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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首发:燕 园 梦(长篇小说) 作者: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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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8 17:51:2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燕 园 梦
悠  哉 著
此书献给
喜爱做梦的人们
如果您喜爱或曾经喜爱做梦
无论甜美的梦还是忧伤的梦
那么它天然是您
永远的知音
题 解
《燕园梦》者,悠哉呕心沥血所著也,原题《红楼梦》。本书集大成地再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即中国学界所谓的“后现代”——燕园内外的社会生活,抒写当代北大人的坎坷遭际和心灵苦难。
红楼者,北京大学原办公教学楼之称谓也,位于北京内城汉花园,一九八四年列入国家重点保护文物。红楼建造于五四运动前夜的一九一八年,系该运动之策源地,业已成为五四启蒙精神之象征。惜哉!曹雪芹之天才巨著《红楼梦》占先,悠哉不得已,遂改为现名。两个书名交互使用,含义等同焉。
燕园者,一九五二年北京大学迁校后新校园之称谓也,系原燕京大学校址,经扩建而成现有的规模,含淑春园、燕南园、鸣鹤园、镜春园、朗润园、勺园、静园等小园,而不含畅春园、承泽园、蔚秀园、中关园、燕东园、燕北园等教工住宅区。其中,以博雅塔为标志的未名湖区系北京大学的后花园,因属于“中国近代建筑中传统形式与现代功能相结合的一项重要创作”,列入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加上典藏丰赡的北京大学图书馆,组成一幅委实好得“一塌(塔)糊(湖)涂(图)”的自然人文胜景。
质言之,燕园最是华夏红尘中激扬才情、宁静致远的绝好去处,实乃高尚其志、以梦为马的风华青年以学会友、大作春梦的理想场所。
人生与梦同为一部著作之页码,
依次阅读之谓现实生活。
——阿图尔·叔本华
春梦是颠颠倒倒的。
——鲁  迅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海  子
我梦故我在。
——悠  哉
目   录
第一部  秋…………………………………………………
第二部  冬…………………………………………………
第三部  春…………………………………………………
第四部  夏…………………………………………………
    附录
    梦断虹桥——悠哉遇害记……………………………
    隔靴搔痒的“感觉”…………………………………
    青春的单翅鸟——海子论……………………………
    语文教育家悠哉给总理大人的信……………………
    邓小平与杨木匠的故事………………………………
    传家宝…………………………………………………
    鳌溪啊,我生命的河流………………………………
    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的孤独…………………………
    北京大学悠哉湖畔的演出……………………………
第一部  秋
六十四
独自背着手浏眼观瞧,蓦忽闹嚷嚷传来喧哗之声,自远而近,但是倾耳谛听,嘈杂中含有齐整,似乎大群人在喊号子。循着声儿跑到园门口,举目一瞭:嗬呀呀,惊得目瞪口呆!一伙泼壮的汉子掮着一幢巍楼,阔迈整齐划一步伐,朝园子里健步稳来。嗨哟咳唷……嗨哟咳唷……嗨哟咳唷……一幢体积庞大的巍楼,外墙呈绛红色,被横七竖八的粗钢缆捆扎得严严实实。几十条泼壮的汉子,有夸父般的伟岸身躯,腰系斑斓闪闪的虎皮裙;宽宽阔阔的大膀子,让粗实的铁杠子压着,深深地凹陷下去。他们掮着这幢绛红色巍楼,步伐沉沉稳势地迈进!迈进!迈进!打他近旁走将过去。嗨哟咳唷……嗨哟咳唷……嗨哟咳唷……嗨哟咳唷……嗨哟咳唷……影在他们身躯的庞大阴影下,他觉到自己身量太过渺小,仿若格列佛误入布洛卜丁奈格国:相形之下,蕞尔小哉!嗨哟咳唷……嗨哟咳唷……嗨哟咳唷……嗨哟咳唷……号子声穿越闷窒窒的空气,犹若穿越一条邃邃的地道,音量渐放开渐宏大,回音嗡嗡嗡嗡作响,嗡响得那样厉害,妙肖触着一组宏大钢琴的琴键。每朝前迈出一步,沉沉步履便踏出一个凹坑。深陷的脚印真叫大得出奇,宛同后稷之母在郊野践踏过的。他瞠开双目瞭眺,讶愕得口不能言,只不住地点头,咂着阔嘴喋喋啧啧……
“老杨,醒醒喔!嗨,醒醒喔!”
嗯?嗯嗯?谁?谁呀?
谁呀?谁呀?谁唤我来着?
仿佛一名谢幕后仍不甘心退出舞台的演员,他揉了揉惺松的睡眼,恹恹踱出那片光明而温适的梦境,迷迷瞪瞪启开双睑,左溜瞅右溜瞅——
喔……是你呀!
“醒来了?”
谭冕低声唤着,同时摇晃他的右膀子。
“贤弟,什么事?”
惑惑问一句,声音平板板的,边缘濡化了,给人发闷的耳感。
“咦,睡迷糊了?你不是倡议:今早起恢复晨跑吗?”
“喔——唷,对对对!嗐,该死该死,犯迷糊了!险得忘事啦!”
杨秋荣捶捶大锛儿头,思维猛不丁打个跌,于是追记起来,清清晰晰,犹进口显影液的效果。常言道:“人在事中迷。”嘿嘿,可算应验喽!老大惭愧呀!一个驴驹打滚坐直身子,他把眼睛按揉了几下,开始穿衣着袜。他哈着腰系鞋带,犹自心里纳起闷儿:
“嚯呦,好怪哉!大清早的,竟做个稀奇大梦!”
清露洗新秋,燕园之晨嫩鲜如豆腐,沁出嫩鲜的凉意,是处泼地的爽致。两人扬首挺胸,轩昂着赳赳的气宇,甩迈着春风得意步,一前一后快跑向北。他们身影穿行于雾海,隐隐又现现,虚虚又实实。晨雾带状地盈盈缭绕,叫他们“剪不断,理还乱”,恋恋缠绵不已。47楼、46楼,两幢男硕士生宿舍楼过去了。45楼也过去了,这是女硕士生宿舍楼。颠儿颠儿的,只须得片刻工夫,校总务大院给甩到身后啦。经过勺园正门时,恰逢不少留学生走出大楼,开始例行的晨练活动。大楼前的几个网球场上,留学生们跃动着身影,奋臂踔腾在打网球:啧啧,漂亮哦!尽是些葩男姹女。经过“智慧之树”[①]时,老杨朝不远处的塞万提斯铜像唿哨一声,招呼这位远来的燕园贵客。“噢——啊——!”谭冕跳脚舒臂,夸张声势,呐出一声豹吼,权当冲远客打声问候。顺着一条S形的缓坡,两人继续快步奔跑,这时天色渐渐就发白,仿佛显影液稳定地作用于底片,于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栩栩得鲜活毕现了。拐过那幢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校办公楼,便来到开开阔阔的未名湖区。恰到天明时刻,湖区弥笼着乳白色晨雾,空气澄鲜澄鲜,充溢着草木的清馨气息。凉吹青沁青沁,夹带晨露和湖面水汽,掠拂两人的额颊飘飘潇潇,仿若女人粉脸之轻摩,纤指之缓抚,带有几分暖情的意味。
“嗬呀呀,惬意嘞!好惬意哟!”
老杨趁着便,把步伐调成了慢跑。
“是呀,真美气!美气死了!”
谭冕应和一句,相应也改为慢跑。
清飙飕过脸颊四片,犹如清水的凉揩爽洗,风儿曳晃着路旁的拱枝,雅奏出一阵阵韵响,瑟瑟簌簌飒飒簌簌……两位学子岸岸地扬起头颅,端严起不算太厚实的胸脯,足足地加了猛劲儿,奔奔促促于环湖路上:嚓,嚓,嚓!嚓,嚓,嚓……鞋底劲磨猛擦地面,流畅出快三的舞步节奏。
淡淡晨雾盈盈浮游着,悠悠扬扬佚荡着,好似一条条纱带,把枫岛、石桥、博雅塔、体育场……轻轻舒舒缠上几匝。湖岸的垂柳沾满湿溻溻的露水,屏息静气肃然延伫,谛谛地聆赏雀儿的歌啭。澄湖的碧波悠悠闲闲载潋载漾,仿佛少女甜睡后睁开清眸,娇娇慵慵雅伸懒腰的形景。波纹向湖岸宁宁静静推展,一粼一粼复一粼,色度刻刻不停调换着,时而明亮时而幽暗。一如既往,翻尾石鱼从湖中欣迓跃起,硕大鱼尾甩出一个美妙园环。恍兮惚兮,老杨听得“泼喇”一声细脆清响,石鱼尾巴劲擞擞地甩起,在曦光渐明的湖面来个“鲤鱼跳龙门”。每次瞭见翻尾大鱼,这声幻听在他脑海来一清敲,钟响磬鸣。只在刹那间,他和石鱼一而二,二而一矣;石鱼被他内化为自己,或者说他将自己外化为石鱼。北大人莫不把上北大视作命运的“鲤鱼跳龙门”,他杨秋荣想例外也不成。“嗬呀呀!凭着我的强力之手,我提升了自己!”他心说。“嗬呀呀!凭着我的强力之手,我改变了自己!”他又说。“提升”的意思是说,起自寒门的他,原该一辈子过着没想头的贫苦日子,而上北大恰似一件器具镀了金,身价飙飙然蹿升几个百分点。“改变”的意思是说,他原该和无数俗子那样,顺命运铺就的人生旷途行至终点,而上北大恰似扳道后的一趟列车,改朝着另一人生站点疾驶,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就这样轰隆隆疾驶,声响震撼大地啊!
“是喽,是喽!我呀改变了自己!”
老杨扬臂甩腿疾奔,脸容靥靥,洋着笑溢着笑,时鲜花朵般。这种感觉,呦呦,太滋味喽!嘿嘿嘿,幸福到极点啦!
