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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首发:燕 园 梦(长篇小说) 作者: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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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8 19:10:23 | 只看该作者


第四部  夏
随着燕南园里的二月兰、临湖轩前的虞美人、电教楼侧的紫丁香、五院门口的紫藤萝……次第落英,时光页码在莘莘学子哗哗的掀动声中锐减,宛然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上的那组绛红色荧光数字。凯风送暖,木叶苍郁,悠忽之间,夏天至矣。
为祝贺哥哥考博成功,王风的小妹寄来一台微型CD机,从遥远的海口市。王风打开盒子瞧了瞧,嫌摆弄这劳什子耽延工夫,正想往自己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搁呢,一旁的杨明中瞧见了,忙笑道:“借我们用吧!正好,我刚买了一对有源音箱。”王风便将机子交给他掌管,任由其东折西腾。“二杨”用它颇听了些音乐。老杨今日买《在那遥远的地方》,明日买《莫扎特小夜曲》,渐渐攒下了不少CD,有些是打了口的。王风拿指间夹着的烟卷点了两点他,眯着眼睛嗤嗤笑道:“老杨,你可真逗!机子还没买,CD盘倒攒了一大堆,怎么回事儿?”他嘿嘿憨笑答曰:“先买鸡后生蛋,和先买蛋后孵鸡,还不是一回事吗?‘大姑娘裁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十八岁置寿材——早晚用得着’嘛。我这么反着来干,也是给自己增添几许压力,敦促自己工作后的首要任务是——买一套带低音炮的组合音响。”王风笑问他,怎么兴出这个念头。老杨解释说:上一周,他参加了北京市成人考试阅卷。午休聊天的时候,一个老教师是音乐发烧友,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可劲儿灌输,让我学到了不少。
“这些买CD的钱,就是我从阅卷费里抠省下来的。若是不买CD盘,也必用于买书,还不是一回事么?”
王风扭过头去,对杨明中发一哂,说:
“看起来,用不了多久,老杨就成为一位音乐发烧友了!”
学位论文答辩的日期渐渐临近,同学们埋首于各自论文撰写的扫尾工作。考博的同学因前段时间集中精力备考,这时候不免忙得焦头烂额,王风即是其一。扭着酸疼的脖颈,“咕咚”啜一口酽茶,他叹慨:
“‘临渴才掘井——来不及了’!看情形得打报告,申请推迟答辩。”
对于老杨,时间发条却松垮下来,脱轨列车般在平地缓缓滑行。他身心了无挂牵,每天清清闲闲,自自在在,好比没笼头的马。日子好像打水漂,他亲切感觉,打身旁一滑而过,波光里摇曳着灼灼日光。傍午傍晚时分,他每每到周边的音像店闲转悠,搜觅新上市的CD盘。这天上午,他买了一张喜多郎《敦煌》的CD,闲着步儿回到燕园。驻足47楼的楼底下,听得轻快柔美的乐曲打1032室飘出窗外。哈哈,雅得紧!好听死啦!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老杨兴头着推门进屋,见杨明中趴在他的上铺,歪着头侧着耳,在调试音箱旋钮呢。
“老大,听听!效果更好吧?”
“乌啦,太棒了!没治了哦!”
两个有源音箱对称张挂墙壁上方。敞开心扉静静聆听,音效果真好多了。
为迎接北大百年校庆,大讲堂已经拆除。过不了多久,原址将矗起一座新崭崭的大礼堂——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纪念讲堂。遗憾的是,一段时间里看电影和文艺演出不太便利。如今有了这套音响设备,“二杨”并不觉得怎么索寞难耐,一心安享来日无多的听觉享受。时不时地,其他宿舍的同学也过来赏乐,凑热闹。较之先前,47楼1032室反倒热闹了许多。
“在洛阳时,我听过喜多郎的《天界》。啧啧,真叫妙啊!”
杨明中接过他手中的《敦煌》CD盘,一边拆着脆薄的包装膜,一边深有感慨地娓娓回忆——
那是初夏一个暮晚,我在学校大操场上听的。音乐系几个男生搬出一对大音箱,搁在敞开怀的大草坪上。记得当时,我平躺在一棵白玉兰近旁的绿草坪上,脑袋下垫着一部《红楼梦》,闭上眼睛静静聆赏,同时嗅着芊芊芳草散发的新鲜气息。路灯是橘黄色的,月华是银白色的,重叠交织在一起,透过树叶俯射下来。时不时地,好些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从我身体近旁经过。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说说笑笑的,风姿绰约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叶稠阴翠,人影婀娜,憧来憧去的。还有那矗立的路灯,灯罩是球形的,一个个融入莹清莹清的月色,四下望去一片朦胧——一种难言的诗意朦胧。看不清她们脸蛋子,只听得衣裙款款摆曳的窸窣声响。不难想像,她们迈着舞蹈风的步子,温煦如春风梳弄柳条。一对对光洁圆润、线条优美的腿子在我眼前打晃晃,影过来又影过去。花花簇簇一群人,都是些女孩子!呀呀,何等美妙啊!仿佛成为欣赏音乐所必不可少的背景,叫你感觉清雅异常,美不胜收。呀,那种感觉,实在太好了!简直妙不可言啊!这里面,融进我珍美的青春记忆,不可复现啊!我顶喜欢的是《天界》:开始是一段宇宙音乐,旋律远兜远转的;忽然出现一个暂停,“此处无声胜有声”;随后,质朴的吉他旋律缓缓地推出,由远到近。听起来,好像在宇宙遨游一大圈儿,终究发现:还是尘寰好啊!于是兜了回来。叫人浮想起东坡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听,听!来了……”
他把脑袋偏过去,伸出一根指头示意。这会子,CD机里播放的,正是《天界》。
老杨屏息,静静地聆,眼睛不眨一眨。待到乐声止息,他含粲爽发一笑,作如是说:
“‘乘风归去’,堪称妙哉!苏轼假想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给贬谪到尘世凡间来了。这个与世乖忤的倜傥畸士,发出沉沉郁郁的如许慨骚:人世间荣耀繁华终归幻梦一场。几多磨难,几多烦忧啊!‘我欲乘风归去’,他渴望回归天界去,因而选用‘归去’,而不是‘离去’。这句牢骚话表明:才华盖世的他,实在伤心透顶了!”
“是呀,委实伤心!到极点了!”
“我觉得,与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骚怨相比较,苏轼的情绪更极端,思想也走得更涯远。”
“骨子里,也许更傲气吧?”
“可以这么说吧,更傲气。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终究回心转意了,像一位眷恋家园的浪荡游子。说到底,对于污浊尘世,苏轼一方面厌憎极了,另方面怀着深情的眷恋。”
“深情到极致!”
“对对,深情到极致!张爱玲说,她最怕听小提琴,旋律水一般流着、流着,一去不复返,把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冲走了。二胡就好得多,虽然很苍凉,到头来总是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这番话,和东坡词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阮籍的‘穷途恸哭’也是如此。‘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虽然现实黑暗沉沉,但是阮籍恸哭完了,把眼泪揩干净,依然要回到家里。仿佛一个受了后娘委屈的犟小子,若依着乖僻的脾气,他非得弃家出走,决不再回来了。但是,他独个儿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步幅越来越小,越来越犹疑。经过一番痛苦的自我排遣,犟小子渐渐想通了,满腹怨懑平息下来。最后,带着灰惨惨的容颜,踅来踅去踅回家了。第二天,他若无其事地上班去,在‘平凡的世界’里,仍旧过着平凡的生活,消磨无聊乏味的岁月。”
听到这番评述,老杨打心底激漩一股积愫,一漩接一漩,泠泠地激流着,湍湍地奔涌着。他很有些感动,心头温热温热的,勾下头默自慨说——
明中呀明中,真真我服了你了!说到底,你我心灵沟通的空间更大,尽管性情的差异甚大。固然,你惯于饰词掩意,此乃人所周知的。诚哉,你的心灵绝非一片澄明,而是存在一些盲区和暗角,恰如豆腐上的霉斑或青铜器上的蚀锈。可话说回来,恰如卡夫卡说:“我不能摆脱恶。”鲁迅则裸坦心迹:“我的思想太黑暗。”海子也供认不讳:“就连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由此看来,你的缺点算不得什么,并非人格的大缺陷。实际上,谁的心曲没有恶的阴影呢?
“老杨!你性格中有决不妥协的因素,可得当心啊!”
听到这句刺耳忠告,当即老杨愕出一愣,滋出油油的厌感来,咬着唇皮子默自鄙夷:
“哼,真讨厌!你那‘党支部书记腔’,神差鬼使又登场了!”
他并不否认,对方这番规劝纯然出于好意,却依然感到腻烦。刚才那股子感动,瞬息间又消失了,无影无踪。
杨明中瞥见他尖蹙着眉头,似乎猜到他的心曲,于是缄口不言。他释放一丝浅淡微笑,将话题转到别处:
“哦,对了!刚才我下楼去,见一个女生和男朋友,手儿挽着手儿,打楼门口经过。那女生抬起头来,瞅了瞅我们宿舍,对男朋友笑说:‘哎,你听听!这个宿舍,怪有意思的!近一段时间,天天从屋子里飘逸出音乐声。听着像是举办小型晚会,七个小矮人绕着可爱的白雪公主,在翩翩起舞呢。’你听听,多么富于想象力啊!”
“啧啧!简直太妙啦!”
“这女生我认识,法律系大四的。唉,惜哉她有男朋友!要不然,冲她说出这么句妙语,我非把她追到手不可!”
“追吧,明中!我举双手赞成!”老杨兴头起来,在旁打起了撺鼓儿。
杨明中却没热情,他眼光倏暗,露出些许怅惘,幽幽叹道:
“唉,不敢啊!我自己的事情,够麻烦的了……”
所谓“麻烦”,显然与叶子小姐有关。再过两星期,叶红就要回原单位上班去。前天,杨明中借了个佳能相机,陪着叶红去颐和园拍照留念。叶红换了三套服装,给人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爽目感。新型的黑白胶卷拍了一卷,拿到南校门外的黄山图片社冲洗出来:嘿,倍儿棒!杨明中原是摄影的行家里手,加上叶红的天然丽质,效果自然上乘,好得没治了。王风看罢连声夸赞,称达到专业水准了。昨天傍晚,叶红过来取照片,看后自是笑逐颜开,春情盈满胸怀。谁料到临走时,两人却闹了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她想借他的《红楼梦》带回去看,他却不同意,强调说:这一套书,哪个书店都有卖,你没必要借去看。
“那不一样嘛!”叶红强调说,口气很是执拗,这种执拗孵化于空气中,迅速地繁衍着。“我就想借你的书看!你翻看过的书,我再来翻看,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王风正抄写学位论文的资料。老杨替桂华赶写她的毕业论文,题为《浅论财会人员的职业道德》。他采取惯用的老办法,到北大图书馆找来一篇论文,且抄录且窜改,不过一会儿就七停八当,足可以交卷完差了。老杨把钢笔搁下,轻轻舒了口气,拿眼梢瞄一下叶红。此时此刻,少女的胸脯雅韵地起伏,庞儿羞得泛起绯晕,盼盼着满盈的热求,含情表意地凝睇着那个人。
“都是《红楼梦》,有什么不一样的?没这个必要嘛。”他谦谦有礼地微笑。他笑得很合式,却仍不松口。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你的书里,有你的圈点批注,我很想看看嘛!”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我不骗你!”
“可我……就是想借嘛!”她一跺脚,坚持着。
“想借来看看嘛!”她又一跺脚,仍然坚持。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嘛!”
僵局了一会儿,约莫有一刻钟吧。杨明中解释说,他平时看书没圈点批注的习惯。
“在我们宿舍里,惟有老杨喜欢在书上圈点批注,他的《红楼梦》每页都写满了批注。——是吧,老杨?”
说话时,他偏过脸盘,向老杨投去询问和求援的一瞥。那意思是:一方面请他作个旁证,另方面希望他趁势把话题接了过去。
叶红将脸庞儿扭过来,神情尴尴涩涩。抵肩的秀发优雅地甩向一边,几袅馨芬的香水味飘袭而至,直往他鼻孔眼里钻,激奋着鼻腔粘膜。不过呢,他并没有奋勇起来,只是恬适地哂然一笑。这笑声含义并不模棱,它既可算作一种默认,又表达了自己绝不介入的意愿。事实上,汲取上一回教训,老杨彻彻底底弄洞明了:这种场合下,他不宜多嘴多舌,“口没遮拦”要坏事的;“交浅言深,君子所忌”,少说为妙!不说大妙!得放手时须放手,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若是贸贸然将话题接过,倘或不慎言差语错,必构怨于杨明中,倒把小事弄大了。他双唇抿得紧紧的,暗告默诫自己说:
“别兴头哦!把嘴巴闭紧,莫去触霉头!”
这时候,他瞧见叶红瞳孔里闪跳出一道锐莹锐莹的光芒,那与其说是她的期许,毋宁说是她的阻拒。于是,他心里更有底了:在这种微微妙妙的时刻,叶红不希望他冒失地抢着搭腔,将这种暧暧昧昧的场景搅得稀巴乱。
暧暧昧昧的场景,不尴不尬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是我小心眼,实在是没这必要嘛!”他强调。
“可我……”
叶红尴尬着脸色,眼神近似于哀求了。杨明中却神色自若,仍然丝毫不为所动。眼见天色不早,他催促一句:
“你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接连催促好几次,口气中隐隐不耐烦了,叶红这才情态悒怏地站起来。她起身拎包的刹那间,老杨偷偷地睃上一眼:此时此刻,叶红满面羞赧,一绺乌黑卷发斜搭在光洁的脑门上,形似一个大大的问号,悠悠颤颤的。老杨满以为:此时此刻,她内心非常着懊着恼,必定像姚娜那样淌眼抹泪,怒容可掬地不辞而别。殊不料,叶红并不是这种人。只见她款款盈盈站起来,分别走到老杨和王风跟前,脸带微粲地主动伸出手,和他们握手话别。谆嘱他们说:若有空到洛阳游玩,切记一定和她联系,并代向不在场的谭冕转致意——“请转达我对他的殷切切的致意”,这么强调一句。随后带笑挥了挥手,她从从容容、镇镇定定地款款离去。临出门时,老杨瞥见那枚乌黑的大问号仍在她脑门上,悠悠颤颤,悠悠颤颤,抑制着某种情绪的张力。他的心随之悠悠颤颤,暗自替她感到难过,恨不得分担一些才好。恍惚在他眼前,有颗大大的珠泪悬着,欲坠未坠的形景。他们将叶红送出房门,杨明中则送出校门。
这时老杨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这位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连同那枚斜搭脑门的大问号,他是无缘再见面了。情门虽阔,难进无缘之人,叹叹!他赶忙趋至窗前,探出脑袋瞭望,但见:叶红和杨明中并排走着,彼此相隔约莫两尺距离,不曾交谈一句话。叶红勾下脑袋只瞧地面,碎步着,落落寞寞,踽踽凉凉,仿佛身边空空无人。杨明中将两手抄在裤袋里,脑袋微微扬起来,一副高视缓步的情态,只不知心底究竟何感何想。两人渐行渐远了,身影消失于趔趄的溕雾中。老杨回到书桌前,将手中钢笔随便一抛,在屋子里打起踅踅来。
“唉……不堪不堪……真不堪呀……唉唉……”
老杨一叠声懑骚,接接连连摇簸脑袋。
“唉唉……多没劲呀……这真是……真是……”
踅过几个来回,他抢前一大步,奔到王风书桌旁。
“老王!”
“嗯。”
王风懒漫应答,不抬头地忙于抄录。钢笔尖在笔记本划过,微屑的吱吱声断续着,鼠齿那般咬啮纸张。
“唉……这家伙……简直……”
“嗯。”
“唉唉……这简直……简直……亵渎女儿啊!”
老杨气得脸色刮青[①],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了。说出末了一句时,他拿脚重重地一跺地板。
“唔,说得好!‘亵渎女儿’,概括很准确!”
“想不到呀想不到,堂堂燕园的‘护花骑士’,竟然干出这等没风度的事儿来!太不骑士,甚至太不男人了!‘绣房蹿出个大马猴’,叫人瞧着败兴不浅!唉唉,简直没劲死了!”
王风将钢笔的笔帽旋旋紧,搁在书桌上。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上一口,抿一抿嘴说:
“唉,没法说!此子寡情,大是忍人!妍花有情,流水无意,亦世间大憾事。唉,休提,休提!方才心里也不好受,败坏了我的胃口。瞧瞧,茶喝在嘴里,味儿跑光了!”
“这么硬心肠,叫我很泄劲、很憋闷!真的,我激愤得要死!他是稔读《红楼梦》的:‘宝玉簪花平儿——怜香惜玉’,‘宝玉给晴雯焐手——体贴女儿’,这等大道理,他不是不晓得啊!吓,我真想……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王风勾头默默聆着,不则一语。此时此刻,他仿佛化作一个替身,在挨老杨这顿训斥,又仿佛堕入“今者吾丧我”的冥思,概然无所闻无所见矣。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
老杨的胸膛急剧地起起伏伏,仿佛一个心脏起搏器起作用,一下一下复一下。
“如此亵渎女儿,他凭得什么?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呀?”
“也许……他有隐衷吧?总之,为人是难的。”
“隐衷?什么隐衷?”
“问我么?”王风浮泛地笑一笑,将两手摊摊开。“我又问谁去呢?”
“不行,可不行!等他转来,我得当面质问他——”
“罢了罢了,‘无多事,多事多患’,莫兜揽是非!”王风疾忙摇手,情态肃肃然。“别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儿,那样一准惹恼他!‘狐狸没逮着惹来满手骚’,倒不好了。搞不好得吵一架。学会沉默,比什么都要紧!”
忖忖这番话,老杨当即馁了气,倏地一泄无遗矣。待杨明中回到宿舍,他果然钳口不语,却整整一宿睡不踏实。他深深感觉,喉管里堵硬是憋得慌,仿佛临刑前的林昭嘴里给堵了个橡皮塞子。
次日下午,老杨将论文送过去。桂华捧起一看,乐得笑逐颜开:“哟嗬!这么快就弄好啦?”又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怂恿道:“来,来!再帮我填写一下!”
接过一瞧,是论文封皮。原来,校方要求每位学员交100元论文评审费,不过班主任和李桂华的关系很不错,私下里告诉她,你自己找个人,写个评语就可以。“哟嗬嗬!班主任对你咋这么好?”“去年中秋节,我做了盒月饼送给她。”桂华做个鬼脸儿,嘻嘻笑一笑。“你呀你,真是个鬼灵精儿!”老杨捏住她端巧的小鼻头,轻轻拧了一拧。待松开时,小鼻头泛出细嫩的绯色,愈发漂亮了。他当即挥舞如椽大笔,在成绩栏里写上“优”,在指导教师评语栏写上一段褒评,然后签署“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会计系教授杨秋荣”。将封皮递给她,他盈盈笑问:
“瞧瞧,咋样呢?”
“嘻嘻,很好喔!很好很好!简直盖了帽啦!”
两人共进晚餐。之后,商量起次日到海淀医院复查的事儿。桂华软款地谆嘱说:
“明儿一早,你替我排队挂号去。”
“行嘞!”
“记住,别像上次那样哦!”
老晚他才回到燕园。待洗漱停当,躺床上看了会儿《古拉格群岛》。正要展被睡觉呢,突然朱明海敲门找来了,邀他去湖畔散步一遭,说是有事相告。
“是当紧事儿!”他强调一句,凝重着脸色。
究竟什么当紧事儿,如此急迫呢?
一路上,老杨暗自纳闷。夜色稳重而深沉。借着明月缓释出的凉润清辉,老杨睄了睄身旁的朱明海,但见他满脸愠怒,默不吭声,踽踽迈步走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两片似肿的厚唇抿得铁紧,嘴角朝下弯出两道刚毅的弧线。由于秃顶较厉害,他将脑侧的一圈头发留得老长老长,全都梳向另一侧,借以遮盖发顶的光秃部位。初夏晚风习习拂来,将他长长一绺头发吹得倒披下来,很不雅相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由此可见,此刻他脑子里在忖某件重大事情。有好几次,老杨想提醒他一句,或者径直探手替他理好,旋又歇了这个念头。那样做,太不礼貌了吧?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骨的初夏气息。微风拂过平静湖面,浪起一漪漪的清涟,一漪叠着一漪,同时送来一阵阵槐芬,叫人好不神清气爽唷。湖畔灌木丛里,萤火星星点点,碧碧荧荧的,飘过来又飘过去,在空气中勾描着优美的画稿。青蛙试探性地聒鸣着,咕咕呱呱,咕咕呱呱……音声脆脆清清的,时而高时而低,时而长时而短,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有时而无,给偌大的湖区平添了好几分静谧,诗意得叫人作尘外遐举。小溪流经森森然的茂密树丛,发出细细的潺潺声响,宛若低音提琴奏出的一组旋律,流畅悦耳得叫人触想翩跹。一位男生叉开双腿,立在枫岛岸边的石舫上,扯着带哭腔的嘎嗓子,荒腔野调吼唱起来: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他执拗地吼唱这么一句,翻来覆去懑吼着,满带难以言说的伤惨情愫。由于口音不正,加之隔着湖水听不分明,老杨闹不清他唱的是“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抑或是“我和我最初的梦擦肩而过”。
这一位,大概是失恋者吧?老杨悄悄默默忖量着。而且是大四的本科生。嗯,嗯,很可能的。
“阿杨!我问你,对于韩勤获这个人,你持什么样的看法?”
走到博雅塔下,朱明海拽住脚步,扭回头问。
“呃,这个嘛……”
这话什么意思呢?阿杨还自狐疑,踌躇半晌,试着回答:
“呃……虽说当年我和他在系学生会里共过事,但是彼此的接触并不太多,算不上热络。来到北大后,我和他没有深谈交心,只是匆匆打过几次照面。”
“对他的人品,你总有个评价吧?你认为,他的为人怎么样?”
“他的人品嘛……嗯……不太好说……”
阿杨嗫嚅着,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的交友原则是:彼此尊重,亲疏随缘。考上北大后,他和韩勤获许多时没见面,如今要对其人品下个考语,委实难矣哉!
朱明海擤几下鼻涕,掏出纸巾拭净,将纸巾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随后,他用手一指未名南路,示意绕湖再漫步一圈。阿杨点一点头。朱明海不再打哑谜了,讲出日前发生的一件罕事——
前些日子,朱明海和郝燕子在一件小事上发生摩擦,感情出现一道小裂痕,但是谈不上是大裂隙,更不能夸张为感情破裂。之后,朱明海赴上海开学术会议,顺便查找论文资料。就在他离京期间,一天晚上,韩勤获在26楼的过道上邂逅郝燕子,两人暂伫了脚步,闲打牙起来。由于过道里人来人往,聊天不甚方便,韩勤获邀请郝燕子上楼,到他宿舍里去漫聊。郝燕子心地坦荡荡,另外想通过韩勤获了解一下当年朱明海和前任女友闹崩的事儿,于是跟随他上楼了。聊着聊着,全然出于无意,郝燕子讲述了他俩之间最近闹的这场别扭。万没料到,韩勤获听罢,陡陡地冒出个阴邪念头。他“屎壳郎打嚏喷——满嘴喷粪”,竟然大肆诬蔑老师,恶意涂黑老师,讲了一通朱明海的坏话:他连续报考四年,才考取北大博士生,足见这家伙脑袋瓜笨,做学问不会有大出息的;他根本不是凭真本事考上的,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的一张条子才录取的,等等。继而拍着鼓凸的胸脯,大吹大嘘起自己,说他如何年轻有为,跟的导师又是国际知名教授,将来留校任教,肯定不成问题的,学术前景一片光明。末了,这小子无耻起脸皮,涎言涎语冲她调笑道:
“我呢,比你只小三岁。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从年龄上讲,咱们俩比较般配,老朱呢岁数嫌大了些。找老朱你划不来,他这人不咋地,前途不看好。一句话吧,简直没劲透了!真的真的,倒不如咱俩相好呢!”
韩勤获原先坐在郝燕子对面椅子上的,这时说着说着,他把椅子搬到她身旁,挨贴着她坐下,又探手去摸捏她乳房。幸好幸好,这时他同屋的回来,开始掏钥匙了。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搭讪着起身去开门,这才迫不得已,放弃了对她的不良企图。
“啊?他妈的!他竟干出这等屁事?”诧情来得太突然,阿杨简直不敢相信了。
“不骗你,千真万确啊!古人训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今中国急剧西化,师道凌夷了,全不讲究这一套。这一套寿终荒野,给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是,唉,师长总该尊敬的吧?”
“那当然,起码要求嘛!‘师道尊严’不能丢啊!否则的话,还称得上人吗?”
朱明海抬了抬近视镜,怒愤填膺汩喷着,于是哩哩喇喇的,瀑布了一通骚怨:
“真是‘人心隔肚皮,锅心隔甑皮’哟!呀呀呸,这个狼心狗肺的!他竟然……竟然抢夺我的女朋友!还叫我背黑锅!把我脸皮也撕破了!想当年,我当他班主任的时候,对他可是够好了啊!他得过我不少好处啊!当年全班评助学金,我给他评的是特等,每月拿二十五元。当时全班享受特等助学金的,总共才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他私下里拜访我,对我哀哀诉苦说:‘我家里有七口人,老祖母偏瘫,长年卧病,属于特困户。’但是,过后我侧面调查过,其实他家只有五口人,而且不久他祖父死掉了,仅剩得四口。他开出的那张证明是托亲戚伪造的。当时我见他学习刻苦,平时省吃俭用,唯一嗜好就是大包小包地买书。我被他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打动了,因此没追究他的欺瞒行为。第二、三学年重评助学金,特等助学金给取消了,只设一到四等,我仍然关照他,给他评为头等,每月拿十六元。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家伙狼心狗肺,如今竟然恩将仇报,抢夺自己老师的恋人!到今天才发现:妈妈的!我竟用自己胸脯焐暖了一条毒蛇……”
他显明是气过头了,情绪激涌浪花滔滔,滚滚不绝地讲述着:一方面揭露韩勤获当年若干品德之疵(因交往欠稠欠密,这些阿杨以前并不晓谙),另方面对自己考博事件的真相急切辩白,杂乱得挺无章,时不时还叫起撞天屈,仿佛窦娥的灵魂附体了。有时候,他进行颠倒讲述和重复讲述,顾不得条理是否通顺,语句是否冗赘。
“万万没有想到哇,这个家伙狼心狗肺!他竟然……竟然和老师争夺恋人!”说时狠狠一跺脚,以加强说话的口气。“丢他妈的,真气杀我了!”
“过分了,确实太气人!”阿杨和着他说,带着满腹的同情。
“听我说吧,阿杨!韩勤获一口咬定,说我不是凭真本事考取北大的博士生,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一张条子才上的。呸呸,无耻的谣诼!‘曾参杀人’式的谰言,无耻到了极点!没错儿,为了上博士,我是去找过那位司长,恳请他帮我说情。他同情我的不幸遭遇,给我写了一张条子,就是凭着它北大才将我录取。但是,我这样做,绝不像韩勤获的谰讲,是因为我朱某的考分没过及格线,而是因为当时我的处境极端险恶。今晚上,我兜底对你透露吧:这件极隐秘的事,与你的同班同学郭亮有关。”
“与郭亮有关?”
“对了,与郭亮有关。他嫉恨我考博成功,私下里给教育部写了一封检举揭发信。”
“唷嚄,检举揭发信!”这件隐秘事,阿杨倒是头一回听到。“郭亮竟干出这等歹毒事?”
“呸!除掉他之外,还能有谁?在教育部我也有朋友,据他私下向我透露,正是这家伙捣的鬼嘛!只差一丁点儿,他毁掉我的远大前途!”
“哦……难怪呢!去年我到济南游玩,打电话联系郭亮,他却拒绝和我见面,口口声声说:他的字典里没有‘朋友’一词,而且最痛恨的就是江西人,一旦听到就怒火攻心,愤气不打一处来。”
“阿杨,今晚我跟你交底吧:他对你讲这番恨话,缘故就在这儿!他揭发我的思想品德极坏,政治上存在重大问题,应当取消该生的录取名额。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八九年春天,我们市大学生多次游行示威,声援北京天安门广场的绝食行动。我是这次学生运动的幕后策划者,学生自治联合会的召集人,为此我挨了处分,给开除出党了,只差一点点就逮捕入狱。为防止录取时出现意外,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我带着厚礼到教育部那位司长家,恳请他出面帮我说情,护翼我通过‘政审’这道难关。当今时代里,政审不过关者没资格报考,你是个过来人,对此一清二楚的。”
“吓……原来如此……”
老杨点一点首,对他的难处表示理解。
“说实话,我能考取北大历史系博士生,第一凭我的入学考试成绩,第二靠我撰写的两篇学术论文。孙尚义教授通读了我的论文,觉得我的学术功底还算不赖,才毅然将郭亮撇下,改而录取我的。当然,那时我的处境险恶,孙教授照顾我的因素多少存在一些,但是并不起决定作用。为什么这样讲?因为,考生的入学成绩是公开的,参加阅卷和录取的教授并不是他一位。你想想,‘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谣言已经处处跑遍’,我不得不抢先一步,提防掉进人家的陷阱啊!”
“那是那是。请那位司长护你过关,围棋术语叫‘抢先落子’,思虑很周到嘛!”
“我承认,自己脑袋瓜不十分聪明,比起韩勤获的那种鬼聪明,我真的自愧寡陋,不如他远矣!但是,我敢拍拍自己胸脯,当着所有认识我的人说:‘我朱明海虽然不比韩勤获更聪明,至少比他正直得许多!’哼哼,我绝不会为争区区20几元助学金去开假证明,更不会干出抢自己老师女朋友的缺德事儿!”
说到这里,朱明海朝上推了推眼镜,忿气咻咻嗤嗤的,接接连连着,喘出几口粗浊之气,随后又屁出一句“丢他妈的”。
银色月光下,朱明海眼眸清炯放亮。阿杨默默地睄着,心里满不是滋味,发涩的味觉。他暗暗责备韩勤获:
“你这家伙,十足的忍人!古人明训‘朋友之妻不可欺’,更何况他是你老师,昔日恩惠过你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苦破你老师的婚事?即便年纪轻轻,跟只馋嘴猫似的,这种歪主意岂能打?唉,丢死人哟,真叫人想不通!干出这等龌龊勾当,你的品德劣败到家了。呜呼,师道给荡尽,士林所不齿矣!”
“今年我满41周岁,没想到还遭受别人暗算!”朱明海嚷说着,情态郁郁焉愤愤焉。“更没有想到,暗算我的鬼祟,竟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平素见到我点头哈腰,热络得满面带笑。人啊,人,叫我怎么定义你呢?唉唉……”
朱明海连连摇头,不慎眼镜架滑落鼻梁,于是摘下眼镜,拿大拇指揩了几下镜片。就在摇头的时候,一颗大唾就势溅落阿杨的腕子上,他没好意思去探手揩擦,只当其事未曾发生。
“结果呢,怎么样?郝燕子当真跟韩勤获好上了?”
“不,没有。我和燕子毕竟是双方导师作的伐,而且我们交往近三年,感情基础应当说比较深厚吧。我们商量好了,今年年底要领证结婚呢,哪能轻易让这混蛋给拆散?依我看呀,这家伙是太聪明,简直聪明得过头,利令智昏了!他没有料到,这番自吹自擂,恰好暴露他的品德卑劣!嗤,卑劣到极点!这一点,最让燕子瞧不起了。对这种伪君子,我想但凡正直的人,都会瞧不起吧?”
“那是,肯定的!”
“今天我回到北京,一见到燕子,她就把事情如实告诉我。她一五一十把经过讲给我听,最后点醒我说:‘这家伙不是正派人,心肠歹得很,心术不端不正。“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且饶过他,往后甭跟他来往了。’听完这番话,当时把我气了个死!真的,我的血脉贲张,肺叶要气炸啦!这个图便宜、没行止的家伙,呸呸!小人得志便猖狂,简直混蛋透顶!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稍稍歇了口气,朱明海又咬着牙说:
“说真的,我恨不得照脸啐他一口,甚至考虑过痛揍他一顿!”
倾倒完胸中块垒,他松快地吁口闷气,又愤然丢出一句“国骂”。
“今天晚上,我约你出来讲这些,目的是让你认清韩勤获的为人。这个遭瘟的,忒不是东西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若一味耍心计,耍玩小聪明,我看迟早要摔跤,甚至会倒大霉的!”
“那是,这话我信!‘走多夜路碰到鬼’,不定在哪天,他就跌翻在地,倒了大霉了!”
槐树底下,一条长长的丝线从枝条上垂挂下来,末端荡悠着一条淡青的槐虫。老杨脸颊不小心触冒它,当即唬了一激灵,忙抬手抹揩一把。
“‘聪明反被聪明误’,哼!他会倒大霉的,总有那么一天!”
“可不是么?”老杨附和一句,有三分信真。
海淀医院妇产科的病人较上次少了许多,因为楼梯间很狭窄,病人及家属上下楼仍是挤挤挨埃的,而且嘈嘈聒聒,差似一个大鸭棚。依照医院的规定,门诊楼电梯仅供行动不便的患者及陪护人员使用。如此一来,挂号、交费、取化验单……老杨一趟趟上楼和下楼。不过一会儿,他累得虚汗涔涔,兼以不堪其扰,内分泌失调了。
“对不起,请让一让!”
老杨走过三楼电梯旁,刚想要拐个折弯,突然一位搀扶病人的中年男士探出一手,强制地将他拦住,示意他靠边站一站。老杨是个知趣的,忙退闪到一旁,那位男士随即错身而过。蓦然间,他感觉那怏怏歪歪的病人挺眼熟的,揉揉眼细瞧一下,凛不丁唬一大跳:
“唷,竟是她——姚娜!”
“咦嘢,那位中年男士,竟是钱老板!”
但见她:头发披披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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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8 18:04:18 | 只看该作者


