他的想像力总是跑在阅读者和常规思维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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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想像力总是跑在阅读者和常规思维前面
——读白灵诗作《目睭金金》
文/安琪


2008年5月在复旦大学举办的“全球化语境下的女性诗歌网络传播研讨会”上我见到了来自台湾的诗人白灵，回家后遂翻阅刘登翰和朱双一联合主编的《彼岸的缪斯——台湾诗人论》（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一书，还真的读到《朝向中国美丽的标杆——白灵论》，刘、朱二位先生都是台港澳文学研究专家，文中认为“作为一个具有较强烈的中华情结、时时关心着民族命运的诗人，白灵擅长以历史、地理入诗是很自然的。”我在对白灵诗歌资料的搜集阅读中读到了大家比较一致认同的长诗《大黄河》，本诗有两句题记“万千诗词文章沾你的水写就，引领风骚。/亿兆黄种子孙饮你的神长成，奔流四海。”从文（也就是精神）和人（也就是生命）的角度确证了黄河之于中华民族的哺育之恩和血脉相连之情。
和自大陆赴台的第一代（也叫前行代）诗人不同，出生于台湾的白灵在诗歌谱系上属于中生代，这个近几年被大陆诗坛强力引进的概念在台湾指的是出生于1950和1960年代的诗人群体，他们的乡愁更多来自地理历史教科书所累积的知识，因而在抒发时会有更多的理性和意念注入的成分。1980年代，随着两岸交流的日益宽松，白灵有了更多到大陆开会、旅游的机会，涌现到笔下的地理诗显得饱满而深情，其中，散文诗《流动的脸》以青海境内黄河上游最大支流湟水为诉说主体，叙述了藏民族朝圣的虔诚和洁净自己的本真。这是一件颇能体现白灵不懈追求诗写技艺的作品，当我读到最后一句“我没有固定的脸。我是湟水。”时，我暗暗惊叹一声，最初我以为白灵用的是超现实主义手法，让自己的脸去和万物（牦牛，藏民）对接、互视，却没想到“我”是一条河的自况。从这个角度说，白灵跑在了阅读者前面，跑在了常规思维前面。
或者不如说，白灵的想像力跑在了阅读者和常规思维前面。类似情景在白灵诗作比比皆是，他曾经有一段时间专攻五行诗写作，“在他看来，日本的俳句只有两行，太短了，无法表达创作的意旨，不足借鉴，四行是古体诗的恰切长度，但对使用现代汉语写作的新诗而言则稍嫌短了些，五行似乎可以了，足以构成一个完整的诗世界。” （橡杨语）我们且看看白灵最为人称道且真正令人过目难忘的五行诗《风筝》：
扶摇直上，小小的希望能悬得多高呢/长长一生莫非这样一场游戏吧/细细一线，却想与整座天空拔河/上去再上去，都快看不见了/沿着河堤，我开始拉着天空奔跑
希望像风筝。风筝在天空。拉风筝的手像与风筝拔河。拉着天空跑。几层意思经由风筝这一物象逐级推进，其中隐含的大胆想像力和对希望的永不放手，其执著其坚韧在“拉着天空奔跑”的壮阔画面中得到精彩的阐释。类似《风筝》这样独具神奇想像力的诗作还有很多，它们映证了白灵的一个观点——
“生活”只是诗的素材，高度的“想像”才是诗的开罐器。
也就是白灵在把生活搬进诗歌的过程中用的是想像这只手，除此，他还用了理性这只手。美国新泽西州史蒂文斯理工学院硕士、现任台北科技大学副教授的白灵，逻辑思维比较发达，他的诗因此也时有条分缕析的成分在，可以在他的五行诗《钟摆》中找到例证：
左滴右答，多么狭小啊这时间的夹角/游入是生，游出是死/滴，精神才黎明，答，肉体已黄昏/滴是过去，答是未来/滴答的隙缝无数个现在排队正穿越
把钟摆的滴答声如此这般地拆解并赋予各自不同的象征意义，以此解答生死以及过去——现在——未来的问题，其间的智慧，其间的冷静，让读者感知到白灵技术主义波长的方向。
白灵是个知创作之然同时也知创作之所以然的写作者，迄今已出版多部诗学理论专著，我特别注意到他以“一首诗”为题的三部曲（《一首诗的诞生》《一首诗的诱惑》《一首诗的玩法》），它们至少表明了作者“钻研思索诗作背后来路、动机和行径”的勇气，如同科学家对宇宙万象精微细致的破解为的是更好掌握宇宙万象的规律，白灵也在几年的细读文本中深感“写诗之动力和笔劲，愈发兴味勃勃”了，理论和创作的互助于白灵身上得到检验。
白灵之于台湾诗坛的贡献还在于他长久投身其中的编辑工作，无论是“年度诗选”编委还是《台湾诗学》季刊主编，白灵勤谨职守，孜孜以求台湾诗坛新人的挖掘和推举，在构造台湾诗坛前行代——中生代——新生代的谱系上尽一己之力。
2012年5月在漳州师院举办的“漳州诗歌节”上，白灵有一场关于诗歌的讲座。讲座中白灵用闽南话朗诵并讲解了这首用闽南语写作的诗篇《目睭金金》。听众中如我一样懂闽南语的都发出会心微笑，但更多不懂闽南语的仍不免一脸茫然面无表情。记得改革开放初期福建许多刊物热衷发表台湾作家用闽南语创作的小说，期间还有过闽南语小说是否能独树一帜在全国占有一席之地的探讨，事实的发展证明，这个设想终究是行不通的。闽南语形成文字的障碍确实太多，闽南语和普通话的距离确实太远（犹如动物和植物不可沟通）。白灵这首纯然由闽南语转换成文字的诗作约略可作为闽南语作品难以获得全国通行的证据。我本想逐字翻译此诗也觉稍有难度，索性不译，会闽南语的人自然可以用闽南语读出它的意思，不会闽南语的人我告诉你，本诗的意思是：一个中年男人目光炯炯睡不着，在想年少时没有向她表白爱情的事，遂决定把这相思写成诗印在书上，期待有一天她能读到，用她亮晶晶的眼睛。


                                                                   2013/2/21，北京。




《目睭金金》（闽南语诗）
白灵


田蛤仔围着我耳孔e水池，呱呱呱叫了归晚。一只猫仔跳上我额头，像婴仔喵──呜──地哮。归阵奥托麦骑上我个尻脊板，从头鬃辗到脚尾。月娘也困唛去，看我躺在眠床上，目睭金金
少年时没记讲e几句话，在我头壳的碰孔内，归阵弄过来，归阵弄过去。我只好将它写入诗，印在书上，放在街头巷尾e书店内，目睭金金，等汝来，将我打开，用这首诗，和汝相抵
嗨，汝好，几十年呒看见e，汝──金金e目睭


                                                                       1998

注：

（一）目睭金金(闽南语)：目睭，眼睛﹔金金，睁着眼，亦有亮的意思。
（二）田蛤仔：青蛙。
（三）归晚：整晚。
（四）归阵奥托麦：整群摩托车。
（五）尻脊板：背脊。
（六）头鬃：头发。
（七）碰孔：孔道、隧道。
（八）归阵弄过来：整群撞过来。
（九）相抵：相遇。
（十）呒看见e：没看见的。e，代表「的」字的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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