环湖曲径上,时不时有晨练学生轻迅地小跑。间或一两个学生从他俩身后跑过,超越自己的一刹那,老杨有种怪怪的自发性感觉:他们双腿似乎甩得特矫特健,步伐迈得特豪特阔,依稀似藏羚羊的跃身跨栏动作。近处道路两旁,树枝和草茎上,尤其叶梢部位,遍洒着澄滢滢的露珠儿。蜘蛛网搭挂桠叉的槐树上,星星点点炫耀着晨露,这处丢一颗那处弃一枚,焕发出晶辉银银烁烁,在秋风中娑娑地婆舞,捎带凉意千丝万缕,一沁一沁润着肺腑,叫人翠爽得不行,翠爽得无话可说。抵近博雅塔底下,但见芳岛美湄子撅起肥滚肥滚的阔绰臀部,在前头一步一蹭趋进着,步幅不慢也不快,腿肚子勒出明显的一个箍儿,脂肪挤出白色线袜外。她的黑发束于脑壳后,宛然一把倒持的火炬,燎着黑色火焰一团,于习习晨风中跳跳荡荡,满带女孩子跳猴皮筋似的意味。嘿嘿嘿,顽皮到九足啦!浮想到这妙情妙景,他莞莞尔尔无声乐矣,便趋凑到谭冕跟前,把嘴巴雅雅地努了一努:
“贤弟,瞧瞧!‘姱丽的胖胖虫’!”
谭冕咧开阔嘴,呵呵大乐起来。
芳岛小姐是班上的日本留学生,任伯乐教授的女弟子。芳岛小姐是班上的日本留学生,任伯乐教授的女弟子。有一回,谭冕睹见她的跑姿挺招笑的,形容她“活像一只吃饱的姱丽的胖胖虫,蠕蠕地朝前拽步曳伐”。当时老杨冲他翘拇,造形出一朵素心梅,喝赞一声“传神”。
“嗨,你好!”谭冕粲粲笑,招呼她。
老杨朝她扬扬手,示个意。
“你好!你好!”
芳岛小姐且慢跑且回答,很风度地点首犹若鸡啄米(日本式行礼),胖胖的大脸庞汩汩汗浆翻,瞧着濡濡滴滴的。汗水流进她白皙的胖颈子,那儿一条褶痕无赖地横陈,满满储蓄着如浆的香汗,涔涔复涔涔濡淌着,濡淌着……
“跑得真快呀,你们!”
“你呢,跑得够慢的!”
三个人齐声笑了。
“‘不怕慢,就怕站’,这样挺好的!”老杨笑道,带有鼓励的意思。
“就是,挺好的!”谭冕附和,“‘蜗牛虽慢,终有到时’,慢跑也是锻炼嘛!”
“讲得真好,谢谢鼓励哦!”
他俩挥挥手,丢下她往前跑。抵达枫岛,两人拾阶而下,纵身一个蹿跃,下到岸边的石舫上。他们叉开两条腿,站在翘微微的舫首,载眺载喘着。这座古雅的石舫,是满清权臣和珅仿颐和园宴清舫逾制私造的。二百多个岁月悠忽飞逝,于今古舫余剩船体,成为燕园一道镀亮的景致。立此舒眺,湖光塔影、林木房舍,悉收眼前矣。
“怎么样,累不累?”
淫淫泌着汗珠子,老杨粗喘吁吁打问。清吹拂面徐徐,他觉着爽爽润润,非特颊肉大有感应,心腑也是受纳了。
“还行,感觉不坏!”谭冕喘息未稳,不均匀地呼哧着,便从速作答,“你呢,怎么样?”
“好久不跑,感觉退步了些。跑过花神庙时,腿有点儿发软。咬了咬牙,才坚持下来。”
“对,坚持!蛮紧要唦!”
“可不是?蛮紧要呢!能够凡事都是这样:迈出第一步的人肯定很多很多,能够坚持把这段路走完的人却少之又少,这小撮人于是成了赢家,他们也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人生风景。这就是坚持和不坚持的差别。究其实,他们也打造了别样的人生风景,供后人啧啧喃喃,称奇焉,叹赏焉。很多事情坚持了才会有成效,可是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的人仍不在少数。”
“说得好,该喝彩!‘三分钟热度’要不得。看起来,我们得坚持晨跑唦!”
“那当然,不懈不馁才是!保持奋进心态,非常非常重要!每天坚持跑上两圈儿,有了坚定的目标感,能把意志力凝聚起来。‘欲成就伟大事业,先自野蛮其体魄’,说得真好啊!”
“嗯,对头唦,‘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谭冕点点头,舒开两条胳膊。“无怪罗马人强调:‘有健全体格才有健全精神。’意思一个样:霸蛮地活着!”
谭冕做起摆臂运动:前摆,后摆,左摆,右摆;接着连续几个屈体下蹲运动。喘口气,他接着说:
“要成就伟大事业,首先必须说服自己:你不仅有才华、有毅力完成它,而且坚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你就是干这件事的最佳人选!老天爷拔萃绕不过你!”
“呵呵,贤弟!说得好,互励互勉唦!”老杨挑起大拇指,冲着他呵呵豪笑。“让我们抱至伟至大之毅力,至勇至诚之愿望,各奔所学,各尽所能,为国家增光,为人民造福!”
朝暾像个顶顽皮的男孩儿,“噌”一下蹦出地平线来。晨曦滃染了东天的薄薄云层,幻化出一派婓艳的霞彩,光线暖亮暖亮着。原先晨光闪藏塔后的,只是微有芒刺掠过浑厚的塔身,此时塔身轮廓线坦坦地展现,骤然间整座砖塔的立体感增强了好些。五六只灰雀恬栖在塔顶和塔檐,晾着让晨露打湿的翅子,晒晒暖儿,杲杲初阳下,她们啾啾欢鸣着,开始晨间的试声练习,小脑袋不安分地扭来摆去,仿佛音符的活泼跳荡。日头探出半个脸廓,彤彤地胭红着,芒芒地劲射出万道金光,其热力霎时增强了许多。就在转瞬间,湖区景致鲜亮栩栩,清漪跳荡得欢势愈加。晨鸟仿佛受光线的感染,啾鸣声提升了一个音阶,嫩脆地划痕着空气。
“啧啧,好美呀!‘相看两不厌,只有未名湖。’”
“可不?真是太美了!而且不单是美,是以美启真,以美储善!”
老杨点点头,良怀同感也!稍待,偏过头问:
“贤弟!你说说,这圆火球像什么?”
“呃……难说。像蛋黄吧?”
“不太好唦!比作孙悟空一只火眼金睛,怎么样?
“哈哈,妙呀妙!”谭冕笑得大跌脚。“不过……孙悟空在哪儿呢?”
“这问可迂了!你瞧,不就藏在塔后吗?他两手攀援塔身,尾巴勾挂塔尖,炯炯瞠视着你我呢!”
“呣,蛮好唦!比喻新奇,虎虎有生气。不愧老大啊!”
“嘿嘿……嘿嘿嘿……”
“嗬嗬……嗬嗬嗬……”
两人顿开喉管,瀑出一通畅笑。爽爽脆脆好一通笑!
“大地啊,亲爱的大地!”
老杨双臂张得大开,扬脸亲爱着东方,中气磅礴地抒情起来:
“你在冰冷的墓穴里沉睡一宿。眼下你身穿缟素,衣袂飘飘袅袅,朝我们迎面走来啦——!”
“好家伙,好张快嘴子!”谭冕含笑嗔一句,“绝妙好辞让你抢走,我这诗人反倒打嘴不开了。”沉吟一下,背诵海子的短诗《黎明》——
黎明手捧亲生儿子的鲜血的杯子
捧着我,光明的孪生兄弟
走在古波斯的高原地带
神圣经典的原野
太阳的光明像洪水一样漫上两岸的平原
“哇呀——呀——呀——!”
老杨心田酣酣畅畅,爽性使起促狭来。他爆出狮子一吼,猛劲劲地喊:
“老不死的北大,你——好——啊——!”[②]
两人科诨作闹了一会儿,嘻嘻哈哈往回路上走,声波也是磅磅礴礴的,此撞彼击一阵乒乒乓乓。淡淡晨雾遭受嘻嘻哈哈以及滚滚人流的搅搅扰扰,知趣地渐散渐退渐消渐隐。渐渐茁壮的晨光朗照着整座园子,初秋的景致清新新、鲜芽芽的,别样地叫人爱煞。道旁草坪上,朝阳的露水晞干了,叶片宽宽舒舒,展览着各各的姱姿妍致。北京大学“燕园之音”广播站开始播音,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早间新闻。消退的晨雾让行道树发生变化,肥茂叶片的绿意持续扩张着,渐渐就满盈行人的视野,说不出的一种爽眼。两个人缓走慢听,不觉来到艺园食堂门口。
这当口上,文静端着不锈钢饭盒,正要进艺园打饭。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裙幅长得几乎遮没鞋子,越发衬出少艾的娴雅举止,有一种加分的效果。瞄见二位肩傍肩走来,她便安安静静止步,迎候在路旁,待他俩行至近前,她笑吟吟招呼道:
“你们好,真羡慕噢!”少女嗓音清清泠泠,有露珠沁肌润肤的功效。“这么亲昵,叫我好不羡慕!”
“你好!”他俩齐答,朗笑吟吟焉。
“老是见你们在一起,彼此亲亲热热,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你呢,老和谁在一起?”谭冕反问一句,伴着笑声朗朗。
“问我吗?”她调皮地放歪脑袋。“我是个女行者,独往独来!——哎,杨明中回来没?”
“没呢。昨晚来了电话,说今天中午到。”
“怎么,你不知道吗?”老杨反问一句。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轻甩一下秀发。秀发梳理得乖顺顺的,有一种跳荡的雅致,左一甩,右一甩。“请问,我怎会知道呢?”