第二部  冬
                      四十八
“阿嚏!阿嚏!”
洗漱完毕,王风刚踱回寝室,接连甩出两枚冲劲十足的喷嚏。他忙扑向自己床头,取来手纸横揩竖抹。鼻头、人中和鼻翅,给揉擦得通红通红的。
“啊呀呀,不得了!玩笑开不得!真是‘说嘴打嘴’,果然感冒上了!”
“我这个人,轻易不会生病。”一杯热茶下肚后,王风接着方才的话茬,喋喋地继续发挥,“不过,每干完一件大事,我准得闹一场病:高考那年是这样,考研那年也是这样。昨天去任老师家交书稿,碰上他患流感,当时我开玩笑说:‘没准回到宿舍,我也感冒一场呢。’这不,果然说中了!”
王风所说的“大事”,指他和导师任伯乐教授合编了一本《追怀王国维》。忙忙碌碌了两个月,该书即将付梓出版。
躺床上看书的杨明中见状,赶忙放下书本,在床头的褥子底下左掏右摸。寻出个药瓶子,他探手递下说:
“老王,我这儿有药,赶紧吃几片吧!”
王风摆了摆手,照例予以谢绝。
和苏联的日瓦戈医生一样,王风的父亲也是医生兼诗人,曾经以伊萨可夫斯基式的抒情诗风,写过不少马雅科夫斯基式的楼梯诗。但是,他的名气较张志民弱小许多,在中国诗坛已经湮没无闻。大概受父亲的影响吧,王风历来持“感冒有益”论,主张感冒无需治,也无药可治,办法只有静卧加喝开水。他将此“法宝”在宿舍里屡屡作无效宣传,今日自然又重复一次。“感冒有益”论的要点是:感冒产生于人体自身调节机制的正常需要,常出现于季节嬗代期间。好比一架灵敏的测试仪,一旦身体发觉自己随着季节的迁流需相应调节,忙碌的人却忘记这种调节,这时就来一场感冒,不大不小给予警告。
“实际上,”王风归结说,“感冒对人身体是预警信号,它是有益无害的。”
“是的,对头!老王说得有道理!”杨明中附和道,口气中满含信赖。
“那是呀!”老杨朗声接口,抬起杠子来,“老王说的,又经明中予以肯定,这等于双保险,能有错吗?咹?敢说错吗?咹?”
满室掀翻笑棚,一片呵呵哈哈。王风笑得清鼻涕哗哗直往下淌,赶忙取纸揩抹,接着使劲擤鼻涕,把个鼻子折腾得忍气吞声。
“你呀,就是个杠头!”杨明中讪颜一笑,薄唇皮扁一扁。“最喜欢耍的,就是使巧话骂人!”
“什么什么?”老杨大跳脚,嚷叫起来,“明明是赞你,怎么反成骂你了?”
“哼,算啦!你惯于放刁,耍弄‘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的伎俩,还想痞赖不成?”
“对对,你见识多,看得醒透!老杨这厮,喜欢从别人痛苦中发掘欢乐!”谭冕从旁嚷叫,唾液无章地飞溅。“刚入学时,他常这样骂我。那时候,我没识破他这套鬼把戏,满以为是真心敦崇我呢,每每心坎暗自作美。嘁,哪晓得‘请小姨子做伴——没安好心眼’?”
大家轰然失笑。闹不清是笑老杨的刁滑,还是笑谭冕的昏愦。
“来,来,来呀!”王风赶到老杨的书桌前。“我也让你痛苦痛苦,从中发掘一点儿欢乐!哪怕抠出一点儿,哪怕舀出一点儿,也是好的!”
王风扳按老杨的肩膀,两个膀子使劲一压,疼得他双肩松垮,眉心不由紧拧。他抖开压力,跳着两脚暴嚷:
“嗷哟,嗷哟哟!饶命!饶命啊!”
“哈哈!原以为你能挺过三次压的,不料我才一压,你就嗷嗷叫了!”王风抵近他脸孔,哂哂笑着,搓了搓手掌。“感觉怎么样?这下子,尝到苦头了吧?
“瞧这副溜肩膀,”谭冕指着笑道,“软得像嫩豆腐!”
“软?不不!”老杨昂然奋起,攘臂嚷喊,“这叫‘溜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①]。”
“唷嚄,‘鸭子煮烂了——还嘴硬’?要我给你再来一压?”
“哎哟妈也!求你别压了!我求求你啦!”
见他赶着过来,老杨吓矮了半截身子,慌不叠地打拱作揖。
“老杨,我敢打赌!”谭冕在旁谐趣地浪声大笑,浪掷唾沫星子。“当个侃君子你蛮够格,但绝对干不了地下党。树叶掉下来怕砸破脑袋,你这种人岂能干革命?一旦老虎凳、竹签子摆在面前,保准你吓得屎尿齐流,不当甫志高才怪呢!到时候,铁定这么副嘴脸——”一头笑着嚷述,一头哆嗦着忙双膝跪下,磕头犹如捣蒜——“‘长官,饶命啊!你们不要问,我什么都说!上级的地址我知道;下级的地址也知道,我……我……我坦白!我全都招供啦!’”
“哈哈哈……活像!活像!”大家拍掌腾笑,乐得西歪东倒。“活画出一副熊包嘴脸,另起稿用不着了!”
“老谭的描述的是,不由我不虔虔信服。”杨明中笑哂着补充,说时斜瞥老杨一眸,意味颇有些悠长。“其实,和老杨走在马路上,我每每虚构这么一幅场景:战争年代,上级派我和老杨到敌方去卧底侦察。走在半路上,我们遭遇一哨敌军巡逻兵,赶巧了——军官是一只老狐狸。这时候,老杨经受不住严峻考验,军官刚盘问两三句话,他就吓得浑身筛糠,把裤子都尿湿了。他手指颤抖点点我,嘴唇同样颤抖,连连打着磕巴,跌出一句整话来:‘他、他、他叫杨明中,我的顶头上司!’”
“哈哈哈……像!像!像!身处和平年代,激情不起来,这副嘴脸恰是!”
大家狂兴不止,又恣发一通喧笑酣畅,窗玻璃给震得活了过来,激荡出一连串琐碎颤音。凝霜在窗户上敷了一层雾气,个别地方结起一朵朵形似蕨草的冰花。打屋里闲眺一眺,玻璃上的湿意白濛濛的,外面什么也瞧不见。老杨撑持不住,把嘴巴都笑歪了,跳起脚来嚷嚷说:
“No!No!俺老杨岂能孬种至此乎?‘表壮不如里壮’,别看我平时这副熊样,没准到了关键时候,我比鲁迅还硬骨头呢!”
正喧喧沸沸闹腾着,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生——不是别人,正是杨明华。杨明中见弟弟进来,便不再和老杨较量侃艺,颊上笑意随之敛却。他从上铺爬下来,嘱咐弟弟稍待片刻,便穿上外衣出去了。杨明华无所事事,双手揣进棉衣口袋,在宿舍里踅过来踅过去。迷彩裤颇有些肥大,裤腿相互摩擦,散作碎声窸窸窣窣,牛皮靴踩在水泥地板上,敲出稳稳沉沉的连串闷响。瞧见老杨床头放着本厚厚的《中国歇后语大辞典》,他好奇地抓取在手,略略翻看了一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就轻轻搁回远处,嘴唇碰出“啧啧”两声,似乎在赞叹,又像是惋叹,弄不清其确切含义,继而又踅起步来,双手依旧揣进棉衣口袋。踅了几步,他对王风随口说了句什么,王风闲闲散散回答,反问他一句:
“哎,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呀。”
“那……你有慢性鼻窦炎?”
杨明华点头称是,惊讶于对方的细致观察。
“咳,这不奇怪!”王风摆一摆手道,“我父亲是大夫嘛,而且教授级的。哎,你这病麻烦,根治很难啊!”杨明华又点头称是,赞他博才多识。
“鼻窦炎的病因有两个,”王风侃瘾又犯了,他一边闲闲喝着茶水,一边慢条斯理清谈起来。“第一,遗传基因的影响;第二,擤鼻涕的方式不当。”
杨明华说,他这毛病和遗传有关。他爸爸曾在部队机场的加油站工作,成天和汽油打交道,以后落下这病根子。
“这越发奇了!为什么我哥没这毛病?”
“哦,那不奇怪,你哥可能主要继承你妈的遗传因子。”
“老王,”在旁倾听的老杨楔话,“方才你讲,擤鼻涕不当也会引起鼻窦炎,这怎么回事儿?”
王风解释说:擤鼻涕不能同时进行,也就是说,不能同时捏住两个鼻孔。正确的擤法是,先擤一个鼻孔,再擤另一个。因为,前者造成的冲力太大,使鼻神经饱受强刺激,不小心会损坏鼻黏膜。
“那样擤很难受,带一点儿弱弱的晕眩感。你们注意到没有?”
杨明华点头说是。老杨没觉得有过晕眩感,抑或有过而自己没观察到?但是,他也点点头。
王风取来烟盒,习惯性地搕了两搕。搕出一支烟,他抽了出来,斜叼在嘴角边。
“按道理说,医生的家教很严的,通常禁止子女抽烟。你抽得这么凶,难道你爸放任你吗?”老杨好奇地打问。
“我们家谁都不抽,就我抽烟。”王风将右指间夹着的香烟递到唇间,深深地叭吸一口,缓缓吐几个烟圈儿,一圈儿追逐着另一圈儿。“本来我不抽烟的。读本科时,我宿舍哥们儿全抽;受他们的不良熏染,渐渐我就入彀了。”
“现如今,我们宿舍就你一人抽。你乘机把烟戒掉,干净利索,多么好呀!”
“没那么容易吧?我确实想戒掉。不过,得找好时机,闲下来才行。眼下读书太忙,还不到时候。不说消遣,实在是过瘾而已,抽纸烟的人,手嘴闲空,便似无聊。”
“累了就歇着,太忙什么?”
“‘越累越不得闲’,难道你没听说过?”
从实讲来,这句俗谈他真没听说过,便淡怀地一笑,同时拈起笔随手记录。
“另外,你知道吗?”王风探出手去,在烟灰缸里弹搕几下。“抽烟有个好处……”
“什么什么?抽烟竟然有好处?”老杨搁下钢笔,讶然嚷叫起来。“在我看来,抽烟是文明人的野蛮行为,哪来什么好处呀?”
他父亲杨心林患肺病后不戒烟,39岁得肺癌死去,根于这个缘故,老杨平素拒绝吸烟。
“你说得对,‘不沾烟和酒,活到九十九’嘛!可对我个人来说,抽烟起码有个好处:时不时可以分一下神,使自己手中有事可干,借此大脑休息休息,不至于太疲劳。”
“生病了,还抽烟,你的感冒好得了?”
“哦,不相干的。我有经验:一般感冒五天左右,就好了。”
谭冕楔话:“我感冒了七八天,怎么还没好利索?”
“哦,感冒是否好利索,有个便捷的检测方法,你拿手指头往鼻孔一掏就知道:只有当鼻孔不再淌稀滑的清涕,而是粘着稠稠的胶体时,才算好彻底了。”
“来,老王!换根抽抽。”
杨明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烟,拈出一支扔在王风的书桌上,接着又请老谭和老杨尝试。略加谦让后,老谭点头同意:“行,那就抽一根吧!”双手恭敬地接过。老杨一口谢绝,拿手推挡开去。“‘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老杨,来一根吧!”杨明华笑劝一句,见老杨仍然摆手谢绝,就不再相劝,顺手将烟支搁回烟盒里。“嚄,够阔呀你!哪儿弄来的?”王风惊奇地问,一边把烟点着。杨明华坦怀地笑哂,解释说:前几天,他导师主持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他做会务得的。说着探手到王风的嘴边,王风取下叼着的烟卷,他拿二指捏着,将烟卷倒过来,凑到自己嘴边上,待烟头燃着了,又倒捏着递还给对方。
“哟嚄嚄!瞧你瞧你,挺老道的嘛!”
王风肩膀向前耸着,“哧哧”地笑道。一缕淡青色轻烟,从他嘴里飘逸出来,袅袅缓缓载升载腾,大似灵魂开拔肉体的情形。
杨明华眯起眼,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抽着烟卷,在屋子里打起踅踅来。一时间,他踅到老杨身旁,见老杨趴在书桌上,奋笔正疾书呢。
“干吗呢,老杨?”隔着他的左膀子,杨明华斜探脑袋,朝他日记本打了一溜。
“唷!别看,可别看!”老杨吓得忙以手遮蔽,“我记日记呢。”
“哦,sorry!”杨明华忙踅了开去。过了会儿,复又兴发感慨:
“你们学文的,天天呆在宿舍里,睡觉,看书,要不就玩‘后现代清谈’[②]。啧啧,真闲适啊!”
“这叫嘛,‘清谈见滋味,至隐隐于学’。”
王风扬起头来,眺一眺窗外的天,晴朗得嘹亮,爽惬地吐个扁形烟圈儿。那情那态,恰似一条鱼儿冒出水面,张嘴呼吸新鲜空气。
“唉,我们学工的受累,每天过得紧紧张张的。”
杨明华由衷感慨着。老杨在本子上且记且听,又睃一眼桌上的小闹钟:10:25。午饭时间快到了。
“像今天,这种晴美天气,”瞥了一眼窗外,他慨慨地继续说,“要么上教室,要么上试验室,要么上图书馆,没有谁肯犯懒。横竖不会在宿舍闲呆着。”
“嗐,不奇怪!”王风悠然道,“学科性质不一样嘛。”
“想图轻松?当初你该考中文系研究生呀!”谭冕笑着楔入一句。
“哼,我可瞧不上!”杨明华摇摇脑袋,打鼻腔里哼出一声,以特批判的口吻说:“你们学文的,尽玩酸腐,清谈不厌贫,实在太虚浮了!一副嘴皮子,一支笔杆子,此外还有什么?就像老毛说的:‘白天放屁,晚上看戏。’哼哼,我才瞧不上眼呢!”
“学文的,酸腔腐调乃本分耳!”老杨呵呵接嘴,满脸漾着憨笑。“所谓‘酸腐文人’,原该酸一点,原该腐一点嘛!不酸不腐,叫什么文人?”
“算了吧,老杨!”杨明华嗤嗤发噱,脑袋大幅度后仰。“依我看,你们宿舍里,数你最酸腐了!成天瞎叨咕,引书据典的,满嘴书生腔!”
“书生腔有啥子不好?依我看呀,书生习气不可无!”老杨亢声辩护,满脸憨笑金灿灿的。“自古‘屠夫说猪,书生背书’,既然官场有‘官腔’,党界有‘党腔’,就偏不许我们有‘书生腔’?薛宝钗道:‘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这说法太真理,妙极啦!紧贴着我心坎,载宽载慰,载舒载适,载亲载切,啊呀不得了!敢问一句:张君瑞、柳梦梅、贾宝玉、老残、夏瑜、萧涧秋……哪个不是满身酸腐呢?这是我们的精神胎记嘛!”
“还有孔已己呢,你别忘了说!”杨明华点醒一句。
“对了,他也算!还有于质夫、倪焕之、高觉慧、方鸿渐、许彦成……”老杨掰指头枚数,“西方有堂吉诃德、哈姆雷特、罗亭、梅什金公爵……”
“瞧一瞧,‘砍的没有旋的圆’,”王风飞扬着得意的颜色,冲杨明华哂笑说,“老杨是北大的侃讽家,赫赫有名的了。若论赌口齿,你可不是他对手哟!”
“哈哈,好呀好!好个‘北大的侃讽家’!我既荷了这虚名,今后更得‘生命不息,侃讽不止’[③]了!嘿嘿……妙呀妙……”
老杨做抚掌憨笑科,现出一张畸怪脸相。由于背屈腰弓,同时一脚高高踢起,导致身体重心不稳,他笑得差点儿跌翻在地。
“嗤,嗤嗤!你们中文系研究生,白让我读我都不读!我就喜欢干实事,讲求实绩。比如:怎么把楼盖得既高又更省钱呀,怎么提高建筑物抗震系数呀,怎么改进建材性能呀……我满脑子就想这些,也只想这些。”
“哦,对了!”王风正想呷茶,忽想起什么,又将杯子搁到桌上。“最近杂志上有篇文章,写你们清华的,题目叫《清华园里好读书?》,你读过没有?”
“没有。这些破玩艺儿,我从来不读的。呃,说了些什么?”
“作者追慕了老年间的清华园,如何大师云集,学风多么浓郁。如今呢?却是学术空气稀薄。他在文章中大发一通海骚,说如今清华研究生可怜得很。他们的书架上,除却英语和计算机的书籍,几乎空空如也。哎,我问你:果真这样么?”
“这个嘛……”杨明华略微沉吟一下,闲闲话一句:“这篇文章,学文的人写的。呃,我没猜错吧?”
“没错儿,叫你猜着了。清华中文系一个教授写的。”
“嗤嗤,如此迂言腐论,叫我一下就猜着:作者是文科的!”杨明华嗤嗤哂笑起来,不小心漏出几颗唾星,他拿手掌揩抹掉。“外系的情况我不清楚,不敢妄下论断。但是,就我们建筑学系研究生来说,确实就是这样。不过,这没什么不好嘛!甚至我认为:这样很好的!简直太好了!什么‘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什么‘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读书好’之类,我素来不信的,嗤之以鼻。倘若读书指的是你们这种读法,我看清华人永远不读书,那才是最好的呢!试想想吧:现如今,世界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光追踪世界科技前沿,就够我们忙活一辈子,甚至几辈子。我们哪有功夫背诵唐诗宋词呀?哪有功夫研读《红楼梦》、《浮士德》、《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日瓦戈医生》、《古拉格群岛》呀?哪有时间坐宿舍神侃,步湖畔清谈呀?况且,读了成堆的文学名著,倒也不算省劲,可究竟有什么用呢?能让中国尽快富强起来吗?能让中国的GNP值超日赶美吗?”
有一次,我去本班一位男同学的宿舍串门,见一个外地高校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大谈特谈清华的鼎盛气象,并对比性地指责北大的“败落不堪”,言辞之间流露出对北大的大不恭。我发现我的同学迅速红了脸,发一声喊,打断那位外校才子的高论,然后慷慨陈辞,细说北大、清华的优劣问题。他郑重指出,首先,北大是一所综合性大学,是University,而清华不过是一所工科院校,是College,University与College档次谁高谁低,智者明鉴;其次,北大的文化名人、思想巨子成批涌现,前后相继,在各个历史阶段都对中国社会的进步起过巨大的推动作用,而清华除了培养出一批技术过硬的“物质型”知识分子,还能为社会贡献什么?我那个同学越说越激动,摆出一副“誓死捍卫”北大尊严地位的架势。他这种具有经典意味的“北大激情”瞬间感染了我,于是我也一反平时注重理性分析的思维原则,大声附和我同学的意见,用一串赞美的话语将北大“高高举起”。在我们两人猛烈的话语围攻下,那位外校才子连续失语,最终神情尴尬地一溜了之。我和我同学两人四目相对,会心微笑,仿佛刚才赶跑了一位来向北大下战书的清华特派使者。
这席话儿牵枝带叶、没头没脑,不加掩饰地挟带个人的怨忿情绪。一时间,大家抓寻不着头脑,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哑默的气氛骤然间爆破,在屋子里快速扩散开。这种烟雾弥漫的场面,真叫人好不尴尬!幸亏这时候杨明中回宿舍,把大家的注意力引了开去。他将一塑料袋托福、GRE听力练习磁带交给弟弟,兴兴爽爽道:
“瞧瞧,帮你弄来了!拿去吧!”
“你的朋友不要了?”
“对,不要了!他已经考过了,大概年底出去,去普林斯顿大学。”
“这么说,这些磁带全归我啦?哇噻,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杨明华欣欣雀跃,喜欢得什么似的,活像小孩儿过新年时得着一件稀罕礼物。他朝大家打声招呼,狗颠颠地拔腿走了,带着一飙兴致冲冲的轻快劲儿。牛皮靴在过道和楼梯上踩出的噔噔声响,1单元各宿舍人都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王风从床铺下拖出个大纸箱,取出两袋方便面。他将包装袋拆开,放进饭碗,倒开水冲泡。
“老王,再过十几分钟就吃午饭,你不如再等一等?”杨明中抬腕看看表,婉婉劝道。
“我先吃点儿,垫垫肚子吧。”
杨明中道:“昨天的《北京青年报》上说:据统计,目前北京方便面的销售量集中在知识分子最密集的中关村地带。还说,长期食用方便面,容易导致营养不良……”
“是,我也看了。”谭冕道。
“老王,”老杨搁下书本,扭头对王风笑道,“在北大,你真称得上是方便面的头号消费大户:每天至少消耗三袋以上。三年下来,估计得三千袋以上吧?对你这种消费者,商家该发块勋章才是呢!”
王风恬淡一哂,慨叹道:
“从在北大读本科时候起,我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不良习惯。我从不在食堂吃早餐,只以方便面充饥。后来,到东南电视台上班,依然故我。如今上研究生,还是老样子。十多年下来,我吃下的方便面,管必超过一万袋了,而且专吃‘味道好’牌的。倘若商家奖励我,愿讨兑牌一块,上书:‘味道好牌方便面头号食客,凭此牌吃遍中华,畅行无阻!’怎么样?”
那是一个大雪飘飞的冬日,我们决定去海淀的扬州风味餐馆“黄鹤店”喝点酒御寒,同时借此消磨令人难堪的漫长的冬夜。王在酒桌上就已经表示出了醉态,但王的这种醉态我们都已司空见惯,因此谁也不当回事。回去的路上他和韩走在最后边。根据韩后来的叙述,王起初话特别多,而且是用他的家乡话——福州话对韩慷慨陈词。福州话是闽北方言区的代表语,保留了许多上古音,与北方方言差别巨大。韩是河北人,王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但是王当时根本想不起这些事来。韩说那时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虽然王以前喝多了也吐几句福州话,但绝不像今晚这样滔滔不绝。因此韩打定主意想尽早把王弄回宿舍。但是当他们步履蹒跚地折腾到一条叫老虎洞的小胡同时,王终于不省人事地躺倒在一片洁白的雪花之中,睡得无忧无虑。喝酒的人特别沉,韩急中生智,花五元人民币雇了一个过路的大嫂看着王,自己回来报讯。韩后来解释说是担心狗用舌头舔王的脸,况且,韩笑了笑说,躺在一个叫老虎洞的地方总归让人不放心。等我们用担架把王抬到医院后,诊定的结果把我们最后一点酒意都给吓醒了:王严重酒精中毒,再晚半个小时就麻烦了。校医院郑重其事地把我们副系主任给叫来之后才开始清洗王的肠胃。按照校医的说法是万一有意外,有个头儿顶着。事后我们曾经谈起如果王那天不幸逝世,我们只好打起背包齐赴王家,让他母亲在我们当中挑一个当儿子,或者轮流当儿子。由于王在这个倒霉的晚上的前一个晚上刚刚喝醉吐过,并且十分荒谬地跑到五四足球场边上的乒乓球桌上睡了两个小时,所以我一直对王的这种精神表示钦佩。
“哼,想得倒美!”谭冕哂批一句。
大家呵呵笑将起来。
过了一会儿,老杨从碗架上取饭碗,打算吃午饭去,突然桂华打来电话,说有要紧事儿,你过来一趟吧。他赶忙骑车过去,路过街边一个书店时,顺带买了张北京旅游图。经过厨房门口,他隔着玻璃窗吼一嗓道:
“桂——华——!”
桂华身穿白色的工作服,头戴一顶白色的工作帽,做柔姿操似地一婀一娜,溜溜达达出来了。她青春的脸庞上,盈盈漾漾着喜庆气色,宛若春花舞风。
“嚄!还扭步呢!”
“管我呢,”她笑吟吟地莺声俏答,自在娇莺恰恰啼。“我呀喜欢!”
“哎,我问你:到底有啥‘要紧事儿’?”
两鬓和锛儿头津出成串的汗珠子,他拿袖子来回揩抹着。初冬气温不算高,不过今天没刮风,他急巴巴地骑车赶路,天庭仍是汗沁沁的。
“啧啧,啧啧啧!瞧你唷,这一头汗水!”
“我夏天汗多。”
“骑车别犯急,悠停点儿嘛。先下去呆会儿,拿毛巾打水擦把脸吧!我一会儿就下来。”
桂华说着,掏出房门钥匙,交给了老杨。
除了总经理、厨师长、会计这一干人,京华宾馆的厨师、警卫、服务员等属于合同制雇员,挤住在宾馆的地下室。走进墙角一个挂有挡风帘的门廊,拐下窄窄几级回旋梯,再拐个90度弯,是一条笔直的百米通道。通道尽头是一扇铁制的安全门,终日紧锁,锁上落满了尘灰。通道两边是一间间低矮的房间。称它们“低矮”,是拿北大学生宿舍作标准来裁量的。北大学生宿舍楼层是以安放高低铁架床为原则设计的,睡在上铺的可宽舒地在床铺上站立。这儿的房间却是紧紧仄仄的:进门一个三米见方的小门厅,一边靠墙摆放一个分成几格的壁柜,在壁柜一角和对面墙壁之间,呈对角线拉起一根铁丝,用于挂毛巾衣服;从门厅走上四五步是房间,贴着两面墙壁,放置三张高低铁架床;剩下的空位,挤挤挨挨地搁下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由于高度不足,睡上铺的须勾着头才能爬上去,下床时也是如此。地下室走廊、门厅和厕所全天候亮着灯——通道、厕所和门廊是一盏40瓦的白炽灯,房间是一管荧光灯。
初次随她走进这片地下天地,老杨深感惊诧和罕异,心下忐忐忑忑的。来到她的宿舍门前,桂华从衣兜里掏房门钥匙。局促的窄门打开了,她迈步先进去。他呢?并没及时跟进,而是伫立门框前,呆呆讶讶,打起魔愣来。他扪住心坎上,疑疑惑惑自问:“嘁!这么个破所在,是我该来的么?”清清晰晰记得,自己隶属另一方天地:一个佳卉葱茏、阳光富足、空气鲜澄的所在,一个以“一塔湖图”为标志的中国最高学府,一个由上课、清谈、吃食堂、听讲座、看电影、查资料、逛书店、睡懒觉、做春梦……构成全部生活内容的高雅场所。
蓦忽意识到什么,他陡猛地倒吸口凉气,慌忙扭转了身子,磕头愣脑就往外撤。
“咦——咦!干吗呀你?怎么不进屋,反而往外跑呀?”
扭头一瞧,桂华追趁出来了,劲赶赶地。
“我……这……”嘴里嗫嚅着,他无奈地车转身子。“哦,哦,进去吧……”
“我走进屋里,刚换好衣服,转身一溜瞅:唷唷,没见了你!把我吓得……吓了我一大跳!”
她抚着急剧起伏的胸脯,怨嗔嗔地剜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告诉他:瞧瞧,刚才我受惊不小呢!
“喏,坐吧!”她指了指椅子。
他却傻伫着,眼瞠瞠瞅定她,耳朵似无所听。
“哎哎!怎么了,你?”
桂华见他脸色红白不定,虚汗珠儿濡濡涔涔,心里便着了些慌。她忙取来毛巾替他揩拭,又温温地兑了一杯开水,安放在他的掌心里。
“究竟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没……没什么……”
说话时,他丧丧地耷下脑袋,埋进无力的萎靡状态。
以后再去,老杨就习惯了,和她的同事自如地闲谈。这么一大群打工者,绝大多数是来自外省的,极个别的来自北京郊区县。和桂华同屋的先有四个:洗碗工小龚、洗衣工小蔡、职餐厨师小郑,还有一个“打工婆”——米师傅。打工妹的流动性是很大的。没有过不久,小蔡回家结婚了;小郑在例行体检中一项指标不合格,让宾馆给辞退了;住桂华上铺的小龚见隔壁宿舍有一张下铺床位,二话不说迁挪过去了。
说起“打工婆”米师傅,她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北京,原是一位高级面点师。全体厨师中数她年纪最大,资历也最老。厨师长张胖子特请宾馆领导照顾尊年人,破例给她安了张木制单人床,将高低铁架床撤走了。因这个缘故,这宿舍较别的宿舍少了些窄憋,多少让人静得下心来。
没有料想,那张铁架床刚刚撤走,宾馆又进来二十几位安徽省安庆市某职业高中的实习生,由一位女教师担任领队。那些女孩儿呀,啧啧,尽是养眼可意的!清一色南方姑娘,水葱葱的身材,苗苗妖妖,脸蛋粉嫩嫩的,恰似含苞欲放的香水月季,一朵朵幽幽沁放馨香。其中两位——童心颖和马悦——原本安排住进桂华宿舍的,米师傅却抵死不肯同意。这位打工婆喜欢清静,嫌她们俩说话叽叽喳喳,一对小灰鹊儿似的,讲些听来聒耳的“鸟语”,借用一句歇后语说:“三两鸭子四两嘴——嘴呱呱”。宾馆领导谦让尊年人,只好将她俩安排到隔壁的宿舍。
说起童心颖和马悦,她们俩挺嫩相的,啧啧,好个喜人模样儿!嘴巴子也够乖巧,渍了枣花蜜似的。两个很脸面的女孩儿,可以这么讲吧。初次见面时,她们俩笑嫣如花,赶着桂华一口一个“李姐”,管老杨叫“杨大哥”。比较起来,童心颖长得更耐赏看些,脸蛋鲜芽芽的。她身段娇娆,胸脯发育得庞挺着,低颦浅笑间透出一缕灵秀气,南方乡村女孩儿所特有的。那对乳房谅必特青春,不会小于桂华的吧?老杨冷眼偷觑,心里直敲响鼓,默默忖想:如今女孩儿发育真早!胸部蛮崇山的呢!想着想着,胯下物硬气地崇高,杠杠然,蛮蛮然,杵到了裤衩外,他只好探手入裤兜,隔着裤衩拨弄两下,探进裤衩再左拨右弄两下,哄得它一弹一缩,软嗒嗒地萎下去矣。
就在前几天,她们俩来桂华宿舍玩耍,小童怀感怅怅地幽幽兴叹:
“头一回离家出远门,真的不曾料想,一下就来到首都北京。乍听这则好消息时,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兴兴的简直乐坏了呀!离家的头天晚上,我还做了个好梦,梦见自己站在天安门前照相呢。谁知到北京两个星期了,成天关在地下室,跟坐牢一个样,哪儿也不让去。天安门在哪儿呀?我竟不知道呢!”
说罢老长地喟口怨气。她小巧的红唇儿,老杨睃见,可爱地噘了起来。
恰在这当口,橐,橐,橐,拖鞋走路的声响传进来,一个五十望外、身材干瘦的老太婆打门前走过。纹络络的一张老脸,老脸上灰土土的没有光泽,给老杨留下了深刻印象——老瘪婆一个。老瘪婆一行缓步一行扭头,拔高她的尖嗓门,冲着谁讻了句什么。那声音尖厉异常,又带着阴冷和暴戾,恰似镶有金刚钻的划刀在磨砂玻璃上劲狠狠地“嗞啦”一下。立时老杨眉头纠结,心尖似给划破了;她俩也抒出愁苦的神情,光洁额头皱出几纹波浪似的曲痕。
“我们领队,整一个变态女!”马悦偏了偏头,努嘴儿示意。“这个老刁货,特别坏喔!在火车上,她板着老脸,念咒似的念了篇规章制度,什么‘未经批准禁止私自出门’呀、‘不许谈男朋友’呀、‘记过三次以上除名,保证金扣发,不给毕业证’呀……唉,罢了!一踏上火车,大家的心就湿漉漉,沉进一潭死水……”
“好一个讨厌的老货!呸呸!”小童作了补充。
“出了北京火车站,你们没经过市区的街道?”老杨很觉奇怪。
她俩说经过了,不过是半夜到的。宾馆派车去接站,直接把我们拉到这儿。大晚上的,能瞧见什么?
“放心吧,你们早晚能见到天安门!”老杨安慰她们说,“离京前,领队肯定会组织你们游玩的。”
“哎呀呀,啧啧啧!”她俩幽声齐叹,眉儿蹙得怪妩妩的。“等几个月,好难熬哦!”
今天老杨来时,脑海里浮现稚气的幽叹,恰好路过一家书店,他也没多想便捏闸下车,进去买了张北京游览图。对于外地人来说,熟悉北京的第一步是买张北京游览图,先从纸上熟悉这座人口密麇的庞大都市。当年初到北京城,阿杨就是这么做的。回想那个晴日,即抵达北京的头天,他在天安门广场照了张相,就转车赶赴北京大学,痛痛快快地玩到傍晚,才恋恋不舍离开燕园。今天他想把这张游览图赠给童心颖,因为那天,她郑重其事地捧个硬皮日记本,请杨大哥将去天安门、颐和园、天坛、北海、香山的乘车路线写上。经过她们宿舍,老杨见童心颖和马悦换上了新制服:一件簇新雅雅的旗袍,由折枝花卉蝴蝶妆花缎面裁成;领口和袖口镶着金丝滚边,显得富贵典雅;鞋子是漂亮的绣花鞋;帽子是旗式的。乍一看,你还以为眼前亭亭玉立着两位满清皇室的格格呢。只有从很高的旗袍开叉——开到大腿根,贴近白嫩的美臀——你才觉出一丝供贵富人玩赏的气息。不过,那四条处女的美腿,叫他不由得暗自叹赏。啧啧,真真好腿子哟!秀雅的轮廓线,没有多余的一丝赘肉,白白皙皙浑似象牙雕琢成的。仅凭腿儿就清楚地表明:她们盈溢着青春活力的身体,确乎未经生活这双脏手的蹂躏。他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朗润着憨声喝彩道:
“嚄——哟——!喜伶喜俐,好一身打扮!”
她俩你捣我一拳,我拍你一掌,正彼此打趣呢,一抬眼瞧见他,即刻羞得满脸通红。童心颖双手捂住脸,跳起脚直嚷道:“哎呀!羞死了,羞死了!”马悦则慌不迭地往小童身后藏躲,仿佛捉迷藏时不慎落后的小女孩儿。
“藏什么藏?哈哈,我都瞧见了哩!好漂亮的秀腿哦!嘿嘿嘿……”老杨憨笑出一叠声来。
她俩更不好意思了,霉着脸孔齐声央告:“杨大哥,杨大哥!你别取笑啦!我们觉得怪难为情呢。”
话犹未了,李桂华已摇摇的走了进来,那小蛮腰肢扭得伶伶俐俐,一寸寸都是活的。她夸赞她俩几句,忙催促他到自己宿舍去。老杨将手里的地图交给童心颖,声明是送给她的,转身进了隔壁宿舍。几分钟后,童心颖换上一身便装,手里拿着三元钱,敲门之后进来了。
“杨大哥,谢谢你!喏,给你钱。”
“不用啦,这是送给你的!”
老杨知道,在实习期间,小童的工资菲得可怜,每月仅260元。
“唷,那怎么行啊?你自己是穷学生——”
“没事儿,你拿着吧!”
她再次道谢,喜悦着离去了。
“哎!今天唤我过来,究竟有啥要紧事儿?”
老杨将房门带拢,犯急地问桂华。
“先坐下。听我说嘛……”
原来,她同学叫蓝萤,老杨以前见过她的。蓝萤的丈夫王狗儿是个赌棍,镇子里小混混争附之,他三天两头不着家,倒把农活儿撂荒了,弄得家计萧条冷清。星夜睡梦间,他犹大呼小叫“白板”、“发财”,父母的话也针砭不进,脑瓜子僵化死性,耽迷得简直没治了。“两个月过年,三个月种田,七个月赌钱”,农村风俗历来如此,他岂能不受时疫感染?今年早春,萤子数落了丈夫几句。哪承想,王狗儿是个瓜娃子,酒后既闷气又轻躁,先耳光了她几记,随后操起一根粗棍子,狠劲劲地棍了她一顿,打得她狗样趴在地上,载嚎载啕,翻过来滚过去。第二天,气怨攻心的她抱着女儿回住娘家,两星期后只身跑到北京来打工。就在一星期前,王狗儿打来长途电话,对老婆这样说:
“你老是漂在外边远离我,这样不是个事儿。我清锅冷灶过日子,家不成个家了,蛮泄劲。要么你赶紧回家,咱们齐争一口气,把日子过得洋盘,让村里人都羡慕;要么干脆打离婚,散伙后各过各的。”
她口气带棱,锋韧锋韧,吐出一字:离。继而回答他:
“常言道:‘家和万事兴。’自从挨了那顿苦打,我对你就死了心,彻彻底底的。老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打从嫁到你们王家,我没一样享受过。家弄成这样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与其这样凑凑合合过下去,倒不如趁早分手的好。彼此友好分手,各自重找感情归宿。”
眼面前,萤子抱这样的打算:先在北京找个男朋友,然后趁回家过年把婚离了,带着孩子来北京过活。今天,桂华的朋友柴世宗打来电话,聊着聊着,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小柴是离了婚的,我把萤子介绍给他,岂不是件好事?今天小柴要过来看望她。因此,她给荣哥打电话,穷催他过来一趟。
“哧!我不认识这姓柴的,会见他干吗?”老杨一听便怫郁,将她的纤手拂开。
“行了,好啦!消消气吧!”
桂华忙拿温言抚慰,解释说:今天宾馆接待一个广东来的旅游团,有200多人呢。后厨忙得不可开交,她实在脱不开身,没工夫陪他。
“行行好,替我陪陪他吧?小柴欠我一顿饭呢。今天中午,我叫他请你客!”
“哦?真的吗?”老杨一听有饭局,勃勃地起了兴致。“那么,你去不去呢?”
“我倒是想去,唉,可出不去呀!”
四十七
小餐馆僻处窄巷,格局逼仄得很,店名倒是挺中听——“酒中缘”,叫人联想起《铁弓缘》和《柜中缘》等古戏,韵味委实挺悠长的。不过,毕竟属于小餐馆,烹调档次不怎么高。老杨拿着菜谱,翻过来又翻过去,搜寻了好半天,没找着什么特色菜肴。柴世宗一口一个“杨大哥”,口气和小童、小马的一模一样,又一个劲地硬把菜谱往他怀里塞,坚持由他来点菜。老杨没奈何,点了麻婆豆腐、孜然羊肉、炒豌豆苗三样菜。小柴嚷嚷说不够不够,这哪能行呀?添加了炸花生仁、小葱拌豆腐等凉菜,又要了一瓶二锅头。服务小姐转身到柜台去取酒,小柴叩叩桌子面,又将她唤回来:
“小姐,二锅头什么牌的?”
“红星牌、牛栏山牌的,都有。”服务小姐恬恬含笑。
“来红星牌的。”
说话时,他双手抓住西服两片翻领,轻轻往上提了一提。
老杨安坐桌子对面,相貌察色了一下,不禁暗挑大拇指:
“嚄哟!小伙子,够帅气的!”
小伙子长得五官端稳、浓眉大眼,可以说“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他理的是北京板寸头,浓密顶发根根挺立。个头和杨明中一般高,肩膀却宽着一大截子。穿得体体面面的:一身米色皮尔卡丹牌西服,双排扣循规蹈矩扣好了,袖口商标照城里人的规矩,给铰掉了;不过嘛,从衣料和做工看,显然是冒牌货,花200多元从路边衣摊上购买的。领带也是衣摊上买的拉链式领带,过了时的便宜货。奇怪的是,这身摊卖货穿在他身上,笔挺笔挺的,肩胛部位不起褶子,可见其胸廓浑浑厚,胸大肌很是发达;相反,老杨花费700多元在王府井定做的一套华表牌西服,因他的体形欠佳而锁在杉木箱子里,平日里绝少穿在身上。想到这儿,他不由暗自钦羡,微微带了些妒意。呣,好个硬棒小伙子!迈进餐馆时,小柴将一直拎在手里的矿泉水搁在桌上,喝着餐馆免费供应的茶水。老杨还注意到:他的手掌蛮阔大,指关节像竹节一般鼓突,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指甲缝也是干干净净,看不见发硬的老茧儿。和那些在北京的人行道、过街天桥或蹲或立或依栏,地上摆着写有“封阳台、做家具、室内装修”硬纸片的外省打工仔比较起来,差别可真是迥迥的——那一干人嘛,头发大抵是毛毛戳戳的,皮肤粗砾砾的,而且腌臜不雅;脸膛焦黑焦黑的,皱纹里多少储了些灰垢;浑身脏得够可以的,挥发出难闻的烟酒味儿;掌上布满厚硬的老茧,有的甚至皮肤皲裂,指甲盖里储满黑泥……小柴不也是外省打工仔吗,为什么和他们判然有别呢?想到这儿,老杨不禁提起精神,孳生出细究一番之趣兴。
两人一边吃喝一边穷聊。柴世宗讲述自己的经历,间或回答他的提问。不大一会儿,老杨对于小柴的情况,了然于膺矣。
柴世宗和福弟同龄,是河北省河间县小柴庄人,属于沧州地区。当地的著名特产,是河北鸭梨和金丝蜜枣。村子离县城很远,基础教育很落后,没一个考上大学的。小柴在家里属老大,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十几年前,他们村与邻村因春耕用水发生冲突。深更半夜里,他父亲带领二十个泼壮后生到上游偷水,导致一场凶蛮的械斗。常言道:“擒贼先擒王。”对方三十几个家伙一窝蜂拥上前,围攻这边挑头的——他父亲。某某人狠恶地抡锹连连击打,导致他父亲的腰椎骨折,成了一个甲等残疾。由于夜色浓暗浓暗的,看不清楚谁下毒手。打这开始,全家负担落到小柴身上。当时小柴在县城读高中,家里出了这件泼天大的祸事,万般无奈的他只得眼含悲泪辍学,收拾好铺盖卷扛回家了。从此以后,他在村小学教书,当过两年民办教师。小柴有位叔叔是部队转业干部,在北京城建集团某分公司工作。叔叔觉得,侄子当民办老师终究没有出息,便把他带到北京,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扎钢筋、翻砂礓、挑泥灰、筛砂子、运砖块、挖土方、砌围墙……各种建筑活都干过。几年前,小柴跟着个同乡老板干,转行搞起室内装修,一仍干到如今。老板是他一个亲戚,挺照顾他的。
“你的手是真正干体力活的手。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老茧呢?”
“没有吗?喏,你瞧瞧!”
小柴笑了。他放下夹着豆腐块的筷子,伸出双手给老杨观瞧。老杨审目打量,见两掌皮肤硬硬的,小指展肌、指浅屈肌腱和指深屈肌腱尤其硬,坚坚韧韧的,只是不见明显胼胝。
“现如今,我带领一徒弟搞室内装修,重活累活由徒弟包揽了。我的活儿不算太重,讲究的是细致。所以这双手嘛——”将岔开的手掌晃一晃——“保护得还算行吧!”
老杨端起酒杯和小柴碰杯。老杨酒量不大,每次仅抿一小口。小柴却每饮必干,称得上“豪饮”。杯酒饮完,他上下嘴唇一碰,“嗞——!”发一声脆响。
“痛快!”
他眯细着笑眼,高声嚷喊,同时拍一下桌面。一股孩子似的快活劲儿。
“今天,我有幸认识一位堂堂北大中文系研究生,觉得特别高兴,心里很是爽爽的。我有些激动,甚至感到惶恐……”
眼见一瓶二锅头快见底了,小柴的脸涨赤起来,现出麻麻醉的意态。
“小柴,别这么说。”老杨试图截裁他的话头。
“不,不不!杨大哥,你听我说,听我把话说完。”小柴执拗地说下去。“在你的心目中,我可能是个没受什么教育的粗人,一个蠢蠢笨笨的下等人。我呢,既不配和你同桌吃饭,也不配和你一块儿聊天……”
“小柴,千万别这么说。”老杨又截裁他的话头。
“不,不不!杨大哥,听我把话说完。无论如何,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好,好的。”老杨只好恭听,不再拦阻了,“你请说吧。”
北大快要举办百年校庆是不是?(老杨点头。)北大南校门前,如今立了个百年校庆倒计时牌是不是?(点头称是。)说实话,好多次,我乘公共汽车,打你们学校门前路过。每一次,我都想下车,进里头去瞅一瞅,探看个究竟。毕竟,北京大学是中国的最高学府啊!(“那是,那是!”)记得有段时间,我在北大南门近旁一幢十几层的大楼里搞装修。那些日子,我经常站在亮敞敞的大窗前,隔着宽坦坦的马路,怀着仰慕的心情,朝你们学校里左瞭右扫。我瞭见:体育场上,好多学生在锻炼,可劲儿锻炼。(“哦,那是北大五四体育中心。”)有跑步的,有踢足球的,有坐在看台上闲聊的。还有几个学生往一座高高的、用手脚架搭起外面又蒙着帆布的家伙上费劲地爬呀爬的。(“那个嘛,叫人造岩壁。那是北大山鹰社社员们登危越险,在苦练攀岩术。”)唉,说心里话,我好生羡慕啊!真的把我羡慕坏了!我要能在北大求学,那该多么好啊!
说到这儿,小柴重重地嗐口气,眼睛四个边角滋出些许湿意。他探手抓取桌上的餐巾纸。不料用完了。老杨扭头忙嚷喊:“小姐,来点儿餐巾纸!”服务小姐送来一沓,搁下后,转身离去了。老杨见小柴讲着讲着,情绪突然变得沮沮的,声口压低了好些,忙问他怎么回事儿。小柴接着刚才话题,悢悢怅怅继续讲述:
“高中的时候,我的学习成绩很好,班主任郝运来特别喜欢我。我们中学是县重点中学,水平很不错,每年都有考上全国重点大学的。”
“有没有上北大的?”
“有,清华也有。但是,难得考上。呃,十来年,就有那么一两个吧。”
“哦,我猜到了!”老杨脱口道,“当年,你想报考北大?”
小柴憨直地笑笑,点点头说,那是受郝老师的影响,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数学迷。
“我到郝老师家玩过,他至今保留一沓沓当年他演算数学习题的练习本,共60多本。每个本子的扉页,他都抄录一句数学家的名言,态度恭恭肃肃。我记得,有毕达哥拉斯、欧几里德、高斯、陈省身、华罗庚、杨乐、张广厚和陈景润的。当年,郝老师一心想上北京大学数学系。高考的时候,他的考分在沧州地区排名第三,因为成份不好,结果给刷了下来。原因是:他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一名高级军官,1949年去台湾了,结果连累自己后代。侥幸的是,郝运来被沧州市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录取,毕业后当上语文老师。郝老师见我个头大,成绩又好,便任命我当班长。郝老师经常勉励我学习李铁梅,“树雄心,立大志”。他鼓励我奋志要强,争取成为小柴庄头一个大学生、我们乡头一个上重点大学的大学生。‘你的语文成绩特别好,很适合学文科。我建议,你最好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郝老师这样激励我。当时,我将胸脯昂然一挺,回答道:‘郝老师,您放心吧!我发誓:一定要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我坚信自己能考取!’那一年,我们县搞了一次作文竞赛,郝老师是领队,我荣幸地参加了,结果荣获第三名。当我捧着奖状迈进家门,父亲刚巧也出事了,摊上大祸事。这下子,维持全家生活的重担压到了我身上。为了养家餬口,我实在没法子,只好中途辍学,出外去找零活干。”
讲到这儿,小柴仰起脖颈,“咕咚”,脆亮的一响,将杯中酒喝个河干海涸,随后将抿嘴缓缓扯开,露出齐整的两排牙齿:
“嗞——!”
“唉,真可惜了!好一个小伙子!”
老杨静默地睽着他,深自扼腕深自叹惋。
“平时,我们工地上的哥们儿散了工,经常打平伙,一块儿喝酒。他们都喜欢这样:‘嗞——!’一声响。”
说着,小柴开心地咧嘴笑了,外眦皱纹舒缓地绽开,恰似花蕾迎着彤霞绽放一般。老杨这才意识到:就社会阅历而言,小柴并不算年轻呐。
“燕园,你没进去玩过?”
老杨注意到他好几次说“你们学校”,却似乎并不晓得,北大校园叫作“燕园”。
“燕园?”小柴摇了摇脑壳,十分的茫然打瞳孔里透现。“没去过。燕园,它在哪儿呀?”
老杨不觉扑哧失笑,便向小柴解释一番,顺带将“汉花园”(老北大)、“清华园”(清华大学)、“南开园”(南开大学)、“复旦园”(复旦大学)、“芙蓉园”(厦门大学)、“康乐园”(中山大学)、“珞珈山”(武汉大学)也略作介绍。
“什么时候,你到燕园玩玩吧!好玩着呢,像大观园一样!”
“不,不!我不想去!”小柴摇了摇头,惘惘着忧伤着说:“那儿并不属于我,我干嘛去呢?”
一听这话,老杨默自震惊。看起来,这是个牛心古怪的小伙子,自尊心蛮强的,还极要面子呢。老杨不同意小柴的看法。不过,他明白,对方在维护一个男人的尊严,也就不必强了。
“你们北大中文系研究生,都研究些什么呢?看些什么书呀?”
“哦,可多啦!”老杨屈指列举,介绍了一番。
“对了!有部长篇小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你们研不研究?”
说话时,他眼里烁出光亮,异样的光亮。
“哦,这属于中国当代文学范围的,我不研究它。”
“你们班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生吧?——”见他颔首,小柴疾忙道——“对这部作品,他们怎么评价?”
“嗯……”
老杨肚里寻思起来:班上有三位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生——谭冕和两位女生。但是,他们都不研究《平凡的世界》。谭冕甚至连看都没看过,这是可以肯定的。中文系也没有哪位老师在课堂上讲授它。现如今,大学中文系课堂上充塞着一套套的后现代理论术语:“话语”呀、“文本”呀、“播撒”呀、“痕迹”呀、“镜像”呀、“耗尽”呀、“解读”呀、“误读”呀、“解构”呀、“零散化”呀、“互文性”呀、“潜文本”呀、“宏大叙事”呀、“众声喧哗”呀、“话语膨胀”呀、“零度写作”呀、“作者死了”呀、“过度阐释”呀、“阐释的有效性”呀、“开放的作品”呀、“影响的焦虑”呀、“削平深度模式”呀、“消解主流意识形态”呀、“主体/他者”呀、“在场/不在场”呀、“可读性本文/可写性本文”呀……
“你不过是个打工仔,哪会晓得这些奥妙呢?”老杨瞧着小柴,心里默默地说。“你提出的问题,难怪落了伍。”
“嗯,《平凡的世界》果真写得好吗?”
“难道不好吗?但是……它荣获了茅盾文学奖啊!”
小柴愕在椅子上,把眼珠子瞪圆了,老大老大的。
“是,是,这我知道。”
老杨哂哂地憨笑,将端起的酒杯暂时搁回桌上。
“但是,我问你:难道荣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就很好,不荣获就不好吗?”
“呃……你这话,什么意思呢?”
“我是说:获不获某个文学奖,难道真的是裁量某部作品好坏的尺度吗?列夫·托尔斯泰、普鲁斯特、契诃夫、乔伊斯、鲁迅、沈从文……没有获诺贝尔文学奖,难道就不好吗?”
“是,还有卡夫卡。”
“对,他也算一个。”
咦嘢,你竟知道弗朗茨·卡夫卡!这下子,轮到老杨愕住了。
唷嚄嚄,唷嚄嚄!
看情形,虽然你学历不高,懂得可不少嘞!
看情形,真不可小觑你哦!
“我问你:你读过《平凡的世界》没有?”小柴又问。
“当然读过了,我还写过一篇评论呢![④]小说主人公叫孙少平,他的哥哥叫孙少安。孙少安爱上原西县中学的女教师田润叶,但是两人的家境相差悬殊,他只好忍痛和她分手。后来,孙少安烧窑发了财,成为双水村的首富。孙少平不愿一辈子当农民,于是到黄原城谋生路,在建筑工队当打工仔……”
说到这儿,老杨顿挫了一下。
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着什么人——咦嘢,这不就是活生生的孙少平嘛!
“看样子,你很推崇这部书吧?为什么呢?”
小柴正倾瓶斟杯,听到这句问话,便放下酒瓶。他将两只宽大的手掌握在一起,兴奋地搓摩着,仿佛散工之后,他在水龙头下用肥皂搓洗双手一般。
“是,是!这部作品,我真是太喜欢了!”
小柴酒意上脑,亢奋地滔滔讲述起来:
书里写的事情,好多和我们家发生的,特相像。比如:写孙少平的姐夫王满银贩老鼠药,被劳教;双水村的人到邻村去偷水,淹死人……又如孙少平和郝红梅的朦胧恋情,这种体验我也有……嗯,孙少平读的第一本小说——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⑤]。”
“对!这本小说,恰好也是我少年时代的启蒙读物。嗯……甚至孙少安的爱情遭遇,和我大哥的遭遇也很相似,只是结局大不不同。”
“哦?刚才你不是说,你是家里的老大吗?怎么又冒出个大哥来?”
“不,我有个大哥,他叫柴传宗……”
他大哥比他大六岁,块头更高大,身板蔚为泼硕,在公社担任团支书记,兼任民兵排长。他大哥和公社书记的女儿于小芹是中学同学,两人相爱,感情很好。不过,她父亲嫌弃他家业萧条,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为了拆散他俩,秋天的一个夜晚,他俩约好了,一前一后朝村外的高粱地走。公社书记闻讯,率领几个民兵踅摸上了,偷偷地跟踪在后。乘他俩搂抱亲热的时候,民兵们突然扑上前去,将柴传宗捆绑起来。公社书记将他锁在公社办公楼二楼一间屋子里,逼迫他离开于小芹。柴传宗坚决不干,他们就诬陷他强奸不遂,狠狠地踢打一顿,绑送到县公安局。半个月后,大哥给释放回家。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闹,精神恍恍惚惚的,显是误被情惑,给弄成痴傻了。那年夏天,小柴和几个伙伴打完猪草,在沧河里洗澡,钻溺子,打水仗。不知怎么的,大哥从锁着的牛棚里跑出来。几个大汉在后追撵,有人高喊:“快抓住他!快抓住他!”他大哥“嗷嗷”地穷吼,比癫狗蹿得还快些。他们拼尽全力追撵,累得吁吁气喘,仍是追撵不上。这并不奇怪,因为柴传宗参加过县运动会,长跑冠军他连年夺得。他大哥纵步跑到河边,见一群人在河里洗澡,便脱个赤条精光,嚷嚷着:“我要澡澡!我要澡澡!我要澡澡!”但是,他并没跳下河洗澡,而是顺河堤疯跑起来。有个腿快的终于撵上他,要死磕硬拼他。那家伙抓住他大哥的一只壮胳膊,却被他猛牯牯地发力一掼;那人喊叫几声“嗷哟”,接连滚了几滚,掉下陡峭的河堤了。河里孩子和岸边看热闹的齐声哈哈大笑,小柴则瞧得两眼发呆,恨不能帮大哥一把。这时候,他大哥跑到河提旁公社养猪场的粪坑,又嚷嚷说:“我要澡澡!我要澡澡!洗得干干净净,好回家去!”说完踊身腾跃,跳进臭臭的深粪坑。起先还肆力挣扎几下,渐渐地,身子和脑袋沉落下去……
“原来,竟是这样……”
“是这样。”柴世宗凝望着老杨,默默地一点头。
“于小芹呢?”
“不多久,嫁到外县去了。”
呀呀……人世间,竟有这等罕事儿!
听着这么可怕事情,老杨的脊梁骨释发出凉意。他想象着:一个忠厚诚朴的农村小伙子,长得五大三粗,却为情所困,精神失常,最后毙命于一个蛆虫乱拱的臭粪坑。天呀天,多么可怕啊!人是主体,有尊严的啊!人是参天地、宰万物的啊!谁都切望尊严地活,尊严地死,难道不是吗?任是自杀吧,也该干干净净地赴死啊!霎时间,他脑际闪现一些自杀例子:屈原投江、凡高饮弹、海子卧轨、金钏跳井、爱玛服砒霜、尤二姐吞金、川端康成吸食煤气、绮思梦达畅饮毒汁、老舍自沉太平湖、李贽拿剃刀抹脖子……但是,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投粪坑自杀呢。投粪坑乌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很明显,这不合逻辑嘛!莫非他大哥竟不知什么是干净?抑或他大哥确信,人世间是一个浊秽逼人的绝大粪坑,而不再有所谓的清洁?一时又想到:“洗得干干净净,好回家去!”呀……这并非什么疯话啊!老杨的心猛猛地拧搐,仿佛用老虎钳钳住,下狠地绞拧了一下,疼痛至极。咦,且慢!慢来慢来!莫非他大哥竟是佯狂,像接舆、唐寅、徐渭、朱耷、和《狂人日记》的狂人一样?
“呃……你大哥……他果真疯了?会不会假疯呢?”
“真疯了,无疑的。一点儿不假。”
“他脑子是一直糊涂呢,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自打病了后,就一直糊涂,疯疯癫癫的,经常自歌自哭。”
“哦……”
老杨埋下脑壳,把眉梢儿拗弯,千思百量起来。蓦忽记起在《疯癫与文明》里,米歇尔·福柯将疯癫区分为四种:
一、浪漫化的疯癫,以堂吉诃德为代表;
二、自大狂;
三、正义惩罚的疯癫,以麦克白夫人为代表;
四、绝爱的疯癫,以奥菲莉娅为代表。
论及绝爱的疯癫时,福柯这样说:“它以想象的存在遮蔽了无可弥补的缺憾;它以反常的欢欣或无意义的果敢追求,弥补了业已消泯的形态。”呀,这是飞蛾扑火式的果敢啊!这个行为本身,不正彰显现实的缺陷,和无爱世界的莫大悲哀吗?这个无可弥补的缺憾,究竟是谁强加的?
谁之罪?谁之罪?谁之罪?
谁?谁?谁?谁?谁?谁?谁?
老杨心里不能平静,久久无法平静。
结完账,两人朝门外走。老杨注意到,小柴临走时,没忘了将喝剩一半的矿泉水瓶拿走。
“《平凡的世界》,我读过上百遍了!”
说话时,小柴的神情颇自豪。在他心目中,这件事也许值得向人夸耀吧。
“哦,真的吗?”老杨心头悚震,着实吃惊不小。“你竟然读过上百遍?”
老杨是把《红楼梦》读了上百遍的。常言道:“好书不厌百回读。”文学名著的魅力是恒久的,而且常读常新。对这类读物,原该经常披阅,从中获取审美的悟悦。就在昨晚,“二杨”还共读了一回《红楼梦》呢。现如今,杨明中和谢菁的交往很密切。原来,谢菁是南方某省委书记的千金,现在北大剧社担任公关部长。北大剧社正在排练萨特名剧《死者没墓碑》。谢菁邀请杨明中扮演剧中的卡洛里,她扮演的是丽茜。昨天晚上,杨明中吃完晚饭便被谢菁寻呼走了,十点多钟后,他才回到宿舍。回来后,杨明中脱掉呢子大衣,往自己床铺上一甩,然后习惯性地俯下身子,对躺床上看书的老杨搂抱了一下。
“看的什么书?”
老杨合上书,给他瞭一眼封面:萨特的《不惑之年》。杨明中斜瞥一眼,不觉深深蹙起眉头:
“呸,讨嫌!听到‘萨特’二字,我就特烦神!”
“哦?”
“有呕吐的感觉。”
“怎么啦?”
“没什么,为排演的事儿,挺不顺心。就在刚才,我和导演发生争执。”
“戗吵起来了?”
杨明中瞥他一眼,黯然点首。
“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无谓的争长论短。——嗐,来吧!咱们俩好歹‘大观园鬼混’一遭。”
“呃……这个……有些赶……”老杨瞧了瞧手表,眼梢带出迟疑。“时间不早,怕来不及吧?”
“来得及,来得及嘛!好久没在一块儿‘鬼混’了,来吧来吧!”
杨明中说着,将他手中书劈手夺去,往书桌上一扔,又探手取过《红楼梦》,塞到他手里。于是,两人共读了一回《红楼梦》。对于《红楼梦》这等文学杰构,徐咀缓嚼是该当的,精品细藻也该当的。但是,《平凡的世界》沉淀了什么呢?耐得起四咀五嚼乎?可堪六玩七味乎?卡尔维诺曰:“经典只有与其他经典相比较,才能衡定。”《平凡的世界》这破玩意儿,不过是臭屎蛋一枚,岂敢和《红楼梦》八较九量乎?
“对了,你读过《红楼梦》么?喜不喜欢?”
“高中时候读过一遍,不太喜欢。”小柴坦坦地回答。
“哦?为什么呢?”
“我觉得,书中描写的东西,和我的生活状况,差距太遥远了。”
“哦……《水浒传》描写社会底层的生活,你该很喜欢吧?”
“不,也不喜欢。老辈人常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我觉得,《水浒传》写的不是正经人,而是些江湖歹徒。这种书读多了,人心会变坏!”
“扑哧”一声,老杨莞莞地哂笑。什么叫“正经人”呢?无非是些循规遵矩、谨小慎微的“良民”,和没血性、没刚性的“顺民”。嗨!看起来,你的思想蛮正经呢!
小柴说,以前他并不知道路遥这个作家。有一年在沧州铁狮子旁的书摊上,他瞧见一本《平凡的世界》。拿起来翻翻,一下给吸引了,便买下来。这本书于是成为他的枕边书。
“不对呀!我记得,全书共三册嘛……”老杨摸摸后脑勺,顿时明悟了:“你买的盗版,对不对?”
老杨晓得,打从获茅盾文学奖后,《平凡的世界》在市面上畅销不衰,浪潮了许许多多中国青年,农村青年尤其受其影响。路旁大大小小的书摊上,他多次见过它的盗印版,有多个版本,封面各不相同。
“是,”小柴憨厚地咧嘴笑笑,“让你猜着了!”
他继而解释:住在简陋工棚里,行李越简便越好,书带不了几本。这本书他在地摊上买的,才花了五元钱,特别便宜呢。若是正版书,那可就贵了,得花六十多元。
“不过,盗版书用小五号字印刷,看了很费眼睛。另外,错别字很多。”
“没事儿。我的视力1.5,好得很呢。错别字我拿笔勾出,全改正过来了。对于我来说,书越便宜越好!”
说时他站定,伸出手和老杨用力一握,诚意地笑道:
“杨大哥,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回去上班。今天有幸结识你,我感到非常爽兴。说实话,和你这样有学问的人聊天,特别长见识!”
“哪里,哪里嘛。”
“我盼望着,今后有机会再向你请教!”
“请教谈不上。回头,我重读这部小说。待下次再见,咱们好好聊聊,磨切一番吧!”
“哦?真的?”
小柴眼睛里爆闪出悦喜,潮润潮润的。“男儿贵结交”,瞧得出来,他很看重这次结交,真诚地期待交流一番。
“那当然,很乐意和你交流。”
在桂华那儿盘桓了一下午。用过晚膳,老杨到宾馆的职工澡堂洗澡。洗完澡,回到桂华宿舍,见桂华和米师傅正吃西瓜呢。米师傅热情招呼道:“杨子,来来!一块儿吃!”于是同吃。米师傅是个瘦伶伶的老婆子,满脸打着干皮褶子,长条脸颊丑瘪丑瘪,嘴唇周围聚拢一道道竖形纹。不过呢,她那对小眼珠子却乌黑发亮,头发也不见白发。她家在门头沟山坳里,在村里算是较富裕的。退休后,她不愿闲在家里,便出来当“打工婆”。奇怪的是,米师傅把丈夫丢家里不管,每周仅仅回家一趟。私下里,桂华对老杨议论说,这老两口,彼此感情淡漠。更奇怪的是,米师傅有个表弟,他叫尹昌盛,住在石景山区。他时不时往京华宾馆跑,经常午后过来。表弟一来,米师傅便有说有笑的,心情特愉快、特振作,干起活来手脚麻麻利利的。米师傅偷偷做好吃的款待她的表弟,午休期间,两人还没完没了地唠嗑。在这种时候,桂华只好牺牲自己的午觉,改而外出遛马路或逛商场,好歹混过傍午这段时光。不过,接下来的晚班,桂华总是犯眯盹,精力有些不济事。原来,京华宾馆的后厨实行三班倒工作制:早班4:30—8:30;中班9:00—12:00;晚班16:00—20:00。中班和晚班之间,有四小时的午休时间。因为劳动强度大,员工必须站着干活,于是这时段的休息非常宝贵。老杨听桂华抱怨这些,当即跳脚嚷道:
“哎哟,那怎么行呀?!你跟她明确提出来嘛!请他俩以后外边闲嗑去,别妨碍你睡午觉!”
老杨从没见过尹昌盛,听桂华这么一说,对他便起老大的反感,隐隐孳生出厌憎,仿佛他侵犯了自己的某种权益。
“嘘……轻点儿!别一惊一乍的,让人听见不妥!”
桂华将手头的针线活停下,一把按住他的胳膊。然后说,总的来说米师傅这人很不错,待我真是挺好的。和她搭伙干活,我学到了不少面点技术。这老太婆忒爱整洁,她的床铺从不许别人坐的,独有她的表弟除外。由于这个缘故,别人一般不到她们屋来串门。
吃完西瓜,天色已经较晚。他担心过一会儿刮大风,遂起身告辞。
“等两分钟吧,好吗?一会儿我就织好,你就能戴它了。”
桂华忙站起身,拿毛巾揩了揩手,将针线活取过来。落座后,她捯了几捯很纠缠的线团,麻利地穿针走线织了起来。
“杨子,瞧李子多疼你呀!”米师傅笑着夸赞,“前天晚上,李子对我说:‘眼看天冷下来了。杨秋荣骑车还没帽子呢,我得赶紧给他织一个。’昨天傍晚,她买回线来,开始给你织绒线帽。瞧瞧,好鲜亮活计!”
“嗐!这何必呢,买一顶就是了!”
“那不一样,这是她一片心意呀!赶明儿,你得给李子买点儿什么才是呢!”
“行,行啊!”杨子爽爽然回答,“我给李子买一斤李子,叫她自己啃自己吧!”
大家齐哈哈笑将起来。米师傅笑得外眦纹挤挤的,簇作一堆儿,鼻梁上皱起好些皮褶子。杨子还发现:她的牙床往外倾,上下牙龃龃龉龉的,门齿间开裂一道宽缝儿。
晚上睡觉前,杨明中照例脱下脚上的棉布袜子,开始那道细致的洗脚过程。袜子有两双,白色的纯棉袜子。他先脱外边的那双,而后再脱里的那双。老杨坐在床沿上,正捧杯喝茶呢。他将茶杯凑到厚嘴唇边,吹开浮面的茶叶,不时啜上一大口,咂一咂舌头。忽然意识到什么,老杨低下脑袋,瞅了瞅那双白嫩嫩的长脚,嘻嘻的笑起来。
“哎,笑什么?”
杨明中抬起头笑问,一边挨个搓洗着脚丫子,仔仔细细地。
“明中,你侍候你的脚可真细心呀,像侍候你的情人一样!”
一时间,浪笑声犹如开爨之沸,溢得遍地都是,蒸腾腾的热汽飙飙袅袅,直干天花板矣。杨明中手一动,朝他做个浇水的假动作,吓得他慌忙后撤,嘴里“嗷嗷”尖声叫着,惟恐闪避不及。
“老杨的妙语,有时真让人哭笑不得!”
王风轻轻地笑哂。从他说话时带浓重鼻音来判断,他的感冒很有加重的趋势。
“唉!真真这老杨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杨明中摇头慨叹。
“妈拉个巴子!”老谭将书桌一拍,暴起笑骂道:“近三年来,我听他‘粗俗的雅话’,耳朵都听起茧了。啊啊!可爱的老杨,你好可爱哟!‘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正说笑着,杨明中忽想起一事来,郑重其事地给大家倒歉。他解释说:下午明华打来电话,为自己上午说的那些话深表歉意,请他务必转告给诸位。
“嗯?”王风把目光从书页移到他的脸上,左逡右巡了一下,眉头蹙起颤微微。“上午他说了什么?对不起,我都忘光了。”
“没有,真的。”谭冕笑着,忙对杨明中作解释,“他没说什么无礼的话,你不必挂意。”
“上午,他究竟说了什么?我在电话里问过他,他支支吾吾,不肯细谈。”
老杨将上午杨明华说的,撮其要简述一过,哂哂地笑道:
“真的,他礼数周到,也没说什么不妥的话,无须为此道歉。”
王风也扑哧哂笑,将书本扣在桌面。依循他的老例,燃起一支烟,叭吸几口,而后慢慢悠悠开口:
“北大、清华的学风不同;学工的和学文的,思维习惯和看问题的角度会有差异;戴上了一副滤色眼镜,也是可能的。发生一点儿小冲突,不奇怪嘛!为这点儿小摩擦,他就耿耿于怀,大可不必嘛!”
杨明中听毕,觉得果是芥蒂小事,也就冁然一笑,大大地释怀了。
“我们家的家教很严厉,”他和颜悦色说,“从小父母就管教我们说:‘有错就认,认了必改。’”
又解释说:上星期六,明华在一次学术会议上邂遇一位哈佛大学留学回来的博士,他毕业于北大物理系。那小子傲耍北大派头,极力贬谤清华大学,振振有屁地胡说清华的办学思路全然不对,不培养well-rounded person,简直就是误人子弟。明华听了很生气,当即和那家伙激烈唇舌了一番。直到如今,他肚子里还窝把火呢。
王风点点头,表示理解,冲着杨明中笑笑说:
“明华风度俊雅,是个美质少年,为人又忠厚朴实。将来呀,他必定有一番大的作为!”
“‘忠厚是无用的别名’,实际上,我不想让他太忠厚。”
“不能这么说。为人忠厚些,吃不了亏的。”
“是的,我赞同。可太老成,也是不行的啊!”
“太老成?不,不。据我冷眼观察,你弟弟外貌忠厚,可内心狂野。虽说算得上忠厚人,却并不太老成。从他的身上,能见出你的熏陶效果。在为人处世方面,你给他的影响真不小!”
“是的,可不小呢!”
杨明中连连称是。耐烦地刮着脚板的泌垢,他深感自豪地矜夸说:
“明华是我耐性修琢、精心调教的,倘若他比我更有出息,则是我平生的最大快慰!”
四十六
一条阿思玛烟,一塑料袋苹果,两件礼品一手拎一件,杨秋荣劲冲冲地走进兴隆小区。乘电梯上到达9号楼3单元第17层,他立在白守信家门前。他将华表牌西服衣襟整了整,两脚轮换着在蹭鞋垫上载磨载蹭几下,将胸腔里一团郁气缓缓吁出。
这处地方,近三年没来啦!
说起来,白、杨两家乃是三代交情,原籍都是丰城县(后改市)石滩镇人,分属于白马寨、杨公几两个村庄,祖辈先后来到乐安县谋生。白守信的爷爷白有礼是江湖郎中,绰号白面郎君,杨秋荣的爷爷杨润生是木匠,排行老八,绰号杨麻子。因为属于同乡,当年两家往来密切,彼此相互照应。白面郎君风流成性,惯于勾三搭四,鬼主意蛮多的。他勾搭上一个财主老婆,凭着身怀的一技之长——据说采用了某种海上方儿——将害痢疾的财主命送西天。财主老婆仗着财势,将白有礼招夫进家门,算是“倒插门”吧。白面郎君摇身一变,骤然间成了个富翁。从此“贫富”二字限人,两家渐渐疏远起来。待到江山倾覆,白面郎君家背时运,败落了万贯家产,与杨家就难分轩轾了。“人走时运马走镖”,时运谁奈何得了?到第二代,白守信的父亲白兴旺和杨秋荣的父亲杨心林是同班同学。毕业后,他们当上国家干部:一个当鳌溪镇镇长,另一个当乐安县杂品公司副经理。两家关系修好如初。过不了多久,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到来了,一个给整死,一个病故,关系又弛弛的松下来。到了第三代,白守信和杨秋荣的姐姐杨秋英又是同班同学,而且,若不是白守信高考中榜,杨秋荣就该喊他一声“姐夫”了。白守信打小丧父,母亲带着他改适,生下他的弟弟妹妹。高中毕业后,白守信和杨秋英下放在乐安县同大马头知青垦殖场,分属于不同的支队。前者当赤脚郎中,后者照管公社果园。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录取制度。白守信怀着信心走进考场,很不幸名落孙山。次年他再度走进考场,迎接命运的考验。这一回,他精精心心做好准备,自期胜券稳操。无奈打开卷面一看,竟发现题型和上年的大不相同。他猛猛地着一惊吓,半边身子麻木着,手心也发凉。没奈何,他强打精神,稀里糊涂答完试卷。步出考场后,他将刚才的答卷回想一遍,越回想越灰心,越回想越馁气,越想越绝念。慢慢行至虹桥上,他时而痴立,时而孤徊,彷徨无助,忧闷难遣,青春的眩晕袭扰着他。一个“to be or not to be”的抉择,在心头辘辘地打转。彼时刻,暮色从四面逼拢过来,渐渐浓成一罐汤药,他左思右想不得解脱,遂临清流而萌短见,产生自杀的蠢念。白守信骑跨在虹桥的护栏上,纵身刚要下跳呢,恰巧杨秋英打农场进城办事,也来到了虹桥上。她见状大惊,忙抢上前将他一把扯住,拿款语温言劝勉一番,哄得他心回意转。继后的短暂日子里,白守信三天两头蹬踏杨家门槛,约秋英出去,或街头散步,或河边谈心,或剧院看电影。一时间,衙门巷街坊们交头接耳,递送着这么一条信息——
“这一对要成了,等着吃喜糖吧!”
有一天,白守信像田春苗一样背着医药箱,赤脚行走在芳草纫边的狭长田埂上。恰恰就在这时,乡村邮递员送来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撕开信封一看,登时乐得阔嘴歪咧。“呼”地甩掉药箱,他发一声拖长的嚎叫,笑呵呵地叫嚷:
“噫!好了!我中了!”
随后在窄窄的田埂上狂奔起来。他胡乱地舞划着双手,且狂奔且笑嚷:
“中了!中了!我终于中啦!……哈哈哈……太好了,我终于中啦!……”
田间辛勤劳作的插队知青纷纷扳直了腰身,但见他瘦高的身体好似一根被飙风刮得歪侧的电线杆,呈现出极大的倾斜度,并以飞快的速度向前平移,仿佛地底下有只巨手以一飙神奇力量推动着他。大家看得目瞪口呆,直嚷稀奇稀奇。
“哈哈哈……中了!中了!太好了,我终于中啦!……终于中啦!……”
白守信继续跳着笑着嚷着跑着,胶鞋跑丢了一只,也没觉着。此时此刻,他情绪亢奋到无可复加,几至难以自控了。一位好心的社员疾忙跑到果园,唤秋英快去处置。秋英丢下锄头,急急赶过去一看,只见他在沟渠里滚了一身泥水,淋淋漓漓,过会儿又跳进一个大池塘。幸好幸好,塘水并不太深,淹不死人。两个后生想拽他上岸,他却死活不干,左峻拒右峻拒,管自擎着那张薄纸片,不歇气地狂喊乱吼:
“这是我的!谁也莫想抢走!……噫!好了!我中了!哈哈哈……中了!中了!太好了,终于中啦!……哈哈哈……噫!好了!我中了!……”
这样一吼一吼的,胡喊海嚷了一通,全然一副疯傻模样。秋英央恳大家暂时回避一下,自己挽起两只裤脚管,蹚着泥浆走上前去。哄小孩子似的,秋英对他海说了一通软话,终于将那张纸从他手里讨要过来,搀扶着他狼狈地上了岸。其时白守信言语如常,短暂迷失的理智渐渐复原了。接过旁人递来的鞋子,他爽爽兴兴地自己穿上,无须借助她的帮忙,嘴里也不再胡喊海嚷,而是镇静地笑意挂面,接受大家的一片祝贺。到省城最高学府上学后,白守信给杨秋英来过两封信。头一封读来让她耳热心跳,一日三摩触,捧着信纸的手儿颤微微,似代替她喁喁言说着心语。他在信中告诉她,他荣幸地当选校学生会主席。
两个月后,秋英展阅第二封来信。读着读着,不禁心里一惊一寒,温润的笑意渐次凝收凝敛,最终僵化成一个毫无热力的惊叹号。原来,白守信和省委书记的千金“那个”了。读罢这封不祥的来信,秋英的神经麻麻木木,气脉有些壅堵。孤自来到虹桥上,她脚底打软晃,踟踟蹰蹰的,心头一个坐标消隐了,顿时乱乱糟糟,迷失了方向感。彼时隔壁的段彩凤挑担尿桶,从自家菜地里回来,身后跟着她的独生女黑婆。彩凤嫂见秋英神色钝钝的,忙拉她在桥墩上坐下,备细打询了一番。秋英稳持不住,“哇”的放声悲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这个狠心短命的负情的事,向她竹筒子倒豌豆了。段彩凤是个积年的寡妇,打从老公翘辫子起,她带着女儿黑婆贫煎苦熬,日子过得精穷,褴褛不堪。她每常孤自床头幽泣,叹息自己生坏了命——生就一个苦瓠子命,把老公给克死了。岁月的斧子在她额头砍出几道愁纹横深,使她看上去纯然一个六旬老妪,虽然四十岁刚出头。“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那对凤眼的边角早哭烂掉了。秋英的这番哭诉,搅起她肠肠肚肚里的许多酸楚。她凛持不住陪哭起来,一边哀啼一边拿手捏子[⑥]揩眼眶。一时间,两个女人嚎天动地,恸恸地大放悲啕。彩凤嫂以一种沉浊的、苍蝇做超低空旋飞似的声音嘤嘤幽泣,和秋英痛断肝肠的嗷嗷号嚎,彼此之间映衬呼应,构成音乐对位般的奇特效果。黑婆见母亲哭泣,也熬不住放声悲啼。就这样,三个女人——两大一小——坐在虹桥的桥墩子上,尽力哀哀恸哭起来。哭声洪亮豪放,滔滔涌涌的,势头一浪汹过一浪,仿佛并非为杨秋英一人哭,而为天下女人的苦运苦命尽情恸哭。哭声陆续引来路人的驻足围观,有的看客听一会儿抬脚走了,新的看客挤挤肘肘地围凑进来。过后,秋英收泪止泣,将信扯成碎片,撒纸钱似的往桥下狠命掷去。那些碎纸片飞飞扬扬,将自己运命交给滔滔无尽的逝水。大学毕业后,白守信分配进北京,在国家新闻出版署工作;杨秋英由农场回到县城,进供销社上班,嫁人,生子。后来,白守信返乡省亲,不再登踏过杨家的门槛,衙门巷也避而不屣。那件情事他一抹到底,仿佛从冇发生过一般。
但是,杨秋荣上中学时,还常到白家去玩耍。原来,他和白守信的弟弟白乐天是同班同学,还伙同另外三个人拜过把子,号称“鳌溪伍豪”;白乐天排行老二,绰号“两不管”,杨秋荣排行老四,绰号“四不像”。后来杨秋荣考取大学,白乐天名落孙山,两人境遇拉开一段距离,随之感情松弛下来。来京工作后,杨秋荣多次登门拜访白守信,托他老婆庞秀美撮合,给自己介绍女朋友。庞大姐嘴上应诺着,却迟迟未见付诸行动。有次问起这桩事儿,她折口气,直言说:
“你呀,个头矮,收入差,个人条件太差码子!真咯,蛮难办呢!”
那一年,从不给小杨通声气的白守信忽然打来电话,叮咛小杨下班后到他家走一趟。小杨不明谙其中的微奥,只是唯唯听命,下午便乘车赶了过去。饭桌上,白守信询问他工作和生活的近况,他一叠连声摇头叹气,情绪萎萎靡靡。借着四特酒盖脸,白守信以特嘲诮的口吻,不客气地冲他嚷道:“瞧瞧你,一副冇出息的窝囊相,一副打败了的蔫样儿!你呀,嘁,轻骨头!活得很丢脸,跌古现世[⑦]哟!丢尽江西老表的脸面!乐安县总共十几个大学生分配来北京工作,数你混得磕磕碰碰,最窝囊不过了!”拍了拍小杨的后背,又溅唾嚷嚷着说:“你呀你,精神脊梁骨给打折了,青春锐气也销磨殆尽!”话讲得这样重,两个“了”字硌疼他自尊心,只有白守信才做得出,因为他自觉长一辈,拿大是该当的。白玛丽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咯咯地尖声脆笑,冲着她爸爸直乐,仿佛听到一个笑话,叫她不得不笑,恨不得笑破肚皮才好呢。庞大姐将眼梢溜了小杨一眼,忙拿筷子上端轻敲一下丈夫的胳膊,含着庞大的笑靥,嗔劝他一句道:“你呀你,又混说了!莫伤小杨咯自尊心唦!”白守信赤涨着脸盘,暴梗着脖子筋,反问道:“自尊心?哼!活到这个份上,还讲什么自尊心呀?”吃过晚饭,庞大姐端上一杯庐山云雾茶。白守信高高架起二郎腿,打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扔到小杨怀里,指示道:“喏,读读吧!乐天来的。”随后悠悠然啜茗,高翘的脚尖一颠一颠的,节奏单调而闲逸。杨秋荣晓得:一年前,白乐天拿着江西广播电视大学中文专业的大专文凭,挺进到深圳市的挺进报社,当了一名记者;还知道,白乐天在南昌市花钱买了一张北大新闻系的本科文凭(造假者和白乐天并不知道,北大仅在“文革”前办过新闻专业,附设于中文系,后来并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而从未开设过新闻系),就是凭着这张假文凭,他才混入挺进报社的。当然,起关键作用的,还是他同母异父哥哥的社会关系。但是,杨秋荣并不知道,这时候白乐天已退出挺进报社,自己开办了一家广告公司。白乐天听说,杨秋荣在北京混得很低档,不过好久没有联系,于是写封快信寄给大哥,委托他转交。信中,白乐天以谐趣口吻写道——
“四不像”老弟:
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老哥在广东省深圳市发展,还算行时走运吧,不大不小发财一笔,已经娶妻买房。如今离开了挺进报社,投身于新兴的广告行业。老哥决心在深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朝着百万乃至千万富翁的光辉目标,不屈不饶地奋力挺进。不达此目的,今生誓不罢休!
目前我公司处于草创阶段,急缺得力的人手,尤其像你这样的才子。听我大哥说,老弟在京混得很不好,“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快三十岁了,老婆都讨不到。怎么样,想不想到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深圳来?想不想到我手底下干,哥们儿一起闯世事?杨老弟,你饶有才华,这点我晓得的,“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只是你太书生气,这毛病惹人嫌,蛮不好,非改掉不可。当今的中国,市场经济洪水滚滚,上滔天来下漫地,犹如上帝降下的那场特大洪水。特大洪水冲垮一切,又淹没一切,叫人猝不及防。真的真的,再没有新的诺亚方舟可以躲避啦!人人都得经受这场考验,经受也得经受,不经受也得经受。
我奉劝你:积极投身于改革开放的洪流中,争做新时代的弄潮儿。
杨老弟,奋身跳下商海,请赶紧赶快吧!
跟着老哥干,共同谋发展,奔前程吧!
只要跟着老哥干,我包管两个月内,完成你的洗脑壳,全套更新换代。届时,你将成为一个新人,一个全面适应当今社会发展潮流的新人!
以下讲了其他结拜兄弟的近况:“一扫光”吴是非发迹了,荣任乐安县委书记的秘书,赚些好体面;“木拐李”在老家摆摊卖香烟,糊嘴混饭而已。末尾署名“两不管”,还附赠一张名片,赫然印着他新近创办的公司名称——深圳新锐广告有限责任公司。
“怎么样?回去后,你考虑一下吧?如果决定过去,就尽快给乐天回封信。切莫错过好机会唦!”
“好的。回去后,我考虑考虑吧!”
“你呀,根本不适合在北京生活!到深圳后,你可以调整自我,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这可是好机会哟,千万莫错过唦!”
“对,对!是个好机会!”
其时,小杨心里存了个念想:报考北大中文系研究生。除去上班外,他天天在宿舍里刻苦攻读,积极准备考试。这些情况他没有告诉白守信,因为对方不曾问及,也没有打问的兴致。回家途中,小杨坐在公共汽车上,胸脯倔然一挺,头颅昂扬起来,将名片和信件扯个稀巴烂。他将手里的烂纸扯碎了再扯碎些,揉皱了再揉皱些,往车窗外一点一点投掷,每投掷一次便屁出一声默骂:
“呸呸,呀呀呸!妈妈的白守信,狗眼看人低哟!你怎么知道,我的精神脊梁骨折断了,咹?你怎么知道,我的青春锐气销磨尽了,咹?呸呸呸!”
半年后,小杨揣着北大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再度来到白守信家。白守信捏住那张薄纸,寡着脸盘沉吟半晌,眼眉间带出几丝疚色。稍后,打脸颊上挤出滞涩的笑意,他现出些许尴模尬样来,喑着嗓门说:
“唔唔,蛮好唦!北京大学是中国最高学府,竟然让你撞大运,给考取了!嗯嗯,不错不错,蛮不简单嘞!”
笑意团聚在他的眦角上。那些放射状的细纹渐次收紧,皱得更加沟壑了,好似刻刀刻出的线条,有着遒劲的力度。
“嚄,哟嚄!这下子,你交上桃花运啦!”
微喟口气,他补充一句:
“毕业那年,我也曾报考研究生。”
“哦?”杨秋荣觉着奇怪,“哪所大学?”
“厦门大学哲学系。报名费交纳了,可我忖来忖去,最后决定放弃。”
“冇进考场?”
“是呀,冇进考场!”
他叹口闷气,狠劲地叭吸烟卷。
“为什么呢?”
“新闻出版署来我们学校选人,内部圈定了要我呗!”
说话时,他嘴角朝左斜长地一牵,意气昂藏地闪露粲笑,继而将头轻摇几下。在小杨看来,这副表情酸酸涩涩的,颇带有苦笑的意味。
“后不后悔?”
“冇什咯后悔的,”他吐出一蓬烟,口气挺撇爽的。“生活就是该样子唦!
“哪样咯?”
“常言说的,‘七分命,三分运’!”
小杨问他,乐天的公司办得怎么样?生意还不错吧?白守信缓缓敛收了笑意,无奈把头摇一摇,惆惆地怅叹一声,扁一扁鸭嘴说:
“不行,早关张了。头一笔买卖就搞砸,30万元打水漂了!唉,莫哇莫哇,蛮跌古[⑧]!跌古现世啰!”
现而今,杨秋荣又站在这房门前。他举手揿响门铃,同时脑子里次第闪现这些年来,一次次携带礼物做拜访的情景。想着忖着,他思绪纷纷纭纭,触感良多尤多矣!
没想到,开门的竟是他妹妹——白雅慧。
“大哥来电话了,说你今天要过来。”白雅慧倒了杯茶水,搁在茶几上。“请坐吧!”请他落座长沙发。杨秋荣拣沙发的一侧坐了,示意她也坐下,她却拉过一把靠背椅,搁到他的对面,隔着玻璃茶几冲他一笑,说:“我习惯坐硬木的。”
杨秋荣看着白雅慧,心里深觉诧罕:嚄唷唷!想不到竟长这么大了!出挑得美人一样的模样儿!身穿一身法官制服,面带红润润的微笑,玉立婷婷在他眼面前。曾记得,当年她是扎着两个小抓鬏、头发焦黄的小女孩呢。再往细里忖忖,不禁为己之庸浅而噱笑哧哧,谑笑嗤嗤矣。俗话讲得好:“女大十八变。”试想想:几多风雨兼程,几多姿年告逝,姑娘家可不就大变样?
“岁月不饶人,信不虚矣!”
他默默发声浩叹,联想到他渐秃的脑门,意气继之颓唐了些许。
白雅慧烫了个松蓬蓬的齐耳短发。露齿微微绽笑时,她每每将头发甩过来甩过去,抖擞出一阵阵拂鼻的香水味儿。她两年前参加工作,白雅慧简介自己,如今是乐安县人民法院刑事法庭助理审判员。这一次,她来北京出差办事情,兼顾着探望大哥和大嫂。因是头一回来首都,她由衷地大加赞美:
“啧啧!北京好气派呀,真的是好气派!不愧是现代化大都市,样样都蛮好唦!不像我们老家:唉,偏僻落后,南蛮死了!嘁,冇什咯意思!提起来乏味透顶!”
“那么,你设法调过来呗!”
“不行唦!北京讲究文凭,讲究真才实学。”她抬手握住几绺鬓发,往耳廓后面掖了掖。“法学人才北京有的是,哪会要我这样的?”
“除去调动工作,女人若想定居北京,还有一种途径……”
说到这儿,他脑际爆闪一星光亮,宛然在黝暗地下室划燃一根火柴,火苗固然很小,却足以照亮目前。究竟她有没有对象呢?咦嘢,敢是“宋江遇见老阎婆——不图一段姻缘却在这儿”?呣……合该我有姻缘!嘿嘿……一边私心揣度着,一边拿眼把对方一溜,微察她的情绪反应。白雅慧轻轻哂笑着,把头摇了一摇:
“靠老公吃饭,有什咯出息?冇意思,我才不想哩!”
霎时火苗“噗”的熄灭,一切回到了幽暗中。杨秋荣打去妄念,接下来不知该贫聊什么。“呃……呃……对了,”他咽口唾液,润润干涩涩的嗓子。“中国美术馆的画展,你看过没有?”
她说冇有。中国美术馆、北京音乐厅坐车路过了,但是冇得[⑨]下车。
“嗯……北京书店非常多啊!”
杨秋荣由衷胜慨。此时此刻,他仿佛转成一个初到京城的外地人,以大加钦羡的口吻,盛赞起北京的书店来:
“来一趟不大容易,你该好好逛逛北京的书店:万圣书园、琉璃厂、国林风、风入松、海淀图书城、三联韬奋图书中心……很多外地人来京专逛书店,掏出钱包狂买一通。哦,对了对了!我晓得,北京哪些书店,买书打折扣多……”
书呆子都喜欢将书店挂嘴边,他岂能例外耶?于是主动请缨输诚,要带领她逛逛书店去。殊不料,她坦坦地笑哂,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了无趣兴。见她并非“个中人”,他便废然作罢,知趣地转移话题,心中为她不谙“此间乐”而感到讶诧:古人一日不读书便面目可憎,如今青年却不爱读书,究竟怎么回事呢?唉,搞不懂!搞不懂唷……
“呃……在法院上班,蛮不错吧?”
“嗯,还行吧。”她将头稍许偏侧,秀发诗意地甩荡。
“在法院审案,你经手的案子笃定不少,能不能谈谈你的感受?”
“感受太多了!如今的故乡,和你在时完全不一样了。”
“哦?‘完全不一样’?这些年我也回去过,怎么冇这种感受?”
“不好比唦!你偶尔探亲才回去一趟,小住几天就走人,体会不到这些的。像我们,天天和刑事案件打交道,和你的体会自然不相同。这一点我体会蛮深刻。现如今的人,宁要财不要命,天底下什么坏事干不出啊!贪污、偷窃、抢劫、强奸、杀人……什么案件冇得见呀?盗墓者把古坟盗了个精打光;森林公园新安设的坐椅,冇过几天铁架子让人给掰折撬掉;高压线也有人偷偷割断;个体户承包的鱼塘,一夜之间被人投放炸药,偷偷摸摸捞起运走;有人深妒邻居发大财,暗暗放毒药把他家人全药死……哎呦呦,案子太多,哇都哇不完呀!三日三夜都哇不完!”
“能不能用一句话,概括你的体会呢?”
“嗯……一句话,可不好概括。”
“试着概括吧!”
“要我哇呀,两个字——‘愚昧’!”
咳,愚昧!
杨秋荣心想:如今科学昌明,人的心灵仍驱走不了愚昧的阴影。启蒙时代已然过去,愚昧却顽强地存活下来。这,难道不是对历史进步的莫大讽诮吗?
“怎么愚昧呢?”
“我举个案例吧……”她讲起来:
有个女的,不到三十岁便守寡,拉扯两个细伢崽。有人劝她带着伢崽改嫁,也有人愿意迎娶。她和崽打起熟商量。两个崽不愿娘改嫁,跪在母亲跟前三求四告,呜咽着发下誓愿:长大以后,兄弟俩保证好好侍奉母亲,让她健康地、幸福地度过晚年。做母亲的登时心软了,改嫁的事于是作罢。终于,费尽千辛万苦,两儿子长大成人,她给他俩娶了媳妇,小孙子也抱上了。这时候,她还不到四十五岁,有个叫三癞子的光棍汉看上她了。两人谈得差不多,迎娶日子也敲定了。不料两儿子耍狠,跳出来作翘作梗。兄弟俩嗔斥母亲蛮不要脸,一大把年纪了还胡搞,风风骚骚。搞什么搞,唵?骚逼逼的样子,真恶心死人!随后找到三癞子,兄弟俩狠劲踢打了几下,厉声戾气威胁他,这样说:
“不准追我妈,滚远点儿!再痴心,再妄想,把你卵子蛋割掉!”
母亲没了法子,伤心地跑到丈夫坟头,哀哀的哭恸一场。而后掏出粗麻绳,挂在坟前的苦楝树上,打算寻死拉倒,图个一了百了。幸好三癞子赶到,及时将她解救下来。“我陪着你,死便一处死,免了孤单!”三癞子忷她说,“终究不到时候呢,你着急死做什咯?纵然是死,也须死个声响出来!”她哭问有啥法子可想?三癞子讲你可以告状嘛。于是坐在苦楝树下,两个人你商我榷,悄悄合计起来。刚刚商议好,次日赶早上县法院告状,不料儿子们得知消息,就赶来寻眉眼,拆烂污了。哥儿俩见三癞子双臂环着母亲的脖子,就使劲地溅唾喷粪,矢口构陷这忠厚老头,一口咬定他搞强奸了,哥俩儿亲眼所见。兄弟俩把老情人的衣服扒个精光,用那根上吊绳捆肉粽似的捆绑严紧,押解着在镇子里游街串巷。兄弟俩扯高嗓门,口口声声嚷喊:
“乐安重大新闻:捉住一对奸夫淫妇!快来看快来看呀!大家都过来看呀!乐安重大新闻!好热闹哟!快来看热闹喽!”
做母亲的披头散发,嚎哭得嗓子嘶哑了。三癞子气得跳蹿蹿的,冲着兄弟俩吐痰,叱骂声不绝口……
“就在这时候,你猜猜怎么着?”
“怎么啦?”
“老大见目的达到了,还觉得不解恨,最后挥起砍柴刀,把三癞子阉割了!”
虽说结局在意料之中,听到这儿他仍是吓孬了表情:脸色惨白惨白,牙齿抖抖颤颤,嘴皮一开一合。
“哎呀呀!打短命咯[⑩],真个作孽了!”
“是呀,多可怕啊!心地墨乌[11]咯,完是狼心狗肺!”
话犹未了,踢里踏拉,打门外走来脚步声,一连串着。
“你大哥回来了,”他对她说。
“不是,是玛丽。”
她赶过去拧开门把:果然是玛丽。
和上次见到她相比较,白玛丽个头高出一大截,添加几分苗条,也添加几分漂亮了。她的肤色白皙细润,半遮耳的披肩发乌黑飘逸,头上斜扣一顶紫色贝雷帽。她身穿红色太空棉外套,紧身弹力牛仔裤,一双款式新颖的白皮靴;往姑姑面前一站,她不特身材高出一头,打扮也新潮一个时代。杨秋荣知道,去年白玛丽参加高考,成绩稍欠理想,父母花钱让女儿自费上了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所学专业是父母听取她舅舅的意见,掂斤簸两挨到深更半夜,七斟八酌后才敲定下来:国际金融专业。她舅舅已是美籍华人,曾经有诺在先:只要玛丽努力把英语学好,异日移居纽约的事儿包在舅舅身上了。
“Hello!Marry Bay!”他笑打招呼,用其英文名。
“Hey!杨叔叔好!”
白玛丽将书包和帽子朝里屋的床上一掼,冲着姑姑跺脚嚷叫:“冷死喽!渴死喽!快,快快!给我来杯水喝!”一边脱去外衣。在她掼书包的一刹那,杨叔叔注意到,她书包的背带上吊着一只褐色小熊,和姚娜书包背带上的一样。白雅慧倒了杯开水,端过去递给她。
“不要,不要!开水不要!”白玛丽疾忙摆手,谢绝姑姑的好意,随后拉开冰箱把手。“我从不喝开水,只喝可口可乐!”
白玛丽一边慢饮可口可乐,一边在长沙发上落座,和杨叔叔贫嘴起来。她讲述她的校园生活,两片薄唇动得飞快,带着取侃的意味。讲着讲着,蓦忽然想起什么,她尖声嚷叫起来:
“噢,对了!‘京城四大名记’,你们北大人怎么看?”
“什么什么?”
杨叔叔闻听,吓得惊跳起来。“名记”,他误听作“名妓”了。赛金花、小凤仙、何梨云、菊仙的时代早已过去,如今哪来什么“名妓”啊!白雅慧听着也是一愣,老大不解的疑惑,便歪倒些脑袋,笑笑的直瞅着玛丽,意思问:玩什么迷藏唷,你跟我们?
“哈哈!这都不知道,你真是‘老外’!”
白玛丽咯咯笑了,又念了一遍,强调是“名记”而不是“名妓”,并逐一报出其大名。