“我满以为,他打电话告诉你了。”
“没有的嘛!”她再次确认。
回到宿舍,老杨趣他一句:“哎,你小子!想打文大美人的主意么?”
“嘁,扯淡!”谭冕冷缩了笑意,反倒起了几许倥郁。“张嘴就说瞎话!”
“那你怎么打听,她和谁在一块儿?我以为,你小子肚子里定盘子[③],呆思痴想自荐一下。”
“咄,打野哇!越说越混了!文静是明中的相好,哪有我的份唦?——走吧,吃饭去!”
“你先走吧!我等等福弟,同他一起去。”
在窗口张望约有十来分钟,瞄见福弟骑车过来了,丫杈的蓬发颤颤着。福弟眼下住在北大西门外不远的六郎庄,租的是一间小平房,也就五六平米吧。吃过早饭后,哥儿俩来到静园小憩,以助胃囊的良性消化。福弟将叠好的两张诗稿交给哥哥。瞧着福弟缀满血丝的眼珠子,老杨晓得:在那窄块的文字田亩里,他又奋力耕耘了大半夜,或者说,他拼足劲儿又烹调一宿,才端出一小碟儿诗行。老杨忙接过浏看,第一首——
小 巷
   福地
倾斜的老屋檐
在寒意中抖颤
木门的嘴唇阖闭
推磨的嘎声微屑
灰喜鹊时而啁啾
吱吽一声门开了
有人走来,有人走来
哀泣一宵的老妪
喑哑着喉管
衰弱地倚靠,门柱歪朽
沧桑饱经的老婆婆
从无尽的恶梦中醒来
双手触摸板壁上的霉苔
瓦片黑黝黝,慌怵地簌落
最后一滴晨曦晒干在墙头
吊丧的人群攒动经过
有人回归永远的家
她拴门的铁链断开
她盛垃圾的箩筐破裂
她汲水的吊桶摔成八瓣
结满疙瘩的棕绳漉湿
砺出井沿的道道凹痕
她的大限已到,要回归永远的家
像晨风荡起浮埃,填满虚虚的空
她走时闭口一句话
只让寒风潸落苍老的泪
一凛一凛冰人愁肠
羼和尘屑的污秽
老杨晓得,“小巷”指故乡乐安县鳌溪镇的衙门巷;“老屋”指自家租住的那幢破败木屋,大概年过百岁了吧;“饱经沧桑的老婆婆”指祖母,名叫熊春秀。福弟这趟来北京,除去研修诗艺外,打算写一部反映杨家痛史的长篇小说——他读过哥哥的短小说《传家宝》[④],从中受到莫大启迪。有心写长篇小说其志可嘉,能否写好则另须考量。拿这首小诗说吧:他并没觉着写出了父亲故世时祖母心灵所遭的惨怆,称它“颇嫩气”实不为过。不过呢,望着福弟充满血丝的两炽眼睛,和那充满期许的炯炯瞳光,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批评固然欠妥当,表扬也不那么得体。于是,才将嘴略张开,他又赶急地闭拢,浏阅下一首——
   无 题
     福地
星星聚会的时候
宇宙的思绪一缕
忽然峰回路转,一过多少年
不知谁的
嘴唇一翕
碰翻满溢的杯
骤然间
大地震荡
山崩海啸,雨泪纷飞
众星分列两厢
齐刷刷吓白了脸儿
传说有人触撞地球,就在今晚
那是我
扛着漆黑的头颅
迎风向前
以光还于光
以火还于火
以生命还于生命
诗歌传达出一股少年豪气,老杨默自点头赞赏。不过,那句“触撞地球”的狂诞喊嚣,叫他的心遒劲地一拧一搐,产生锐利的悸疼阵阵。或许受了海子的影响吧?我当哥哥的,可不宜鼓舞他啊!做人要低调,做事要简约,这才叫稳妥。若他拿出海子的执拗劲,不顾性命,强蛮地干……吓,太可怕了!
“后一首嘛,写出了眼下你的心境。唔,行,蛮不错唦!”
他将诗稿递还,摸着后脑勺的头发,轻挠轻耙了几下。转瞳之间,头发凌凌乱乱,这儿一簇那儿一簇。觉着不甚得体,他又用手掌随便抹了抹平。
“呃,我说……费烦老谭看一看吧!听听他的意见,也是好的!”
福弟点点头,含期的眼神倏地起变,看上去灰灰黯黯,一寸一寸灰黯着。原以为,哥哥会垂青这两首诗,咧嘴呵呵呵……好歹夸赏三五句的。
睹着福弟灰头土脸的样儿,睹着他毛愣愣的粗眉渐攒渐拢,老杨心室里深度寡索,既膨胀不出趣兴,也润泽不到美感。他咽下一口唾液,感觉像吞下一勺馊汤,燥燥涩涩的,略忖构了一构,便开口说:
“呃……昨日夜间,哥又来了电话,三催四请让你转去。你哇一哇[⑤],究竟哪样办唦?”
“不转去!死也不回家!”福弟嘟起嘴巴,埋下脑壳,拿脚拨弄地上的小卵石,一脚踢远后又觅着另一块,无聊地继续拨弄,左拨一下,右弄一下。“该趟来北京,蛮不容易,你晓得的。我不放弃,绝不放弃!我要读书,渴望读书啊!‘君子恶居下流’,我决心奋斗到底!!”
他默然以对,一任光阴迁延着,无谓地迁延,犹如一滩汁液缓缓流淌。
“听到冇有[⑥]?我决不放弃!”他眼眸子放出锐锐的芒光,很牴触地拼力暴吼,“我要读书!我要奋斗啊!”情绪忤忤犟犟,牛牯般地犯犟。
《海子的诗》刚刚面市,杨秋荣便抢购了两本:一本供自己研读,另一本寄给了福弟。万万臆想不到,事情竟坏在这上头!半个月前,福弟开货车下乡送化肥。一路上,他细品深咂海子诗歌的醇厚滋味,迷迷懵懵的,竟然反打一下方向盘,将路边一根水泥电线杆撞断了,车身歪侧着翻进稻田里,差一点他就去了货[⑦]。福弟登时暴恼了,气忾忾的,骂咧咧的,干脆撂手丢掉饭碗,落得个爽性撇脱。他忙忙匆匆搭车回家,将几件换洗衣服挜进背包,拦着一辆便车跑到了南昌,随后转火车直抵北京。“罢了,罢了!干不下去!那种鬼地方,实实在在腻烦死人!”哥儿俩乍见面,福弟跳着脚冲他嚷嚷开了,“不行不行,日子没法过了!实在呆不下去啦!”福弟将车祸经过瞒下,只说他打定了稳主意:要做北大旁听生,当第二个沈从文。其实呢,福弟还没抵达北京,二哥杨秋义便打来长途电话,嗔责荣弟冇头冇脑,完是邪想咯,完是胡忖咯:“你莫再给福弟寄书唦!弄得他邪忖瞎想[⑧],冇滴沥心思开车。断黑歇工回家,他就伏在书桌上,要么展书静读,要么挥笔疾写,食也废了,寝也忘了,眼瞳熬红得赛过虾皮,深更半夜不得消停。”又告诉他说,近来福弟起躁,情绪波翻浪滚,不止一个乡镇的仓库保管员孳生怨尤。福弟做人太差码子[⑨],硬直多忤,得罪他们中的几个,关系有些绷僵了。当哥哥的只好掏腰包请客,在酒桌上给人家赔不是,借以疏通一下人情。世事如此地没有悬念,“是祸躲不过”,福弟终究还是出了车祸。“都怪你唦!寄那些鬼书来,害得他胡思妄想,打起了歪主意!”俨然指责他把福弟引上了邪路。二哥厉声厉气的喝斥口吻,通过电话线传输到话筒这边来。“你要晓得,他跟你不是一路人嘚!学两件寻饭吃的本事,才是他的当务之急。读再多的诗书,对于他有什咯[⑩]益处?若是开车不成,他日后做什咯去唦?靠什咯混饱肚子唦?”把他问了个哑口亡言,丧气垂脑,情似公鸡拔掉翼毛。话到末了,二哥谆谆嘱托说:“当务之急:掉车头,赶快赶快,把他劝转回家!切记切记:莫再意气用事了!”昨晚哥哥电话里说,撞车的事他铲掉了。一根断电线杆,赔出4000元;吊车和修车,又花费3000多元。福弟上半年赚的那些血汗钱,一股脑儿都赔进去了。倘若再不转去,让汽车闲在库房,每天还得搭钱进去。
这件事叫杨秋荣深感为难,体味到做人的麻烦,唉,真真烦累死人!“驼子跌跟头——两边不着实”,“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喻寓的也无非这个道理。多年以来,杨秋荣以福弟的人生导师自居。母亲熊水香患乳腺癌住院开刀的那年,他在高考中喜中全县文科榜首,同时杨秋福却是中考落榜,出乎全家人的预料之外。这伢崽没有正性,玩心太重且不说,完是[11]捣蛋鬼一个,“愚顽怕读文章”,否则的话,怎么会升不起高中?转过一年母亲病故,福弟顶替进了乐安县纺织内衣厂,成为一名纺织机维修员。他们兄弟原是磕磕绊绊过来的,然而打这时候开始,竟变得亲热厚密起来。杨秋荣通过书信指导福弟读书,汩汩湍湍地输送知识的正能量,满心期望福弟能迈进高考考场,有一番好的作为,事如刀过竹解,顺顺利利考取大学,给自己人生开辟一个新局面。哪里承望,福弟是个冇恒性的,又搭着社会转型的大环境(厂子经济效益差,每月只能上半月班,领取半工资),约莫挨过半年左右吧,他的心宅就“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浮浮萍萍飘焉漂焉。冇过几久厂子轰然倒闭,他索性撂书本到脑壳后,胡羼一帮生意场上不三不四的朋友,有天没日顾自瞎捣腾,走南奔北莽漂莽逛,有天没日地瞎捣腾胡漂逛。他到上海、温州、泉州、晋江、厦门、广州、东莞、深圳、海口……各处散游散荡,啃读社会这部大书。过不了多久,他便失意地回转家里,摸起书本继续啃读;继而心里怪烦腻了,又丢开那几本破烂书,呼朋引友的,到生意场胡混乱闯,围着孔方兄踅踅打转,驴驹子蒙头转磨盘一样。如此七颠八踬、八反九复的,真个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只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枉度了他的水样年华——不,傻样年华。不过把话说回来,“功夫从来不欺人”,“深掘一口水井,清泉汩汩自来”,读书不外如此乎?“瞎子点灯——白费蜡”,“公牛身上挤奶——白费劲”……讲道论理,这些话固然对的,读书却另有讲究,注重的是渊养,是沉潜。归总而言,肚里有了上百本文学名著垫底,福弟在熟人面前便饱足了底气,或娓娓乎雅谈,或滔滔乎雄辩,和周遭俗人另是一个式样。披读过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他渐渐对诗歌晓悟偌多,竟迂迂痴痴发了癖性,在硬皮本里过瘾地骋想,联联翩翩酣做诗梦,信马由缰研习押韵,恣情纵意抒情起来。渐渐地,他摸着了写诗的门道,于是乎益发耽迷,足足地过了瘾头。这一趟福弟的上京,也是做哥哥的他一力撺掇,促其鼓勇而得以成行。
“听着!我哇你听唦!”清了清发涩的嗓子,老杨谆谆导劝起来,“你该样做,是在逃避生活,而不是进入生活。”
福弟站起身来,把脸盘子掉开,连听都懒得听了。
“要晓得,你和我不是一路人唦!你和北大之间,终究冇结缘分唦!你须得走你咯生活道路。往深里想想,你就会豁然透晓:注死了,你得在底层打发时光,扎挣着混前程,勉强果腹度日。”
“混?”倏地灰烬了脸色,福弟脑筋弯不过来。
“对呀,混呗!”
“你邀我来北京,信里可不是叫我混!”
“此一时彼一时唦。人么,各有各的命,争不过,也躲不过。‘不有日进,便是死人’,你不努力混世,还能怎么办呢?”
福弟又张了张拙厚唇皮,却再也不肯吭声了,单是害涩地躲进默闷,择善久久地固执着,似乎认定默闷里能安顿那颗驿动的心。延挨了好一段分秒,他试图张嘴吐出些什么,终究喉结艰难地抬移一下,仿佛一颗鹌鹑蛋或别的鸟蛋卡住嗓子眼,实在难于吞咽的形景。
“冇办法咯事唦!‘人生不顺十之八九’,‘鞋子穿久了,总会合脚的’,”他眼睛虚望着远处,语气干干巴巴,继续谆谆规劝着。“回到老家,你自寻归结去吧!找一份属于自己的——”
“幸福”二字还没出口,福弟耐不得烦,当下就恼坏了,脖颈粗出来一圈儿。
“莫哇,你莫哇!”
福弟带着哭腔爆声闷吼,就手扒拉一下躺椅上的饭盒,只听“豁啷”一声响,搪瓷饭盒掉落地上,歪歪斜斜朝前滚去。“豁啷啷,豁啷啷,豁啷啷……”抵达不远处一棵银杏树底,撞在粗大树干上,才停止不动,摇了几摇颓颓倒矣。
“莫哇了——!”福弟跳着脚,暴声吼嚷,随之鼻涕夺孔而坠,悬挂在人中处。“我求求你,好不好?”
随即索鼻涕,弹眼泪,一五一十哭诉起来:
“该一次,我抱着义无反顾咯决心,千里迢迢来投奔你。我向自己发毒誓。你要晓得,我发过毒誓啊!我暗自发誓:再不回转老家,永远离开那囿闭的鬼地方。照这种情形看,唉,又是恶梦一场啊!”
福弟一边扬声哭说,一边擤了擤冽冽的清涕,擤过之后,用食指关节揩掉鼻涕,往白玉兰树干上涂抹。他将五指叉开,可着劲儿横涂竖抹,左一下来右一下,一下继而又一下,差似古人即兴搞指画创作。
事到如今,你发毒誓管什么用?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那种焦枯乏味日子,我实在腻烦了,真咯是过怕了!唉,凡事不顺遂,心头涌浪叠叠,泼烦泼烦的,什么时候才熬出头哟!般般往事,翻上来跌下去,搅得心肠不宁,唉唉,连场的恶梦啊!”
“问题是:千千万万人,都是该样活着,无聊地活着唦!”
“问题是:你拿该死的书本启开了我的眼睛,由日常空间迈进了一个梦空间!你让我披读《凡高传》、《从文自传》……一封封来信里,你对我大谈特谈艺术对人生咯意义。你把我引进另一片精神天地,一片梦想中的奇异天地,让我释放内心的疯狂。‘文学为百学之原’和‘人生不沾艺术等同虚度’的大道理,是你灌输给我的,你得承认吧?‘艺术并不是生活的装饰品,而是生命的醒觉;艺术语言并不是为了更雅致,而是为了更原始,仿佛那语言第一次的诞生’,林庚这句名言是你告诉我的吧?‘任何东西只要是奇异的就是美丽的’,布勒东这句名言也是你告诉我的吧?再有朱生豪名言:‘理想的人生,应当充满着神来之笔,那才酣畅有劲。’你录在《海子的诗》扉页寄给我,记否当年?”
老杨默然无语,赧赧地搔着头皮,制造一系列细声碎响,任其飘播肆其散逸。人生若无艺术的美化,不过荆榛芜莽一片,谁说不是这样呢?他心里咕哝。造梦者、阅梦者、赏梦者、信梦者……统统都是痴人而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确乎如此啊!然而爱生活、爱艺术犹如爱月亮,一是须得全身心投入,二是浑然眷情对象,你既爱月亮的湛湛清辉,又爱它的圆缺阴晴。
“当我翻到那一页,”福弟气憋憋地继续,“读到朱生豪这句赠言的霎那,我是何等激动啊!一种幸福感充塞了我的胸腔,噗噗噗噗,我当即掉下好些热。我坚信自己蛮有才华,也相信自己会进步神速。事到如今,你又在做什么呢?竟哄劝我回转老家去!晓得么?这是硬把我往火坑里推——你把我活生生地推进火坑里啊!”
“但是,你的文学梦一天不醒转,你葱嫩嫩的青春就虚耗其中,终究着累[12]无功啊!太过浪漫的人在人世间没办法立足,这道理你是很清楚的。等到某一天,你恍然大悟,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悲伤时握不住一颗泪滴’,那时你已老朽,精力衰耗殆尽,谋生却又乏术,该怎样办才好呢?古人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我万万……不能把你毁掉啊!”
“哼,毁掉就毁掉!我乐意毁掉自己,自甘自愿!”
福弟将身子重重一矬,蹲在了青青草坪上。他上齿的两个虎牙紧紧咬啮着厚拙的下唇,齿印嵌进唇皮深深。
老杨的谆谆劝诱无效,一时间没了主意,只好弯腰拾饭盒,乍倏之间,一桩陈霉细事活现脑海,袅清袅晰:
那时福弟刚上初一,有一回逃学,伙同几个玩伴到虎崽岭玩“打游击”,当年时兴玩这个。傍晚时分,玩耍圆满结束了,细伢崽们昂昂行走在虹桥上,仍是兴高着,采烈着,大呼着,小叫着,高唱着,阔吼着。真个叫“赶早不如赶巧”,他到郊外打猪草,迎面撞见这伙小崽子。福弟头戴映山红枝条编成的花冠,裤腿给荆棘划破了,手臂上一道道新鲜的划痕,见证他的玩兴丰丰足足,到了不虑及后果的地步。福弟直直树在他眼面前,那张沾满灰土的圆脸蛋犹在笑呢:粲艳粲艳大笑着,残汗渍渍亮淌,一副顽皮捣蛋的笑相,睹得他眼直眉吊,不由得心火拨旺。福弟咧嘴乐哉,那神情极是快惬,极是舒慰。不过呢,那恺悦之情霎时陡变,笑容里掺入惊恐,凝凝冻冻呈现着,清楚地意识到:万难逃脱了,不赊欠的一记耳光。他呢气火攻心,将福弟头上花冠抢夺过来,抡圆胳膊尽力抛掷。花冠于空中抛甩一道弧线,掉进哗哗浏浏的流水,顺漩漩滚滚的波浪漂走,不多会儿漂得老远老远。
“嘁!跌了魂[13]哟!”
暴吼过后,紧跟着一记耳光。他下狠地扬起巴掌,照准了福弟脸颊,打得他左趔一下右趄一下。跟着又是一记耳刮子,他趔了几趔险得倒地。福弟当即气个倒仰,脖子筋紧绷鼓突,跳跳暴暴的,瞬间瞠起眼珠子,扭起咀巴子[14],憨憨懵懵,一副不屈服的蛮相,骜烈[15]地强梁着。那表情他记忆犹新:瞪圆两枚钢珠般的眼珠子,牢捏半大不小两只拳头,下嘴唇咬出一排深槽似的牙印子。
“哼,你呀你!准要后悔哟!”他跳起脚来,愤愤地暴吼,“早晚你要后悔的!”