“咦嘢,怪事儿!他们都是北大毕业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莫非他们没在燕园搞讲座?”
他摇头说好像没有,这种讲座内涵不够,即便搞起了讲座,怕也吸引不了眼球的。大家打不起聆听之雅兴。北大的学术讲座何其多也!谁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能够逐一听得过来?
“啧啧,羡慕死了!北大就是北大啊!”
白玛丽幽出一声清浅的怅叹,口气中大有“惜乎今生无胜缘”之意味。紧接着,她概述这些名记们的骄人业绩:钻金字塔呀、横穿南极呀、采访萨达姆·侯赛因呀、独闯藏北无人区呀,等等。又介绍他们相继到她就读高校发表讲演和签名售书,从而引发一场场轰动效应,从昔日一直轰隆着,余震延续到而今。
“哇呀呀,我好崇拜他们哟!简直崇拜死了!”
白玛丽仰首合掌,做膜之拜之科,又将手掌摇了几摇,活像朝拜一尊菩萨塑像,或是摇晃一只无形的签筒。
“唉,可惜呀可惜!我不是个男子汉,不然今生我一定要当名记!我要满世界跑,报道战争呀、饥荒呀、瘟疫呀、火山喷发呀、恐怖活动呀……哪儿最危险,我就冲向哪儿!”
白雅慧笑得眯了眼睑,忙将她的手掌扒拉开,说:
“你呀,洗衣做饭不会,连穿衣都要妈伺候,还想满世界探险呢!嘁,做你的去吧!”
三人轰声哗笑起来,哗笑声蹴起如圆球,瞬即迸溅开去,继而瀑下霏霏一场雨,把满屋子浇得淋湿,淋湿个漉漉漓漓的。
白玛丽随后躲进自己房间,拧开SONY牌组合音响,沉到麦当娜歌喉和电声乐器所营造的喧哗与骚动的小氛围,兀自陶陶然迷醉去了,仿佛遁入最醇最醇的醇醉状态。很是随意自然,她的双脚踩稳美国文化的流行节拍,劲笃笃地嘣嚓嘣嚓,嘣嚓嘣嚓,迭连敲叩木质地板。透过没关严实的门缝儿,但见她坐在皮转椅里,两腿架在红木桌面上,一边跟着蚊声哼唱,一边扭摆着娇瘦身段。白雅慧忙起身走过去,将房门关严实了,屏蔽了一部分生活的噪音。
她回来落座,继续刚才话题,又讲述一桩刑事案件——
乐安一中的英语老师何志刚,老家是牛田镇流坑村的。小伙子才华过人,1983年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英语系。他所教班级的英语成绩,在全校年年名列第一。家长们见这般情形,纷纷把自己孩子往他所带的实验班里送。这样一乱搞,学生良的良,莠的莠,水平很不齐整。有的成绩很差,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整天搞调皮捣蛋,尽欺凌弱小同学;但是,这些人可不好惹,父母的关系特别硬,何老师没办法拒之门外,不接收也得接收。两只短狗崽[12]最调皮,一惯骜骜烈烈的,我就称作张三、李四吧。有一天,何志刚老师上课,轮到张三朗读课文。那个绝脚板咯[13],起先不站起来,说自己冇课本。何老师把同桌的课本拿来,再次吩咐他朗读。他还是不想朗读。过了会儿,他念头打个转,又开始朗读了。也不是正经读,他是野腔怪调地念,故意搞得人发笑。同学都看出来,他在故意捣乱。那个绝灭咯,完是个捣蛋鬼!李四也乘机瞎起哄,指着他肆意喧嚷。课堂纪律乱套了。何志刚年轻气盛,遇事不冷静,欠考较。他冲冲着怒气奔过去拽,拽起这个又拽那个,板起脸孔厉声喝令:
“快滚出去,你们两个!莫妨碍我上课!”
他们硬是不离去,口口声声地嚷说:
“我们就不滚,我们偏不滚!我们交了学费,有权坐在教室里。”
争拗中,何志刚搡一下张三,估计下劲大了些吧。张三打了个趔趄,衣服便挂在课桌角上,撕开一个大口子。张三登时暴恼,打眼瞳里抠出一星怒火掷过去,随即招呼李四走人。在教室门口,两人咬着牙跳起脚,齐声恨骂道:
“狗肏咯[14],走着瞧吧!”
“哼,屄崽子!有你苦头吃!”
谁知张三、李四可不是东西,招惹不起的。他们和社会上一帮打流的混羼,搞了“热结十兄弟”的把戏,于是报告黑老大说:“禀告大哥!何志刚这家伙欺负人,让我们跌古了!”请求老大替他俩报仇,把折掉的面子挽回。黑老大二话没说,带领一伙短命崽绑架何志刚13岁的女儿,轮奸后杀掉了,碎尸八大块,丢进腐臭的阴沟里。
“啧啧,该帮打短命咯!后来呢,案子破了吗?”
“当然破了啦!不破案,事情真相怎么会曝光呢?张三、李四犯了一桩入室偷盗案,‘拔蒜苗带起葱’,该桩命案才迟迟浮出。最后两名主犯给毙掉了,得到应有的下场。”
“何志刚呢,他怎么样?”
“出了该种惨事,他在家乡还呆得下去?转过一年,他就向老校长荀劝学打报告,申请报考研究生。幸运得很,他考取了北大。”
“英语系?”
“不,法律系,刑法专业。”
一阵寒凛凛、黑漆漆的悸疼,从他心底孳生,陡陡焉旋将起来。唉唉,我关禁闭似的关在书本里,实在是太久、太久了!天啊,天啊天!眼下社会上,竟然有这么多令人发指的事情,正在悄悄密密发生啊!难道人心的荒漠化,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吗?当初何志刚的理想,也许只是想当好一名中学老师,终生教书育人吧?这桩惨案一出,定然对他此后的人生道路产生重大影响,就像鲁迅原本学医学的,一个偶然事件的强刺激,使他义无反顾地走上“呐喊”之路,转而从事启蒙文学事业。此时此刻,一股强烈的呐喊冲动,在他心底暗暗孳生,悄悄涌动。他顾不得礼貌,“呼”的从沙发上站起身,紧走几大步,来到了阳台上。他打开密封良好的铝合金窗,让阵阵凉吹冷静一下头脑,同时眺览窗外的一框景致。不远处是古老的通惠运河,现已废弃不用。河堤的这边,是著名的兴隆街。街边植着两排细瘦杨树,叶子掉落精光,顺应时令的周密安排。此刻是下班时间,路上行人车辆辏集,尘寰喧闹不绝于耳,嚣嚣然、聒聒然。河对岸趴着一大片低矮破败的平房,每个屋顶歪支着一根电视接收天线,飘浮着一缕缕淡灰色的炊烟,有的屋外墙角斜立着一辆卸去轮胎的板车——那是外来人口密聚的棚户区,与河对岸的一幢幢高耸的漂亮塔楼,恰成赫赫刺眼的反照,一贫穷一富裕。同一个城市,这边高楼大厦,那边棚户连片,中国经济呈现畸态发展,乃是不争的事实。运河的浊水凝滞不动,腐臭得叫鼻子难以忍受,与霭霭尘雾沆瀣起来,再羼搅着聒吵的喧声,愈发叫人难堪矣。奇怪人们习焉不察,竟然安之若素,可发一叹!东一处西一处,浮着许多废弃物:树叶、旧报纸、塑料袋、简易饭盒……近处的河畔有一个垃圾堆。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弯下腰身,用手翻弄拨寻,正在捡拾垃圾。许是争抢中发生了冲突吧?突然间,彼此激烈扭打起来。那强壮的挥起拳头,狠劲揍了对方一拳。“哇!……哇!……”那瘦弱的捂住小脸蛋,哀哀嚎哭开了。像是一截被火慢慢烤弯的木棍,他弓下瘦羸羸的身子,慢慢倒卧在垃圾堆上。那男孩儿倒下后,两条细腿抽搐着胡乱蹬踢,百般挣挫不起来。杨秋荣看得心头直发毛焦,感觉悸悸作疼一阵阵,好似肠子绞拧住了。他不忍心再看下去,忙忙别转脸来,拔脚回到客厅,刚才强烈的呐喊冲动,这会儿消失得无影无踪矣。
天将擦黑时分,白守信和庞秀美下班了,一前一后踏进家门。白守信还是老样子:长得干精鬼瘦[15],中国官场惯见的满脸油光和宰相凸肚,与他似乎没有缘分,只是鬓间添了斑斑华发,显出岁月蚀耗的印迹。晃晃拎着的礼品袋,白守信抿嘴微哂,寡味地喟叹:“今天下午,参加《新青年周刊》创刊50周年纪念会。喏,会后领到的赠礼:一个200元红包、一套纪念邮票、一根皮带。就得该些子,嘁嘁,蛮划不来!简直浪费光阴唦!唉,冇意思唻,一滴沥[16]意思都冇!”说罢做个习惯性动作:嘴角朝左斜长地一咧,既像是苦笑,又像是讽笑,随后将脑袋摇簸了几下。
“该些子礼品,”杨秋荣欠身询问,“值300多元吧?”
“哦,那可不止哟!光这根皮带,就值500多元!瞧瞧,金利来,名牌港货哩!”
贫聊了会儿,庞秀美将饭菜端上餐桌。白雅慧忙起身,帮忙大嫂调桌椅,搁碗筷。庞秀美一边麻利地干活,一边哂哂地笑说:
“以前他每次参加会议,得的比这可多多了!”
“白大哥,”杨秋荣又欠一欠身,让笑意更显露一些,“《新青年周刊》怎么样?我想进去行不行?”
“行呀,有什么不行的?社长是我一个铁哥们儿,玩得蛮好的。你若想去那儿,只需我讲一句话,准保管用的!不过呢,那是个穷单位,收入不太高,又不分房子。我劝你,这种破单位,你最好莫去唦!”
“那你说,我该去哪儿?”
“你先说说,这一回求职,究竟图些什么?收入?住房?还是事业?我劝你呀,先把这件事情考虑个清楚明白,这是首要问题嘛!另外呢,还得总结过去的经验教训,嗯,好好总结一下。你这个乐安伢崽,嘁嘁,读书是蛮来得,这一点我承认,挺佩服你的!”
为了加强说话效果,他竖起左手的大拇指,冲着小杨示意一下。
“‘优点不说跑不掉,缺点不说不得了’,优点尽可少说吧!”庞秀美楔话,笑微微地斟了杯酒,递到小杨的跟前。“幸好呀,你有这个优点!”
她说话时,庞大的脸庞漾开庞大的笑靥,连咧开的嘴巴也给人以庞大的印象。概言之,她的胖是一种庞大的胖。
白雅慧给玛丽倒杯海南椰汁,接着又给嫂子倒,她则用手遮盖杯口,示意自己尽够了,再添用不着。
“是呀,是呀!可不是吗?”白守信抄起桌上的郎酒瓶子,咕咚咕咚,给自己斟上满满的一杯。那对发红的小眼睛乜斜着, 定定地睽着小杨,好半天不移一移。是否由于喝醉了呢?不明其故。“要不然……要不然呀……哼哼,像你这号不知世路的人,又冇父母遮护你,嘁,完是啄苦咯命[17]喔!如果读书再不行,那你可就全完喽!我这话蛮压秤嘞,你晓得啵?听懂了冇?”
和三年前那次一样,庞秀美忙拿筷子上端轻敲一下丈夫胳膊,含着庞大的笑靥,嗔劝一句道:
“你呀你,又混说了!莫伤小杨咯自尊心唦!”
“小杨,莫听他的!他说酒话,打乱哇!”她补缀一句。
白守信睃一眼雅慧,又瞭一眼杨秋荣,随即将嘴巴扯歪了,“哧哧”的笑出两声,骜骜烈烈一撇嘴,溅唾着嚷说:
“呒要紧,冇的事嘛!这屋子里,冇见外人唦!——依我看呀,哼哼,为人处世方面你可不行,实在太差码子喽!你以为自己蛮了不起,咹?你以为自己才华足以启蒙,惊醒和振拔麻木的国民,咹?你以为这辈子能干成大事业,咹?……嗤!嗤!嗤!‘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到头来仅此而已,岂能有他哉?你呀你,莫做白日梦啦!依我看呀,嘁嘁,你仍是书生气依旧,尽管社会上混了若干年。‘一介书呆’,我给出的四字概,算是恰如其分。兜底跟你讲吧:就你学的这个破文艺学专业,在如今这世道上,能有什么大作为,咹?哼哼,简直瞎扯蛋喽!哼哼,简直扯卵蛋喽!”
“是,这话对。现在社会上吃香的,是计算机、英语、电子、外贸……这几个专业的人才;中文系各个专业早就过时,成了长线专业。学中文的,饭碗蛮不好端呢!”庞秀美边说边给小杨搛菜,一搛一搛又一搛,仿佛要弥补丈夫讲话所带来的不良后果。“来来,小杨!多吃点儿,莫放筷子!平时你吃学校食堂,吃不到什么好口味的。”
“嗤嗤!我哇句实心话:虽然你算是人才,却算不上人才市场的紧俏货,明白不?你能在北京落下户口,就算是蛮不错的!你嘛,土里土气一个乐安佬,并非‘幼有异禀’和‘天资超卓’,能够奋斗到北京来,定居于伟大祖国的首都,这就算蛮不错,也算有些成就啦!在首都北京,你能搞到一套住房,能有一份工资,就称得上蛮出息、蛮风光,属于人上人啦!你呀就安享尊荣,混日子去吧!好混也罢歹混也罢,反正混一天算一天,混到退休就拉倒!至于一小撮异议分子,我劝你呢,保持一定距离为好,少接近,莫羼和!试问一句:在文化专制主义的铁爪下,除掉在作品里无病呻吟,发些‘新启蒙’、‘新呐喊’的谵言呓语,你还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咹?”
“冇错,难出名堂!文化专制主义的铁爪………”小杨悒悒地叹慨,承认他的话不无道理。“这副该死的铁爪,确实是要人命!”
“明知会要人命,还想搞什么搞?主流文学成为专制统治的帮忙,甚至成为其帮凶,除了这点子意义,还会有什么呢?眼下是什么时代,嗯?所谓的‘后现代’,其实是个小时代——知识分子普遍无聊、百无聊赖的苦闷时期。可以这么讲:中国文学走到今天,精神给紧箍窒息着,它已经死掉了。”白守信颇不屑地说,说时收回筷子搁放桌上,搛起的菜给丢回菜碗。“所以我劝你:安分守己做人,夹起尾巴做人,丢开‘新启蒙’呀、‘新呐喊’呀、‘五四精神’呀、‘唤醒民众’呀、‘推行宪政’呀……这一套见解害死人,实在要不得!文学创作你也得丢开,轻易莫去搞,一碰就牵涉政治问题,弄不好要坐牢哩!依我之见,只有为党国所用,才算是有用之才。此外的呢,都是散才和废料,该丢进炉膛当柴烧!”
“爸,话不能这么说嘛!”白玛丽趁时楔话,红润嘴巴撅着,不满地顶撞父亲。“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总要留下自己足迹。人既然活着,就不能白活一场,得立一番事业才是!”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有一分光,发一分热’,这个浅显道理,谁个不洞明呀?老爸活到这岁数,能不晓得这些?”白守信偏过头去,不悦地瞭女儿一眼,继而把脑袋拨转过来。“你的满腹心思,我当然晓得的。你的理想是搞文学创作,成就一番大事业。哼哼!说心底话,成就事业谁个不想,咹?哼哼!想当年,我还雄心勃勃,壮志摩云呢!青年时代,我也有辉煌的文学梦嘛!我呀我,一心想当中国的巴尔扎克!”
听到末了这句话,杨秋荣悚然震惊,如遭受电棒当头一击,倏时感觉全身发麻,几滴尿液溜出龟头,打湿了内裤的裤裆。手中筷子他没拿稳当,“吧哒”一声,掉在硬木地板上。浏浏一涓滋味难以言说,涌涌地汩上他心尖,说不清是辛酸还是苦涩,五味混羼混杂混融着,随之眼睫濡润濡润,稀滑稀滑的液体缓缓移动,俨似一滩稀泥顺坡淌下的形景。当此际,他真想放声哭,恸恸地号啕一场啊!许是年龄隔阂的缘故?以前老长一段时间,杨秋荣将他看作在官场混得蛮不赖的同乡(乐安佬在北京走仕途的,数他的官职最高了),却从没听他披袒过心迹,倾吐少年时代酿就的理想。“日月掷人去,有志不得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也许在青年时代,他内心潮起过类似的悲凄?追梦逐想的志士啊,恰好比逐日的夸父,除了忍受曝晒和饥渴,心灵还得饱受熬灼。理想焦熬着心怀,也灼坏了心怀。是哩是哩,何其熬哟!何等灼哟!
请问:你曾梦想创作《人间喜剧》式的不朽巨著吗?那么,我该向你肃然致敬!我该亲亲热热尊你一声“同志”啊!
请问:你也经常飙泪,闷叹,忧伤,骚慨?
请问:你也经常失眠,盗汗,梦中屡受惊扰?
是吗?是吗?是吗?是吗?是吗?是吗?是吗?是吗?
“你以为当作家这么容易,咹?那得天才才行呢!用老辈人的迷信话讲,但凡天才都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要么文曲星下凡,要么武曲星下凡,你懂不懂?‘神兵非学到,自古不留诀’,哪这么容易学到手的?在中国,一百年难出一个文学天才。放眼中国文坛,如今哪个作家敢自称是文学天才,咹?你是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对文学算是有研究了。告诉我吧:放眼当今中国,究竟哪个作家具有文学天才?”
在场的默不吭声。
“呃——儿!”
说到这儿,白守信喉头使劲上拔,响响地嗝出一声。一股浓浓的烈酒气息,顺着喉管泄漏出来。
“你呀你,莫再做白日梦啦!我诚恳地奉劝你:告别幼稚的春梦,快快醒过来吧!”
“白大哥说的是!粲花妙论!粲花妙论!”
杨秋荣一叠声点头称是。对这番大而无当的道理,他做心悦诚服科,以便尽快阖拢对方的话匣子。他咬着嘴皮子迟疑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白大哥!我认真考虑过了,想进人民日报社。您有路子冇?”
“有哇!哪会冇有?”白守信探臂取了根牙签,一边挑剔暴牙缝里的肉屑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吐言:“人民日报社人事局的游胖子,叫游什么来着?他同我共事多年,是我一个铁哥们儿!”
“他叫游……”他扬起脑袋,翻了翻眼皮,问老婆:“游什么来着?”
“游不凡!”庞秀美答道。
四十五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不慎让冷空气一飕,王风的病情加重了许多。他一个劲地呛咳,声音好似京城冬日的空气,何其粘浊何其滞重。那股子执拗劲头,大有不咳出肠肚决不罢休的架势。抖肠搜肺痛声大嗽了几阵,好容易咳出些灰乎乎的顽痰,他周公吐哺那般满含于嘴腔,忙忙地披衣起床,拧开宿舍门锁把手,贪大步疾奔至水房,“噗”的倾情一吐,才有余暇喘口秽气,或者说,长长舒出一口秽气。
“粘粘的秽痰卡在嗓子眼里,比骨刺梗杈喉咙还难受,须使猛力咳嗽出来,这才觉得痛快些。”
嘴角挂几线抖索的痰丝,清清闪闪浏浏亮亮,他乏劲地拿手打横一抹,喘得抬不起头来。少顷,虚虚喘几口粗气,他继续说:
“刚躺下不久,秽痰渐又壅堵了喉管。没法子可想,只好再爬起床,搜肠刮肚狠命地咳嗽,咳得胸腔作疼,嗽得肝肺打抖。待把痰清理干净了,嗓子方才肯从命,唉,好歹松快三分吧!”
杨明中找出一盒感冒药,俯身探下手臂,郑重地再次递给他。这回他不敢怠慢了,赶忙双手接过,以温开水送服。随后打开樟木衣箱,寻出一长条红围巾,和舞台上江姐系的一般无二,认真缠了几缠,将脖颈裹严实,合目卧床憩静。杨明中建议他到校医院看病去,他并不启开眼睫,只是乏乏地摆摆手腕,口气软软虚虚说:
“用不着,用不着!咬牙挺一挺,会过去的。患感冒的人,最忌怕脖子受风,因此得格外珍护,就像珍护芳菲一样。”
“瞧你,瞧你,”老杨哂笑呵呵,“恨不得给脖子做个襁褓!”
原想博取大家一粲的,殊不料,这回竟是失算了。杨明中郁黯着脸盘,冲着他嗔责起来:
“人家病成这样子,你竟然打趣,寻开心!我发现,你性格中有一种阴暗心理,偏爱幸灾乐祸。瞧瞧,嘴角还挂笑呢!”
“是,不怀好意的笑,冷讽的笑。”王风附和一句。
“笑里藏着一把刀——也许是把关刀。”老谭逞舌,紧着附和。
“没这事儿,没这事儿!”老杨急火火辩白,煞白了一张尬尬脸。“刚才我还劝过你,赶紧到校医院看病呢,对不对?”
“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哦!”
王风忙笑对他道,又说他最信不过北大校医院,开不出什么好药的。老谭也声明,开个玩笑,仅此而已。
老杨知道,他俩固然是信口说说,闹着玩儿的;但是,杨明中并非说玩笑话。事实上,这样嗔责他,不止一次了。
次日,王风身子虚飘虚飘,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他仍旧卧床憩息,由杨明中替他到食堂打饭。到第三天,他略觉精爽了些,却也算不得十分大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此话不虚!”他咕哝一句,一边擤着鼻涕。获知师兄卧病的消息,芳岛美湄子拎着一篮子水果,前来望慰。她还捎来几张照片,那是秋末时分,他们俩陪日本汉学家龟田雄一郎教授到京郊游览,拜谒梁启超墓的合影。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芳岛和师兄聊起上星期龟田教授所作的《鲁迅研究在日本》学术报告。该学术报告由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持,地点是在五院,北大中文系会议室。因属于内部学术交流,没有在三角地张贴海报,获知这个内部消息者甚寥,中文系研究生仅有少数人参加,北大47楼1032室的包括在内。当时老杨觉这学者名字好生怪哉,忍熬不住便偏了偏头,对身旁的谭冕嘀咕一句:“‘田’改‘头’字,很是佳妙!”两人捂住嘴巴,偷着咯咯乐了一回。过后,龟田教授姿观了北京几处人文景观,由王风和芳岛小姐作陪,拜谒了梁启超墓。当下王风将照片一一展观,随后收收拢,摆放在书桌上。老杨瞥见,忙要过来看,一边看一边问:
“老王,梁启超墓在哪儿呀?”
“北京植物园里。”
“唷,这么远啊!为什么不埋在清华园呢?”
“谁想埋在清华园,你以为就能埋呀?‘事非经过不知难’,你呀,想得太简单了!”
“啊?梁启超都埋不了清华园呀?”老杨不禁愕怪了。“咱们燕园里,不就有好几座坟墓吗?”
“对,有的。那些墓嘛,要么是昔时遗留的,要么经过中央的特批。”
“哦……我还满心渴想着,死后要埋在燕园呐!据此看来,这又是个白日梦喽?”
王风撑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芳岛小姐虽不明所以,也掩嘴儿咕咕直乐,恰似母鸽唤偶一般。随后,他向师妹娓娓开释:
“我们屋的老杨,堪称北大头号梦想家。他这个人呀,每天生活在梦境里似的!那个脑袋瓜里,你瞧见没有?可是有货色呢——尽想些荒诞不经的事儿!”
“噢,那很好呀!”芳岛小姐笑道,“我记得,《列子》里有个故事:一个老奴仆白天累得臭死,饱受着主人的鞭挞。但是,捱到深更半夜,他睡觉睡到浓处,就做起美梦来——夜夜梦见自己当国王,反过来狠揍主人。”
“经你这么一启发,回头他该得梦频症了。”王风笑不可支,夹在指间的香烟头直掉烟灰。“昨晚,他还说梦话呢。冷不防,唬了我一跳!”
“哦,真的?”
芳岛小姐一听,陡陡地催生兴趣。她原本对着王风坐的,这时拧转圆硕硕、肥滚滚的臀儿,改而冲着老杨了。她笑嘻嘻地打问:
“老杨,当真有这事吗?你说说,快说说吧!昨晚做了什么好梦呀?”
“这个……唔……这个嘛……”
老杨脸上氤氲着一团轻霾,疑三惑四起来,也不便直捷作答,忙转身问王风:
“哎,我问你!昨晚,我真的说梦话啦?”
“可不是嘛!昨儿半夜里,嗓子眼儿堵得慌,我爬起床,到水房吐痰去,又上了趟厕所。踱回屋里,刚推开房门,听见你在睡梦中呐喊:‘不,决不!我反对!坚决反对!’唬得我一展眼。说说吧:你在睡梦中,是不是和谁辩论来着?”
“啊?竟然有这等事儿?不信!我决不信!回头问问明中、老谭,我得核实一下。”
“你别问,问他俩没用的。那时候,他俩睡得很沉稳。老谭还打呼噜呢,跟拉风箱似的。这桩隐事儿,独有我晓得!”
老杨却没印象,丝毫记不起来。蓦忽地,他拍一下后脑勺,跳腾起脚惊呼:
“哇呦,这还了得!老王,你真是危险分子!你这家伙,经常等人家堕入梦乡,才回到宿舍睡觉,而且轻手蹑脚的。如此一来,我的梦话,嘁,岂不都让你听去了?亏得昨晚我没呼反动口号!否则的话,凭你一封检举揭发信邮出去,我这辈子准完蛋啊!”
“你这么一提醒,以后我可得认真听了。”王风粲笑呵呵,风趣了他一句,“要是你真喊反动口号,可落在我手里了!”
大家轰然噱笑起来。
“常言道:‘梦是心头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王风登时兴头勃勃焉,劲致飘飘焉,捞起话头又清侃起来。“人之所以做梦,是因为尘虑过多,生理功能发生紊乱。一句话,梦是深睡眠残破的表征。睡中多梦,并不是什么好事儿。久而久之,容易导致神经衰弱,需要药物治疗。”
他劝老杨多注意休息。“必要的话,上北医三院看大夫,开几服中药吃。
“嗐,没事儿!管它呢!”
老杨毫不在乎地摆摆手。他及时撤身出来,伏案凝神披读《不惑之年》。
王风和芳岛小姐闲聊散漫,东拉拉西扯扯。芳岛小姐问师兄:你毕业后,打算读博呢,还是工作?继续读呗,王风答道。想清楚了?想清楚了,百分之百是这样。在社会上瞎混了这些年,他慨叹说,形形色色的事情见得太多太多。像一条狗咬住尾巴在绕圈子,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无谓地做着无用功,徒耗生命的每时每刻,滴漏,滴漏,滴漏……没完没了。罢了,休矣!种种生活戏剧彼勾此连,连噱头也重重复复,透出浅薄庸俗。我呢不胜怠倦,久已腻烦老一套了。
“天底下,值得人全力以赴去做的事,实际上并不太多,多的是改头换面的陈旧,以及花样翻新的俗套。我思来想去,觉得惟有学问有点儿意思,最值得自己全力去做,图点儿虚名也罢,捞点儿实利也罢,反正够自己折腾几十年的。我这辈子呀,决心守望学术这块瘠地,寻到一个满意的归结。至于别的职业……”略停一停,他摇了摇头,“说实在的,我是概无兴趣。”
随后他批挞北大学风:
“人文科学自有特点:或本身是一种启蒙知识,或可以导向启蒙。子曰:‘君子务本。’问题在于,‘本’是什么?孔子认为是当官,‘学而优则仕’嘛!我则认为是著述,因而这话应改成‘学而优则著’。对于人文知识分子,惟学术才是其本岗,其他的都可算兼职。把牢了学术的本岗,就是守住我们的精神阵地,看护我们的精神家园。天地很大,容我回旋,不必拘拘于政界打拼,是不是?近日翻书,读到阿索林一句名言:‘守旧本身就是创新。’这话很是,对极了!拿这一点侃议,窃以为,老北大不如老清华做得好。老北大出了些学术名家,但是学术大师寥落。真正有贡献的是老清华,清华国学研究院。可谓大师云集,名家辈出。民国范儿,此之谓也!当然,开时代先风的,还得数老北大。老北大学人的特点,就是‘但开风气不为师’,一旦风气开启,他们就轻率地撇到一边,另干别的要务——干革命去了。真正沉心静气治学立言的,实在是太少,寡少得可怜兮兮,门面都快撑不住了。真是的,太少太少了!”
“咦——呀,当真是呢!”芳岛小姐楔话道,“在《青春之歌》里,热衷学问的余永泽,就给写成一个反面角色:书呆子,人格卑劣。”
“对对,没错儿!杨沫按照当时遵命文学提供的标准答案搞创作,把余永泽写得公式化、概念化。究其实,是对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偏之见。杨沫所持的赤白党立场,必然导致这种不幸结局!”
“做学问很难,我觉得。”芳岛小姐笑道,“我这人坐不住,怕不是做学问的料。”
“学问是‘做’出来的,也是‘坐’出来的,近似于佛门的打坐,或禅定。”王风眯眯笑着回答,信手打开《太平经合校》,意兴漫洒浏览了三五页。“‘板凳须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必须耐得住寂寞,操存涵养见功夫,才能做到下笔不虚,甩出的是干货。‘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反正寂寞之上没有更上的寂寞,读书人不守寂寞更让谁守?惟憾时代沧桑更替,我辈无园田居可归,只好都市里抱守清贫耳!唉,叹叹!”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士大夫的精神怀乡,你是怎么看的?”
“那算寂寞方式的一种,兴许也是寂寞的慰怀吧。概言之,读书人首先须涵养气质,习行无懈怠,操行层面上提升自己。古人云得好:‘习善言,不若习行于身也。’”
“怎么涵养,请问?”
“第一要诀,寂寞深呼吸,须得学到手。梁启超曰:‘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可谓大学问家气概,叫人由衷折服,油油然心向往之矣!吕思勉论得好:‘学问之道,贵自得之,欲求自得,必先有悟入处。’悟入处哪儿找去?功夫得下在这儿。‘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如狂欲语谁?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悟入处古来难觅,每每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直叫英雄搔首踟蹰,愧怍尴尬,无端泄气丧志。放眼当今社会,人心躁躁浮浮的,今儿趋东,明儿忽西,社会导向如此,叫人莫可适从,于是乱象丛莽。在这嚣乱的年代里,读书人尤其得自磨自砺,苦练定性,苦练耐力。‘各得其所,能使高者不知危’,若不苦练一番,岂能达此高卓境界?反之,‘一气不通,百事乖错’,麻烦可就大啦!据我看嘛,做学问第一凭兴趣,第二凭才学;两样具备了,方才做得好。有前者而缺后者,学问做来很痛苦,最好是别去做;有后者而缺前者,也做不出大名堂,倒不如不做为妥。王阳明曰:‘人要随才成就。’诚然高侃隽谈,不由我不服膺拱手。蔡元培先生自称缺乏政治手腕,曾由衷慨叹:‘吾人适于治学,不适于办事。’汪兆铭诗曰:‘平生有微尚,见得能自持。’凡事自矜自持,存些谨重,留下雅范,有什么不好的?哪怕多做幽事,少做尘事,成为孤癖个体,都是无妨的。要言之,该不该做学问?首先应该扪心自审,对自身条件载权载衡,做一番理智之考量。依我看来,储安平的见地良足借鉴——”凭着过人的记忆力,“掌故王”又在卖弄他的烂掌故了,记忆于他是鲜活鲜亮的,仿佛养殖在脑缸的表层,随手一打捞就是盈把——“打从年轻时代起,储安平就献身于新闻出版业,津津乐此不疲,曾经撰文自我夸耀,这样说:他对于自己的工作极有兴趣。上报馆的时间在晚上,但是当晚饭没有开的时候,他的心神就飞到了编辑室里。他每天都祈望夜晚的到临,为的可以在编辑室里的桌子收到无数封书信和稿件。这已不是单纯的一种职业,他的职业和他的兴趣,二者早就浑融起来,打成了美好的一片。像储安平这样活法,你说说,多么美好啊!”
“确实,多么美好啊!”芳岛小姐点头,附和一句。
“‘墨磨日短,人磨日老;寸阴是竞,拱璧勿宝。’既要自磨自砺,就不能跟着风头转,更不能盲随他人,为学不作媚时语。性灵既异,趋从乃殊,没法子齐一的。但是,学人须有骨气,中国古来就讲究的,一脉相传直到如今。‘穷有穷气,杰有杰气’,路数虽不同,性质无两样。磊磊落落存活着,奉承权贵仰攀高门做什么?嘁!偏不去尿他那一壶!”
“刚才你说‘理智之考量’,这什么意思呢?”芳岛小姐追问。
“就是不能矫性,别跟自己十分过不去。否则的话,就会苦坏了自己,弄得身心俱疲,心态扭曲得厉害。古人说:‘中和气得,万物滋生。’葆养中和之气很关键!人的天性给矫歪了,活着何其痛苦哉!”
一时间,话题转到彼得大帝、明治天皇和慈禧太后,之后又转到启蒙。芳岛的学位论文题为《启蒙文学与五四新文学》。她将两弯美眉蹙紧些,泛出愁绪一缕半丝,津津吐出芳叹说:
“哎呀呀,好愁绪喔!真是的,唉,愁绪死了我!眼下呢,论文材料搜耙够了,就是写作思路理不清明。唉,真叫苦恼!”
王风将书合上,捞取这话头,徐徐缓缓清侃起来:
“启蒙作为思想运动,只是在西方开花结果,在俄国、日本和中国都是虎头蛇尾,遗留问题很不少。五四新文化运动固然承担了文学启蒙的重大使命,但是,当白话文的正宗地位得到确立,也就是说,第一阶段取得胜利后,启蒙运动的初始目标便丧失了,‘武器的批判’取代了‘批评的武器’。鲁迅以呐喊起家,套用他说的‘娜拉走后怎样’,我们该当质问一句:‘呐喊以后怎样?’你说是不是呢?”
“唔,对对!很有道理!”芳岛小姐连连点头。
王风建议她,用这思路来耙理材料,就很不错了。
老杨正看着《不惑之年》,间或一两句话漏进他耳朵里,便耐不住搭起腔来,问王风道:
“你说说,究竟什么叫启蒙?”
王风拿起桌上刚看过的报纸,指着头版登载的某领导人为一座雕塑揭幕的图片,散散淡淡含笑说:
“瞧!一言以蔽之,启蒙就是揭幕!”
“好,真好!说法很别致!”
芳岛小姐笑哂夸赞。老杨掌声附丽,泼出一个华彩:启蒙就是揭启摩耶遮布,一层层不断地揭启,可不是这样么?
“其实呢,这是个非常哲学的问题,三言两语掰扯不清。”王风将报纸折叠,搁放到一边,情致悠悠宣讲起来;这一套侃题,他素来就热衷的:
“启蒙和启蒙运动,二者之间有关系,可不是一码事儿。康德在《什么是启蒙运动》中主张:‘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不过,福柯在《何谓启蒙》中提出:‘“启蒙”这一历史事件并没有使我们变成成年人,而且,我们现在仍未成年。’由此看来,启蒙和启蒙运动,二者并不是一码事儿,决不能杂混杂淆的。一码归一码,乱码就是胡扯,那就乱了套了。质言之,启蒙运动可以完结,而且从世界范围来看,它作为一个历史事件已然完结。但是,启蒙就不一样,它至今没有完结,而且实际上,它是没有终了的。”
“依你看来,启蒙文学又该怎样理解呢?”老杨追加一问。
“启蒙文学存在于启蒙运动中。它和启蒙既相生相伴,又可以独立存在。”
“你的意思是说:启蒙随时随地存在着,启蒙文学也是如此?”
“你挺会概括的。嗯,是这意思吧。”王风做个哂笑科,浮浮浅浅的。
“嗯……”老杨孜孜运想起来,片刻之后,两掌“啪”的一击。“我同意你的观点。比如说,我认为《红楼梦》是中国的一部启蒙小说,曹雪芹就是清朝的启蒙者。贾宝玉说的那些‘疯话’、干的那些‘傻事’,实际上曲传了新时代的呐喊。这,不就是在搞启蒙吗?当然,这种启蒙的呐喊可能横遭扼毙和尘埋;但是,只要呐喊声存在,便作用于读者心灵,不知不觉地产生影响。”
“对,对,是这么回事儿!”王风赞同说,“贾宝玉的一言一行,和《狂人日记》里狂人的不端言行,二者本质等同的,并没什么两样。”
“对了对了,我有个问题!”老杨越说越起兴,憨态的笑哂张挂嘴岔。“康德区分了两种对理性的运用:一种是公开运用,另一种是私下运用。他主张,只有前者才能带来人类的启蒙,私下运用往往会把启蒙限制得很狭隘,虽然并不妨碍启蒙。”
“嗯,确实,”王风首肯,“康德这样讲过。”
“但是,我对此论存疑!”老杨言语滔滔辩驳起来,“康德说的公开运用,实际上是一种理想状态,需要若干前提条件作保障;倘若这些条件不具备,公开运用便流于虚谈阔论。你说是不是?”
“是,很对!实际上,它妨碍了启蒙。”
“所以,我认为,”老杨归结道,“私下运用和公开运用,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康德没能看出这点,诚乃一大憾事。另外还有个缺憾:就狭隘性而言,私下运用固然可以导致狭隘,但是,公开运用难道避免得了吗?不,不!决不是的!我认为,在特定情形下,比如赤白党的权力运作插手其中,公开运用实际上等于权力运用,那还不如私下启蒙呢。”
“哟嚄,够真率的!”芳岛小姐哧哧地笑了,将脸转向他。“老杨,想不到你挺有见解!”
“嗯,有道理!所谓‘大谎欺世,小谎戳穿’,和你说的一个意思。”王风摸出一支烟叼在嘴角,用打火机点着火,悠悠缓缓叭吸几口,吐几个烟圈儿圆圆扁扁。“最可怕的是社会充满谎言,不以说谎为耻,于是导致道德的缺失,中国社会出现深刻的危机。出现这种状况,与执政党隐瞒历史过错有密切的内在关联。在单元思想的宰制下,这其实是一种新形式的遮蔽,它不独严重地妨碍启蒙,而且对启蒙事业造成极大的干扰,甚至极大的破坏。”
“窃以为,今天亟需新的呐喊、新的猛醒,换言之,亟需一场新启蒙运动!一小撮人紧说紧说,说破嗓子能管啥用?说个什么劲呢?尚空谈,尚海侃,于国事毫无补益。‘你的行动,也只有你的行动,才决定你的价值’,这话太对了!”老杨撸起袖管,越说越起劲了,亢嗓有力得仿佛自带扬声器。“既然五四运动的任务没有完成,如今我们才亟需一场新启蒙。或问:启什么蒙?答曰:启党文化之蒙……”
话音尚未落地,谭冕推门进屋,一边夯夯地嚷述什么。紧跟着,一连串笑声飘进屋来,比锥子还尖利三分。恰比闻臭知屎近,老杨乍听声口便知道:姚娜这根搅屎棍前来报到。
“罢了,完喽!一上午时间准叫她搅黄了!啥事我也干不成!”
他暗自懊气。近一段时间,姚娜频频往北大47楼1032室跑,每次来都往老杨的床上一躺,拿他的被子当靠垫子使。
“Hey!老杨你好!”
姚娜将书包往他床上随手一掼,小屁股一撅一抬再一搁,欣欣焉坦坦焉坐在床沿上,随后将骄驱放倒了,侧身偎贴于被面,以龙虾般的奇怪姿势蜷缩着,颀颀的细脖作耍似的扭上几扭,把被子压服得更熨帖一些。老杨冷默地睃见:书包背带上的小饰物更换了——一只小褐兔。
“嗯,好!”
老杨点点头,冷腔咕哝一声,聊充应答。谭冕交给他一缄信函,说是刚拿到的。老杨接过,道了声谢,溜一眼封面,知是二哥的一封回信。谭冕和芳岛小姐热情招呼。姚娜不认识芳岛小姐,看她视有若无,也没兴趣同她搭话,连同王风在内。
“诗人也要生活,而且与世俗生活并不对立,”谭冕落座书桌前,对姚娜这样说。很显然,这是彼此争论的自然延续。“这一点你该明白,还要牢牢记住!”
“不对不对,我决不同意!既然当个诗人,其生活必须与世俗生活相对立,绝对的!”
将纤柔的小蛮腰往上抬了抬,她固执地同他争嘴,声音夸张地尖利。那股子狂简劲,睥睨一切,披靡一切!哟嗬嗬,够喝一壶的!
“好好,说不过你!你说对立,就对立吧!”
谭冕牵动一下脸部肌肉,散散地笑一笑,继而摇了摇头。
“荣弟你好!来信收到了……”
老杨展开信件,默默读着——
“读过之后,我脑门子直发凉,连昼饭都冇得吃。你嫂子读过后,气得眼瞋瞋的,冲着我说:‘他要是娶那个外省打工妹,干脆这辈子莫回老家,省得我们丢人现眼!’荣弟,我万万想不到啊,你竟然看上个外地打工妹!我们杨家算你最有出息了:你读到了研究生,而且上的是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你要意识到,自己对家庭负有责任!一种深在的责任啊!你全靠奶奶和兄长抚养成人,岂能忘恩负义啊!多年来,你的学习费用和生活补贴,都是由我资助的。如今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死去的奶奶吗?望你好好想想!我晓得,你是个不知世路的书呆子,让她灌下满肚子迷魂汤,一时给弄迷糊了。实际上,你们之间根本谈不上爱情,你对她不过是心存怜悯,如此而已。接信后,万望你头脑冷静,冷静,再冷静!赶紧和那姓李的分手,切莫脑筋坏死啊!当然,分手是痛苦的,这一点我很能理解。哥哥也是过来人,能不晓得吗这些?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希望你莫犹豫莫彷徨,抱定‘快刀斩乱麻’的方针,尽早做一次性了断。否则的话,将来弄得疖疖癞癞[18],弄得婚姻不和谐,弄得最后闹离婚,你后悔可就晚啦……”
读到这些语句,他心头“咯噔”一清响,仿佛从一个无形的挂钩上脱落,在半空中吊悬着,来来回回打起晃悠来。
“啊,我住在偌大的挪威森林里!我是任性女孩儿,一个彻头彻尾的任性女孩儿……”
任情拗性的姚娜,又在嘟嘟囔囔排泄她的“内心独白”了,与痢病患者排便的情形相差无几。仿佛业余演员的话剧排练,她嘴里惯喜叨叨咕咕,甩粪出絮叨喋喋喋喋……振振有屁地顾自念诵着,毫不虑及旁人的态度,那于她是形同乌有的,一概予以抹除之。她的话口袋子业经打开,想止住可是不容易的。实际上,每当她内心郁勃难熬,并非跑到遐远、阴森和迷失自我的挪威森林,而是来到北大47楼1032室,拿捏着嫰腔儿哼哼唧唧,自说自话折腾一通。她说话时,语速故意慢慢吞吞,抒情得挺破烂的,像一首蹩脚的断章,嘁!说穿了就是搞无谓宣泄,岂有他哉?
“挪威森林好大,也好黑呀!林子里住满了人,各式各样好多人!不过彼此隔阂得很,老死不相往来。林子里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他们不久要从昏睡入死灭。‘海内无知己,比邻若天涯。’[19]谁都活在幽暗中,荒荒寂寂地打发日子,无聊无赖地消磨时光……啊啊!永远是这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啊啊!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姚娜就是这个样儿,而且素来如此,惯性久之矣。不知是伪装呢,抑或秉性如此?难以厘清说明。有一次,姚娜上薛尔克宿舍拜访,在场的还有谭冕等。薛尔克批评姚娜讲话东抛一句西丢一句,思维活性得过逾了。怎么说呢?反正呈现老大的跳跃性,超级反常地不连贯,叫人听来半懂不懂的。这番话意在砭针姚娜,好意地点醒一下,她却“拿起棒槌当针(真)”,把意思领会到岔道了。当时抗着那张菲嫩庞儿,她傲然挺起并不丰挺的少女胸部,兴兴焉捷捷焉抢着快答:“对呀对,没错儿!我就是这样!诗人就是这样!诗人都是这样!”嘁,烈马驹子!《易经》讲“君子以思不出位”,她的脾气呢?偏偏就喜欢反着干,以戗顶别人甚至尬磕别人为能事。当时谭冕不以为然,拙嘴厚唇有力地拗撇,磕然了她一句:“都是这样么?我就不这样!”这小姑娘也不服弱,当即跳起娇身段,硬碰地拿话麻辣他,回刺了一句:“哼!你,诗人?根本就算不上!”剋了他个大踧踖,羞涨从脸颊蠕爬到脖颈,明显着赤酱赤酱的。“当人们无话可说的时候,就感慨道:‘青春啊青春!’”面对任性女孩儿,老杨每每拎出契诃夫名言中的这句,默自念叨个三两遍——聊充他的由衷感慨吧!
“启蒙精神的实质,其实是一种怀疑精神——一种戳骨入髓的怀疑精神。”
王风无意兜搭姚娜不知所云的叨扯,和芳岛小姐继续神侃,悠悠缓缓地。
“但是,首先必须明确一点:这是奠立在理性基础上的怀疑,它那斩伐一切的力量来自人的理性之光。而且,启蒙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导向健全的理性,又可以导向虚无主义。”
“师兄的意思是说,启蒙本身包含着危险?”
芳岛小姐眉头微蹙微拧,斜起眼睃一下姚娜,情态很是排斥。那意思依稀在说:
“这个野丫头,打哪儿冒出的?嗤!真讨嫌哦!”
同时挪挪丰臀,调换一下坐姿,肥肥翘起大屁股,直直的冲着她。
“对头,是这意思!”王风凿凿地首肯,“《庄子》里浑沌凿七窍而死的寓言,讲的就是这篇道理。因此,启蒙必须慎重,慎之又慎。讲什么?怎么讲?讲到哪种程度?都是有讲究的。鲁迅说过,别惊醒青年的好梦,否则梦醒了无路可以走,苦痛就抵达最大的。当年鲁迅在‘呐喊’前,曾孤自苦闷久久,茫茫人海里载踌载躇,拿不清明才个才是。”
“这也算是‘彷徨’么?”她问。
“对,也算呗。一种‘呐喊’前的‘彷徨’。”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唉,这话锋刃啊!戳着人心尖呢!”
“愈戳到疼处,愈催人奋进。”
“嗯,那倒也是。但是,难免出现相反效果?”
“那是,难免的。事情总是两方面的,对不对?”
“看看你的中学同窗吴是非,如今当上县委书记的秘书,混得几[20]好喔!吃得印堂发亮,脸盘放出毫光来,不独出门坐小车,有人还赶着送礼。这种事太经常,随菜便饭了。前日将昼[21],为公司办贷款的事情,我登门拜访过他,给他手里塞了个红包,8000元整数。当然,我是‘给灶君嘴上抹糖’,替单位办正事,疏通关节的。‘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冇钱就难办事,明明该办的也延挨,明明易办的也费老劲。常言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横竖不是我掏腰包,款子再多用不着我心疼,权当吃吃喝喝花销掉了。这就是官场——中国官场!他家客厅的橱柜里,隔着五斗橱的玻璃橱门,我瞥见好多瓶酒,一溜摆放着。嚯呀呀,该只短命鬼,癫狗肏咯!整整三排好酒!一色洋货,光人头马就好多瓶!下层柜子里塞满了高级香烟。看得我呀,眼睛鼓胀鼓胀。当时我瞧着蛮难过,暗暗地眼红[22]他。俗话说‘穷官强过富百姓’,又说‘牛角越长越弯,官职越升越贪’,一个县委书记秘书就大贪财礼,那些当官的怎样擅用职权,怎样贪赃枉法,也就可想而知了。他们吃了老百姓几多冤枉,就不难裁度了。但是,我不光眼红他,心里更是难过。我为你而难过啊!倘若比学历,他拿的是抚州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的大专文凭,你是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难道抵不得[23]他么?如今彼此境况竟是一个飞上天,一个落地下。眼见这般情形,我当哥哥的岂不难过?那天他打问你的近况,问你的伢崽几岁了,男的还是女的,说话时那‘腐败肚’腆起老高,一副蛮好高[24]的傲神态,一副扬扬晔晔的张狂相,乐安话形容这种吹牛的叫‘喇喇屄屄’。吴是非,这个傻屌,一边慢条斯理问着话,一边漫不经心叭着烟,两片嘴唇皮煞薄煞薄,忽而开忽而合。他8岁的胖崽正在里间看电视,看一部儿童动画片。我冇面皮哇实话,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对他打白哇[25]。我哇几句诌掉了下巴的话,好歹糊弄过去。我谎他说:你老婆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在北大附中教书。你们生了个女崽,今年两周岁了。荣弟,你体会得到,当时我心里在忖什咯?当时我暗自忖想:若是能像孙悟空那样驾筋斗云,我会立刻赶到北京,将你牢牢揪住,掀翻在地上,再抡起金箍棒,兜头盖脸棍你一顿!我要棍你个臭死,让你屁眼挤出一泡臭稀屎来!你晓得他哪样评价你吗?他那张寡嘴,用屌里屌气[26]的口吻,冲着我嘻嘻笑说:‘你咯老弟,小名叫作聪明崽,也算是不枉了。他确实蛮结棍[27],花花肠子多,天分极高明,读书来得八只脚[28]。不过呢,依我看来,他只有小聪明——读死书咯小聪明。至于大聪明,哼,一滴沥都冇!人们常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就是个活样板!他只会抓死模子[29],不懂得玩脑浆[30]。他的功课,门门成绩都是优秀,独独《为人处世》这门功课得了“鸭蛋”。’说时举起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鸭蛋形状。我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当时暗暗心说:‘你这狗肏咯,惯会“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除了吹牛皮和拍马屁,你有什咯卵本事呀?哧,屌卵啰!哼,充什哩能干唦?’啰里八嗦的,他对我讲了一通。他讲你这人禀性乖张,性情怪谲;讲你为人处世差码子,让他看不入眼。你对老同学冷面冷心,无情无义,打上大学时候起,你每年放假回家都不去看望他,眼睛里仿佛没他这个玩伴。他概括你的为人处世,是八个字:太傲太慢,死蛮绝笃[31]。据他讲来,有一年放寒假,你在虹桥上散步,这时他骑着脚踏车,照着你的面过来。明明你瞥见他了,但是故意作翘[32],故意摆傲。你把脸孔别转开,靠身于桥栏上,装作野看景致,看桥下人钓鱼的样子。(咦,真有这件事哩!老杨不觉怍颜赧矣,脊沟沁出虚汗几许。)另外讲了别的事情。唉,不写了,不写了!讲得再多也枉然,冇什咯意思!
“总之吧,他数落你种种不是,咀巴子跟拉痢似的,哩哩啦啦,紧哇[33]个不停。他当着我面肆意嘲讽你,百般作贱你。那精精刮刮[34]的口气和神态,叫我听着面皮发烧。我又羞又恼,可是无言以对。我感觉塌了面子,两块脸冇地方搁,臊得红一块、紫一块的。唉呀,我蛮伤心!想人生一世,谁不巴望春华秋实?为了培养你,我付出该样多心血,全都枉费了啊!枉费了我多少心血啊!我实在搞不懂,你怎么变成该副样子?你为什咯屙硬屎,连昔日结拜兄弟也不肯亲近?为什咯你不本本分分做人?你究竟作什哩翘?你何必冲他拿架子?你有什哩高栽[35]的?”
“唉,我的心灵蒙着一层厚尘!‘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哭着我’,打从迈进燕园大门,我过早地告别阳光灿烂的日子。我黯黯地挥一挥手,作别自己浮躁的青春,用一个苍凉的手势。我像个稚淘天真的孩子,又像个风霜饱餐的老人。唉,这一年来,我的灵魂始终处于痛苦深渊,人格始终处于分裂状态。生命痛苦每每陷我于麻钝。普鲁斯特说,孤独具有启人心智的效能。可对于我,不起任何作用。(说时,她晃晃脑袋,头发随之甩动。)孤独这只啄木鸟,时时刻刻啄食我朽腐的心。‘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疲倦呀真疲倦!”
姚娜这毛丫头,毛嫰毛糙的,偏喜把“痛苦”、“孤独”、“疲倦”等字眼含在嘴里邪咬瞎嚼一通,俨似口里没味只好拿口香糖撒闷气。“如果不呐喊出来,我真要憋死了!啊啊,救救我吧!我快憋死啦!”她这样大叫大嚷着,伴以纤弱手臂的愤愤举张,瞧在眼里忒嫩稚,夸张地嫩稚。不过,她并不因此显得忒浅忒薄,浅薄似一碗白开水。否则的话,她还配称姚才女吗?
“啊,真怀念我的16岁!那年春天,我认识一个男的……”
说话时,她吊着瞳儿,冷不丁坐了起来。
“一个男的?”谭冕随口一问。
“是!”
姚娜将身子向前倾一倾,双臂拢住膝盖,下巴颏抵在上面。她左之右之甩了甩长发,叹息一般继续叨叨唧咕:
“他是个建筑工人,写诗的,大我八岁。他长得好英俊、好潇洒啊!他高中毕业,没上过大学。不过,他的诗歌感受力特好,是我的诗歌启蒙老师。他有个非常奇妙的习惯:每天清早起床,他必定将窗户打得大开,对着朝霞和晨风,高声朗诵诗歌——忘情地朗诵!”
“哦?真的吗?”谭冕动了好奇心,“一年四季,他都这样子?”
“是的,四季如此。他认为,不这样做,就等于错过了美好的一天。啊,啊啊!他那富有魅力的男中音是那么富有魅力,我一下子就迷恋上了!我深深地迷恋,深深地陶醉!中学时代,我只崇拜两个男人:一个许文强,另一个是他。后来呢,我给自己定下一条交友原则:只同大我八岁以上的男士交朋友。哼!我瞧不起同龄人,打心底鄙夷他们,因为我是早熟的嘛。天才是有宿慧的,都早熟,是不是?所以在班里,我是绝对孤独的。一种端严的孤独,一种耿介的孤独,一种诗化的孤独。但凡我发表什么见解,同学们总是光着眼彼张此望,冲着我惊惊诧诧说:‘咦,好怪呀!你在说什么?我们可听不懂呢。’嘁嘁!我讨厌和男生搭话,瞧见他们心里就鸡皮,怪腻烦的。和同屋女生呢?差不离㗑。也好不到哪儿,‘话不投机半句多’,跟她们咫尺山河,根本说不到一块儿。”
“眼下他在哪儿?”老杨嘴尖舌快,且不忙看信,楔入一语。
“监狱。唉……一言难尽……”
她将身子歪侧,后背抵在墙壁上,蔫然嗒然应答。说完扁了扁薄嘴唇,微有愤容,长长吁出一口闷气。
“怎么回事儿?”
“为了爱……啊,十六岁的爱!唉,再也见不到我的十六岁了!它被我胡乱地挥霍掉了,凭着一时的恣兴花销,像小女孩胡乱挥霍掉她的压岁钱。”
“老杨!听着很耳熟呢,是不是?”谭冕扭头瞧着他,轻轻哂笑起来。“她这番话,活脱脱是打你嘴里吐出的!”
“No!No!”姚娜打了个挺,抢着更正说,“像契诃夫戏剧里的一句台词!”
说罢爆发出戾笑,用一种嗲声嗲气的浪调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芳岛小姐愕怪地睁大眼珠子,狠辣辣砸了她一眼。姚娜素来脸儿高扬、翘矜翘傲的,决不肯示弱于人,便将戾笑倏地敛收,回砸了她一眼,神情里富含轻鄙——女人之间的那种轻鄙,彼此竞争着某种气场。当然,论起气场来,姚娜的还是弱了些。霎时间,大家默不吱声,宛如契诃夫戏剧里的某处静场。
冬日阳光凉寒得紧,像一柄利剑倏地刺穿明亮的窗玻璃,直戳到老杨手中的信纸上,随即“当啷”一声脆响——这声音被他的心灵清晰地刻录下来——剑身折断了,断刃掉在桌面摊开的《不惑之年》上,宛然一把青铜镇尺,镇镇地压在书页上。
“但是,梦醒总比不醒,快乐许多嘛!”芳岛小姐别过脸去,与师兄继续探讨学问。“梦醒过来,包含着一种希望,这种可能性存在着,总是令人鼓舞的。”
“那也不一定。依我看来,快乐有很多种。直面惨怛的人生,撼醒昏睡的民众,固然属于大快乐,而饱食终日,鼓腹而游,难道就不算小快乐?刚才老杨讲《红楼梦》是启蒙文学,他说得很对,一针见血。实际上,《西厢记》、《牡丹亭》等作品都含蕴了启蒙因素。《西厢记》打的是封建礼教的擦边球,把一个为礼教社会所不齿的淫奔故事,改造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可以说,这是导向健全理性的启蒙。《牡丹亭》就不一样,它极可能导向虚无主义;要不然,冯小青、俞二娘哪会为它伤恸死去?你提到希望,让我想起一句名言,裴多菲讲的:‘希望是可怕的妓女,她对谁都拥抱,当你耗尽了青春,她立即把你抛弃!’”
“关公曾经过‘五关斩六将’。我觉得,人活一世必须过三道关:第一,高考关;第二,求职关;第三,婚姻关。我今生的最大教训,就是第一关失策了,我终究没能闯过去。当年参加高考时,头一科考《语文》,我发挥得不太好。我满以为自己玩儿完了,以后的几门考试干脆放弃掉,连考场的门槛都没有踏进。后来核对一下标准答案,才晓得自己考得并不算差。如果不放弃考试,而是坚持考完,十有八九我就考取了。一念之差,我的人生道路全改变了。人生就是这样子,丝毫马虎不得的。幸好幸好,我的婚姻关把握得很好:把你嫂子娶进家门。靠着她家的助力,我才顺利地当上副经理。你有高学历,起点高了我蛮多。眼面前的关键,是你如何闯过第二关、第三关。万望你好好把握机会,顺顺利利闯过关去。这样,一来你自己这辈子享尽洪福,二来能伸手拉扯你哥一把,为我的发展提供强大的助力。
“上封信里,我已经对你讲过:找工作,总原则两条:一是图稳定,找个稳定工作比什么都强;二是谋发展。拿我的情形来说吧,副经理当上了,什咯时候升到正职?蛮难蛮难,希望渺茫得很。近来我审时度势,仔细忖虑过了,想挪个单位发一发,展一展。眼面前,瞄好了一个单位:乐安县政府招待所。这绝对是美缺+肥缺,几好哟!要几好有几好!只要心里装着头头脑脑的吃、喝、嫖、赌、玩,把他们伺候得细致周全,叫他们熨熨帖帖、舒舒服服的,万事就算大吉了。日后有什么好处,怕他们会耍赖痞[36],把我丢到脑壳后?依我估忖,多少会照应下属一点,浸润些许好处吧。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当上皇帝想登仙。’可见自私自利是人的本性,而人的私欲是无止境的,这就有了可利用的价值。你利用了别人,同时别人利用你,彼此实现一种交换,而不是平白地被人利用。人与人本质上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由此彼此牵绊制约着,想挣脱开谈何容易?古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古代的道德榜样——孝子——不过如此,何况我们平常人呢?每个人都追求自身利益,现实逻辑就是这样,活在中国就得这样做。自古‘官肥民瘦’,官员不独追求一己私利,而且追求利益最大化。‘神有私雨,鬼有偏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些老话谙尽世情,道出了人生真谛。”
“嘁,真谛?”老杨默自咕哝,“也许是假谛呢!”摇摇头,继续阅读:
“普通百姓既如此,党官老爷岂能例外呀?‘有了权就有一切’,‘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八九个贪官倒下去,千万个腐官立起来’、‘你追我赶往上爬,前腐后继奔钱去’……从这些格言中,你能看出当官几吃价[37]。所谓‘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不过是一句漂亮官话,若能做到‘半心半意为人民服务’,就算得一位清官了。更多的是‘假心假意为草民服务’,一窝窝的昏官庸吏,一帮帮的贪官污吏。呸呸!提起他们恶心死了。他们前赴后继联翩而至,泉水那般汩汩涌冒,又像野草那般肆意蔓长。那帮无道昏官和昧心贪官,鲸吞起社会财富来可是没足没餍的,心腑比豺狼还豺狼,比蛇蝎还蛇蝎啊!有一点你应该晓得,而且必须洞明:对平头百姓来讲,穷奢极欲好比做白日梦,可期盼而不可及的。党官老爷则不然,那不过是随菜便饭而已。让他们吃得饱饱的,喝得餍餍的,我则从中施展手腕,暗暗捞取好处。官场啊官场,何其神秘哟!官场大得很,名堂多得很。里头油水定然短不了,无须多讲你也明白。‘暗暗捞取’,意思是做得隐蔽,设法不让旁人察觉;同时给上司不吝打点,万一出问题可寻求他们护庇,一句话:‘大树底下好乘凉。’我的处世方针是:‘他们吃肉我呷汤,他们明贪我暗捞。’难道只许浊官捞个满缸满钵,偏不准我谋取滴沥私利?故而,你这次求职对我来说蛮重要,或说至关重要。你的抉择左右我的抉择,你的去向决定我的去向。(他读到这儿,喟出浊气一口。)自古以来,中国男人性欲不旺而权力欲极旺,一旦有机会都梦想官位,爬得越高就越是好佬。官民不平等,上下两重天,这就是我们国家的客观现实。我们杨家不缺别的,独缺仗腰杆子的大官,这道理你懂不懂?但凡能够往上爬,哪怕做条狗都不在乎,按现实逻辑规划你的行为,你就得这么想问题,也该这么办事情。自古讲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传统文化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承传下来,谁都改变不了的。就拿排队小事来说吧:中国人办事素来不排队,各自都把眼前利益放在首位,你想规规矩矩排队也不成,因为老是有人插你的队,硬把你拱到一旁去,硬把你挤到队伍后。连这么件小事都处理不好,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然是灿灿的真理,不仅颠扑不破,且放之四海而皆准。老毛大搞‘斗私批修’,愚公移山劳民伤财,几十年后这页翻阅过去,不又兜回‘人之初,性本私’,私欲丛杂的老路子?党官老爷又叫公仆老爷,这称呼听起来很滑稽,但是滑稽得有道理,而且是亘古不变的,别号常有理。常言道:‘朝中有个自家人,强过捡到金元宝。’有这等稀奇好事,谁不想赶紧出手?富贵何其荣耀,谁会拒而不纳,反倒往门外推的?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豁出性命也要抢到手嘛!老家有句俗话:‘冇准主意的人,等于冇准星的称。’望你慎思之,再思之,三思之!遵照上述想法行事,你的最佳选择是一步到位:进入国家部委。惟有你步入官场,才能为实现我的人生目标加满油,提供最强劲的助力。
“来信中,你讲你想进报社,相中了人民日报社。这当然是个好单位,也蛮吃价的,能给我提供某些帮助,实实在在的。比如说吧:将来你在报上给我们县头头们吹捧吹捧,那是效果立现的。不过依我见解,最能给我强劲助力的,还是你设法挤进国家部委,到官场上历练权谋,谋图将来鹏程万里,光宗耀祖。老话说的‘官久自富’,只要拼命挤进官场,一切都好办了。记得奶奶生前念叨的么?‘吃不穷,用不穷,不会划算一世穷。’她老人家这句教诲,值得你铭记终生。切盼你把握这次良机,好好划算划算吧!你要晓得:现如今,千万个人削尖脑袋往里挤啊!哥并不是捉你上杀场,你何必顶牛呢?听哥的规劝,绝对错不了唦!
“仕途能不能走通,冇别什咯[38]奥妙,就看这两样:一是靠山找到了,二是马屁拍得来。做官的诀窍说来简单,概括起来一句话,叫‘三多一少’。所谓‘三多’,就是多看,多听,多想;‘一少’就是少说,把咀巴子管严实。这话说来蛮简单,贯彻落实到实践中去,却是蛮难蛮难的。这需要高超的艺术。总而言之,望你认真考虑我的建议,千万莫让做兄长的失望啊!求职的关键,全在于这个‘求’字。不求人办不成事,中国的人情世态历来如此,官场上尤其讲这一套。求人的关键,有三条:一是放下架子,二是撇开面子,三是礼品丰润。送礼是一门蛮大的学问。不是哥吹牛皮,在该方面我充当你的导师,自是绰绰有余的。常言道:‘行行有学问,行行出状元。’你万不可只啃书本,须知书本外还有一个广大世界,需要你去琢磨,去参悟呢。只有琢磨和参悟透书里书外两个世界,你才真正算是通才。也就是说,一个通才不独精通书本知识,而且通达人情世故。过些日子,我汇一笔款子给你。俗话讲的,‘冇钱难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关键时候莫吝莫惜,要舍得泼钱出去。该花就得花,切记切记!另寄给你几斤香菇墨鱼,你转送白守信吧……”
“那《红楼梦》呢?”
“一样呗。贾宝玉大彻大悟,梦醒了无路可走,只好苍凉地遁入空门,当了一名‘情僧’。这不就是虚无主义吗?有人把‘大团圆’结尾贬斥为‘中国文化的肤浅’,这显然误读了。‘大团圆’结尾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梦。说到底,‘大团圆’也罢,启蒙也罢,不过是人类所做不同的梦罢了,‘大团圆’是中国文化的嫡传,启蒙则是西方文化的正宗。‘五四’是以后者替代前者,依我看,如今该以前者替代后者了。总之吧,必须打破‘启蒙万能’的梦!”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们并不迷惘,我们是清醒的一代。”姚娜喃喃絮说,仍自陶醉于她的话语操练。“我们并不可怜,只是感到周身发冷……”
“哦,为什么呢?”芳岛问,妩笑得雅致。
“因为,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启蒙这一页早就翻过去了。当今世界,全球一体化进程加剧,不存在另辟蹊径的问题,顺道往前走就是了。再也不必枉抛心力,去寻找任何新的社会改造方案。”
“那么,结局呢?”
“结局?不就是世界人民的‘大团圆’嘛!”
“哈哈,妙妙!我同意你说的!”谭冕一边写信一边聆听,已经聆了好一阵子,这时候楔话了。“老王,你意思是说:后现代语境下,启蒙只能沦为‘后启蒙’,‘大团圆’只能沦为‘后大团圆’,你说是不是?”
“呃,可以这么讲,”王风笑道,“也算一解吧。”
“我真怀念五四时期呀!那时候,中国知识分子屹立于潮头,多么好……多么好……”老杨边读信边聆听,这时幽幽叹慨。
九十年代推出的大多写作潮流和所谓的后现代主义批评观的最大后果就是,在九十年代新的历史条件下,不是转化而是取消掉了八十年代现代主义和先锋派写作与批评逻辑中尚存的所有可能的批判立足点--它取消任何积极意义的肯定与追寻,实际上等于取消了现代主义对抗市场逻辑、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现实可能性;而且其所鼓励的、不会真正冒犯外在掌控的,以身体欲望、本能感受为自我表现着力点的写作方式,又使得它很容易被市场欢迎与整合,并被轻松炒作为新的"市场"卖点。这也就是为什么九十年代承续八十年代现代主义先锋写作的承续者们,那么轻易被市场收编的原因所在。由此,表面看来以西方现代主义为榜样的中国式现代主义、中国式先锋派便在一系列历史情势和美学观念逻辑的嬗替中迅速堕落为中国式市场意识形态的寄子。
“可不是?”王风感同身受,叹慨着跟进一问。“那种日子,永不再有喽……”
“痛苦,真痛苦!这他妈过得什么日子啊!”姚娜索性骂骂咧咧起来。
“姚娜!”
王风嫌她搅得扫兴,板起脸孔嗔喝一声,随即把口气放软和,委委婉婉劝告她:
“你呀文雅点儿吧。没瞧见么?我这儿有客人呢。”
姚娜粉脸一红,道了声对不起,嫰模嫰样的,随后粘起老杨来:
“老杨,帮帮我!快帮帮我吧!我痛苦得很,快要死掉啦!”
“姚娜,你性子越发惯娇了!”老杨哂哂的笑着,扭过头冲老谭说,“你是诗人,彼此间最有共同语言,你来欢慰她三五句吧!”
“我不闲得呢,正给朋友写信。老大,这重任交给你吧,你嘴巴甜,最胜任这活计了!”足球滚至近前,又给大脚开出。
“我又不是诗人,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老杨忙摆手推却,仿佛推挡一飙扑面的晦气。“贤弟,听我说,还是你来安慰。‘弯刀就着瓢——切菜最合适’,你莫推辞唦!”
“嘁嘁,算啦算啦!”这番话腻味了姚娜,她烦躁得坐不安位,挥甩着两条瘦胳膊,身条一纵跳将起来。“哼,哼哼!我知道,你们俩讨厌我,不想来安慰我。好,好!我走,我走了!”说着作势要走。
“老大!好歹你开开金口,安慰人家几句嘛!”谭冕搁放笔,拱手央恳道,“我手头正忙,不及旁鹜唦!”
老杨心中也有些烦难,想这丫头委实粘男,仿佛一滩粘稠鼻涕,甩了甩弄不掉呢。没奈何,他只好捺住性子,将手中信件撂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架势,蔼着憨脸盘哂哂作笑,嗔问她道:
“瞧你,瞧你,成怨女了!倾诉吧,倾诉或者呕诉,都可以嘛!憋馊在肚子里,可不是好玩的!说说吧,说说:你究竟痛苦些什么?”
“这一程子,闷痛闷苦的,可憋坏了我!必须找人倾诉一下,或者说,呕诉一下!”
“嗯,嗯,请便吧!”老杨倾耳聆着,嘴里嗯嗯两声,“请讲,请讲呗。”
“跟你说,我真的好苦闷呀,忧伤得……唉,忧伤得一塌糊涂!我必须找个人,倾诉或者呕诉一下心窝子,就在当下!”
“嗯,嗯。”他漫然应答,“倾诉或者呕诉,都不妨的。”
“必须找个人倾诉衷肠,或者呕诉衷肠,不然我会憋死的!真的真的,百分之百over,憋气而死!”
“嗯,嗯。倾诉吧,继续倾诉,或者呕诉!”
任性女孩儿有倾诉癖或呕诉癖,对此他心旮旯烛明。这般情形下,他若硬去制止她,也是碍难办到的。女孩子嫩皮嫩脸,这一点不能不顾及。
“我的精神处于分裂状态,同时还要安慰好父母,让他们对女儿感到满意,在亲朋面前保持话题,有足可显摆的,有足可夸耀的。这样扭扭曲曲地苟活着,憋憋屈屈地聊赖着,我承受的心理压力该有多大?就在眼面前,我的想象力趴窝了,诗歌创作停滞了!你想想,这多可怕呀!能不让我心力憔悴,备感痛苦吗?”
“嗯,嗯。”
“唉,上这个‘通才班’,简直一无用处!哄骗人的鬼玩意儿!典型的浪费青春浪费生命!在北大,根本学不到我想要的,相反地,只会把我的诗才锉磨掉,唉……一句话:我讨厌学习!讨厌考试!讨厌身边这恶心的一切,难以甩脱的一切!真的真的,不瞒你们,我简直要疯掉啦!”
她毙卧在被窝上,喁喁倾诉着,干脆哭起鼻子了。老杨以为她是假哭呢,但是细细一瞅:唷嚯,真哭嘞!泪花清清滢滢,往外汩汩地泉涌,颧骨一片湿光。她侧过脸庞去,用手背打横了,一个劲载擦载抹。
“我一想到新学期就感到恐惧,心头不寒而栗。”泪眼迷濛着,脖颈梗梗上仰着,她泄发泫叹幽幽戚戚。“真正想读的书没时间看。杂七杂八的知识垃圾,反倒填鸭似的灌输给我。他们一个劲硬灌,没完没了硬灌啊!我讨厌做学问,只想搞创作!讨厌,讨厌,真讨厌!”
形同一具颓然倒伏的饿殍,她脸朝下直挺挺躺倒在床,一动也不动,一任时光嘀嗒而逝,与她似乎毫无干系。
老杨拽了拽她的一只袖管,忙忙地劝说起来:
“好了,好啦!姚才女,别哭了!啧啧,美哉呀,小娇娘!姚娜呀姚娜,你真个美丽唷!‘正因为你美丽,所以我觉得生活也是这么美丽的!’”
“去去去!滚到一边去!又在信嘴胡吣了!我最不爱听的,就是你的耍油腔!”
“OK,好好!决不耍弄油嘴了!特此刚毅起髭须,我向赤白党保证!呃……姚才女,听我说嘛!处身于后现代,一个北大才女陷于苦闷,这很正常的嘛!这既是一种不幸,更可看成一种福分,你懂不?干自己想干的事儿,对于每个人都是至高的快乐,也是至大的幸福。现如今,母校北大对你们这班人,期望实在太高峻,也太庞大了。他们理想从你们这拨嫩稚稚的学术苗子当中,通过填鸭式的人工饲育,为21世纪中国造就出若干思想家: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列宁、海德格尔……式的名角,好让咱们国家在世界上有些尊严,好歹风光靓丽些。俗话说的,‘能拔脓就是好膏药’,将来有这个用处,算是体体面面,很不错的啦……呃,呃,掏句心窝子,学业负担这般压肩,把你这旷代才女疲得臭死,累得臭死,真个是……唉唉……‘猪八戒当女婿——造妖作孽’哟!眼面前,焦虑追撵着你,逼迫着你。你呢,满心满怀都是焦愁,缸藏着,窖储着,鄙人对此很理解,也趁便深表同情!究其实,这是北大正做着的一个白日梦,一个炮制学术大师的诞妄构想。如此而已,岂有他哉?但凡是明眼人,谁心里不洞晓,是不是?说到底,这是炮制中国学术人才的……呃,这个这个……一项泡沫工程。对对,一项泡沫工程!所谓的‘211工程’计划,本质上讲也不过尔尔……对对,Just so so!”
这时候,芳岛小姐不甘受扰,忙忙地起身告辞,坤包仓促地拎在手里,脸上显出悻悻然。谭冕礼貌地站起身来,欠身和她寒暄了数语,王风则将她礼送出门。芳岛没忘记和老杨打招呼,他呢说得正起劲,只是欠了欠屁股,草率地抬手招一招,冲她带笑示意了一下。
“现代知识分科严密得很,每人若能精通一两门,就很了不起了。当年钱钟书报考清华大学,数学仅仅得了15分,可他仍是个优等生嘛。”
“对对,对对对!”姚娜快捷地接口,舞手划脚着。“老杨,你说得太对啦!那些课全他妈的废东西!(说到这儿,她粉嫩的舌尖微微吐露,轻轻一笑,庆幸他们俩离去了。)每一个有拉斐尔的才能的人,马克思讲过,都应当有不受阻碍地发展的可能。”
“话虽如此,但是‘应当’落实到现实中,何其难哉!海子折翅中途,被国人普遍冷漠,这且不提吧,就连圣人孔子、诗圣杜甫也是梦想落空,你想想这有多可悲?人类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来,还将这么一步步走下去。海子卧轨殉诗之后,还将有别的诗人络绎自杀,你奢谈什么‘不受阻碍地发展’,无疑等于画饼充饥了,对此你能否认吗?”
“没错儿,我无从否认,这也撇一边吧。老杨,你只清侃一下:眼面前,我该怎么办?成绩太差劲不行,我父母那儿没法交代,在同学面前撅折了面子;若是攒劲刻苦学习,又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唉,瞰往瞻来,能无忧惧?岂不骚闷?直叫人潸清涕,揾清泪,红袖瘦损庞儿!”
“问题的关键,不是撅折不撅折面子,”老杨见机导劝,犹如耗子见缝就钻,蚂蚁见骨头就啃,“重要的是,必须保持你的创作状态。否则的话,不消一两年,你的诗才给磨蚀掉,那才是一出泼天的悲剧——骚得发闷、闷得发骚的大悲剧啊!”
“对,对对!老杨,说得超棒!太他妈好啦!”
姚娜情绪激越地翻转娇躯,高高扎在脑后的头发随之朝外疾甩,仿佛用拂尘将一只不存在的苍蝇挥赶开。
“不,不不!我不能歇笔,绝对不能!写作,是我生命的内在需要。诗人是活在诗中的,一个诗人只有写诗,才证明自己还活着。因此,唉,我才痛苦不堪,不堪得要命!现在问题是:我该怎么办呢?究竟怎么做才好?”
才刚说完,她又翻身脸朝下,载呜载咽,悲悲地倾诉着:
“眼面前,我的学习成绩拖后腿,在班里算糟糕的。顾想过去,对自己的写作天才,我是满满地自信着。如今呢?不敢坚信,疑虑丛莽了。隐隐有种不祥预感:诗神不再眷宠我,她要弃我而去,唉……”
“那不奇怪嘛,弗朗茨·卡夫卡还一直怀疑自己的写作才华呢。”
“唉,空寞、空寞、空寞!真她妈的精神空寞!上帝让我来到人间,绝对是个大错误,绝对的!”
“‘虚虚复空空,瞬息天地中;假合成此像,吾亦非吾躬。’上帝让谁降落人世,都绝对是个大错误,绝对的嘛!”老杨不由犯上嘴瘾,一溜儿“嘿嘿嘿嘿”,憨怀笑侃起来,戏仿着她的口吻,眉宇恬快地呈现生动。‘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你呀该学习鉴湖女侠,顾自醉饱逞俊豪。呸呸!去他娘的学习成绩吧!”
“老杨,你讨厌!好讨厌哦!”姚娜气得眼瞋瞋的,直捣床铺地嗔说:“‘吴妈哭阿Q——上错坟’啦?哼哼!你寻我的开心,故意拿话来气我!”
老杨捽住自己耳垂,往下扯了两扯,做了个咧嘴憨笑科:
“没有没有!我发个毒誓,说的全是实打实的!捻着你的乳尖尖,你仔细想想吧:要是地球上没有人,我们这蔚蓝色星球将永远是清洁的,远离烦嚣尘浊和不赦罪恶。暗无天日的地狱,也可用来搞旅游开发,让天使们点起蜡烛,列队吟唱赞美上帝的颂歌,张开翅膀翩翩起舞,继而鼓腹作逍遥游了。”
“唉,不想活了!真的真的,太不想活了!我觉得,活着真的没意义!绝无任何意义!我被生下来,误落尘世的那瞬间,就是父母犯下不赦的滔天错!真是真是,毫不夸张地说,绝对没错儿!我有种沮丧的败北感,就是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感觉自己要完蛋了,海子自杀前的那种不良预感,如今传染到了我的大脑。真是的,我痛苦得不行,却没一个人来关心我。唉唉,我该怎么办呀?”
见她翻烙饼似的频翻娇躯,老杨不由“扑哧”笑出憨声:任性女孩儿任性地表演自己,可不叫旁观者哧哧笑煞么?倘若有人误闯进来听了去,准以为这姑娘高烧着,满嘴的焦胡话。他未敢迟疑,也未加踌躇,喂她一勺子退烧药:
“我劝你呀,围绕诗歌创作构建合理的知识结构。‘从来大才人,面貌不专一’,根据自身条件选学,这最好不过了。有些课你干脆甭听,好歹混个学分,就得了呗。要不这么办:熬到明年,你申请转到中文系来。”
“我倒是渴想转,可哪里办得到呢?”她将娇瘦身又转过来。“上星期,我们班搞了个民意测验,问文史哲三系,大家愿意去哪个。结果是:选中文系的四十多个,选历史系的才五六个,选哲学系的仅一个。我的成绩很不好,怕班主任不会批准。”
“哎呀呀……”老杨缓缓踱着步,捏弄着指关节,忧愁地忖量起来。“这可就难办了……不过……我认为……”
“还有件事儿更难办!你听我讲!听我讲嘛,老杨!”她一翻娇身跳将起来,任性地绊住他的话。“认真听我讲的!”
“OK!好好,你讲吧!”
“明天晚上,我们宿舍一位同学过18岁生日。她约好大家去吃麦当劳,然后去黄色潜水艇[39]跳迪斯科,打算玩通宵。我呢,对请客送礼这套庸俗玩意儿,顶顶讨厌了。唉,我实在不想去玩。我又不会跳舞,而且顶讨厌迪厅,那种场所太颓废、太狂躁。镭射灯在头顶疯狂地旋转,搅得人头晕脑涨,跟进了水的。这种玩意儿,我实在受不了,就像不合脚的鞋,或者不合鞋的脚,随你们怎么比方吧。但是,倘若我不去,势必得罪她们,又恐担待不起。他妈的,做人真麻烦!唉,简直麻烦死了!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做出格女丈夫,顶住压力,别去参加!光荣的孤立是很难的,但是你必须顶住!病态的执拗,有时比俯首顺从更有意义。‘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这道理明白不?听我的,拒绝参加,千万得顶住!风可以吹走一张大纸,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为什么?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
“但是,我和她们几个,本来相处就不好,硌硬着,抵牾着。这回若再不合群,她们准拿白眼扫荡我,笃定的。唉,成她们敌人了!”
“白眼扫荡怕什么?任其白眼,哒哒哒……横扫一通呗!成敌人就成敌人呗!‘死了张屠户,就吃混毛猪’,有啥可怕的?当个女独行侠,也蛮好的嘛!关键在于,须保全你的傲睨癖性,和你的人格独立。听我的敦劝:顶住压力,决不驯服!拒绝顺从庸流!”
“否,否,不对嘛!老杨,你做得不对,尽出馊主意!”谭冕大以不为然,一头旋上钢笔的笔套,一头大咧咧地抢过话头。“人情世故非常重要,决不能不去的。人家好心好意邀请你参加,你坚意拒绝怎么行呢?”
“问题在于:Party不能白去的,一去就得送礼品,每人一张百元大钞,少了人家就白眼你。她们一个个家境富裕,油流脂溢的,只有我家境贫寒,掏不起这笔不菲的礼金。再说吧,有了这笔大款子,我还想多买几本课外书呢!我说过,请客送礼这套庸俗玩意儿,我顶顶厌恶了。支招吧,眼下我该怎么办?”
“那你就……就……”谭冕为难地抓抓头皮,登时没有了稳主意。“不过,人情世故必须顾及!因此嘛,你一定得参加!哪怕借钱呢,你也得参加!”
“No,不不!话不能这么说!”老杨决然剪断他的话。“诗人就得超拔,就得蔑世忤俗。‘闪光的钻石缺不了棱角’,诗人必须保持自己的鲜明个性,和思想独立性。如果曲己阿世,他写出的诗必定一无可取!”
“很对!太他妈对了!”姚娜翻身一下坐起来,咧开嘴儿哈哈大笑。她笑得很阔气,像一位骄慢的千金小姐。“老杨,我同意你说的!老谭讲的是小道理,这大道理他不懂。”
听到后这句话,谭冕翳情不悦,冲口溅唾驳斥道:
“诗人就不要人情世故吗?丢掉人情世故,怎么当得了诗人?老杨不写诗,竟敢妄谈诗人,哧哧,好笑噢!”
老杨顾不得瞻仰他的歹相儿,捷然决然予以驳正:
“诗人多种多样,不能一概而论。有天才诗人,有庸才诗人,有狗屁诗人。比如说海子,他就是天才诗人;倘若遇到这种情况,他肯定不会去的!”
“真的吗?你又不是海子,怎知他不会去呢?难道你这么了解他?嗤,真可笑!老杨,我发现你性子硌,凡事好走极端。奇怪的是,今天你由骜烈变为驯顺,一味顺她心意乱讲。”
“我可不是顺她心意乱讲。我的意思是:一个诗人的生命力在于保持自己的独特个性与思想独立性。否则的话,算什么诗人呀?”
“写诗和做人,这是两码事,你莫混为一谈唦!写诗尽可保持个性,追求个性,但是,做人绝对要讲人情世故!送同学一个人情嘛,有什么不可呢?学做人,学做人,学做人!这三字含义,你明白么?”
“罢了,难学哉!甚至可以说,压根儿办不到!我做人强调两个字——硬直!空头情我是不领的,也送不来。”
老杨夸张地摇头晃脑,情形跟耍拨浪鼓似的,嘴里发出剪子铰嫩枝似的啧啧脆响。他一边晃着脑袋,一边打着踅步。
“诗是最个性化的东西,苏生出活泼泼的诗人人格。试问:一个规行矩步、人格鄙猥的诗人,乌能写出大气磅礴之作耶?倘若没有‘天子呼来不上船’、‘一生傲岸苦不谐’的铮铮风骨,李白乌能兴发‘仰天大笑出门去’、‘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豪言?哼哼!你才不懂诗哩!”
你一言我一语,他俩斗起嘴皮子来。姚娜在旁左观右瞧,乐得绝倒在床。
“哈哈哈……哈哈哈……”
从她嘴巴里,爆出一通屄声浪嗓的尖笑。那笑声极轻浮、极放浪。
“对对,太对了!‘一句顶一万句’!我振臂高呼:‘坚决支持老杨!’”她岸岸地扬起嫩脸,转冲谭冕说,“老谭,听我说!你纯粹是庸人!大庸人!你根本理解不了我,也理解不了海子!哼,你的学位论文还论海子呐,趁早拉倒吧!”
嘴里嚷嚷着,她扭身来到王风的书桌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取来打火机燃着,狠劲劲地叭了三四下,接着尖声嚷叫起来:
“哼!酬酢?去他妈的吧!我才不需要呢!我需要的是孤独:丰裕的孤独,诗意的孤独!你懂吗懂吗懂吗?老谭,你懂吗?”
“懂吗?懂吗?懂吗?懂吗?懂吗?”
她将嗓门拔得老高,尖起嗓门来嚷叫。
“罢了,罢了!我服输,我服输,我服输!”
谭冕妥协地咧嘴苦笑,将双臂张得大开,接接连连摆动。
“好,我承认:我是庸人、十足的庸人。这总行了吧?”
老杨权且撇开他们。将情绪稳了稳,他抄起书桌上信件,继续往下阅——
“白守信家你该勤跑才是。切记切记:务必跟他搞好关系,千万莫疏远了!巴结好他,对你的前途有利,蛮用得着的。表面上看,这家伙硬骨铮铮,为人处世一副正派样子,见着谁都笑脸相迎,和和气气的,心眼里却是蛮雀薄、蛮歪歹[40]。这家伙奸滑得很,而且精精剥剥[41]。这种人轻易是不肯助人的,我心里很清楚。对中国官场那一整套鬼把戏,他真个蛮来得[42],简直摸得糜糜烂,精熟到家了。他有个妹妹,叫白雅慧。对于她,你还有印象吧?她只不过是个江西广播电视大学的专科毕业生。她进乐安县法院工作,就全靠大哥寻情,找门路;否则是根本莫想进去的。据说,三年前,我们县的头头脑脑们集体挥霍公款,到北京游玩了一次。白守信使出浑身解数,热情款待了一行人。通过他的内部关系,白守信安排这行官员参观了中南海。过了不久,他使出浑身解数,把县长的郎崽[43]安置进北京某家报社。常言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县老爷于是顺水推舟,做个整人情,回帮他这个大忙。‘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官场的人情世态,历来讲究这一套。古往今来,官场最作兴搞的,就是这套鬼名堂。有人总结说:‘在单位里混,三分靠做事,七分靠做人。’和我讲的意思相同。哦,对了,有主意了!我忽然忖到个好点子:你赶紧追白雅慧去!眼下她还冇对象。只要你把她搞到手,就算万事大吉了。这样一来,你名正言顺成了他的妹郎[44]。他对别人尽可漠不关心,但是对于妹郎,总会尽心竭力帮扶吧?放寒假时,你回乐安一趟吧,上白家串门去……”
罢了,读不下去啦!
他不耐烦地便将信一抛,抄取萨特的《不惑之年》,继续往下读。心中的杂念忧扰牵缠,弄得一个字都读不进。主人公马蒂厄为女友打胎而满处筹款的焦恼,此刻同他很是隔阂。隔阂得太远了。二哥做官心热不难理喻,可拽上我做什咯?咳,气煞人!他脑海蒸气熏腾,氤氲着一团迷惑的雾濛,心头焦辣辣的。一万个念头挤挤挨挨,恰似蚂蚁出巢一般拱出来;细加忖想,没一个行得通的。比方说,信中哥谋划的好点子,究竟哪个能顶用?“哼,哪个都不顶用!”他悻悻丢出一句,继而释卷负手,在屋子里打踅踅,心里乱乱糟糟,不知该做些什么。蓦忽地,什么地方传来轻微的嗞嗞声,带着旋律。他大觉奇怪,往自己床铺上细瞧一瞧:喔嚄!刚才直嚷痛苦的姚娜,此刻戴着耳机子,手里捧个微型收录机,在听珍妮·杰克逊的录音带呢!
“喔嚄!这,就是你所谓的痛苦?”
从他咧开的嘴缝里,滤出几声盎意的讽笑。
“What?”
姚娜没听清这句问话,便拔高她的尖嗓子,冲着他嚷问一声。老杨做了个摇头科,随后扬了扬手,仿佛赶走一只面前不存在的蚊子,扭转身去不搭理,鲁迅曾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子也不转过去”,此之谓也。姚娜仍是不明其意,忙忙摘下堵塞耳眼的耳机子,尖起锐声打问:
“哎,老杨!刚才对我说了什么?”
“哦,没什么!”他又摆手。
“没什么,听你的吧!”他扭转脸来,再次摆了摆手。
姚娜颇有些疑惑,却也不好再问,略一动思,转而问:
“哎,对了!我问你,杨明中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他呢?”
“在北医三院,护理病人呢。”
老杨待得烦烦腻腻的,便将借阅证揣进衣兜,打算到图书馆借书去。刚刚走下楼梯,迎头便撞见班长陈莉。
“嗨,老杨好!”
“嗨,班长好!”
陈莉将手中一沓报名表扬了扬,姹笑微微地打问:
“我问你:今年的国家公务员考试和北京市公务员考试,你们宿舍谁想报名呀?”
四十四
典藏丰赡的北京大学图书馆是一座标准的凹字形建筑,恰似个造型笨拙的聚宝盆,内储许多码得整整齐齐的宝物,外墙的边缘镶一道碧琉璃瓦贴饰,此外别无修饰。这么一座大建筑物,你既可以说它气派十足,也可以说它土气十足。东门有个宽大门廊,正当中悬挂着邓小平手写的“北京大学图书馆”匾牌。说起来,这才是图书馆的正门。不过,平日里它执行闭关政策,只在出现大事活动,例如授予某国元首北大荣誉博士学位等,才在门廊底部、匾牌下方扯起一条大红横幅,上书一行楷体大字:“热烈欢迎……莅临我校。”下配一行英语,字体略小些,内容同上。燕园道路两旁彩旗或飘飘展展,或翻翻卷卷,伴着刮刮的劲响,一派隆隆重重、热热闹闹的节日气氛。这时候,北大图书馆正门也就“门户开放”,大家可由此入内了。平日里,大家从窄小的南门进入,走过一条约莫百米的通道,左转一个90度弯,再行至图书馆南北长度二分之一的所在,上到二楼、三楼各书库和阅览室。教师研究生阅览室和期刊阅览室位于紧北边,若上那儿,通常得顺着通道走完图书馆的南北长度,左转一个90度弯,再约莫走五十米,然后拾级上楼。
老杨原想上教研阅览室看书,但是抬腕看看手表:唷,时间不早了!便径直上楼,来到总借阅台借书。平常这地方好不拥挤,但是今天借书者寥寥无几。将索书单填好,递给穿工作服的女管理员,女管理员一把接过,晓善地随便溜一眼,即刻递还给他:
“同学,对不起!借小说,请到开借书库去。这儿的文学类书籍,只对文史哲专业的教师和研究生开放。”将他错当成刚入燕园、不通晓借阅规则的新生了。
老杨何许人也?哼,才不上这个当呢!
开借书库的图书通常破破旧旧的,污渍斑斑驳驳,书页上乱涂乱画的现象很严重。而且,书页常有散失和毁损。嗤,读那些破书,委实苦哉!
“哦,我是中文系研究生。”
女管理员再次接过他的借阅证,先念证号19420004,对照像片验明正身,之后再次归还:
“按规章,你得先上那儿借去;如果那儿没有,再到这儿来借。”她精准流利、口气冰冷地执行《北京大学图书馆管理条例》。
在研究生当中,撕书毁页者有之,打人骂人者有之,吸烟吐痰者亦有之。每年,都有一大批书刊过早地“病退离休”,造成很大的浪费、损失;每年,也都有一些因此受到馆纪、校纪处理的读者“两袖龙钟泪不干”。校电视台、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节目,都曾就此做过专题报导,在社会上引起较强烈的反响,影响了北大的声誉,也刺伤了北大人的自尊心。一位北大同学愤慨地说:“抓住偷书的就很很地罚;偷一本书罚款一千元,看谁敢偷。”是的,我们可以加重处罚的措施,然而,我们认为最根本的办法是与广大读者一道提高校园文明的整体水平,使“爱护图书,爱护公物”的意识不再只是一句空洞的口号和一种外在的约束,而是真正成为每一位读者的自觉行动。
“哦,那儿没有!我刚从那儿过来!”
老杨早备好一块谎言的抹布,满满地填了她一嘴。
女管理员对他这话并不信任,但是也不想核实,她嘴角朝下轻微一撇,懒拙地拧转瘪瘦的身板,将索书单放到传送带上。不大一会儿,一摞簇新的五卷本《路遥文集》由传送带缓缓送出。他填写借书卡,这时,一只手掌按在他肩左膀上。
“你老人家呀!”
用不着回瞭,这句熟悉的口头禅一入耳,老杨便知檀弓驾到。
檀弓见他借阅《路遥文集》,脱口批评道:
“嗤!这种破书,有啥读头嘛!”
老杨将借该书的缘故略加解释。檀弓还完书,两人一行闲谈一行朝外走。
“有空没?陪我到福缘门走一趟!”
老杨忙问,快吃午饭了,你去那儿干嘛?檀弓解释说,他有个老乡,画油画的,在那儿租房住着。前些日子,她老公从老家给她写了封信,敦托他尽快转交。
“福缘门?那不是画家村吗?”
“是呀。她是个画家,所以住那儿嘛!”
老杨听得勃勃兴味,忙促一声:“快走罢!”