“后悔就后悔,才不要你管哩!你管不着我唦!”福弟硌硬地杠嘴,扞得他愕愕以对,吐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接着憋屈地哭开了,噙着的眦泪瀑瀑地泻落。“呜呜…后悔就后悔!呜呜……不用你管!偏不要你来管!”载泣载涕,裸着的胳膊一抬一抬。
当下他捺住暴性子,婉巧娓娓地劝道:
“福弟,我哇你听,好好听着唦!不是我推你,是生活这只脏手在推你唦!马克思靠朋友资助著书立说,画家凡高靠弟弟供养搞创作,你冇有父母,谁个提携帮衬你?现而今,我每个月才领260元助学金。我想帮忙你,也无能为力。二哥蛮有钱,他每月供你几百元,冇一滴沥问题。要不该样办吧:今朝夜间,我给二哥打电话,劝说他供养你搞文学,行不行唦?”
“嗤!”
福弟打鼻孔跌出哂讽,二话不说便道:“算了,罢休!‘草绳绑豆腐——提不得’!”一面连连摇手,书空咄咄,一面忿忿嚷说,脸白煞煞的。“跟你讲吧,莫提最好,才撇脱!我了解二哥,你提也白提,起不了作用的!”
“试试看唦!说不定二哥……”
“嘁嘁,屁用冇哟!再哇一遍:他愚性得很,千万莫打啰!你若打电话,他一准瓢泼出粪骂,哗哗哗哗,恶咒我得了昏乱病,甚至得了神经病,‘蠢子当会计——胡乱打算’。他呀,哼,笃定该样粪骂一顿!待我转去屋里,他不诼[16]我是轻骨头[17],甚至不把我送进精神病院,那才咄咄喊怪呢!嘁,嘁!二哥钱是蛮多,存进银行里吃利息,什咯时候待我慷慨过?好嘞,好嘞!若是他再来电话——”
“明朝下昼间[18]四点钟,他会再来电话,叫你在我宿舍里等着。”
“不,不接,我不接!我讨厌听他凶煞煞地讻叱!电话还是由你接听吧,这样方便些。给他一句总话:到下星期,我铁定转去屋里,行了吧?哇句实在话,在这儿我过得并不轻松,有个包袱卸不下。看书时候,心里慌乱慌乱的,念头复七杂八,沸乱地翻翻滚滚,葛藤一样纠纠打结,反不如在家读书效果好,能沉潜书中的描写,品悟语言的微奥微妙,唤醒蛰伏的韵律感。自我感觉就这样,唉唉……唉呀唉……”
福弟埋下脑壳,脖子筋形同折断似的,紧着闷声骚叹。
“眼下,我只想在北大听一周课。我想体味一下……体味坐在北大教室里,洗耳谛聆北大教授谈吐挥霍的滋味。”
“行唦,该个好办!好办得很嘛!”老杨心下释然,探手掯一掯他悲伤的左膀。“从明朝起,我带你听课去。”
“唉——唉!我想做第二个沈从文,终究是春梦一场啊!”
福弟抬起脚来,狠踢脚边一颗小石子,将它踢出几丈远去。
老杨和谭冕正睡午觉呢,这当口杨明中返校了。他放下提箱,张开双臂,扬声高喊:
“啊啊,老大!可想死我喽!”
接着趴到床铺上,以国家元首相搂抱的方式,象征性地和他拥抱。随后探手到上铺,亲切地和谭冕对握:
“你好呀,老谭!暑假愉快!”
瞧他那种情绪饱满、神采飞扬的样儿,丝毫不像是刚下火车的。
紧跟着,一个身材比他魁伟、气质潇洒的青年将半开的单幅房门推开,矫矫健健迈步进来。这是他弟弟杨明华,清华大学建筑系研究生。杨明华将拎着的一网兜苹果搁到桌上,欢然颜开矣,洪着亮嗓喊一声:
“老杨,老谭,你们好啊!”
他俩朗声应答,撵跑了瞌睡虫,忙起床招呼。老杨抢了先,鹞身起床,奔过去抓起一枚苹果,劲狠狠挖了一大口。谭冕忙穿衣起床,从上铺爬下。杨明华递给谭冕一个苹果,他双手接过,迭口称谢。杨明中掷一眼乱糟糟的上铺,那是他的铺位,问:
“老大,这个暑假,阿然在这儿睡没?”
阿然大名应超然,是他的河南朋友,一位在北大新东方学校补习英语的“北漂”分子。
“在。”
老杨说时,咔哧,咬了一口苹果。
“老大,这个暑假,我和明华每日家到‘大观园鬼混’。”
“喔?真的吗?”
老杨脸上光彩烨烨似番茄皮,眉宇和嘴岔笑意漾然矣。
“大观园鬼混”乃一句隐语,戏指披读《红楼梦》。原来,“二杨”对《红楼梦》有同嗜。甫自入学,他俩便以秦钟的话“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谆谆海勉,对专业学习并不多上心,倒是深衷于此项外务。他俩各捧一部《红楼梦》,分段交替朗读,且读且议,细揣微摩。和王风天天坚持练习古琴一样,他俩每日家到大观园里鬼混一遭,就这样两年时光坚持下来。
“真的,听我说!我们连看电视剧带读书,碌碌地忙,忙了一个暑假。用咱们的老办法来读。”
“好哇!那很好!”老杨淡笑称扬,将身子转向杨明华,“哎,怎么样?该把你熏陶过来了吧?还讨不讨厌它?”
“嗯……怎么说呢?”这位清华高材生老老实实回答,“它确实写得好!不过呢,我还是那句老话:酷不喜欢!”
“啧啧……你呀你……啧啧啧……叵救叵救!”
“嗯?”明华惑困地眨眼。“此话怎讲?”
“‘叵’也者,‘不可’也。不可救药呗!”
老杨失望地大摇其头,嘴里吐声犹剪子铰碎布,响声干干脆脆的,不沾带丝毫水分。
“它最缺点的地方,就是写得太琐琐碎碎、太婆婆妈妈,读来让人怪腻烦的。当然喽,从中我还是学到东西,至少学会一些造句,什么‘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哈哈哈……”轰出一堂嘹亮的大笑。
“对了,请教你个问题!”
忽然想起一件事,老杨率先止住笑,向明华打问:
“目前,中国建筑的整体搬迁技术,究竟过不过关?好歹你告诉我吧!”
杨明华拷贝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声调口气,逗趣地爽爽笑答:“老祖宗,好歹你告诉了吧!”
大家又轰笑起来。杨明华大有得色,扬目亢声问:
“怎么样?这个暑假的功夫,我没白费吧?”
老杨和谭冕听得哈哈大乐,夸他的模仿力极强,学得惟妙惟肖。
“老大,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杨明中问。
老杨讲述了今天早晨所做奇梦。
“过后我回想,哟嚄!梦里那幢绛色巍楼,原来就是红楼啊!那群巨人,正把它往燕园里搬呐!”
“呃……应当过关吧,”杨明华漫应着,“早年间,为修建三门峡水利工程,成功地搬迁了山西永乐宫。中国古建筑材料很轻便,这不难办到。咦吔,这可奇了!红楼在沙滩屹立,好好的,搬到燕园来做什么呀?”
杨明中从旁解释说:老杨一向有个歪论。他认为,红楼是北大魂之寄托,搬到燕园里,才算名正言顺;没了它,好比贾宝玉失掉通灵一般。
“嚄嚄,无愧学中文的!怪想法忒多,左一拎右一拎的!”杨明华极口夸称,高挑起左拇指。“不错不错,好个奇思异想!不易之真理,无上之精思!”
“果真厉害?得了吧!”嘻嘻笑着,老杨反诘一句:“莫须嘴巴子辣煞?”
杨明华也嘻嘻一笑,摸摸他的脑勺,不便再回答了。
杨明中朝下铺丢一眼,瞧见剩得一副床板,便扭过头问谭冕:
“老王呢?还在给导师看家?”
“是。估计下午他该回来吧!——请进!”
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谭冕紧着嚷一嗓子。
四个人排闼而入,是楼下“鬼才居”的:檀弓、丁卯、辜鸿钧和辛艺圃。他们往系里报完到,刚刚回来。他们宿舍因对着厕所,夏天气味不甚佳,干脆趣称“鬼才居”,一语双关,褒贬全有了。杨明中忙招呼落座,拿出水果请吃。他们和明中、明华兄弟漫聊起来。没过五分钟呢,响起斯斯文文的敲门声:笃笃,笃笃!“是文大美人,”老杨臆忖着,一股柔情悠悠荡怀,菠萝蜜般的柔情。杨明中捷快站起身,紧步儿过去开门——哟嚯,果中其料!落座后,大家问候一番,各叙阔别寒温,就西域风情向她询问,文静站着粗枝大叶讲了。老杨见凳子不够用,便打叠起被子,请文静坐到他的床铺上,自己倚着窗前的暖气片,将有限的室内空间多腾出些。文静暑期赴新疆旅游一趟,大家追究起她一路的见见闻闻,她见大家盎有蔚兴,于是深叙些天山景致、西域风情。约莫聊了一刻钟,门上又传来几响笃笃。
“王风回来了,”谭冕笑猜。
“不像嘛,”老杨摇头道,“这人脚步声小,轻轻盈盈,是女生。”
开门一看——安小薇,发放当月助学金来了。嗬嗬,真造化!领钱,谁个不高兴?大家欢喜得像群撒欢的狗,好比一跤摔到云天里。哈哈哈,美气美气,简直美气死喽!于是散聊自行中止,踊跃释放快意,争相提笔签名领款。独有辜鸿钧属于计划外生源,每月不享受助学金,此时免不了叽咕个三言两语。安小薇顺带着告诉杨明中:系党总支通知他,后天下午到五院系会议室开会。
“我弟弟杨明华,清华大学建筑系研究生。——安小薇,我们班的生活委员。”杨明中给她介绍。
“哇兮,好帅噢!”
安小薇端严起丰胸,俨然持鉴赏家的眼光,上下端量着杨明华,又冲杨明中咋舌称扬:
“好小伙子,地阁极方圆!啧啧,猛气英风,逼人眼目!”
“过奖过奖!多谢抬举!”
“真是的!肩膀比你宽些,个头也略高。——哪一届的?”
“研二。”
杨明华规规矩矩微笑,规规矩矩答话。
安小薇吐露一个名字,说去年你们系毕业的,我的中学同学,你认识他么?他端雅出一枚矜笑,略略忖想一下,答不认识。说话时,那合规中矩的矜笑扩张着,笑意相应就成熟起来。
“去年他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系,考取清华建筑系的。”杨明中从旁解释。
安小薇发觉屋里少了个人,便关切打问:
“咦,王风呢?怎么不见他?”
“是呀,哪去了?”辜鸿钧随嘴问一声。
王风若不在场,给人“满座欠雅”的憾觉。
“在燕北园,给导师看家呢——助学金我替他领吧!”杨明中答一句。
晚饭过后,王风仍然没回来。直到午夜时分,他才背着心爱的古琴,挎着装满换洗衣服的挎包,步履匆遽地从门前两侧摆放石狮、梁下垂挂宫灯、门楣正中高悬“北京大学”手写体匾额、有卷棚式屋顶的西校门进入燕园。由东京开往北京的航班因故延误,导师和师母折腾半天,直到晚上11:10方才回家,因而等他回到宿舍时,街上拦不到出租车了。
“这个暑假拥书而卧,”他口气挺富态的,扬扬地哂说,“过得开心极啦!成天缱绻在床,耽溺于乱翻书。清清静静的,把导师的十大书橱翻了个遍,收获甚丰甚硕!”
“电话线接头给拔掉了,免得受外界干扰。”他脚注一句。
“噢,怪道呢!”杨明中喃喃着,点了点头。“暑假里,我多次给任老师家打电话,不料怎么都打不通。”
“有事吗?”
“哦,没什么事。问候你一声罢了。”
王风含笑称谢,深深吸一口烟,再仰起头来,朝天花板轻轻吐送。烟圈儿一个继一个相跟着,飘呀飘的冉冉腾翔,直到撞在天花板上,散呀散的释为乌有。那截烟头夹于他指关节间,烟雾袅来袅去颓散上升,空中先是缓缓聚拢,继而徐徐飘散开。他翻眼宁静地仰望,沉默俨似一尊塑像,夹着烟卷的手姿不再动弹。闲闲休憩片刻,他到水房洗脸,漱口,洗脚。在水房的洗涤槽里洗脚,这是他一个生活习惯,一年到头非常坚持,不管自来水多么凉、多么冷。随后,素有夜猫子作风的王风照依拎起他的小方凳,隔肢窝下夹一本专业书,到自习室孜攻孜读去。杨明中瞧在眼里,婉婉地给一句敦劝:
“老王,今晚好歹别看吧!”
大家哗哗瀑笑起来,比中午杨明华说它时更笑,笑得更结棍[19]了。却原来,“好歹”是宿舍同仁的口头禅。钻进被窝的老杨捶枕蹬被,笑得欣欣畅畅淋淋漓漓,因那是他先挂在嘴边上,嗣后才靡倒同室,继而传遍了班里的。
“嗐,看吧!好歹习惯了,横竖睡不着。”王风夷夷然,笑了一笑。
“不,你该这么说:‘好歹俺老王得攒把劲,将来捞个中国学术大师当当呢!’”老杨笑着予以“纠正”。
足足笑闹十来分钟,王风将房门带拢,竟自离去了。
老杨扭头瞧了瞧上铺,见谭冕合上《弗洛斯特诗选》,正往枕头底下塞呢。他便翻身起床,趿着拖鞋踮起脚跟走到门后,“咔嚓”一声拉熄日光灯,随后纵身跳进被窝,拔高嗓子嚷喊:
“我宣布:第三学年——开始喽!”
六十三
在第三教学楼的存车处,哥儿俩邂逅杨明中。杨明中见福弟羞手羞脚,露出几分胆怯之意,便给以暖慰性的微笑,唁唁然促励他说:
“用不着害怕,你只管坦然走进教室!这是上大课,没有人会知道,你是个没注册的北大旁听生。即便知道也没关系,北大中文系传统是听课自由。”
有一次,一些研究生争论起了什么才算真正的北大人的问题。几个从北大本科上来的人说没有在北大读过本科就根本算不得北大人,而另几位从外校考进来的研究生则说只有研究生才是北大人真正的代表。我在旁边想起了钱理群老师讲过的一个小故事,说是一个连北大旁听资格都没有的外地学生如何不远千里专程来北大听几堂课。要在那几位争论者看来,这个可怜的旁听生是根本不值一提的了;但我倒认为,这个只是“蹭”着北大边上来求道问学的人比那些在北大院墙内昂首挺胸、靠在“北大”的牌号上洋洋自得的人更能体现出真正的北大精神。
今天是《唐代诗学研究》第一讲,探讨殷璠的“兴象”说,主讲人是檀弓的导师阮梦籍教授。檀弓坐在头排偏右,左边是姚娜。日本的芳岛美湄子、韩国的朴贞姬、西班牙的吉哈达、美国的爱伦·斯诺等留学生端坐于第二排正中间,他们听得比谁都认真;反之,许多中文系本科生或埋头看着课外书,或悄声侧首倾耳交谈,或无聊地哈欠加揉眼。老杨扭头朝后扫视了一下,但见杨明中坐在最后一排偏左,左边是作家班的诗人秋月痕,右边是慈悯和尚。两人目力绸缪,游移中接上轨,彼此粲出微笑的火花,便点了一点首,权充打过招呼。呦嗨!久暌矣,花和尚!老杨蓦忽想起上学期初,慈悯和尚借了他一套《世界文学》,1992年全年的,拢共六本,至今尚未归还。借者多健忘,他心里忖说,我得上心催催才是。皙白皙白的一张瘦脸,肋腹也是精瘦精瘦的,许是和尚吃素和缺少室外活动,构成其主要缘故么?阮教授,嘁,迂夫子也!1950年代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北京城居住了大半辈子,仍操一口浙江奉化方音。讲课风格嘛,四字足以蔽之:枯燥干柴。大半堂课被他不恰当地用作繁琐考证,乏味得俨似“汤泡饭,嚼不烂”。他援引日本学者小西甚一的《文镜秘府论考》,振振有词地驳斥《文苑英华》和《全唐文》将“兴象”改窜为“比兴”之错谬。繁体字抄录的史料布满三块大黑板,一个个驴粪般大小,呈纵向排列。他张着大嘴翻看讲义,正想进一步剖析其错谬之所在,“叮呤呤……”下课铃震响了。他张开的嘴来不及闭拢,形似一枚鹅蛋大小的“O”字,俨然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躯体刹那间僵固住了,持续几分钟的铃声响过,才将笨嘴蠕蠕地闭拢,拙舌也藏隐不见。他将指尖捏着的半截子粉笔朝粉笔盒里一掷,拍拍掌上的粉笔灰,嘟囔似的道出一声:“下课吧!”同学们巴不得一声儿,松快地齐声瀑出欢笑。大家鱼贯着,挤挤挨挨出门。杨明中打后门溜号,头一位。老杨收拾书包,领福弟打前面走,着实细看了一下板书。走过讲台时,他见一位女士和阮教授辩论着什么,她右手握着一支钢笔,左手持着个笔记本。芳岛小姐凝立于女士的近旁,眼睛里微透笑影,沉静而耐心地谛聆;看得出来,她伺机也想提出自己的问题,寻求阮教授的妥确解答。那女士大概是位画家,从她座位椅背上挂着的画夹,人们不难这样推想。这位也是北大旁听生,老杨心说,毋庸置疑的。哥俩儿驻下脚步,略略听一听。原来,阮教授授课中涉及中国佛教华严宗的“十玄门”,女画家不同意阮教授的解释,较真地与他辩论起来。“抱歉,对不起!”阮教授急得秃脑门滋爆汗珠子,拿沾有粉笔灰的手揩抹一把油汗,神色慌慌开言道:“对不起各位!我去趟厕所!”急吼吼闯然抢步出门,朝过道右边一溜小跑。有同学急口高喊:“阮老师,错啦错啦!男厕所在左边!”阮教授憬悟过来,急喘喘地止步扭身,改向左边疾走。那步姿老笨老拙,与其授课技巧不相上下。一阵老年人的拖沓脚步声,清脆奏响在过道上:
“橐,橐,橐,橐……”
“哧嗬,书呆子!”
福弟将嘴咧得老大,咕哝了一句,又轻轻笑出一声。
过道上,檀弓洒性地溜达。老杨扬手和他打招呼,问道:
“檀郎!你导师,咋这副德性?”
“怎么啦?”
“整整一堂课,我光听他翻来覆去叨念‘文镜秘府论’、‘文镜秘府论’……和尚念经似的。‘兴象’这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呢?他压根儿没讲嘛!”
檀弓解释说,这是他的学术成果,刚刚鼓捣出来,自然得唠三叨四嘛。
“既这么着,让大家拜读他的论文,岂不更好些?”
“那可不行!若是这么样,他的课谁还愿听?”
慈悯赳赳昂昂走出教室,步伐潇洒又超迈。这和尚,高条条的个头,瘦棍棍的身材(长年吃素的缘故吧?),腮颊有些凹陷。秃头是新剃的,一根发茬儿不见,倒是很佛教的,不过那头皮青青光光,仍然昭示他的头发浓密。对于这枚圆脑袋瓜,某骜烈君子暗暗钦羡,默叹自愧弗如矣。Who?嗯,我猜……得啦,别费神——老杨是也。仍是那身灰布袈裟,旧旧的,袖子宽宽大大,走路时一摆一甩,颇有古代逸士的韵致,闲闲散散,或者说闲闲荡荡。他以一种优雅姿态抽着烟卷,同一位女生一边慢踱一边漫聊。
“这个暑假,挂褡峨嵋山,闲闲云游了一趟。我呢登上金顶,见到心仪久矣的佛光。”慈悯和尚如是说,眉宇舒舒展展,着色洋洋喜色。“哎呀呀,堪称一处天仙宝境,好漂亮哟!啧啧,漂亮得考究,漂亮得盖了帽,可以这么讲!佛教圣地嘛,言语无可形容,好得没治啦!才刚回来,对,前天。”
“喂,慈悯!”