骑到临湖轩的篱笆墙前,檀弓突然发现地上有个书包,赶忙下车捡起。“唷,谁这么粗心?”打开一看,内有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和一本盖有“北京大学图书馆藏书专用章”篆字图章的洋文图书Se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 ,笔记本里夹几页稿纸。没有发现学生证,笔记本扉页也没写名字。
“这不是英语,是法语吧?”
“不是,”檀弓摇摇头,“法语我学过,知道一些。哦,对了,意大利语!一本意大利语小说!”
作者Italo Calvino,“呀……”老杨一拍锛儿头。“伊塔洛·卡尔维诺!这是卡尔维诺的小说啊!”
“卡尔维诺?哪国的?”檀弓对外国作家不像对唐代诗人那般稔熟。
“他呀,意大利小说家,鼎鼎大名的。他和阿根廷的豪尔赫·博雅赫斯、法国的阿兰·罗伯-格里耶等,都属于后现代主义小说大家。”
“倘若这书丢失,照北大图书馆规章制度,得按书价的100倍赔偿。穷学生,谁陪得起啊!”檀弓不免着起急来。“咱们先别走,在这儿等一下,怎么样?”
老杨听了,心里自是感服,忙点头同意。过一刻钟左右,一位男士骑车过来。
“请问同学,你丢了书包没有?”檀弓热情地迎上去问。
那人一个急刹车,单足点地,看看书包,摇摇头,径自离去。再问几个也是如此。檀弓稍加犹豫,将书包背在身上:
“不等了,咱们先走吧!回头,我到三角地去贴一张招领启事。”
瞧着前头他的背影,一件往事跳然闯入老杨记忆:
或一日,他俩在学一食堂吃午饭。快到吃饭高峰期,食堂的人流剧增。打好饭后,老杨坦坦地走到檀弓右旁的空位,上面搁着他的饭盒盖。老杨以为那是他替自己占座呢。刚想落座,檀弓忙放下饭勺,以手拦阻说:
“这儿不能坐,椅子不干净!”
老杨低头一瞧:唷!椅子上一大摊稀粥,也不知哪个冒失鬼泼洒的。这位子离窗户较远,光线幽幽暗暗,不细瞅是难以察觉的。老杨走到饭桌另一面找了个座位,斜对着檀弓,两人边吃边聊。但是,他俩的闲聊时不时地被觅座位的学生所打断:
“同学!请问,这个座位有人吗?”
每次檀弓都殷勤地放下饭匙,手指椅面的那滩稀粥,告诉对方说:
“没有人。不过你不能坐,上面弄脏了。”
两人你言我语,散散漫漫聊着闲天。檀弓吃得很慢,老杨已经吃完,他才吃了一多半。聊的内容早已忘光,但是,其举止神情至今历历在目,那饭盒盖就一直物在那儿,静静地物着。后来,檀弓见服务员出来收拾餐桌,赶忙欠身叫住,蔼笑着说:“师傅,请先打扫这儿吧!”说毕,他收起桌上的饭盒盖,轻松一笑说:
“这下子,我的任务完成了!”
想到这儿,老杨默自感佩地夸说:
“你呀你,真不枉叫檀弓[45]啊!”
顺着临湖轩近旁的水泥小径溜车,经过小小巧巧、形似一只耳朵的悠哉湖,再左拐一个大弯,两人来到了未名湖畔。树叶掉落不少,整个湖区清旷了许多,不少躺椅空闲着。路边野草黄枯枯的,透出几许萧飒意味,不住地摇颤着,发出清响簌簌瑟瑟。松柏的针叶凌寒披翠,只是不似往昔那般鲜绿悦眼了。白皮松依旧姿态优雅,岸岸然挺立着,枝枝柯柯绘就迷彩服般的复杂图案,极富现代装饰的韵味。稀薄的冬阳澄映在平静湖面上,幽幽烁烁地耀闪着白光,粼波明明灭灭幻变不已,一颤一抖一扭一曲,幅度极其微细。一带疏柳临水映照,彰显出删繁就简的幽雅姿态,毫不逊色于《芥子园画谱》的图版。博雅塔的淡灰色姿影大大方方地投映于澄静湖面,锯齿状轮廓线一漾一漾晃荡着,时时刻刻不见停息。几十只寒鸦飞越疏林,敛翅栖落在塔尖上,闲逸地梳理羽毛,暄晒橙色暖日。两人推着自行车,款步在寂寥的环湖路上,一行慢走一行漫聊。对于眼前景致,他们无心着意去浏览。
“唉,我的考博成问题了!”
“真的?不会吧?”
檀弓点点头,忳忳地幽叹一声。明年中国古代文学教研室计划招收三名博士生。檀弓原想报考元师古教授名下的。元老乃胡州人氏,是中国古代文学教研室一大台柱。他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号称“元体”,每位入室弟子依例受赠佳作一幅。元老无儿女,嗜书如命,家中秘藏若干部线装古籍,除入室弟子有幸一饱眼福外,别人没得缘法睹见。他老人家声言:“带弟子是结学术缘。”想投他的缘可不容易,每年他限招两个,国内和国外各分其一。对结缘者,元老照护有加。历来的考博者,靡不以进其门墙而备感荣光,以此傲视侪辈。偏生元老素有“师门严峻”之称,对不入法眼的等闲之辈,此老抱定“宁缺勿滥”之旨,将免招牌高高挑起。明年元老将要荣退,今年是最后一回招收弟子。檀弓素日荣仰元老的人品学问,运足了劲儿想挤进门槛。惆憾的是,昨天他从导师阮梦籍那儿获悉:在教研室教授例行的碰头会上,元老放出“今年无学缘可结”的风声。
“轮到最后一拨了,怎得挂起免招牌呢?”
“不知道,元老没说。‘极盛之下,难乎为继’,对晚辈看不上眼,也许是理由吧!他只是声明:‘国内考生今年一个不招,日本、韩国的仍可考虑两名。’”
“哧,古里古怪!真是畸怪之人!”
“可不?太畸怪了!这下我完蛋喽!”
“报考你导师的,行不行呢?”
“不行啊!今年阮老师招了一个,明年无论如何轮不上。况且,明年年底就退休,他岂能再收弟子?”
“你算是倒霉了!”
“是呀,走霉运了!看情形,我只好报考外校的!唉,小生命薄!”说罢,闷叹一叠声。
“丁卯怎么样?”
“他呀,比我惨恻于心!”
“哦?咋回事儿?”
“压根儿没戏呗!”
檀弓讲起来:丁卯的导师向子虚没有正高职,不能招。丁卯搞元明清小说研究,要报考只能报考诸葛者也教授的。明年诸葛教授肯定会招,但是,他铁定不会招丁卯。
“哦?为什么?”
“我们教研室老师对他的印象,极坏极坏的。你还不晓得?”
“哎——!同学,等一等——!”
回头观瞧:一个小伙子舞划右手,急急火火骑车追赶过来。檀弓猜出他的来意,冲老杨轻轻一笑:
“嗯,这下好啦!省得我明天去贴招领启事!”
车到近前停下,小伙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冲着檀弓说:
“同……学……听说你……捡到……对,对!就是你肩上挎的!”
小伙子始而脸色吓白,继而惊喜莫名,终而感激涕零。那脸上神色刻刻不停地变换,把老杨瞧了个不亦乐乎。待检点过书包,小伙子掏出一张100元大票,死活往他手心里塞。心地纯良的檀弓忙双手推挡回去:
“哎,同学!听我说,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子嘛!在咱们燕园里,不兴搞这套庸俗的……”
打发完小伙子,两人继续款步慢行。接着刚才的话茬,檀弓继续往下讲——
这厮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在背地里,他对教研室每位老师臧否了一遍,这你早知道的,不用我追加讲述。他这人还特好辩嘴。每回上讨论课,他总是好求甚解,和老师激烈辩论,载驳载诘个未艾未央。比如,老师讲到某个问题,他不断地进行质疑,“打破砂锅问到底”,最后弄得老师敷衍乏术,狼狈得赧赤不堪,额角爆出颗颗虚汗珠子,心头也是掂掇发怯,生恐露出马脚来。这般牛心犟性的弟子,试想想:哪位导师甘愿赏识呢?
有一次,檀弓告诉老杨,中国古代文学教研室的老师开会,会间在走廊闲聊时,向子虚老师以抱歉的口吻,冲诸位贤长连连拱手,尴尴地发几声瘪笑,惆怅着叹息着说:
“唉唉,休提!‘弟子无能,师受其辱’,招到个不成器的弟子,我的心头良感疚痛!”
“真的么?”老杨愕愕,不相信自己耳朵了。“哎呀呀,难以置信嘞!”
“坦荡人不打诳语,骗你我是小狗!不过,叮嘱你一句:这话可别透给丁卯,千万千万!”
“好嘞,放心吧!”
两人谈谈讲讲,一行闲走,一行说笑。说笑声惊扰了栖在槐树上的一只大鸟,鸟儿腿一蹬,尾一翘,振翅疾飞,在湖面上空旋了个圈儿,远远去了。走了一截子路,各自又骑车。顺北大办公楼右侧往西拐,经过矗立于草坪间的一对汉白玉华表,便来到正对西校门的校友桥。恰在此刻,校友桥桥头的汉白玉护栏上,倚靠着一对情侣,女的偎贴在男的颈窝里,对他喁喁地情话。女的声口好细好细,俨似一只草虫发出的微屑语。男士个头挺高的,戴一副深度近视镜,谢顶较老杨更严重些;女士矮矮胖胖,姿色平平。老杨发现,男士并非别人,正是朱明海,他大学时代的系友。
“你好,老朱!”
“唷,阿杨!你好你好!”
朱明海四十多岁,江西省丰城市石滩镇人,算是正宗的同乡。说起来,当年他还是“闻人”呢。阿杨读本科时,朱明海在读研究生,后留校任教。阿杨读大四那年,学生食堂发生一起食物中毒事件,虽然抢救及时未出现死亡,但是震动极大,学生们愤而游行示威,声讨抗议。足足争闹了半个月。朱明海是行动的组织者之一,阿杨则是参与者。事件平息后,朱明海受到党内处分。不久,朱明海和女朋友之间又出现一道感情裂痕,原因是出现了第三者,一位金融系本科生。论长相,这小子矮朱明海一头(其时他没谢顶,风度翩翩),但是人家的父亲当局长,而他父母是农民。经过一番权衡折冲,女友终究狠下心来,背弃与他的爱情盟誓,欣欣然一头扑进对方怀抱。后一件事发生时,阿杨毕业离校了,他是从韩勤获那儿听说的,时间是在研究生入学后不久。说到韩勤获,他也是阿杨的系友,低了一年级,而他大学时代的班主任不是别人,正是朱明海。据韩勤获私下讲,这两件事不啻是重磅打击,一时间他情怀结瘤了,大灰大冷的,比魏连殳还颓唐三分,还孤独三分。在他的心目中,大学教师不复是光荣神圣的职业,而成为清高寒酸的代名词。搞学术则是男人失败的抉择,无能的显著标识:“学术一小技,于道未为尊。”他们无力“直面惨淡的人生”,与广袤的现实世界进行硬碰硬的较量,才被怯懦牵着鼻子走,操此冷业或曰僻业,窝窝囊囊地苟活着。他们伏处于逼逼仄仄的书斋,囚困于书本垒起的围城,清高地据守一份冷矜,做那千年孤独的妄梦……这类闷骚郁慨,足见很灰色的心境。当年他对韩勤获私下讲过几次,聊以陶郁泄懑,抵抗外在的斤斤计较。
在深圳商界朋友的再四规劝下,朱明海多次萌动下海经商的念头。辞职报告已经拟就,南下深圳的车票预定了。他终究没把辞职报告呈递上去,原因讲出来很是简单:或一日他肚子疼,上校医院一检查,原来患了阑尾炎。住院疗治期间,他在病床上耿耿难眠,流年碎影栩栩烨现于脑际,犹如过电影一般。他将此前成败荣辱反刍一过,思来想去,估衡了数日,最后拍着病床决策:一辈子当清贫的守望者,守望中国学术这块瘠地。“万般皆下品,惟有学术高”,“与其浊富,不如清贫”,“生意是条牛绳,拴上了就挣不脱”……老调调还得弹,经验之谈嘛!不过呢,母校是呆不下去。他决定报考北京大学的博士生,中国近代史专业。这一天,是他三十六岁生日。朱明海以曾国藩“屡败屡战”的训诲猛策自己,不屈不挠连续奋战四年。最后,在迹近绝望的情形下,老天终于开恩降慈——他给录取了!
但是,据韩勤获私下告诉老杨,倘若按入学考试成绩排名,实际上,他并没有考取,无论总分还是专业分,都排在第二名。不过,孙尚义教授为其笃志学术的精神所感动,加之读了他的两篇学术论文,觉此后进可堪造就,便把总分排第一的弟子郭亮给撇下了,原因是:三年燕园叩学期间,他没拿出亮眼的学术成果。这郭亮不是别个,乃是阿杨的大学同窗。而且,当初朱明海报考北大马列学院中国革命史专业的博士生,接连报考两年,到第三年才改考北大历史系中国近代史专业的,原因是:朱明海写信给韩勤获打探考试信息,其时他是北大社会学系硕士生;收信后,韩勤获觉该信由郭亮回复更妥协,遂将他介绍给朱明海(朱明海和郭亮原先并不认识)。对于校友的来函,郭亮以傻卵般的热情从速作答,而且提供许多考试资料,并将导师孙尚义教授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他。郭亮满怀殷切,实指望:朱明海当年稳操胜券,次年他甘当其师弟。孰料朱明海一战铩翮,次年便成为郭亮锐意进取道上的一块绊脚顽石。最终郭亮在考场铩羽,落得“焦大啃马粪——噎得无话可说”的苦涩结局。这个拙劣故事貌似小说家凭空杜撰,其实是发生在北大博士生考场的真事一则。好似一条落水狗又挨了棍棒,他拖泥带水匍匐上岸,之后黯焉挥泪揖别燕园,遁迹于山东济南某报社。郭亮强咽泼天大亏,从此缩起脖颈做人。在给朱明海的绝交信中,郭亮瓢泼出一顿臭骂,戛戛然声称:他的字典里已没有“朋友”一词,印有这该词的页码被他撕掉了。
朱明海和老杨同年入住燕园,次年韩勤获也进来,考取的是北大社会学系的博士生。朱明海和韩勤获同住在北大26楼。
“好久不见你!”老杨笑道。
“是,是。”朱明海将近视眼镜往上推推,憨憨厚厚地抿嘴笑了笑。“我去了趟台湾,参加学术会议,刚刚回来的。你还好吧?”
“一般般,左不是混吧。哎,对了对了!”老杨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问你:你导师孙尚义教授是不是调到中国马列学院当副院长了?我刚从报纸上看到的。”
“是。不过,孙老师还是北大历史系的兼职教授,他的博士点并没有带走。”
老杨想打问韩勤获的近况。但是,狭窄的桥头熙来攘往,委实不是说话的所在,他便将话头捺到舌根下。略寒暄了几句,彼此挥手作辞。
推车步出端庄古雅的西校门,老杨顿感一飙浊气奔脸扑上,市嚣尘响不绝于耳,搅得他晕头涨脑,憋得喘不过气来。一圈厚重的的围墙及吸附在墙体上的攀援植物,加之周匝的林木(有些地方林木长势茂盛),竟将这座氤氲着蓊蔚洇润之气的燕园与充塞着乌烟瘴气的俗世分隔开来,屏挡出一方奇境特地,连空气之清浊亦判然有别,这使老杨寄兴嗟慨悠悠。“林园无俗情”,此之谓耳!此时此刻,马路上首级攒动(玩笑话,实则人头攒动),大小车辆在道路岔口的红灯前簇作一堆儿。“呱呱呱呱……”汽笛乱吵吵地呱鸣,聒得人耳膜隐然生疼;而后绿灯放行,车辆饿蜂似的拥前疾驶,排泄一长溜浊臭的尾气,卷扬些许浮尘纸屑,连同干冷的朔气,一古脑儿扑打在老杨的锛儿头和脸颊上,朝他鼻孔、嘴巴和眼睑里钻。他尽力屏住呼吸,使劲蹬踏着自行车的脚蹬子,直到拐入福缘门村的小径,方才张开阔嘴巴,痛痛快快长舒了几口气,随即接连吐唾沫:
“咳,呸!呸呸!”
檀弓也“呸呸”了几下,说:
“真讨嫌!连空气也臭烘烘的!”
他俩一起心怀恋眷地叹慨,江南的空气是何等清新,气候是多么宜人。如数家珍一般,檀弓随口背诵唐人诗句:“幽燕沙雪地,万里尽黄云”;“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五月江南麦已稀,黄梅时节雨霏微。闲看燕子教雏飞”;“江南如梦里,何日是归期”……老杨良有感慨地说:
“北京要不是首都,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如今哪来这么多‘北漂’分子啊!”
“说的是。住在没暖气设施的平房里,入冬后他们真够受的!没一份固定职业,在北京想要混好,真是难得很哩!”
“是呀,可真难!何处行路难?最难在长安’;‘长安古来名利地,空手无金行路难。’”
一听檀弓背诵唐诗,老杨暗自盛赞歆慕。他草包肚里好歹储存了好些古诗词,但是和檀弓相比较,恰便似“薛蟠和宝玉较量风雅——并非一档次”。檀弓不独整本地背诵古诗词,而且自己动笔写。奇怪的是,在南京大学读本科时,他读的并不是中文系,而是社会学系。老杨根问起他写古诗词的经历,檀弓答说,他母亲原是小学语文老师。他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便已得母亲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耳濡目染的,他渐渐喜欢上古诗词。回想起来,当初他也没什么明确的追求,不过赖此破破俗吧。在南京大学社会学系读书时,他加入了著名的乌啼白门诗社。朋辈之间研磋提携,因而诗艺进步得飞快。
“不是我诟病北大,我们中文系缺少写旧体诗的风气,比起南大那边来,可真差劲不少呢!”檀弓脱口贬评道,“咱们班那些北大本科上来的,这方面都不太行。”
老杨忖了一忖:嗯,还真是呢。
“哦,对了!王风写的那首《弹琴有感》,你觉得怎么样?写得好不好?”
“不好,很不好!王风写五律,手眼太低了些。”檀弓摇摇头,轻轻一笑。“他纯用前人用烂了的俗套子,而且连平仄都搞错了,对仗也是拼凑的。据我看来,连香菱的试笔之作也不如呢!”
老杨听罢,当即唬一大跳!对王风的才学,他们宿舍人素来很推美,孰料在檀弓眼里,他的诗作竟然不值一哂!但是,将王风的诗作与古诗格律细加比较,老杨对其批评又心悦诚服。既然他提及“慕雅女”香菱苦志学诗的事儿,老杨又有的说了,忙忙追问道:
“黛玉对香菱说:‘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你评诗,却是死抠平仄和对仗,为什么呢?”
“没错呀!黛玉说:‘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问题在于:王风写的那首诗,究竟有没有奇句呢?”
老杨想了想,只好摇头。
达园宾馆一过,朝右拐了个大弯儿,福缘门村就到了。奇怪的是,昔日人气很兴旺的圆明园画家村,现而今竟然萧寥冷清异常。街尽头那家餐馆空寂寂的,打窗户瞭一眼,但见一个侍者趴在方桌上盹住了,桌底下卧一条脏兮兮的老黄狗,同样昏昏思瞌。由画家们手制、钉于巷口或沿街墙壁上方的“某某画室”小木牌,给撬个精光,钉痕历历宛在。有些门面贴出“此屋招租”的字样;凄紧的霜风舔拂着纸张的边角,一掀一掀又一掀。几年前,伊灵、鹿林、方力钧等流浪画家入住的那会儿,画家村多么兴盛哟!要几红火有几红火!还有黄房子咖啡馆,以前那些衣着随便、长发飘逸的“北漂”画家们时常光顾的一方宝地,现如今关张打烊了,大门上叉贴两张白纸封条,俨似枪决犯的告示牌之放大,加盖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的朱红印章,俨似给两扇无辜的大门判处死刑。打窗口张一张,桌椅靠墙一摞摞叠放着,摞起一人多高。另有几把椅子倒放在餐桌上,仿佛打扫卫生的情景,而实际上,那是避免椅面沾染灰尘的做法。老杨记得,自己还到这家咖啡馆喝过一回呢。那次是应超然请客。光景是在……去年春天吧?对了,去年春末。那一回,阿然给某位“北漂”画家拍纪录片。阿然原想请杨明中打帮采访的,却不料他到清华办急务了——事后方才知道,所办的正是他弟弟明华报考清华建筑系研究生出现的棘手事儿——遂改请老杨担任采访助理。不久,阿然又给他一个免费赴海南旅游的美差——这话扯远了,下文详说吧。黄房子咖啡馆原是村里一位“北漂”画家和老婆开的夫妻店。店面外墙粉刷成悦目的鲜黄色。面积虽不甚大,室内装饰却是个性飞扬,烘托出温情的、雅馨的艺术格调:窗台摆放几盆素心兰、马蹄莲和茉莉花;墙上张挂多幅尺寸缩小的世界名画仿制品:米莱、凡高、高更、蒙克、毕加索、夏加尔、蒙德里克和莫迪利阿尼的作品这儿都有。文森特·凡高的《夜间咖啡馆》、《夜间室外咖啡座》和爱德华·蒙克的《呐喊》,赫然张挂于正对大门的显著位置。组合音响里播放着雅尼乐队的轻音乐。由于街道有些狭窄,黄房子咖啡馆并不设室外咖啡座,倘遇屋子里客满,便在屋前遮篷下临时加座。老板娘原是坐镇于柜台后的,这时候便踱出屋子,一手叉在粗腰杆上,扯起亮亢亢的嗓门,吩咐屋里的女服务员:
“再搬张桌子、两把椅子出来,你们快些子嘛!”
带有湖南花鼓戏的腔调。回风飕飗飕飗作响,将它播送老远老远。
记得那天,老杨和应超然坐在咖啡馆外砖墁的空场,各自款啜着一杯掺奶咖啡。地面撒过浥尘的清水,一股子湿气弥散开,扑扑地奔飞着,往鼻孔眼里钻,粘在鼻粘膜上。老杨嗅了几嗅,心田骤感惬爽分外。不远处是片茂密林子,一带清流蜿蜒而去,瘦得可怜楚楚,在林木、灌丛和花草之间泠泠吟唱着。天色渐幽渐暗,凉风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心怡神闲,满地野草也是叶片招摇,友好地打着晃晃。对面一家餐馆门前,一株硕拔的榆树枝繁叶茂,枝桠曳哉摇矣,风把叶儿吹得片片翻转,发出哗啦哗啦的清响,宛然午夜林间溪泉的激越流淌,潺潺湲湲,湲湲潺潺,没个停没个歇。仰起小白脸儿,瞻瞻地仰望昊天:碧落蓝幽幽兮,繁星莹烁辉映,幻觉出缓缓迁移的景象,好似成群萤火虫之结队趱行。老杨呷口咖啡暖暖胃囊,纳几丝气息甘润情怀,禁不住快然兴慨:
“嗨呀呀,蛮好蛮好嘞!清门静户,真好个所在!”
“啧啧,确实好呀!周遭泼地是绿,荒岑野趣得很!”缅焉起雅情,阿然点一点首,深以为然。“恍若走进凡高画境,给人宗教的圣洁感,‘流着奶与蜜’,叫人无限地眷眷向往!”
“干脆呗,你搬来这儿住,做陶渊明笔下的素心人!”
“做个素心人,‘雪夜闭门读禁书’,谁个不乐意?‘我爱其静,寤寐交挥;但恨殊世,邈不可追。’从内心愿景来说,我是心向往之的,但是……唉,万万行不通的!这里离城里太远,上班问题怎么解决?天天迟到,我就该挨剋啦!”
“怕什么?就迟他几到呗!‘栖闲屏纷浊,养疴谢交游’,‘一庭老叶扫西风,袖手空阶看蜗迹’,呵呵雅得紧!雅得紧哦!”老杨打趣他,咧咧嘴滑着,只顾怂恿道:“‘苟适意,无相忘’,你就放胆移居吧!洗尽尘滓,独存孤迥,何其雅逸哉!暇时我好投奔来也!”
“唷,使不得哦!断断使不得!”阿然摇摆两手,连连复连连。“哪能如此莽干?一味耽雅图趣,我的饭碗怎么办?笃定就丢掉啦!”
“咦,怪哉!陵谷迁改,全变了呢!”脱口嚷叫的,是老杨。
“可不是?陵谷得忒不像样!”檀弓困惑着清炯瞳,不住地眨呀眨的,表情惊惊诧诧。“奇哉怪哉!真搞不懂,咋会这样子呢?”
四十三
朝北骑行,出了福缘门村,便进入老圆明园。朝东瞭一瞭,透过铁栅栏,福海三仙岛隐现于迷濛的水雾中,给人一种虚幻缥缈的感觉,“黄帝梦入华胥国——渺无凭证”。近岸停泊扁舟一叶,临近水域结了一层冰脆薄,乍然望去小船宛然弃置于湖冰上。冬日阳光照映下,冰面上白闪闪、冷森森的,烁出一道道寒光割目。向西瞭了瞭,触眼乱石草莽,望中一派荒荒凉凉。原来,圆明园、长春园和万春园乃是三座毗连的满清皇家离宫园,通称“圆明三园”,前者系主园,又系三园之总称。现有的“圆明园遗址公园”,仅仅将福海以东的废囿圈围起来,福海以西的大宫门、杏花春馆、方壶胜景等广大景区,荒荒凉凉的,依然遭受废弃的厄运。顺着一条曲径往北,但见满目连绵起伏的丘陵冈阜,长着一些姿态奇古的树木和一丛丛灌木。断崖残丘之间,遍地萋萋荒草,漫然无际。时不时兀现数块怪石嶙峋,莓苔斑之驳之,其中微露小径羊肠;间或几段塌圮的颓垣和成堆的弃石,芜没于残蒲败苇中;间或一条崎岖的磴道,石阶多半塌毁。又睹见墟落一处,房屋破损朽坏,檩条显有火灾之迹象。怀着“虽不怀游,见林情依”的心情,老杨将眉峰渐次拧蹙,一波波忧伤侵上心头。指点着周遭的芜景,他爆一声闷骚的长慨,难过地说:“瞧瞧吧,多可惜哟!景致恁般凋敝,真是文明的荒芜啊!”檀弓点头称是:“是呀,文明的荒芜!荒芜得一清二白!‘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唉,叫人伤怀至极矣!”两人叹息连载,为之伤感一回深沉。檀弓又说,他看过沈源和唐岱的《圆明园四十景图咏》[46],蛮有意思呢!
“怎么个有意思?”
“我背给你听听吧!”
檀弓未加思索,脱口吟诵起来:
霏香红雪韵空庭,宜让寒梅占胆瓶。
最爱花光传艺苑,每乘月令验农径。
为梁漫说仙人馆,载酒便宜小隐亭。
夜半一犁春雨足,朝末吟屐树边停。
老杨听罢吓一跳,嚷叫起来:
“哇嘻,你小子太牛!这种馆阁体诗,你竟脱口成诵!”
檀弓笑道:“我翻看《圆明园四十景图咏》,偶尔读到这首诗,蛮喜欢的,就默记下了。你也该背背呀!这杏花春馆,据说就是稻香村的原型。”
关于曹雪芹是否将圆明园的一些景点写进《红楼梦》,目下“红学”界的权威学者争论得很厉害。有人开列一份清单,什么怡红院是“勤政亲贤”、潇湘馆是“天然图画”、藕香榭是“濂溪乐处”、秋爽斋是“西峰秀色”、蘅芜院是“四宜书屋”、拢翠庵是“慈云普护”……老杨对此兴致不甚高。接着前面的话题,他继续问:
“北大中文系出来的不会写古诗词,你觉得,这里头有问题吧?”
“有呀,当然有!太有问题啦!”
檀弓话语滔滔地申说起来:
“这个问题,其实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遗留的一大文化难题。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周作人、郁达夫等人既精通西学,又有传统国学功底,古诗都写得非常漂亮,他们的文学成就离不开这点。下一辈作家,学养殊欠沉湛,差劲卑卑了!再往下呢?‘泄千年之灵气’,愈发差劲况下,庸劣无足道矣!应了句老话,‘一代不如一代’。放眼当今中国文坛,许多作家甚至缺乏古文和古诗功底,仅仅倚仗翻译体从事创作,结果连汉语美感都丧失殆尽!这种作品粗制滥造,嗤,有啥子读头?”
“呣,对头!蛮在理!”
“比如,拿路遥说吧——”他指指老杨车筐里那几本书——“他不过是延安大学中文系‘文革’期间一个工农兵学员。作为一名作家,他的学养欠沉潜,用‘严重匮乏’来形容不算过分。这个狗娘养的,仰赖《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创业史》搞创作,境界逼仄枯窘,语言低劣粗糙。一部《平凡的世界》虽然获奖,实则不过浪博虚誉,跟《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斯大林文学奖,情形差不离吧。我拨冗糙糙阅过,好似吃饭嚼着砂砾,叫人败兴得半死!嗤,好可笑!‘太监充嫖客——徒有虚名’,岂能拿得出手?当代作家的整体素质,实在太差劲了!中国高等教育为此难逃其咎,北大中文系更是首当其冲!”
“好哇,你敢拿我们系开刀!”扑哧一声,老杨咧嘴乐了。
“本来嘛,‘阿Q脑壳落苍蝇——明摆着’,”檀弓情绪激越地说,“掐着指头掰算一下吧:打从1952年迁校以来,北大中文系究竟培养了几个像样的作家?”
“这么说可就错了!有句谚语说:‘培养天才的学校是没有的。’我们系领导对新生们每每重申:‘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只培养中国文学研究者。作家并不是由大学来培养的。’”
“这话听来似乎在理,实则大谬不然!美术学院、音乐学院是培养画家、雕塑家、音乐家的,为什么综合性大学就不能培养作家呢?固然作家并非大学所能培养,世界大文豪的确许多没上过大学的,像波德莱尔、高尔基、左拉、康拉德、海明威、福克纳等等,但是大多数还是大学培养的嘛!”檀弓屈指列举着:“夏目漱石、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东京大学;契诃夫、帕斯捷尔纳克:莫斯科大学;屠格涅夫:彼得堡大学;托尔斯泰:喀山大学……”
“雪莱:牛津大学;罗素、纳博科夫、弗吉尼亚·伍尔芙:剑桥大学;卡夫卡:布拉格大学;索尔·贝娄:芝加哥大学;梭罗、亨利·詹姆斯、厄普代克:哈佛大学;菲茨杰拉德、奥尼尔:普林斯顿大学……”老杨也屈指列举。不得不承认,这说法很占理的。
“关键是,如何理解‘培养’二字。北大中文系确实不能批量生产作家。但是,造就一个中国作家所必需的渊博学养、高雅品味和写作技巧,是完全可能的——”
“也是必要的!”老杨楔入一句,语气很强调。
“对嘛,很有必要!如果北大中文系培养目标仅限于中国文学研究者,那我看就是最大的失败!”
“哦?”
“试想想:鲁迅搞中国小说史研究,闻一多搞《楚辞》、《诗经》研究,如果不依托他们的创作,能搞得这么好吗?说实话,我是很深疑的。拿我们专业来说,尤其显得特别。倘若学者写不了古诗词,对于中国古代诗人的情感体验就把握不准,诗歌研究只能沦为烦琐考证之类的死学问。学术考证当然有必要,但是,学术考证并不能真正进入中国古代诗歌。这样做,势必导致中国诗歌精神的丧失!”
“嚄!好个‘中国诗歌精神的丧失’!”老杨听得雅兴勃勃,开眉展眼笑将起来。“檀郎,我想学古诗,你教教我,何如?”
“行呐,没说的。你老人家若涉此道,进步笃定飞快!”
“笃笃的?”
“那当然,笃笃的!”
“那么,该从哪儿入手呢?”
“你买本王力的《诗词格律》,精研五六遍;有不懂的,只管来问我。再买本《唐诗三百首详析》,一定得买喻守真编的,切记切记!”
“哦?非买它?”
“那是,没错儿!只有那本从古诗的作意、作法角度来讲解。市面上同类书籍多得很:什么‘详解’本、‘详释’本、‘新注’本、‘新释’本、‘新编’本、‘简注’本、‘今注今译’本……乱七八糟的,尽是糙制滥作的垃圾读物,不值一读!”
转了一会儿,至迹近荒野之所在,四周林木昌昌茂茂,槐榆柳桦松入眼。近旁溪流一湾一曲,潺潺潾潾雅奏着,一垣土砖院墙上了年纪,看上去快要塌圮,院门颇有些歪斜,歪斜得蛮有致的,美感着。门是简朴的衡门,采用简单斗拱支撑门檐的那种,檐顶铺着麦秆茅草,糊了厚厚的一层泥巴。对面是口近乎干涸的苇塘,池塘里苇叶萎败,些许残茎倔强地支楞着。寒塘映衰草,在微飚纤指的拨弄下,草茎有节奏地摆曳,颤出瑟瑟的清响。
眼前此景,合了他们恶繁悦朴的天性。彼此轮眼提神了,宁宁静静打量周遭,满眼是讶诧的光芒,继而相视呵呵一粲。
“怎么样?”檀弓启齿哂问,“此等山野情调,可够雅逸的?”
“嗯,山明水媚当前,够雅够逸!啧啧,山野情调盎矣!啊呀呀,真不曾料想,竟是大大的一个佳致!”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既是满眼野意,若得恬隐于此,也不枉虚生一世了!”
“不枉不枉!不是谦,真叫不枉呢!‘啸傲东轩下,怡怀书画间’,好雅逸的嘛!”老杨眼前舒展出一个灵动的诗意空间,遏抑不住脸上光彩飘飘,拍手称愿呵呵不已。“呣呣,蛮好蛮好!清门净户的,诚乃雅居一所!呵呵,好个隐僻所在!竟像到了渊明故里!”
“拍手哈哈,可不是?闲居于此,倦时眠,渴时饮,醉时讴,大可矣!”
吱吽一响,推门而入。院子里一边堆着一堆枯树枝,另一边堆着破椅烂凳之类的杂物。屋檐下,一摞摞蜂窝煤,码放得齐齐整整的。倚靠院子土墙,竖着几辆平板三轮车,轮子已经卸下,显然是主人怕丢失,特地搬到屋里去了。清风频掀墙底的簇簇衰草,造成墙体上投影的迅遽迁变,仿佛影片里一组镜头的快速运动。听得他们的脚步声响,从正房里踱出一个中年汉子,懒懒晃晃的,挺不上劲的样子。他的长发蓬蓬地麻乱(看情形几个月没理发),脸面也是垢垢的,不是涂鸦胜似涂鸦,穿件脏兮兮的军大衣,双手拢在肥大袖口里。从衣着和相貌看嘛,大概是外省来京的菜贩子吧。问了一句找谁呀,那汉子扯开粗憨嗓门,嚷喊了一声:
“小史,有客喽!”
随即耳房门上的合叶被一只手从里面推开。一个女人探出头来,点了点首:
“檀郎,檀郎!这儿来!”
“杨秋荣,我同班同学,”檀弓作介绍,“史一菡,女画家。”
“嗨,你好!咱俩见过面,还记得吗?”
史一菡笑口微微,和老杨热情握手。
“你好!”老杨端瞧着对方,十分面善得紧。“哦……记起来了!”
原来她不是别个,正是开学头一天在《唐代诗学研究》课堂上见过的女画家。
檀弓将信件递给史一菡。她听说二位没吃午饭,忙着往钢精锅里倒热水,煮魔芋挂面。檀弓解扣要脱棉衣,她忙伸手拦阻,嘴里直说:
“别脱别脱,小心着凉!这屋里没安装暖气,有点儿冷呢!”
檀弓忙又穿上,只将衣襟敞开。老杨四下里打量着。这是一间低矮农舍的耳房,估计原先主人用作柴房或厨房吧。呈长条形,面积约莫十几平方米,顶棚椽子和木板糊着雪白的道林纸,看样子是她搬入后新糊上去的。房间那头,花布帘隔出一小块地方,后面显然是她的单人床铺。近窗靠墙、光线充足的地方摆放一张小饭桌,桌上码放着一列书:《中国佛教简史》、《美学散步》、《世界名画二十讲》、《论艺术的精神》、《凡高传》、《凡高书信选》、《走向后现代主义》、《海子的诗》……其中有本英文版《一位后现代主义者的死因调查》。墙角立个画架。整个屋子里,家什就这么多了。比较打眼的,是两幅挂在墙上的油画作品,笔触粗犷,色彩强烈。一幅是凡高名画《凡高的卧室》仿作。另一幅悬挂于饭桌上方,史一菡自画像:穿着白底绿色竖纹裙,头上戴顶窄边草帽,黑发散披在双肩,衔一根大雪茄,一股浓黑的烟自齿缝间喷出,冉冉袅袅地升腾,遮饰了她的左眼。她的右眼闪出一种惊疑的光芒,似乎流露出一种对外界和对自我的双重不信任。这是艺术追求过程中常见的乱象:既有所省悟,又对其省悟产生困惑,对自己的创新力滋生出怀疑情绪。最奇怪的是她的那只左眼,为什么要隐藏起来呢?他忆起自己所看过的凡高画册。研究者率称:凡高自画像的共同特征是眼睛画得非常奇特,无论哪幅的重心都是放在左眼上。看情形,她对凡高的画风蛮熟悉哩!不知是否了解这一点呢?再有,究竟为什么,她要将自己左眼掩饰起来呢?
老杨正自默想,史一菡将做好的两碗汤面放在桌上。
“我新画的,怎么样?”
史一菡冲他莞尔妍粲。她嘴唇上方的汗毛较重,此刻似乎也透出喜意。绯润润的腮颊上,一圈儿接递一圈儿,漾漾起蔼蔼的笑涡,与嘴唇上方那些汗毛映成雅趣,给人以活泼甚或调皮的印象。
面上各卧着两个鸡蛋,撒了好些切碎的嫩葱,他俩嘶溜嘶溜吃将起来。檀弓边吃边对老杨说,他俩是七年前结识的,当时史一菡刚从安徽师大美术系毕业,已经画得挺不错了。
“好,有才华!”檀郎含笑接口。
“得了得了,让他评评!”她姹嗔一句。
“确实蛮好!”老杨也夸赞,满脸抒放着真诚,可歌可掬。“画风粗犷有力,像个女凡高!”
这句誉语把她修辞得喜动颜色,霎时她双眸晶亮烁烁,露出一口齐垛垛的洁牙。老杨发现,她脸盘比较宽,笑起来尤其显得宽,仿佛牡丹花绽放一般;她的眉毛挺浓,鲜明地具有男性气质。一张粗瓷的大脸盘子,风格豪豪犷犷的。
史一菡站着拆信,但是,不小心把信封扯破了。她从信封里掏出信件,展开糙览一过,破信封则捏在手心里团了团,给扔到门后的墙旮旯。随后,史一菡和檀弓闲聊起来。老杨边吃边听他俩谈话,了解到史一菡是安徽省安庆市文化馆的一名美术职工,结婚六年了。她生了个女儿,今年四岁,由爷爷奶奶照看着。两年前,史一菡到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进修,此后就再没有回去过。这次来信,丈夫催促她赶紧回去,信中说:你老是漂在外边远离我,真不是个事儿。我清灰冷灶地过日子,家也不成个家了。要么你赶紧回家,咱们本本分分过日子,要么你我干脆离婚散伙。另外,你单位的头头发了话:倘若一味迁延下去,年内你再不回去上班,单位将予以除名。不过,听史一菡对檀弓讲的意思,她显然不打算回去上班了。
“我这人干事情,从来都是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到底的。哼,我宁肯死掉,也决不回头!”史一菡激昂青云地嚷说,在她的眉眼间,流露出轻蔑轻忽的一种情况。“嘁!安庆……安庆……安庆有什么好?那个破地方,封闭滞后,我实在待腻味了。真的,不想再回去了!活到这岁数,我呀终于想通了:对于资质俊秀的艺人来说,最愚蠢的事情一般莫过于世俗婚姻,从而使自己遭受家庭琐事的支配,不必要地增添压肩的负担。唉,日烦夜恼的琐事,好多好多,层出不穷冒出来,挡着你的荣耀之路!”
“日烦夜恼?”檀弓有些不解。
“是呀,日烦夜恼!数也数不清!”
“为什么呢?”
“因为,艺人既然和艺术结婚,再结婚就不可能了。‘天下事总难十全’,难道不是么?在婚姻与艺术之间,终究你只能择取一样,二者得兼不可能。这是很痛苦的,又是很无奈的。蔑弃世俗而献身艺术,我承认这是一种自私,很自私很自私。但是,这是一种高贵的自私。‘嗳!我怎能成就个纯洁的孩儿?’”
她幽叹过后,抿嘴笑出一素馨,俨有胭脂的淡色,嘴角溢出几丝涩滋味,大似蘩漪饮尽汤药后的情形。她继而便奉劝檀弓明智点儿,最好择定独身,别溺陷得太深度,做了林逸梅感情的俘虏。
“他俩情深意笃,”老杨笑看檀郎一眼,这时楔入一语,“他呀,才不会听你的呢!”
檀弓吃完了,把筷子往空碗上郑重地一搁,拿手背抹了一下嘴唇。她忙取手纸,分别递给他们俩。老杨揩手毕,将《一位后现代主义者的死因调查》取来翻看。这是本美国小说,原书名Postmortem for a Postmordernist,作者阿瑟·伯格,吕诗品教授在课堂上几次提到过。老杨凝住睛光,默翻悄阅起来。檀弓揩过嘴儿,和史一菡继续漫聊。檀弓淡笑着说: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古人说,人生难得四样齐全。我呢,从小梦想做个‘四齐’之人。如今算来前三样我都有,只差‘洞房花烛夜’了。眼看着好日子快要盼到了,我哪能轻易放弃呀!”
“哧,你呀!看把你美的!”史一菡微粲,在他胳膊上轻捣一拳。“对了,林小姐近来好吧?”
檀弓说他最近很忙,想把学位论文提早写出来,明年好腾出功夫应付考博,他和逸梅好久没联系了。
“哇噻,那可不行哟!万一人家乘虚而入,将她勾跑了,怎么办?”
檀弓笑说没事儿,我们谈恋爱不是一两年了,她经得起考验的。
“你呀,古板脾气未改,‘古板檀’一个!你也不想想:人家毕竟是女孩子,青春转眼就没了,经得起几挫几磨?常言道‘夜长梦多’,你该抓紧结婚才是!”史一菡钉他一句。
“是,是。”
“古人说的,‘莫遣佳期更后期’,” 史一菡又加一钉,“抓紧结婚才是正理!”
檀弓不想多谈这件事,只是淡笑点了点头,转问她画艺的进展情况。
“不行呀,没任何突破!”她喟了口气,肩胛抬了一抬。“搞文学,搞艺术,道理是相通的:入门容易出道难。今后呢,我可能丢掉油画笔,转而搞行为艺术。”
“哦?转向了?”
“还没转呢,不过决心已下。常言道:‘海洋再大也有涯岸,江河再长也有源头。’究其源,我觉得艺术应该导向行动,说到底就是行为艺术。”
“嗯,说得太玄,我可听不懂!”檀弓摇摇头,转问老杨:“你老人家,可是搞文艺理论的,听着怎么样?”
“这个嘛不难懂!”老杨将书合上,憨嘴轻笑一笑。“传统艺术把艺术行为的结果称作艺术品,但是现代艺术观已经改变了,主张行为本身经过艺术处理,也可以成为艺术品。一句话:我支持行为艺术!”
史一菡听得咧开嘴笑,同时浓浓的眉毛呈等幅张开:
“对,对呀!说得太好啦!”
老杨转向檀弓道:“其实,行为艺术并不是什么舶来品,咱们老祖宗就有:阮籍的‘穷途恸哭’、王子猷的‘雪夜访戴’、刘伶的‘土木形骸’、嵇康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以及‘黛玉葬花’、‘晴雯撕扇’……都可以说是行为艺术。它们对日常行为进行美学升华,各自带有玄学意味。”
“对,很好!说得真棒!”
史一菡在旁鼓掌助兴。她宽阔的嘴唇咧出宽阔的笑意,形状俨似一只饭碗。
“但是,听说有人有天没日地胡闹,扛着十字架在长安街号啕裸奔。还有人蘸蜂蜜吃粪便,或裸袒踞坐,或濯脚于稠众,或溲便于人前……种种荒唐事干出来了,这怎么行呢?”檀弓大加质疑。
“不奇怪,不奇怪嘛!”史一菡争辩道,“任何艺术领域都充斥垃圾。你研究唐诗,应当知道的:《全唐诗》里好多就是垃圾诗。”
“对,对嘛!没错儿!”老杨接过话来,哂然点一点首。“到了后现代,尤其是艺术垃圾充斥的时代。有人说,如今谁朝人群里扔一块瓦片,没准会砸着两个诗人。中国诗人如此之多,写垃圾诗的自然比比皆是。既然各门艺术领域充斥着垃圾,那么行为艺术领域存在垃圾,这有什么奇怪的?毕竟,行为艺术出了好作品:徐冰的《文化动物》、王晋的《婚礼》等作品就蛮好的。实际上,海子卧轨自杀,也可看作行为艺术。”
“什么什么?”檀弓惊得一拍小饭桌,差点儿从椅子上蹦起来。“你这家伙,真会开玩笑……”
“对,对啊!我同意!”史一菡忙伸手按住檀弓,示意他不必冲动如此。“海子自杀,体现了一种后现代姿态,这绝对属于行为艺术,或者说事件艺术,Happening。”
“为什么呢?”
“海子生前呼唤过‘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47],而且……”说到这儿,她蹙眉抿唇,以下就没词了。显然,史一菡的辩才和理论素养均有限。
老杨替她表述道:“但凡一种行为超出其意义本身,具备仪式或象征意义,便成为‘有意味的形式’。海子之死便是这样。”
“对,对!”史一菡兴奋地说,拿拳头击打了一下自己手掌。“凡高在书信里,称耶稣是‘比所有其他艺术家更伟大的艺术家’。类似的话儿,王尔德在《狱中记》里也说过。读到的时候,我心里直纳闷呢,不明白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听你这么一阐发,我全明白了:耶稣,他就是个行为艺术家嘛!”
“就是,就是。”老杨接口道,“弗朗茨·卡夫卡一再解除婚约、列夫·托尔斯泰晚年离家出走,也可以算作行为艺术。”
围绕行为艺术的话题,三人发了一通清谈。檀弓站起身,看看老杨,意思要走。老杨示意稍等一会儿,问史一菡,村里的画家怎么不见了。檀弓也忙打问:
“对呀,真奇怪!究竟怎么回事儿?”
“嗐!官方有禁令,都给撵走了呗!原因嘛,据说一是偷税和漏税,他们卖画给老外,都没有纳税;二是老有不三不四的人往这儿跑。另外,也有个别画家犯案的。”
“犯案?”老杨很是惊疑,“犯什么案呀?”
“打架斗殴,好象还有吸毒吧?我也说不清楚。”
“你怎么不用搬呢?”檀弓觉奇怪。
史一菡解释说,她和他们不同。她有来京学习的合法手续,单位开具的进修证明;他们那帮人,洵属“三无”人员,和“盲流”性质差不多吧。
告辞后,两人原路返回。一路上兴犹未阑,他俩就行为艺术话题继续漫聊。来到一个迹近荒陌的三岔口,檀弓捏闸下车。他手指左近小径,回头笑道:
“打这儿能进圆明园。干脆,咱俩溜进去,玩一遭吧!”
“行嘞,听你的!”
初来北京的时候,住城市西北角的燕园,离颐和园、圆明园很近。很多时候,吃过午饭,我们便两三个人,溜达到圆明园。那时候,福缘门的画家村还在,我们有朋友在那里,可以不买门票绕进去的。夜色荒凉,废墟空旷,听见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心里瘆得慌。还有周末的时候,进到绮春园深处,能见的只有荷塘,便觉是与世隔绝了。晴朗的晌午,可以找一片树荫小憩,看蜻蜓落在荷花上头。如果赶上盛夏的雨天,更可以欣赏雨中的荷塘了。记得余光中有句诗:“一池的红莲都像你。”定了神看,雨中的红莲,是唯一的燃烧。我喜欢看雨点落在荷叶上,珠圆玉润地滚来滚去,那荷叶终于承受不住了,将一斛的珠玉倾倒下来,跌落在别的荷叶上,就这样一路溅落下来。荷叶高高低低,荷花高过人头,置身其间,仿佛是梦里回到江南。这样的景象,不身临其境,真不敢想象。
我们原先的宿舍,离颐和园也很近。1997年以前,颐和园有一个边门,下午五点钟以后可以随便出入。那时候,我和大怪、老秋几个人,经常结伴去游泳。我们去的是西堤一带,柳树成荫,芳草萋萋,夏日的黄昏,游人散尽,只有附近的居民泡在昆明湖里。我们都是骑单车去,有时候并不急于下水,几个小伙子在西堤并肩而行,真有同学少年、五陵裘马之思。暮色四面逼拢而来之际,我一个人独坐湖边,遥看西山。玉泉山的塔融进了暮色里,香山山顶的灯和天上的星星分不清谁是谁了,昆明湖水不知何时变得渺无边际,又像是我小时候坐在江边,呆看江那头那片柳树林。
顺着一条盘绕山曲的小径,两人缓慢地骑行,一边骑着一边聊着。眼前,时而现出线条柔和的冈阜,散散漫漫绵延开去,上面长着松、榆、橡、灌木和杂草,有些地面黄土裸露,显见得是取土后的留痕;时而现出大块小块的湿地,满眼是败苇折芦,看情形先前是池沼;偶尔一两户人家在林中或池畔隐隐现现,低矮的房舍了无特色,有些门口立着一对木柱,拴上绳子用于晾衣物。有些路段被树根倔强地拱起,撑开一条条裂缝,宽窄不一,积储了好些枯树叶子。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与小径取平行之势,时而越过山冈,时而插进谷地,将东边的广大地域圈围起来;但是,个别地方有人为破坏的痕迹,铁栅栏的一两根钢筋硬生生给撬开和掰弯了。大约是附近村民的“杰作”吧?常言道得好,“守山吃山,靠海吃海”,“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守着偌大的福海,鱼虾广有,谁都难免不耍鬼心眼。老杨默自揣想,跟在檀弓身后,在三个抱孩子少妇的睽睽注目或漠视无睹之下,通过一个铁栅栏的大豁口,进入了圆明园遗址公园。他俩很带劲地往东边骑,次后左拐右拐折往南边,穿过一个月洞门,便来到万春园的境域。
“啊唷唷!好得了不得!”檀弓惊惊喜喜,两只眸子清光闪闪。“哦,漂亮漂亮!真漂亮呀!”
“啧啧,确实好漂亮!一幅天然图画!”
清风扫过湖面,拂到彼此脸庞上,顿觉心舒意泰矣。
冬天日短,夕晖斜照,一带西山翠微青黛,隐隐在眼。败苇摇曳的湖面边缘结有一层薄冰,中央汪着大片碧浏,滉滉漾漾,色度时刻变换。一排伟岸的疏林壁立水岸,粗枒细杈光光秃秃,托举着好些雀巢,搭配得高低错落,宛然水墨滃染出的墨点,煞是醒人眼目。一团胭脂红的落日晾挂枝桠上,仿佛不慎落水后刚打捞起来,红得满带浥浥的水意,将树形勾勒得清清晰晰,或者说过于清晰。一阵续一阵轻风徐吹缓过,枝桠现出微幅摆晃,同时将动感传递给湖水,引逗得半池碧水律动着,一粼一粼复一粼……宛然一匹绸缎,巨大绸缎,猎猎地舞动。
“啧啧!好一幅天然图画,可入《芥子园画谱》矣!”
两人缓缓骑着车,打一位女士身旁安然骑过,她头发花白,身穿薄呢短大衣,系一条丝绸围巾。女士在路旁娴娴静伫,双手搭成一座凉篷,眺着远处一带静穆的西山。车铃声和说笑声惊扰了她,女士扭回头瞅了瞅,微笑着回应檀弓道:
“可不?真美啊!这么好的公园,真是你们北京人的福分!”
当即他俩下车,和女士嗑聊起来。原来,她是陕西省西安市某科研所一位高级工程师,来北京参加学术会议的。女士自我介绍说,1960年代她毕业于北大化学系,非常喜欢圆明园,简直喜欢得要命。以前燕园求学时,她追抚说,我常到这儿玩。后来暌离它了,心里始终割舍不下,每回来京出差都要来这儿兜一兜,转一转,藉以缅怀青春往事,感伤人世的白衣苍狗。这回是六天前来的,次日连天安门都没去,让汹涌的往事催促着,直奔这儿来了。说到这儿,女士将丰隆的胸脯庞然一挺,神情显是巨矜巨傲的,彰见无比的自豪;薄呢短大衣上的金属钮扣因这庞然一挺而绷紧了好些,眼看快要脱落的一种形景。少顷,女士又说,今晚要回西安,临行前赶过来,进园再游玩一趟,追怀追怀失落的旧梦。却原来,她激情的初恋开始于此地,也黯然终结于此地。
“瞧瞧!我揣着火车票来玩儿的。”掏出衣兜里的车票给他俩验看。
“西安是古都,也蛮不错的!”檀弓说。
女士摇摇头说不行,缺少水,污染厉害,这个季节更严重,哪有北京好哇!
“北京污染也很严重,”老杨接了一声。
“哪里,没这回事儿!”她侧身让出一步,为他的话惊愕不已。接着,将鼓凸凸的胸脯高高地挺耸,伟人指点江山也似指点着头顶这片蓝天,说:“瞧瞧,你们瞧瞧!这儿的天还是蓝色的,星星也见得到。这季节若是在西安,还敢想望见星空?哼,想都甭想!”
听说他们是北大中文系研究生,明年夏天毕业,女士热心地劝说:
“我以老校友的身份,诚心敦劝你们:一定得争取留在北京!别的城市,你们一概甭考虑!”
“听说,深圳很不错?”老杨慎慎地探问一句。
“哎呀,不行不行!那座城市最好别去!若是去了,将来准会后悔!后悔一辈子!”女士举起右手,连连摇晃着,仿佛摇晃一个无形的拨浪鼓。“深圳有什么好的?那是一座典型的后现代城市,浅薄得很嘞!和北京、上海,根本没法相比的!深圳我去过好多次,我讨厌这座城市!非常讨厌!什么都是从河对岸的香港舶来的,毫无自己的特性。提起深圳,啊呀呀,不好不好!太过粗俗,太过市侩,太过浅薄!除开吃喝玩乐,别的就再没有了。在文化方面,可以说毫无建树。称作文化沙漠,也不算过分。对于深圳,横竖我是没好感的。跟你们说呀,我活了大半辈子,去过的城市可太多啦!国内城市我差不多走遍了,欧美的著名城市:伦敦、巴黎、马赛、罗马、威尼斯、柏林、日内瓦、苏黎世、马德里、都柏林、斯德哥尔摩、莫斯科、圣彼得堡、华盛顿、纽约、芝加哥、洛杉矶、多伦多、里约热内卢……都游览过。国人常常说:‘要挣钱,去深圳;要成事,上北京。’在咱们中国,哪座城市也不如北京好!若论‘因天材,就地利’,还是北京最好啊!只有北京,浸透了浓厚的传统文化气息,才最适合文化人居住!”叹悔说:“想当年,我也有留京机会的,但是响应国家‘支援西部建设’的号召,自愿放弃留京工作的机会,报名去了西安。这一念之差呀,唉,叫我懊悔一辈子!”
聊了一会儿,女士说天色不早,她得赶火车了。抬脚刚要走,她忽想起什么,偏过头来打问:
“咦,怎么你们骑车进园子?警察让骑吗?”
“呃……让吧。”檀弓语气含含糊糊。“没见通告说,禁止游客骑呀!”
仅仅过了十几分钟,突然两枚大盖帽兀现山冈,紧接着一截截上升,最后现出两位警察,真容板结成涸地。
“喂,站住!站住!说你们呢!”
他俩站住,面面相觑。两位警察讯问了几句,递过一本《游园规则》,他俩粗粗浏览一过,登时傻了眼眸,愣着一张愕脸。
“照规定,游客逃票进园,罚款50元;未经允许在园内骑车,自行车没收,罚款100元。总共罚款150元,你们掏钱吧!”
他俩忙掏出研究生证,解释自己是北大穷学生,继而拽二位的衣袖哀求,苦苦地恳请放一马。两位警察——一位大块头,一位瘦高个——将脸盘板得跟铁铸的一般,接过他们的北大研究生证,仔细验看了一番。随后,大块头将证件装入警服口袋,放出厉声说:
“放一马是不可能的。喏,证件、自行车暂扣下。你们,呃,要么乖乖地交罚款,要么跟我们上公园派出所,打电话给你们系主任,叫他来替你们掏钱。到底该怎么办,你们商量去吧!”
说罢,朝瘦高个偏了偏脑壳,两人骑上车便走。但是,骑到约莫百米远处,他俩又停下来,将车架支起,掏出烟卷,点着火,抽起烟来。两人一边抽烟,一边将脑袋凑拢到一处,沉声叽咕着什么。从远处看过去,彼此的神情隐隐透出几丝喜意。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檀弓颤着声问。他脸盘子都吓绿了,好似古铜器上的斑斑蚀锈。
“你说怎么办?”
老杨心里咚咚直响,擂大鼓似的,乱慌慌、匆促促。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哎,你带了多少钱?”檀弓悄声打问。
“整的20元,还有几张毛票子。你呢?”
檀弓掏出钱包点数一下:“整的80元,毛票也有一些。”
“要不这样办吧,你去跟他们说:每人交20元,求他们放我们一马。”
“行,再去求求吧!”
说着,檀弓将钱包放进棉衣口袋,走了过去。
突然老杨想到什么,忙招手把他喊转来:
“喂,等一等!”
“什么事?”他拽步回来。
“这样不行呀!你最好把罚款的钱,单拿出来!”
“哦,对,对了!”
檀弓一拍脑勺,猛猛省过神来。他赶紧将50元、10元大票各一张从钱包里抽出,藏进自己衬衣口袋,又将钱包塞回棉衣口袋。他缓步走了过去。老杨想,一起哀求他们行个方便,效果或许会好些?想到这儿,他紧走几步,跟在檀弓的后头。
檀弓向二位说明来意:我们知错了,甘愿受罚。不过呢,我们都是穷学生,希望两位大哥行行好,让我们少交点儿吧?
“少交点儿……”
警察机警地捎个眉语,彼此将头略略点一点。大块头将烟头往湖中残荷处轻轻一掷,麻利地从警服衣袋里掏出一沓罚款单,和一杆圆珠笔。
“你,还有你,”大块头拿笔分别指点他俩,虎起脸孔喝问。“现有多少钱?”
“我只带了20元。两位大哥,你们行行好吧!”老杨掏出钱包,呈给他们验看。
“你呢?”大块头问檀弓,语气转为讻厉。
“我……也是20元……”
檀弓瞳神萎黯,语气低怯。犹豫了片刻,他将钱包掏出来,手臂抖抖着。
“不对吧?嗯?哼哼……”
大块头邪性地奸笑,斜叼着的香烟仿佛粘在唇皮上,并且跷板似的一起一落。随着他的奸笑声,一小截烟灰抖飘下来,好一会儿坠落地面,有些许落在他的靴面上。
“就在刚才,你往怀里塞了什么,咹?”他凶起长瘦脸,鼓目狰狞着,冲檀弓喝斥道:“哼哼!你们,嘁,打量我是瞎子,咹?跟警察玩猫儿匿,跟警察斗心眼儿,咹?”
“哼哼!”瘦高个歪歪地撇撇嘴,冷气地帮了一腔:“乖乖地,把钱交出来吧!”随后将双手拢进袖管,嘴角用劲往下一拗,那意思仿佛在说——
“哼哼!跟警察斗智巧,你们可太嫩呐!”
“喔嚄!这家伙,眼睛够尖的!”老杨脊背沟里淌冷汗,瞅瞅檀弓。檀弓回瞅了一眼,身子捷然打个激灵,愣愕地张开嘴巴。停顿。之后,他缓过神来,机械地将手探入衬衣口袋,将几张大票子悉数掏出来。
“喏,全在这儿了!”
两手哆颤颤的,将那叠纸票子呈上。
大块头并不收缴,他朝瘦高个子抬抬下巴颏,彼此又对了次眉语。仿佛演员念诵旁白,两位随后走开去。走到七八米远的土坡上,他们便停下脚步,一递一句嘀咕起来。由于隔着一定距离,听不清他们打什么鬼主意。
“你……”老杨瞧着檀弓,颤颤发问,“全交出去?”
“不交出去……怎么办?”
老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心头惴惴怯怯,脑袋瓜有些发懵,好似一架机器忽然运转失灵了。这时候,老杨惊讶地瞧见:从檀弓的左右鬓角,各爬出一条液体虫子。两条液虫慢慢地往下蠕,蠕,蠕,蠕……有一个瞬间,两条液虫滞了一滞,随后继续缓慢蠕行;待翻越了颧岭,速度加快了好些,一路滑溜下去;最后,悄无声息地坠落于上衣领口。
不多一会儿,两位警察走过来,特制的牛皮警靴踩在石板路上,铿铿然作威严的厉响,厉响声声刮擦着空气,给人以慑怕之感。瘦高个在近旁寻个高坡站立,双手交叉着抱于胸前,嘴岔边叼住一丝狡狯的、邪性的微笑。大块头霾着脸容走到他俩跟前,脑袋好似将军那般威严,臭神气地后仰着,眼瞳烁出寒硬的芒光,俨似从警用手电筒里射出的。他从警服衣兜里掏出发票本和圆珠笔,先是拿笔头挠痒似的蹭了蹭左鬓角,继而威重地清了清嗓子,正声戾气点点头说:
“嗯……嗯……好吧!姑念你们是穷学生,而且算作初犯,就罚这些吧:你掏20元——”拿圆珠笔指点老杨,继而又指点檀弓——“你呢80元,行不行?”
“行行!谢谢二位大哥!”两人紧着表态。
“多谢多谢!”檀弓补缀一句。
交过罚款,却见大块头蹲下身子,一本正经地开收据。他们俩彼此飞了个眼风,疾忙抢步上前,扒开他的手掌,拼力劝阻说:
“大哥,我们自愿认罚,发票就甭开了!我们坚决不要!”
“那不行!决不可以!”大块头站起身来,拂开两对歪缠的手臂,厉声厉色道:“收了你们的钱,就必须开收据!上面这样规定的,明白吗?”
两人再度劝阻,攀扯大块头的手臂。他可不是吃素的,老到地沉着胖脸盘,再次摆落他俩的缠磨,末了悻悻地抻理一下袖管。
“呸,屁个规定!诈唬谁呢?”老杨表面展露笑脸儿,内心却暗暗地叱骂。“过后你们肯定把钱私分了!”
夕照无赖着,红圆脸蛋贴在西山上。暝色生寒树,飚风刬地起。飚飚的冷吹具有慑人的威力,从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枝杈间尖啸着横扫过去,日头在梢头一劲颤晃着,苦于挣脱不了其纠纠缠缠,林影久参差,作癫也似摇摇簸簸,显出孱弱群体固有的精神姿态。近旁处,芃芃的灌丛应和这股声浪,也传出阴阴凄凄的戾响: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仿佛烂了根的两蔸菜,两人蔫头颓脑,垮着嘴角,一前一后朝公园门口踽踽举步,各自推着倒霉的破车子。夕阳也是蔫蔫颓颓,斜躺于弯曲的路面,现出两条灰灰身影,修瘦修瘦的,格外地凸显穷酸。灰影子曳拽着一对难友,叠叠分分,慢慢缓缓,曳步前行着。檀弓垮塌着肩膀,脸盘上涂满苦愁,恰似风车战中败北的霉面骑士[48]。他凄瞧怅睨一眼同伴,浩浩地叹出一口浊闷之气:
“唉——真倒霉!昨天在万圣书园,我见一套《苏轼诗集》,王文诰注本,标价八十六元。当时我嫌它太贵,犹豫了好半天,终究没舍得拿下。‘当断不断,其乱在望’,我之谓也!罢罢,后悔死了!早知这样,还不如……”
说话时,他眶子里潮沁沁的,渐渐就汪出水光来。他摇了摇脑袋,怅怅闷闷骚慨曰:
“唉,小生命薄!”
回到宿舍,老杨倒开水喝,却见四个热水瓶空荡荡的。谭冕忙搁下手里书本,起身抢着说:
“老大,走走走!我也口渴得很,嗓子眼直冒烟。咱俩一块儿打水去!”
两人并行到半路上,谭冕仿佛早就准备好了,摇唇鼓舌的,冲着他睚眦起来:
“老大,听我说!上午的事情,我对你挺不满呢!”
“挺不满?”
“嗯,挺不满!确切讲,是很不满!真的真的,将近一整天,我憋了满肚子气!”
“究竟怎么啦?”
“以前嘛,我觉得你很个性。今天上午你那么哄劝姚才女,我才陡陡然发现:其实你这人毫无个性!”
老杨打个愣恍,立住脚儿。瞧着面前的谭冕,他不禁又好惊,又好笑,又好气,不由直撇嘴,褒贬他几句:
“哟嚄嚄,这可是‘借勺水兴洪波,无故自扰扰’!今天上午的那档子事儿,我说的那些不当紧的散话,你竟然耿耿芥蒂,到晚间仍然挂记着!”
“严肃点儿,好好听我说嘛!我呢不谎你:上午你的表现,叫我好不失望!真咯呢,非常非常失望!”他将愠意铺陈脸庞,未加任何掩饰。“平常你很个性,这一点我承认。不过呢,今天你那样规劝姚才女,等于把你的真心话掩埋起来,暗藏起来。呃,这一点,你承不承认呢?”
“否,我不承认!”
昏暗暗、窄憋憋的开水房到了,蒸汽锅里滚滚着袅袅蒸汽,有沸水隐隐腾响:咕嘟咕嘟,咕嘟咕嘟……两人将热水瓶并置于水槽,又将瓶口挪了一挪,使其对准水龙头,随后顺序拔出瓶塞,有声有律的四响:
“砰!”
“砰!”
“砰!”
“砰!”
拧开水龙头,四股热烫烫的沸水往下瀑流,哗哗哗哗,水蒸汽翻腾腾的,一滚一滚又一滚,团团捆捆地升袅上去,附在水泥天花板上,聚成一颗颗老大的水葡萄。顷刻之间,水蒸汽消灭了两个穿棉衣的臃身肿影。两只手迅即关住水龙头,动作熟练好似会计拨弄算盘珠子。稍慢一步,滚水四溢啦!
“我发现,你很会揣摩人心。横竖她的前途是她的,与你毫无关系,‘八竿子打不着’。对她的痛苦,你不负任何责任。是的,任何责任都无须担负。‘崽卖爷田心不痛’,更何况她是外人呢?你早就揣透摸熟她的乖戾癖性,和她心中热盼巴望的,于是一味顺她心愿胡诌,给她混出歪点子,希图讨她个好印象;我呢不愿任她的性,她听了才百般反感,使劲地戗戗我。自古道:‘顺情说好话,戆直惹人嫌。’你说说,我解析得可对?”
“No,it’s not!你呀想岔喽!”老杨摇簸脑袋,意态坚然而决然。“其实呢,咱们仨都很个性。姚才女反感你的敦劝,是因为你和她的个性反着来,满拧着的一套烂絮诤言,于她能起什么化学反应?你孜劝她的那番婆心苦口,不啻是圆凿方枘和北辕南辙,她素来不喜看人脸色行事,这你早就晓得的,于是自然听不进耳廓,戗戗地顶牛你唦!”
水蒸汽悠悠释散了,身影儿重又显现,绰绰影影的,缈缈缥缥的,仿佛仙宫琼阁少不了的气氛。
“哦……明白了!”
谭冕灵窍豁开,倏地脱敏了,悟过这个理来。腹中疑忌既已涣涣冰释,犹若“熄了火的蒸笼——没了气(汽)”,他脸上表情当即湛然晴霁,宽心地舒出一个慰笑,单单纯纯,明明朗朗,底色出一派孩儿气。
“贤弟呀贤弟!你真是个……嘿嘿……水晶心肝玻璃人!”老杨报以微哂,肩胛悠哉抬了几抬。“点一下就透亮了唦!”
四十二
入夜时分,飔飔北风暴作,狂呼兮乱啸兮,从天黑延续到天明。寒冽冽的朔吹恰似豪雨倾盆,冲刷着北京的天空和大地,也冲刷着偌大的燕园。歪脖榆饱受冷风朔气的暴躏,斜枝逸杈忽而左倾忽而右倾,一副没骨气的窝囊相。高架电线摇撼不已,发出刀刃般锋锐的戾啸: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声音牵牵扯扯,搞得老长老长,鬼哭狼嚎也似,聆得人寒毛孔颤颤栗栗,心坎儿随之凛凛怵怵。北斗呈霄汉,东方落曙星。中霄的灰雾迷迷蒙蒙,地面的游尘和垃圾扶摇上蹿,一卷一卷翻滚着旋至高空,好似重大战役中直干云霄的滚滚硝烟,很快又旋旋地打着滚儿翻转回来,从半空中兜头盖脸地撇撒下来,在墙根和屋角汇聚成无数座微型的沙丘和土堆。白色的薄塑料袋在半空中飘过来又荡过去,随心所意地做出种种空翻动作,其难度之高令体操王子李宁(其时他在燕园叩学,就读光华管理学院)免不了咋舌额汗,最后耷挂于高丫的树梢,犹如许多折翅的天鹅,簌簌窸窸,犹抖犹擞。在风力的持续作用下,一些宿舍的窗户插销松动了,发出阵阵颤响:咯啷咯啷,咯啷咯啷……全伙摇晃着拨浪鼓似的。大家从箱子里搜出皮衣和羽绒服,手忙脚乱地穿上。谭冕素以抗冻而著称,这时也熬不住喊冷,咯咯声打齿缝泄漏,琳琳琅琅满耳。他缩起脖子,搓着双手,拿靴底狠狠跺踏地板,一个劲冲老杨嚷嚷说:
“老大,冷噢冷!咝咝,真个冷呢!啊呀呀,蛮冷蛮冷哟!”
说话时,一颗清涕悬胆着,挂于鼻隔部位,他赶紧揩之擦之,继而打开壁橱,取出那件军大衣,裹紧在自己身上。
说起军大衣,北京市民日淘日汰,已经嫌它碍眼难堪了,惟有外地来京贩运果蔬的贩子和广大民工们才肯穿着它,点缀单调乏味、风力遒劲的华北寒冬。不过近几年来,军大衣在燕园竟然独领风骚,成为一道让许多北大人深觉扎眼的景观。原因是:在石家庄陆军学院接受过军训的那几届北大本科生,每位同学拥有一整套军服(包括一件军大衣),无一例外。举班同学当中,谭冕是头一个惯买便宜货的。甫一入学,他便瞄上了军大衣,嚷嚷着打算添置一件。去年初夏时节,谭冕在柿子林周末的跳蚤市场上转转悠悠、寻寻觅觅,最终以30元的超低价从某本科毕业生手里购得一件,脏兮兮地抱回宿舍里,兴奋得直嚷便宜便宜。他起劲地奉劝老杨说:
“瞧瞧!价廉物美,多划算呀!老大,赶紧买一件去吧!”
对于军大衣,老杨自然瞧不上眼的。不过,如今他的苦日子不期而到了。今早起上食堂打饭时,老杨抬脚迈出楼道门,刚刚走出五六步,“呼!”一飙冷风朔气恶犬也似扑将上来,唬得他把脖颈抖抖地龟缩进衣领,忙忙匆匆撤回楼道里。他这才含咀出孟郊诗句“峭风梳骨寒”的个中味,深叹“峭”字下笔硬瘦瘦的,“梳”字也是掷地有声。他二话不说,抢奔上楼回到宿舍,找谭冕商借军大衣。谭冕将披着的军大衣爽快脱下,使猛力冲他一甩,他探出双手一捞,趁势就接住了。谭冕哂哂地呵呵发笑:
“当初我叫你买,你呢牛犟犟的,偏偏看不上眼。这下子,后悔了吧?”
“后悔?哼,才不呢!”
说话时,他嘴皮子冻得发青,颤颤悸悸。
老杨原有一件丫丫牌羽绒服,他刚到北京的那年购买的,其厚实和军大衣没什么两样,分量却是轻了许多。气恼咻咻的是,今年开春时洗了挂在楼道里晾晒,一夜忘却收回屋里,次早开门一瞧便不翼了,空剩下一个衣架在晾衣绳上,悠悠懒懒地闲打晃荡。看起来,“饥寒起盗心”的古训确有普适性,燕园也不能例外,老杨丢出一口秽气,袖手自认倒霉了。研究生?本科生?旁听生?清洁工?……谁能查个一清二明?反正都有可能呗!却原来,俨像燕园的莘莘学子,园内小偷的素质乃是“侍奉宝二爷的丫环——顶呱呱”的。
吃过早饭,狂飚撼天撼地撼树不止,丝毫未见气力衰歇,声音却一声嘶哑一声。谭冕穿着棉布军大衣,戴上一副耳罩,顶风冒寒到未名湖边打踅,载徜载徉了一遭儿,回来向大家报告说:湖冰已经结厚了,有人从冰面走到枫岛上去。至于溜冰么,那还早着呢!老杨龟缩在宿舍里,轻易不再出宿舍门。桂华请荣哥过去吃贵州花江狗肉,她在电话里笑说:
“我偷偷弄了一大碗,等你过来吃呐!喂,赶紧过来一趟吧?”
进入岁末,京华宾馆上上下下忙活,忙活得不可开交。李桂华每月一天的休假给取消了,夜校的专业课没法上,不过她请好了事假,无所谓的;但是,见不到好荣哥,小华妹满心满腹挂念着哦!
“不行啊!”老杨没好气道,“我的羽绒服给贼偷走了。现如今,连楼道门都出不去!”
“哟哟哟,伤惨够级别啦!”桂华听荣哥诉说了原委,骤时满怀同情,打开笑声器,嗲腔叩询说:“哎,荣哥!听你口气,好像心里憋着老大的气。我问你:究竟谁惹着我的好荣哥呀?”
“没有呀!”他否认,嘴里敷衍着。
“真的吗?”
“真的。”
实际上,他的话里掺着假。昨天夜晚,三件事闹得他烦烦躁躁,他受了些夹板气,心头仍窝着一把火。
头一件事:秋义打来长途电话,询问荣弟收到他的信冇。他懒懒地答,收到了。秋义再度敦劝荣弟赶早悬崖勒马,和那外省打工妹断绝关系。越早做一次性了断,就越是好,免得节外生枝。稍待又说,他刚刚打听到一则消息:眼下白雅慧在北京出差,很可能住她哥哥家里。荣弟回答说是,几天前到白家拜访,见到她了,个头高挑了,外表变化不小。
“啊,见到她啦?那你赶紧追她去唦!你莫死脑筋——”
“嗐!你莫瞎劳心,好不好?!我的事情,自己会处理!”
荣弟冲着话筒,暴火地吼嚷了一嗓,话音里隐隐带着哭腔。于是,做哥哥的终于明白:荣弟是既不会争气,又不听规劝的;他对荣弟抱有的远大期待,左不过是一相情愿的空想。
秋义怅悢地叹了口气,改聊起福弟交女朋友的事来,说:前昳子[49],原先住我们家隔壁的段彩凤,特私[50]寻到他家里,向他提一门亲事。她的女儿黑婆,看上福弟了。
“福弟什么态度呢?乐意不乐意呢?”
“起先,自然是不乐意的。他嫌黑婆长得丑,人也不太伶透。我做了一番思想工作,耐心地把道理讲给他听:‘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当嫁。”你快三十岁,老大不小的,实在耽误不起了。你是个孤儿,穷得叮当响。老话说:‘饥不挑食,贫不择妻。’上哪儿寻更好的姑娘?’福弟左思右忖,终于想圆通了,将婚事应诺下来。”
挂上电话,老杨恼巴巴,沉着脸踱回宿舍。黑婆这姑娘,他很熟悉:长相丑陋,细迷眼,塌鼻梁,齿龈外掀。曾记得,福弟私下里浪谑道:“嗤嗤!该样丑咯女崽,将来谁个敢娶唦?”唉唉唉,想不到呀想不到,到头来迎娶她的竟是福弟呢!
呜呼!时兮命兮……
造化啊造化,你真会颠倒拨弄人也!
不一会儿,又一个找他的电话:吴天智打来的。他俩有些日子没联系了。
“哎,小杨!咋回事呀你?好端端一个姑娘,让你给放跑了!”
“放跑了?”小杨发懵,骤觉莫名其妙。“谁跑了?”
“李易安呗!我刚刚收到她的结婚请柬。大后天,她和崇文区金桥律师事务所一个见习律师举办婚礼。”
老杨吃她说了几句,脸盘子吊丧着,一声儿不言语。此刻他心田塞满乱蓬,仿佛夏日里莠草怒发的情景。
“唉——唉!这个‘京丫头’,她终究看不上我啊!”
虽说结果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乍然入耳,心头仍是忽忽若失。打从紫竹院公园见面后,他再没约会过李易安,只给她打过几个电话,写过一封信。那不像一封情书,因为心底的情出不来,笔尖自然无可流淌,这与朱熹“问渠哪得清如许”的答案无二。上星期给她打了电话,询问她:我写了封信给你,你收到了没有?她答收到了,最近忙碌得很,打算过些日子回一封呢。谁能估料,没盼到她的回信,倒等来这个晦消息!
“约会时,你不该对她胡吣!”吴天智怪嗔一句。
“没有呀!我胡吣什么啦?”
“你是不是问她爱不爱做梦来着?啧啧,你呀你!这么嫩傻的话儿,哪能问出口嘛!”
老杨哑然无语,通身麻麻痹痹,锥子扎未必觉着痛。
“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啧啧,真可惜!你呀,是离了书本没话说的人!唉,太书呆了!不晓得讨女孩儿的好……”
那头仍在洗螺蛳,哩哩啦啦絮絮聒聒,这头忙把听筒挂上了。老杨蔫蔫地耷着脑袋,闷闷昏昏踱回宿舍。随后,杨明中轮值护理刘教授交了班,也回到宿舍。宿舍里别无旁人,突然他垮下瘦长脸,冲老杨发了通邪火。
说起来,从秋天绵延到现在,刘教授的病才算进入康复期了,虽说仍没大愈,无法出入行走。因他儿子在哈佛大学东亚系攻读博士学位,刘教授住院治疗期间,便由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的研究生挨次轮班看守,由杨明中负责人员调度。刘教授住在北医三院的中职楼病房,享受全天候特级护理。按照规定,中职楼须局级以上的干部方能入住,刘教授系一介书生,既然没有官品,便失去住院资格。事后据杨明中在宿舍里说:那一天,他们把刘教授送到北医三院门诊部,担架搁在走廊上。挂完号了,苦苦等候好半天,才过来一位大夫。散漫敷衍三五分钟,将病人的被角掖了掖,他轻声道一句:“呃,没床位,耐心等吧!”就此撂开手,再也不管了。守着这副担架,他们巴巴地等候,从上午一直虚耗到下午。
“医院里病人真多啊!”杨明中由衷叹慨,“当时走廊上人来人往,说话声叫喊声脚步声不断。时而有穿白大褂的从担架前走过,对于担架上的病人,他们熟视无瞥。没有谁驻下脚步,出于‘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立场,关切地询问几句。”
“那怎么办?”王风切切地打询。
“没办法,干着急呗!闻师母着急得团团转,老泪哗哗流个不止,看得我们心里好心疼、好难过!”——闻师母指刘教授夫人,她毕业于厦门大学哲学系,是北大图书馆的馆员,现已退休——“待到后来,刘老师头脑清楚了些,持重地口述了一个人名和电话号码,嘟嘟囔囔向我交代说:‘这人,我弟弟,上海市卫生局。快快!挂电话!’我赶紧打过去。他弟弟大概是上海市卫生局一个头头,官位不大不小吧,具体职务不清楚。对方听我说完,立马给北京挂长途,找卫生部的某某,然后卫生部的某某打电话给北京市卫生局的某某某,北京市卫生局的某某某又打电话给海淀区卫生局的某某,区卫生局的某某又打电话给北医三院的某某某,北医三院的某某某又往上海挂长途,请示在上海开会的医院院长,最后院长大人表示同意,一个长途电话打到医院门诊部,事情才算解决了。医院住院部立马在中职楼腾出一间病房。总之吧,这种事儿全靠社会关系,人托人才办得成,而且必须环环紧扣。一旦哪个环节脱卯,事情立马就泡汤了。我们护送刘老师乘电梯去病房时,病床上挂的病号卡已经填上他的姓名。在中国,权力就这样吃香!这样立竿见影!权力啊权力,一种非理性的可怕力量!”
“啧啧……”
“唉唉……”
“现如今,老百姓生病住院够艰难的!”杨明中慨说。
“真是耽险!”老杨胜叹,“像听惊险故事!”
王风对国内医疗状况很熟悉,于是慢然接了一嘴:
“脑溢血这种病,最怕的是耽延,一耽延可误事。但凡住进高级病房,就算是‘OK’,得救了。那儿住院条件很好,一级护理。”
“是,好得出奇!叫人估料不到!”杨明中点点头,神情沉重着。“清洁工每天清扫病房好几次,护理家属也有病床。主治大夫热络络的,殷勤周至到肉麻的地步。他一会儿来病房看视一回,一会儿又来一趟,次数多到根本没必要,很显然是来献勤儿,因为院长打过招呼了。看视时候,那家伙点头哈腰,脊梁骨柔得不行,慈蔼作态到谦卑的地步,瞧着叫人反胃,老想作呕。(“嘁,中国式奴才!” 老杨楔一小注。)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走进病房,满脸带着暖暖烘烘的笑意,犹如春风拂过脸面,或是炉膛里散发的热气。开出的药单很不寻常,全是价格昂贵、疗效显著的进口药。”
“照此情形看,”谭冕嚷声骚叹,一把撸起袖管,“北大教授在社会上吃不开,还是党官老爷吃香啊!”
“是啊,达官掌控一切……”
杨明中长慨一声,惆惆悢悢地,言毕勾下脑壳,仿佛咎咎于承认这个现实,又仿佛该他担当一份责任。
“这就很不错了,刘教授该满足啦!”王风说,“好歹他有个当官的弟弟。1986年,北大哲学系的宗白华教授患感冒,也是住不进医院,担架搁在走廊上过夜,延误了抢救时间,结果……唉,一命呜呼矣!”
一片喝稀粥的声响,嘘唏嘘唏,嘘唏嘘唏……
“导演金山患脑溢血,耽误了抢救时间,结果死在北京医院的高干病房。”王风又说,“若提早三小时住进去,他可就得救了。一个艺术家生命的存与否,有时只在这三小时!”
大家又畅发嘘唏,喝稀粥的一片声。
“刘老师是有这毛病,”稍停片刻,王风继续说,“以前我就发现,他说话口齿不大利索。”老杨一听舌头发痒,便见缝插针地清侃起来:“咦嘢,有时我也口齿不清,为什么没这毛病呀?”但听“轰”的一响,大家粗豪地哈哈阔笑。“你这张臭嘴……啧啧……你呀……”王风无奈地摇摇头,转而冲杨明中尬尬地笑说:“据我看来,老杨捧哏是把好手!”大家又是一阵轰笑,各各把嘴咧得老阔。“老王,我看你也营谋个部长,学术大师梦放弃得啦!这破学问有啥搞头?”老杨打着哈哈。“我发现……”王风刚想往下说,一下给噎住了,嗔问他:“老大,拿我开涮是不是?你怎么知道我想当学术大师?”“这……这……”老杨急中萌智,嘿嘿憨笑答曰:“岂有他哉?想当然耳!”大家又发一通饱笑。过后杨明中直言不讳,亦笑亦嗔尅了他几句:“老大,这种事你竟也拿来调侃!我发现,你有种幸灾乐祸的心理,这很不好啊!”说得他面红耳赧,嘴里连道怍愧。事后偶翻《儒林外史》,第十一回里读到鲁编修因女婿不肯致力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早养出一个儿子来,教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说年纪大了,劝他不必。他就着了重气,昨晚跌了一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老杨捧书问王风:“这种症状,不就是脑血栓么?”王风想了想,点头称是。老杨激动得放个大屁,瀑发一叠憨笑道:“嗬嗬嗬……笑死人矣!陈和甫给鲁编修诊治,胡诌什么:‘老先生这脉息,右寸略见弦滑,肺为气之主,滑乃痰之征。总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悬魏阙,故尔忧愁抑郁,现出此症。治法当先以顺气祛痰为主。’足见中医之亡效耳!倘若刘教授改由中医治疗,准落个‘贾瑞逢着王一帖——没得治’啦!”将书一抛床上,从此扁觑吴敬梓矣。王风倒也蛮认可的,点首夸他读书细致,雅爱琢磨。
上周五,杨秋荣轮值护理。谁曾料想,他和刘教授的数句闲聊,竟会触逆了杨明中?
当时,刘教授睡过午觉,谈兴颇佳致。他以漫话式口吻聊起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教研室的事儿:各导师之间闹不团结,相互攻讦诟谇。这既有“文革”时期的积怨,也有学术纷争引发的隔阂,结果导致学术力量削弱,至今连博士点都没评下,使你们的发展深受影响。杨秋荣连称是是,个中微意深谙。他导师李牧人和杨明中的导师左教授,两位长期以来闹不睦,打过不少笔墨官司,谓之“学术冤家”也不过分。比如说吧,李牧人极力主张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基本观点,就是“世界观与方法论的统一”;左教授认为这是应当批判的错误观点,正确提法应是“先有世界观,而后才有方法论”。左教授以“延安精神嫡传”自我标榜,殊不知那恰是以牺牲思想自由和丰富个性为惨痛代价的。杨秋荣无意考博,他的素志并不在此,也就不亟亟于批来判去,叮嘡哗啷你磕我碰。不过呢,文艺学专业迟迟弄不到博士点,致使北大中文系学术梯队的建设深受影响,作为本专业研究生,杨秋荣闷气熏蒸于怀,每常暗自骚叹嗟慨。据他冷眼看来,如今的北京大学不比先时的光景,也没有对外吹嘘的那么神乎。什么“学术圣地”呀、“精神家园”呀、“民主堡垒”呀……左不过是文士的虚谈罢了。中国文士搞起浮夸来,往往比王婆卖瓜还不沾边,比薛蟠胡唱的“哼哼韵”还不靠谱。“饿着肚子大跃进——胡吹海嘘”,“土高炉里超英赶美——无边妄想”,就这么回事儿!北大的黄金时代,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现而今的北大,恰便似曹雪芹笔下的贾府,一则大有大的难处,二则讲究外表体面,让外人瞧着烈烈轰轰的。北京大学倒是块金制招牌,不过里头的货色嘛……师生之间信口漫聊,彼此深感真快哉:交谈取得了共识,心理上不存任何隔阂。
“据我看来,在同专业的研究生里,你们几个相处得很好。”
“对,关系是不错。”
“你们挺开通的,没有因导师之间闹不和,就影响你们之间的团结。”
“是这样,这全亏了杨明中!”杨秋荣含笑点头,深表赞同。“他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他这人嘛,既才干优长,又善于团结。‘大事不糊涂,小事更周到’,是班上同学给他的公评。”
“呣,他器量宽宏,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刘教授表示认同,“行出点事来,又体面,又新鲜。看起来么,他的前景未可限量!”
“那是,没说的!”
杨秋荣点首称是,给他个含靥淡淡。
“另外嘛,我看他和文静处得挺不错的。他对她好像……呃……有点儿意思吧?”
杨秋荣心头“咯噔”一下,暗道情势不大妙。不不,大不妙!我须得留个心眼儿,别说着说着没了尺寸!文静和杨明中的关系处得很好,同窗们周知公认的。拿刘教授这次生病来说吧,对于文静而言,某种意义上说倒成了一件好事:她时常将杨明中叫出宿舍,商量若干护理事宜;他克尽职任地排班调度,也需要她的从旁协助。无形之中,一条新的情感联系孔道建立了。刘教授对聪慧灵颖的女弟子素来很抬爱,闻师母也对她弥加呵护。抑或这与她们同一姓氏有关系?据说“闻”与“文”同姓,闻一多的家谱便昭然揭示:他是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后裔。或许在无形中,刘教授夫妇将年轻貌美的文静视若己出?这并非不可能。刘教授没有女儿,独生子又远隔重洋,在哈佛大学东亚系叩学,攻读博士学位。文静呢,不言不语是好性的,可谓深得导师喜爱。那么极有可能,刘教授是在试探他的口风,从旁了解促成这桩美事儿的可行性了。导师为弟子牵线作伐,这种事在燕园并不鲜见。朱明海和郝燕子的相恋,便是他们导师作的伐。在校友桥和朱明海邂逅的次晚,老杨到朱明海宿舍小坐片晌,当时他女朋友在场,交谈中得知她叫郝燕子,北大心理学系博士生,她的导师是孙尚义教授的夫人。但是,杨明中明明袒露过,他绝对无意于文静呀!问题在于,这些话岂能告诉刘教授呢?又想,杨明中与叶红的关系若即若离,如今与谢菁又往来频繁。文静想必不会一无所知吧?但是,这些刘教授并不知晓,乃是可下断语的。杨秋荣略略踌躇,便将半咧的阔嘴闭拢,对其放弃置评,只微窘地笑出一脆声。刘教授颇善察言观色,见杨秋荣不再往下说,就顺势改口,聊起别个话题。刘教授先是“呃、呃”了两声,又喘几口粗气,待调均呼吸后,娓娓讲述起来——
1952年,中国盲目效仿苏联的教育体制,对中国高等院校实行大调整,这种做法实际上很愚蠢。清华大学的文科全部并入了北京大学。乘此机会,清华增设了许多技术性强的专业,这些专业至今在全国仍占据很大优势,外校难以齐头比肩。北大的专业设置太老化,与其他综合性大学的专业设置重叠了。现而今,其他大学都铆足劲头要赶超北大,却没听说哪所国内高校喊出赶超清华的。说起北大的学术,老一辈北大学者确实厉害;汗颜的是,这些老先生谢世后,新起的一代学人差劲许多。在好些学科上,北大明显退出了前茅。拿中文系来说吧:和其他综合性大学的中文系相比较,目前北大中文系的学术实力整体上持平,个别专业甚至落在了后头。
听到这番清话,杨秋荣深觉讶诧。原先只在课堂上,听刘教授一本正经地授业,谆谆不懈地解惑;凭心而论,实是味同嚼蜡,用“浪费时间”四个字来描述,不能算过当。不过呢,对于这番私心话儿,他倒是聆得津津起味。刘教授是北大中文系五五级的。说到五五级学生,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系史上,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在《给我一枝花吧》文中,孙玉石教授情绵意浓地作了缅怀:
“多少全国一流的教授先后都给我们上课。文学的游国恩、杨晦、吴组缃、林庚、王瑶,语言学的王力、魏建功、袁家骅、高名凯、周祖谟、朱德熙……这些知名学者的群星云集,构成了北大中文系一个最辉煌时代的‘风景这边独好’。”
常言道:“名师出高徒。”1955级学生成为北大迁到燕园后最有出息的一拨,就丝毫不奇怪了:胡福明、谢冕、孙玉石等人算其中的佼佼者;但是,所谓的“最辉煌时代”,在学术上又是年景荒歉,竟然没造就一个学术大师!对于所谓的“最辉煌时代”,这真构成绝妙的反讽啊!
伏罗希波夫来华访问是在1957年的4月15日,有同学去了西苑机场,而我则去了天安门广场,当毛主席和伏老乘坐同一辆敞篷汽车经过广场时,广场上的人都涌上来,像潮水一样推向车子,结果车子走不动了,被围住了,我的双手紧紧撑在车子上,免得身子被挤弯。这样的场面持续了大约十多分钟,这十多分钟时我同毛主席面对面最贴近的十多分钟,他几次向前挥动手臂,意在要人让出路来,没有用,他只好向左边的伏老做出无奈的表情,而且他头上脸上都洒满了花瓣和纸屑,他还得用手拂去,或用嘴吹去。
刘教授继而追忆当年他在北大求学的情况;追忆他们上课跑教室、图书馆抢座位的轶事;追忆在大讲堂听陈伯达、康生、陈毅、李富春等中央领导人做报告的趣闻……桩桩件件记忆犹新,如同发生在昨日一样。接下来,滋滋有味地,他讲述了邂逅马寅初校长的一件往事——
有一天,我在未名湖畔早起跑步,恰好马老穿过晨雾,迎面跑了过来。那时候,马老七十望外了,依然红光满面,精神矍矍铄铄。见马老跑过来,我敛声屏气站到一旁,给他让出道路。马老笑靥呵呵朝我拱拱手,表示诚挚的谢意。见我跑得喘喘吁吁的,马老便收住脚步,弯下腰杆儿,关切地笑问:“这位同学,你跑几圈啦?”我伸出一根手指,朝上举着,恭恭敬敬答道:“刚刚跑了一圈儿。”马老听罢挺不高兴的,他一边做着摆臂运动,一边声音洪亮地说:“你呀,可得加强锻炼呢!瞧瞧我,岁数这么大,跑到第四圈了,一点儿不带气喘!”说时微微笑,不不,应该说是爽怀一笑。这时候,几个学生捷步跑过来。见到景仰的马校长,他们并没有停歇,而是一边匀速慢跑一边朝他挥手,殷殷地含笑致意,依次高声喊道:
“马老好!”
“马老好!”
“马老好!”
……
马老用洪亮的嗓门依次回答同学们。他翘起左拇指,笑靥呵呵地夸赞道:“北大顶呱呱,中国最高学府!”接着翘起右拇指,笑靥呵呵地夸赞道:“你们顶呱呱,国家栋梁!”
讲到这儿,刘教授笑得爽朗,轻轻地咳声嗽,接着呵呵作笑声。他缓缓解释说,和胡适先生一样,马寅初先生在其他大学工作过,也当过校长,但是,感情最殷厚的还数北京大学。马老是个以北大为骄傲的校长,北大也以马老为骄傲。能和马寅初这样的伟人同居燕园,真是一种天赐的幸福,他心里顿感光彩极了。马老遇见北大同学,最常做的动作就是拱手作揖和竖大拇指,最常说的话就是:“北大顶呱呱,中国最高学府”,“你们顶呱呱,国家栋梁”。
最令我高兴的是,1958年,北大60周年校庆时曾出过一本北大画册,在其中一张郭沫若游北大的照片中竟有我的身影。那是1957年3月27日,我因为脚崴了,在床上躺着,听人说郭老陪钱拉·菲利普来北大了,我听了顾不得脚疼,拐拐跛跛地跑去观看。钱拉·菲利普是法国著名电影演员,在我们刚刚看过的《红与黑》和《勇士的奇遇》两部影片中,分别扮演于连和“马兰花芳芳”。他高大英俊,举止文雅,同夫人一起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是郭沫若,由两位姑娘扶着,围着一大圈人,说着,笑着。当有同学问他为何不写火山爆发式的诗歌时,他说现在要和风细雨。他们向临湖轩走去,照片是在南面的马路上拍的,我在人群后面只探出笑着的上身。
“怍愧的是,我们这代人没大出息,辜负了马老的衷心期望!”
述到这儿,刘教授有些费力地换个睡姿,杨秋荣抢步上前搭把手,以防输液管给臂肘压住。
“中文系属于长线专业,如今研究生找工作,很不容易呀!”
略略歇息了一会儿,刘教授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浊闷之气。他拿舌头舔了舔下唇皮,接着吭哧吭哧叨咕起来:
“虽说讲究‘师道尊严’,导师该竭力襄助弟子,但是我时常感到很为难:不襄助弟子嘛,真的于心不忍;鼎力襄助嘛,又牵掣自己太多精力。这几年,我神思比先大减。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弟子们的就业,我岂能照顾得到呢?唉唉,好可悲啊!我们那代学者,大半生被政治运动虚耗掉了,学术方面真是一片蓁芜!学术界蜕变成盐碱地了!这种话本不该对你说的,但是实情就是如此,我有什么好隐瞒的呀?说句大实话:如今我正经搞自己的学术还嫌忙不过来,哪有工夫管弟子的烦心事儿?更何况,不是每个导师,都精通庸俗的关系学,都善织无聊的人情网啊!”
“这种事儿,真不该让导师管!不该分散你们搞学术的精力!”杨秋荣赞同地点头。“中国许许多多事情,真的是违情悖理,叫人看着心里别别扭扭的。”
刘教授问起他的求职意向。他回答说,打算进新闻出版单位。出于有备无患的考虑,国家部委的公务员考试也报名了。
“‘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好歹碰碰运气吧!”
“唔,很好!应当这样!”
刘教授称许地点头,将多皱的眼睑阖上,随后缓缓打开。几条皱纹间,粲出慈蔼的微笑,一漾接力一漾。
“现如今,求职很不易。多一条路径,多一手准备,总会有补益的嘛!”
“是是。多寻一条路径,少担一份风险。”
刘教授又释放几喘衰老的粗气,稍事歇息歇息,转而问起杨明中的求职意向。
“呃,他嘛……”杨秋荣随口漫应,也想不起设置心理防线,“大概去中央电视台吧?他上那儿实习过。”
殊不料,就是这几句散话,燎着了杨明中的怒火——一腔无名邪火。当下他紧实着脸颊肌肉,凝敛着眉梢眼角,劈脸掷去一问:
“老杨,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对刘老师讲过,我要进中央电视台?”
“对,讲过!”老杨琅声回答,心怀坦坦荡荡,没把它当回事儿。“随口说说而已。刘老师当时问我,我就顺嘴儿答了这么一句。”
杨明中伸出抄在裤袋里的左手,朝后一捋额前披下的长发。霎时间,像是吹风机吹着,头发们一根根竖挺,大有蔺相如“倚柱怒发”之意味;紧接着齐刷刷地偃伏,仿佛听到一个无声的号令。他气急败坏讻叱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要进中央电视台?咹?”
“你讲这番话,究竟安的什么心,咹?”
“你居心何在?咹?”
听到这咄咄的口气,和生硬的“咹、咹”声,老杨登时恼气冒尖了。他脸上愠色微涂,一副不理不答的样子,心里闷忖默量起来:我呢不过随口说说,这有什么呢?你呀忒深心,深心得过头了!我并没有犯舌告密,你至于这般苛责吗?说这么伤人的话,咱们还算是契友吗?
老杨将勃勃上蹿的火气压抑,先诚恳地道了声歉,接着婉婉地解释说:是文静告诉他的,他随口转告了刘老师。顺嘴说说罢了,没什么不良用意。
“不瞒你说,我的确在那儿实习过。只去了两星期,以后觉得那儿不适合我,就不再去了。这是老早的事情了。但是,究竟为什么,你要告诉刘老师呢?咹?”
老杨不由得愧赧了,两块面皮赧得辣烫烫的。
“对不起,对不起啊!”
他嗫嚅着再一次道歉,又作出解释:
“实情是这样的:当时我说话不防头,无意间漏泄出来,并没有不良用意。”
“真的是无意吗?”
“真的,”承受他目光的无形压力,老杨坦然回答。
“老杨,你癖好把自己打扮成天才,叫人很费猜疑。我呢,不知道你是真的坦率,还是在伪装坦率……”
说到这儿,杨明中面皮上有些紧,甚或有些僵。他拿上牙咬了咬扁薄的下唇皮,更正一下说:
“对不起,可能我说的不圆范[51],用词欠妥!不过,这件事令我很光火!子曰:‘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失言。’你谅必晓得的。我问你:莫非你不明白,这么说叫我很难堪吗?”
“很难堪?”老杨抓寻不着头脑。
“是的,很难堪!”说话时,难堪了他神色。
“我不明白,有什么好难堪的?”
“A bon entendeur, salut.[52]
“对会听话的人,无须多讲”,老杨犹是奇惑待解,一个劲眨巴眼睫:“问题在于:会不会听话,该如何判定呢?”
“昨天晚上,刘老师询问我,是不是打算进中央电视台。依你说,我该怎么回答,才算妥帖呢?”
“有啥说啥,你照实说呗!”
“嗤……你呀你,说得真太简单!”
“太简单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老师的意图,是要证实自己的问话,这是很显然的。你想想吧:在那种情形下,我怎好拂他的心意呢?如果我点头说是,又不符合事实;不回答他呢,也欠妥帖。”
哼哼!你这家伙,做人固然老到,只可惜太圆滑!有其利则必有其弊:童心失却,元气耗损了!
童心是什么?就是绝假纯真,做人不圆滑!
把实情讲出,有啥碍处呢?
难道说,我非得像袭人箴规宝玉那般,对于刘教授“用骗词”不成?
“老杨,听好了!看着我眼睛,听我跟你讲!”
杨明中整肃一下脸盘,目光发炯地逼着他,声音冷涩且硌硬。
“现在,再问你一句:关于我的其他事情,你还说过些什么?”
“其他事情”四个字,咬音很重很重。这番问话的真实用意,于是昭然若揭了。恰似一座武库掀掉了顶盖,情形一览无余,无可藏旮匿旯啦!
“没有。”
正视对方从容回答,老杨不惟气定神闲,语调还挺脆快。
“真的吗?”
杨明中肃颜追问,声音冷硬赛玄铁。从他逼视的瞳孔里,爆闪出怒火星子,一颗颗一粒粒,灼烫灼烫。
“真的,决不骗你!”
“腾”一下,心头火焰引燃了,苗条地摇曳,袅娜地伸缩,顷刻燃遍他周身。这把旺火烈烈焰焰燎烧着,火舌四下里乱蹿猛甩,仿佛一条发狂的八带鱼。
“好吧,我发誓:真的没有!实在没有!确实没有!”他喊叫起来,近乎歇斯底里。
杨明中缓缓吁出口躁气,将脸部神经肌肉放放松,脸色霎时一暖,释出几丝笑意来。他一手按住老杨左膀,适时地转圜说:
“行,行了!我相信你!老大,刚才我态度不友好,向你表示道歉!”
老杨点点头,再不说什么。但是,他真想掀开搁放肩上的这只手,衣袖拂一拂扬长而去。直到这时他才解过意来,了悟对方此番盘诘的真实用意。好个深心家伙!他默自深感悔疚,当时没向刘老师吐露真言。他越思量越懑愤,兀坐等枯株,于书桌前愣着两枚眼珠子。有怀无与言,独立心自省,只是没个悟入处。书本坦坦摊开着,披阅的佳致却是没有,丝丝毫毫没有。晚饭时间到了,杨明中穿好呢子大衣,围上羊绒围巾,将不锈钢饭盒取了,又唤他同去。老杨犯了呆病,竟是充耳不闻,或者说脑瓜失灵了。杨明中把这个样儿看惯,见他不搭理自己,冷冷地一哼,掉头一径去了。冬天日短,暝色四下合拢,倏地室内阴暗,沉沉重重霾罩着。从窗口射入的丝微光线,在室内迟缓地悄悄挪移,一寸一寸复一寸。凉月盈满紧闭的户牖,仿佛某位天神搞恶作剧,冲这口窗尽兴撸管了一把,粘滑的乳色精液吱吱喷出,溅满了几块玻璃,朦胧出诗意的效果。过了一会儿,杨明中捧着饭盒推门进屋,“啪哒”一声拉开灯,见老杨仍旧枯坐书桌前,木雕泥塑的一般。杨明中懒得去兜搭他,自将饭盒盖子揭开,大口大口嚼吃起来。
晚上九点多钟,桂华顶风冒寒,打的士赶了过来。老杨见到那缀着小雀斑的女儿脸,顷刻间心情放晴,舒畅了好几温度。她送给荣哥一件羽绒服,和一盒贵州花江狗肉。狗肉盛在保温饭盒里,外面裹粽着一件她穿旧的小袄儿。将铝合金盖子揭开,一长溜扑鼻的香氛挟带热气缓缓释出。腾腾热气在室内空气里冲出一袅袅的水蒸汽,载翻载滚载冲载撞,像淡淡晨雾那般散开,依依稀稀消隐无踪矣。他抄起不锈钢饭勺,往嘴里扒吃狗肉大口小口,接着急急渴渴咬之嚼之,间或舔一舔唇皮,深深啜口香汤。他有一种感觉:自己俨像一条饿狗,三天没尝到新鲜屎矣。
“好吃吧?”
桂华热烈着姣俏脸,笑眯眯瞧着荣哥吃,心中葆有无边的满足。这种满足乃是女性特有的。她哪晓得:今晚她的荣哥积闷填膺,气得连晚饭都没有吃?
“嗯。”
他边嚼食边点首。再多的话,可就说不出啦!花江狗肉香氛氛的,热热腾腾,打肠子里烫出一条通道,迂迂回回终究抵达空荡胃囊,于滴水成冰的寒冬子夜。
“哧,瞧你!”她扑哧微哂,“什么吃相哦!”
送走桂华,老杨顺脚来到未名湖畔散步。他穿着厚厚的新羽绒服,风帽的绳子系得严严实实,感觉身上暖暖融融的。细密的热汗从头顶和双鬓的毛囊里缓缓溢出,大大小小凝成好些颗粒,长长头发粘成好些绺子。还有,他心房也是暖暖融融的,像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前刚刚烘烤过。环湖路上,一对缠绵情侣携手漫步,迎面款款走了过来,女的鞋跟敲击路面,咯咯自成节律。男生撑着一把红色绸伞,伞用于屏挡飒飒的寒吹,此外别有一项妙用,这是不消多讲的。女生穿着带风帽的羽绒服,腰身苗苗条条,有嫩葱条的美学效果。老杨寂然驻足,钦慕地咽唾凝望,比良久还要良久。“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一声接一声传来冰吼,低沉且清晰,恍若辽邈的春山幽谷里传来布谷鸟的啼啭,一声声传递着对大自然的感恩,深情绵绵回响于寂天寞地间。这对恋人极富冒险精神。男的在先女的随后,试图经过冰面到枫岛上去。男生摇摇晃晃步了五六米,突然“咵嚓”一声脆响,湖冰一瞬间开裂了,他险得掉进冰窟窿里。“哎呀!”女生吓得双手捂脸,发一声惊呼娇娇滴滴,将她的手臂尽量伸长,用力将他拉呀拽的。男生再也不敢行鲁莽,“捧着卵子蹑步——翼翼小心”,在她试探出的手臂牵引下,踮着脚儿趑趄着,一步一试回岸上。继而呢?又快活开啦:跺脚,蹦跳,拍手,大笑。随后呢?俪影偎傍着,款款缓缓离去了。
老杨在长椅上默默寂坐,目送鸳侣消失曲径幽处。
夜雾濡湿了他的孤影。
四十一
“考虑了一下,我赞同老杨观点!”
王风适时地楔入一句,打断谭冕激昂的嚷述。说完冲老杨嘻嘻一笑,睒了睒眼睛,稀淡眉毛随之上下蹿动。略略停顿,他又说:
“确确实实,中国文化里,存在这种残忍倾向。”
老杨之评见许,犹然借得助力,于是矜矜洋洋,偏过头冲谭冕憨笑,打着嘿嘿曰:
“嘿嘿,啷咯样唦?二比一,压倒性优势喽!‘双拳难敌四手’,你还想怎么着?这下子,嘿嘿,该服输了吧?”
眼见自己观点跌势明显,谭冕漫摩着唇上硬茁茁的短髭,遂放弃逞舌强辩的徒劳矣。
“但是,据我看来,”王风捷转他的语气,“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其他文化里照样存在,因而无须过度考较。例如,美国文化很先进吧?可也有过蓄奴制,种族歧视至今孑遗,想灭绝也难。”
“是,是,”老杨点头认可。“福克纳就说,他太热爱美国、太为美国感到自豪了。于是,他毕生要干的事情,就是极力批评美国,极力羞辱美国。”
方才老杨和谭冕顶口,戗辩的题目是:文明与野蛮的关系。这场戗吵式的争辩有些滑稽,起因于老杨读《犬奸》引发的感慨。《犬奸》是《聊斋志异》的一篇作品,故事梗概如下——
青州某商人外出经商,经年不落屋。青春的妻子春情难耐,便让自家的大白狗肏弄了一回。日后起瘾,习惯成自然。那个商人回家后,同老婆做爱得正快活呢,突然大白狗狂暴地蹿进卧房,狺狺地怒嗥着,奔着商人猛扑上去,凶啃狠噬了一通,将他活活咬死了。获知底情的邻居们将妇人告到了官府。起初妇人矢口抵赖,过后牵来那条大白狗验证。大白狗见到妇人便扑上去扯碎衣裳,做出性交的丑模样。妇人知事情瞒不住了,只得供认不讳。临到妇人当街受剐时,看客们想观看人犬性交的旷观,纷纷敛钱向押守们行贿,押守们便擅自满足他们的要求,乘机发了一笔意外横财。
老杨读毕有悟,兴发起了骚慨,一行缓踱一行清侃:这妇人的所作所为,尚可予以“同情的理解”。但是,看客们竟然同押守合谋,于光天化日之下干出这等丑事来,这真是太骇人听闻了!这真是太没人性了!我认为该挨剐的,应当是这帮混蛋啊!难道犯人就不是人吗?他们没有人格和尊严吗?老杨进而发挥,认为文明与野蛮是相乎依存的。实质上,二者是文化镜子的正反两面,所照出的是人性中天使与魔鬼的双重性质;可怕的是,魔鬼往往躲隐在天使中间。
听着听着,谭冕神来兴到。他从老杨手里要过书来,将《犬奸》浏览一过,斩然予以反驳。谭冕认为:文明和野蛮是彼此对立的,拿“镜子的正反两面”来打比方,这才是错谬绝伦。老杨替淫妇开脱辩护,可谓稀奇至极了。
“中国历史上,这种事屡见不鲜,不必为此大惊小怪。”王风以强调的语气指出。
“另有一点很不好,”老杨很不满地说,“文章结尾的判词,蒲翁写得莫名其妙,亵玩意味滂沱。例如‘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乃某者,不堪雌守之苦,浪思苟合之欢’云云,古板得简直喷饭掉牙。对于那些愚昧的看客和押守,蒲翁也不加丝毫的谴责。敢问,其艺术良知何在耶?”
“嗐,这也不算什么!”王风说,一副不予置评的口吻。“《水浒》写的,比这更残忍呢!作者施耐庵也未加批评。”
“反正我觉得,和福克纳比较起来,施耐庵和蒲松龄太差劲了!”
“老杨,你错了!不能拿他们跟福克纳比,东西方文化传统不同唦!”谭冕和他对起嘴来,“你呀,纯属瞎比较!”
说完他的耐烦到崖头,便将《聊斋志异》交还,复又伏案载摘载录,为毕业论文准备资料。
王风端坐在书桌前,宿舍里岑寂寂的。暖气散热片发出蚂蚁啃食一般的微屑声响。一片冬日阳光斜斜飘进亮敞敞的窗户,正好照映在王风的脸盘子上,渊静得好似一潭很深的止水,间或微微打着漾漾,荡起一沦一漪之波。他将外衣纽扣解开,任稍长的衣襟闲逸地散在两边,一边叭吸烟卷一边沉思默想什么。时不时地,他探手到烟灰缸里,轻轻地搕弹三四下,那动作像是不意间做出的,逸出了意识的清晰把控。刚弹过的古琴摆放在桌面上,弦钮已经松开,琴身乌光光亮钲钲的,良好地呈现其静雅,注脚出“此处无声胜有声”的籁境。
“老王!”
蓦忽地,老杨勃勃然兴起个念头。他记起上周王风对杨明华说过的话,想打问关于隐士的事情。
“唔。”
他的嘴唇一翕一张,微动了一动,衔着的烟卷轻轻地颠一颠。一小截立柱式的烟灰当即崩塌了,蓬蓬然坠落在地,仿佛坠机腾起的一片烟雾。
“我觉得,你真是燕园一大隐士呢!哎,我说得对不对?”
王风眨了眨眼皮子,没有及时作答。倒把谭冕给听乐了,他带笑嚷叫起来:
“哈哈……哈哈哈!北大的天真汉,又在大放厥词喽!”
老杨知道谭冕误会了,怕引起不良的连锁反应,赶紧声明:
“我绝无侃讽之意,以引动大家的视听。实话说吧,我是别有意图的。老王!”说时转向王风,“通过对你的长久观察,现今我对中国隐士的理解,又掘深了一个层面。”
“唔。”
“依我看来,你有餐菊隐士的风范!”
“哈哈哈……”谭冕勃发又一笑。
“嗯,对头!你眼光挺准的!”
王风颔一颔首,微笑着接了一腔。他介入这次后清谈,这应该算作起始点。
“每人从上天禀来的脾性,原是各各不同的。在书堆里搜快求乐,很让我遂心惬意。我觉得,最适宜自己性情的,莫过于充当隐士。‘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陶渊明诗句委实妙哉!和盘托出我的心衷。‘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53]此等欢乐存心府,给将来的隐逸打下根基,所谓的童子功。我对此体会良深。在东南电视台工作那六年间,我总觉得特燥闷、特烦腻、特无聊。周遭环境嘈嘈杂杂、粗粗嘎嘎、乱乱哄哄。起先是见面握手,微笑寒暄,竟日雄谈,几天后便不再聊侃,来自社会各角落、不同层次的人相互敏感起来,相互提防起来,相互较劲起来,谁都不服气谁,谁都看不起谁,谁都在背后挑剔起别人的不是,以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向台长大人争宠献媚。一个个成日家勾心斗角,挣扎在饮食男女这些糙浅糙浅的欲望里,丝毫没有远大抱负。在我心目中,搞这些名堂一点儿意思没有,实在乏趣寡味得紧。只有傍晚下班回家,我心灵才得到安谧,泊于自在的湖畔。穿着暖和的绒布便鞋,我慢缓地踱进书房,轻轻一下拧开台灯。台灯旋钮‘咯’一声发出清响,提示我情境变了,该改换一种心情啦。其时在我听来,这声清响何其朴素,犹如古琴雅奏出的一个音符,在心湖里荡起一涟一漪,经久不能稍停暂息。‘洁净精微,喜心退藏’,我游目兜了一圈,呢喃着这八个字。感觉可真好!恍惚骑着一匹诗意的逍遥马,同时被一种诗意拥有着,真的是欣悦极了,奇妙难以描摹。这么左恍右惚的,那片祟人神驰的‘无何有之乡’,栩栩浮现于眼面前……”
说到这儿,王风捺住话头,探手到烟灰缸里,轻磕轻弹了两下,尽管并不存在燃过的烟烬,只是出于一种习惯使然。
老杨和谭冕听住了,都抑不吭声儿,静俟他缓缓往下叙,缓叙得更详些、更细些,就更符合心愿。
“那时候,让我最感欣快的是:踱进书斋拢上房门,在心爱的书桌前坦坦然落座,抓起一本没看完的书,随便地、随兴地翻看三五页;有时并不看书,只是静静地待着,或抽支烟,或喝盏茶,偶尔游目周遭壁立的书橱;或是打打棋谱,闲吟‘洗却嚣尘气,问渠何所之?燕园容憩影,独卧静敲棋’,追味大学时代的片断……惟独在这时候,心房里才叫踏实,仿佛徜徉朋友圈儿里,与久违的良友闲话契阔,自觉活得现世安稳,日子洽心快意。也惟独这个时候,我才没有青春荒废、韶华虚度的感觉。总之吧,人生犹如一部连续上演的多幕剧,各人顾自扮演各人的,偶尔也欣赏欣赏别人的,聊以散怀和权作交流。这个戏剧舞台老大老大,我呢能耐不怎么大,只适宜充当一名隐士,或者说扮演一名隐士,闲逸了一日是一日。至于其他角色嘛,罢了吧!拙涩之才如我辈,一概对付不来的。”
王风拿嘴唇皮碰出“啧啧”两脆响,气定神闲了片刻,继续兴发感慨:
“啧啧,在燕园做研究生,可是太好了!好得盖了帽了!‘读书夜卧迟,多成日高眠’,何其高雅的美享!要多美就有多美啊!”
“的是,的是!当个博雅文士,耽溺夤夜攻读,雅事耳!”老杨嘿嘿憨笑,舔了舔略显干涩的唇皮。“自振自励,功夫纯笃,美不胜收矣!”
“古人曰:‘嗜欲深者天机浅。’又曰:‘不见可欲,则其心不乱。’啧啧,清清静静,自自在在,简直美透啦!”王风继续说,一副散散淡淡的神情,仿佛不是冲着别人讲话,而是独个儿自言自语。“偶尔心里腻闷了,到未名湖畔踱上一圈儿,盘桓个小半天或大半天,回到宿舍之后,便解释得三清四净。你说得很对:实际上,这就是一种‘隐’。陶渊明曰得好:‘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饮,爰得我娱。’啥子叫情调?依我看呀——这就是!”
“但是,陶渊明老来饥寒交迫,日子过得艰难,透苦透苦的!”
“就是嘛,可不是?所以我才要说:在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读研究生,乃是红尘打熬时光之上选,最是惬意不过的。试想想吧:国家每月发放助学金,让咱们衣食无愁地饕坟餮典,这有多么美好,又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还可以清谈,睡懒觉!”
“对,太对了!还可以清谈,睡懒觉!”
宿舍里,三个人齐齐地发一畅笑。
“哦,对了!忖起一件事来!”
老杨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这是刚才就想到要打问的,这会子提出来,是再恰当不过了。
“我问你:方才你说,电视台的人勾心斗角。好怪呀,干吗要这样呢?”
“什么叫‘干吗要这样’?这话什么意思?”
“我要问的是:既然在电视台工作收入很高,他们应该心满意足了,干吗还要勾心斗角呢?”
这下子,谭冕撑不住了。他正抄论文资料的,当即将钢笔撺到书桌上,饱饱地畅发一阵噱笑,笑得泪花如礼花迸溅,四下里火速散开。
“哈哈哈……老杨,老杨!你呀你……算了,算了,我真服透你了!愚兄啊,我服透你的无知了!哈哈哈……整个北大,再找不出第二个你这样的憨包了!哈哈哈……你这个笨蛋,总是提些蠢问题。”
“咦,好怪哉!胡吣什么?”老杨巨惑不解,眨眼不迭。“这怎么会是蠢问题呢?”
“试想一想:放眼全中国,哪个单位没有勾心斗角?好像你从没在单位混过,刚从天宫下凡一样!”
“贤弟!你这么讲,可就‘碟儿盛水——浅见’了。”老杨郑重地说,憨笑也罕见地收敛了。“‘常问路的人,不会迷失方向’,凡事多打听,总有用处的唦!‘一事不知,儒者之耻’也,于是才有‘孔夫子入太庙——每事问’的典故。我这么问,是想了解电视台的情况,心里好存个底数,供自己求职时作参考嘛。”
“但是,你提出的问题确然愚蠢,叫人不能不发笑唦!”
“‘心有疑,随札记,就人问,求确义’,这有何不可呢?古人哲言,‘处处留心皆学问’唦!你可别‘澡盆里扎猛子——不知深浅’哟!依我看来,问题蠢不当紧,只要问话动机不蠢,就行了呗!没有愚蠢的问题,只有愚蠢的回答,是吧老王?”
王风对他的油滑恬不在意,轻轻地爆出一嗓笑,那声音有几分像是轻嗽一声。他略顿了一顿,慢条斯理叙起在东南电视台任职的情形——
工资嘛并不算高,但是灰色收入特别多。盛馔时常有的吃,吃得人满嘴流油,吃得人肠肥脑沃。交际面?自然是河宽江广的,在社会上绝对吃得开,也绝对混得好,叫你活得体体面面,日子过得温温润润的。可以说吧,各行各业都有朋友和熟人,办什么事情都特便宜,名片一递上对方肃然起敬。若有事情要托人办,只需要拨个电话号码,交代一下对方,人家必定很帮忙,立马就给你办妥,决不会怠慢你的。真可谓“换手挠痒痒——彼此帮忙”呀!总之吧,你若进了电视台工作,面子情可是多极了,脸面上光可鉴人呀!常常有朋友求你办事情,这也让你很受用,感觉自己活得挺不赖的。
“这种工作,干一两年还行,三五年后就腻烦了。每天各单位寄来请柬,有的寄给部里,有的寄给本人。前者油水不太多,没人爱干;后者是关系户,油水足足的,大家都抢着去。于是彼此暗中较劲,勾心斗角。”
“哦,是这样……”老杨明白一些了,点一点头,“其势必争必斗!”
“人嘛,谁都自私自利,‘看自己一朵花,看别人豆腐渣’,对不?个个逞脸孔,怀着要强之心,谁都不谦弗让,就免不了死掐狠斗。”
“具体说说吧,”老杨钉得紧,追问一句,“怎么个死掐狠斗?”
“评职称,评先进,长工资,还有抢新闻,都得掐一掐,都得斗一斗。‘窝里发炮’的鬼把戏,中国人素来惯搞的,官场作风尤其恶劣,‘腥臭地方苍蝇多’,风气简直坏透了!”
“哦,是这样……”
“比如说吧……”王风探出手,把烟卷戳进烟灰缸里,用力捻了两捻。“比如说,你的老关系给你寄来一张请柬。不过,人家上班比你早了一脚,他很可能偷拆你的信。一看这活儿油水足,他赶紧扛上摄影机抢着去了,而你对这桩事情一无所知,全然给蒙在鼓里。无形中,你的一笔外水就丢掉了。”
“但是,对方明明请的是你,并没有邀请这家伙,他贸贸然扛着机子跑过去,对方会搭理他吗?”
“电视台记者来了,那是‘贾珍踏进尤二姐家门槛——吃罪不起的大爷到了’,谁敢拒之门外呀?再说呢,这家伙可以撒谎说,收请柬的今天有急事来不了,特地委托他来拍摄。”
“哦,是这样……”
做电视台记者,王风又说,最腻烦的是拍会议新闻。那是头条电视新闻要用的,不去拍不行;去拍吧没什么油水捞,除了吃一顿饭、捞几包烟抽。所以嘛,大家能躲就尽量躲。
“躲不开呢?”
“那只好去了。到了那儿,便设法捉弄那些党官老爷,拿着了瘟的家伙来醒醒脾。”
“什么什么?”老杨深为骇怪,矫舌难直。“你竟敢……竟敢戏弄党官老爷?”
“别一惊一乍的,这没什么嘛。‘白龙马免不了长杂毛’,‘鸡啄的不光是米粒’,‘骗子讲的不全是谎言’,‘骑马的不全是骑士’……有啥稀奇的呢?本来嘛,党官老爷坐在主席台上,一个个没精打采的,表情疲疲然垮垮然,显出纵欲过度的模样。一旦摄影机镜头瞄准他们,顿时全都正襟危坐,乖乖地听我一人摆布啦!摄影灯温度是很高的,烤一会儿浑身就冒汗。某税务局长是个老色鬼,癖好眠花宿柳之事。本单位的姑娘都怕沾惹他。据说,好多清白女儿让他给玷辱了。‘十字路口设屎坑——臭四街’,在本市他臭名远扬。有一次,这蠢蛋让我捉弄得好苦啊!”
说到这儿,王风睒了睒眼睛,调皮地哧哧发笑,宛若记起提孩时代干过的一件淘气事儿,油起一泓闲兴雅致,细细地追摹咂品一番。
“是吗?你怎么捉弄的?”老杨忙忙地发问。
“记得当时,这蠢蛋的嘴角长了一颗疖子。我故意拧开摄影灯,将镜头瞄准他,假装认认真真给他拍摄。刚才我说过,摄影灯的温度可高了!我东摆弄西摆弄的,折腾了好半天,结果……结果把他给烤得满头爆油汗,那颗脓疱都流出脓了!”
说罢舒怀畅笑,肩膀一颠一耸的。
“老王,我问你!”听着听着,谭冕兴会帆鼓,按捺不住楔话了,“你说电视台的工资很高,究竟有多高呢?”
“这可没法说。基本工资也就那些吧,但是灰色收入非常高。比如说吧,我家的两屋子藏书,换个北大中文系教授,起码得四十年省吃俭用才买得起,而我只消四年足够了!”
“哇兮!了不得!”
谭冕惊得大小便失禁,差点儿撒出个酣畅淋漓。他用手指按摩眼睛以缓解疲乏,这时候住手了,以便集中精力听王风讲述。
“乖乖,真有你的!”老杨咂舌头,啧啧称羡,附和了一语。
“你坦白吧,”稍停一会儿,老杨又打问,“你捞到的最大一笔外水,是什么?”
“你呀,好不晓事!”谭冕怪嗔他一句,“不该打问的,偏偏瞎打问!”
“私以为,这算不上瞎打问。反正他离开那儿了,兜底翻晒一下也无妨嘛!”
王风踌躇了一下,才说:“讲出来也可以,无所谓的。”坦言捞过一套银制餐具,产自俄罗斯的,价格在五六千元吧。妹妹结婚的时候,作为礼品他转赠给妹妹了。话到这儿,他把指甲剪合上(刚剪了一下指甲),放进了书桌抽屉,再把抽屉推拢。他做事风格素来是严谨型的,从这么个细节亦能辨析出。
“人们常说……”老杨把话题拎回来,“‘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还记得,上次你对杨明华说过:‘至隐隐于学。’我没有记错吧?”
“嗯,有这事儿。”
王风颔首予以确认,继而从桌面拈起一支铅笔,在指间灵活地翻转了几转。
“别的隐法,还有没有?”
“隐的方式多种多样:姜尚隐于钓,朱亥隐于屠,刘伶隐于酒,王坦之隐于棋,别的嘛……”
“有没有……隐于情的?”
“你呀你,你呀你!”王风噗嗤哂笑,拿铅笔指点他,好似笔伐一般。“可真会逗乐!”
谭冕也呵呵暴笑,大概觉得非笑一笑不可吧。
“哎,别笑别笑!且听我说!我思虑了好久,琢磨出个‘怪隐隐于情’。”
随后解释说:贾宝玉每日家混迹大观园,偏爱在脂粉队里浊闹,诗社落第也心甘。他歌吟于斯,泣笑于斯,用情可谓深矣!亲人不解,姊妹箴劝,挨打受谤,仍不改悔,可谓怪矣!最后又以情悟道,在寺庙里自寻归结,当了一名“情僧”——难道这不是“隐于情”吗?
王风悠悠然叭吸卷烟,漫漫然聆听揣摩。忖量片刻,他吞吞慢慢说:
“说贾宝玉不愿同流合污,这种见解当然很对头。但是,偏偏你别树己见,主张他‘隐于情’。你这个说辞嘛……”
老杨坚执己见,滔滔汩汩申说起来:
“贾宝玉眼见得世道衰微,自认为补天乏力。瞧见人世间的浊男蠢妇狠劲地作践女儿,他是看在眼里,痛在心底。所以嘛,他立志当个护花使者。最后历经世态炎凉,他以情悟道了。宝玉的护花方式很奇特,比起陶渊明之爱菊,周敦颐之爱莲,林和靖之爱梅来,区别是很大的……”
“嗯,也算一解吧!”
王风点头表示称许,转而嘻嘻一笑:
“老杨!听你这般口气,是不是也想尝试一下‘怪隐’呀?”
“那还用说么?如大旱之望虹霓,思慕渴想久矣!”老杨嘿嘿憨笑道,“实际上,打小起我就梦想当‘伟丈夫’。小时候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等说部,我知道关羽、武松、杨志、岳飞等英雄好汉,一个个身高八九尺,堂堂一表,凛凛一躯,叉起腰往人跟前一站,真个好不威风!叫我由衷艳羡啊!叹造化小儿,百般颠倒拨弄俺,弄得俺神颠魂倒。长大了一看:罢了,完蛋喽!——五短身材!想充好佬,也是不行哟!”
说到这儿,他霉气地耷下脑袋,搔首慨叹连载。
王风和谭冕听得兴会飙举,哗笑瀑跌哈哈哈哈……老杨又笑慨道:
“既然当不成‘伟丈夫’,我只好在‘奇男子’方面努把力喽!”
“哗……”
他们俩更加乐了,粲得前仰后合,谭冕甚至跳脚拍桌。
老杨把阔嘴扯得开开的,一味憨笑不已。大颗眼泪从他眼眶里追撵着飞迸而出,颗颗赛过那爆米花。
向晚风力转小,老杨骑车去京华宾馆。去成都的火车票订好了,他须得赶早送过去,顺带着将那套《路遥文集》借给桂华看。经过后厨门前,叉腰立在门口的厨师长张胖子睃见他,把大嘴斜斜地咧开,用粗嘎嘎的嗓门嚷喊:
“嚄——!北大硕士又来啦!”
张胖子长相富态,肥胖得大有曲致。他的脸盘儿宽宽扁扁,欢笑时越发显出细眯眼儿,眯成细细一条棱缝儿。他穿件山羊皮夹克,大肚皮高腆得像位高龄产妇,一跩一跩征腿走过来,笔直地朝着老杨。自打头一次叫开后,洋洋的意色便晾晒在他的腮帮子上。以后每次瞧见老杨,他便将“北大硕士”栓在嘴岔边,成为招呼老杨的专用语。仿佛这是了不起的一项发明,他申请到了专利权的。
“哟嚄嚄!您越发发福啦!”
老杨捏闸下车,友好地回敬一句。
“唷,敢情!”
张胖子赶紧将啤酒肚朝里使劲一收,伸出两根胡萝卜似的胖手指冲着他指指点点,细眯起双眼纵声哗笑。那笑声淋淋漓漓,大便小便齐畅快的情形。
“小李子不在,她去医院做体检了。”
老杨点头笑答,说知道。站在过道上,两人略略寒暄数语。
下到地下室,经过右手第二间,老杨瞥见清寂小童独坐小桌旁,捧着许国璋《英语》第一册,聚精会神在琅琅诵读。老杨不由得停下脚步,静静聆听片时,细审其发音,知道她的功底没打牢实。不过,“勤能补拙”,这股子攒劲苦学的精神,良可嘉赞美言哉!于是冲她颔首频频,暖慰暖勉了几句。常言道:“多学多知,少学少知,不学不知。”年纪轻轻的,原该拼力多学才是唦!
“唔,勤学蛮好,助你一力!‘小牛甚解韶光贵,不须扬鞭自奋蹄’,每日加点劲吧!”
小童腼腼地笑一笑,嘴角妩妩焉矜翘,现出特有的少女窘态,一种清清浅浅的窘态,颇有耐看的三分意味,活似一行隽丽的诗句。杨大哥从她手里拿过课本来,替她纠正了几个发音。她屏息仔细聆听,脸庞儿晕染出一层羞绯,随后跟着念诵几次,也就一一记下了。
“怎么的,你想起学英语了?”
“中学时我尽贪玩儿,没有好好学习。”小童触感良邃,幽幽地叹说,“如今回想起来,唉,真是好后悔哟!”
“杨大哥,别笑话!唉,我好犯愁喔!”她愁蹙着纤嫩的美眉,口气苦惨苦惨的,仿佛难咽着一口老黄连。“真的,我什么都不会!唉呀呀,将来可怎么办呐!”
又解释说,昨天上李姐宿舍串门,见她枕头边搁着这本书,于是借来抽暇诵读了。
“唉呀呀,将来可怎么办呐!”
小童噘起红润润、小巧巧的嘴儿,一叠连声叹说。此时此刻,她的思维仿佛不小心给卡住了,一时间无法进行正常的运转。在她的眉心部位,竖起了一道愁纹,细得像大理石的裂纹。那张青春的娇颜蹙得难看了几分,似一朵娇花遭曝晒而失去水分,转瞬之间就蔫萎了,不复鲜嫩可人。
“……”
杨大哥凝思默虑,不知该怎样排解这妮子才好。这当口,小童又急切地说:
“唉呀呀,唉呀呀!杨大哥,你说说:究竟我该怎么办呀?你帮帮我,快帮帮我吧!”
“小童,我问你:你想不想长期干服务员?”
“不想不想,特别不乐意!我腻烦死这行当了!但是,我不知该……唉……”
她使劲摇晃着脑袋,额前的刘海甩甩地飘扬。几痕清清浅浅的惆怅,在腴润的鲜庞上律动,一潺一潺又一潺,牵动得人之心泊荡起波涟,滉滉漾漾的。
“这种鬼活计,才不是人干的呢!太苦太累、收入低廉不说,还成天让人呼来喝去,跟使唤奴仆似的。”
“那么,你想干哪行呢?”
“不知道哇。所以说,我特别苦恼嘛!唉唷唷,真苦恼死了!杨大哥,帮帮我吧!快帮帮我吧!”
杨大哥缜思了片刻,劝小童放弃实习,赶紧回安徽去,补习自己的功课。
“基础差不打紧,你还很年轻嘛。你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一切可以重来的。”他讲述了谭冕的奋斗经历,黾勉小童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说是不是?”
小童连连点头称是,语气急切地说:
“我想七月份回家去,等拿到职高毕业证,就赶紧参加补习班,报考大学。可问题是,职高的毕业文凭不能参加高考。所以,我打算找门路……”
“找门路?”
小童又点头,声音却幽了下去:
“买一张普高毕业证。”
提到买假文凭,那张俏脸蛋倏地飞起两片绯晕,并且洇洇地往四面沁散,扩展到耳朵下和脖颈上。她不由得栽下脑袋,轻轻篾起手指甲来。她轻轻地篾着,一下一下又一下。此时此刻,她仿佛成了一位篾匠学徒,手握着一把无形的小巧篾刀,试图剖开一根新竹条。那双嫩手的动作是慢慢缓缓的,带着初级学徒的生疏感和僵硬感。应和着青春的呼吸节奏,她丰满的胸部起起伏伏,起得急急促促,伏得韵韵致致,实在是妙曼极啦!杨大哥呆着脸盘子,痴痴愣愣瞅定她,目光好似两枚带胶的邮票,粘粘地贴在那起伏着的诱人部位上。小童发育得很猛,那部位较同龄女孩丰庭了好些。她把眼微微一抬,扫瞄了他一眼,再次栽下脑袋,脸上颜色又红晕了好些。那怯怯虚虚的眼光,满带着花季少女难以言说的羞赧,试探性地表达了某种女儿情愫,娇嫩娇嫩的情愫。瞧得出,这丫头情窦开了!说不定就在此刻,从那窦洞里溢出些“爱情液”来呢!杨大哥默然游然交忖交想,心坎上便起了痒意,酥痒酥痒的。顷刻之间,但见她的呼吸频率加快了,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仿佛花蕾迎着初霞试图娇娇地绽放。这丫头挺害羞,他心想,显是不惯表白。杨大哥瞧破女孩儿心底的意思,顿时没好意思起来。他忙忙地咳嗽一声,以提醒自己的现实处境,同时将目光闪移开去。此时此刻,从他情愫的幽幽深处,清粼粼的波痕摇漾起来,一潋一潋复一潋;又产生一种芽苞催发、极力拱出松土的感觉。不经意间,裆里的玩意儿便有了知觉,仿佛一只乌龟悄悄静静探出脑袋,力图表达某种坚定的意愿……
“嗯,呣。”
感觉嗓子眼有些干涩,他清扫了一下。
小童一声不吭,依旧勾着头。从嘴形看,她想说什么来着。
“既然职高文凭不能参加高考,你要它做什么呢?你为什么不立即拔脚走人,而非得等到七月份呢?”
“那不行呀,杨大哥!我们交过保证金。那样的话,不但毕业证不给发,那笔保证金也不退还!”
又聊了些别的。聊着聊着,彼此的表情渐渐归位常态,老杨内心的波动也勿躁了。小童对杨大哥拎着的那套书,原是毫无兴趣的。他衣袋里有本小册子,露出小半截儿,她蓦然间瞥见了,反倒生出几分好奇心来。
“杨大哥,这是什么书呀?给我瞧瞧,行吗?”
杨大哥将小册子掏出来,递了过去。那是他平日随身携带的书:《海子的诗》。小童将书一把接过,翻开随便浏览了几页,又不好意思地递还给他。
“看不懂!”
她赧赧地肤浅一笑,摇了摇头。那浅笑仿佛才萌出的草叶,叫春风微微拂动着,同时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她伸出两根纤指,将几绺滑落的鬓发拈起,灵巧地一勾,给勾到耳廓后边。随后,她略低下头,将双手绞扭起来,搁在并拢的膝盖中间。
杨大哥倒想起一件事来,向她打问:
“对了,我问你:你是安庆市哪个县的?”
“怀宁县。”
“哇嘻,太棒了!真凑巧呢!”
杨大哥翻开诗集的扉页,兴奋地指点着:
“喏喏,你瞧你瞧!诗人海子,你们县高河镇查湾村的。如今他的诗歌,在国内可有名呐!我问你:高河镇你知道吗?”
“知道。”
“去过没有?”
“没去过。我家住在石碑镇。”
“查湾村,你听说过没有?”
她摇摇头。
“以前,你读不读诗?”
“唔……读过一些吧。”
“读过谁的呀?”
“唔……就中学《语文》课本上那几篇。”
“喜不喜欢呢?”
她再次摇了摇头,忸怩的俏脸蛋润出红红的羞晕,仿佛彤霞映照着的纤云。由于受到摇头的影响,她的三绺鬓发滑落到脸颊上,形似行书“须”字的左半边;她抬手又一勾,给勾到耳廓后边。
啧啧,唉呀呀……可惜呀,真可惜唷!
这么一个清俊女儿,竟然是粗俗不文!
望着眼前的小童,杨大哥暗自伤惋。到了后现代,人们似乎普遍变得没有文化,精神品位相应地大大降低了。人们宁肯通过电视而不是书本去汲取知识,寻求生活中属于自己的些微快乐。香菱式的慕雅女,而今可是越来越稀罕啦!一时间,杨大哥真想对她坦言相告:
“小童,你听我说呀!你努力学习许国璋《英语》,这种精神固然可嘉。但是,你的知识储备严重不足,该补的课可不少呢!常言道:‘树怕没皮,人怕没志。’乘着年纪轻轻,你真该立个志向,争愿奋气,全力以赴啃几年啊!”
话到嘴边,又给捺下了。小姑娘都是极爱脸面的,这一点他不能不顾惜。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这可是不行的嘞!怜香惜玉,骑士风范也么哥!
杨大哥游眼一下室内,见她床头赫然贴着一张影星大头照:香港歌星刘德华,新新崭崭,显是刚买的。啧啧,好一张靓照!
“新买的?”
“嗯。中学时候,我最崇拜刘德华!他的音带我全买了!”
她嘴角边各涡起一小撮笑意,漾漾着。从她略带憨气的口吻中,不难听出一种娇稚——中学生的娇稚。仿佛拥有这张宣传照,是拥有天底下某种很稀罕的宝贝。为这张宝贝图片,她该当大大地炫耀一番。
“哦?真的吗?”杨大哥骇愕万分。
万不曾估料到,小童竟然追风逐尚,追星族的一员!不仅过去是,而且至今仍然是!不由得重新打量她一回,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坐在木椅上的她,穿着一身家常便装,将双手拘在并拢的膝盖间,拘得紧紧的(在他看来是这样,别人想拔出恐怕挺费劲的),仿佛不知该用它们干些什么。笑意流连在她嘴角,倩倩的一种浅笑,感觉特单特纯,刚懂事又不大懂的那种。那对眼仁儿清澈质地,灼烁着钻石般璀璨的青春光芒——令人迷乱的光芒,映发着稚嫩的理性。或许吧,正是这束青春的光芒,才导致她的心性出现迷乱,使她既看不清自我,也看不清生活,只得徒然耗费宝贵的韶光。唉唉,可惜喽可惜喽!可惜一个好胎子!一个女孩子,无辜地讨厌知识,无心向学,叫人怎么看待呢?“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宝玉慨评香菱的话,用她身上倒是妥当,贴贴的合身。唉唉,荒芜呀荒芜!青春的荒芜哟,真是荒芜得一清二白啊!你呀你,压根儿不懂生活噢!什么叫生活,你果真明白吗?你严肃地思考过吗?左恍右惚间,她青春的光彩在他眼里黯然淡褪,仿佛一张发黄的旧照片。真不忍看啊!杨大哥对小童怀有的那点子好感,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清凛的霜景经不住暖阳的嗞嗞曝晒。
“这丫头外清内浊,让粗鄙时尚给玷污了!”他嗔怪地暗自咕哝,“该给你上一课才是呢!”
杨大哥栩栩骋想着:打从中学时代起,这姑娘怎样痴狂地追捧和迷恋刘德华:她及时抢购刘德华新出的每盒音带;拎着印有他头像的手提纸袋,风风火火行走在怀宁县大街上;在日记本中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抄录娱乐性报刊上点滴披露的刘德华资料:年龄呀、星座呀、血型呀、嗜好呀、情人呀、英文名呀……兴许,这姑娘昼悬夜想刘德华,把这位港星当作自己的梦中情人吧?兴许,兴许,在她青春的酣梦中,刘德华骑着一匹银白色骏马,从遐遐的天际飞驰而来。他翩翩然跨下金雕马鞍,纵身一跳便进了她的闺窗,给春梦中的她一个甜沁甜沁的蜜吻,兴许吧?……这样想着,杨大哥心里不大受用。不,很不受用。一球秽气紧憋着胸腔,壅壅地堵塞他的心窍,使他发虚,使他惶急,使他着窘。他一方面好想开导她一番,另一方面清明地意识到:对不谙世事的小童,无论他怎样费嘴磨舌,谆谆地载针载砭载规载劝,都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每个人生活在某种偏见下,拘囿其中难以自拔,给她上一课又能怎么样?似乎也不能怎么样她。呜呼,悲哉哀哉!想一想也难怪她,小姑娘原是爱学样的嘛!照此情形看,要启蒙这位懵懂姑娘,竟比矫正驼背的脊椎还艰难呢。嘚嘚,休矣!罢矣!天地不公,虚赋情性啊!
所谓“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老杨转念一想,既不便对小童海侃,亦不便多待久留,于是起身离去默默焉。常言道:“交浅未可言深,无远见者未可言预。”小童的未来何尝不是如此?她的前途掌握在她自己手里,祈望她善自珍重,努力把握吧!别人纵然有份好心,其实也帮忙不了许多,更无法大包大揽过来。走到隔壁宿舍门口,但见房门虚虚掩着,他探手将它轻轻推开。一位著西装的男子端坐在方桌前,宽背脊对着房门,斜斜地掀开杯盖,闲啜闲饮着菊花香茗。热气从水杯中腾起,一袅接递一袅,飘飘曳曳地慢缓缓升腾。米师傅戴副老花镜,靠坐她的床栏上,在翻看当日《北京晚报》。
“小柴!”
那汉子闻声,旋一个身。唷,眼错了!并不是柴世宗。
米师傅起身招呼,笑作介绍。老杨这才晓得:他就是尹昌盛,米师傅的表弟。
“李子做体检去了。”
米师傅将报纸对折一下,递给坐在近旁的表弟。
“哦,我知道。她电话里告诉我了。”
桂华上医院做体检,为的是重办一张《健康证》。这是每年一次的例检,不合格者遭受淘汰。米师傅和表弟一递一句扯起来,闲话外来务工人员在京打工需办理的证件。
“现而今,市公安局对外地来京打工的,管理得可严格了!”米师傅对表弟说,“首先得在他们的户口所在地办理《流动人口证》,其次领取北京市的《暂住证》、《就业证》、《健康证》、《职业资格证》,育龄妇女还必须办理《婚育证》。”
老杨在旁听着,不禁忡然色变,心怦怦然悸跳,一跳快似一跳。他对于这些原是一无所知的,这时候听着,恰巧触动心内隐微,难免惴惴不安起来。
“呃……这些证件办齐全了……”他迟迟疑疑打问,“我是问……办齐这些证件……得花费一笔钱吧?”
“那当然喽!往少了说吧,每年得花五六百元。”米师傅快然应答。
“那……如果不办呢?”
“哈哈,真逗哏!好笑死了!你呀太无知了!”尹昌盛嗤嗤哂笑起来,继而扯高嗓门嚷道:
“那叫非法务工,懂吗?也就是‘黑工’!”
“‘黑工’又怎样?”
“怎样?一旦逮住,按‘盲流’处理——取缔,罚款,遣返!丝毫不会客气!”
“杨子这号人,纯粹是不知世路的书呆子!”米师傅指点着杨子,对表弟哂笑道,“他哪会懂得这些俗事儿!”
聊了会儿,米师傅看看手表:“该吃晚饭,我取饭去。杨子,你也一块儿吃吧?”
杨子忙起身婉辞,说等桂华回来后再吃。
“嗐,甭等了!一块儿吃吧!”
“对,对,一块儿吃吧!”
稍顷饭菜端了下来,尹昌盛指了指桌上,一碗炖猪蹄袅着热气,配有精精致致的两碟小菜,诚意地再次向他发出邀请:“来来,一块儿吃吧!”说时取过皮制提包,“嘶啦”一声拉开拉锁,拎出一瓶二锅头,晃了两晃。
“来吧,陪我酌几盅!”
杨子见他俩诚意相邀,却之不恭,就顺口应承了。
“那么,这么着吧,”米师傅征询着表弟的意见,“你们俩一块儿喝,我呢不喝酒,就不作陪了。厨房里,还有好些活儿等着我呢。”
“行,随你的便!”尹昌盛点一点头。
尹昌盛酒量颇大,他给自己斟上满满一茶缸酒,然后给杨子斟酒;杨子声明自己量窄,他便不硬劝,只倒了小半杯。随后,他端起茶缸饮一大口;把酒饮完,他上下嘴唇一碰,“嗞——!”发一声脆响。杨子立时联想到柴世宗。无论是身材、穿著还是饮酒习惯,两人竟是惊人地一致!闲聊中,尹昌盛说,以前他在北京广播器材厂上班,如今厂子倒闭了,他就改做玩具批发生意。
“读中学那会儿,我常去燕园玩。”尹昌盛边漫说边啃蹄子。
“哦?你在北大附中读书吗?”杨子边嚼馍边打问。
尹昌盛点点头,随即忆起自己的中学时代,感触深邃地叹说:
“燕园很美呀,古色古香!每年冬天,我都去未名湖滑冰。上班后离得远,才不去了。不过,在1966年,我又进去过一回。”
“滑冰?”
尹昌盛挥挥筷子以示否定,稍待片刻,吐出三个字:“看批斗!”说完嚼啃蹄筋,一对腮帮子呈梭状,时而隆起时而消失。
“依稀记得,1966年6月的一天,在北大38楼前,临时搭起‘斗鬼台’、‘斩妖台’。北大红卫兵把北大校领导、系领导和专家教授们一个个押解到台上,狠批狠斗的,折腾了整整一天。咳,好惨心!好惨心啊!那一年,对他们可是劫难!”
尹昌盛簸晃着脑袋,绘声绘色讲起当年亲睹的一幕幕……
“那一天,是6月18日吧?”
老杨明白,他讲的是北大“六·一八”事件。在十年“文革”史上,这是一个著名事件,它开了红卫兵乱揪乱斗的先例。
“没错儿,就是那天。”
“哦,对了!”杨子正想搛菜,忽想起什么,又将筷子收回。“据说,当年批斗女干部时,有学生冲上去撕裤子、摸乳房、掏阴道,是真的吗?”
尹昌盛点点头,端起茶缸,闭眼仰脖将酒喝光,接着上下嘴唇一碰:“嗞——!”
“哎呀呀,啧啧……”老杨霉气地摇头。
万没想到,这般腌臜下作勾当,竟是堂堂北大学子干出的!万没想到,眼前这家伙,当年竟是无聊看客!干这等狠事者洵属忍人,但是台下看客呢,难道就不是吗?
接下来,尹昌盛絮絮地叨个不休,老杨却顾自闷闷地嚼馍,默默地搛菜。开头他还喝一两口,或虚碰一下杯以示领情,间或说几句客言套语,这时却将手罩在杯口,抵死不肯再喝了。对这家伙的看客行径,他心里很是愤慨,哼,鄙他一视又何妨?无言者,最高之蔑视也!尹昌盛呢?喝得脸色酡酡然,并没悟觉老杨情态之变化。一层腻腻的油汗从他额头、鬓颊和脖颈泌出来,青筋暴露的手臂上泌满了汗液,涔涔复涔涔。他拿纸巾揾拭过几次,这会儿懒得再去揩擦,兀自把些醉话来噪聒。老杨打心底嫌恶这号人,以至于脸部肌肉被抑制的愠怒扭歪了,显得有些硬僵。他几次想张口质问:“哎,住口!你听我讲!眼看他们干这种忍事,你为什么不愤怒呀?”咬了咬下嘴唇,终究没有问出口。毕竟面对的是长辈,且是初次相识,不便唐突人家。
吃完饭,桂华回宿舍,见搁在床铺上的书,登时笑逐颜开。“荣哥,你真好!”递上一只粉嫩细巧的手掌。荣哥抓取往嘴里送,桂华却瞬即抽走,报以恬静的微哂,拿眼瞳流眄一下周遭,意思仿佛在悄语:“可不行哦,有外人呐!”其时米师傅和尹昌盛也在室内。荣哥便放规矩手脚,言说也平常起来。他将车票递给桂华,她却嘟起小嘴儿,娇声嫩嗓说:
“荣哥,告诉你一个不幸消息!”
闻听到“不幸”二字,荣哥唬一大跳,疾忙打问端的。桂华怅怨地幽叹:
“不能回家过年啦!头头吩咐下来,我得加班呢!”
四十
抵暮时分,阴霾沉沉。老杨端坐于书桌前,孜孜地埋首攻读。听得窗玻璃发出阵阵脆响,噼啪噼啪,他偏过脸盘,见天上掉下雪珠儿,间或伴着滴滴雨珠。稠密的雪珠儿急遽地跳落地面,似求快些把自己融化掉。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恰便似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歪脖榆的枝枝桠桠光光秃秃,梢头耷挂着零星枯叶数片,让雨雪浥得精湿精湿,无聊无赖地打着闲悠,释放体内垢积的无尽懒意。待到午夜,一场憬盼老久的瑞雪森罗降矣!大片大片雪花蓬蓬勃勃飘袅下来,好似无数蓬蓬乱乱的纯白鸭毛,一粒粒硬质冰霰旋裹着。隔着月白色布帘子,窗上传来噗噗的沉沉闷响。
次晓雪霁,朝日曈曈。迎着水澄水澄的橙色霞光,老杨和谭冕例行晨跑。丰腴腴的积雪满铺路径。雪仍然在下,沉静而散漫地纷飞,转着圈儿朝他们扑来。勤杂工穿着冬装臃臃肿肿,三三两两分散开,俯下身子扫雪开径;工人们履及之处,凹现雪道条条帚痕清晰。雪道两侧,挨贴着冬青树篱,隆起一排排馒头型或窝头型的雪堆儿。同样穿着鼓鼓囊囊的御寒衣物,也是三三两两地散开,学生们一起接一起走到户外,在松软的雪地上漫步,嬉玩,追逐。靴子底下,莹洁的厚雪吐出微响,诗意地悄吟,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有的抓起一抓雪,团成硬邦邦一枚雪球,瞄准同伴肆力投掷。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嘻嘻哈哈的惬笑声和呵出的暖湿气息,在冻滞空气中凝成一团团肥皂泡似的形体,缓缓焉曳曳焉氤升氲腾,旋即被寒吹撕扯成纤长的柔缕,作近乎横向的飘移,渐渐被冻滞的空气所吸纳,终究浑融浑合为一体,寒渍寒浸得彻彻底底。乘着老杨不戒备,谭冕捏了个雪团儿,朝他领子里偷偷一丢。雪团儿贴他脖颈往下滚,俄然之间融释了,化作一长溜沁肤的凉涓,涓流从颈部慢缓缓地滑淌到背部,随后慢缓缓地滑淌到了臀部,顺着屁股夹缝儿一路滑淌,继而于股沟一分为二,顺大腿滑淌到小腿,又顺小腿滑淌到脚踝,终究在绵鞋里挥发掉了。
“好哇,你小子!敢对我使坏!”
老杨疾奔到一棵白皮松底下,从“V”字形枒杈上抓取一大捧湿雪,手脚忙乱地赶制雪球。谭冕则猫低了身子,潜隐到枝柯的另侧,抬起脚猛劲一踹,随即扭身疾奔。枝叶上的积雪纷然崩坠,形状各异;有的散成一片雪霏,蓬蓬勃勃地奋飞,闪闪灿灿地旋升。老杨“嗷”地抱头鼠窜,不禁爆了声怪吼。这声划然怪叫恰似锋锐的刀片,将冻滞空气划开了,现出一道狭长口子。一位身姿妖娆的女生穿着紧身皮大衣,脚著一双鹿皮靴小小巧巧,两手斜插于带饰沿的衣兜,在静园闲闲悠悠踱着缓步,“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她脖子上搭一条羊绒围巾,极抢眼的鲜红色。长围巾在风中扬扬曳曳,一袅一旋飘逸飘举,在大片白雪的映衬下,呈现“谁持彩练当空舞”的雅态优姿,娇娇媚媚一副可人样儿。由于穿着鹿皮靴,姑娘故意挑些积雪较深的地方徜徉,以避开晨练和赏雪的人流,闹中取静的意思。老杨屏息凝望,不觉打起了魔怔,怯羞绊住他前行的步履,还没等抬腿便放弃了。他心里蛮懊悔的:没给桂华挂电话,唤她来园子里玩玩。倘若她打扮得伶伶俐俐,在雪地扭着纤腰踅上一遭,不失为燕园一景啊!继而一想,心下怊丧泄气。她是过不来的,这点他晓得,而且很晓得。今天轮到她盯早班。睡到四点半钟,她须得爬起床,忙忙匆匆穿衣洗漱,上楼来到厨房,拉开荧光灯,开始一天的劳作:烧水,揉面,绞馅,蒸煮……够她忙活一整天的!
偌大京城里,在初雪早晨,并非每位少女都能漫步户外。桂华,一个外省打工妹,哪来这等福分哟!
想到这儿,心里滋出霉黯几许,仿佛面包变质的情形。他揩掉睫毛上搭挂的二三滴融雪的水珠儿,将手中雪团发狠地奋臂投掷:噗!雪团四散,砸出个雪窝儿。五名男生费劲而快悦地骑着亮崭崭的山地车,从他身旁快速掠过,“嗖嗖”声划破空气。一名男生的臂肘在他肩部搕一下,险得将他撞倒在地。
“Sory!对不起!”
他挥一挥手,扭回头歉颜一笑。声音还留在老杨耳畔,人已远在十几米以外了。
瞧瞧呀,这就叫青春活力!
“哦——!哦——!”
“哦——!哦——!哦——!”
“哦——!哦——!哦——!哦——!”
他们扯起青春的亮嗓,憋足了一股劲儿,冲着雪花漫舞的云天纵声豹吼。有两位双手撒把快骑,另一位臂长的坐在后车座上骑车。一道道辙迹印在莹白的雪地上,异常清晰、流畅且拐曲。
站在冈阜上四下里游瞰,未名湖区一片银白世界,寒凛凛取代了朗润润。沿岸一幢幢红墙灰瓦、雕梁画栋的古建筑被雪覆盖着,难看的灰瓦脊给遮没了,仅剩得红白二色交相辉映,夺目地亮丽,惊人地典重;瓦垄里的储雪渐渐趋于丰厚,整个屋顶在平面中现出水波式的缓缓起伏,具有古典乐一般的韵律感。极目旷望,地平线业已消失,天地间呈现空濛一色,让人刹感空间寥廓无垠,大地向远方作无尽的延展。一群灰雀儿呢呢喃喃,从落尽叶片的深褐梢头奋翅翔举,翼膀作弧度极大的旋飞,仿佛战斗机群的一个急转弯,随后栖落于临湖轩近旁的古榆树上,欢欢闹闹上蹦下跳,不住地啁嘈鸣啭;宛然信手弹拨的一组组琶音,播撒于澄澈的空气寒凝中;翅子时不时扑扑腾腾,将一撮撮雪丝儿碰落于雪地;雪丝儿飞飞扬扬飘飘洒洒,做着轻盈的自由落体运动,但是并不全落在雪地里,而是纷然落到下一层枝杈上;受其影响,下一层枝杈上的雪丝儿纷纷落到更下一层枝杈上。倘若细心察看,你定然会发现:灰雀掠过树顶的时候,疏朗有致的林杪以及枒杈间的只只鸟巢在摇颤着、摇颤着,轻轻微微地。这种摇颤还影响到梢头的细雪,随着叶杪的颠晃悠颤,一些雪屑子不经意抖落在覆雪的地面。北大摄影爱好者协会的会员们素来勤勉,天色刚麻麻亮,他们便到户外搞小组活动。他们穿着鼓囊囊的防寒服装,掮着笨重昂贵的摄影器材,在湖畔和冈阜间踅东踅西;或者猫着臃肿的腰身,在林子里钻过来钻过去,费尽心力寻寻觅觅,摄取常人眼睛每每省略的燕园冬景。俟到“五四”校庆日,三角地的玻璃橱窗里将展出他们拍摄的这批作品,这是毋庸置疑的。他们头上、肩上和肘臂上,沾着不晓得从哪根枒杈上刮蹭来的雪屑子。轮曦穿过天际薄雾照射大地,慷慨无私地奉献光和热。经过一宿的冰镇保鲜,那光那芒异常新鲜,新鲜得如同陈年往事,品咂起来滋味淳厚,很是耐人隽寻呢。
“啊——!啊——!”
谭冕把双手凑到圆洞洞的嘴巴边,拼力纵情吼喊起来,同时快快畅畅地大口呼吸。呵出的热气团在冷空气中持续翻滚,继而随风飘飘袅袅,一旋急急赶趁着另一旋。
“啊——!燕——园——,你——真——美——啊——!”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可惜可惜,快要散席了!”老杨接口兴慨,嘴角镂出一朵含笑。“再待上半年,咱们就告辞离去喽!”
漫步在环湖路上,但见未名湖上白茫茫一片,冰场低矮的铁围栏上落满了雪。滑冰者尚未到场。同学们在湖冰上信步溜达,淡灰色影子三三两两地斜映在冰面,拉得老细老长的,仿佛经过凹面镜的变形处理。路经花神庙的拱形山门,眺见一位女生坐在斯诺墓的石阶上,屁股底下垫一方坐垫,凝神收听《美国之音》新闻节目。她的神态异常专情,对于太平洋彼岸的那个文明霸国,眉眼之间涂满了不胜艳羡和渴然憧憬。行至备斋,听得枫岛上传来琅琅的诵读声,一个男生跟随收音机在练习《走遍美国》对话。啧啧,可惜呀!檀弓不在这儿!老杨怅憾地对自己说。要不然的话,这会儿听他高声讽吟一组唐诗,那该多么诗意啊!惬意得准保赛过玉钏亲尝莲叶羹!噫嘻,怪哉呀怪哉!她为何不讽吟唐诗宋词,偏偏诵读什么《走遍美国》呢?又想起《安娜·卡列尼娜》的描写:有一次,列文拜访吉蒂的姐姐陶丽,见她三反四复训练女儿用法语说“铲子”,心中不由骤起恶感。他觉得,这种家庭教育特矫情、特做作,为学习花哨的法语而牺牲了朴素的母语。试想想:当年的法国之于俄国,不就像目今的美国之于中国吗?
“呸呸,真讨厌!好气人哦!”老杨蛮劲地跺跺脚,攒起稀疏的眉头,神情大不悦乐。“堂堂的北京大学,莫须成了留美预备学校?”
谭冕持有同感,摇了摇头,轻轻喟叹一声:
“是啊,很遗憾!”
“丧失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中国性,这是最可怕的了!”
“可怕极了!”
稍停了会儿,谭冕认认真真打问:
“我问你:你最欣赏的描绘冬天的句子,是什么?”
“就一句?”
“对,只说一句。”
“嗯……”老杨略加忖想,“我最欣赏《麦田守望者》里的一句:‘It was cold as a witch’s teat.天气冷得像巫婆的奶头。’”
话刚出口,他便深自后悔,恨不得掌自己一嘴巴。
呸呸,讨嫌哦!为什么要选美国小说呢?莫非中国小说里,就没有好的吗?
“我嘛,最喜欢《日瓦戈医生》里一句:‘冬天的夜晚,像一位同情一切的证人,充满前所未有的同情。’”
“嗯,很好!蛮有味道!”
老杨点点头,憾憾地心说:“可惜呀多可惜,也不是中国作家写的!”不过,他确实喜爱这句,知道描写的是日瓦戈医生和拉拉诀别的情景。
“‘同情’二字,说得多么好哇,写出了日瓦戈医生和拉拉诀别时,他心头的空虚和无边的黑暗!”
“是呀是呀,真是蛮好的!诚如叶昼说的:‘若令天地间无此等文字,天地也寂寞了也!’”
老杨嘴里应着,心里惆憾地叹说:
当代中国作家何其多矣,为什么偏写不出来呢?
“贤弟,说得好呀!我记得,接下来是这么写的:‘医生几乎要挥手驱散这时刻的美景,仿佛驱散一群纠缠人的同情,想对照在他身上的晚霞说——’”
谭冕含笑听着,琅起嗓子喝了个彩。于是两人异口同声——
“‘谢谢。用不着照我。’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个人齐齐地咧嘴欢噱,噱声振响滞凛的晨气。谭冕畅畅地噱笑,拍一下老杨的胳膊;老杨也畅畅地笑噱,回敬了他一下。此时此刻,有一种感奋充斥彼此心灵,好似翦翦信风将船上的帆篷骤然鼓将起来。
“不过,你说的这句,果然很好吗?”待止住了笑,谭冕又打问,“我反倒觉得,它蛮不雅驯。‘巫婆的奶头’,用词粗鄙得很嘛!”
“确实很粗鄙,你说的没错唦!不过呢,它的好处就在于粗鄙,这叫‘粗鄙得优雅’。试想想:冬天究竟怎么个冷法呢?作家没直接描绘,而是拐弯抹角说,巫婆奶头很冷;但是,巫婆奶头究竟怎么个冷法?谁也无法知道;但是,凭着阅读童话的经验,又愿意认同这个极刁钻的比喻。总之吧,它妙就妙在:体现了想象力的粘连,一种超常规的粘连,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
“也就是说,‘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对头唦,是这意思!金圣叹曾说:‘神鬼搬运,全无踪迹,为绝技也。’”
下午一点钟,同学们陆续来到中文系会议室,开大会。事前班长陈莉到各宿舍口头通知,叮叮当当嘱咐说:每人带上纸笔和一份求职材料,会后有单位来招聘,切记莫误!到了会场展眼一望,同年级博士生也来了,拢一起有七十多位。大家以北大文士特有的风雅方式相互调侃,咯咯哧哧嘻嘻哈哈嘿嘿呵呵声此起彼伏。不大的会议室除了因新近装修而散发刺鼻的油漆味外,还充斥一股浓郁的酸腐文气。其中的一小股,是癖爱酸腐的老杨所尽情释放的。俟侯了一会儿,系领导任伯乐教授到了,夏梦老师宣布会议开始。任伯乐教授拷贝某独裁者作《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演讲时的惯用姿势:一只手神神气气地叉在腰杆上,另一只手时不时大幅挥动,挥动得潇潇洒洒的,仿佛在空气中挥毫画圈。大家目光累累投到任教授身上,各各尽力平住呼吸,生怕造就意外的干扰。
“下面……”
头两个字刚出口,意外地喑哑在喉管里,声调撒野似的跑开了去。老杨觉得,耳边厢让声波轻轻刮擦了一下,仿佛擦火柴的情形。大家“轰”的失声爆笑,会议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恍似咸亨酒店的快活空气束存于囊,如今解开系绳蓦地释放出来。任教授腆腆地哂笑,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拱拱手,讪脸致歉说:
“对不起,对不起呀!今天我感冒了,另外上了一上午课。”
大家闻听此话,即刻敛拢笑容,肃肃然起敬矣。任教授拿空拳头凑到嘴巴跟前,轻轻嗽了两声,接着简介今年中文系毕业生的就业形势,讲话中频频带出一词——形势严峻。对于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在求职中普遍所持的错误观念,或者说择业误区,他宽怀地作了批评,口吻熹和着。主要包括以下几种情形:
一、不切实际地向用人单位提出要住房。
二、要求解决配偶的进京户口。
三、以燕园为圆心、以海淀区为半径,在北京地图上画个圆圈,超出此范围的单位概不考虑。
四、只考虑北京、上海、南京、广州、深圳等少数几个城市,对其他城市和老、少、边、穷地区一概拒绝考虑,等等。
说话时,他削瘦身体轻轻摇晃,仿佛此刻并非立足于坚实的大地,而站在一艘远洋轮船的甲板上。任教授公布了新成立的北大中文系毕业生分配办公室成员名单:主任任伯乐(兼),成员有夏梦和一位新留校的博士。夏梦负责中文系研究生教务和学籍管理工作,平日里很忙,可见所谓毕业生分配办,实际上只是个空架子,起不了任何作用。任教授拿右手虚握成拳,凑近他的嘴洞前,又轻嗽了三两声,然后宣布说: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说时抬腕看表——“呃,下午1点37分49秒。当然,各位手表的时间和我的不尽相同,可能差个两三分钟。”
底下又有人失声轻笑,也许他们觉得:任教授对着手表来讲话,态度过于严肃认真了吧?
“别笑!大家别笑!请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听我说!根据学校制定的今年毕业生分配工作时间表,昨天中文系领导召开会议,相应制定了我们系的时间表。就在这儿,就在此刻,我代表中文系领导郑重宣布:从今天起,到四月二十号,是系里给毕业生找工作的期限,整整四个月。请大家牢记这个日子:四月二十号,这是你们求职的截止日。倘若过了这个日子,你们的工作还没有落实,那就对不起了:届时,你们的档案将被转走,转到你们各自户口的所在地,北大中文系就不再管你们了……”
“哗!”
好似一锅开沸的滚水,同学们彼此交头接耳,真个叫“你有你的算盘,我有我的盘算”,叽叽喳喳声汇成一片,颗粒般悬浮于会议室半空中。
“啊?才四个月吗?”
“哟,这么短呀?”
“哎呀呀,时间够吗?”
“期限够紧的!”
……
霎时间,老杨坐不住了,一针针的痒痒起来,揪紧的心猛升又猛落,十五个浮筒七上八下,磕着碰着咣当咣当。四个月?才四个月?仅仅四个月?一阵悚悚惕惕,他默自凝神筹划,三下五除二,心里快速打起算盘来,噼里啪啦。眼面前,“三指头捡田螺——捏得久稳”的单位,扒拢起来是以下几个:
一、人民日报社:白守信答应帮忙,拿下不成问题,把握自是蛮大的。
二、中央马列学院出版社:去年春天他参观中国图书博览会,和中央马列学院出版社文史部主任秦尔泰有过接触,秦主任表态说,欢迎明年你来我们社求职。不久前,他获悉孙尚义教授调任中央马列学院副院长,遂请朱明海帮忙,朱明海答应替他向导师说情,估计希望挺大的。
三、《中国艺术》月刊:主编是导师李牧人的一个学生,进去丝毫不成问题。
此外嘛……他算盘着,默默地思量:若指望别的单位,就全靠自己努力啦!
“大家听我说……”任教授拔高嗓门喊。很是不幸,这回嗓子又出毛病,瘪嘶瘪哑了。
“静一静!大家请安静!!”
一旁端坐的夏梦趁时站起,维持会场的秩序。大多数同学即刻安静下来,不过仍有个别同学在悄声议论。
“大家听我说!”任教授降低嗓门,重复了一次,同学们这才安静下来。“求职,是一件关系个人前途命运的大事情,希望大家认起真来,严肃地对待。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有人说,研究生的‘最后一课’是做学位论文。这句话对不对呢?对,又不对!说它对,因为从学业上讲,做学位论文确实是你们的‘最后一课’,这一课上得好不好,关系到你们能否拿到学位;说不对,因为求职也是你们的‘最后一课’,从其重要性讲,丝毫不下于做学位论文。从今天开始,你们求职这件事就进入倒计时了。做学位论文固然很重要,但是,我请大家暂时把它搁下,千万别再弄了!当务之急是找工作,而不是做论文!我再强调一遍求职倒计时的截止日期:明年的4月20日。超过一天都不允许!这一点,请大家务必牢记!务必牢记!”
讲完后他落座。稍坐了几分钟,他起身歉意地说(声音仍未复原),学校另有个大会得出席,告辞先走了。接着,夏梦走到讲台前,讲求职时的注意事项,重要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事,希望同学之间发扬谦让友爱的精神,不要离心离德,搞火拼式的恶性竞争。“在你们同学之间,千万别搞恶性竞争!”她板起了脸孔,环顾一下在场的,语气严肃地说,“我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这种事过去一再发生过。”第二件事,与单位签订进人合同后,大家决不准毁约。她强调指出,这种事情过去发生过,给北大的声誉造成极坏影响。“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擅敢这么做,系里将严惩不贷,决不姑息!会将他/她人事档案打回原籍,毫不犹豫地这么做!”讲出最后一句时,她表情异常严肃,语气丝毫不宽缓,犹如斩钉截铁。这一句讲完,短暂的小会就结束了。散会之前,夏梦将脸色和语气放和缓,宣布说:
“现在,博士生们可以走了,硕士生们请留下来。过一会儿,《新青年周刊》来搞一次小型的人才招聘会。他们希望进两名文学硕士。所以博士生嘛——”隐笑一下,露出不好意思的情态——“只好请你们先退场了。”
几分钟后,一男一女到场。男的姓吴,约莫50岁左右,是栏目负责人;女的才三十出头,一位编辑记者。吴主任说明来意:他们栏目希望进两位编辑记者,是否北京户口不限,当然,有北京户口的,我们可以优先考虑……
“哇!”
大家目光着老杨,齐齐刷刷。在座有北京户口的,除了他再没旁人。班上另有两位同学是北京人,不过他们立志赴美留学,因而没参加这次招聘会。另外,王风、丁卯、檀弓、辜鸿钧等专意在博士生考场奋膊一搏的同学,有的到场应个景,有的则无兴露脸。檀弓坐在老杨左侧,意态也处观望左侧,当“哇”声齐鸣时,笑推他一下道:“羡你呢!你特行了大运了!”吴主任很注意地瞅了老杨一眼。
“北京大学毕竟是中国最高学府,超卓的英才辈出嘛!”吴主任笑着,响朗且爽朗。“呃,相信在坐的诸位不会辜负我们杂志社全体同仁的殷切期望——”“和厚爱!”夏梦老师欠身楔入一句。“——对,和厚爱!”吴主任补充道。
应和着这番话,全场骤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请问吴主任,对于是否党员,贵社有没有要求?”一位男生打问。
“对,还有性别呢,有没有要求?”文静想了想问。思忖时,她的两条秀眉不安分,忽而紧凑忽而扬起。
吴主任答:“没有,我们只考虑应聘者的工作能力和文字水平。”说时,女士开始接收大家呈递的求职材料,同时发放样刊。
递不递呢?
老杨默自擘划起来,左一念右一忖,扰扰于中。白守信讲过,这家杂志社的收入不高,况又解决不了住房。如此看来,不值得递了,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何妨试探一下,摸摸其底呢?
“这是我们杂志的最新一期,赠送给大家。将来你们愿给我们杂志写稿的话,我们热烈欢迎!”吴主任向在场的说。
“《新青年周刊》,”老杨见右侧的谭冕正在翻看样刊,不觉嘀咕起来,“依我看,还不如叫《后新青年周刊》呢!”斜坐对面的杨明中不出声地抿了薄嘴唇,微微而笑。吴主任一对招风耳挺尖的,一下听到了。他拿眼角余光打扫一下老杨,那神情是大不悦爽的。轻轻嗽了一声,他向大家宣布说:
“下面,请大家做个测验。什么测验呢?请把我们带来的问卷填写好,再写一篇短文章。请大家当场写。写好后交上来,大家就可以走了。我们回去研究后,确定三到五个人吧。届时呢,请他们到我们单位来,参加面试。”
“你呢,”檀弓轻轻碰一下老杨的胳膊,“不递吗?”
“下面开始发放问卷,”吴主任扫一眼在场的,宣布说,“不愿意应聘的,可以退场了。”
“我嘛……呃……”老杨委决不下,支吾着,“这个……”
“不愿意应聘的,现在请退场。”
吴主任把这句话说一遍。接着重复了一遍。
几个女生和一个男生起身离去。犹豫片刻,老杨将装在牛皮纸袋里的求职简历递给那位女士;女士在接过求职简历的同时,将一份问卷隔着桌案递给老杨。老杨和大家一起伏案开始答题:
一、写出最近阅读的五本书和杂志,简述读后感。
1.《红楼梦》:世界长篇小说的登峰造极之作。列夫·托尔斯泰尝夸口《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与列文两条线索交织得天衣无缝,依杨某看来,较诸《红楼梦》就小巫见大巫喽。奥布朗斯基和列文两次打猎的笔法欠变化,吉蒂瑞士疗养的描写冗赘,行行段段洵然赘笔,结尾也枯藤着,读来颇有些乏味。托尔斯泰的语言是贵族式的,他对下层村俗俚语很隔阂,而曹雪芹的语言融雅洁与村俗为一炉,其谑笑冷诨才能胜之远矣。(与杨明中共读)
2.《李太白集》:要是雪莱、普希金、波德莱尔、惠特曼等懂得汉语,他们拜读李白的诗,想必会为其携妓赴宴、“斗酒诗百篇”的豪强气概和惊世之才而仰服得五体投地吧?雪莱豪气不足;惠特曼酒量太浅,醺醉之后有嗝无诗;普希金没享受沙皇“降阶步迎”、“以七宝床赐食”的恩遇,倒赢来绿帽子一顶;波德莱尔作为嫖客“稍逊风骚”,而李白在洛阳造酒楼,其中“三陪女”定然短不了,李白染指其间,可谓潇洒放旷至极矣!另,波德莱尔落选法兰西院士,李白却当上了堂堂大唐帝国翰林。就死法而言,普希金死于情敌的暗算,够折面子的;波德莱尔死于他诅咒过的老母怀抱,当了“改邪归正的梅莫特”;惠特曼穷困潦倒郁郁而终;雪莱命丧大海,尸体遭鱼咬啮。独有李白醉后水中捞月归结一生,以特富东方诗意的行为艺术方式完结自己,给他的浪漫诗酒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论出生,白母梦长庚入怀而受孕;有梦笔生花的美妙传说;有“谪仙”雅号;“力士脱靴”、“贵妃研墨”的传奇掌故言之凿凿;一生壮游天下,走到哪儿美酒喝到哪儿,诗题到哪儿。试问:举凡寰宇诗人,谁比得了哇?看来,李白这朵盛唐文化的奇葩,委实是太诗人了!简直比世间一切诗人更诗人也啊!
3.《世说新语》:该书对古代中国和日本文学的影响深远,惜乎当代中国作家耽嗜此书者寥寥。叹叹!中国最伟大作家、最有人格魅力的文学形象,都受其润泽,例如李白、贾宝玉。私以为,是否嗜读该书,乃衡量国人性情多寡之尺度也。
4.《伊利亚特》:它是西方文学传统的“从中间开始,接着是解释性的回顾”的开山作,西方学者为之津津乐道。但是,当今中国作家言必称加西亚·马尔克斯、豪尔赫·博雅赫斯、伊塔洛·卡尔维诺等,犯了“言必称希腊”的臭毛病,讨嫌得紧!为免受时疫感染,此书没看完便搁置一旁。此书过去读过,还不算坏吧。
5.《西游记》:这是中国传统的“常山蛇阵式叙事”之典范。有学者批评它硬凑足九九八十一难,重复拖沓得厉害。不许放馊屁!杨某认为,这是误中了胡适射向中国文学的毒箭。取经本是天底下最冗长最乏味的事情,若非玄奘有牢不可破的信仰和坚不可摧的毅力,吃得了这份苦,受得了这份罪吗?那些看似拖沓、了无意趣的章回,可可地将那单调枯乏的取经行程,摹拟得唯妙唯肖。师徒四人一路行来,猪八戒每每想撂挑子;读者一路读来,常产生看不下去的厌烦感。不少被好莱坞电影陶熔得缺乏耐心的读者为图省事,干脆跳过中间的许多内容,而直扑取经的结果。但是,如果没足够多的磨难充作铺垫,他们师徒四人抵达终点的那份狂喜,怕不知要减损不少呢。反观《伊利亚特》,杨某对其颇多微词。荷马实在不该从十年特洛伊战争的第九年讲起,如此一弄情节倒是紧凑得很,却没写出这场将黑发人打成白发人的战争的真正残酷性,以及将士们心灵饱受的煎熬和绝望,及对众神的诅咒。那被荷马大肆删砍的九年战争,果真一情一节都是盲肠,就该一刀刀割掉吗?请设想一下吧:如果《西游记》从师徒四人快到西天大雷音寺时写起,前面的磨难一概通过倒叙、插叙等手段予以交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耶?
杂志一本没看,哪有闲钱买它们呢?北大图书馆里杂志很多,但是杨某总是忙于读那有读头的书,侃那有侃头的话题,哪有这等闲工夫也!
    二、你对近来以、巴形势有什么看法?
知道以色列的领导人是拉宾的继任,姓名不记得。对不感兴趣的人名杨某屡犯间歇性健忘症。巴勒斯坦的领导人是阿拉法特,他老想建国,大概想像孙中山那样当“国父”吧?但是以色列人不干,跟他暗中较劲。阿拉法特憋气得紧,急得团团转,但是无可奈何:“柄不在手,转不由己”也!只好相机行事,在谈判桌上打发光辉岁月,载蹉之载跎之。现而今,他每常乘坐专机,恓恓惶惶游说西方列强,干些与虎谋皮的尴尬勾当。
三、你知道美国球星迈克尔·乔丹所属的球队名称吗?知道他为所属球队总共夺得过多少个全美职业篮球联赛冠军吗?
    哦,记得……属于洛杉矶母牛队,或芝加哥湖人队吧?其他付阙如。
四、写出五部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书名,并用一句话概括其主题。
1.海明威《老人与海》:老人也充满英雄气概,一如太阳照样升起。
2.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凯蒂是20世纪美国的朱丽叶,她的出逃引发出联锁反应。
3.艾略特《荒原》:因过度文明而荒芜,此乃全球荒漠化问题之另一种,倘不根治,地球堪忧也。
4.加缪《鼠疫》:西方文明的一场灾变及拯救。
5.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一部见证俄罗斯民族在专制下饱受苦难的煌煌巨著,它将列夫·托尔斯泰的俄式现实主义拓展到诗意化的新境。
五、写一篇作文,谈谈你的理想。
                  我的理想
啊,理想!金光灿灿的字眼!
但是,闪光的不一定是金子。
甫从稚年受书,我就识得这两个字。我的童年像马克西姆·高尔基,常拎个口袋光顾鳌溪堤岸那些垃圾堆。换得的碎钱,统统用于购买书籍。因此,我的第一个理想是当乐安县新华书店售货员,这样可以白看柜台里玲琅满目的小人书。上小学五年级时,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题为《我的理想》的作文,我毅然提笔将它写了进去,结果得“优”,享受由本人当堂朗读的殊荣。后来上初中时,我抛闪了这个理想,确切说来是更新了。那年乐安县新盖的图书馆大楼投入使用,对各单位发放借阅证。别的同学纷纷利用父母单位的借阅证借书,但是我弄不到,因为我父亲过世了。后来,我母亲也过世了。这时候,我改变了我的理想——渴盼就职于乐安县图书馆,当一名图书管理员,臆想是:就近读到更多的书。不过没出息的我,从没立过当图书馆馆长的志向。上高中时,我知道寰宇有诺贝尔文学奖这回事儿,于是我立志要夺取。这并非出于所谓“振兴中华”的宏大愿望,只因为我热爱文学,爱得太深太挚了。考取大学后,我了解到更多事情,于是大灰颓,泄气得要死。我了解到:在遐远的北欧国度瑞典,汉学家少得可怜,水平有限得很。他们可以读懂加缪、伯尔、福克纳、泰戈尔、川端康成、帕斯捷尔纳克(当然,有时也可能无法及时读懂,如对卡夫卡、乔伊斯等),但是没有人真正读懂了《红楼梦》,而读不懂它就无法读懂从《离骚》、《九辩》、《咏怀》……到《牡丹亭》、《儒林外史》、《石头记》、《老残游记》等。这样,一个举世无匹的“恸哭文学”的伟大传统——从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贾谊哭时事,阮籍哭路岐”,到陶渊明的“感哲人之无偶,泪淋浪以洒袂”,到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到李白的“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到杜甫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到白居易的“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到苏轼的“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到辛弃疾的“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到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到陆游的“游也本无奇,腰折百僚底;流离鬓成丝,悲咤泪如洗”,到窦娥的“哎,只落得两泪涟涟”,到崔莺莺的“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到杜丽娘的“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到宝玉和黛玉的“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到刘鹗的“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便被西方文学庞大固埃般的身躯所霸然翳蔽,反衬得中国的阿Q那般渺渺小小,卑贱可怜极了。噫,委实糟糕也!皮球摔得越重就弹起越高,很多人这样讲过。但是,前提条件必须具备:这皮球千万别泄了气!而我就蛮泄气的,可奈何?奈若何?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里说,中国小说处于世界小说的演进历程之外,换言之,它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竟是可有可无的,所谓“鸡叫天亮,鸡不叫也天亮”,世界文学天空的晴朗,无关于中国文学天才。尽管事实如此,且在中华文明倨傲自大的时代,我们的确贱视过其他民族的文学——如长期以来国人不知道荷马、紫氏部、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人——可那时世界各民族之间的交往极其有限,歌德所谓“世界文学”时代尚未到来,诚乃情有可原也!但是,如今世界已然进入所谓“后现代”、“后工业社会”了,而昆德拉所持眼光竟浅陋如此鄙薄如此,噫,太令我愤慨啦!这是对世界一大优秀文化的公然漠视和抹煞啊!我气愤愤地将《被背叛的遗嘱》扔进垃圾桶里,从此拒读昆德拉的作品。比起捷克汉学家普实克的论断:“18世纪是中国小说发展的繁荣时代。将来,我们也许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小说的发展比同时期欧洲小说的发展更具突破性,或者至少在性质上更加深刻。”昆德拉这个傻瓜蛋,简直无知到极点,狂妄到不可理喻了。西谚曰:“灯塔下面是黑暗。”对于昆德拉之流,可谓绝妙之揶揄耳!荷尔德林曰:“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同样,哪里有遮蔽,哪里就有启蒙。我恨不得跑到瑞典去创办一所中国文化书院。不惟想在瑞典,而且想在全球各国创办若干所。当然,这项伟业非杨某能力之所及,须仰仗大批有志之士齐心协力才办得到。糟糕的是,没巨额投资是不行的,而且我的英语不甚好。我会的“哑巴”英语考取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就算“晚集买到称心货——侥幸”了,考“托福”、GRE可是难比攀登珠峰,其他语种则是一窍不通。我设想过一个筹款的好法子:在Internet上发布一张募捐海报,措词颇费周章,口气极其谦卑,大意是恳请比尔·盖茨、松下幸之助、李嘉诚,霍英东……慷爽地解囊襄助。据说,世界富翁满口“仁慈”、“博爱”,捐资兴学涓汩着热忱,心潮迭起澎湃,哈佛、耶鲁等世界名校设置机构接受这干人的义款,金元银行账户上泉水叮咚。有一天,我在北大办公楼礼堂聆听比尔·盖茨先生的讲演,结果怎么样?嘁,大失所望!我耷下脑袋,窝口闷气走出礼堂,新拟好的募捐海报被我随手扔进垃圾筒,连同比尔·盖茨赠阅的那本《微软的秘密》。突然间我恍悟了:所谓微软的秘密,其实可以用一句口号概括之:“为世界更加美国化而奋斗!”我觉得,美国文化玷辱和败坏了全世界,硅谷、好莱坞和可口可乐是其代表。
我的理想总是与时俱进,它梦一般华美、短暂而脆薄。
大约十几岁的时候吧,我读了《哈克贝尔·芬历险记》,便立下闯荡江湖的刚猛志向。“男儿当有志,焉能守旧丘?”我的心声也跃跃在少年血管里。我梦想乘竹筏漂流长江、黄河,“从流漂荡,任意东西”,和江湖歹人斗智拼勇。我想做的做不到,没想做的却做到了。例如,我没想过考大学,后来却考取了。我大学毕业后,厌倦于当“稻粱谋”的教书匠,想接续做少年时代的华美梦。于是,邓小平南巡的那年,我渴想南下深圳和海南,快意青春闯荡一番;当中俄边境贸易勃然兴起时,我又渴想赴霍尔果斯贩卖旅游鞋,顺便溜到领土广袤的俄罗斯,接续鼓上蚤时迁的偷摸勾当。甚至,甚至,我梦想过长出翅膀,哪怕是一对寒碜的嫩翅,只能提供低低的飞翔呢,也毕竟是一种飞翔啊!这样梦想一下,自我欺饰一阵子,不也很好吗?但是……(又是一个“但是”,叫人胆寒的逆转)我思过来想过去,忖过来量过去,最后选择的是挤进现实的夹缝里,也就是说,我灰溜溜地闪身而入研究生考试的考场。“哈哈,中啦!我中啦!”侥幸中榜,好运让我撞上了。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于是撂下打理好的行囊,混迹于学术界这个是非场。
社会阅历撕开了我翳矇的双眼,由此痛苦地发现一个事实,一个甚残甚酷的事实:现实每每着力地干扰理想,就像一名苛峻古板的编辑校改一篇天才少年的力作,未经授权许可便恣兴地横删竖划,涂鸦得稿件面目全非,即便作品侥幸问世了,作者读后也是载羞载赧,失望得要死,孤愤得要命。窃以为,现实牵着理想的鼻子走,如同孩子牵着算命瞎子的竹竿走。每听人叨咕“理想是现实的灯塔,是现实的风帆”之类的鬼话,用来哄骗思想单纯、情怀浩宇的青少年,我则深痛惨切地感受到:理想与现实的关系,好比古希腊神话里的撞岩与航船的关系。理想之舟随波逐流,想从撞岩之间穿过,委实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啊!理想时时刻刻撞击着现实的岩石,在人们心灵激荡起轰轰震天的回响,只有伊阿宋等骁勇之士方能免于粉身碎骨,其他人则无可如何只得徒唤奈何矣。比如说吧,短命的诗人海子,他固然是一个天才,但是其英勇顽强远非伊阿宋之可比。终究呀最终,天性傲岸的海子落得“死于中途”的悲剧命运,就像一只“青春的单翅鸟”[54]。应了鲁迅先生一句话:“幻想飞得太高,堕在现实上的时候,伤就格外沉重了;力气用得太骤,歇下来的时候,身体就难以动弹了。”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把自己当回事儿,人家越是不把你当回事儿;反过来,人家越不把你当回事儿,你越是加倍地把自己当回事儿。原因并非别的,而是强烈个性在起作用,与坚硬的现实在掰手腕,或明或暗地较着劲儿呢。
要之,理想与现实的碰撞声震撼着人们心灵,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每一颗纯洁、高贵、敏感而脆弱的心,就这样在撞击中遭受巨创,一天天衰悴、流血、破碎啊!
面对这篇时文,我很感触地想起小学时的那篇作文。打从写下它的那一刻起,我从没有停息追求理想的步履,并默默擎受着这份难耐的煎熬。这步履行进在神州大地上,回响在自己耳廓里:咚咚嗵嗵!咚咚嗵嗵!像鼓点那般坚实、沉着和有力。这份煎熬常常让我中夜不寐,骚叹连载。我被悬挂在惶恐不安中,就像蛛网悬挂在树枝间,有一种叫人担惊的支离感,和一种叫人受怕的不安全感。“人间自古行路难”,我走到而今,红颜不复在,青春黯凋零。真不知自己距离理想渐近了,抑或反倒愈远了?路走端正了,抑或走邪偏了?我感到莫大悲凉,真是无地彷徨,欲哭没泪啊!
于是想:美梦就是美梦,何必非得化为现实?实现一个不可能的美梦,是人生最大的乏味!在悠悠天底下,确然没什么比理想更虚幻、更诞妄的了。
问:“夫理想者,何也?”
答曰:“梦耳!”
我怕谈理想。
抬起头瞧瞧,别人都已交卷离去,独自己落在了后头。溜进窗隙的一条冬阳赖在答卷上,老杨从中感受不到丝毫暖意,似陌路人朝他投来的散漫一瞥。
三十九
“老杨,下午你答些什么?”
“和你的差不多呗!怎么啦?”
“哦,没什么,随便问问。”
说到这儿,谭冕顿住话头,将眼光挪到别处去。他捧着茶杯,在屋子里打起踅踅来,时不时呷上一口茶。踅过几个圈儿,他再次发话了:
“老杨!好歹说说吧:你究竟答了些什么?”
老杨瞧他瞳光左闪右烁,颇觉蹊跷古怪哉,遂将自己答卷的大概撮其要讲述了。
“贤弟,怎么啦?有话就说嘛,别瞒着我!”
“事后……”谭冕犹犹豫豫地说,“我又回到会议室。我见到那女的抽看你的卷子,不觉噗哧笑出声来。然后,她对吴主任低声说:‘瞧这人,倒挺风趣的!’”
“哦?吴主任怎么说?”
“他……呃……没说什么。”
老杨听毕,也就丢过一边。他栽下头去,继续研读刚买来的长篇小说《帕洛马尔》。这是一部挺趣味的长篇小说,形式上饶有创意,他读到将近一半了。
“老大,今天的测试很有意思。呃,你说,是不是?”
“对,挺别致的!”
“今天,啊哈!我灵感大发,好好发挥了一把!听听我怎样概括获诺贝尔文学奖五部名著的主题——”
“你列的哪五部?”
“哦,这样五部:《雪国》、《太阳石》、《日瓦戈医生》、《约翰·克里斯朵夫》,还有《静静的顿河》。对于《静静的顿河》,我作了这样的概括:本书通过俄国内战期间一个普通哥萨克——”
“葛利高里。”
“哦,名字我没记起来。交卷出来后,好笑死了,迈出五院门槛时,我让高高门槛绊了一下,险得摔一跤。这时,我突然回忆起来,他叫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对不对?”
“对。”
“哇噻,我太伟大啦!啊哈哈!你猜我什么时候读它的?14岁!整整过了15年呀,可我竟然还记得!——不过当时我没写,这不着紧吧?”
“哦,这没事,算不了什么。”
“我是这样概括的:本书通过俄国内战期间一个普通哥萨克的遭遇,表现了——”
“行了,行了,别再念啦!”老杨将书啪地一合,浪声暴笑起来。“你呀,还是脱不了中学语文《教参》的路数!”
一听这话,谭冕气得黄了脸。“中学语文《教参》怎么啦?那是专家撰写的,不比你强吗?哼!你呀,太自以为是了!”说毕,拿起脚来欲走。
老杨忙致歉,声明绝非有意刺他。“但是,老是写‘通过……表现了……’这种格套,不太好吧?”
“你又没听我说全,怎么知道我老是这格套呀?”
老杨一下给戗倒了。他一想:对,这话很在理!听话当然得听全!否则,听个片言只语,难以精准地加以评判。
“好,得了!怪我太急性,打断你的话。来,来——”拽着谭冕的衣袖,拉他到自己床铺边,强按住让他落坐——“贤弟,坐下!好好说嘛!你是怎么写的?”
“哼,算啦!我不屑于对你说!”
谭冕拂袖而起,气吼吼地坐回他的方凳上。
“哼哼,刚才我没说呢。你知道吴主任看过你卷子后,他是怎么说的?”
“他怎么说?”
“‘嗤!’他鼻孔里放出一声,说:‘我们要的是栋才,而不是散才’!”
倏尔老杨打个魔怔,神色灰黯,木然呆想,竟不知想些啥。这“散才”二字,恰似没箭羽张清甩出的两块石卵,硬硬地击中他的心窝。一阵锥心的疼、疼、疼!老杨废书枯坐,手托腮儿,忧心悄悄,良久不动一动。谭冕“喝酒拼输赢——赌气”,离去时狠摔门,“嘭”一声大响,他也没什么反应。瞑色渐近,幽幽灵灵,悄焉无声息。夜先是在窗外逡巡,仿佛一个胆怯的蟊贼在窥测室内的动静,随后便大大方方地抬腿跨入,顿时屋子里黑定了,幽得实实在在的。流潺的时光静静淌逝,而他眼眶子里,渐渐就溢出清泪两泓,形似液体蚯蚓。
传来钥匙开门的声响,老杨聆听着;“吱吽”一响,门给推开,杨明中进来。“叭!”灯亮了。见他独个儿耗在黑屋子里,杨明中吓了一跳,惊问:
“你在屋里?怎么不开灯呢?”
“哦,没事儿。我闭目养神呢。”
老杨回过神来,慵慵倦倦地咕哝,随手揩拭一把脸颊。
“老大!”杨明中走到近前,笑嘻嘻地打问,“下午答卷,‘最近阅读的五本书和杂志’,你是怎么写的?”
老杨报出书名。杨明中憋不住,“噗哧”一声,哂笑摇曳着,溅落纷纷:
“呵呵,有趣有趣!当时我暗暗猜想:你头一部开列的,准是《红楼梦》!我也是这么写的,下边还注明一句:‘近日,与杨秋荣共同研读《红楼梦》,信可乐矣!’”
“哦,真的?”老杨诧诧地睁圆眼珠儿。“我也写了与你共读呢!”
“你说说,如果选上你,你会不会去?”
“不想去。我翻了翻样刊,觉得品位不高,内容和版式设计花里胡哨的。”
“嗯,不假,你我感觉相通。唉,没法子唷!市场经济时代,刊物得面向市场,只好弄些花里胡哨,糊弄那些小资呗!否则的话,白领小资岂肯慨然掏腰包?”
时迫岁杪,发条渐渐拧紧,燕园的求职气氛弥弥地漫开,浓郁到张鼻即嗅的地步。大家纷纷行动,投简历,打电话,作拜访,各种各样社会关系都挖地道似地给挖掘出来。导师们动用自己的学术影响和社会关系,纷纷替自己的弟子写推荐信。44楼电话间和各楼传达室的电话昼夜响个不停。熟人们在路上、商店、书店、食堂、湖畔、图书馆、游泳池……邂逅,彼此寒暄较诸往日,也有明显的不同。“工作跑得怎么样?有眉目了吧?”或是:“你想去高校呢还是机关?”或是:“公务员你报哪个部委呀?”诸如此类。实际上,这仅仅是开始,谁也不可能眼下就有眉目。另外,谁也不肯声张自己的进展,聊天时大都信嘴敷衍,胡侃瞎扯三五句。
年近岁逼处处忙,燕园各打印室和文印社骤然生意兴隆,从老板到员工个个忙得屎憋尿憋,每每临近午夜仍有顾客推门而入。某日晚夕,冰消雪泮,老杨踏着雪水和泥浆,来到思梦达打印室复印求职简历。推开门瞧一瞧,但见:胖猪也似老板趴窝一长沙发,那胖也不怎么磁实,虚胖虚胖的。他硕肥肥的屁股冲着天花板,一边捧着盒饭往嘴里扒饭,一边对三个打字的外省打工妹发号施令。老板嫌其中一位打字速度太慢,责备中句句夹带着烂脏字。那姑娘一望而知是新手,对五笔字型输入法不甚谙通。老杨走到她身后瞧了瞧,发现她打得其实很快,快到让他汗颜的地步了。“你他妈的加紧干啊!”老板虎起胖脸盘,紧拧着浓眉头,怀着痛惜金钱的心情怒吼一声,“别忘喽,你妈屄每天拿我双份工钱啊!”姑娘将微颤的双手停下来,恼愠愠地睇视老板一眼,又以同样眼神斜瞥老杨一眼,微微耸了耸肩胛,抿紧嘴巴不吭声。“啪啪啪啪……”她十指齐动,敲出一串快节奏的声响,仿佛快刀斩斫乱麻。
“依我看,她挺快的嘛!”
老杨对老板一笑。他柔软着声口,带有讨情分的意味。
“挺快?嗤!”老板夹起一块回锅肉正往嘴里送呢,一听这话将肉丢回了简易饭盒。“喏,再瞧瞧——你瞧那二位吧!”