老杨憨憨爆嚷一嗓,“捞着蕴草就是虾”,走廊的稠人多有知晓这和尚的,这可就顾不得啦。
“呦,老杨你好!好就不见了!”
慈悯和尚身子略转侧,脸容缓缓译出恺怿,老大老大的。随后他伸出手来,和老杨握了一握。
“借给你的那套《世界文学》,究竟看完了没有?”
“喔——对了!”仿佛这才蓦然想起,慈悯和尚用食指叩了叩秃脑壳。“看完了,早看完了。这样吧:下午定还,好么?”
“行啊!”
“抱歉哦,有疚有疚!借了好久,早该还你了!”
慈悯和尚做拱手科,遁词有急事待办,拔腿一溜烟儿矣。
姚娜走出教室,就在这当口。她摆出一副矜贵自炫的傲态,斜挎着个双肩背的书包,碎步赶抢什么似的匆匆疾走。瘦秆秆的腿儿裹在弹力牛仔裤里,活像长了脚的两根棍棒。那书包背带上吊着个小饰物,毛毛绒绒——一只小褐熊。她右手习惯性地深擩于屁股兜,小屁股扭得怪俊的,啧啧,弹性大呦!乍见者许发猜想:那兜里没准儿揣着把勃朗宁吧?
“嗨,姚才女!你又逃学啦!”冲她的背影儿,老杨脱口出一嚷。
“嘁,鲜滋寡味!没法再听啊!”她将纤瘦的脖颈扭转过来,依稀现出三葩愁苦,每一分算是一葩,脆藕般鲜白鲜嫩。“上这种课,唉,简直浪费青春浪费生命!——对了,老杨!”说时急刹步,疾转身,手从裤兜取出,宛同拔手枪的动作,只差搂火了。“我问你,杨明中回来没有?”
“回来了。刚才在这儿呢。——哎,你怎么不来我们屋玩儿?”
“没空儿,”水脆水脆吐一句,“我忙着呢!”
“忙啥呢?又写长诗么?”
“不,长篇小说。”依旧脆得出水。
就这样,一行轻描淡写答话,一行姿趔着小蛮腰,小姑娘急赶赶离去,俨然一绺小风驰行。
哥儿俩阑珊了听课兴致,随后也就开拔。他们骑着车子,闲闲晃晃,来到三角地。
对于许多北大人来说,每天不择辰光到三角地遛弯儿,瞧一瞧新张贴的各样海报,这不啻是牵肠挂肚的一桩心事,也是莫大的一桩乐趣。据说吧,在外省工作的北大人重返母校,头号事情是在三角地遛遛弯儿;次后来到未名湖畔徜徉一匝,盘桓小半天甚或大半天。与未名湖的静谧和闲适相比,三角地是喧嚣和张狂的;与未名湖的开阔和包容相比较,三角地是逼仄和争竞的。质言之,三角地是北大的前台,未名湖是北大的后苑。二者是矛盾的统一体,相互依存,匮一不可。没有未名湖的北大固然不叫北大,没有三角地的北大则更不成其为北大。来到三角地,但见海报栏糊满了招贴:北大新东方学校的考托考G辅导班海报、书市降价广告、各学生社团招新告示及近期活动安排、最新学术讲座、寻物启事、转让启事……花颜绿色,琳琅照眼,糊满了几块板壁。北大海报栏的板面永远是你拥我挤的,且更新速度异常快捷,有的刚贴不久便不客气地予以遮蔽。较之毗邻的清华大学,清华一来没有与北大三角地地位相当的活动场所,二来其海报栏的张贴甚寡,冷冷清清的,与清华这块招牌很不般配。标举“振兴中华”的北大与秉持“行胜于言”的清华,两校风气之迥迥不侔,于此略见一斑半斓矣。就拿今天来说吧,三角地海报栏前拥挤着许多人,左一簇右一簇,乡村赶集般的热闹,情形相侔于往日。各种层次的北大人:本科生、研究生、留学生、进修教师等,新生自然不在少数;也有旁听生,如福弟等;还有老师和访问学者。从年龄上看,或葱葱嫰焉,或茂茂挺耳,或硕硕壮哉,或垂垂老矣,不可谓跨度不大。大家拱拱挨挨,擦擦挤挤,犹若蛆虫拱粪一般。看完者前脚刚撤走,空位便由后来者及时补上。和别人一样,哥儿俩楔入人群,从头到尾将海报细细浏览,边观瞧边挪步。临了,福弟长慨:
“嗬——咦!毕竟是北大呀!”
另一边,墙式宣传橱窗的内容也部分更新了。一块红色横幅上写着“北京大学文明修身工程”,图文并茂,横幅拿根绳子拉起,系在宣传橱窗的两个隔离墩上。对于这些,哥儿俩略无兴味,淡寡面对。倒是一张通告招邀了他俩目光,一旦揪住便不肯略放:校方对物理系大四男生黄××、地学系大三男生万×和国际政治系大二男生奚××给予严重警告处分。原来,上学期学校当局整饬日趋散漫的校风校纪,明令禁止学生在大讲堂乱发“嘘”声,扰乱正常的演出秩序。在条令公布的当晚,恰逢一场文艺汇演,这三位男生公然顶风而上,一再喧声哗笑,又将口唇紧收,发出尖啸刺耳的“嘘”声,时而高时而低,跌过来又宕过去。无须多话,他们当即被保安人员请出带走。另外一些橱窗里张贴着宣传图片,介绍改革开放以来祖国建设巨大成就、北大近年来与国外名校交流、某国元首被授予北大名誉博士学位、某某港商捐资北大、跨世纪青年学术骨干及其学术著作、校团委给北大青年教师送温暖、山鹰社勇攀西藏某座雪峰、爱心社捐款匡助患白血病同学……许多人屏息睽睽,翘首做仰瞻科,直勾勾的瞳眸似乎忘却转动。这一排橱窗哥俩日前刚看过,于是踅转身走开去。
哥儿俩觅张休闲躺椅坐下。面前打横一条马路,行人熙来攘往不息。马路的对过,近处是一片柿子林,不远处是一座外观简陋的大平房,看上去俨似一幢工厂车间,实则一座大讲堂。大讲堂建于1950年代,原名大饭厅,最初兼具食堂与会堂功能;在它的东墙上,嵌着八个涂金大字:“勤奋、严谨、求实、创新”;透过灰旧低矮的屋顶,不远处的北大图书馆峨然在望矣。柿子林右侧是通往学南校门的大马路,马路对过是北大电教楼。秋阳明艳而芃盛,漏过疏密有致的枝枝叶叶,圆圆光斑投于哥俩身上,约莫二十来块金币吧,活活泼泼跳跳荡荡不肯歇息。习习金风悄然荡然乍起,捎过来沁人凉爽一阵接一阵,也撩起福弟额前奓着的长发一绺接一绺,长发撅挺撅挺的,活像秋霜过后蒿草的根根纤茎。老杨见了便探手过去,替他把竖发耙了耙平,泊怀淡意问一句:
“听得怎么样?”
“不行不行,仿佛钻进死胡同!”福弟连连摇头,提不起劲儿。“几乎一字冇听懂!唉,真是不来北大,不晓得自己底子差啊!”
老杨咧开阔嘴,雕出一朵温然的含笑,没有说什么。
“昨夜躺床上,我冷静地忖了忖,终于想通了:你劝我转家去,嗯,是对的!”
老杨默不吭声,心下却蛮高兴的,只是不便流溢出来。他得有做哥哥的范儿,最紧要的一条——沉稳。
“如今觉知,唉……我真是‘有运无命——甄英莲(真应怜)’啊!”
老杨搭手在他膀子上,轻轻地拍两拍,打个闲岔说:
“呃……我们系咯老师嘛,分为几种类型。”
“喔?”倒激发福弟的兴致,赶忙究问,“哪几种呢?”
“第一种,学问和讲课都好;第二种,学问好,讲课差劲;第三种,学问和讲课都差劲。阮梦籍教授,就算第二种吧。”
“哇什咯?”福弟眼珠子直瞪瞪的,深深地诧觉,有点儿不肯相信。“莫须北大教师里头,也有平庸之辈么?”
“不奇怪,毫不奇怪。平庸之辈,多的是呢!中国哪所高校里没有?”
“我原先以为,北大教授个个学识超卓,闪烁出高深莫测的思想光芒。像我这号角色,只有私衷仰慕的份。”
“你呀,用不着自卑唦!比方说吧,你读过的诗歌,比起北大中文系某些教授来,还多出许多呢!”
“这……可能么?”
“怎么不可能?术业有专攻嘛。有的教授根本不读诗的,个别甚至很讨厌诗歌。”
五六个学生勃起了兴致,从哥俩眼面前说笑着走过,一个个身量较小,尚未长开。他们穿着胸前印有“北京大学”手写体的崭新的圆领套头衫,手里或捧或端或拎着颜色崭新的塑料盆、热水瓶、衣架等生活用具。他们的瞳孔很青春,熠熠着灼眼的辉彩,一束束芒光金杆杆的,璀璨得赛过优质钻石。力量之芒光,嫩青嫩春的,载新载鲜着。一字以蔽之:嫩。掐一把或尝一口,都是这样。一种焕焕的感觉,曼妙可人极啦!一望即知:皆是北大新生,“正做着好梦的青年”,此乃鲁迅的鉴语,一言以蔽之。他们春梦犹酣犹甜,都梦想着什么——确切地讲,梦想着他们的梦。此时此刻,一个个劲鼓鼓的,一张张嘴唇皮掀动着,而且掀动得飞快,交换着彼此的成长感受,尤其是刚经历的高考搏击——青春秘密之一种。就连那神情、那步态,那笑意,都是无言的宣讲:青春啊青春!青春是一首美妙的诗歌,音韵铿锵,赏心悦耳!福弟黏巴地盯着这拨莘莘学子,目光里蓄饱了艳羡,好似苍蝇叮吮化脓的疖子,直到他们转过屋角瞧不见了,他才将目光伸缩地收回,继而皱了皱扁扁的鼻翼,把脑袋疲晃了两下,幽出一腔发胀的怅慨。
老杨眱了眼福弟,见他眉眼间浮现一晕愁惨之云,汇氤聚氲着。那是一种涩得泛青、黯得发苦的颜面,看着叫人顿感涩意,青涩青涩的。那川字眉头绞作一堆儿,形似古希腊字母Ω,又蛮像一把小挂锁。
“咦咦!你眉头,怎绞作一堆儿?以前冇见该样子唦!”