老杨走到那二位姑娘跟前。的的确确,她们俩更加快捷,简直比飞快还飞快了。默不作声地,他方步缓缓走回,一屁股跌靠硬木椅。
“来,来来!坐会儿吧!”老板探出一只肥手,冲着老杨招了一招,示意坐到长沙发上。“快了,马上就到!就该轮到你了!”
人造革的长沙发,真够破旧的!坐垫的缝合线有几处磨损了,微露出里面的填充物。老杨摇了摇头,缓步走到窗前。这么个满身铜臭、浊口臭舌的肥家伙,他可不想挨傍着坐。屋里的暖气烧得很好,他不由得解开外衣纽扣。听着窗外滴答着融雪的微细声响,他感觉怪闷得慌的,就轻轻吁出一口气。
“干嘛呀,你这么趴在沙发上?”他转身问老板。
“痔疮患了。”老板载尴载尬,发涩地咧嘴一哂。“唉,累的!”
“少赚点嘛!”老杨不由莞笑。
“不行啊!年底是打印和复印的旺季,拼了命也得多赚!钱这玩意儿,就他妈跟女人的屄一样,哪个爷们会嫌多呀?你说是不是?”
老板嘻开阔嘴呵呵大乐,为他道出这么句“妙语”而沾沾自傲,激动得尿水潜滋暗泌,只差打湿裤衩啦。老杨拒不搭腔,而是高高扬起脸,表情凉淡凉淡的。他又扭过身去,望望复印机前那位。小伙子长相欠佳,憨嘴蠢面,牙垢遍布,蓬头乱发秽兮兮的,气质淫猥到不堪的地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伙子饱发一通猥亵的傻笑,笑得阔嘴巴绷歪了,欢喜得像一头骚情的蠢驴儿,刚从母驴的粪门里拔出驴鞭来。继而他双肩充电似的擞擞个不休,用傻屌屌的大嗓,接口一亢声道:
“太他妈真理啦!”
李牧人教授领到赴日讲学的签证,他的课于12月中旬草草收场。这天上午,李教授打电话给弟子说,已经委托吕诗品老师带你,从今往后,吕诗品就是你导师了。老杨听毕心中窃喜:这项安排,可遂了他素日的心愿!李教授又请他代收作业,叮咛每人写一篇千字小论文:
“记住,千字就行了!写多了,我没功夫看。”
“好嘞,放心吧!”
应声崩脆又利索。对于他来说,作业是越马虎,就越好。这项巧安排,既遂了他素日心愿,也不韪导师的放任意图,可谓二者得兼矣。
当晚老杨到北大图书馆过刊阅览室,从《××大学学报》寻一篇纸质泛黄的论文,改换个花哨而冗长的标题,且抄录且改笔,紧忙了不多一会儿,一篇质量介乎中上乘的千字论文便轻易搞定,丝毫不泄露剽窃的痕迹。刚刚回到宿舍,杨明中接踵回屋,将他写好的作业交给老杨。彼此一问,发现炮制方法竟如出一辙,相顾呵呵大乐。这时,有人呼杨明中,他出去回电话了。少顷,文静敲门进来。老杨迎着她目光笑道:“杨明中打电话去了,你坐下等会儿吧。”“哦,我不找他。”文静文静地摇摇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两份作业——她和安小薇的——递交给他。轻轻摇头时,齐耳秀发在芳颊上甩荡几下,带点儿顽皮嬉闹的意味。“王风,你好呀!”文静见王风端坐桌前饕书,便凑身过去,含笑蔼声打问:“这么用功,看的什么书呀?”“咳,随便瞎翻呗!”王风对她示以封面。老杨憨然哂笑,打趣道:“王风才用功呢,哪天不苦读十多个小时?不过,一旦有女士进来,他马上装出一副随便瞎翻的样子。”“啊?你怎么这样……”王风气得睁圆了眼珠,仿佛孔乙己面对短衣帮,嘴里嚷嚷说:“这样凭空污人清白……”话儿还没落到地上,哗笑的声浪滔滔滚滚矣。
大灯拉灭后,老杨钻进暖被窝里,拧亮床头的台灯,一边下意识地捏弄着勃翘的把柄。他将包皮持续不断地掀开又合拢,合拢又掀开,同时捧着文静那份字迹娟秀的作业,静默地惬怀地诵读,仿佛那并非一份普通的作业,乃是一封缠绵的情书,收信者亦非别个,乃是当代中国大情种——杨秋荣。这可好噢……可好噢……嘿嘿嘿……好爽好爽……爽透了哦……嘿嘿嘿……潜意识里,文静此刻就睡在他身旁,把着他手腕助一助,同时冲他抿嘴点首,眼里满含鼓励之意……嘿嘿嘿……他欣欣赏赏品个咂个不了,顾自悄悄密密地憨笑憨弄。最后,从粘滑精液的次第喷射中,他喜获神爽魂驰的大快意,和想入非非的大慰勉。
每年除夕,学校食堂依例发放餐券,每张价值五元。这时候,许多同学或外出访友,或回家团聚,餐券富余出来,其他同学便乘机利用,到食堂里大肆购买,餍餍地飨吃一顿。老杨和谭冕在学五食堂二楼吃小炒。酒足饭饱后回宿舍,谭冕有事先上楼去;老杨腆着鼓鼓囊囊的草包肚,推开“鬼才居”的单幅房门。满屋黑魆魆的,没有开灯。丁卯的床铺上,一个模糊暗影和衣而卧,被子一角搭在肚子上。
“你怎么啦?灯也不开?”
他就手扯动灯绳,“啪哒”一声,日光灯亮了。
“不舒服,肚子疼。”丁卯欠身起坐,示意他落座。
老杨坐下,问:“他们呢?”
丁卯说,檀郎到南开大学会林逸梅去了,辜鸿钧和女朋友萌萌回青岛了。老杨点点头。苗萌萌是北大化学系的大四学生,家在山东省青岛市。
“你肚子是怎么回事?”
“疼好几天了。”
老杨再细瞅瞅,见他脸色黄蜡蜡、悴恹恹的,虚汗从额头、脸颊和脖颈涔涔溢出,大有不胜之态。
“看病了没有?”
提起看病,丁卯顿时火冒三丈。他吣了一句粗骂,恼恼忿忿抱怨说:
放假前一天,我去校医务室看病。当时,别的大夫忙着领节日礼物,蜂王浆什么的。我由一位中年女大夫看,排在最后。轮到我了,女大夫刚问了我两句,这时门开了,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大夫推门进来,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他说:“还忙哪?快领去吧!”她答应说,就去,这就去。那人返身带门离去,女大夫目光瞟在他后脑勺上;门关拢了,她一下子蔫神了,好似倩女离了魂。说话时,她口气变得蔫巴巴的。“没事儿,肠炎。呃,开瓶药吧。”拉过一叠处方笺,潦潦草草书写起来。我还想详细说说自己病情,谁知人家听都懒得听,眼睛也不瞧我一眼,抿住嘴巴顾自开方子。我刚吐出两个字:“这病……”她就粗鲁地掐断话头,忤出一句来:“没事儿,过一晚就好了。”就这样轻易打发我,随后锁上诊室门,匆匆走人了。我吃了她开的药丸,可一点儿不管用啊!
丁卯把手按在肚皮上,一下一下很劲地揉按。豆大的虚汗从黄惨惨的瘦削脸颊上跌落下来;浓黑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蹙成一个疖瘤似的肉疙瘩。
“你挂的是普通号吧?”
“啊。”
“哎呀呀,不行啊!你一定得挂专家号!万万不可大意啊!因为你挂的是普通号,那位女大夫自然就敷衍你了。”接着,老杨大嘴一咧,滔滔地侃开了:你的病要是有个好歹,将是中国学界一大损缺啊!千千万万,你别落得张广厚的可悲下场啊!
“张广厚?他是谁呀?”
“什么什么?你竟然不知道张广厚?你呀你,真真你是读书读腐了!腐气熏鼻也么哥!”
老杨把张广厚的事迹简介一番:你的老乡,河北省唐山市人。他1962年毕业于北大数学力学系,中国科学院数学所研究员,在函数论方面臻及世界高水平,和杨乐一起搞出“张扬定理”,1987年不幸亡故。
“怎么死的?”
“乙型肝炎。其实,这是普普通通的病,但是在老家唐山治病时,他为骗人庸医所耽误。结果呢?四十多岁就翘辫子!”
“原来……是这样……”
“听老哥一句劝:你得当心呀!千万千万善待身体!”
“对,对!不过,校医院放假了啊!”
“那你挂急诊呀!”
“哦……对了!”
丁卯恍然大悟,有如桶底脱落,再没心思高卧宿舍了,“呼”地掀开被子,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拿脚到床底下够鞋。一下没够着,他勾头瞧了瞧,费力再去够时,脚尖塞进了棉皮鞋。随后,他蹲身系鞋带,看上去挺费力的。
“对对……很对很对……对对……”他嘴里嘟囔着,“我得再看去!”
“赶紧去吧!再迟误一会子,烦虑可就大了!”老杨敦促着,“不行就打的,上北医三院看去!”
两人一同出来,老杨陪他走到楼门口。走下有一道裂缝的水泥台阶时,丁卯很费气力,蜡黄脸上挂着虚汗珠子。搁在往常,他准得迈步直下,此刻却是将身子侧转,小心慎慎一步一步下走。老杨见状,忙过去搭把手,搀扶他走下去。
“要不,我搀你去?”
“不用,谢谢了!”丁卯缓缓地摆手,眉头仍是打皱,显示克制痛苦的努力。“走平路,不碍事儿。”
丁卯弓下身板,一佝一佝又一佝,载趔载趄碎步往前。天色渐渐趋向昏暗,路灯的光亮开始发挥作用,给歪脖榆的枝条喷洒一层明黄的光泽,清晰地勾勒出树的轮廓。空气寒滞滞冷冽冽,仿佛在冷库里冰镇过的。迎头风劲劲地猛吹,呜呜呜呜,拂起耷在他眉宇间的长发,一丝丝一绺绺撅竖起来,墙头枯草那般左晃右摆。老杨略想了想,便贪大步抢上前去,将自己头上的绒线帽摘下,替他戴妥当了。
绒线帽挺漂亮的,顶部有个绒线球,活像孩子玩的小铃铛。猎猎长风惨惨慄慄,啃耍着小铃铛,它呢一个劲打晃晃,胡乱地发出叮当声响,尽管谁的耳朵也没传进。丁卯继续往前行,他呢伫立地望着:一溜路灯下,参差着槐树的静影,和他缓挪缓动的佝影。
老杨回到屋里,另找了个帽子,往脑袋上用劲一扣。他冲谭冕招招手说:
“贤弟,走吧!”
“嗯,走吧!”
两人路过北大邮电所,恰遇林潇湘和“泥阿福”俞雯,她俩手挽着手,轻轻捷捷走下台阶。瞥见二位,她俩欢然止步,很热情地打招呼。唷嚄,真叫女大十八变!才两个月没见面,她们变化可不小呢!林潇湘脸颊丰润,出落得花朵似的,穿着也时髦起来。“泥阿福”穿戴得齐齐整整。老杨相一相她:身段蹿高了些,脸庞儿臌满了些,模样是越发出息了。再有,发型更换了:原先的抓鬏给铰掉了,改为齐耳短发,而且烫得蓬松带卷,越衬出圆脸蛋红扑扑,盈着一团可人的喜气。站在行道旁一株白杨树下,街灯和雪光映射着,四个人你言我语,兴兴奋奋漫聊起来。林潇湘问起杨明中的近况,又惋惜他退出《死者没墓碑》剧组。这消息他俩原不知晓,彼此暗递个讶异眼神,急急诧诧打问道:
“退出排演了?咦,怎么回事儿?”
“啧啧,多可惜呀!干吗退出呢?”
“泥阿福”奇怪他俩不知情,便柔声道出缘故。原来,杨明中挺有主见,排练中他向导演志凌云提出个人设想。志凌云是北大西语系的博士生,担任本剧导演,兼演游击队长若望。志凌云听完他的意见,当即恼寡了半边脸,另日便撤掉他的角色,改用了B角。
“实际上,那家伙是嫉妒杨明中。自打谢菁进了北大剧社,那家伙就开始追求她,追得够生猛的,粘贴贴的劲头。”林潇湘补充说。她说话时,朝上重重地吹拂一口气。披在眉毛上的刘海随之掀动一下,仿佛秋风将茅屋的檐草掀动一下。
“情敌之间爱生嫉妒,就像朽木上爱长苔癣,”俞雯缀上一语。
“哦……竟有这档事儿!”老杨点头,一件隐事豁焉明了。“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算不得什么,应予同情的理解,和理解的同情。”
“唉,可不是么?”她俩齐声叹惋。
“看不到杨明中登台献艺了,”谭冕惋惜地说,“唉,可惜!可惜!”
“是呀,看不到了,真可惜!”林潇湘说。
奇怪的是,老杨暗暗嘀咕,从明中的表情上,竟瞧不出一痕半迹——他将口风紧扎着,系了个死结。素来和容悦色的他,举止依旧是开朗洒脱,微笑依旧是中矩合式,得体得不能更得体。这家伙呀,办事愈来愈老练,简直盖了帽啦!
“明中呀明中,真有你的嘞!眠蛇一样深藏不露!”老杨默自叹慨,“你的涵养功夫,啧啧,深湛不见底哟!‘古墓派’味道浓浓郁郁!”
“莎士比亚说,嫉妒是毒药。”俞雯腼笑了,笑成腼腼一朵含羞,顺带把围脖拢紧些。“依我看呀,他中毒匪浅了!”
“牵涉爱情的嫉妒,更是烈性毒药喽?”老杨反问一句。
“那是,那是。”她俩齐声笑了,嘴里哈出白色的雾气。“绝对的嘛!”
“眼下,谢菁和那家伙怎么样?”谭冕楔问一句,“究竟好上了没有?”
“嗯,差不离吧!”林潇湘点头,又吹拂一口气。
“反正吧,”俞雯加一补缀,“如今他俩来往密切!”
轰轰烈烈的演出结束了。圣诞之夜,剧社在“百百乐”召开庆功大会。大家又唱又跳,奇怪的是,演出结束后陈阳一直没有出现。这样的场合不醉是不行的,然而跳到最后,不觉竟有些悲壮气愤,女生们也幽幽地点起了烟,高山含泪失声喊出“我爱剧社”,竟招致泣声一片。这又是怎么了?难道这不自觉的悲哀竟预言了什么?
新年的热闹之后是忙碌的复习迎考。三教的教室挤满了人。一向懒得上自习的我也不得不临时抱佛脚。碰见了班上的两个女生,问我认不认得陈阳,我点头。“他自杀了。”“什么?!”我叫起来。有人抬头看我。“不可能!这不可能!”沉默。“是剧社的陈阳吗?”我近乎哀求地问。她们两个悲哀而无奈地看着我,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昨天,在十三陵,发现了他的尸体。”
我无法去分辨自己的感受,只是疯狂地从三教一层跑到五层,想找到一个剧社的伙伴,分担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和随之而来的那份无法负荷的恐慌与悲痛。更渴望有什么人能够一把拽住我,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个不怎么可笑的玩笑。我找到了周颖,她像是想说服我,更想说服自己地说:“我前两天还见过他,他说他每晚在一家酒吧打工。这不可能。”我找到了赵嘉,她听了先是乐,乐着乐着就哭了。我又找到李朝晖和邵泽辉,朝晖还算冷静,说去问问,邵已控制不住地在砸墙、咆哮了。一会儿朝晖和王飞低着头走过来,朝晖无语,王飞愤愤地说了句:“他这样做对得起谁!”就走开了,也不知在向谁发火。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这残酷事实的不满,去又必须去承担它所带来的震惊与痛苦。我们不能接受的是一个看上去开朗活泼、活生生的大男孩竟这样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我并不想去探究原因和责任,我只是感到深深的悲哀。想起一起吃饭时,他把“醋”两部分写颠倒,想起他借着给我夹菜“假公济私”,想起他在《弃婴》里扮演的那个可爱的大盗,更想一直以为开朗的他竟对我说“那年我的世界爆炸了”,想起他老是唠叨“昌平园那会儿多好”,想起那晚他想让大家一起去自习室熬夜但大家终作鸟兽散时他的无奈和失望。他空长了个大个子,却比我们每人都更脆弱。情感在他的世界里究竟占了多大比重,竟使他甘愿以生命作代价?
他俩邀请她俩到湖畔散步。她俩摇手谢绝,说今晚班里有晚会,随后顽皮地挥挥手,姗姗袅袅离去。他俩目送她俩挨着路牙,一前一后直往前走,脚下的影儿渐渐长了起来,接着拐个弯儿就消失了。当后一个影儿终于缩进拐角,他俩才转过身,边闲聊边前行。
来到三角地时,天已经黑得稳稳当当。疏星缀满乌蓝的天空,时而明时而暗,散发幽微的寒光。新华书店门前挂起一串装饰灯炮和色彩缤纷的纸串儿。北大百货商店门前吊着各色彩灯,暖光灼灼烁烁,一闪一粲,明灭着门楣上的金字匾牌。墙式海报栏前依旧人头攒动,挤呀挤挨呀挨的。他们俩混迹人堆里,将海报粗粗地浏览一过。和平日不同,今晚没有学术讲座,多的是迎新春优惠购书、贺卡明信片打折销售、各大舞厅免费开放、某某舞厅举办通宵舞会……之类的海报,糊满了一块块板壁。不过他俩晓得,但凡免费舞会,永远是人满为患的。旋转的镭射光束下,大家挤作沌乱的一团,踏足耸肩甩发,狂乱地吼叫。他俩光顾过几次,根本就跳不成舞。柿子林里,停放了好些私人轿车,情形一如每个周末。车身擦得亮亮铮铮,排成整整齐齐一道队列,庄严地静穆地等待着,仿佛一支等待首长莅临检阅的仪仗队。咳,瞧瞧吧!校园的爱情猎手们,连除夕夜也不闲着哩!车主们贪色的眼睛四下搜寻着、搜寻着,今晚若干北大女生又将成为他们囊中之猎物,这是毫无疑问的。是啊是啊,用不着怀疑!想到这儿,老杨不胜躁郁,无比愤惋。据说吧,这一“人文”风景在首都高校的校园里普遍存在,而燕园毗邻中关村科技园区,“北大才女”四个字给爱情猎手们又开启一扇颇具想象力的诱惑之门,依乎天理顺乎人窦,便沦为情色的重灾区。这些栖息燕园的爱情鸟,纷纷拣高枝儿奋飞去,北大才子睹之,谁不离骚也啊!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默诵到“荣”、“华”二字,老杨凛不住浑身打颤,仿佛寒飒的严风扫过一茎枯荷。他恨不得立马动身,趱趱地赶到京华宾馆。下午,荣哥给华妹打过电话,邀请她晚上过园子里来——
“好玩着呐!有免费舞会、招待电影、还有自发的未名湖冰上歌咏晚会……”
“荣哥,不行啊!”华妹怅怀,幽幽叹口气。“我们宾馆有迎新春招待会,我走不开呀!”
“那么,我去你那儿吧?”
“不行啊!门卫换了持枪的,你进不来呢!”
京华宾馆原是内部宾馆,平时对外开放,俟到内部使用时,将住客一概轰走,门口加持枪岗哨。
“那你出来呗!”
“不行啊!我忙着嘞!”
这三个“不行啊”如同三根荆棘,扎得他心尖尖沁出了鲜血。灰头丧脸的,他走出44楼电话间。一时间,他真想硬起心肠回到电话间,再挂一次电话,冲着听筒那头爆斥一声:“干脆,咱俩分手算啦!”刚往回走了两步,瞧一瞧身穿的新羽绒服,想一想她素昔的音容笑貌,他的心又软柔柔的,仿佛经炉火烘烤的一块硬糖。唉,真是不忍!毕竟,她深爱着我啊!唉唉,今年元旦的长假,你只得形影相吊喽!你呀你,心太软,软得像一滩清鼻涕!心软怎么呀?清鼻涕怎么呀?只要心中有情意,又岂在朝朝暮暮?是的是的,我必须软下心肠……幸好呀,幸好呀,还有贤弟谭冕作陪……
踏着人行道上的积雪,他们俩信口交谈,同时款款溜达着。球形路灯照在混杂着一滩滩泥浆和融雪的路面,水水淋淋的,烁闪着黝黯的光亮,仿佛调制过的奶酪。有些路段的积雪冰冻了,凝结成一块块灰不溜秋的冰坨,硬硬邦邦的,靴子踩在上面,发出咯吱的脆响,偶尔靴底还会打滑。由于白雪的散射作用,即便没有蓝莹莹的一轮寒月的映射,大地仍然泛着银白色的朗澈光芒,呈现出极诗意的朦胧,仿佛羞怯少女所做的关于春天的绮梦。偶尔一辆轿车低速驶过,溅起一片片脏污的雪泥,他俩赶紧闪身避让。雪后的燕园,空气异常鲜澄甘洌,具有纯洁到透明的宝贵品质。
“老杨!”
“嗯。”
“你最想找什么单位?”
“还是报社吧。”
“你当真热爱新闻事业?”
“不是热爱,而是需要嘛!你知道,我的理想是当小说家。”
“对,我知道唦!”谭冕点头。“你应该多接触社会,增加阅历。小说家只有全身心地拥抱生活,才能取得饶美的创作成果。”
“你也一样呀!”
“不,不,我另有打算!我想当诗人。作家和诗人要求的素质不一样。一个诗人可以没有丰裕的生活阅历,他的心灵可以非常单纯,孩子一般单纯,只要他的诗歌感受力足够好,仍然可以写出很漂亮的诗歌。像李贺是27岁死的,济慈和海子是25岁死的,三人的生活经历非常简单。但是,其心灵异常敏感,诗歌感受力奇好,创作的诗歌真是不落凡响……”
下面,你该举狄金森和勃郎宁夫人,老杨心想。这是谭冕的诗学观,曾多次对他宣讲过。为自己的偏见所俘虏,这是人性的一大弱点,除非自己意识到并加以克服,否则别人是无能为力的。关于诗人是否需要丰裕的生活阅历,老杨对此是有“别解”的。在他看来,生活有两种:一种是现实生活,一种是内心生活。拿海子来说吧:如果海子的经历真像29岁还没吻过女人的谭冕所理解的那么简单,他写出的诗歌岂能如此深刻而饱含力度?海子在《日记》中坦言:“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诗中我被多次撕裂。”由此可见,海子心灵并不单纯啊!“撕裂”二字,具有甸沉沉的分量,你能否掂量出来呢?
“嗯,还有狄金森、勃郎宁夫人……”谭冕屈指枚数着。
下面,你该怎么说?老杨继续猜度,同时弓腰捞起一团雪,捏硬了奋臂一掷。对于老杨来说,这种猜度好比一种训练想象力的趣味游戏。你该说“海子错就错在一心想当中国的歌德”吧?
“我觉得,海子犯了错误——一个致命错误。”
“致命错误?什么意思?”
“他错就错在,一心想当中国的歌德,写《浮士德》式的大诗。”谭冕嘴瘾犯了,渐渐说至兴浓,侃兴与唾星齐飞。“其实呢,凭他的才情勃郁,只适合写抒情诗,短小的抒情篇章。”
“人人皆有志,高人有大志,矮个有小志。‘朝着星星瞄准,总比瞄着树梢打得高’,怀抱伟大志向,并没有错唦!”老杨替海子作辩解,“你对海子有些‘隔’!”
谭冕当即闭了嘴,忖度怎样回答为好。
他们俩朝前缓步溜达,不经意间,走过博雅塔投在雪地上的淡灰色阴影,来到了未名湖边。时间还早呢!稀稀拉拉的,才那么几个人在湖冰上唱歌。旋律声零零落落,营造不出闹热气氛,反倒觉着怪涣散的,从而让他们也散神了。老杨弯腰捡拾一块冰,冰块冻得邦邦硬,与薄雪的路面不可分离。试了几下无法得逞,他只得废然作罢,将身板悻悻地直起。两人继续往北溜达,顺脚走过镜春园,便来到了朗润园。
“老大!依你看来,我找什么单位好?”
“找工作,须得‘可着头做帽子’。依我看呒,文学杂志社对于你最合适,比如《诗刊》、《当代》等,都很不错的。贤弟,切记:占据文学阵地,很重要啊!”
“不,不对!老大,这话可说错了!”谭冕把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告诉你吧:如今文学阵地我已经有了,发表作品对于我丝毫不成问题。关键是,我要找个能让我静心搞创作的环境,把心头涌动的诗歌灵感,化为人间最辉煌的诗篇。现如今,全国各主要文学杂志社,我都有熟人了!”
“哦?真的?”
“当真嘞!”谭冕意色扬扬,瞳子里释放炯光。“谎你,我嘴上长个疔,烂掉舌头!”
原来,不久前,乐冠华教授主编《20世纪中国诗歌宝典》,他交给薛尔克一份发放样书和稿酬的名单,薛尔克嫌其太繁琐,转托师弟谭冕代办。近日谭冕忙于这件要务。他不厌烦琐地采用以下办法:但凡北京的诗人,先用电话取得联系,随后赶去登门拜访,“喀嚓”合影留念,乘机捞到签赠作品若干本;对于京外的名诗人,他诚恳地写信殷切致意,将对方不嫌肉麻地加意揄捧,乘机索要几本诗集,签名盖印的。就在上一周,谭冕赴香山饭店参加北京一个诗歌研讨会,各家文学杂志社的编辑齐集,他又攀识了其中的不少。
“编辑成天阅改稿件,久而久之会得厌诗症,绝对的!写作的冲动全盘丧失!虑来虑去,还是高校好,条件最理想了。真的真的,稳主意我打好了!你想想,高校多么好呀:既闲清又自在,写作时间充分保障。现如今,我急需理想的创作环境。对于我来说,高校最合适不过了!”
“唔。”
老杨未置一词,默默焉湛思:高校环境太闲适,对于搞诗歌创作,怕是未必适宜吧?
两个人静静地踏雪闲步,不觉走到了后湖北岸。月晖澄朗地衍射,湖冰映出湛湛寒光,幽冻幽冻的,冷意着。许多衰残的荷梗直撅撅耸立冰面,形同一支支射出的箭秆,箭头深深地吃进冰面;有的秆子却是弯弯折折,顶头上还安装着瘪莲蓬,形同一枚枚箭矢,报废掉的。湖岸是13号住宅楼,朝南的排排凸肚窗映出橙色灯光,一方一方排列得齐齐整整,给夜色烘染出丝丝暖意。老杨踮起脚后跟,抻长脖颈子,往一楼某窗户里发射了几瞅。由于遮着厚厚窗帘,打外边什么都瞧不见。
“哎,看什么?”谭冕凑身近前。
“季羡林先生,就住这儿。”
旁边那一幢楼,即当年“梁效”写作班子的办公室,现在改作北京大学招待所。驰想当年,“梁效”祸害中华,强奸民意,不多久烟消云散;堂堂北京大学参与其中,也算百年奇耻之一桩矣。时光悄悄然流逝,真是“事如春梦了无痕”啊!老杨驻脚,默默忖想。可悲的是,如今中国文学界不缺“梁效”的徒子徒孙,这套卑鄙勾当由他们丕承和光大。“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确是一句至理名言,从来未曾失效过也!他们以文学为钓名饵禄之阶,继续炮制龌里龌龊的狗屎货色,自觉担任政治宣传的吹鼓手。他们大搞“瞒和骗”的鬼把戏,发表了许多篇坏文章,出版了许多部坏著作,不仅惑害了中国学术,而且妨碍了中国启蒙事业。“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则无不治矣。”中国历代专政者,不管是否打着人民的旗号,耍玩的无非是这套鬼伎祟俩,岂有他哉欤?呸呸,恶心死啦!政治都是肮脏的,信不诬矣!但是,老子又告诫:“贵必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民智不启开,则国家根基弱脆,社会进步遭阻受遏,后果是严重到可怕啊!思绪牵绊于此,他脸子蔫蔫地耷拉,心头骤起偌多疙瘩,忧忧戚戚纷扰不已。时值寒冬,客人稀少,每间客房熄了灯,窗式空调机嵌在宽大的凸肚窗上,一台台排列齐整。鸡啼犬吠不闻,蛙鸣虫吟消歇,凉月倩影透过树枝洒映雪地,仿佛一幅幅潦草呵成的水墨抽象画。冬夜很静很寂,静得叫人隐隐发瘆,寂得使人深度孤寥。就在不远处,黑丛丛的一片。那是白皮松林,树叶经冬不凋萎。老杨叉腰闲伫,往脚底下随意溜了一睇,愕愕怔怔蓦焉察见:雪地上光影交交织织,清清晰晰构成好多网眼,宛然一张巨大的罗网从天降落,将他牢牢罩扣当中。旋即想起王绩太息:“罗网在天,吾将安之?”不由他不打个寒噤,老大的一个寒噤,心下苦愀苦愀矣!怅闷怅闷哉!呜乎,呜乎,呜呜乎乎!连庄子都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而犯愁,而骚慨,而懑怀,我辈岂能例外乎?嗵嗵嗵,急促促一阵步履声,伴随震天响的口号声,由远而近隐隐传来。红卫兵在揪斗,抑或抄家乎?他恍兮惚兮,神意不安,惚惚恍恍,犹是不宁,惟恍惟惚,安神不得。回徨搭眼瞭望,倾耳凝神谛听,却又声息寂默。“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究其实,不仅是“我身”,谁的身子不被缨络,苦于挣脱不得呢?招待所北边,厚厚的一堵围墙,围墙外边即万泉河,据说吧,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诗人戈麦,自沉于这条污浊溪流。小河毗邻交通繁忙的大马路。抑或车辆疾驶而过,带来持续的隆隆声?
“老大,走不走?”
“嗯,走。”
两人折返回头,踏着破烂的月光片片,继续缓步溜达,吧哒吧哒,吧哒吧哒……月光缀洒着脚面和裤管,移动出涟漾漪漾的美感,有一种幽致的可怜。走过镜春园路界,朝右边拐了个大弯儿,就来到一座破宅败院前。从外表上看,这座钉着七十六号门牌的宅院迈过古稀高龄,堪称垂垂老者矣。当年是和珅府邸?不晓得。不过,老杨确凿地听“掌故王”闲侃过,已故中文系教授王瑶先生,生前落户这儿,直至1989年末猝然驾鹤归西。宅院门前摆放一对石狮子,让无情岁月剥蚀得厉害,棱棱角角几近于无。一场冬雪在狮头戴了顶“雪帽子”,形似联合国维和士兵所带的贝雷帽。哧哧,蛮趣味的!两扇木门油漆剥落,贴着一副对联:“传家有道唯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门轴糟朽得不堪,想关拢看来很费劲。虎皮墙大面积剥落,现出一块块整齐的砖垒,瞧上去寒砌砌的,银白月光勾勒不规则的纹路,不规则地美感着。门口阶矶也是破破的,一种古典式破旧,裸袒前朝的颓废风度。怪热闹的燕园里,竟存这么座寂宅冷院,真叫人深可诧怪矣!王瑶先生随手抓过一个话题,就能海阔天空侃侃而谈,得意处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像放风筝一样,话题漫天游荡,可线始终掌握在手中,随时可以收回来。似乎是离题万里的闲话,可谈锋一转又成了题中应有之义。听先生聊天无所谓学问非学问的区别,有心人随时随地皆是学问,又何必板起脸孔正襟危坐?暮色苍茫中,庭院里静悄悄的,先生讲讲停停,烟斗上的红光一闪一闪,升腾的烟雾越来越浓——几年过去了,我也就算被“熏陶”出来了。两个人抬脚进院。月光娟娟静静,映照院子里一簇修竹,清清瘦瘦的,俨像骨梗梗一群幽士。寒风飕飕飗飗,似病人打着哆颤,叶片蔫蔫萎萎,发出簌瑟的微响。遍地筱影参参差差,些许苔痕浓浓淡淡。正门左旁窗户内,昏昏黄黄的,一盏白炽灯打着瞌盹,仿佛不惯熬夜的一名忠实老仆,灯光明明暗暗的,在窗台投射出一小片楔形的光影,还映现出院子里一根横过窗前的细绳,晾着或干或湿的几件衣服。月色澄莹朗澈,清光若可掬取。衣服很随便地搭在麻绳上,有一件还没有展平,皱皱巴巴的,僵硬如钢笔画线条,地道的钉头鼠尾描。他俩生恐主人出来怪罪,并不敢伫立移时,当即返转身子,撤步迈出院门,迤迤逦逦溜达到民主楼,往南迂迂回回拐了几道弯儿,便来到未名北路。这一会儿,未名湖冰上歌声喧喧阗阗,环湖路上行人络络绎绎,一种除夕气氛渐渐酝就酿熟。
呵呵,未名湖上闹腾起来啦!
三十八
没有在燕园生活过的人,难以想象未名湖对于北大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正如当年没在沙滩生活过的人,难以想象红楼对于老北大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红楼好比是系在老北大脖子上的一块玉,未名湖好比是系在新北大脖子上的一块玉,从外观、成色和份量上看,二者大不相同。未名湖原系丽质天生,但是并非北大之原配,而是深藏于某位与洋亲戚沾边的阔公子府邸。时隔不多久,阔公子的家运衰微,吉星高照的北大适时利用迁校之机慧眼相中,于是她摇身一变,身份一下子显赫起来,虽然不刻意去招摇,但是她那无可掩饰的光华从此焕然照眼;犹如一位豆蔻之年的美人,她幸运地改适了一位理想夫君,一位家底殷实的世家子。此后伉俪情深意笃,成就了华夏滚滚红尘中千载难逢之金玉良缘。未名湖成为北大的标志物,燕园学子靡不喜爱这位端庄、含蓄、秀雅的东方丽人。谁也无法想象,某一天这桩美满姻缘竟会黯然解除,尽管洋亲戚们有过类似的动议。
除夕夜的未名湖冰上歌咏晚会,原是无组织无纪律而有性灵有激情的北大人自发搞起来的一项民间活动,其肇始年月不详,以后遂成定例,每年除夕夜大搞一次,聊充狂欢节之意。韩勤获考进北大的那年,曾写信邀请阿杨到北大小聚。他应约来了,时间是在除夕之午。两人在燕春园餐厅用吃午膳,之后到未名湖上滑冰,之后到学五食堂用晚餐,之后到艺园舞厅跳舞,之后又来到未名湖冰上溜达。其时,北大人并没发明“未名湖冰上歌咏晚会”这项自发性的活动,否则当晚阿杨是不可能不参加的。但是,当年另有一项自发性的活动,让他至今记忆犹新。从湖冰上回到46楼2单元605室,韩勤获的宿舍,阿杨又倦又乏,昏矇思瞌。韩勤获安排他洗漱先睡,将大灯拉熄,自己拧开台灯伏案看书。阿杨虽睏而难眠,正迷迷糊糊做着燕园梦呢——他决心报考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突然,从楼外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传来悠缓柔美的音乐旋律。接着乐声渐渐转小,女播音员拿出清润的嗓音,兴奋地向听众宣布:“下面,请校长给同学们发布新年贺词!”接着校长致词。新年贺词非常简短,无非中国官场滥用的政治套语而已:“紧密团结在以……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保持国内政治形势的稳定”,“稳定压倒一切”,云云。此时候,阿杨已清醒过来。紧接着,北大校钟撞响了古老的宏音:“嘡~~!嘡~~!嘡~~!……”一下继一下响着,声音安详、浑厚而沉雄。钟声旋律给寒浸浸的夜气拽长了些许,这样一来,上一声的余音便和下一声的正音交融在一起,似乎下一声稳步追逐着上一声,或者说上一声发出后在空气中信步溜达,等待着下一声加把劲跟上,随后彼此手挽手,矫首挺胸,意气风发,阔步往前行。当最后一下钟声敲响,报告新年到来的时刻,突然,对面47楼的多扇窗户打开了,许多个脑袋相继探出:
“哦——!”
“噢——!”
“苦闷哟——!”
“闷损啊——!”
……
鬼哭狼嚎也似,大家拖长了嗓子齐声爆出喋血的呐喊。与此同时,从46楼众多窗户里,传出一腔腔叫人听来瘆得慌的恸嚎。这些声音彼起此伏,相互应和,震撼得沉滞滞的冬日空气惶恐不安,往四下里匆匆地逸逃。韩勤获撂下书本,猛不丁蹿身而起。他将窗户打开,响应着大家的恸嚎,双掌凑到嘴前做成喇叭状,破着嗓子拼力嘶吼起来。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
大家一齐往楼下扔零碎物件:空酒瓶、废灯管、搪瓷饭碗……韩勤获抄起几件家伙,一件接递一件,狠劲地往下摔。阿杨满觉有趣,不禁掀被坐起。“哈哈哈……”他双脚舞划着,拊掌大笑起来。“冷吗?要不,我关上窗户?”韩勤获扭回头问。寒凛凛一阵夜气打窗外吹刮进来,将浅绿窗帘掀起老高,一掀一掀又一掀,呼啦呼啦猎猎作响。阿杨顿觉皮肤起栗,凉飕飕的。怕拂其雅兴,他忙摇头摆手说:
“不冷,我不冷。快扔吧!接着扔吧!”
“唉……”韩勤获尬尬地一笑,唉出长串的碎声,“瞎闹哄,泄愤呗!大伙儿闷损坏了,只好借此宣宣泄泄,聊发牢骚一场!这般谑谑耍玩,搞恶作剧,如今成了燕园的风俗!”继而怅爆一咤,喷一腔血墨般乌黑,满蓄了懑愤。
最后,实在没得扔了,他犹是不足兴。一转眼瞥见书桌底下的热水瓶,他便冲动地抢步过去,双手将它擎起,朝窗外奋力抛掷:“嘭!”一声闷响过后,传来胆瓶炸裂、热水四溅的微响。楼下哗笑声汇成一片。“哪个王八羔子,咹?”有人高声厉喝。“干这种缺德事儿!”又有人厉声嗔斥。韩勤获一吐舌头,噤声不敢言语,赶紧关窗户,拉上窗帘子。老杨进北大后,这项带有极大危害性的活动已被北大校方明令禁止。据说,曾有人挨砸受伤。
老杨和谭冕手牵手走下冰面。路过翻尾石鱼,老杨见它身上覆着厚硬的一堆白雪。显然,这是燕园的清洁工们干的。出于保护石鱼免受损坏的目的,他们将环湖路上的雪搬运过来,堆上去的。饶这么样,经一些捣蛋鬼的抠挖,那胖硕的鱼头和翻卷的鱼尾,仍然呈露出来了。这是一条长度两米多的大胖鲤鱼,平日安卧于湖水中,人们无法接近,惟有等到结冰期,对其亲密接触才有可能。老杨脱掉手套,蹲下身去摩挲。片片彼此交叠的扇贝形鳞纹清晰可辨,其细腻质地和凹凸起伏历历可感,让人不得不拜服清代巧匠卓越不凡的技能——据说,它原“曳尾”于长春园谐奇趣楼群之间的喷水池里,可见出自建造圆明园的巧匠之手。如今年深岁改,这件东西成古董了,为未名湖增添一处著名景点。
“咦,你瞧!这儿有道补痕呢!”谭冕惊呼。
“是呀!翻尾断了一截子,用胶粘接上了。”
“呀,谁干的?真他妈缺德!”
“不知道。大概是红卫兵吧?”
实际上,人类历史是在建设与破坏之间作钟摆式运动。从某种意义上讲,圆明园的毁成就了燕园的美:没有西校门外的那对石狮、校办公楼前的那对华表、未名湖的翻尾石鱼、未名湖北岸的四扇诗屏、未名湖西南岸的石香炉、钟亭下的乾隆诗碑、临湖轩近旁的梅花碑和青莲朵,以及散落于燕园各处的碑刻石雕,燕园的美从何而来呢?抑或六国宫殿的毁与阿房宫的美、元大都的毁与明清北京的美……也是这个道理?“不破不立”式的建造固然需要,但是善用文化遗存进行改建,这确然是明智之举啊!对于我今后的小说创作,难道没有启迪吗?[55]
想到这儿,老杨抬眼望天。星光好像一盏盏豆油灯,高悬在暗幽幽的天幕上。蓝荧荧的火苗摇曳烁闪不定,给人一种不禁风寒的感觉。倘若将群星想象成某个伤风感冒的天神偶然打喷嚏溅出的许多唾沫星子,如何呢?忖到这儿,他“噗嗤”一声笑了。他粲粲地大笑起来。
“哎,你笑什么?”谭冕打问。
待他说完,谭冕拍掌叫妙。两人张狂地哈哈大笑,在冰面上携手奔跑起来,很快便汇入了冰上歌咏的人群中。
这会儿,未名湖冰上聚了一大群人,喧阗热闹非常。大家穿着保暖的衣服鞋袜,说着,笑着,闹着,追着。站着的人时不时地倒脚取暖,或者蹦跳几下,或者用靴底跺着厚实的冰面。凛凛严寒,漫漫肃气,气温低至零下十五六度。此时此刻,大家的热情仿佛化作一堵无形的厚墙,屏挡着怪脾气的朔风。朔风飕飗作响,夹带着冻尘和冰粒,很是嚣张很是劲厉,无形的刀片切削着凝滞的空气,一薄片一薄片棱角得三分四明。寒峭的劲吹带响地掠过冰面,铲刮着无依无靠的雪霰子,贴着冰面快速地移动。凛风从不带帽子的男士头顶斜扫过去,将他们头发撮弄得一绺绺竖起,形似古代印第安武士的头饰。不远处的冰场上,立杆顶部挑起一盏白炽灯,所发出的微弱之光与天上疏星散发的光芒相互烘衬,彼此冷淡而疏离地遥遥对视着。一些滑冰爱好者白天没玩尽兴,此刻仍是兴致盎盎地速滑着。北大滑冰社的会员们也在加意训练。单个技艺熟练的滑冰者,或是屈蹲着一前一后甩动双臂同时双腿协调地朝前猛冲,或是身体随时扭摆做蛇行的后滑行,或是玩出结环一周跳等技巧花样。双人滑者通常是北大滑冰社的会员,他们一男一女配对训练,脚下不停地滑出一道道优美的螺旋线,时而又做出分腿托举、燕式旋转等专业性动作。那些初学者和技艺欠精者,不免冷不丁摔个狗啃屎。因为怕被撞倒,有人发出种种尖叫声。不过,这是一种羼混着兴奋和惊喜的尖叫,尖叫中裹含着乐趣,尖叫过后兴会十足,因而虽然尖声叫喊,他们并不怵场,更不泄劲。不少人扑嗵一声滑跌倒地,一边掸着衣服上的雪迹,一边犹在舒怀欢噱。他们笑得十分性情,笑得十分惬悦,笑得十分张狂。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年年元旦晚上湖上最是热闹。儿时过新年,结伴上街,放爆竹,用刚得的压岁钱买吃的,买玩的,竹管做的小笛子上面开几个小圆孔,还染上几圈红色、绿色,泥烧的黑黑的小公鸡也能吹出“笛笛”声来,手里还拿着一节削了皮的甘蔗用劲地啃,甘蔗有两种,一种皮蓝黑色的,硬粗但甜,另一种青皮,细好啃却没黑的甜,还有家做的各种油炸的米果,冻米糖,螃蟹状、三角形的果子。在这开阔的冰面上,人们陆陆续续或成群,或一人、二三人,从各个路口,走到冰面上。小山上只见密密的黑影,还有人手中所持无数烛火,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有几千人众了。冰面上烛光跳动,神秘、庄严,湖的上空是点点繁星,这片天空之外是寥渺,黑暗,夜空远阔,湖心开阔。人们用手拉成圆圈转起来,越转越大,越转越快,手拉不住了,齐撒手往中间奔,拥在一起成堆,“新年好”的祝福声一同响起,内心而出。一个个小圆圈又拉起来。也有围堆唱歌,从最老的歌唱到最新的,乱得不成调的都可以哼,辽远的,穿透黑夜的,低沉的,尽情尽性,石舫上的歌幽静、简单。有的追着往上跳击气球,还有老虎抓羊,颤颤巍巍,滑倒一个又一个,引来阵阵笑声。驾着小三轮车权作三套马车,“小姐请”,摆手有礼。冰上烧起篝火,噼里啪啦,弹起火苗,弹着吉他、又唱又跳。遗弃在冰面上的烛火自顾在黑暗中扑闪。到两三点还有打着灯笼来的。一年一年不相识、相识的人来到这里。在这里凝聚着强烈气息,互相感应,声息相通泯灭了差异。湖之大不可衡量,空间变大是内心变大。冬夜,冷而热烈,与夏的热又不一样,内在的热,夏热在外在身体感官,而冬夜的热由冷而生,体之真气,阴中之纯阳。生命之热力伏藏于大冷中。
除夕夜的未名湖冰上歌咏晚会,便是在这种奇特气氛下举行的。
这儿一簇人,那儿一簇人,大家都在高唱。有的歌曲被一遍遍翻来覆去地唱。大约分成四大组,另有些小组和许多游离分子。一组唱着三毛的《橄榄树》:
    为什么流浪?
    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另一组唱王洛宾的《青春舞曲》:
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
美丽小鸟飞去无踪影,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另一组唱老狼的《同桌的你》: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
谁安慰爱哭的你?
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
谁把它丢在风里?
老杨加入其中,和大家一起吼唱:
啦…………啦…………啦…………啦…………
黑暗里,他见一个女生动情了,泪光滢烁。谭冕加入下一组,他们唱着印度尼西亚民歌《哎哟妈妈》:
哎哟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
哎哟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
哎哟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
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第一组唱完,又唱罗大佑的《恋曲1990》:
乌溜溜的黑眼球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第二组唱完,见别组在唱罗大佑的,也唱起他的《童年》: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儿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着游戏的童年……
第三组唱完,有人想唱他的《亚细亚的孤儿》,老杨嚷道:“不跟,改唱老崔的!”便憨起粗嗓门,暴吼起崔健的《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嗓音具有一种覆盖力,压住了别人的嗓音。他们接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于是全组齐声吼唱: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第四组女生居多,热衷于柔情型的。她们起头高唱苏联名歌《山楂树》:
秋天白鹤歌声消逝在远方,
大地已经披上一片银妆。
但是在这条崎岖的山间小路上,
我们三个人如今还徘徊在树旁。
第一组唱完,接着以赵传式的粗嗓吼唱《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每一个晚上,在梦的旷野
我是骄傲的巨人
每一个早晨,在浴室镜子前
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
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
计算着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
第二组这回不跟了,不知谁嚷道:“咱们唱英语歌吧?”“好!”一些人喝彩附议,那人领头唱起Say You Say Me:
I had a dream I had an awesome dream
People in the park playing games in the dark
And what they played was a masquerade
And from behind of walls of doubt a voice was crying out
接着,老杨所在的第三组有人唱披头士乐队的Hey Jude: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老杨等人打拍子,使劲跺脚。老谭所在的第四组唱着The Sound of Silence: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Within the sound of silence.
陆陆续续地,有人从环湖路上走下来,有的趔脚一溜小跑。一位男生不小心屁股蹾在冰面上,蹾得很重很重,由于惯性作用,一下滑出几丈远去。老杨掉首观瞧,见他揉抚着屁股,“哎哟喂、哎哟喂”,一声声愁愁呻唤着。随后,他瘸瘸拐拐走到近前,加入到这一组,也顾不得疼痛,充好汉地大嗓吼声:“我来领唱!”紧接着,他恣纵不傥地畅开喉嗓,唱起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
人潮人海中,
有你有我
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人潮人海中,
是你是我
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全组齐声跟唱起来。老杨听声音耳熟得很,忙趋到近前细瞅:哈哈,王丹!北大历史系本科生,上次在澡堂里一起吼过歌的。老杨忙过去和他打招呼。王丹认出老杨,也分外地爽兴。彼此搂定肩膀,双手紧紧相握。两人拼尽全力,齐声暴吼起来:
不再相信,
相信什么道理,
人们已是如此冷漠;
不再回忆,
回忆什么过去
现在不是从前的我。
曾感到过寂寞,
也曾被人冷落,
却从末有感觉,
我无地自容。
相邻的第二组突然停下,接着响起流畅的吉他声,旋律很抒情,犹如活活流泉一般。老杨忙奔过去,原来是两位男生!他们不惧魆黑的寒冷,脱下皮手套塞进衣兜,自弹自唱了几阙雅曲,博来阵阵采烈声,噼噼啪啪此起彼伏,大家暴喝得硌硬,轮廓浑浑圆。
老杨过去找老谭,见他与芳岛小姐交谈,热乎地聊着呢。
“嘿喽!芳岛你好!”
“你好,老杨!你好!”
芳岛以日本礼仪鞠了两躬,含笑道:
“哇,好热闹哦!”
“干脆,你唱首日语歌吧!”老杨建议说。
“对,唱吧!来一曲吧!”谭冕鼓励着,给大家作介绍:“请静一静!大家静一静!这一位,是我们中文系的日本留学生,叫芳岛美湄子。我们请芳岛小姐唱一首日语歌,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齐鼓掌欢迎。芳岛小姐唱了《北国之春》,她先用日语唱一遍,随后用中文唱一遍。
有人以雄浑的嗓音唱着奇阿拉的《西班牙女郎》,声音从第一组传出的,大家的注意力给招邀过去了:
美丽的西班牙女郎
人们都热爱着她,
到处人们都在赞扬
赞扬她活泼漂亮!
从其嗓音和唱歌姿势,一望可知是位专业歌唱演员。这时候,各组的歌声都自动停了下来,大家一起屏息静听这美妙的歌声。但是,他像个高明的指挥家,待第一段唱完,转入副歌时,突然他扬起自己的双手,有力地挥动着;于是,全体人员憋足了劲儿,齐声吼唱起来:
啊,每天每夜我愿在你身旁,
啊,我多情的女郎啊,
为我热情地歌唱吧!
王丹待中年男士唱完,迎上前去,惊喜地对他说:
“我认识你!你是中央歌剧团的,今年初秋在大讲堂演过歌剧《茶花女》,是不是?”
老杨也想起来:哦,原来他是阿芒啊!
“嗨,你好!”老杨凑上前去,抵近他脸孔,憨笑着打问:“请问,你是不是阿芒?”
歌唱家将宽厚的胸怀挺了一挺,咧开阔嘴,酣爽爽地笑将起来。他诚诚实实地点头说:
“谢谢,谢谢你呀!谢谢你还记得我!”
转而冲大家说:今年开学初,他的确在大讲堂为北大人演唱过歌剧《茶花女》。今天下午,他来燕园探望妹妹,她在北大经济学院读博士生。听说除夕夜的未名湖冰上歌咏晚会享有盛名,今晚特地来见识见识。有人趁机问他:
“请问,您对此有什么感想?”
“啊,美妙!太美妙!实在太美妙了!”歌唱家情绪昂奋地说,脸盘笑涡涡的。“真恨不得自己再青春一回啊!那时我将——毫无犹豫地报考北大!”
话音刚落,噼噼啪啪的掌声聒响,交汇成一片。
“不过,须得更正一下,”歌唱家倾身转向老杨,风趣地予以更正,“我并不是阿芒,我只扮演阿芒!”
老杨抬手正了正帽舌,不好意思地吐舌一粲。在场的一齐甜怡长笑,欢悦的笑声直干云霄。接着,在一阵热烈掌声的催请下,歌唱家用意大利语雅唱一曲《桑塔露祺娅》。随后他领着大家,又用中文雅唱了一遍。
“撞——钟——喽——!”
不知谁暴嚷一嗓子。大家看表,已经11:50了,便纷纷朝钟亭跑去。到那儿一看,见黑压压的一群学生围聚在山坡下。上山的台阶已经让校保卫科的警察封闭了。警察不时撵逐闲人。对那起试图越过警戒线、偷偷溜上钟亭的家伙,警察一次次地挥手喝退。此刻,湖冰上来的人和原地伫候的人凑聚在一起,更显多了,挤挤挨挨的一大群。老杨踅到蔡元培铜像的背后,踮起脚跟攀爬上去,从蔡夫子那宽厚的双肩抓取一大捧雪,捏制雪球。不一会儿,雄浑古朴的北大校钟撞响起来:
“嘡~~!嘡~~!嘡~~!嘡~~!……”
大家齐声点数着:
“一、二、三、四……”
最后,传来——
“嘡~~~~~~!!!”
象征着“六六大顺”的第六下钟声,终于被众人撞响了。
“噢~~~~~~!!!”
大家拼足了劲儿,破着嗓子齐声吼叫起来,同时以掌声替代鞭炮,噼噼啪啪响成一片。洪亮的钟声和着鼎沸的人声,久久地逸荡在夜空。好些人将预备好的纸屑朝空中尽力抛掷,七彩的锡箔纸屑飞飞扬扬往下洒飘,恰似小范围地降下一场七彩雪。老杨立在蔡元培铜像的基座上,将手中雪团朝空中奋力掷去。雪团在夜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随即炸然散开,在灯光中扬扬洒洒,丝丝闪光;最后,纷纷飘坠于幽僻的灌木丛。
“嗨,新年好!”
“新年好!”
“嗨,祝你新年快乐!”
“谢谢!谢谢啊!”
……
在余音袅袅、绕梁三匝的钟声中,在亲亲热络、蔼气腾腾的祝贺声中,新的一年驾临了。
老杨在人群里找到谭冕,两人转过一个冈坡,又溜达到未名湖边。一坨坨硬雪在他们皮靴底下呻吟,睬到薄冰则干脆地碎裂,形同踩在小块的玻璃上。走到花神庙山门下,见几个学生围着一个老太婆,近前一瞧在买冰糖葫芦。谭冕阔绰地掏钱买下两串,自己一串,另一串递给老杨。老杨用嘴一咬,凉润脆甜,仿佛吃着新摘的嫩黄瓜。两人吃着说着笑着,劲冲冲地朝未名湖冰上走去。忽听得身后有人高喊:“老谭!老谭!”两人齐回头观瞧,见来者是秋月痕,中文系作家班头号诗人,他曾邀谭冕一块儿去回龙观第三福利院探望诗人食指。老杨记得秋天见他时,他还剃着光头呢,如今却是长发抵(不是“披”!)肩,还蓄起了络腮胡子。秋月痕脸挺嫩相的,矮墩墩的个头,淳朴朴的圆脸蛋,戴一副玳瑁框眼镜。乍一看,依稀见出海子的模样,多少有几分像吧。现如今,北京青年诗人模仿海子,已是蔚然成风,好似19世纪德国青年模仿维特。谭冕捷足迎上前去,彼此叙了番寒温,热烈地祝贺新年。秋月痕把着谭冕的臂膀,将他拉到一旁去,冲他耳畔沉声嘀咕起来。“这个……呃……”谭冕犹豫片刻,随后痛快应答:“好吧,陪你走一遭!”秋月痕近前两步,冲老杨拱手做科,热烈祝贺新年,老杨还他以憨贺,嗬嗬声迭连成串。寒暄毕,秋月痕笑道:“老杨,抱歉啊!有点儿急事,我把老谭带走了!”
月色凉凛凉凛,两个人脆踩碎踏着,说说笑笑渐走渐远。
这时候,未名湖冰上歌咏晚会依然进行。大家用对唱的传统方式,纵声吼唱《东方之珠》、《明天会更好》等流行歌曲。唱毕,大家扬手挥舞,有的哈哈欢笑,有的噢噢叫嚷。歌咏晚会的高潮,高潮啊高潮,终于盼来啦!大家手臂挽着手臂,在湖冰上跑圈儿。起先是几个小组手挽手小跑,接着其他小组加入助兴,于是人员越来越多,圈儿越撑越大。彼此握紧双手,起先是慢跑。
“哦~~~哦~~~~!”
“噢~~~噢~~~~!”
……
大家嘴里狂吼着,欢笑着;继而小跑,继而中跑,继而快跑,继而疾跑,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气力不支者的速度跟不上,或者没掌握好平衡,一下滑倒在滑溜溜的冰面上,又牵扯前后同学一齐滑到在地;于是大家滚作一堆,也笑作一团,见之叫人哈哈拍掌,大快于心。
一位看热闹的中年男子骑着三轮车过来。他一边小心地慢骑,一边热情地招徕:
“坐雪橇喽——!坐雪橇喽——!”
好多个的目光受到招邀,给拽了过去。
“快来——坐雪橇喽——!大家别争,大家别抢!女士优先,男士靠后!”
他把三轮车当作雪橇使用。在场的拍手称快。女士们纷纷爬上去笑着挤着落坐,男士们在车后肆力助推,嘴里喊着笑着;因为用力过猛,有人不慎滑倒,摔了个仰八叉。笑声轰地腾空跃起,宛然一群鸟儿扑腾着翼膀,朝九天云霄飙冲上去。
一番休整之后,歌咏晚会重新进行。这时候,北大爱心社几位社员来到人群中,他们给大家分发红烛,每人一支,另有两盏仿制的玻璃绣球灯,小巧别致,分赠给了两位女生。大家兴味滋滋地点燃红烛,在掌中擎起老高,围成一个很大的圆圈儿,齐声唱起《燕园情》[56],歌词如下:
红楼呐喊,唤醒中华,
先哲曾书写:兼容并包,思想自由。
忆昔长别,阳关千叠。
狂歌曾竞夜,收拾山河待百年约。
我们来自江南塞北,情系着城镇乡野;
我们走向海角天涯,指点着三山五岳。
我们今天东风桃李,用青春完成作业;
我们明天巨木成林,让中华震惊世界。
燕园情,千千结。
问少年心事,
眼底未名水,
胸中黄河月。
火火爆爆地,噼啪掌声和“哦……噢……”的欢呼声响起。大家了休整片刻,齐声又唱《乘着歌声的翅膀》:
乘着这歌声的翅膀,
亲爱的随我前往,
去到那恒河的岸旁,
最美丽的地方……
最后,大家以烛火照明,摇晃着乏身子,疏疏落落散了去。一路上,仍有人在轻哼悄唱,好似催眠一般。天上的疏星听得乏了,斜乜着眼乱打晃晃。
老杨意兴犹在,暂时不想回宿舍。他缓步上岸,在湖畔觅了一把躺椅,舒舒服服地安放屁股。手中半截子红烛搁在椅子靠背,任其缓缓慢慢地自燃。火苗微微晃动,这就蛮好唦!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湖冰上的人已经走光了,冰场的那盏白炽灯寂寥地照射着,似乎在守护封冻于湖底的那些游鱼。蓦忽地,他想起秋天谭冕说过的那尾曾跃出水面、并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弧线的金色鲤鱼。这会子,她也在湖冰底下,快活地曳尾,和伙伴们闲耍吧?不知怎的,老杨乐于把这尾金色鲤鱼想象成“她”,而不是“他”——海的女儿,而不是海的儿子。安徒生的想象力多么奇妙的呀!还有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如果改成“卖火柴的小男孩”呢?不行不行,决不可以的!那样的话,味道就变掉喽!事实上,伟大作家对社会有深切体认,他们无不珍护芳菲。他们具有骑士般的高尚情怀,裸袒生命的内光。他们深沉博大的同情心,首先是献给女性,尤其是献给女儿的。安徒生、雨果、托尔斯泰是这样,李白、杜甫、白居易、关汉卿、汤显祖、曹雪芹、刘鹗是这样。鲁迅先生呢?也是这样。据说,鲁迅先生赴日留学选择医学的一大动机,便是力图矫正中国传统女子的小脚儿,而他毅然弃医从文,又是出于拯救国人灵魂的宏愿。那么,其人其文,岂不是一百个伟大吗?听!隐隐约约,打远处杵来一声冰吼,那声吼直直地硬硬地杵来,犹如冬山深壑的一声狮吼,或者说滚过天陲的一声闷雷。听!又是一声。听!又是一声。听!又是一声……只有在谧谧的午夜时分,只有当你的心真正沉潜下来,沉潜到自己心灵的幽邃深处,你才能听到这一声声冰吼,以及大地在雪夜的微吟。就在此刻,如果一条美人鱼因瞧见这支烛火而从湖冰里钻了出来,那么,她会不会爱上我——这个有矮个头、大锛儿头和草包肚的家伙呢?
“呵呵,老杨!瞧你这副尊容,和燕园美景实在不协调噢!”
有一回谭冕打趣他,逗得大家饱饱笑了一通。笑过之后,丁卯不以为然,他摇头晃脑辩嘴说:
“你这话可不对!奇相者,偏有奇才也!拿曹雪芹来说吧,据考证他是‘身胖头广而色黑’,此语足以印证矣!”
“老杨嘛,确乎与众不同。”檀弓抿嘴乐了,“他是特立畸行之士,个性嶔奇,不为世俗拘囿。此等个性,美学上蛮有价值。”
“诚哉,笃哉!老杨癖钟特行孤往,构成燕园的一道奇妙景观,内心可够强悍的,野悍野悍。”杨明中深表赞同。“像他这号大畸,以‘反风度’来展现一己风度,鬼伶鬼俐的,只有北大才配培养呢!老王,你说我说得对吗?”
王风拿夹着烟卷的手腕抵住自己额门,“哧哧哧哧……”甩出粲哂连串,仿佛壶嘴里喷吐蒸汽的情形。他想说什么偏又说不出,支起的肩胛一劲地耸动。待到情绪渐趋平静,他快吸了几口烟,哂哂地笑着说:
“不过,我倒是觉得,老杨和燕园的美景,实际上是最协调的!”
“对喽,对喽!就像贾宝玉住在大观园里!”杨明中笑着补充。
大家一听轰然叫妙,“哈哈哈……”拍手褒赞不止。
“说真的,我有种感觉,”王风一本正经吐言,“总有一天,北京大学会因为培养了杨秋荣这个奇才,而感到无比荣耀呢!”
好似起哄一般,“呵呵呵……”喧喧的,大家又洒粲起来。
“幸好幸好,有个清俊女儿爱着我!”想到这儿,他调换了坐姿,心底潮起一股感激之情。“是的,与爱相比,被爱更是一种幸福——一种真正意义的幸福!我理应对此心怀感激。是的,无限的感激啊!”
想到这儿,他站起身来,翘首遥望南天,估测着京华宾馆的所在位置;而那点缀着深蓝天幕的疏星,再次使他浮想起她脸上的一粒粒小雀斑。
远远地,隔着空旷寂寥的湖面,从石舫传过来一曲《二泉映月》,二胡奏出的,幽怨悲怆,如泣似诉。毫无疑问,这是吕诗品教授在操琴,雅奏着他多少年来固定不变的老曲目。黑暗中,他瞧不见吕老师的孤独身影。但是无须验看,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自己导师在操琴,绝不会再有别人了。他之所以耐着冷气,静静地久候于此,实际上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专为沉下心来,仔细聆听导师演奏这曲《二泉映月》,在这静愔得近乎安睡、沉寂得近乎悲凄的子夜,在这月朦胧鸟朦胧的未名湖畔。此时此刻,他万万不敢贸然走到近前。他只能这样隔湖端坐,默默品咂着这一泄发骚怨、近乎天籁的美妙乐音,远远地、静静地、细细地。此时此刻,吕老师不应该遭受任何惊扰,无论谁走到他的近前,都是一种近乎亵渎的冒犯。他绝难想象,当年的吕诗品同学在复旦园里,面对颜之诲教授从容地演奏《二泉映月》的情形。不过,他默自推想:阅历了十多年的人生风雨历程,无论在乐曲内涵的把握上,还是在操弓技巧上,如今吕老师应该更上一层楼了吧?
不多一会儿,乐曲声缓缓地止息,湖山重又归于广漠而寒凝的岑寂。渐渐地,雾气加浓了一些,又加浓了一些。他四下里望望,周遭寒渍渍的。眉毛觉着有些湿重,他便站起身来,拍了拍袖子上未化尽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刮蹭来的),缓缓慢慢往回路上走。拐过黑黢黢的两个坡丘,顺着脚儿来到了俄文楼前。憋憋的尿意来哉,他三步并作两步岔到花圃里,叉腿站着撩衣解溲。蓦忽之间,打某处传来柔柔颤颤的呻吟之韵,哼哼焉唧唧焉,恍若虫吟一般屑屑细细,满带几许抒情的诗味。他唬了一激灵,排泄物当即溅散开,次第掉落于裤裆上,发出微响嘀嘀哒哒;好些滴液落到裤筒子上,洇洇的颇有些湿感;未排出的硬生生给憋回膀胱里。循着呻吟之韵,悄悄复悄悄,他蹑足潜踪走到近前,凝起眼神谛观,但见:皎皎月光的披纱下,一对北大情侣倚着一棵拱把的金合欢,顾自干得欢实着呢。男生用军大衣将女生紧紧裹在他怀里,一面下体张狂地暴动,一面在她脸上寻觅着恰当的吻点。女生吁吁娇喘个不休,伴随一阵阵快活的呻吟喃语。他们干得如此专注、如此投入、如此卖力、如此倾情、如此得趣,丝毫没觉察外人涉入此禁域。老杨赶忙将身子隐住,瞧得魔怔怔的,几丝涎水挂在嘴角边,渐扯渐长矣。不经意间,裆里的玩意儿动静起来。他呢趁势探手解裆,将硬棍棍暖温温的把柄攥握得铁紧,一下接力一下,载玩载弄个不亦乐乎……[57]
三十七
“哦呀呀,过瘾过瘾!真叫来劲啊!嘿嘿嘿,简直太棒啦!”
老杨对宿舍描述着昨晚情形。他说得眉飞色舞,两手不住地比比划划。
“实在妙不可言,啧啧,真带劲啊!哈哈哈……比一部书还热闹啊!明中,真可惜呀,昨晚你没有参加!”
“罢了,没法子!”杨明中怀着憾意说,“我昨晚特想去的。只是导师的新房装修工期太紧,得日夜加班加点干,我实在脱不开身!”
今年是北大教工最后一次福利分房。一批中文系教师幸运地在地处骚子营的燕北园分到两居室或三居室,其中有他导师左教授。教师们热盼着在春节前入住,以便讨个喜庆。杨明中帮忙左教授设计装修方案,购买建筑材料,充任监工,忙得日夜不暇。现如今,他在宿舍鲜少落脚。
“这一回,通过帮着导师装修房屋,我真学到不少东西呢!”杨明中感慨道,“你不知道,那些装修工多会算账啊!某个房间打了几个洞眼,钉入几颗钢钉,这些家伙记得一清二楚,算得明明白白。装修合同的哪项条款存在漏洞,借机会可以抠几个碎钱,他们一个都不放过。他们专会打细算盘,分过斤又拨两。说起行话来,真是一套一套的。还有自己一套口头禅,比如喜欢说:‘亲兄弟,明算账。’多次跟我说:‘咱们坐下来,慢慢地算账,要把账算个眉清目秀。’啧啧,‘眉清目秀’,多文雅的词儿,竟用在这儿了!嗨嘿,亏他们竟想得出!说实话,起先我很不习惯他们,甚至十分恶心他们!”
“为什么呢?”老杨问。
“这帮外省打工仔,他们钻进钱眼里,太精打细算!慢慢地,我就想明白了:是呀,是呀,他们该精于算计才是!这事搁在我身上,肯定也会这样的!十有八九准这样!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他们付出了艰辛的体力劳动,而这些就是钱嘛!惟独叮当作响的金钱,才能称量他们每颗汗珠子的斤两,舍此岂有他哉?就拿吃饭来说吧:他们是自己起灶吃饭。看着他们吃饭,说句实在话,我都替他们感到鼻酸!长时间干着繁重的体力活,每日三餐果腹的却是粗茶淡饭,顶多每晚歇工后喝杯烧酒,好解解乏累。为了省钱,他们喝勾兑过的劣酒,度数挺高的。”
蓦然间,老杨脑际浮现柴世宗的宽身板:咦嘢,该不会有小柴?随即否丢这念头。不不,不会的。据桂华说,眼下他在丰台搞装修,和萤子打得热,成日家腻在一处。他暗笑自己的拘迂:神经涉足病态矣!敏得过逾啦!
“他们把老婆孩子扔在老家,独己在北京揽小工活,通常每年回家三次:春秋两季农忙时回去一次,加上春节。他们的收入并不多,一年净赚五六千元钱吧,可他们生了好些孩子,少的两三个,多的六七个。你们说,可怕不可怕?”
“是,真可怕!”王风点头,闲闲抽口烟。“农民越穷越多生,恶性循环。”
“奇怪的是,他们对知识分子很隔膜,像《故乡》里的闰土那样。他们根本不知道,北大教师和他们是同样的。那点儿菲薄工资,是教师用血汗换来的;装修费用,是教师辛辛苦苦、多年节俭积攒下的。所以,我打心眼里鄙薄他们!他们是些忍人,一个个小钱都算计老师。他们还说:‘你们当上北大教授了,还在乎几个小钱吗?你们每月薪水偌多。这么好的房住上了,多花几个装修费,能算个啥呢?’听一听,这叫什么话哟!‘夏虫不可语冰’,真没法沟通了。讲这番话时,他们脸上满挂着诚恳而谦卑的微笑,神情透着敦厚和朴实。但是,切莫被表象迷惑住!你们若以为他们敦厚朴实,很好打交道,那可就大错了!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又说:‘你们啥也不干,光在讲台上动动嘴皮子,坐在有暖气的书房里耍耍笔杆子,就大把大把捞票子。’听一听,这话可笑不可笑?”
大家纵声泼笑,哗哗哗哗。下智者逞嘴皮之快,竟不次于硕学辩士矣!
“嗐,罢了!好歹左老师盼到新房,羹得北大一份肥脔,就很不错的了!”老杨重重嗐了口气。“我的一双窝囊导师,心心念念梦想着分房子,如今竟还轮不到呢!”
“咦嘢,怪乎哉!‘一双窝囊导师’,说的哪门子话呀?”王风不知就里,讶讶然哂笑。杨明中从旁解释他更换导师一事,王风听毕“哧”的摇头一笑:“那也不能用‘窝囊’来形容嘛!”叠两根指头点着他说:“倘或传到吕教授耳朵,待到学位论文答辩时,他非刁难你不可!”老杨做拱手科,连道失语,休怪。又说,李老师终究没翘盼来新房,嗒焉似丧我。临去日本前,师母气得向壁恸哭,结果胃病犯了,赶紧送医院治疗。差一点儿,他们把登机都给耽误了。
“怎么,你师母也随着到东京去了?”杨明中问。
“啊。”
“嚄嚯!那就很不错,也该满足啦!”王风摆一摆手,示意Pass过去。“我们系教授带夫人出国访学的,迄今还没有几个呢!”
“可惜的是,这次吕老师再度落选,实在太不公平!”
老杨讲述了吕老师昨晚在石舫上拉《二泉映月》的事儿,他们听后迭连摇首,喝稀粥似的弄出一片唏嘘声。
“花枝失却东皇意,雨雨风风哪得休?”杨明中闷闷慨叹,不胜凄感于衷。“他的曲调,想必越拉越悲喽!”
“‘世道不公,小鬼拆庙’,没更多道理可讲。可叹秀才造不了反,用拉琴来抒愤泄闷!”老杨附和一慨。
“噢,对了!”王风忽想起什么,赶着下一楔子,“我们系出了件大事儿,你们听说了没有?”
他们大摇其头,忙打问端的。王风讲述起来,他昨晚在导师家里听说的——
上个月初,北大住房分配方案出台后,中文系老师们赶紧行动起来,设法筹措购房款。由于今年是北大住房分配制度改革的起始年,教师可在两套方案中任选一种:或购买自己现住着的公房(折旧计价后价格很便宜,不过面积很狭小);或退旧房购新房,买新竣工的燕北园住宅(1990年代的新式设计,居住面积宽敞了许多)。按理说,退休老教师长期以来拿的是低工资,积蓄很菲薄,加上子女们都出去了,他们花上两三万购买目前住着的旧房就可以了,但是尉能成教授权衡来权衡去,决定还是退旧购新。他不甘心自己的残生蜗居于那套敝旧逼仄的两居室里。昨天是规定交购房款的最后一天,尉能成教授东挪西借,终于将八万元凑足了。昨天上午,他拎着人造革旧提包,骑车去银行取钱。正要推车过马路进北大西校门,这时亮起红灯,过不去了。恰恰巧巧,系里另一位老教授这时打畅春园里出来,他俩于是笑打招呼,边闲聊边等换信号。突然之间,一辆红色私人轿车疾驶到尉能成教授跟前,一只手从摇下玻璃的车窗里探了出来,一把攫走他的提包,随即轿车一溜烟儿跑远了,同时车窗迅速摇起……
“哇呀呀!啧啧!”“二杨”齐声惊呼。
“赶紧喊‘抓贼’呀!”老杨说。
“那小偷的行动速度太快了,他们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啊!他们耋年人,思维反应欠灵敏,于是呆了!愣了!懵了!就这样傻睖睖地,他们睽着小偷作案,公然把提包给抢走了!”
“很可能,尉教授在银行填写取款单时,让小偷给盯梢了。”杨明中说。
“对,肯定是!听任老师说,近一些日子,京城窃贼呼啦猬集到海淀区这片了。原因是,北大住房改革的消息,近来被电视和报纸炒得很红火。”
“唷嚯,怎么的?小偷素质竟这么高?”老杨罕然厉色,诧怪咄咄了。“他们竟然懂得,借助媒体来采择作案地点?”
“可不是!采用私车抢劫,过去哪有过?”王风说,“这也难怪!‘树大招风’嘛,北大太招眼了!”
“他们没记下车牌号?”杨明中趁时楔一句。
“没有。案件一瞬间发生了。等他们醒过神来,那辆轿车一溜烟儿跑远了。而且,他们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一旦轿车开走了,根本就看不清车牌号。结果呢?尉能成教授怒气攻心,突患脑溢血,给送进医院抢救。倘若迟晚一步,就呜呼哀哉了!”
堂堂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竟出现一起如此荒诞的事件!大家为此感慨纷纭,嘘唏闷骚不止。
“唉,‘狗咬尿泡——虚欢喜’!”杨明中郁叹一闷嗓,“中国知识分子,真够懦怯!窝窝囊囊的!”
“的哉,确实懦怯!简直窝囊死了!盖了帽啦!”愤气腾腾地,老杨将手里的《百年孤独》捏紧些,往他床铺上一摔。
伴着一连串皮靴声踢踢踏踏,谭冕急巴巴推门进来,嘴里溅唾着载嚷载说:
“不好了,不好啦!昨晚丁卯住院了!我听班长陈莉说,做阑尾炎手术。女生们去探病了,咱们也去吧?”
“那当然,应当去!”杨明中说。
“刚才我去过了,没让进病房。探视时间是下午4:00—5:00。”
“这样吧,老杨,”杨明中从钱夹里掏出一张100元票子,“你先拿这笔钱去商店买些营养品,下午去探望,替我问候一声。下午我还得当监工去,实在走不开。”
老杨慷爽地然诺,将大票子接到手里。“昨晚,还是我劝他上医院的呢!”脸露七分自得,他道出这么一句。
“什么什么?你劝他的?”杨明中质问。
他腮上似笑不笑地瞅着对方,口气显得很不信任。
“可不是嘛!”
杨明中忙走近些,细审老杨的脸孔。那眼神中分明带着怀疑,老杨瞧着,心里老大的不舒快。
“真不敢相信……竟然是你……”他眼存疑惑,脱口喃喃。
“这有什么值得可怀疑的?”
老杨当即“邦啷邦啷”,把事情的头脑[58]讲述一过,又拍了拍胸脯赌誓说:
“我说的话,真的句句属实!若还不相信,你们问丁卯去吧!”
“好,很好,太好了!你做得很对!”王风朝他高翘大拇指,连连称叹:“你救了他一命!我不诓你,当真的!亏煞有你,救了他一命!”
大家一听觉得蹊跷,忙打问端的。王风把烟从嘴岔边移开,缓缓慢慢解释说:
“对这种病,我很了解。割除阑尾,其实是个小手术,但是就怕俄延。一旦阑尾穿孔感染,转成腹膜炎、胸膜炎或心肌炎,事情可就麻烦了。弄得不好,会有生命危险的。丁卯硬挺硬扛,已经耽搁好几天,实在延误不起了。你劝他连夜上医院看急诊,真亏了你!你的建议太对了!太及时了!”
北大人惯于隔三差五逛逛书店,不然犹似“鲁智深三日不亲酒肉——口里淡出鸟来”。人常说,“书生书生,为书而生”,原该如此,没啥好稀奇的。午错时分,老杨独自骑车逛海淀图书城。这会儿,步行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也。海淀画院门前张挂一条横幅:吴玄子中国画精品展。名字陌生哉!既来之则看之,嗯,我不妨端瞧一眼。老杨想到这儿,便将自行车锁好,昂扬着锛儿头,咚咚着阔步,洒然进入大厅。画展主厅的门口,斜摆一张大桌案,放置笔墨纸砚颜料,另有一本雅致的来宾签名簿,对页摊开来。一位双鬓染白的中年人,一看便像吃雅饭屙雅屎的,左手夹着几轴字画,右手提笔签名:颜恺之。老杨在侧旁冷眼睃了睃:哟嚄嚄,颜体楷书哦!间架有模有样,颇颇有些味道嘛!一位中年男子在他身旁轻轻拊掌,随后竖起一根拇指,盈盈着圆形的笑,津津夸赞道:
“啧啧啧,遒劲不群!功力很不赖呀!”
“过奖了过奖了!唉唉,雅饭不好吃呀!古来曲高和寡,只好付诸一笑:‘游于艺’……”
“‘能人背后有能人’,呣,好!好!妙哉妙哉!”
他将丰胖油光的太极图脸涨开尺寸,“嗬嗬嗬嗬……”赏赞不绝,继而点首迭连,鼻孔里“嗯嗯”着。待来宾签名毕,又将递来的毛笔接过,拈于短胖的手里,停了一两分钟,搁回青花瓷制的笔架上。很显然,夸赞者非是别个,正是画展举办者——吴玄子。老杨睽了睽他。对方歪侧着脑袋,矜矜几分自持,皎皎几分自洁,回乜了老杨一眼,意思是问:怎么,也想签个名乎?老杨摇了摇头,掉臂径自走开,且去观赏画幅。都是些花鸟虫鱼,其中墨竹墨兰参用郑板桥的笔意,红花墨叶牡丹学得齐白石的三分神韵,铁骨红梅化袭用吴昌硕的笔法……一时看不尽许多。若论笔墨功夫,自是不浅也。不过,终究属于蹈袭前贤窠臼的仿作,谈不上什么艺术创新。老杨将双手反抄在身背,默在静里观赏着,脚底慢慢腾腾载移载挪。其时那宾主二位在闲聊,间或三五句送入他耳眼中,隐隐显显,断断续续,他凝起神捕字捉词,犹小孩捕捉蟋蟀,一只只跳荡着,专注地捕捉,乐在其中,也趣在其中:
“……半丁老人[59]?见过,见过的。和他老人家有过数面之缘。李苦禅先生,也见过的。登门拜访过几次,承蒙他指点笔墨技法,半师之谊……春秋两季,我常到颐和园和圆明园写生……明年开春,打算再登一趟黄山……石涛说得好:‘搜尽奇峰打草稿。’……登黄山,观大千,于我辈应是必修课……然也,然也!写生很是关键……”吴玄子说的。
“……我呢,打小起雅好书法,正式习书也算起来不长……没工夫练,静不下心来……我是海淀区环卫局老干部处的,今年五十四岁……北大国际政治系毕业的,原先在区政府办公室干,主任秘书……跟头头们不对付,给排挤得,唉,趔趔趄趄。与世无所争,窝趴着呗……我打算明年办病退。退休报告写好了,办公桌抽屉里搁着。嗐,工作没啥意思,越干越没劲头,谈不上什么意义!‘昏鸦三匝迷枯树,回雁兼程溯旧踪’,还是家里闲待好,练字练画,陶情自乐,您说是不?”颜恺之说的。
“呵呵,好好!名士风度俨矣!”吴玄子咧嘴一笑,两排烟熏牙裸现,焦黄焦黄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进退自如,佩服哉佩服哉!”
“名士风度可谈不上,心向往之罢了。退休工资少了点儿。少就少点儿吧,我无所谓的。关键是,得图个自在,活出个样儿来……‘事到难为宜放胆,人非知己莫谈心’,这话我很认同,愿意跟您掏心窝子。今儿,我就豁出去,放胆干了:一气拍出900元,买了这两摞画册……尽管不富裕,可该买的决不吝!回家挨老婆骂几句,也值得的。做人,我不克啬……”颜恺之淡定吐言,嘴角笑出素馨一朵。
“很好,很好!”吴玄子赞赏,“敢于豁出去,精神可嘉嘛!”
嗯,有点儿意思!古人曰得妙,“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老杨默焉忖想,信非薄诬矣!隐秀着硌硬,蕴藉着芒刺。依我旁观来,这吴玄子没啥意思,诚乃庸常之辈耳!颜恺之倒有些识见,胸襟也脱然洒然。此君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婆风娑月一书生,真真趣得紧也!为了练字练画,他竟决定提前办理病退,也算甄士隐一流的品性,大雅不群了。呣,没错儿,走不了眼的!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工作没啥意思”,说得好,是这个理啊!他忖想到这儿,不由多睨了颜恺之几下。这老头儿和他一般身材矮小,却矮小得精精干干,穿着一件素朴的灰呢大衣,脖子上搭一条民国式样的围巾,土里土气得噗噗掉渣,应了一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果然的,嗬嗬嗬……他脚前地板上搁着画册,系好塑料绳的两捆,一捆大些一捆略小,牛皮纸专业地包裹着,打理得严严实实的。
浏览过后推门便出,并不与那二位搭话,顺脚到二酉堂书店逛逛。一时想起颜恺之的话,他不禁勃勃起蠢样的兴致,便从书架上抽出吴昌硕、齐白石、林风眠等名家画册,挨次披阅起来。他看得津津起味,笑意渐次绽放于嘴岔。这个举动含意很是勾引,即刻赢得一位女店员的青眼,她媚笑盈盈抢步奔到近前。走道时她两脚外张,扭起宽得出格的肥屁股,胸脯前硕着一对丰奶子,鼓鼓膨膨的,随着体动而上颠下颤,弹性着十足的性感。女店员招呼过后,冲着他唠三叨四,推荐她自以为很适宜的画册。兴许她以为碰上个大买主吧?嗯,很可能吧。待他出示自己发瘪的钱包,女店员等闲瞟一斜眼,登时态度丕起豹变,不加任何的过渡。她将嘴角一撇,把眼仁一白,拒给好气地嗔斥道:
“听着,这排是珍贵图书。票子若是不凑手,你可甭乱翻看!”
女店员不耐烦地撂下两句硬话,便将画册逐一收回,利利索索往架上摆放,很在行的样子。随后她假装整理书,宽屁股硕硕地堵在书架前,丝毫不打算挪开。嘁嘁!肥墩墩的,好吓人唷!痴肥的臀!蠢胖的腰!当她高举手臂时,短上衣的下摆蹿将上去,露出月牙形的一片后背,白白腻腻的,裤带勒出的好些赘肉袒袒现出,还载颠载晃了几下,俨像一个灌满水或装满屁的大皮囊。人不自知丑,可奈何?奈若何?老杨败兴地摇摇头,秽秽丢出一口浊气,怏怏闷闷踅转矮躯,拿起脚来便走。又步入博雅书店。打眼扫扫瞄瞄:一排排硬木书架上,文学类图书琳琳琅琅,睄得他眼睛直发花。每一本封面都讲究,可惜内容空洞乏味,扫上一眼便觉烦呕,披读更嫌光阴糜耗。一多半是旧书,变换个花样,重新印行而已。贴有“中国现当代文学”标签的书架上,言情小说、武侠小说、名人传记和纪实小说(主要是揭露中国大要案内幕的)占据显要的位置。以拷贝卡夫卡、海明威、福克纳、塞林格、卡佛、杜拉斯、马尔克斯、博雅赫斯、卡尔维诺起家的中国当红作家们的小说集子,摆满了几张长长的桌案。对这些添加膨化剂的劣质货,老杨自是略无雅兴。他清清楚楚晓得,这些擅名一时的烂作家,如今成了中国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和博士生的衣食父母;倚赖这些冒牌的劣质货,他们各各写出学位论文,好歹混得一纸硬刮刮的文凭,哄骗爹娘和鼎足社会。左挑挑右拣拣,将三部古人诗集捏在手里。转身刚要付账去,忽见书架上一部长篇小说闪眼:唷嚯!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精装典藏本,草婴译。哇嘻,好书也么哥!中学时代,他买过一个某夫妻合译的本子,用的是捡垃圾换来的钱。翻读过一遍,译笔并不见佳。今有幸得见一部佳译,万万不可错过也!他想到这儿,将那三本书弃下,单拣这部煌煌巨著拿在手里,兴兴致致走到收银台,掏出皮夹子付款。回来路上,他一边骑着车子,一边忖想着:这部作品和《红楼梦》有相同之处:以爱情为主线,却不拘囿于爱情,都极宏大而尽精微,写出了各自时代的精神氛围。又冲自己叹说:
“唉唉!我这一辈子,若能写一部这样的长篇小说,那该多么好呦!”[60]
中午,“二杨”在大学生餐厅吃饭。老杨问杨明中,左老师搬家的日子定在哪天?杨明中说争取放假前吧,这样我们可以过去帮帮手。说时,重重地丢出一口气,说:“唉,经过这件事,我真气泄掉一大半!才知道北大教师活得真窝囊啊!概言之,活得颤颤巍巍的,活得瘸瘸拐拐的,力必多干涸的一种势态。我发誓:今生今世,决不当大学教师!”随后,讲起近日的所见所闻。
原来,北大这轮分房搞得乌烟瘴气,简直叫人气愤死了。好不容易等来了分房的末班车,谁都使出拼死相争的邪劲,肆力做最后的一搏。但是,不便详指的某些北大官僚乘机以权谋私,搞得乌烟瘴气,简直叫人气愤死了!领导们多占房,占好房。有的教师莫名其妙地失去分房资格,有的教师给排在后边儿,有的教师分到的房子很不中意……存在种种不公平、不合理的现象。所谓“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体现在住房分配上,最后弄得这么狼狈不堪,真是可悲、可叹又可笑了。当权的大小官僚,他们的住房由校方统一花钱装修,全给安置妥贴了,弄得停停当当,无需他们再去分心费力。拿路面来说吧:水泥路面铺得平平展展的,他们直接乔迁新居就行了。反观教师这边的,楼下却是长长一段泥土路,坑里坑洼的。教授们看不入眼,只好招呼着:“义务劳动去!为小区的整洁尽一份力!”将案头的学术课题放下,一个个操起铲锹和扫帚,汰除堆积的建筑废料,把地面弄弄平整,多少显显体面。我们做学生的看了个满眼,心头倍添凄黯伤感,真叫“惆怅难再述”啊!由于北大首次由福利分房改为花钱购房,教师们一辈子的积蓄搭进去了。进行室内装修时,他们不得不分斤拨两,精打细算。他们不敢包公包料,得自己到建材市场购买材料,然后雇佣总务处指定的包工队来施工。
“另请不行吗?”
“那不行,必须雇总务处指定的!哼,包工队那班家伙,可不是省油灯!他们乘机大把大把地揩油,一会儿偷工减料,一会儿消极怠工,弄得教师们烦不胜烦,一个个敢怒而不敢言。好容易室内装修搞完了,突然通知房主去开会,校总务处领导传达一项‘最高指示’(这四字是历史系某教授的讥评):各家各户听令!必须到某某销售点购买某某牌热水器;否则,煤气站拒绝供应煤气!你说说,气人不气人?许多人不愿购买,有的人先行买好了品牌很好的热水器,这时只好乖乖地听令,赶紧跑去排队登记,将那品牌不好的指定产品买回家来。因为,谁若不去购买,不仅意味着自己用不上煤气,还带累了燕北园全体住户。这种大不韪,你想想谁敢渎犯呀?买热水器得掏600元,安装费另交600元。不交也得交,毫无通融的余地!实际上,安装顶多花60元足够了,无非是墙上打个洞,安装一下嘛。更气人的是,咱们中文系的葛教授装修时在厨房打了个壁柜,而装煤气管道需在那儿打个洞眼。你猜他们怎么做?”
“怎么做?”
“他们既不把壁柜挪开,也不穿过壁柜打洞——这两种办法行之有效。后者虽说不妥当,但是,我想她不至于太伤心吧?可结果呢,他们径自把壁柜给拆掉啦!未经房屋主人同意,那帮混蛋竟敢这么干呢!”
“啊,真的吗?岂有这样放屁的事?”
“真的,千真万确!他们这般蛮横无礼,你说气人不气人?结果,葛教授蹲在潮地上,哀哀恸哭了一场。堂堂葛教授,北大中文系博导,竟然蹲在地上嚎啕,哭得像个小女孩儿。唉唉,罢了罢了!这简直……简直挫辱师道,斯文扫地矣!”
老杨停止咀嚼,脑际钩沉葛教授的形象:一位近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戴一副中度近视眼镜,待人慈和可亲。她颇有风雅情调,弹钢琴很拿手。“二杨”听过她讲授的一门课。有一次,《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刊》主编贺照田请葛教授给中文系研究生作《治学方法谈》报告,老杨也到场,聆听了一晚上。葛教授连讲带答问,一口气讲了三个多小时。又捞起一件浮现的趣事:有一次,他师兄舒炜举行学位论文答辩会,完事后在五院门口照像。蓦忽间,噼噼啪啪,下起了雷阵雨,老杨摆好了姿势,喊师兄赶紧拍吧。舒师兄正要按快门呢,这时候葛教授推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匆匆闯进了镜头。舒师兄大叫:“葛老师,请退一下!”葛教授躬下腰正锁车呢,闻声抬头一看,说:“好,好!”忙忙慌慌往后撤。顷刻雨下大了,啪啪啪啪,打在她的头上,浇湿了齐耳长发(是那种下方带卷的发型,取一种轻盈飞扬的动势)。葛教授惊慌失措,当即大叫起来:“哎呀不行!还是让我锁好车,抢先进去吧!”舒师兄笑喊:“干脆,把您照进去!”她慌脚鸡似的跳开,同时尖喊一嗓:“哎呀别照我!”舒师兄呐喊:“顾不得了!”快门一脆咔哒瞬响,她给意外照进去了。老杨听葛教授“哎呀”叫过两声,但是,从没见过她蹲地嘤嘤啼哭的囧样儿,于是默默忖量起来:
这一回,葛教授该是怎样个哭法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恸哭?一边啼哭一边擤把鼻涕,随便一甩或往鞋底上抹?泼妇似的嘶哑着嗓门嚎啕?顿足捶胸地哀哀啼泣,用她那惯捏粉笔和弹钢琴的手,咚咚地捶打自己胸脯?
步出大学生餐厅,老杨仰脸望了望天,怏怏地发慨:
“‘事权在手,任我施为’,有权可真好啊!”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古人早说过了!”
“依我之见,你该从政才是!”
“嗐!一生该干的事,多得很呢!”
两人慢慢溜达着往回走。老杨动起念头,试图说服他:
“古诗云得好:‘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这‘据’就是‘占据,牢牢把住’的意思。要想做到高官,须抢先占据冲要,脔住肥缺再说。同学们公认你是块当官的好材,倘若错过这良机,日后悔之晚矣!”
“的是。‘得时无怠,时不再来’,脔块岂可轻易撒手?因此,国家和市级的公务员考试,我都报名参加了。”
“‘有备方可无患’,多条途径,多手准备,总没有坏处!”
“嗯,说的是!”
杨明中撅断路旁一棵丁香的嫩枝,拿在手里打旋子玩。他一旋接一旋地耍着,良久良久,发声幽叹:
“不过,说句实话,我真不想步入官场啊!”
他的这番心思,老杨很明白。打从入校那天起,每年同学和朋友都唆怂杨明中去角逐北大研究生会主席这个职位。谁都晓得,这是步入中国政界的一块绝好跳板;但是,由于父亲的再三反对,连续两年他放弃宝贵的竞选提名,尽管中文系研究生投票通过了。
“有一次,王风说了句玩笑话,给我很大的触动。”杨明中使出狠劲,拿枝条在一棵古槐的铁护栏上抽打一下。丁香枝折断了,仅剩半截子在他手里,断枝和残叶耷垂,由一条树皮牵连,一股子气味泛溢,涩青涩绿。
“哦?他是怎么说的?”
“王风说:‘像孔子、孟子满口仁义道德,还有中国历代文人骚客,其实他们都不是当官的料。王莽、曹操、李林甫、袁世凯、周恩来、康生……这一干人,才是中国政界高手。在仕途上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只有不畏劳苦沿着崎岖鸟道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61]但是,其后果常常以人格的毁灭为代价。’唉!说心里话,我实在是不想成为那种人啊!”
“但是,你的领导才干,不就白白浪费了吗?”
“是呀,白白浪费了!没法子,‘此事古难全’嘛!”
“那么,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嗯……”杨明中眨眼想了想,口气很认真地说:“和你一样进报社,咱俩做同行,如何?”
“行,行啊!”老杨随口漫应,语气并不怎么热诚。“不过,我是个数奇(jī)之人,注定一辈子守穷贱的命,你是时运两旺的,哪能在我这种人的队伍里混呢?”
走到47楼1单元楼门首,恰巧王风打楼道里出来,和他们走了个对脸。王风脱口便道:
“你们知道吗?檀弓出事了!”
“二杨”听到这话,都不胜骇异,忙细问端的。王风说,檀弓去南开大学女朋友那儿,原打算住上一星期的,谁料想今天绝早便返京了。回到宿舍就孤自喝闷酒,喝得脸盘煞青煞青。才一会儿工夫,就把两瓶葡萄酒灌进了肚子里。我问他,究竟发生什么事情?起先他不肯说,只顾拉我喝酒,一个劲地劝饮。他脸面灰惨灰惨,眼圈儿血红血红,泪水在眶眶里打踅踅。后来,他喑着嗓子啜泣说,林逸梅另找了男朋友,把他给蹬掉了!
乍闻这桩横事儿,犹如轰雷掣电,“二杨”唬得面面相觑,舌头木讷木讷的。啊呀呀!万万估料不到,一对情投意合的红尘鸳偶,竟然落得这般了局!回睨当初,班上男生何等艳称!好一对佳偶天成哟!一桩旖旎韵事,黯焉凋零今朝,呜呼哀哉!风韵斫丧,诚堪一恸矣!他俩抬脚要去望慰,王风疾忙伸手拦阻:
“他刚安静下来,正睡觉呢。这会儿最好别去打扰!”
三十六
檀弓闷头大睡三天,其间醉复醒,醒复醉,酒钱糟踏了不少。
第三天傍晚,老杨过去探望,道安慰。到他宿舍门前,但见门上斗大的三个字“鬼才居”(出自檀弓的手笔,风格儒雅)给撕掉了一多半。轻轻将门推开,迈步进去,见檀弓枯坐书桌前,往嘴里扒了一口饭。说是吃饭又没吃:只将那口饭含在嘴里,继而捧起搪瓷饭碗,两眼鳏鳏,朝向窗外虚望着,呆呆愣愣紧着发闷。地板上散乱地堆着好些焚过的诗稿和信件,烧剩的残纸片上,踩满脏兮兮的鞋印子。几天不见,他显明瘦了一圈儿,脸不洗头不梳的,一种粗服乱头的美。鼓突突的颧骨下边,形成两摊灰乎乎的阴影。两个眼窝坑下去,白眼球上网着好多血红丝线,目光散散涣涣的,略无一些神采,显是一双熬瞌睡的眼。老杨瞧着不忍,不禁暗自摇头。
“坐吧!”
檀弓指指自己床铺,声音滞涩嘶哑,况味凄然黯然戚然。
“怎么样,你老人家?”老杨用他的口头禅问,“情绪好点儿没?”
“罢了,莫提也好!”檀弓大不胜情,缓慢地摇头,喑颤着喉管咕哝一声。“‘生小误痴情,情痴误小生’,块块垒垒郁结胸膈,梗阻着肠胃和呼吸。”寂默了片刻,又爆一声悲吒:
“唉,小生命薄!”
说时眼圈儿起潮了,滢滢润润的。一颗颗珠泪掉到搪瓷碗里,恰好似秋夜冷雨敲打蕉叶,迭连发出清裂裂的碎响。
老杨敦劝婉婉一篇话,临了幽吐了一句:
“‘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呢,也不必哀痛过伤,总要想开了才是嘛!”
他的话刚脱了口,便臊了个大红脸。蓦然间想起当年他失恋时,朋友曾拿这话来劝引他,他当时的情绪反应,是恨不能拿这屁话当脏袜子去堵人家臭嘴的。的的确确,这是句屁话,好臭好臭!它不痛不痒,空洞无聊,丝毫不能慰藉人心。幸好檀弓并不介意,他爆响一声怅闷的骚慨,慢慢缓缓微吟道:
“‘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梦魂纵有也成虚,哪堪和梦无!’”
“罢了罢了,不愧是檀弓啊!即便心绪劣败,依然出口成诵!”
老杨暗自高挑大拇指。回想初秋时“恍惚无力倚檀郎”的打趣,反观于今他“眼空蓄泪泪空垂”的悴寞情态,老杨不由怃怃戚戚,神色黯黯焉郁郁矣。想往深里慰劝一小篇,又踌躇着有些多嘴,且不知叨噌什么才好,便将他的寡嘴缄却,唾沫星也省却了。更何况,近来老杨的心情并不见佳,所遭际的麻烦也够他喝一壶啦!
近一段时间里,为桂华和柴世宗的关系,老杨很费了些疑猜,揆度来又揆度去,提壶灌浆个咣里咣当。自打那次会见后,据桂华的说法,小柴到京华宾馆又找过她几次,而老杨一次也没在场。从他俩交往的情形看,显然不属泛泛之交矣。但是,他俩一个四川人,一个河北人,究竟啥时候结识的?什么样的形景下结识的?他对此毫无所知。询问桂华,她并不解释,支吾着只是说:
“他嘛,以前我结识的朋友,你甭打问那么多了!”
但是,如许重大一枚问题,他不盘查个水落石出,追究个眉清目秀,岂能放得下心来?
《后现代主义与当代中国文艺》专题课,已经进入尾声。按照预定安排,最后一课先由吕诗品教授作总结,随后进入提问和答疑。
“猛省迩年的学术研究,对于后现代主义我又有了崭新的体认。”吕老师习惯性地将左手扪住心口,依旧用低缓而沉郁的语调开讲。“我认为,后现代主义是西方现代主义思潮退潮后的尴尬景观。钱塘潮你们大家看过没有?”吕老师环顾了一下在场的,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啧,有看头!钱塘潮水来时,势如千军万马,浩浩荡荡;退潮后却是一片污泥浊水,景象惨不忍睹。借用这比喻来形容后现代主义文化景观,再恰当不过了。现如今,后现代主义在中国学界风靡一时,适如当年西方大学校园里流行存在主义哲学。从本质上讲,这不过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极度苦闷的病态表征而已。对于中国学术的建设,它毫无裨益,其中不乏学术炒作成分。
“可恶的是,现如今,我吕某竟被某些学者视为后现代主义在中国的大批发站,甚至成为一大批发中心。一方面,在某些学者眼里,吕诗品教授成为一杆颇具号召力的后现代主义大旗;但是在正统型学者活跃‘老左’学者的眼里,吕诗品教授又呈现另一副嘴脸:败坏中国学界风气的罪魁祸首、典型的二道学术贩子,甚至是三道学术贩子。时下学界耸现两个吕诗品教授,这叫我很是诧异,也很是困惑。良夜清宵,于辗转反侧之际,我每每扪膺自问:究竟哪个真的,哪个假的?贴标签最容易不过,却也最要不得的,典型地属于病态的学风,甚至是癌化的学风。今天借助这个机会,我郑重为自己正名:吕诗品不是一个后现代主义者,而是一个后现代主义研究者!”
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教研室办公室里,摆放着六张并拢的办公桌,配有十几把木椅。此刻,屋子里座无虚席。大家屏住呼息,静静地聆听,同时做着听课笔记。时而听到蚕吃桑叶似的细碎声响,那是走笔疾记时发出的。一不小心,老杨的钢笔滚落到地板上。他站起身来,将坐椅挪挪开,躬俯着身子,探手下去捡拾。蓦然间,瞥见一双秀脚儿,穿着棕色女式皮靴,脚踝部位搭在一起,搁在桌子横杠上,以不疾不慢的速率颠晃着,一颠一颠又一颠。老杨震了一震,忙掀起漏光的眼帘,眼馋地往桌子对面睃去:呀,呀,呀!好个笑靥盈盈、仪态端雅的清俊女儿——不是别人,正是文静!此时此刻,她偏过脑袋,神专情注地聆听吕老师讲课,并没有留意他的扰扰举动。他恨不得能再弯一回腰,假装捡拾别的什么,借此机会在她脚踝部位悄悄把捏一下,像西门庆曾经操作过的,藉此将她的体温传输给自己身体,以便快慰身心之饥渴。在他一疏神的工夫,吕教授的好些话打了水漂,从他耳旁无声地滑了开去。
他的听课笔记,从以下开始记录:
一、为什么上帝不让亚当、夏娃吃智慧果?我原以为,上帝是要让人类永远处于蒙昧状态。但是,现在人类的过度文明,却将好端端一个蔚蓝色地球糟踏成这般可悲模样!这使我领味到“智慧的痛苦”,反而觉得上帝的初始考虑,未必没有其道理。堪叹人心甘堕,辜负了神恩浩荡!实际上,这就是庄子说的:“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人心给败坏无遗了。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老古时候韬略对中国人心灵的戕害。所谓历代的文韬武略,说白了都是屠戮国人性灵的诡道,把人心搞得墨黑墨黑的。试看《水浒传》和《红楼梦》吧:为了勾得秦明、卢俊义上山,不惜害得他们家破人亡;连薛宝钗这样的大家闺秀,都懂得“金蝉脱壳”等兵家之道,用于自己的为人处世,难道还不可怕吗?人人怀揣机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社会多么可怕啊!在这种环境下生存,怎能不令人产生自私、冷漠、恐惧和苟且的心理?“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呜呼哀哉!中国知识分子病坏到这步田地,羸孱到骨气卑无,何其可悲啊!何其可怜啊!“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鲁迅说得精辟至极!老大帝国的至悲至哀,这就是了。华夏文明的精神兜底衰弊,老朽到懒怠动弹了,宿耆到昏聩稗糠了!要言之,还在冷兵器时代,人心就见出难以收拾。待到热兵器和核武器时代,一个人为了达到支配他人的目的,一个国家为了达到支配其他国家的目的,手段更加阴鸷毒辣,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老毛曾经讲:“百家争鸣有好处。让那些牛头蛇身鬼子王八都出来。”这就是“阳谋”的出处了,何其歹毒啊同学们!雷海宗就指出,“1895年以后马克思主义陷入停滞”,应当说,这论断很经典,极耐人寻味。进入20世纪后,人类对于工具理性的盲从和滥用,所导致的灾灾难难,所造下的罪罪孽孽,难道还不够庞多吗?从奥斯维辛集中营到古拉格群岛,从日本731部队试验场到广岛原子弹废墟,从斯大林的“大清洗”到中国的“文革”和□□,从“布拉格之春”到波尔布特的大屠杀……一重重黑幕,一桩桩铁案,莫不让人触目惊心,而且叫人深感可怖。这怎么不是血呢?谁能否认得了呢?政治生活是森然无情的,残酷到把人性窒息,它往往用黑色手段来达到红色目的。“死一个人是一出悲剧,死一百万人只是一个统计数字”,讲出这般冷血话来,政治家就丧失人性,形同一条疯狗了。一旦个体生命的价值横遭贬抑,社会的人道主义精神就沦丧了,道德标准就消失了,人格心理结构随之发生畸变,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自然而然的连锁反应。陈独秀说得鞭辟入里:“集人成国,个人之人格高,斯国家之人格亦高,个人之权巩固,斯国家之权亦巩固。而吾国自古相传之道德政治,胥反乎是。”冷眼审看,空谈“正名”的儒家固然倡扬压抑个体生命,主张“挫锐同尘”的道家不也如是?孔老近乎合谋献策君主,阉割着活泼泼的个体灵性。
二、时间里的一事一物,结局注定都是死亡,人类社会也不外如此。经过时间淘洗筛选后积淀下来的,构成所谓的文化传统。为什么中国历代文人动辄发思古之幽情呢?这是因为,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一旦守不住自己的精神家园,人生意义瞬间就会虚无化。“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诗圣杜甫偶尔醉酒苦闷,也会兴发这类慨叹,生出人生意义虚无之感,何况资质寻常的士子呢?不幸的是,现代人崇尚的是离家外出,成年累月地东漂西泊。勇士们漂泊在路上,末了就倒毙在路上。诗人海子是极好的例子。最近读完《海子诗全编》,我深有感触。慨叹良多啊!蓦忽之间,我想起了东晋诗人陶渊明。海子和陶渊明都有农民的家庭背景,都生长在长江近边,隔着江水遥遥相望。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俩在诗歌中都经常以飞鸟自喻。例如:
我为什么
喝下自己的影子
揪着头发作为翅膀
离开
也不知天黑了没有
穿过自己的手掌比穿过别人的墙壁还难
单翅鸟
为什么要飞呢
(海子《单翅鸟》)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陶渊明《归园田居》)
但是,对于“家”的理解,两位诗人竟是绝然相反:
把我自己的故乡抛在一边
我连自己都放弃  更不会回到秋收  农民的家中
(海子《七月的大海》)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上述“故乡”和“田园”,不能简单地读解为现实的中国乡村,实际上,它们是中华民族精神家园的隐喻。陶渊明是中华民族精神家园的守望者,或者说守夜人。什么叫“不朽”?遇罗克说过:“所谓的不朽,就是在后代的心中引起共鸣。”从这层意义说,陶渊明和海子同属于不朽者,但是所凭依的东西差距甚远。作为中古时期一个边缘化的知识分子,陶渊明“隐居以求其志”。他苦苦守望横遭践踏的精神家园,暗自传承一颗思想火种,期盼未来某一天再度得到珍护。这是一种伟大的坚韧精神,在极度贫困中他苦苦地坚韧,不仅守拙而且守贫,这“双守”的精神尤其宝贵,值得后人高山仰止;就是在“双守”中,仍发挥他超卓的原创力量,赫然成为“隐逸诗人之宗”。反观诗人海子,他是怎样一种人呢?他是一个精神的漂泊者,或者说,一个精神的有家不归者。列子说得好(念纸条):“有人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诗人海子,就是这么个狂荡之人。他最后卧轨自杀,决非偶然现象,而是势所必然的。想必大家知道:海子卧轨自杀时,随身的书包里有他心爱的四本书:《圣经》、《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其中竟然没有一本汉语著述!试问,难道这不可怕吗?诗人和人文学者任重道远,肩负着守望和传承民族精神的使命啊!作为一个中国诗人,海子不去研读《诗经》和《楚辞》,不去研读陶渊明、李白、杜甫的烨烨华章,不去研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却大谈特谈他对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荷尔德林、梭罗等异邦诗人的崇拜。试问:这难道不是数典忘祖吗?海子一方面少有猛志,口口声声要当诗歌王者,另方面却极端漠视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这种心态难道正常吗?中国诗歌精神,岂能不由此失落呢?信奉文化霸权主义的西方人并不鲜少自己的诗歌之王,他们愿意拜海子为他们的诗歌之王吗?答案无疑是否定的。陶渊明是我国中古时期最伟大的诗人,海子对于他的评价,竟是惊人的浅薄!惊人的隔膜!
吕老师说话时,掏出一张夹在书页里的纸条,琅琅着声调念道:
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羸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为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比如说,陶渊明和梭罗同时归隐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62]
窗户外,介于五院和四院之间,有一块芜地,长度约25米,宽度约16米,萋萋蒿草暴长,很是浓密繁茂;另有一排碗口粗的榆树,总共有八棵。移栽的时候,树干底部捆扎着草绳,它们至今犹在。不幸的是,其中两株竟夭折了。老杨的思想开起了小差。他默默地睽着它们,为这两个“不材子”而暗自难过。此时此刻,他心里隐隐发疼。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排树是去年五月初移植的,彼时两个园丁用镐铲奋膊刨坑。那会儿,他坐在紧靠窗户的座位上,听导师李牧人教授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专题》课。由于对专业课素乏雅趣,他听得心有旁骛,老是开小差来着。他瞧见:两个园丁刨出的土并没有多少肥力,另有些卵石和几块半截砖。过了一会儿,他们用板车推来八棵榆树,移植下去。办事马虎的园丁用铁铲将卵石和砖头拨拨开,一铲一铲地回填黄土,再拎来两桶水潦潦地浇灌一下。然后,他们收拾工具,往平板车上咣啷一撂,头也不回推着走了。待到春天过去,八棵树中的六棵幸运地存活下来(从目前的情形看,长势也不怎么好),另外两棵一无动静,到夏季时仍不见动静,显见得是死掉了。死于何时呢?没法知道。没有谁会对这两棵榆树的死进行Postmortem(死因调查)。
三、要警惕所谓的历史记载,其真实性大可怀疑。列宁就明言:“历史喜欢捉弄人,喜欢同人们开玩笑。本来要到这个房间,结果却进了另一个房间。”一部中国现代史,可谓印证了这说法。后现代主义的“解合法性”也体现在历史方面,其关注点与传统历史观不一样。我国历史典籍众多,其特点是:史料多而史识乏。再有一个严重问题,就是不讲历史的客观性,对史料动辄进行删削和改篡。毛泽东说:“一部二十四史,大半是假的。所谓‘实录’之类,也大半是假的。”试问:二十四史是这样,此后的史书著述,哪部敢说没掺假呢?帝王的家谱演变成了赤白党的党史,所谓进步也就这么一点点。可以说,司马迁一死,秉笔直书的良史也就死掉了!“青史古人多故友,传中事实多非真”,这句古诗很是耐人寻味。严复就尖锐指出:“华风之弊,始于作伪,终于无耻。”有人勃发感慨说:
“历史是什么?历史像个圣女,每个朝圣者向她敬献礼物;换言之这句话也可这样表述:历史是什么?历史像个婊子,谁都可以对她动手动脚,而不承担道义责任。”
(注:在记录上述话时,吕老师一眼瞥见我,连忙摆摆手道:“这句话,你可别记。你一本正经记录的样子,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大家轰地勃发轰笑。我搁下圆珠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时间,教研室内洋溢着快活的笑声。恍兮惚兮,我霎时感觉这间逼仄的屋子大了许多。我忍住笑,凭默记将它记录下来,以求其翔实。又追问他一句:“吕老师!请问这句话,究竟谁说的?”吕老师尬尬地摆手一笑:“不记得了。究竟是谁说的,实际上并不重要。”事后查明,它出自胡适之口。)
四、读中文系,究竟有没有用?我的回答是:无用。这种无用性,正是人文理性(以文史哲学科为代表)与工具理性(以经济、法律、自然学科为代表)相比较,二者最大的区别所在。
记得那年岁杪,鉴于北大中文系新生中普遍存在厌学情绪,不少新生要求转到外系去,中文系学生会于是组织了题为《传道·授业·解惑》的恳谈会,邀请系里的老教师和同学进行对话,恳谈了一个下午。这件事情,大家还记得吧?(在座的有点头的,有摇头的。)说实话,迎着同学们那很清澈、挺单纯的目光,我心里满不是滋味,“铁拐李的臭脚板——难以面对”,真的很难过啊!在寄给老师们的邀请函中,“迷惘”、“困惑”等字眼多次出现。如今社会上出现许多畸事怪情,同学们对此很不理解;对于发生在燕园的许多事情,诸如三角地铺天盖地的商业性广告,还有借书难、洗澡难、教室紧、住宿条件差、思想受监控(!)……他们困困地囧惑着,深觉不可思议,似乎各自选错了志愿,进错了园子。堂堂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怎会情形如此糟弊?局面如此难堪?一个个问号盘绕着他们脑海,盛夏苍蝇那样挥赶不去。他们正值风华正茂、大做春梦的好时候,父母等亲人为他们能考取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感到无比的骄傲;为他们能成为时代骄子,感到无比的暖慰。他们的青春心田烈烈焦涸,热盼着汲纳各位师长的涌湃,在此就无需多讲了。这次恳谈会上,同学们齐刷刷地睽睽着老师,渴求这些疑难的确当解答。在座的我呢,实在不忍心诳骗他们,于是桶泼了他们一席水——冰镇过的,特此说明。我讲了些什么呢?那天放诞泼言,即席作如是说:
“‘强避桃源作太古,欲载大木拄长天’,杨昌济当年立下的志向,何尝不是我毕生的宏愿?不幸的是,实行起来万难,毕竟年代不一样了。对你们掏心窝子吧:‘传道’,吕某不行,实在无道可传;‘道’是什么,又在哪里?我穷天毕地莽追,返躬扪心自问,毕地穷天莽寻,茫茫懵懵一片。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我自己尚不明白,该当怎么走呢!(众笑。)至于‘解惑’,唉,我也不行!愧怍得很,我自己备感困惑,每常意绪飘飘萧萧,孤孤闷闷。这也算不上离奇,是不是?歌德有名言:‘只要人在追求,迷惘便是免不了的。’至于‘授业’,展教施泽,我自然在行的。但是,人文科学并非应时的专业技能,它是庄子笔下那棵臭椿,不中绳墨,畸模骇样的。”(众笑。)
别笑,哎,你们别笑!的哉,确然!后现代语境下,人文科学就是庄子笔下的臭椿,它朽败不堪,百无一用,而且臭气熏蒸,比铁拐李的臭脚板还臭。北大历史系周一良先生写过文章:《百无一用是书生》,和我说的意思一样。但是,是不是意味着,人文科学并不重要,甚或可以取消呢?我的回答是:“No,不行的!决不可以!质言之,为专制的党国造就奴才,抑或为民主的中华未来造就英才?二者有着云泥的差距。”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传道·授业·解惑”恳谈会(摘录)
时 间:1995年12月21日
地 点:燕园五号院,北大中文系会议室
主办者:中文系团委、中文系学生会
赵祖谟副教授:同学们,你们迷惘、苦闷,是因为你们把北大理想化了。北大始终各种思想交汇的场所。北大素来有个习惯,也可以说是传统吧,就是不怎么相信权威。(掌声。)你们应在思考、争论进行选择。现在,不光你们学生迷惘,连我们也感到迷惘。很多社会现象,我们也弄不明白。青年人迷惘、苦闷,这很正常,说明你们在思考生活,说明你们希望严肃地对待生活,不愿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每个人思考的结论不同,也不应该一样。
谢冕教授(楔话):不要太计较结果,过程本身就是美丽的。(掌声;底下有叫好的。)
钱理群教授:我一贯主张人生的四季应由少儿、青年、中年和老年四阶段组成,次序不能颠倒。青年人就该浪漫、狂妄、想入非非,不要过早地背上生命的十字架。不要像我们这代人一样。我生命中就过早地背上了生命的十字架。我心头就压着一座坟。(握着拳头,扪了扪心口。)我希望你们有一个像晴朗天空一样美好的青春,不要重蹈我们这代人的命运。不要让你们的青春布满阴霾。(掌声。)
(有同学递条子请问葛晓音教授:学者如何处理专心学问与关注社会二者关系?)
葛晓音教授:学者关注社会与专心学问是一致的。当然关注社会与关注学问还不一样,前者范围更宽泛些。学者本职工作搞好了,这本身就是对社会的一份贡献。记得还在我上研究生时,导师陈贻焮先生曾对我讲过这么一件事:粉碎“四人帮”后不久,一位来京的日本学者开玩笑地对他说:“要不要我们来教你们汉学呀?”当我从陈先生那儿听到这话,刺激很大,感到非常震惊,同时有种屈辱感。试想:中华五千年灿烂文明,竟然要让日本人充当我们的汉学老师!但当时的状况是,日本的汉学研究确实很发达,在不少研究领域超过我们。所以当时我暗暗下定决心:今生我一定要搞出点儿名堂来!(掌声。)后来,我在学术上取得一些成就,去日本访学,这时日本人对我说:“以为你们古代文学没人。见了你,很佩服!”(掌声。)
人类思想的先驱者,为捍护人类理性的尊严,高昂其头颅,在血泊中站立。他们的名字可能湮没无闻,思想则是永世长存的。他们服务于国家,不顾一己之私利,勇敢向前,以达其至高之鹄的。一句话:他们是精神界的战士,浩气永在,万世景仰!
知识分子与政治家是判然有别的。政治家的手无不肮脏,他们从来都是“只问目的,不择手段”,“斧头劈开旧世界,镰刀收获新乾坤”,动员一切可动员的力量,动用一切可动用的手段,其卑鄙阴损性和残暴无情性,就在于此。牺牲是无比浩大的,既有必要的牺牲也有无谓的牺牲,既有平民的牺牲也有内斗的牺牲。“大家吃不饱,大家死,不如死一半,给一半人吃饱。”饥饿年代的残酷真相,我这代人仍是心有余悸,提起来就色变,往事不堪回首。在革命时期引燃暴力的“星星之火”来烧荒文化,也算是“乱用虎狼药”,将一种残忍强加给老大中华。“政治说到底是一种游戏,”赫鲁晓夫如是说,但是靠烧荒文化来玩政治,这未免太下作了吧?乱中夺得政权以后,赤白党成批制造舆论黑洞,系统消灭人民记忆,大肆编造谎言来掩盖真相,大搞政党领袖的个人迷信,给广大民众狠灌“独断论”的语言暴力。1949年以后,老毛强调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必须为政治服务。此后所谓的“理论家”,所关注的就不再是“学”,而是如何投圣上之所好的“术”。其后果是使中国陷入哲学的贫困和被贫困的哲学所统治,历史学也不再尊重历史事实,而是以党国之所需去扭曲历史。大学也被政治化,罩在“为政治服务”的囚笼里。“必须用马克思主义掌握学术评价的主导权”论调,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荒唐出笼了。什么“一世雄谈万世师”?嘁,统统放屁!说白了,纯是政治绑架文艺,规整和钳制个体思想,不让知识分子有己见,甘当赤白党的驯服工具。让人民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思想固化,甚至是僵化,他们搞一元化统治才能得心应手。独裁者原理想把国家建成人间天堂,却不料造就荆天棘地的人间地狱,你们说可哀哉不可哀哉?(大家点头应是。)“假话说尽,坏事做绝” ,写照出无耻的流氓嘴脸。广大青少年,祖国的希望,就是被这类知识糟糠填鸭着,现状自是惨酷地可怕,也可怕到惨酷。“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成大事者不谋于众”,“国家事,用不着尔等当心”,历代帝王所阳奉或阴奉的,就是这一套货色。于是民主沦为替民作主,成了良可噱笑的一句空话。因此故,独断专行有着遐久的传统,而且走向板结,僵固得彻彻底底。赤白党打着“反独裁,争民主”的旗号起事,最后自己成为新型独裁者,其统治的合法性于是存疑,认同危机久悬于国人心宇。陈胜、洪秀全是这样,设若阿Q造反成功,注定也逃不脱这个轮回,应了一句古诗:“着眼是非功罪外,英雄毕竟误苍生。”人们想把国家变成天堂时,总是事与愿违,反而将它变成了地狱。俱往矣!剩千秋功罪,一枕黄粱。以史为鉴,社会可能少了一个糊涂度日的人,多了一个认真生活的人。泰戈尔讲过:“最好的东西不是独来的,它伴了所有的东西同来。”麻烦在于,中国民众的头脑太简单,革命者的头脑也太简单,他们都不了解问题的复杂性,和革命的残酷性。“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话并没有错,但是我们必须追问:究竟出的是什么样的政权?是独裁政权呢还是民主政权?于是有人犀利指出:“所谓‘无产阶级专政’根本没有这个东西,即党的独裁,结果也只能是领袖独裁,任何独裁制度制都和残暴、蒙蔽、欺骗、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不能分离的。”真叫鞭辟入里!真叫一针见血!许诺一个无限遥远的美好未来,该许诺等价于零许诺,甚至还不如不许诺。“借问灵山多少路?十万八千有余零”,这就叫人够泄气了。麻烦在于,无限遥远比这更加遥远,它是无法计数的。最可怕的还在于,或者说尤其在于:许诺的是人间天堂,却领导人民走向人间地狱。偌多党棍口口声声把死说成“去见马克思”,其实他们该说“去见希特勒”更恰当些。就其内含而言,没有丝毫的区别。你们说是不是?(大家应声称是,有的啪啪鼓掌。)这种僵化思维模式的产物,导致所谓的“对反革命分子的姑息,便是对革命同志的残忍”,一种宣扬阶级仇恨的斗争哲学,一种畸形的哲学狂想。通过权力运作,执政者制造的政治谎言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客观真理,你们说可怕不可怕?(有人骚闷叹息。)费希特浩叹:“人的最残忍的敌人是人。”又精到地指出:
大多数同胞陷于愚昧无知和罪恶不幸之中,一小撮人却对此兴高采烈,公然宣称他们最向往的目的就是让大多数人处于这种境地,更深地陷于这种境地,从而使大多数人永远成为他们的奴隶;谁敢对大多数人做启蒙工作,改善其境遇,他们就会使谁遭殃。[63]
列宁所谓的“赤白党人的自大狂”,左不过是这号论调而已。“真理在我这里跪下来了”,独裁者满足了无边的傲慢,多少颗带血的头颅被用于献祭,以满足“新阶级”的特权利益。中国的政治,历来“谋在于众,断之在独”,由帝王一人说了算;赤白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又岂有他哉?
应当说,和那些革命浪尖上的弄潮儿相比较,知识分子的力量确实太微弱,作用也太渺小了,想追求良性运行自由民主,于是成为妄谈,成为枉为。概言之,文人出名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政治迫害文人,另一种是商业炒作文人。中国自古商品经济不发达,所采取的主要是前一种。蒋介石曾狂叫嚣吼:“我拿三百万开十个报馆,我叫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什么狗屁舆论!我全不信。”林彪也曾讲:“政权就是镇压之权。”大家竖起耳朵听听吧,拿枪杆子的就是这样看待拿笔杆子的!你们说,可怕不可怕?“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这句诗既揭露了历史真相,也鞭挞了丑恶现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是以人为本,而是以人为敌。政治家有这等偏见并不离谱,“阳春白雪,和者盖寡”,原是合乎人情事理的。项羽率领军队在咸阳城燃着一把邪火,可以使多少代黔首们的劳动成果只消三月便统统化为灰烬。这一点,知识分子无论如何做不到。他们所能做的,只不过是捏紧拳头呐喊,登上高台大声疾呼,像陈独秀、鲁迅等人践履的。知识分子发出的光焰,实际上有限得很,却又很温很馨,感动过并且仍在感动着无数颗善良的灵魂。冷风热血洗涤乾坤,其作为令万世由衷景仰。在后极权主义时代,权力中心仍然是真理的中心,政治稳定成为压倒一切的国民任务。为了维持某种稳定的政治局面,它赖以运转的基本条件,仍然是两大法宝:一是恐吓,二是谎言。无所不在的政治恐吓造就出无所不在的政治谎言。甘心做偏见的奴隶的人,要他们接近真理,原是不比蛤蟆飞到云霄更简易的。中国是传统的农业大国,农民历来对政治缺乏兴趣。他们只要求一个真命天子,还要求太平和丰年,此外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传统的社会主义公有制没有效益,是失败的,计划经济道路又行不通,按劳分配的原则也从未实现过,圈养了千千万万的懒汉。这些是中国的基本国情。孙中山谈及革命事业,打过这样一个比方,他说:革命的成功,跟打麻雀牌的和出清一色一样。我要和它一副清一色,只消尽管做清一色。假使这一副和不出,把牌洗过了,再打再做。如此尽打尽做,清一色总会到来。其实呢,这说法是可笑地幼稚!他将革命简单化了,也庸俗化了。革命如此,启蒙亦然。中国启蒙事业的万般艰难,其结局的注定要失败,一个重要原因就在这儿。其实现在的领导人也明白,但是他们没有办法改变现状。现在的领导人既没有政治理想,也没有政治信念,他们不知道要把中国带到哪里去。
作为社会的文化精英,有骨气的知识分子像手杖一样宁折不弯,像柱石一样屹立坚固。社会和政治变革需要以思想变革为先导。思想水平的关键在以下三方面:首先,对执政党政治合法性的认识;其次,对人类政治文明和普世价值的认识;再次,对追求的目标和达致目标方法的认识。除了具备高度的思想认识水平,还需要有抗争的莫大勇气。赖有这样一帮精英分子,为阴霾着的漫漫长夜提供了一线光明,使宝贵的思想火种得以承传,得以不受阻遏地远播到四面八方。温斯顿·丘吉尔说过:“一只思想的小耗子钻进屋里,甚至最强有力的权势者也会被抛进一片恐慌之中。”
如今进入后现代,知识分子具有怎样的身份?依吕某之见地,他们实乃幽暗俗世的一群萤火虫——切当讲来,一群思想的萤火虫。思想的萤火虫也罢,思想的小耗子也罢,它们所起到的特殊作用,独裁者们也是不敢小觑的。方才我就提到,陶渊明“苦苦守望横遭践踏的精神家园,暗自承传一颗思想火种”。他在文化史上起到的作用,是决不可低估的。有学者强调指出: “一种文化的成功应该是使人成其为人,但是中国文化的特点在于什么呢?使人不成其为人。它是越有文化就越把人的精神阉割掉了,越有文化就越造成了人的异化。”还一针见血指出:“在中国文化里,无耻不是无耻,狡猾成为智慧。凡是黑暗的东西它就认为是光明的东西,凡是光明的东西它都认为是黑暗的东西。不以罪恶为罪恶,不以耻辱为耻辱。”铮铮如斯清议,磬磬吐金石音,可谓噌吰正论振聋发聩,它们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如几何公理那般毋庸置疑。古人云“太璞不完”,天底下没有绝对完美的政治制度,然而最可怕的就是清议消泯,就是舆论缄默。其不良后果,就是人民只会俯首帖耳地狂喊“××党万岁”。什么时候人民才会代之以“不自由,毋宁死”口号呢?谁都说不清楚。唉唉,痛苦就在这儿——谁都说不清楚!(座中传出叹息声。)现如今,官员毁法乱纪,败德乱行,蒙上欺下,忍心害理,社会风气的浇薄,到了令人愤慨的地步。是时候了!我们知识分子不能再沉默了!(沉默片刻。)什么是知识分子?萨伊德这样界说:所谓知识分子,就是向权力讲出真话的人。这是知识分子的天职,和他们的莫大荣耀。有一种经世济民的人文情怀,更有一种急切布道的启蒙冲动,这就是知识分子,这才是知识分子。即便杀光报晓的公鸡,天还是要亮的,民主潮流是大势,终究不可阻挡。应该有这种担当意识,应该有这种担当精神,应该有这种担当骨气,应该有这种担当胆量,应该有这种担当魂魄。今天,我吕诗品在课堂上讲这番话,就是履行一个知识分子的天职,正如牧师在教堂里布道,传播的是上帝的福音。
到了后现代,知识分子究竟能做什么呢?
我认为,知识分子除了自己的显在身份,另有一个隐性身份,那是他们的纯洁良知所赋予的。人文精神要求他们听凭纯洁良知的呼唤,喊出纯洁良知的声音,以此证明人心不死。的的确确,鲁迅的“呐喊”精神没有过时,甚至将来也不会过时,我们仍然需要“破人之执缚”,仍然需要呼唤时代的风雷。小时候读《水浒传》,读到“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回,我总是非常振奋,一种骚动欲搏的心情。为什么鲁达要放弃他做提辖的大好前程,去管这件与已无关的闲事儿,结果让官府满处追捕,只得到五台山庙宇里存身?施耐庵写这些做什么呢?他究竟在呼唤什么呢?(说话时,吕老师神情庄严地环顾大家。这当口,办公室里静寂寂的,犹如戏剧舞台的静场。)我认为,这并不是闲事!鲁达听凭他的良知呼唤,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威猛地向世人证明:这世界虽然污浊昏愦,却不是暗无天日的!请问这是什么?不就是“鲁达的人文精神”吗?我有个朋友是“复兴宪政”团体的创立者,他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地下集会。轮到他登台发言时,此君激昂慷慨地陈说:“虽然在中国坚守良心很难,但我们依然要坚守下去,因为只有这样,中国才有希望。”讲得多么好啊!我默默听着,觉得浑身热乎乎的,骤时油生敬佩之意。跟这种“真的猛士”相比,我徒有一管嘴,缺少刚猛的行动。唉,惭愧欲死啊!知识分子在运用自己的理性面前,如果谁心存冷漠,就是背叛这个身份,成为知识分子的甫志高!“不见惊鸿良可哀,挥兵百万是庸才。伤心塌上枫叶落,何处佛光照映来?”近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其实是人文知识分子的一部“伤心塌上”史,你们说对不对?(在座的纷纷点头。)康德这样诠释启蒙精神:“在一切公开事情上,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性。”放眼当今中国,知识分子的声音越来越单薄,越来越喑哑了,叫人痛首疾心啊!少数知识分子只得转入地下工作,各自开展“私下启蒙”。这样行事,属于被迫采取的无奈之举。像我上面说过的话,就无法在公开场所宣讲。一旦有人向当局写检举揭发信,我吕诗品的教职就丢了,弄不好还得蹲监狱。当然,我不相信在座的有人会这样做。(说话时扫视一圈在场的。)曼德尔斯塔姆在诗中这样说——
我们活着,感觉不到脚下的国家,
十步以外听不到我们的言说……[64]
院外芜地上,有一狭长条的地块,犄角上植几竿清逸的修竹。临近老杨窗前这块雪地上,眼下被稀薄的冬阳照射着。阳光像一条明明艳艳的光瀑,潋潋缓缓往下流着,水花溅落在洁白雪地上,悄无一点声息。紧挨滴水檐的小片地方,融雪过程已经开始,但是这块光瀑布的热力毕竟有限,想融化这长条形的积雪短时间内确无可能,于是保持着完整的素洁,腴润得宛然优质乳膏。咦嘢,怪乎哉!那是什么?哦……哦……原来是堆硬屎,一堆发黑的干硬屎橛,旁边一串大脚印。嘿嘿嘿……好一堆硬屎!真是稀奇古怪哦!形似一颗巨大的大田螺,尖尖儿朝上,自下而上盘绕的痕迹清清晰晰。嗯,权且称作“大屎螺”吧!这么一颗“大屎螺”,稳置于被阳光映照莹亮的雪地,异常地醒目,却也异常刺目。“大屎螺”所处位置刁钻极了:它可可地位于老杨视线的左下方,挨近屋檐的那片雪地上。因这个缘故,桌子对面的文静瞧不见,老杨左边的单一简也瞧不见,其他人更是无缘一睹,视线都给壁住了。屋子里能够瞧见“大屎螺”的,独有老杨一个人。呵呵,惟我独见,侥幸耳!
五、关于“倒计时”:如今作兴矗立“倒计时”牌,它确乎成为后现代文化的表征之一。天安门广场有“香港回归祖国倒计时”牌,北大南校门前有“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纽约时代广场有“20世纪倒计时”牌……在这些牌子上,时间以无数秒的形式呈现出来。它好像什么呢?仿佛一个每天定额支取一小笔而最终无法透支的存折,不过逐日递减的并非金钱,而是宝贵的时间。人们出于什么样一种心态来竖立它?它隐含的文化意义是什么呢?我们不妨来探讨一下。
首先,必须选取某一特定事件作为标志,这事件必须具有重大意义。
其次,必须选取某一时段的尾巴,或者说临近终点。
再次,设立的目的在于凸显这事件所具有的重大意义,如香港回归祖国、北大百年校庆等。
最后,倒计时产生什么样的效应?大家谅必感觉到,这段时间从正常的时间流中被剥离出来,单独获得其生命形式。它愈临近终点,就愈是以令人惊心动魄的效果震撼着人们的心灵,使人最大限度地领略时间的内涵,饱受时间所带来的煎熬,或欢欣,或痛苦,或期待,或惴栗,或惊恐。日本电影《生死恋》中,杂着画外音,日历牌被一页页地撕去,观众的心也捽得紧紧的,他们一方面各自满怀期待,同时很是担惊:这份期待迟早落空。
嘿嘿嘿……蛮好笑,蛮好笑哦!燕园的稀罕事儿,可真是不少呢。将来这颗“大屎螺”应载入你撰写的《北大怪哉录》?呣呣,铁定的唦!
显而易见,“大屎螺”与大脚印之间,有密不可分的因果联系,因其位于清洁工无暇顾及的偏僻之处,得以孑存至今。嗯,它的存在似乎在印证什么。是否可以将它视作后现代文化的一个表征呢?当然可以喽!不过,不想象成大田螺,而想象成别的什么,也未尝不可吧。比方说,想象成佛头上盘着的发髻。呀呸,呀呀呸!把臭屎比作佛的发髻,作孽哟!该打嘴!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不是有“佛头着粪”这句成语吗?嘿嘿嘿……老杨暗自窃笑,为防遏马脚露出,他赶紧搁下笔,伏在桌子上。噫嘻,妙哉呀!桌子底下的那双秀脚,此刻又悠荡于眼前……
常规计时和倒计时,不过是不同的计时方法而已。那么,倒计时的观念究竟从何而来呢?我认为,来自西方的宗教观念,例如:以耶稣诞生作为公历纪年的开端,公元前的就用倒计数;还有末日审判观念。
下面我谈谈中国古代的时间观念。我国古人鲜少采用倒计时,多用常规计时和循环计时(春夏秋冬、治世乱世)。文人骚客为感伤时光的流逝,偶尔也会采用倒计时,例如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其中就隐含一个倒计时。另外,《红楼梦》也隐含倒计时。(大家齐竖耳细听。)大家知道,《红楼梦》写的是贾府无可挽回的败家过程。张爱玲有句话很有意思。(说时掏出第二张纸,请安小薇代念。)安小薇念道:
原著八十回中没有一件大事。除了晴雯之死。抄捡大观园后,宝玉就快要搬出园去,但是那也不过是回到第二十三回入园前的生活,就只少了个晴雯。迎春是众姊妹中比较最不聪敏可爱的一个,因此她的婚姻和死亡的震撼性不大。大事都在后四十回内。原著可以说最没有轮廓,即有也是隐隐的,经过近代的考据才明确起来。一向读者看来,是后四十回予以轮廓,前八十回只提供了细密真切的生活质地。(《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
贾府被抄是个突发事件,曹雪芹写了整整八十回,竟然还没写到!时间缓缓慢慢、一点一滴流逝着,慢得几乎让人难以觉察。那么,它流向哪儿呢?(文静楔话:“抄家。”)对了,抄家!“忽喇喇似大厦倾”,这是真正的大事件。如果以这个大事件作为倒计时的“0”,那么此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可卿之死”、“元春省亲”、“宝玉挨打”、“晴雯之死”、“抄检大观园”……都不过是趋向它的许许多多铺垫而已。“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整部《红楼梦》就是讲这幻幻渺渺的荒唐一梦。作者提供的生活质地之细密真切,堪称世界文学史上一大奇迹!
“嘿,好!”
老杨脱口喊,响响地一击掌。他不再伏案窥视那双秀脚了。大家也纷纷赞好,相继鼓起掌来。
“用小说建造一座中国古典园林,将许多姱丽少女安置其中,(“还有个男士,”文静补充道。)——对,还有贾宝玉——他们哭、笑、谐趣、作诗、叹息、幽会、感伤、死亡……哎呀呀,实在是太伟大了!”杨明中勃焉慨叹。
其实,曹雪芹对书中的倒计时作过暗示,(吕老师掏出第三张纸,自念。)例如:
第十三回,秦可卿的谶语:“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第二十六回,小红道:“俗话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第三十一回,宝玉对晴雯说:“你不用忙!将来横竖有散的日子!”
第七十四回,探春就抄检大观园说:“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
第七十八回,宝玉立在翠樾埭上想:“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
这时叮铃铃的铃声颤响,彰显本节课的倒计时完毕。吕诗品教授宣布:“下课吧!”大家闻声起立,作鸟兽纷然散矣。
老杨来到系办公室门口的信架前,在一堆死信里细搜慢检。发现三封姚娜的信,他将它们捡了出来,捏在手里。
“找什么呢?”杨明中走过来,悠问一声。
“哦,上周桂华给我写了一封信。她记不清白我的宿舍号,只在抬头写‘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杨秋荣收’。瞧瞧,多糊涂哦!”
“并不比写‘乡下爷爷收’的万卡更糊涂嘛,”杨明中微笑着打趣。
“瞧,又一封!”老杨又搜出一封姚娜的信,他将那些信举起,晃了一晃。“这鬼丫头,她的死信倒不少呢!”
“可别小看姚娜!现如今,全国许多中学生拿她当偶像呢!”
“真的么?”
“真的!哎,今天的课很有意思,是不是?”
“对,新意迭出!吕老师对海子诗歌和《红楼梦》倒计时的解读,日后于我的创作巨有启发!”
“但是,你注意到没?”
“注意到什么?”
“今天,吕老师情绪不大好?”
“嗯。”老杨点头。
桂华那封来信,终于栩现眼前。他将这封信和姚娜的几封信揣进衣兜里。大家陆续进屋。吕诗品探手扶正近视眼镜,喝口水润润嗓子,宣布继续上课。
三十五
“谁先问呀?”
吕诗品教授抻了抻西服,使其更显挺刮,环视了一下在场的。
进修教师李钦甫把上身往前倾倾,首先举手发问。
李钦甫问:“新历史主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大明白。
吕答:对于历史的叙述从来有两种:一是个体叙述,一是超个体叙述。新历史主义可以说是某些人颖悟了某些历史的暗语,通过个人方式把它表达出来。习惯上,“后学”界将新历史主义归入后现代主义思潮之一,它携带解构主义的遗传基因。德里达说得好:“解构一直都是对非正当的教条、权威与霸权的对抗。新历史主义所对抗的,正是形形色色关于历史的权威叙述和霸权阐释,它们是高度教条化的。
李钦甫又问:吕老师,能否这么概括:新历史主义永远只是一种在野的声音,而不能升格为正史?
吕答:嗯,可以这么说。新历史主义致力于探讨被遮蔽的历史、不合法的历史、被打入冷宫的历史。它不具有正史的官方性和正统性。鲁迅《狂人日记》强调历史的本文性,也洵属新历史主义。“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礼智’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虽说看法略嫌粗疏,却切中了要害,很是发人深省。
“亲爱的秋荣:新年快乐!”老杨读着桂华的来信,怀着一颗怦怦的恋心。“这么称呼你,真有点儿不习惯呢,嘻嘻!说心里话,我真把你当成我最钟爱的人。过几天就是元旦,时间过得真快呀,咱们相识一百多天了。小时候老盼过年,领压岁钱,换新衣服;如今长大了,我有点儿怕过年。一过年,又该添一岁,想想真有点儿害怕。这会儿,小桂华心窝里正害着怕呢。秋荣,你说小桂华老了会什么样呢?是不是又老又丑又笨?唉,我要成了老太婆,你就变成老头儿喽!我们以后的命运会怎样呢?顺其自然吧!不过,和荣哥一天在一起,小桂华心里就快活一天,也幸福一天!”
低一级的欧阳时生问:如何看待当下风靡中国学界的“人文精神”大讨论?
吕答:“人文精神”大讨论是199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发生分化的一大标记,也是当今中国知识分子遭社会边缘化的一大表征。这场大讨论的思想资源相当贫乏,属于新启蒙主义的残余想象。[65]提倡者对当今中国社会缺乏必要的历史分析,走向了抽象空泛的理想主义的张扬。“先辈们的广场已经荒芜了,我们艰难地把它打扫干净,”这可以说是发起者的初衷。遗憾的是,由于思想资源相对贫乏,它无力诊断当代中国社会转型的复杂现实。可以这样说,它是1980年代的新启蒙主义者以绝唱姿态挥泪告别1990年代的思想舞台。有人一针见血指出:“新的理想主义命定只能在夹缝中生存,它不过是荒漠上一线惨淡的光。”换言之,时代精神在中国仍处于蛰伏状态,做着千秋不醒的弥天大梦。中国启蒙者的满腔呐喊,终究化作曹雪芹笔下幻幻渺渺的荒唐一梦。呜呼!何其幻幻兮,何其渺渺哉,何其茫茫焉!启蒙在中国做成了一锅夹生饭,换句话讲,做成了一个半拉子工程。教训至惨至痛啊!技术时代的总体特征是:大写的“人”被僵冷的制度枷锁住了,情致悠扬的诗意世界让位于庸俗乏味的散文世界。这是一个贫乏的时代。诗人戈麦在自杀前将他的诗稿装进书包,统统扔进了厕所里,他的这个举动具有象征意义:这个世界不再需要诗歌,诗歌成了秽臭不堪的东西,只配与人的粪便为伍,或者说,诗歌成为人的精神粪便。
“秋荣,现在是晚上11:30,米师傅已经睡了,正打鼻鼾呢。女人睡觉也打鼾,而且打浓鼾,嘻嘻!唉,没办法呀,白天干活太累!不过我不打鼾,再累也不打。你呢睡了没?打鼾不打?在睡梦里,有你的华妹吗?兴许你还没有睡,正在看书吧?走神没?在想谁呢?是想我呢还是想你的花姐?噢哟,我好嫉妒她哦!她有丈夫和儿子,又有你这多情的小情人思念着她。还有那个小倩,也让我好嫉妒哦。”
上次见面时,老杨把哥的来信给桂华看了,当时桂华耷下脑袋,哑默不语。老杨便信口诌出个北京姑娘“小倩”,微窥其反应。说小倩在某公司搞财务,见面后请她吃过一顿饭,随后在她宿舍打了一炮。刚说到这儿,但见桂华勾着的脑袋半天没抬起来,低垂的头发几乎裹住整张脸庞,老杨无法看到桂华的表情。约莫过一刻钟,桂华的脑袋搐了起来。先搐一下,接着又是一下,随之头发急剧抖颤起来。他这才知道桂华哭了,无声地抽泣。老杨慌忙捧起她的脸庞儿:
“别哭了,别哭了!我哥管不了我的事儿。”
“不,不为你哥的事!我是为你的心!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去见那小倩?”她激愤得难以自制了。
“我们楼的雷楼长,他和我的关系挺不错。”老杨信着憨嘴往下胡诌,“有一次,雷楼长对我说,他住的北京人家小区,有个姑娘叫小倩,是老北京,岁数不小了,还没结婚呢,我给你介绍介绍怎么样?我说好哇好哇。见了面一看,那姑娘长得不行,我看不上眼。真的,还是你好!”说着,拥她入怀。
桂华破涕一笑,灰暗背景下,仿佛火光从她脸上一晃而过。她拿手背揩了把俏脸:“既然我好,那你还见别人干什么?”说着,扑进老杨怀里,小拳头擂打他的胸脯,娇娇地嗔道:
“你坏,你坏!真坏哦!”
“呃,雷楼长一番好意给我介绍了,好歹我得和她见上一面嘛。”
单一简问:今天对“文革”到底应该怎样评价?
吕答:有人说是文化的断裂,我认为不是断裂。有人认为是破坏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我认为不是破坏。如果是破坏,破坏得最厉害的就是启蒙思想,是“五四”以来西方传入的启蒙思想。你看那些自由知识分子,命运巨悲巨惨,最先挨整的就是他们。革命阵营内部怎么样?照样狠狠整肃,实施革命的残酷无情!“宁肯杀错一百,不肯放过一个”,这句口号你们可能没听说过,确实是他们喊出的。1957年的一场反“右”运动,就把他们整得稀里哗啦,整完了,也整趴了。“文革”期间再次整肃他们的思想,整肃残余的思想的影响,包括党内的一些知识分子的思想,只要受过一点五四思想的熏陶的,都要将它清除干净。比如这个人道主义、人性论,在近代以来的西方资产阶级鼓吹的那些思想,都要清除干净。
现在当局要从娃娃抓起了,要他们读儒经,从幼儿园就开始读,让孩子们不由自主地受到毒害,这是全面的反启蒙时期。中国思想界秽垢到如此不堪的地步,简直比牛圈儿还脏,需要新的海格力士来好好清扫一下。时至今日,我们进入了一种全面的反启蒙,坚持启蒙的人倒成为一小撮,何其悲哀哉!陈寅恪曾说“中国之人,上诈下愚”,确有其道理;这种情形下,坚持启蒙显得尤其可贵。
文静抱怨说:现如今,文学理论文章读起来很硌涩,生造的畸里古怪术语,太多太多了。这究竟是中国学术的新气象,还是存在什么问题?
吕答:嗯,问题提得好!这确实是个问题!用僻涩的名词术语、怪诞的修饰语和不着边际的东拉西扯的行文方式来炫傲自己,这并不是什么学术新气象,而是中国学术生命力衰颓的大症候,一种典型的学术病态。明面看来,中国新一代学人的想象力似乎很丰富,理论视野似乎很开阔;但是,本质上讲,其学养严重乏匮,洵属外强中干。为了掩盖自己缺陷,他们只好极力卖弄葩藻。——当然,我这么讲,某种程度上是作自我批评,因为我也被人这样指责过。这个缺憾,只能让自己学养不断提升,方能弥补过来。犹待今后努力修炼,勇猛精进吧!
“上回你对我说的小倩的事,当真的吗?如果是,秋荣,那你就该对这位姑娘负责。堂堂男子汉,应该负责,而不该逃避。你别顾念我的态度。上次你对我讲她时,我啼哭了,那是一时我的情绪没控制好。以后,再不哭啦!我想,小倩一定比我好吧,最起码她有张大学文凭,又有北京户口。到如今,小桂华连张大专文凭还没到手呢,又没有北京户口,唉……秋荣!我知道,你若是娶了我,我早晚会成你的累赘,到时也许你会后悔的。(想到这儿我很伤心,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刚才我说不再哭泣,看来是白说了。泪水打湿信纸,我累了一整天,这会儿又睏又乏,不想换纸重写了。)秋荣,我想这些有点儿多虑了,你说是吗?是不是呢?”
李钦甫提了一个问题,关于思想启蒙的。
吕答:(老杨恍神了,吕老师开头讲的一段没听清楚,笔记本上留下了几行空白。)……在坚持启蒙的同时又质疑启蒙,在质疑启蒙的同时又坚持启蒙,比单单进行启蒙更加艰难,艰难到不知许多倍。当今中国知识分子所面临的,就是这个窘困境况。比起“燃情”的1980年代,1990年代可称“熄火”的年代,这时期的理论话语更复杂和更多元,其中有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有商业运作话语,也有知识分子的话语,诸多话语膨胀着,彼此磕绊,彼此驰骤,彼此冲突,彼此消解,彼此擦痕。基于自身被边缘化的尴尬境遇,中国知识分子遭受多种力量的挤压甚或蹂躏,发语更加困难重重。启蒙者不仅面临赤白党的专制高压,而且面临千万庸众、莠众乃至愚众的冷眼拒绝。“被边缘化”四个字,道尽中国知识分子的莫大悲哀,其深度抵达了骨子里。常常是一种声音发出没过几天,就被现实无情地掩蔽,丢弃到脑壳后,垃圾堆里落户了。话语不再为捍卫真理而发出,而仅仅为发出而发出。鲁迅先生目力深锐地指出:“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究竟什么因素,导致这种半昧的热闹局面?自然与“党天下”的政治意愿有关,“党文化”是其必然产物。“党天下”的极端形态是“党魁天下”,凡事最后由他独裁,一人拍板定夺,于是党魁成了“不是皇帝的皇帝”。为了达到既定目标,党魁什么都干得出来,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同魔鬼结盟。与坚持启蒙和质疑启蒙相关联的,还有另一个问题:中国知识分子自我启蒙的未完成式。这个未完成式好比一个半截子工程,不过这个话题太庞大,一时间我讲不清楚,就此搁放一边也罢。步入1990年代后,中国的启蒙事业面临着一个二难抉择:To be or not to be,坚持启蒙抑或放弃启蒙?这是当今每位知识分子——有良心的中国知识分子——必须严肃思考的问题。梁启超曰:“有志之士,惟造时势而已,未闻有待时势者也。”精辟极了,让我很是钦服。今天我给大家上这堂课,也属于“造时势”的一种方式。
“上次见面我让你生气了,很对不起!倘若细细想来,其中也有一份你的不是。关于我跟柴世宗的关系,你不该邪忖瞎想,猜猜疑疑的嘛!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和小柴一点事儿没有。不蒙你,真的没有。我结识他的经过是这样的:在五洲大酒店干活时,我同屋有个小陆,湘妹子,长相很水灵,刚上市的鲜莓果似的,又爱穿件鲜艳衣服,大伙儿都叫她鲜艳。小陆是小柴的女朋友。一年后他们结婚,但是没过一年就离婚了。据鲜艳私下跟我透露,原来问题出在小柴身上:他没有生育能力!说是小柴七八岁时得了一种无名之症,由于家里太穷,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结果给弄成这副样子。小柴并不知道鲜艳告诉了我这件隐私,我也从没告诉别人。所以,上次你追三问四一个劲打听我和小柴的事,我都没有松嘴,向你吐露半字。因为,当初我向鲜艳起过重誓,答应她不告诉任何人的。如今,你知道这秘密了,可千万别传扬出去哦!也别向小柴打听这事儿!答应我,行吗?当然,小柴是否对我有意思,那是另一码事儿。我冷眼看去,他隐隐对我是有那个意思吧,不过从没向我表白过。小柴老喜欢往我这儿跑,主要是想从我这儿打听鲜艳的近况。鲜艳呢?离婚后极力躲避他的缠磨,独自跑到深圳闯荡去,如今我和她也断了来往。但是,小柴照旧喜欢往我这儿跑,跟我聊过去他俩之间的情事。总之吧,小柴这种情况,我哪能和他好呀!不过,我把萤子介绍给他,倒是一件很美的事儿。这样一来,萤子母女有个稳靠家庭,小柴得个宝贝女儿,算得上两全其美,你说是吧?”
单一简深怀感慨地叹说:现如今,一些学人的随笔尽是胡言乱语,属于典型的“后现代学术垃圾”。他情绪激越,额头的筯都鼓起来了,发誓说,日后决不写无聊的学术随笔,浪费自己宝贵时间。
吕答:不对,这看法偏执。陈独秀尝慨叹:“神州大气,腐秽蚀人。”近80载过去了,目今情形怎么样?没有什么大改变,思想罹患哮喘症,呼吸挺困难。殷海光精辟指出:“垄断是非,就是垄断人心。这是封闭社会的一种现象。”际此黑白颠倒、是非难辨、真妄混沌之世,作为一个北大人,你应当勤笔奋书!果敢地书写,刚毅地书写,不停地书写,拼命地书写!用泉汩的文字迅速占领报刊杂志!哪怕跟他们唱反调,学孙悟空闹天宫,捣乱他们一阵子,弄出点儿动静来呢,也是件好事嘛!鲁迅曾说:“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就是这个道理。“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只剩下主旋律在独歌独唱,狺狺然迎吠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要知识分子有什么用?无声的抗议不叫抗议,无声的中国乃是最大的悲哀,因为这意味着一个冷漠的的中国,士人之心死寂了。胡风也懑慨:“当权力需要寻找靶子的时候,作家最容易撞在枪口上。”见地何其澄澈,何其洞察!但是,洞察归洞察,他依然执拗上书,跌出了一己的良知金言。即便到了后现代,一个知识分子也必须面对时代发言,这是上天赋予知识分子的使命。至于你道出了多少真理,那是无关紧要的,没有谁去真正关心。福柯就指出:“启蒙,就是保持对传统的永恒批判的姿态。”这种批判姿态,是我们必须保持的。在后现代的今天,没人关心你所说究竟对还是错,这个问题一再沦降,成为无关紧要的了。高尔泰有句名言:“在没人关心对错的时代,批判没有意义。”处身后现代,这就成为一个悖论——一个关于知识分子身份的悖论。“知识分子是时代的眼睛”,必须擦亮这双睿眼,引领世人朝前走,往上走!不能冷默,不许冷默!我谆谆嘱告你:秉持“只顾耕耘,莫问收获”的心态,果敢地拿起你的笔来,用泉汩的文字去覆盖报刊,占领各大舆论地盘。重要的不是言说什么,而是你在言说;冷默意味着弃权,意味着absence,即存在的缺席。
“还是说点儿高兴的事吧!对了,秋荣,小桂华昨晚梦见你啦!梦见我们一起去长城玩。我累了,走不动,趴在你背上,你呢背着我。梦里的你可不像平时的你,你变得高大英俊,力气很大。所以,今天一早起我就想到给你写这封信。只是手头没有纸笔,又要上早班,中午也不敢写,怕午睡不好下午影响干活,才拖到这会儿写信。上次我头疼,你骑车赶过来探望。刮那么大的北风,你不打的过来,只图省几块车票钱。小桂华心里好感动,真的好感动呀!回去时,北风刮得更猛烈,你肯定受冻了吧?你带着一肚子气回去,真委屈了我的好荣哥哦!第二天,萤子来看我,她责备我说:‘大风天,贼冷贼冷的,人家大老远赶过来探望你,受了冷气可不好。你对人家没有表示表示,真是太不应该了!’听了这番劝告,我心里很不安,又担着惊怕。是呀,是呀!冷风朔气的,冻坏了我的好荣哥,那可不行啊!思来想去,我就跑到附近商店,给你买了一双连指手套。下周三,你过来取吧。你戴上它,以后骑车出去,再也不会冻着手指了。到时候,还要献给你我最最美好的……记住:下周三,上午你过来吧!那天米师傅轮休,她赶早回家去了。荣哥,真希望你这会儿在我身边,站在我身后,双手搭在我肩上,很受用地看我写信呢。乘着这会儿我搁下笔,你就可以搬过我的嘴儿放在你嘴唇上,给我一个肥肥的吻了。荣哥,你总是喜欢把“亲吻”称作“啄嘴”。还有,你的啄那么甜润,每回我都醉在里头,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啊。好啦!写了这么多,我真的睏了,好睏好睏呀!眼睛快睁不开了,我该上床睡觉啦!说实在的,小桂华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写情书呢。我一边写着,一边心里直害羞,又感觉怪甜怪蜜的。好荣哥,可别笑话我哦!最后,你想kiss我吗?好吧,跟你啄一嘴:叭!
“祝
“做个好梦!”
署名是“想你的小桂华”,日期标着12月28日晚,但是给划掉了,另注明“过午夜了,是29日”。
“周三……糟糕!今天就是周三!”老杨灰丧地心说。
李钦甫笑问:“吕老师,今天您的情绪不大好吧?是不是……因为没分到住房?”
“对了,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来。”进修教师游玉玉趁机楔话,“半个月前,我一大早乘校车去北大昌平园区听课,发现一个奇怪现象:一路上,大家缄默不语。彼此见面惟点头而已,谁都死板着脸孔,吭都不吭一声。我这个人呢,平时爱说爱笑的。长久呆在一个沉闷的冷场子里,有点儿接受不了。我很想和周围的人聊一聊。但是,看看满车人的嘴巴闭得铁紧,好似贴上了无形的封条,我一想:自己本是外人,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找人聊天不大好,于是也保持沉默。一路上,我觉得忒别扭,闷气死了。我暗地里直纳罕、直惊讶:都是北大中文系教师,彼此之间,为何如此冷漠呢?”
这下子,扭转了话题的路向,课堂气氛也疏松了。
“否否,不是这样的。”吕诗品教授喝口茶水,甘霖了一下嗓子眼,又默了默神思。“不是北大中文系教师之间关系冷漠,确实是别有隐微,讲出来挺尴尬的。这次住房分配的事儿,害得北大教师们的心情压抑得很。不是个别教师的心情很压抑,而是普遍感到很压抑。像我这样没资格分房的,固然心情很不好;就是有幸分到住房的,也很不痛快。”
吕诗品教授说,北京电视台邀请北大中文系一批教授拍摄电视系列片《中国诗歌精神礼赞》。忝任“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秘书长,我是撰稿人之一,也是负责人之一。那天,轮到拍阮梦籍教授的《杜诗选讲》。阮先生望眼欲穿,终于在燕北园分到了一套三居室。房管部门通知他:必须在月底之前交纳购房款,而且一次性付清,否则取消购买资格。但是,他老两口无儿无女,凭着这点儿薪水,一辈子究竟能攒几个钱呢?大家可想而知,无须我多加解释。为了筹到这笔紧缺的购房款,阮先生愁得吃不香,睡不好。依照讲授提纲,那天阮先生讲授《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阮先生一次次讲,每讲到一半,他喉咙就发哽,讲不下去了,同时老泪哗哗往下滚淌。唉,真叫老泪纵横啊!在场的人,谁见到这种情景,都会感到悲哀的。不过,摄影师是不晓内情的,见对方不配合自己,他又是气,又是恼,嘴里几乎要骂娘了。他急步抢出演播室,赶到隔壁房间来找我,气咻咻直问到我脸上:“哎,吕教授!这个糟老头儿,究竟是咋回事儿呀,咹?这一集究竟录不录呀,咹?他这么不配合,耽误我多少功夫呀!依我看,干脆换人得了!这号衰佬,嘁,我可伺候不起!”我赶紧敉平摄影师,解释了一番,向他郑重声明:
“节骨眼上换人,绝对不行的!首先,这一集由阮梦籍教授担任主讲,合同已经签订了,决不能更改;否则,你们得承担违约后果。其次,阮先生是研究杜甫的大权威,这是国内外公认的,没有别个取代得了。”
紧接着,我抢步来到演播室。这时阮先生停止了呜咽,泫泫的泪水仍在汩汩涌泉着,脸颊上的粗犷皱纹一抖一抖的。时光的铁耙将阮先生的脸容耙得沟壑纵横,横七竖八着,北国冬景一般的枯索,让谁瞧着不为之伤感呢?他的老泪浑浊得很,顺着枯瘦脸颊上那些粗皱纹,拐过来又拐过去,慢慢缓缓往下滚淌。我瞧见,他素来为之自豪的花白胡须给打湿了,颗颗泪珠儿粘在胡须上,纯银色泽,潮亮潮亮的。我忙递过纸巾,斐言安慰了他几句。接着讲明利害关系:这次拍摄很重要,时间又有期限,容不得半点儿俄延的。摄影师为您一次又一次开机和关机,这实在是很不妥当。您想想,这等于给人增添烦嚣,不尊重人家嘛!请阮先生务必配合摄影师的工作,千万控制好自己情绪。“光阴去后绳难系,利害在前人必争”,谁的时间不是很宝贵的?谁的耐心不是有限度的?下一次,无论如何争取圆满,再别耽误人家工夫啦!阮先生听罢,不禁羞惭满面,忙将颊上浊泪揩净,又拭了拭花白胡须上的泪痕。化妆师赶过来,给他的老脸又打理了一番。他一个劲冲我拱手致歉,颤着浊声连连道:
“对不起,对不起!很对不起!我……唉……老糊涂了!很抱歉呀!方才,我实在…情不自禁啊!”
紧接着,他喝了几口温水,又上厕所方便了一下,回来冲我说,行了,并说这一回,他保证控制好情绪。于是又开拍。当阮先生吟诵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蔽天下寒士俱欢颜……”突然间,他的大嘴歪咧了:“哇……哇……”又嚎啕恸哭起来!在场的我,忍不住鼻根作酸,噗噗的直掉眼泪,还溃出一泓涕水,清清亮亮晃悠着……
稍候片时,吕老师继续讲课:
有位北大历史系老教授,治学严谨,著作等身。他很受本系师生抬爱,我拜读过他的学术著作,对他很是景仰。有一次,老先生坐出租车,到城里办事。途中司机和他侃大山,司机熬笑不住,他也不时开怀畅笑,彼此合了脾性。快要下车了,司机闲闲地询了一声:“请问,大学老师吧?”老先生点点头,反问一句:“怎么知道的?”老先生平时不戴近视眼镜,其貌不扬。他有些异诧:这位的士司机,外表普普通通的,眼光好生厉害呀,竟然一眼猜出他的身份!司机慧了一眼老先生:书呆子相貌,朴素打扮,土里土气的。他薄薄地哂笑一腔,说:“坐我车子的,多得很呢!三教九流,哪行哪业的都不缺。我经常凭着乘客的衣服,来判断他们的职业。瞧瞧您吧:穿得这么寒酸,我不难猜想到的。您说说,我猜得准不?”登时老先生额头爆汗,脸膛臊得红赧赧的。花白胡须抖了几抖,他嗫嚅着回答:“准,很准!眼力真不浅!”司机瞧出老先生的尴尬,便不再吱声了。到达目的地,司机瞟了一眼打票器,23.5元,便用挺同情的口气,摆手一笑说:
“瞧您这么穷……得了得了,零头给抹掉吧!”
老先生走下的士,两块脸皮烧烫烫的,仿佛叫谁批了一顿耳刮子。他掂簸一下手里没给出的那几枚硬币,猛然间想起鲁迅的《一件小事》。于是,这位迂夫子站在马路边大发骚慨,他对自己咕哝:
“真是想不到呀,我堂堂的北大教授,今天叫一个的士司机饶了我3元5角钱!”
这几个小钱,他掂了一掂,扔进路旁的垃圾桶。
待回到家里,老先生茶不思饭不想,憋屈着生闷气。他恨意冲天,浑身不自在,横不是竖不是。恨什么呢?恨自己没出息,窝囊废一个!老先生揽镜自照,左瞅瞅右瞅瞅,越瞅越难过,觉得面目可憎、可怜。他把镜子往地板上狠狠一摔,给摔碎成了八九瓣。他躺在被窝里,紧蹙着粗浓的眉头,苦苦地长考。就这样,恹恹悴悴的,落下一场大病。
“堂堂北大教授,保持职业的体面都办不到,这究竟算个什么?”老先生喃喃自语,神色中有无限凉凄,病黯憔憔的。“这究竟算个什么?五千年中华文明,五千年斯文传统,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呢?”
夫人煎好中药端到床前,老先生乏力地摇摇手,表示拒绝服用。好歹挨过几日,萧然长逝了。
大家听得唏嘘不已,一时间慨说纷纭。
随后,吕教授将书本、讲义和保温杯装进棕色皮包。他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平静地说:
“这门研讨课,到今天算是结课了。还没到下课时间。不过呢,抱歉得很:我另有点儿急事儿,得先走一步了!”
“行,没关系!”杨明中忙带头起立,和大家一同恭送。“吕老师,您有要事,就请先走吧!”
吕诗品站起身,抬起脚刚要走,听他这么说,却又坐下了。拿食指在鼻头蹭了蹭,吕教授露齿一哂,恬恬淡淡说:
“呃,要事嘛算不上,也就小事一桩罢了。不过呢,这桩事儿倒挺有意思的,和咱们这门课也有点儿关联。干脆,我趁此机会,对你们讲一讲吧。”
大家又安坐,静听。
吕诗品教授娓娓讲述起来——
北大艺术系有个副教授,姓王,雅擅行书,自封“北大行书王”。近日他读书获启,冒出风调独绝的一个好点子:创作一件行为艺术作品,题为《行书流水》。其构思如下:王老师装扮成一个中国古代隐士,身披蓑衣,挽起裤脚,手持笔砚,赤脚走下一条清清澈澈的小溪,以哗哗流淌的溪水为巨幅宣纸,挥毫书写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同时,岸边柳树下,安卧着一头老黄牛。老黄牛身旁,一位男士西装革履,坐在一块山子石上,闲适地手抚古琴,雅奏着中国古琴名曲《流水》。全过程拟多角度拍摄下来,送交明年年初在日本东京举办的国际行为艺术节。拍摄地点选在江西九江柴桑,诗人陶渊明的故乡。眼下呢,一万元赞助费他筹措到了,服装道具置齐了,大黄牛和摄影器材租好了,摄影师也敲定了,只缺一个合适的古琴演奏者。王老师跑来找我,请我担任这个重要角色。我向他坦言:“我只会拉二胡,并不会弹古琴。”王老师忙作揖,央恳说:“全北大的教师寻了个遍,没发现一个会弹古琴的。我想了个办法:请您扮演一下。您呢,只是坐在溪边一块山子石上,对着古琴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抚弄十来分钟。待后期制作的时候,我从CD里选录一段古琴曲《流水》搁进去。那些老外听不懂中国古典音乐,好糊弄得很嘛!”听到这番话,我不禁哑然失笑,连忙摇手答道:“唷嚯,这可不行!你这么糊弄,分明在拿我开涮嘛!”这个念头荒唐透顶,我斩然予以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
“凡事糊弄,最后糊弄的是你自己,”吕诗品归结一句。
“王风会弹古琴,”老杨嘴快,蓦地楔入一语,“他是我们宿舍的。”
“噢,是吗?他叫王风?谁的弟子呀?”吕诗品很觉讶诧,眼睛打了个亮闪。
“任伯乐老师的。”
“弹得好吗?”
“很不错,不,是很好!”杨明中接手了老杨未出口的应答,“他专门拜师学过琴,我们宿舍每天回响着他的弹奏。不过,他只会弹三支曲子:《流水》、《离骚》和《琴挑》。”
“哟嚄,那不简单啦!”吕教授抖地振作精神,爽爽然开颜粲笑。“北大中文系研究生中有这等才子,而我吕某竟然一无所知!唉,愧怍呀愧怍!吕某孤陋,愧怍得很!”又问杨明中:“不知道王风同学,呃……他愿不愿参加这次拍摄?倘若愿意的话,我可以引荐一下。”
“嗯……未必愿意吧。平时他只在宿舍里自弹自奏,自娱自乐。班里搞晚会请他弹奏一曲,他一概婉言谢绝。”
“哦?为什么呢?”
“他引用古人诗句说:‘月色满轩白,琴声宜夜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可见古琴不适合公开表演。在人多热闹的场合,演奏效果根本出不来。”
“嗯,说得好!这话很是!”
吕诗品教授赞许地点点头。继而说,他这会子不得空儿,要领王老师进城去,引见一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朋友,缓日腾出工夫来,意欲造访王风同学。
下课后,“二杨”骑车回宿舍,交流这堂课的领味,彼此都感觉收获甚丰。
“以前我满以为,”杨明中说,“吕老师取后现代主义的话语姿态,必是后现代主义者无疑。如今看来不对,竟是误读他了!”
老杨点头称是:“‘酒糟鼻子不吃酒——枉担虚名’,难怪要被人误读了——也算是‘合理的误读’,对吧?”
“唔,‘合理的误读’,你说得对!”
“问题不在于误读,而在于:如今谁有耐心去读懂一个人呢?”
杨明中听得抚掌大笑,连连称是,骚叹道:
“吕老师快语中的,论说犀利。没错儿,这是个浮躁的时代,整个社会浮躁着无聊的虚矫风气,人人跟着感觉走,奔着欲望去!”
“可不是?跟着感觉走,奔着欲望去。知识分子纷纷弃养浩然之气,惟煅利己之器,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骑到柿子林,但见从五四体育中心呼啦出来一大帮人,有的手里拿着求职材料。“二杨”知道,这是从毕业生人才招聘会场出来的。本来他俩领到了门票,上午也要逛逛去的,只是有课去不了。
“走,去看看吧?”杨明中问。
老杨点点头,虽然明知迟晚了些。来到会场门前,恰逢谭冕走了出来,冲他俩挥手招呼呢。谭冕跳脚大嚷道:
“上当了,上当了!这种有名无实的人才招聘会,根本没必要参加!”
“二杨”打问,里面怎么个情形?这恰好挠着他的痒痒筋,遂连哈哈带嚷嚷,溅唾喋喋着,生动地描述一番:
上午进去逛悠了好半天,人潮汹汹的涌涌的,没发现一个中意单位。尽是些国际跨国公司,什么柯达、松下、索尼、壳牌、西门子、克莱斯勒……要的都是外语、财会、国贸、法律、金融、电子、计算机等方面的。文史哲专业的,人家根本就不感兴趣。《南方周末》等报社也来招聘,摊位前簇了一堆人,挤挤挨挨的。桌案上的简历堆积如山,一些滑落到地板上,工作人员也懒得弯下腰去捡拾,看了叫人好不凉心。我准备了二十份简历,从头到尾各个摊位转了一圈儿,只投出两三份,最后灰溜溜地走出来。又笑说:
“头一次参加这种会,真真长见识呢!遇到一件很好笑的事情:我去北京市园林局的摊位前应聘,一个老头儿看了看我的求职简历,连忙退回,拱拱手道:‘高才,高才!可惜呀,我们单位庙小,养不起!’我反复声明,自己是农民出身,从小喜爱园艺,渴望找个你们这样的单位,有份工资就行,业余写写诗歌。但是,老头儿固执地拒收我的求职简历,解释说:单位头头给他的任务是招两位本科生,没说要研究生。我向他索要名片,他摆了摆手,表示谢绝收纳。我见老头儿这般坚执,只好挪步走开。过了一会儿,我来到北京体育学院的摊位前。一个五大三粗、穿运动服的家伙叉着手站立,活像一尊门神。女生们打他跟前走过,都是虚虚怯怯的,说话声也压低了好些。这家伙说话慢慢缓缓,但是嗓门特大,听起来嗡声嗡气的。每吐一个字沉沉甸甸,冲劲十足,活像运动员在田径赛上甩出的铅球。人们一看便知道,这厮准是搞体育的: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你该冲他朗诵你的诗作《蓝色老虎》,”老杨机敏地打趣他,做嘿嘿憨笑科。“他听着嚷诵,准保吓得抱头鼠窜!”
三人齐声哗笑起来,庐山三叠泉了,栩栩然活现。
“完喽,老大!这回我可完喽!”谭冕冲老杨呵呵笑嚷,“现如今,我落到去中学找饭吃的地步了!”
“不至于吧?这怎么可能呢?”
“是,真的!我不谎你!我给北京101中学投去一份求职简历了。”
“哎,听我说!可别小瞧了它!”杨明中楔话,“在北京市,这所中学赫赫有名呢!不少中央领导人的子女在此就读,培养了许多人才。”
“对,对,没错儿!”老杨接口,低了低身段。“但是,天才只培养了半个,那就是郭世英。”
“郭世英?他是谁?”谭冕登时解不来,火急急地打问。
“小郭沫若呀!”
老杨简单介绍了一下。
“哦……”
谭冕明白了,又追问道:
“你称他是半个天才,这为什么?”
老杨对“文革”史颇下了一番硬功夫,便滔滔讲述起来:
他是郭沫若的第六个儿子。这家伙是绝顶心慧的,一本20万字的《古文观止》,他默读两遍就基本背下了。1962年,郭世英考进北大哲学系,和几个朋友组织“X小组”,探讨哲学方面的难题。“文革”期间,他挨红卫兵的轮番批斗。在北京农学院私设的牢房中,他四肢给绑在椅子上,连续批斗了三天三夜,受尽凌虐后堕楼而死。准确的死亡时间,1968年4月26日清晨六时。
“啊?果真吗?真不敢相信……”
谭冕惊得大跌眼镜,忙探手一把按住,趁机往上推了推。
“一本《古文观止》,读了两遍就能背下?啧啧,奇才呀奇才!果果的奇才一个!”
“奇器英才,必生大志而有异行。怎么样?叫你油油钦佩吧?”
老杨阔嘴大咧,做了个憨笑科,洋洋晔晔侃讽起来:
“比你‘谭一’怎样?郭世英是否更厉害?”
“谭一”者,谭冕之绰号也。第一、二学年,谭冕在同学中到处吹嘘自己的记忆力超凡,炫称谁若不悦服,可以和他比试一下,见个高低。丁卯、辛艺圃挺身应战,果被挑于马下,从此“谭一”绰号声播于班内。进入第三学年,由于缺少新赛事,该绰号渐渐遭淡忘。但是,昨晚忽逢一场遭遇战,谭冕竟然意外地溃败。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昨儿晚上,老杨在宿舍背着手踅行,随口背诵《左传·曹刿论战》的句子:“‘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遂入见。”
“错喽,老杨!哈哈哈……你呀好孬,好孬!背错了嘛!”
伏案写信的谭冕哗笑起来,将手里的笔当随便一掷,果决地锵锵坚称:
“告诉你:‘肉食者鄙,又何间焉’,这才是原文!”
“嗤嗤,你才错了呢!”老杨高腆草包肚,矜才炫学孜孜焉,摆出一副不屑置辩的口吻。“明明是你记错了,反倒赖到我头上!”
当即两人争辩起来。谭冕乱然溅唾,口口声声分辩说:
“我是绝不会错的,当中学老师时我讲过这篇课文,早就背得熟滔滔,近乎滚瓜烂熟了。”
“不对,不对,错的肯定是你!我中学时学习过这篇课文,也背得熟滔滔,烂熟滚瓜了,而我的记忆力决不会背叛我,这方面我有绝对自信!”
两人请杨明中居间,从公作个评判。杨明中却不肯挑明自己态度,只是含含糊糊敷衍一句:
“记不太清……呃……好像……老杨说得对吧?”
谭冕硬是不肯悦服,摆出死磕的一副态势,将胸脯拍鼓似的噗噗山响,高扯着夯嗓门嚷叫:
“错不了,错不了嘛!俺‘谭一’的记忆力,绝对错不了的!这方面,我更是绝对自信!倘若不信,可以拿书来核对!”
仿佛嗓门大小既能引导他占据信心的上风,又能帮助他占据对错的上风。
“不过,得设个赌:赌一瓶酸奶,怎么样?”
“嗯……”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敢不敢来呢?”他死磕地逼问,“敞话你发一句唦!”
“好吧,依你了!来就来!”
老杨不说二话,慨慨焉应战,不过偏要激一激他,遂一口咬定说:
“才赌一瓶?不行不行,啧啧,太少了嘛!得加倍才好!豪赌一把——两瓶,何如呢?汝敢应战乎?”
谭冕不假思索,揎拳撸袖,溅唾着嚷道: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好吧,来就来!‘扫烟囱莫怕手沾灰’,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干脆就豁出去吧!”
“讲定了,莫反悔?”
“‘上阵的莫怕流血’,讲定了喽!”
“莫反悔啰?”老杨钉牢一句。
“‘扯烂龙袍是个死,打死太子也是死’,‘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定了定了,决不反悔!干干脆脆,我呀豁出去了!”
“即使屎坑也敢跳?”
“怎么不敢?‘胆壮落得霸王业’,偏霸一方最称我愿!就在今晚,同你恶赌一把!”
“好嘞,来就来!”老杨撸起袖子,袖口齐至肘弯。“‘石要石磕,铁要铁打’,就请过招吧!今儿晚上,来个‘岳云锤震金蝉子——硬碰硬’!”
当即老杨搬来凳子当垫脚,从高高的壁柜里取出《古文观止》,翻开《曹刿论战》这篇核对:哈哈,果然自己对了!立即蔫巴了谭冕,仿佛一蔸甘蔗失去水分。他脸上光彩隐匿,终于怅然憬悟到:自己思虑稍欠周密,又低估了对手的记忆力,不幸犯下双重错误,结果栽了个大跟斗。可奈何?奈若何?呜呼,自认栽了吧!只得红涨着脸盘子,把脑壳偏到一边,乖乖站起身来,到小卖部买酸奶去。
谭冕刚迈出宿舍门,老杨兴奋得两手对搓,一行憨粲一行蹀躞,逍逍遥遥踅几圈儿才止步,憋住笑声冲杨明中说:
“这厮说话太刚太硌,胡夸海口呢!‘好胜者必遇劲敌’,今儿叫他长见识啦,嘿嘿……‘沉疴要下猛药’,这就算一副清醒剂,够猛的中药啦,嘿嘿……我呢,故意要求赌两瓶,好赚出一瓶来给你喝,嘿嘿嘿……‘打铁还需本身硬’,没有这两下子,我岂能撸袖叫板他?此之谓‘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输得他灰灰沮沮,服服帖帖,终究帖然无词矣,嘿嘿嘿……这浑浊小子,矫首天边外,狂狷自大得无厘头,忒不像话了!眼仁里简直没别人,如今逞得他比祖宗还大了!依仗背过《唐诗三百首》,他未免太逞才卖技了,给他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狄更斯曰得好:‘狂傲自大者最不能屈忍的,就是别人的狂傲自大。’嘿嘿嘿……‘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好歹我算是老大嘛,岂能自毁家珍,在他面前跌个仰天跤?”
杨明中脸沉似渊水,两瓣薄嘴唇遭受控制,缄缄地沉默着。
“再说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老杨偏一偏脑壳,不睬他蕴藉的颜色,继续一行憨笑一行嚷说:“这小子忒贬瞧俺的记性,我呢略放手眼,葩藻了他一下,便试出其清浊成分几何。于是焉,俺的宿忿霍然得逞,大好大好,嘿嘿嘿……给他一剂猛药吃,好歹促其猛醒……”
杨明中忙声明,这瓶酸奶他不会喝,绝不会喝的。
“老大,请听我一句!你这样黑他,可不够厚道呢!”
“这家伙,嘁,太逞威猛了,就算厚道么?自封什么‘谭一’,这叫我犯妒,很看不惯!他那无边的狂傲像沸水烫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气,蛮想给他瓢泼冷水,让他明白满话说不得的。常言道,‘山外还有山,人外还有人’嘛!今天好容易逮着机会,我绝不肯错过的,嘿嘿嘿……毕竟‘姜是老的辣’嘛,‘绕你奸似鬼,吃了老杨洗脚水’[66]!嗬嗬……嗬嗬嗬……”
“你呀你,于己有利的事情就干,这难道不虚伪吗?”
“依你之见,于自己不利的事情就干,这才叫作真诚喽?”
杨明中语塞,脸色倏时掉下,灰扑扑的,探手似可拍落。
“狄更斯曰得好:‘狂傲自大者最不能屈忍……’”
“老杨,得了吧!”杨明中忙拿话拦他,口气不似往常随和。“别卖弄你背过的名人名言,絮叨得叫人难受!”
不一会儿,谭冕拿着四瓶果味酸奶回到宿舍,一瓶他自己享用,两瓶交给老杨,另外一瓶递给杨明中。他忙婉言谢绝,再次声明自己不喝。
却说老杨叭吸酸奶喜滋滋,那股浓稠的得意晾在脸盘上,大似潇湘馆廊檐下晾晒的手帕子,在风日下飘飘扬扬,招招摇摇。他高高腆起草包肚,徐徐缓缓走到谭冕跟前,叉开短腿站立着,把嘴巴咧得老阔老阔,呵呵打趣着说:
“‘养鹰的叫鹰啄掉眼珠’,个中感受何如耶?‘谭一’这块破烂招牌,到了该烧砸的时候吧?”
“哼,未必!你不过侥幸取胜!”谭冕气咻咻嚷叫,颜色红红白白,斑驳地隐隐现现。“从总体上讲,你的记忆力硬是比不上我!”
“什么叫‘从总体上讲’?你喋喋倾吐的,不过是空洞的废话,我呢一概不予承认!我就认单个事实。喏,喏,瞧见没?就认这个!”
老杨将酸奶瓶子单手擎起,擎得老高老高的,须仰视才得见;仿佛奥运会冠军当着观众,高高擎起勇夺的奖杯。杨明中在旁摇头连载,忙忙趋前了两步,轻轻一拍他的左膀,叮咛个猛醒道:
“尼采有名言:‘勿以小胜而自矜。’你呀你,少兴头些呗!越自己谦越尊重!”
“呵呵,笃哉笃哉!‘勿以小胜而自矜’!”
这才强制地收煞,好歹闭上他的阔嘴。
“来吧,再来再来!再赌一回定胜负!”
刚喝完酸奶,谭冕招集剩勇又要死磕,非磕死才罢休的架势。性急的他,将空瓶一扔便揎拳掳袖,“嗵”的一擂桌面,俨然擂响的是鼓面,提出了新一轮挑战:
“背唐诗,怎么样?”
老杨不匮乏精明,岂肯轻易上其沉舟?慌得连连摆手,赶紧脱壳图便宜,嘴里说:
“胜负已分,何须再定?罢了吧,不来不来!再说呢,‘优势在握,岂可假人?’我若再赌下去,岂不钻入你的圈套?”
谭冕原是输不起的,一听这话便脸子甩地,奔步抢到他跟前,汹汹出恨气逼问说:
“怎么叫圈套呢,咹?讲这话,你什么意思,咹?拿我当何许人,咹?不行不行!‘丢块瓦片,也要下落’,你得给我讲清楚!” 说时咚地一捶桌子。“否则,哼哼哼,我定不依,决不饶!老杨,你给我讲清楚!必须给我掰扯个清白!”
哎哟!糟糕了,晦气冉冉!
老杨心里跌脚嗟悔,意识到自己漏嘴巴,让对方拿作筏子。他慌得歉声不绝口。谭冕却充了电似的昂起劲头,摆出一付“扭住问题不放”、“得理不饶人”的霸蛮架式,扬铃打鼓折腾起来。他将两只袖管高高掳起,一个劲溅唾飞沫,夯声嚷嚷着说:
“解释清楚,你解释清楚!否则,哼,我决不干休!”
杨明中忙上前解劝说:“千万别为此些些小事,伤了兄弟情分。”
“贤弟,来来来!”老杨试图转圜,态度随机应变。“先坐下!坐下说唦!”执住他一条胳膊,将他捺定于下铺床沿。
“贤弟,好贤弟!对不起,对不起!刚才说话不留神,我说错了唦!其实,我的意思不过是说:背唐诗,咱俩就甭比了,没这必要嘛。这是你的独擅胜场,换言之,你的看家本领嘛!我再不可一世,在这块地盘上岂敢跟你……呃……较高量低?”
“那好,就依你!我不跟你头头脑脑的,就同你讲硬的:‘一撇两捺’,咱们来撇脱的!”
谭冕将袖子揎得老高,嘴上短髭一根根竖起,暴暴地挺突,仿佛全身怒气凝聚于此。
“撇里撇脱,我这人顶喜欢。你说吧,怎么个撇脱法?”
“由你选择,你想背什么?反正,你非得和我再比试不可!今晚咱俩大战三百回合,不比出个输赢来,我决不罢休!掏句心坎话,我就是不服我的记性拼不过你!”
“哦呦呦!贤弟哎,可把我逼惨喽!”老杨苦下脸来,忙作揖求饶:“行了行了!你说从总体上讲你记忆力比我强,那就是比我强!‘羊群里跑出骆驼——就只你大’,这总行了呗?不过是面子问题,我认下也没关系,无妨大局的。”
“时间不早啦,再比赛下去,这觉还睡不睡呀?”杨明中也从旁力劝,“明天上午,老杨和我还要上课呢。”
好央歹劝的,最终了了这场无谓的事端。
方才谭冕提到北京101中学,老杨心想:我不妨乘机借小郭来弹压他,锉一锉他的歪性,杀一杀他的狂劲,便顺嘴激了他一句。怎估料,谭冕听完他的介绍后,气概竟然矮却三分,转而谦虚起来了:
“那当然,没的说嘛!‘杨再兴遇见岳鹏举——甘拜下风’!我服气,心服口服!看情形呀,这‘谭一’绰号,我该取消才是喽!”
老杨的雕虫伎俩,没躲过杨明中的那双慧眼。他哧哧地哂笑起来,指着老杨对谭冕说:
“为昨晚那件事,他在寻趁你呢!依我看来,你的记忆力确实超群,没必要认输服软。何况你还有诗才嘛,和郭世英至少能打成平手!”
“什么什么?难道郭世英没有诗才?那好,我背一首他的诗,你们竖起耳朵倾听吧!”
老杨于是高声背诵起来:
小粪筐,小粪筐,
粪是孩儿你是娘。
迷人的粪合成了堆,
散发五月麦花香。[67]
犹如相声里的抖包袱,三个人“轰”的喧然畅笑。老杨忍俊不禁,且诵且乐,车把左一歪右一扭,吓得过往行人纷纷让道,惟恐闪避不赢。就这样,他们仨嘻嘻哈哈说说笑笑,边骑车边揿铃,次第穿越熙来攘往的行人,回到宿舍里。次日晚上,吕老师引领“北大行书王”造访北大47楼1032室,和王风促膝恳侃,载研载磋,粗砥糙砺了一番古琴技艺。几天之后,刘教授顺顺利利康复出院。又过了几天,左教授乔迁新居,全家欢腾得像小凉河。哈哈,寒假终于盼到啦!同学们争先恐后,乱着收拾行装,随后就“聋子放炮仗──散了”。登时间,座座宿舍楼荡荡空空,愣立在楼道里爆一粗吼,回音打墙壁反弹过来,嗡嗡嗡嗡响得震震颤颤,激荡起声波播散遐迩,经久未息。偌大的未名湖区游人寡少,似乎显得旷了阔了寂了寥了许多。性喜幽独、耽溺缅想的老杨深觉胸舒意惬,虽说缺少谭冕这个对子,他的侃技难免丢生,唇舌间滋出了斑斑锈迹,杂以带药性的芜草。老杨披着新崭崭的羽绒服,信步闲闲于不复纷嚣、不复挤拥的燕园,感觉心舒舒意惬惬,仿佛贾宝玉披着雀金裘,闲闲信步于古雅的大观园。
老杨叉起腰杆伫在塞万提斯铜像底下,高高腆起凹凸有致的草包肚,使其显得更经典些。展眼打望一下周遭,他不由憨怀地盛笑,沛沛然狂兴骚慨:
“嘿嘿嘿……太棒太棒喽!诗意地栖居,此之谓矣!”
                  (第二部完)


[①] 戏仿李大钊名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②] “后现代清谈”:是《燕园梦》的一个关键词,简称“后清谈”。恰如“意淫”属于《石头记》作者曹雪芹的本色独造语,该词也是悠哉独造的。它对应于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等因思想苦闷而玩清谈,表现的是北大人苦于真心话说不出口,只好拼命玩“后清谈”,起劲儿玩“侃讽”,藉此忘怀心头的闷痛。《燕园梦》对此作了大量描写。

[③] 戏仿中国“文革”时期的政治流行语:“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④] 参见附录:《隔靴搔痒的“感觉”》。

[⑤]《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苏联御用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所著长篇小说,主人公叫保尔·柯察金。该书在中国风靡多时,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竭力模仿它,可谓其“中国版”。

[⑥] 手捏子: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手帕”。

[⑦] 跌古现世: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给祖先丢脸”。

[⑧] 跌古: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给祖先丢脸”。

[⑨] 冇得:江西乐安方言,和“冇”是同义词,意思是“没有”。

[⑩] 打短命咯:江西乐安方言粗口,意思是“该死的家伙”。

[11] 墨乌:又作“墨乌墨乌”,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很黑”。

[12] 短狗崽:江西乐安方言粗口,意思是“该死的家伙”。

[13] 绝脚板咯:江西乐安方言粗口,等于下文的“绝灭咯”。

[14] 狗肏咯:江西乐安方言粗口。

[15] 干精鬼瘦: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干瘦”、“精瘦”。

[16] 一滴沥: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一丁点儿”。

[17] 啄苦: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很苦”。

[18] 疖疖癞癞: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叫人心里腻烦”。

[19] 戏仿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20] 几: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多么”。

[21] 将昼: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临近中午”。

[22] 眼红: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羡慕”。

[23] 抵不得: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比不过”。

[24] 好高: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喜欢高傲”。“好”读作“hào”。

[25] 打白哇:江西乐安方言,又作“打野哇”,意思同“说野话”。

[26] 屌里屌气: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流里流气”。

[27] 结棍: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厉害”。

[28] 读书来得八只脚: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读书脑子很管用”。

[29] 抓死模子: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思维僵化”。

[30] 玩脑浆:赣方言,相当于“绞尽脑汁”。

[31] 死蛮绝笃: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死纠蛮缠”或“难以打交道”。

[32] 作翘: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摆架子”。

[33] 紧哇: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没完没了地说”。

[34] 精精刮刮:江西乐安方言,和“精精剥剥”相同,意思是“精明”。

[35] 高栽: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高傲”。

[36] 耍赖痞: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抵赖”。

[37] 吃价: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分量重”。

[38] 冇别什咯: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没别的”。

[39] 黄色潜水艇:北京一家迪斯科舞厅,位于北大资源东楼的地下室,距北大南校门约150米远。

[40] 雀薄、歪歹: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心术不正”。

[41] 精精剥剥:江西乐安方言,和“精精刮刮”相同,意思是“精明”。

[42] 来得: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擅长”。

[43] 郎崽: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女婿”。

[44] 妹郎: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妹夫”。

[45] 檀弓是儒家典籍《礼记》中的人物,据载好礼,乃有德君子。

[46] 沈源、唐岱是清朝乾隆年间宫廷画师,代表作《圆明园四十景图咏》,现存于法国国家图书馆。

[47] 海子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断言:“这一世纪和下一世纪的交替,在中国,必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

[48] “霉面骑士”是堂吉诃德的绰号,见塞万提斯《堂吉诃德》,杨绛译作“哭丧着脸的骑士”,稍嫌罗嗦。

[49] 前昳子: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前日”。

[50] 特私: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特意”。

[51] 圆范:豫方言,意思是“周全”、“周密”。

[52] 法语:对会听话的人,无须多讲。

[53] 李叔同:《忆儿时》。

[54] 关于“青春的单翅鸟”的命名,详见附录《青春的单翅鸟——海子论》。

[55] 清朝在修建北京皇城的大清门(现拆毁)的时候,将明朝所建大明门包裹在内,连“大明门”的题额也不毁弃,将该石料翻转过来刻上“大清门”三字后再嵌入墙体,这也是“善用文化遗存进行改建”的范例之一。悠哉秉持同样的创作理念,将《红楼梦》的大量语汇加以利用,呈现近乎电影艺术的“叠印”效果,以实现“《燕园梦》又名《红楼梦》”的创作宗旨。读者对曹雪芹的作品愈是熟稔,就愈能从本书中辨识出来。

[56]《燕园情》由周保平作词,孟卫东作曲,聊充北京大学的准校歌。开头原作“红楼飞雪,一时英杰”,悠哉以为语意欠明朗,分量也轻飘,故改成“红楼呐喊,唤醒中华”;第二行的“爱国进步民主科学”亦欠佳,故改成“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窃以为,原歌词虽存押韵之优长,然而依照“不以词害意”的原则,实有修改之必要。

[57] 在《北大头号梦想家的后青春真实写作——悠哉〈燕园梦〉的主题解读》文中,檀作文博士评论说:“《燕园梦》里颇有性爱描写,尤其爱写‘手淫’。《红楼梦》里标榜‘意淫’,悠哉却在标榜‘手淫’。悠哉充满激情和审美地表现‘手淫’,自然是生命意志的一种体现。但这未尝不可视为一个象征:生于‘暴民中国’的‘平凡的世界’里,理想与现实的交合终究是不可能,启蒙自身是注定夭亡的青春的单翅鸟。思想的启蒙,等价于青春的手淫。”

[58] 头脑:赣方言,意思是“原委”。

[59] 半丁老人:中国画家陈年号“半丁老人”,擅长写意花鸟画。

[60] 这部技压列夫·托尔斯泰名著《安娜·卡列尼娜》的作品,最后他写出来了,即《燕园梦》。“以爱情为主线,却不拘囿于爱情,都极宏大而尽精微,写出了各自时代的精神氛围。”这既是《红楼梦》和《安娜·卡列尼娜》作者的写作理念,也是《燕园梦》作者的写作理念。
《燕园梦》依托的时代背景是:第一,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登陆中国,在北大燕园产生弥散性的影响。第二,在“八九事件”中,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遭受重创,留下一个巨大的精神伤疤。第三,随后市场经济大潮猝然降临,中国知识分子被社会边缘化,导致在“人文精神”讨论中出现大分化,他们的心态也虚飘浮躁起来。他们苦于真心话说不出口,于是大玩“后现代清谈”:解构呀、话语呀、误读呀、播散呀、主流/边缘呀、女权主义呀、新历史主义呀……将这些新名词挂在嘴边上。他们放弃知识分子的启蒙天职,耽溺于玩味语言的快感。无疑地,这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精神极度苦闷的表征,恰如东晋“竹林七贤”表面上耽于清谈,骨子里却是极度苦闷的。
作为鲁迅文学事业的接班人,中国小说大师悠哉怀抱启蒙理想,创作启蒙小说《燕园梦》。本书抒写了从蔡元培、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王实味、胡风、林昭……到20世纪90年代,百年来一代代北大人对“红楼梦”(启蒙梦)的苦苦等待,终究无奈地破灭。本书主人公以“启蒙者”自居,热衷于私下启蒙。在说出启蒙话语“该给你上一课”后,他殉难于中国的启蒙事业。“梦断虹桥”的悲剧结局,宣告了鲁迅《呐喊》所开启的中国启蒙文学的终结。

[61] 戏仿卡尔·马克思的名言:“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只有不畏劳苦沿着崎岖山道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62] 海子:《诗学:一份提纲》。

[63] 费希特:《人的使命》,第三卷。

[64] 曼德尔斯塔姆:《无题》。

[65] “新启蒙主义”是1980年代出现于中国学界的理论思潮,延续了近十年,以李泽厚、刘再复、王若水、金观涛、方励之、苏晓康、刘晓波等学者为代表。其观点不尽相同,存在内部分歧,但是有共性:将学术服务于中国当时的政治体制改革运动,高扬五四启蒙运动精神和人的主体性,力图将未竟的中国启蒙事业进行到底。经过“清除精神污染”和“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终于在“八九”事件后横遭扼杀。长篇小说《燕园梦》所描写的,是中国“新启蒙主义”运动失败后,中国知识分子普遍的精神状况。因此本书成为一部史诗性的巨著,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66] 戏仿《水浒传》的俗语:“绕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

[67] 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中,杨健评论说:“才华四溢的郭世英仅仅给我们留下这么一首歌颂粪筐的儿歌,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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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8 18:04:11 | 只看该作者


第二部  冬
                      四十八
“阿嚏!阿嚏!”
洗漱完毕,王风刚踱回寝室,接连甩出两枚冲劲十足的喷嚏。他忙扑向自己床头,取来手纸横揩竖抹。鼻头、人中和鼻翅,给揉擦得通红通红的。
“啊呀呀,不得了!玩笑开不得!真是‘说嘴打嘴’,果然感冒上了!”
“我这个人,轻易不会生病。”一杯热茶下肚后,王风接着方才的话茬,喋喋地继续发挥,“不过,每干完一件大事,我准得闹一场病:高考那年是这样,考研那年也是这样。昨天去任老师家交书稿,碰上他患流感,当时我开玩笑说:‘没准回到宿舍,我也感冒一场呢。’这不,果然说中了!”
王风所说的“大事”,指他和导师任伯乐教授合编了一本《追怀王国维》。忙忙碌碌了两个月,该书即将付梓出版。
躺床上看书的杨明中见状,赶忙放下书本,在床头的褥子底下左掏右摸。寻出个药瓶子,他探手递下说:
“老王,我这儿有药,赶紧吃几片吧!”
王风摆了摆手,照例予以谢绝。
和苏联的日瓦戈医生一样,王风的父亲也是医生兼诗人,曾经以伊萨可夫斯基式的抒情诗风,写过不少马雅科夫斯基式的楼梯诗。但是,他的名气较张志民弱小许多,在中国诗坛已经湮没无闻。大概受父亲的影响吧,王风历来持“感冒有益”论,主张感冒无需治,也无药可治,办法只有静卧加喝开水。他将此“法宝”在宿舍里屡屡作无效宣传,今日自然又重复一次。“感冒有益”论的要点是:感冒产生于人体自身调节机制的正常需要,常出现于季节嬗代期间。好比一架灵敏的测试仪,一旦身体发觉自己随着季节的迁流需相应调节,忙碌的人却忘记这种调节,这时就来一场感冒,不大不小给予警告。
“实际上,”王风归结说,“感冒对人身体是预警信号,它是有益无害的。”
“是的,对头!老王说得有道理!”杨明中附和道,口气中满含信赖。
“那是呀!”老杨朗声接口,抬起杠子来,“老王说的,又经明中予以肯定,这等于双保险,能有错吗?咹?敢说错吗?咹?”
满室掀翻笑棚,一片呵呵哈哈。王风笑得清鼻涕哗哗直往下淌,赶忙取纸揩抹,接着使劲擤鼻涕,把个鼻子折腾得忍气吞声。
“你呀,就是个杠头!”杨明中讪颜一笑,薄唇皮扁一扁。“最喜欢耍的,就是使巧话骂人!”
“什么什么?”老杨大跳脚,嚷叫起来,“明明是赞你,怎么反成骂你了?”
“哼,算啦!你惯于放刁,耍弄‘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的伎俩,还想痞赖不成?”
“对对,你见识多,看得醒透!老杨这厮,喜欢从别人痛苦中发掘欢乐!”谭冕从旁嚷叫,唾液无章地飞溅。“刚入学时,他常这样骂我。那时候,我没识破他这套鬼把戏,满以为是真心敦崇我呢,每每心坎暗自作美。嘁,哪晓得‘请小姨子做伴——没安好心眼’?”
大家轰然失笑。闹不清是笑老杨的刁滑,还是笑谭冕的昏愦。
“来,来,来呀!”王风赶到老杨的书桌前。“我也让你痛苦痛苦,从中发掘一点儿欢乐!哪怕抠出一点儿,哪怕舀出一点儿,也是好的!”
王风扳按老杨的肩膀,两个膀子使劲一压,疼得他双肩松垮,眉心不由紧拧。他抖开压力,跳着两脚暴嚷:
“嗷哟,嗷哟哟!饶命!饶命啊!”
“哈哈!原以为你能挺过三次压的,不料我才一压,你就嗷嗷叫了!”王风抵近他脸孔,哂哂笑着,搓了搓手掌。“感觉怎么样?这下子,尝到苦头了吧?
“瞧这副溜肩膀,”谭冕指着笑道,“软得像嫩豆腐!”
“软?不不!”老杨昂然奋起,攘臂嚷喊,“这叫‘溜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①]。”
“唷嚄,‘鸭子煮烂了——还嘴硬’?要我给你再来一压?”
“哎哟妈也!求你别压了!我求求你啦!”
见他赶着过来,老杨吓矮了半截身子,慌不叠地打拱作揖。
“老杨,我敢打赌!”谭冕在旁谐趣地浪声大笑,浪掷唾沫星子。“当个侃君子你蛮够格,但绝对干不了地下党。树叶掉下来怕砸破脑袋,你这种人岂能干革命?一旦老虎凳、竹签子摆在面前,保准你吓得屎尿齐流,不当甫志高才怪呢!到时候,铁定这么副嘴脸——”一头笑着嚷述,一头哆嗦着忙双膝跪下,磕头犹如捣蒜——“‘长官,饶命啊!你们不要问,我什么都说!上级的地址我知道;下级的地址也知道,我……我……我坦白!我全都招供啦!’”
“哈哈哈……活像!活像!”大家拍掌腾笑,乐得西歪东倒。“活画出一副熊包嘴脸,另起稿用不着了!”
“老谭的描述的是,不由我不虔虔信服。”杨明中笑哂着补充,说时斜瞥老杨一眸,意味颇有些悠长。“其实,和老杨走在马路上,我每每虚构这么一幅场景:战争年代,上级派我和老杨到敌方去卧底侦察。走在半路上,我们遭遇一哨敌军巡逻兵,赶巧了——军官是一只老狐狸。这时候,老杨经受不住严峻考验,军官刚盘问两三句话,他就吓得浑身筛糠,把裤子都尿湿了。他手指颤抖点点我,嘴唇同样颤抖,连连打着磕巴,跌出一句整话来:‘他、他、他叫杨明中,我的顶头上司!’”
“哈哈哈……像!像!像!身处和平年代,激情不起来,这副嘴脸恰是!”
大家狂兴不止,又恣发一通喧笑酣畅,窗玻璃给震得活了过来,激荡出一连串琐碎颤音。凝霜在窗户上敷了一层雾气,个别地方结起一朵朵形似蕨草的冰花。打屋里闲眺一眺,玻璃上的湿意白濛濛的,外面什么也瞧不见。老杨撑持不住,把嘴巴都笑歪了,跳起脚来嚷嚷说:
“No!No!俺老杨岂能孬种至此乎?‘表壮不如里壮’,别看我平时这副熊样,没准到了关键时候,我比鲁迅还硬骨头呢!”
正喧喧沸沸闹腾着,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生——不是别人,正是杨明华。杨明中见弟弟进来,便不再和老杨较量侃艺,颊上笑意随之敛却。他从上铺爬下来,嘱咐弟弟稍待片刻,便穿上外衣出去了。杨明华无所事事,双手揣进棉衣口袋,在宿舍里踅过来踅过去。迷彩裤颇有些肥大,裤腿相互摩擦,散作碎声窸窸窣窣,牛皮靴踩在水泥地板上,敲出稳稳沉沉的连串闷响。瞧见老杨床头放着本厚厚的《中国歇后语大辞典》,他好奇地抓取在手,略略翻看了一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就轻轻搁回远处,嘴唇碰出“啧啧”两声,似乎在赞叹,又像是惋叹,弄不清其确切含义,继而又踅起步来,双手依旧揣进棉衣口袋。踅了几步,他对王风随口说了句什么,王风闲闲散散回答,反问他一句:
“哎,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呀。”
“那……你有慢性鼻窦炎?”
杨明华点头称是,惊讶于对方的细致观察。
“咳,这不奇怪!”王风摆一摆手道,“我父亲是大夫嘛,而且教授级的。哎,你这病麻烦,根治很难啊!”杨明华又点头称是,赞他博才多识。
“鼻窦炎的病因有两个,”王风侃瘾又犯了,他一边闲闲喝着茶水,一边慢条斯理清谈起来。“第一,遗传基因的影响;第二,擤鼻涕的方式不当。”
杨明华说,他这毛病和遗传有关。他爸爸曾在部队机场的加油站工作,成天和汽油打交道,以后落下这病根子。
“这越发奇了!为什么我哥没这毛病?”
“哦,那不奇怪,你哥可能主要继承你妈的遗传因子。”
“老王,”在旁倾听的老杨楔话,“方才你讲,擤鼻涕不当也会引起鼻窦炎,这怎么回事儿?”
王风解释说:擤鼻涕不能同时进行,也就是说,不能同时捏住两个鼻孔。正确的擤法是,先擤一个鼻孔,再擤另一个。因为,前者造成的冲力太大,使鼻神经饱受强刺激,不小心会损坏鼻黏膜。
“那样擤很难受,带一点儿弱弱的晕眩感。你们注意到没有?”
杨明华点头说是。老杨没觉得有过晕眩感,抑或有过而自己没观察到?但是,他也点点头。
王风取来烟盒,习惯性地搕了两搕。搕出一支烟,他抽了出来,斜叼在嘴角边。
“按道理说,医生的家教很严的,通常禁止子女抽烟。你抽得这么凶,难道你爸放任你吗?”老杨好奇地打问。
“我们家谁都不抽,就我抽烟。”王风将右指间夹着的香烟递到唇间,深深地叭吸一口,缓缓吐几个烟圈儿,一圈儿追逐着另一圈儿。“本来我不抽烟的。读本科时,我宿舍哥们儿全抽;受他们的不良熏染,渐渐我就入彀了。”
“现如今,我们宿舍就你一人抽。你乘机把烟戒掉,干净利索,多么好呀!”
“没那么容易吧?我确实想戒掉。不过,得找好时机,闲下来才行。眼下读书太忙,还不到时候。不说消遣,实在是过瘾而已,抽纸烟的人,手嘴闲空,便似无聊。”
“累了就歇着,太忙什么?”
“‘越累越不得闲’,难道你没听说过?”
从实讲来,这句俗谈他真没听说过,便淡怀地一笑,同时拈起笔随手记录。
“另外,你知道吗?”王风探出手去,在烟灰缸里弹搕几下。“抽烟有个好处……”
“什么什么?抽烟竟然有好处?”老杨搁下钢笔,讶然嚷叫起来。“在我看来,抽烟是文明人的野蛮行为,哪来什么好处呀?”
他父亲杨心林患肺病后不戒烟,39岁得肺癌死去,根于这个缘故,老杨平素拒绝吸烟。
“你说得对,‘不沾烟和酒,活到九十九’嘛!可对我个人来说,抽烟起码有个好处:时不时可以分一下神,使自己手中有事可干,借此大脑休息休息,不至于太疲劳。”
“生病了,还抽烟,你的感冒好得了?”
“哦,不相干的。我有经验:一般感冒五天左右,就好了。”
谭冕楔话:“我感冒了七八天,怎么还没好利索?”
“哦,感冒是否好利索,有个便捷的检测方法,你拿手指头往鼻孔一掏就知道:只有当鼻孔不再淌稀滑的清涕,而是粘着稠稠的胶体时,才算好彻底了。”
“来,老王!换根抽抽。”
杨明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烟,拈出一支扔在王风的书桌上,接着又请老谭和老杨尝试。略加谦让后,老谭点头同意:“行,那就抽一根吧!”双手恭敬地接过。老杨一口谢绝,拿手推挡开去。“‘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老杨,来一根吧!”杨明华笑劝一句,见老杨仍然摆手谢绝,就不再相劝,顺手将烟支搁回烟盒里。“嚄,够阔呀你!哪儿弄来的?”王风惊奇地问,一边把烟点着。杨明华坦怀地笑哂,解释说:前几天,他导师主持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他做会务得的。说着探手到王风的嘴边,王风取下叼着的烟卷,他拿二指捏着,将烟卷倒过来,凑到自己嘴边上,待烟头燃着了,又倒捏着递还给对方。
“哟嚄嚄!瞧你瞧你,挺老道的嘛!”
王风肩膀向前耸着,“哧哧”地笑道。一缕淡青色轻烟,从他嘴里飘逸出来,袅袅缓缓载升载腾,大似灵魂开拔肉体的情形。
杨明华眯起眼,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抽着烟卷,在屋子里打起踅踅来。一时间,他踅到老杨身旁,见老杨趴在书桌上,奋笔正疾书呢。
“干吗呢,老杨?”隔着他的左膀子,杨明华斜探脑袋,朝他日记本打了一溜。
“唷!别看,可别看!”老杨吓得忙以手遮蔽,“我记日记呢。”
“哦,sorry!”杨明华忙踅了开去。过了会儿,复又兴发感慨:
“你们学文的,天天呆在宿舍里,睡觉,看书,要不就玩‘后现代清谈’[②]。啧啧,真闲适啊!”
“这叫嘛,‘清谈见滋味,至隐隐于学’。”
王风扬起头来,眺一眺窗外的天,晴朗得嘹亮,爽惬地吐个扁形烟圈儿。那情那态,恰似一条鱼儿冒出水面,张嘴呼吸新鲜空气。
“唉,我们学工的受累,每天过得紧紧张张的。”
杨明华由衷感慨着。老杨在本子上且记且听,又睃一眼桌上的小闹钟:10:25。午饭时间快到了。
“像今天,这种晴美天气,”瞥了一眼窗外,他慨慨地继续说,“要么上教室,要么上试验室,要么上图书馆,没有谁肯犯懒。横竖不会在宿舍闲呆着。”
“嗐,不奇怪!”王风悠然道,“学科性质不一样嘛。”
“想图轻松?当初你该考中文系研究生呀!”谭冕笑着楔入一句。
“哼,我可瞧不上!”杨明华摇摇脑袋,打鼻腔里哼出一声,以特批判的口吻说:“你们学文的,尽玩酸腐,清谈不厌贫,实在太虚浮了!一副嘴皮子,一支笔杆子,此外还有什么?就像老毛说的:‘白天放屁,晚上看戏。’哼哼,我才瞧不上眼呢!”
“学文的,酸腔腐调乃本分耳!”老杨呵呵接嘴,满脸漾着憨笑。“所谓‘酸腐文人’,原该酸一点,原该腐一点嘛!不酸不腐,叫什么文人?”
“算了吧,老杨!”杨明华嗤嗤发噱,脑袋大幅度后仰。“依我看,你们宿舍里,数你最酸腐了!成天瞎叨咕,引书据典的,满嘴书生腔!”
“书生腔有啥子不好?依我看呀,书生习气不可无!”老杨亢声辩护,满脸憨笑金灿灿的。“自古‘屠夫说猪,书生背书’,既然官场有‘官腔’,党界有‘党腔’,就偏不许我们有‘书生腔’?薛宝钗道:‘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这说法太真理,妙极啦!紧贴着我心坎,载宽载慰,载舒载适,载亲载切,啊呀不得了!敢问一句:张君瑞、柳梦梅、贾宝玉、老残、夏瑜、萧涧秋……哪个不是满身酸腐呢?这是我们的精神胎记嘛!”
“还有孔已己呢,你别忘了说!”杨明华点醒一句。
“对了,他也算!还有于质夫、倪焕之、高觉慧、方鸿渐、许彦成……”老杨掰指头枚数,“西方有堂吉诃德、哈姆雷特、罗亭、梅什金公爵……”
“瞧一瞧,‘砍的没有旋的圆’,”王风飞扬着得意的颜色,冲杨明华哂笑说,“老杨是北大的侃讽家,赫赫有名的了。若论赌口齿,你可不是他对手哟!”
“哈哈,好呀好!好个‘北大的侃讽家’!我既荷了这虚名,今后更得‘生命不息,侃讽不止’[③]了!嘿嘿……妙呀妙……”
老杨做抚掌憨笑科,现出一张畸怪脸相。由于背屈腰弓,同时一脚高高踢起,导致身体重心不稳,他笑得差点儿跌翻在地。
“嗤,嗤嗤!你们中文系研究生,白让我读我都不读!我就喜欢干实事,讲求实绩。比如:怎么把楼盖得既高又更省钱呀,怎么提高建筑物抗震系数呀,怎么改进建材性能呀……我满脑子就想这些,也只想这些。”
“哦,对了!”王风正想呷茶,忽想起什么,又将杯子搁到桌上。“最近杂志上有篇文章,写你们清华的,题目叫《清华园里好读书?》,你读过没有?”
“没有。这些破玩艺儿,我从来不读的。呃,说了些什么?”
“作者追慕了老年间的清华园,如何大师云集,学风多么浓郁。如今呢?却是学术空气稀薄。他在文章中大发一通海骚,说如今清华研究生可怜得很。他们的书架上,除却英语和计算机的书籍,几乎空空如也。哎,我问你:果真这样么?”
“这个嘛……”杨明华略微沉吟一下,闲闲话一句:“这篇文章,学文的人写的。呃,我没猜错吧?”
“没错儿,叫你猜着了。清华中文系一个教授写的。”
“嗤嗤,如此迂言腐论,叫我一下就猜着:作者是文科的!”杨明华嗤嗤哂笑起来,不小心漏出几颗唾星,他拿手掌揩抹掉。“外系的情况我不清楚,不敢妄下论断。但是,就我们建筑学系研究生来说,确实就是这样。不过,这没什么不好嘛!甚至我认为:这样很好的!简直太好了!什么‘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什么‘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读书好’之类,我素来不信的,嗤之以鼻。倘若读书指的是你们这种读法,我看清华人永远不读书,那才是最好的呢!试想想吧:现如今,世界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光追踪世界科技前沿,就够我们忙活一辈子,甚至几辈子。我们哪有功夫背诵唐诗宋词呀?哪有功夫研读《红楼梦》、《浮士德》、《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日瓦戈医生》、《古拉格群岛》呀?哪有时间坐宿舍神侃,步湖畔清谈呀?况且,读了成堆的文学名著,倒也不算省劲,可究竟有什么用呢?能让中国尽快富强起来吗?能让中国的GNP值超日赶美吗?”
有一次,我去本班一位男同学的宿舍串门,见一个外地高校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大谈特谈清华的鼎盛气象,并对比性地指责北大的“败落不堪”,言辞之间流露出对北大的大不恭。我发现我的同学迅速红了脸,发一声喊,打断那位外校才子的高论,然后慷慨陈辞,细说北大、清华的优劣问题。他郑重指出,首先,北大是一所综合性大学,是University,而清华不过是一所工科院校,是College,University与College档次谁高谁低,智者明鉴;其次,北大的文化名人、思想巨子成批涌现,前后相继,在各个历史阶段都对中国社会的进步起过巨大的推动作用,而清华除了培养出一批技术过硬的“物质型”知识分子,还能为社会贡献什么?我那个同学越说越激动,摆出一副“誓死捍卫”北大尊严地位的架势。他这种具有经典意味的“北大激情”瞬间感染了我,于是我也一反平时注重理性分析的思维原则,大声附和我同学的意见,用一串赞美的话语将北大“高高举起”。在我们两人猛烈的话语围攻下,那位外校才子连续失语,最终神情尴尬地一溜了之。我和我同学两人四目相对,会心微笑,仿佛刚才赶跑了一位来向北大下战书的清华特派使者。
这席话儿牵枝带叶、没头没脑,不加掩饰地挟带个人的怨忿情绪。一时间,大家抓寻不着头脑,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哑默的气氛骤然间爆破,在屋子里快速扩散开。这种烟雾弥漫的场面,真叫人好不尴尬!幸亏这时候杨明中回宿舍,把大家的注意力引了开去。他将一塑料袋托福、GRE听力练习磁带交给弟弟,兴兴爽爽道:
“瞧瞧,帮你弄来了!拿去吧!”
“你的朋友不要了?”
“对,不要了!他已经考过了,大概年底出去,去普林斯顿大学。”
“这么说,这些磁带全归我啦?哇噻,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杨明华欣欣雀跃,喜欢得什么似的,活像小孩儿过新年时得着一件稀罕礼物。他朝大家打声招呼,狗颠颠地拔腿走了,带着一飙兴致冲冲的轻快劲儿。牛皮靴在过道和楼梯上踩出的噔噔声响,1单元各宿舍人都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王风从床铺下拖出个大纸箱,取出两袋方便面。他将包装袋拆开,放进饭碗,倒开水冲泡。
“老王,再过十几分钟就吃午饭,你不如再等一等?”杨明中抬腕看看表,婉婉劝道。
“我先吃点儿,垫垫肚子吧。”
杨明中道:“昨天的《北京青年报》上说:据统计,目前北京方便面的销售量集中在知识分子最密集的中关村地带。还说,长期食用方便面,容易导致营养不良……”
“是,我也看了。”谭冕道。
“老王,”老杨搁下书本,扭头对王风笑道,“在北大,你真称得上是方便面的头号消费大户:每天至少消耗三袋以上。三年下来,估计得三千袋以上吧?对你这种消费者,商家该发块勋章才是呢!”
王风恬淡一哂,慨叹道:
“从在北大读本科时候起,我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不良习惯。我从不在食堂吃早餐,只以方便面充饥。后来,到东南电视台上班,依然故我。如今上研究生,还是老样子。十多年下来,我吃下的方便面,管必超过一万袋了,而且专吃‘味道好’牌的。倘若商家奖励我,愿讨兑牌一块,上书:‘味道好牌方便面头号食客,凭此牌吃遍中华,畅行无阻!’怎么样?”
那是一个大雪飘飞的冬日,我们决定去海淀的扬州风味餐馆“黄鹤店”喝点酒御寒,同时借此消磨令人难堪的漫长的冬夜。王在酒桌上就已经表示出了醉态,但王的这种醉态我们都已司空见惯,因此谁也不当回事。回去的路上他和韩走在最后边。根据韩后来的叙述,王起初话特别多,而且是用他的家乡话——福州话对韩慷慨陈词。福州话是闽北方言区的代表语,保留了许多上古音,与北方方言差别巨大。韩是河北人,王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但是王当时根本想不起这些事来。韩说那时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虽然王以前喝多了也吐几句福州话,但绝不像今晚这样滔滔不绝。因此韩打定主意想尽早把王弄回宿舍。但是当他们步履蹒跚地折腾到一条叫老虎洞的小胡同时,王终于不省人事地躺倒在一片洁白的雪花之中,睡得无忧无虑。喝酒的人特别沉,韩急中生智,花五元人民币雇了一个过路的大嫂看着王,自己回来报讯。韩后来解释说是担心狗用舌头舔王的脸,况且,韩笑了笑说,躺在一个叫老虎洞的地方总归让人不放心。等我们用担架把王抬到医院后,诊定的结果把我们最后一点酒意都给吓醒了:王严重酒精中毒,再晚半个小时就麻烦了。校医院郑重其事地把我们副系主任给叫来之后才开始清洗王的肠胃。按照校医的说法是万一有意外,有个头儿顶着。事后我们曾经谈起如果王那天不幸逝世,我们只好打起背包齐赴王家,让他母亲在我们当中挑一个当儿子,或者轮流当儿子。由于王在这个倒霉的晚上的前一个晚上刚刚喝醉吐过,并且十分荒谬地跑到五四足球场边上的乒乓球桌上睡了两个小时,所以我一直对王的这种精神表示钦佩。
“哼,想得倒美!”谭冕哂批一句。
大家呵呵笑将起来。
过了一会儿,老杨从碗架上取饭碗,打算吃午饭去,突然桂华打来电话,说有要紧事儿,你过来一趟吧。他赶忙骑车过去,路过街边一个书店时,顺带买了张北京旅游图。经过厨房门口,他隔着玻璃窗吼一嗓道:
“桂——华——!”
桂华身穿白色的工作服,头戴一顶白色的工作帽,做柔姿操似地一婀一娜,溜溜达达出来了。她青春的脸庞上,盈盈漾漾着喜庆气色,宛若春花舞风。
“嚄!还扭步呢!”
“管我呢,”她笑吟吟地莺声俏答,自在娇莺恰恰啼。“我呀喜欢!”
“哎,我问你:到底有啥‘要紧事儿’?”
两鬓和锛儿头津出成串的汗珠子,他拿袖子来回揩抹着。初冬气温不算高,不过今天没刮风,他急巴巴地骑车赶路,天庭仍是汗沁沁的。
“啧啧,啧啧啧!瞧你唷,这一头汗水!”
“我夏天汗多。”
“骑车别犯急,悠停点儿嘛。先下去呆会儿,拿毛巾打水擦把脸吧!我一会儿就下来。”
桂华说着,掏出房门钥匙,交给了老杨。
除了总经理、厨师长、会计这一干人,京华宾馆的厨师、警卫、服务员等属于合同制雇员,挤住在宾馆的地下室。走进墙角一个挂有挡风帘的门廊,拐下窄窄几级回旋梯,再拐个90度弯,是一条笔直的百米通道。通道尽头是一扇铁制的安全门,终日紧锁,锁上落满了尘灰。通道两边是一间间低矮的房间。称它们“低矮”,是拿北大学生宿舍作标准来裁量的。北大学生宿舍楼层是以安放高低铁架床为原则设计的,睡在上铺的可宽舒地在床铺上站立。这儿的房间却是紧紧仄仄的:进门一个三米见方的小门厅,一边靠墙摆放一个分成几格的壁柜,在壁柜一角和对面墙壁之间,呈对角线拉起一根铁丝,用于挂毛巾衣服;从门厅走上四五步是房间,贴着两面墙壁,放置三张高低铁架床;剩下的空位,挤挤挨挨地搁下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由于高度不足,睡上铺的须勾着头才能爬上去,下床时也是如此。地下室走廊、门厅和厕所全天候亮着灯——通道、厕所和门廊是一盏40瓦的白炽灯,房间是一管荧光灯。
初次随她走进这片地下天地,老杨深感惊诧和罕异,心下忐忐忑忑的。来到她的宿舍门前,桂华从衣兜里掏房门钥匙。局促的窄门打开了,她迈步先进去。他呢?并没及时跟进,而是伫立门框前,呆呆讶讶,打起魔愣来。他扪住心坎上,疑疑惑惑自问:“嘁!这么个破所在,是我该来的么?”清清晰晰记得,自己隶属另一方天地:一个佳卉葱茏、阳光富足、空气鲜澄的所在,一个以“一塔湖图”为标志的中国最高学府,一个由上课、清谈、吃食堂、听讲座、看电影、查资料、逛书店、睡懒觉、做春梦……构成全部生活内容的高雅场所。
蓦忽意识到什么,他陡猛地倒吸口凉气,慌忙扭转了身子,磕头愣脑就往外撤。
“咦——咦!干吗呀你?怎么不进屋,反而往外跑呀?”
扭头一瞧,桂华追趁出来了,劲赶赶地。
“我……这……”嘴里嗫嚅着,他无奈地车转身子。“哦,哦,进去吧……”
“我走进屋里,刚换好衣服,转身一溜瞅:唷唷,没见了你!把我吓得……吓了我一大跳!”
她抚着急剧起伏的胸脯,怨嗔嗔地剜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告诉他:瞧瞧,刚才我受惊不小呢!
“喏,坐吧!”她指了指椅子。
他却傻伫着,眼瞠瞠瞅定她,耳朵似无所听。
“哎哎!怎么了,你?”
桂华见他脸色红白不定,虚汗珠儿濡濡涔涔,心里便着了些慌。她忙取来毛巾替他揩拭,又温温地兑了一杯开水,安放在他的掌心里。
“究竟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没……没什么……”
说话时,他丧丧地耷下脑袋,埋进无力的萎靡状态。
以后再去,老杨就习惯了,和她的同事自如地闲谈。这么一大群打工者,绝大多数是来自外省的,极个别的来自北京郊区县。和桂华同屋的先有四个:洗碗工小龚、洗衣工小蔡、职餐厨师小郑,还有一个“打工婆”——米师傅。打工妹的流动性是很大的。没有过不久,小蔡回家结婚了;小郑在例行体检中一项指标不合格,让宾馆给辞退了;住桂华上铺的小龚见隔壁宿舍有一张下铺床位,二话不说迁挪过去了。
说起“打工婆”米师傅,她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北京,原是一位高级面点师。全体厨师中数她年纪最大,资历也最老。厨师长张胖子特请宾馆领导照顾尊年人,破例给她安了张木制单人床,将高低铁架床撤走了。因这个缘故,这宿舍较别的宿舍少了些窄憋,多少让人静得下心来。
没有料想,那张铁架床刚刚撤走,宾馆又进来二十几位安徽省安庆市某职业高中的实习生,由一位女教师担任领队。那些女孩儿呀,啧啧,尽是养眼可意的!清一色南方姑娘,水葱葱的身材,苗苗妖妖,脸蛋粉嫩嫩的,恰似含苞欲放的香水月季,一朵朵幽幽沁放馨香。其中两位——童心颖和马悦——原本安排住进桂华宿舍的,米师傅却抵死不肯同意。这位打工婆喜欢清静,嫌她们俩说话叽叽喳喳,一对小灰鹊儿似的,讲些听来聒耳的“鸟语”,借用一句歇后语说:“三两鸭子四两嘴——嘴呱呱”。宾馆领导谦让尊年人,只好将她俩安排到隔壁的宿舍。
说起童心颖和马悦,她们俩挺嫩相的,啧啧,好个喜人模样儿!嘴巴子也够乖巧,渍了枣花蜜似的。两个很脸面的女孩儿,可以这么讲吧。初次见面时,她们俩笑嫣如花,赶着桂华一口一个“李姐”,管老杨叫“杨大哥”。比较起来,童心颖长得更耐赏看些,脸蛋鲜芽芽的。她身段娇娆,胸脯发育得庞挺着,低颦浅笑间透出一缕灵秀气,南方乡村女孩儿所特有的。那对乳房谅必特青春,不会小于桂华的吧?老杨冷眼偷觑,心里直敲响鼓,默默忖想:如今女孩儿发育真早!胸部蛮崇山的呢!想着想着,胯下物硬气地崇高,杠杠然,蛮蛮然,杵到了裤衩外,他只好探手入裤兜,隔着裤衩拨弄两下,探进裤衩再左拨右弄两下,哄得它一弹一缩,软嗒嗒地萎下去矣。
就在前几天,她们俩来桂华宿舍玩耍,小童怀感怅怅地幽幽兴叹:
“头一回离家出远门,真的不曾料想,一下就来到首都北京。乍听这则好消息时,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兴兴的简直乐坏了呀!离家的头天晚上,我还做了个好梦,梦见自己站在天安门前照相呢。谁知到北京两个星期了,成天关在地下室,跟坐牢一个样,哪儿也不让去。天安门在哪儿呀?我竟不知道呢!”
说罢老长地喟口怨气。她小巧的红唇儿,老杨睃见,可爱地噘了起来。
恰在这当口,橐,橐,橐,拖鞋走路的声响传进来,一个五十望外、身材干瘦的老太婆打门前走过。纹络络的一张老脸,老脸上灰土土的没有光泽,给老杨留下了深刻印象——老瘪婆一个。老瘪婆一行缓步一行扭头,拔高她的尖嗓门,冲着谁讻了句什么。那声音尖厉异常,又带着阴冷和暴戾,恰似镶有金刚钻的划刀在磨砂玻璃上劲狠狠地“嗞啦”一下。立时老杨眉头纠结,心尖似给划破了;她俩也抒出愁苦的神情,光洁额头皱出几纹波浪似的曲痕。
“我们领队,整一个变态女!”马悦偏了偏头,努嘴儿示意。“这个老刁货,特别坏喔!在火车上,她板着老脸,念咒似的念了篇规章制度,什么‘未经批准禁止私自出门’呀、‘不许谈男朋友’呀、‘记过三次以上除名,保证金扣发,不给毕业证’呀……唉,罢了!一踏上火车,大家的心就湿漉漉,沉进一潭死水……”
“好一个讨厌的老货!呸呸!”小童作了补充。
“出了北京火车站,你们没经过市区的街道?”老杨很觉奇怪。
她俩说经过了,不过是半夜到的。宾馆派车去接站,直接把我们拉到这儿。大晚上的,能瞧见什么?
“放心吧,你们早晚能见到天安门!”老杨安慰她们说,“离京前,领队肯定会组织你们游玩的。”
“哎呀呀,啧啧啧!”她俩幽声齐叹,眉儿蹙得怪妩妩的。“等几个月,好难熬哦!”
今天老杨来时,脑海里浮现稚气的幽叹,恰好路过一家书店,他也没多想便捏闸下车,进去买了张北京游览图。对于外地人来说,熟悉北京的第一步是买张北京游览图,先从纸上熟悉这座人口密麇的庞大都市。当年初到北京城,阿杨就是这么做的。回想那个晴日,即抵达北京的头天,他在天安门广场照了张相,就转车赶赴北京大学,痛痛快快地玩到傍晚,才恋恋不舍离开燕园。今天他想把这张游览图赠给童心颖,因为那天,她郑重其事地捧个硬皮日记本,请杨大哥将去天安门、颐和园、天坛、北海、香山的乘车路线写上。经过她们宿舍,老杨见童心颖和马悦换上了新制服:一件簇新雅雅的旗袍,由折枝花卉蝴蝶妆花缎面裁成;领口和袖口镶着金丝滚边,显得富贵典雅;鞋子是漂亮的绣花鞋;帽子是旗式的。乍一看,你还以为眼前亭亭玉立着两位满清皇室的格格呢。只有从很高的旗袍开叉——开到大腿根,贴近白嫩的美臀——你才觉出一丝供贵富人玩赏的气息。不过,那四条处女的美腿,叫他不由得暗自叹赏。啧啧,真真好腿子哟!秀雅的轮廓线,没有多余的一丝赘肉,白白皙皙浑似象牙雕琢成的。仅凭腿儿就清楚地表明:她们盈溢着青春活力的身体,确乎未经生活这双脏手的蹂躏。他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朗润着憨声喝彩道:
“嚄——哟——!喜伶喜俐,好一身打扮!”
她俩你捣我一拳,我拍你一掌,正彼此打趣呢,一抬眼瞧见他,即刻羞得满脸通红。童心颖双手捂住脸,跳起脚直嚷道:“哎呀!羞死了,羞死了!”马悦则慌不迭地往小童身后藏躲,仿佛捉迷藏时不慎落后的小女孩儿。
“藏什么藏?哈哈,我都瞧见了哩!好漂亮的秀腿哦!嘿嘿嘿……”老杨憨笑出一叠声来。
她俩更不好意思了,霉着脸孔齐声央告:“杨大哥,杨大哥!你别取笑啦!我们觉得怪难为情呢。”
话犹未了,李桂华已摇摇的走了进来,那小蛮腰肢扭得伶伶俐俐,一寸寸都是活的。她夸赞她俩几句,忙催促他到自己宿舍去。老杨将手里的地图交给童心颖,声明是送给她的,转身进了隔壁宿舍。几分钟后,童心颖换上一身便装,手里拿着三元钱,敲门之后进来了。
“杨大哥,谢谢你!喏,给你钱。”
“不用啦,这是送给你的!”
老杨知道,在实习期间,小童的工资菲得可怜,每月仅260元。
“唷,那怎么行啊?你自己是穷学生——”
“没事儿,你拿着吧!”
她再次道谢,喜悦着离去了。
“哎!今天唤我过来,究竟有啥要紧事儿?”
老杨将房门带拢,犯急地问桂华。
“先坐下。听我说嘛……”
原来,她同学叫蓝萤,老杨以前见过她的。蓝萤的丈夫王狗儿是个赌棍,镇子里小混混争附之,他三天两头不着家,倒把农活儿撂荒了,弄得家计萧条冷清。星夜睡梦间,他犹大呼小叫“白板”、“发财”,父母的话也针砭不进,脑瓜子僵化死性,耽迷得简直没治了。“两个月过年,三个月种田,七个月赌钱”,农村风俗历来如此,他岂能不受时疫感染?今年早春,萤子数落了丈夫几句。哪承想,王狗儿是个瓜娃子,酒后既闷气又轻躁,先耳光了她几记,随后操起一根粗棍子,狠劲劲地棍了她一顿,打得她狗样趴在地上,载嚎载啕,翻过来滚过去。第二天,气怨攻心的她抱着女儿回住娘家,两星期后只身跑到北京来打工。就在一星期前,王狗儿打来长途电话,对老婆这样说:
“你老是漂在外边远离我,这样不是个事儿。我清锅冷灶过日子,家不成个家了,蛮泄劲。要么你赶紧回家,咱们齐争一口气,把日子过得洋盘,让村里人都羡慕;要么干脆打离婚,散伙后各过各的。”
她口气带棱,锋韧锋韧,吐出一字:离。继而回答他:
“常言道:‘家和万事兴。’自从挨了那顿苦打,我对你就死了心,彻彻底底的。老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打从嫁到你们王家,我没一样享受过。家弄成这样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与其这样凑凑合合过下去,倒不如趁早分手的好。彼此友好分手,各自重找感情归宿。”
眼面前,萤子抱这样的打算:先在北京找个男朋友,然后趁回家过年把婚离了,带着孩子来北京过活。今天,桂华的朋友柴世宗打来电话,聊着聊着,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小柴是离了婚的,我把萤子介绍给他,岂不是件好事?今天小柴要过来看望她。因此,她给荣哥打电话,穷催他过来一趟。
“哧!我不认识这姓柴的,会见他干吗?”老杨一听便怫郁,将她的纤手拂开。
“行了,好啦!消消气吧!”
桂华忙拿温言抚慰,解释说:今天宾馆接待一个广东来的旅游团,有200多人呢。后厨忙得不可开交,她实在脱不开身,没工夫陪他。
“行行好,替我陪陪他吧?小柴欠我一顿饭呢。今天中午,我叫他请你客!”
“哦?真的吗?”老杨一听有饭局,勃勃地起了兴致。“那么,你去不去呢?”
“我倒是想去,唉,可出不去呀!”
四十七
小餐馆僻处窄巷,格局逼仄得很,店名倒是挺中听——“酒中缘”,叫人联想起《铁弓缘》和《柜中缘》等古戏,韵味委实挺悠长的。不过,毕竟属于小餐馆,烹调档次不怎么高。老杨拿着菜谱,翻过来又翻过去,搜寻了好半天,没找着什么特色菜肴。柴世宗一口一个“杨大哥”,口气和小童、小马的一模一样,又一个劲地硬把菜谱往他怀里塞,坚持由他来点菜。老杨没奈何,点了麻婆豆腐、孜然羊肉、炒豌豆苗三样菜。小柴嚷嚷说不够不够,这哪能行呀?添加了炸花生仁、小葱拌豆腐等凉菜,又要了一瓶二锅头。服务小姐转身到柜台去取酒,小柴叩叩桌子面,又将她唤回来:
“小姐,二锅头什么牌的?”
“红星牌、牛栏山牌的,都有。”服务小姐恬恬含笑。
“来红星牌的。”
说话时,他双手抓住西服两片翻领,轻轻往上提了一提。
老杨安坐桌子对面,相貌察色了一下,不禁暗挑大拇指:
“嚄哟!小伙子,够帅气的!”
小伙子长得五官端稳、浓眉大眼,可以说“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他理的是北京板寸头,浓密顶发根根挺立。个头和杨明中一般高,肩膀却宽着一大截子。穿得体体面面的:一身米色皮尔卡丹牌西服,双排扣循规蹈矩扣好了,袖口商标照城里人的规矩,给铰掉了;不过嘛,从衣料和做工看,显然是冒牌货,花200多元从路边衣摊上购买的。领带也是衣摊上买的拉链式领带,过了时的便宜货。奇怪的是,这身摊卖货穿在他身上,笔挺笔挺的,肩胛部位不起褶子,可见其胸廓浑浑厚,胸大肌很是发达;相反,老杨花费700多元在王府井定做的一套华表牌西服,因他的体形欠佳而锁在杉木箱子里,平日里绝少穿在身上。想到这儿,他不由暗自钦羡,微微带了些妒意。呣,好个硬棒小伙子!迈进餐馆时,小柴将一直拎在手里的矿泉水搁在桌上,喝着餐馆免费供应的茶水。老杨还注意到:他的手掌蛮阔大,指关节像竹节一般鼓突,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指甲缝也是干干净净,看不见发硬的老茧儿。和那些在北京的人行道、过街天桥或蹲或立或依栏,地上摆着写有“封阳台、做家具、室内装修”硬纸片的外省打工仔比较起来,差别可真是迥迥的——那一干人嘛,头发大抵是毛毛戳戳的,皮肤粗砾砾的,而且腌臜不雅;脸膛焦黑焦黑的,皱纹里多少储了些灰垢;浑身脏得够可以的,挥发出难闻的烟酒味儿;掌上布满厚硬的老茧,有的甚至皮肤皲裂,指甲盖里储满黑泥……小柴不也是外省打工仔吗,为什么和他们判然有别呢?想到这儿,老杨不禁提起精神,孳生出细究一番之趣兴。
两人一边吃喝一边穷聊。柴世宗讲述自己的经历,间或回答他的提问。不大一会儿,老杨对于小柴的情况,了然于膺矣。
柴世宗和福弟同龄,是河北省河间县小柴庄人,属于沧州地区。当地的著名特产,是河北鸭梨和金丝蜜枣。村子离县城很远,基础教育很落后,没一个考上大学的。小柴在家里属老大,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十几年前,他们村与邻村因春耕用水发生冲突。深更半夜里,他父亲带领二十个泼壮后生到上游偷水,导致一场凶蛮的械斗。常言道:“擒贼先擒王。”对方三十几个家伙一窝蜂拥上前,围攻这边挑头的——他父亲。某某人狠恶地抡锹连连击打,导致他父亲的腰椎骨折,成了一个甲等残疾。由于夜色浓暗浓暗的,看不清楚谁下毒手。打这开始,全家负担落到小柴身上。当时小柴在县城读高中,家里出了这件泼天大的祸事,万般无奈的他只得眼含悲泪辍学,收拾好铺盖卷扛回家了。从此以后,他在村小学教书,当过两年民办教师。小柴有位叔叔是部队转业干部,在北京城建集团某分公司工作。叔叔觉得,侄子当民办老师终究没有出息,便把他带到北京,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扎钢筋、翻砂礓、挑泥灰、筛砂子、运砖块、挖土方、砌围墙……各种建筑活都干过。几年前,小柴跟着个同乡老板干,转行搞起室内装修,一仍干到如今。老板是他一个亲戚,挺照顾他的。
“你的手是真正干体力活的手。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老茧呢?”
“没有吗?喏,你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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