“唉唉,怅愁呀!愁出来的呗!你哇一哇,我今后的道路,究竟该怎么走呢?”
“莫愁眉,少叹气唦!‘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坦然面对命运的挫磨,方显书生本色嘛!‘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耽于寻愁觅恨,济得什么事?能管什么用?”
将福弟的笔记本摊开,他丢了一眼课表,建议说:
“待会儿,我上导师的讨论课,你呢不便露脸。你到电教201教室,听《西方音乐史》吧,这是公共选修课,蛮有意思哩!下昼间领你听学术报告。”
哥俩分手后,老杨骑车来到五院——北京大学中文系之所在。关于这个院落,已经有好多北大人泼墨描写过,无须悠哉赘笔矣。兹引述温儒敏教授《怀恋书香五院》的一段如下:
“五院两层30多个房间,大都用作教研室。每个教研室一间,几张桌子几个板凳,还有三五书架,既没有‘国学大典’,也不见文物墨宝,堆放的多是老师的书刊,很是简陋。除了教研室活动,老师们平时不大来这里。‘人气’最旺的是收发室,五院的中枢,原在东南角,里外两间。20多年前,几乎每天可以看到一位老者端坐其中,中等偏胖的身材,细声慢气谦谦有礼地接待师生,他就是教务兼收发冯世澄。冯先生人缘极好,记性极好,50年代后毕业的历届学生他几乎全叫得上名字,是中文系的活档案。他在系里日子久了,也熏陶得能舞文弄墨。曾有好几部以北大为题材的小说,都把冯先生作为原型。”
站在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教研室门前,老杨只听得屋子里笑语喧腾。有研究生们的声口,也有他导师李牧人教授的。
有位同学说:“你要知道,现实对理论的修正是必然的,‘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哦!”另一个学生懊丧地叹说:“知道和不知道这些又有什么区别?罢了吧,真是‘蛇胆吞下肚——苦到家’!说句实话,现在我很怕读专业书,一读头就大。现实的重轭就我承受的,何必让自己大脑钻进满是尘埃的故纸堆,去承载专制思想的山大压力?”一个声音纠正道:“不是山大压力,而是压力山大!”逗来笑声一小撮。李牧人惊异道:“咦,怎么这样讲呢?那你考文艺学专业研究生干什么?还不如径自做生意去嘛!”对方是个不屑瞒匿自己思想的人,他快捷地琅声应答:“我毕业后,还真想做生意呢!读北大研究生,不一定非得做学问嘛!古人云:‘读书不为稻粱谋。’依我看来,这是满嘴里汗憋的胡说!纯粹是假清高嘛!现如今,做生意也需要高智商,你们说是不是?”大家哈哈大噱,有人带笑嚷道:“这话对头,提劲得很!西方中产阶级就是由商人蜕变来的,现成的范例嘛!”又有人高喊:“培养儒商比培养学问家,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闻听此话,老杨忍俊不禁,适时地推门而入,做个高举“红宝书”振臂呼口号的动作,憨起嗓门高声喊叫:
“哈哈,我同意!举双手赞成!预备儒商道,修直他的路!堂堂北京大学,确实应该成为中国培养儒商的基地!”
大家讶呆个愣怔,即后很喜剧地瀑出哗笑。有人学着挥臂高呼:“我们誓死捍卫!粉身碎骨志不移!”尽兴地放酸屁,打猛诨,混搅浊闹了一会儿。眼见莘莘学子到齐了,李教授清清发涩的嗓子,干干巴巴涩着声说:“呃,上课吧!别瞎扯了!”头一件事就通知大家:今年年底,他要赴东京大学做访问学者,设帐讲学一年。因此,本学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专题》的课时紧得很,须在12月中旬把这门课结了。
“哇兮!好得很!”
“真棒!可享受了!”
大家一阵鹊喜,齐齐地拍掌叫好,不知是为李教授在系里终于轮到出国而高兴,还是为尽早结课而高兴。
杨明中笑意挂面说:“李老师!明年回来,您家的电器设备就全套更新了!”
“就怕您家里太窄,搁不下喽!”文静接话。
李牧人教授眯拢起一对眼瞳,仿佛怖怕晴光的照射,同时粲出微笑慈慈蔼蔼。他的稀发斑白,映带窗外晴光潋滟,倏闪着白烁烁的镀泽;顶上一圈头发掉光了,镜子一般打晃着眼眸。
原来,目下北大中文系与日本、韩国高校的联系密切,教师们排队出国访学。较之遣韩者,遣日者的待遇更优渥些。归国时,他们携带款式时新的家用电器,例如组合音响、便携式摄像机、数码相机等。
进修教师李钦甫来自四川成都,是某高校中文系一位副教授。他咽了一口垂涎,骤骤焉兴起萧骚,说:
“啧啧啧,好运气呀!羡慕死了!这么好的出国机会,我们那儿哪捞得着呀?哼,一辈子甭想哦!北大的教师待遇,实在很不错的啊!是吧,李教授?”
李牧人教授避而未答,只是笑出瘪瘪的两声,声音短促得俨似阿Q捏死小小的一只跳蚤。他打开纸质发黄的讲义,吞咽一口唾液后,燥燥地发声道:
“呃,上学期末,我布置大家就朱光潜的‘文学非意识形态论’写篇发言稿,大家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如既往,课堂上鸦默雀静,只在顷刻间。七位研究生和四位进修教师,各各默不吱声。有的假装兴会地埋首攻书;有的咳嗽轻轻,清扫嗓子眼的粘积;有的手摸抚下巴颏,做穷搜苦索的思想者情状。老杨朝杨明中递暗号似的甩出个眼光,对方迅即接住并敏感地会意,仿佛两只昆虫的触须无需接触就感应到对方,于是悄悄默默把手指轻摇。闲闲寂默了三五分钟,李牧人扫瞄一下在场的,征询着抛出一问:
“谁打头炮?呃……文静,你先说吧!”
文静羞起两朵小粉桃,很有点儿不好意思,那对嫩松松的白净手掌合着,拜佛似的连摇了几下,含笑讨饶说:
“对不起呀,李老师!暑假我到新疆旅游,玩得太凶了,没顾上看书哦!”
“这股子劲头,倘若用于专业学习,才对头嘛!”
这下子,粉脸绯绯得更红,艳若桃瓣了。
李牧人雅自矜慎,瞥一眼自己弟子,踌躇地眨了两眨,便开口吩咐:
“那么……呃……照旧,你来说吧!”
扑哧!大家轻哂起来。
文静抿着雅隽的唇儿,抿出一个莞尔来,缓缓轻轻舒口馨气,有一种清空的解放感。老杨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摊开后捺住折缝,拿模拿样地缕析起来:
“文学是否一种意识形态呢?无庸置疑,答案是肯定的。既然是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敢问一声:错得了吗?”
“吔,这说法不对呀!”低年级的研究生单一简杠了他一句,“马克思还说过‘怀疑一切’呢!”
“对,对,就是嘛!”两位女生首肯,对视油然一哂。“古人强调‘不疑处有疑’,良可效法之!”
“你这态度,嘁!本身就不学术!”安小薇扁扁娇俏的小嘴儿,哂斥地轻轻吐出一嗔。“熊十力讲‘沉潜反复,从容含玩’,你先琢磨清楚,再发言也不迟!”
“哎,哎哎,莫着急唦!听我讲完,再批也不迟啰!”他嘻开两片厚唇嘿嘿一乐,怀着“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勇,继续往下宣讲,“但是,朱光潜所持文学的非意识形态性,我钻研了好半天——确切地讲,是老半天。掏心抠肺讲,啧啧,大开眼界呀!而且,颇受启发呀!我觉得,他的态度很学术嘛!所以,我向他缴械投降啦——转而支持他的观点!”
众人哗声腾笑,哈哈哈……鸡窝里抢早食啦。有人嘀咕:“讲的什么呀,乱七八糟的!”又有人打趣这位:“不对不对,是糟八七乱!”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李牧人不以为然,斜斜地直撇嘴,极是不雅相。他且不管这些,仿佛吃下一大碗牛肉汤面,周身热气挥发,腾腾着徐缓地袅升,不由得越说越来劲了,简直牛劲冲冲的:
“文学的本质,据我看来,肯定是非意识形态的。这从起源上可以证明。原始社会自然谈不上意识形态,但是口头文学总有吧?否则就不合逻辑了。好吧,我姑且来个胡适的‘大胆假设’:设若某位原始boy,此君是如今仅存头盖骨的‘北京人’第n代子孙。他个头嘛,呃,矮矮矬矬的,活像武大郎。他追求一位少艾的原始girl,不幸的是,没能搞到手。这可怎么办呀?他呢不想活了,从香山鬼见愁往下跳。跳崖之前,他泣涕滚滚,凄绝赋诗一首,收尾曰:‘余所爱兮不可得,且做鬼兮殉余情。’朗吟才罢,纵身跳下悬崖。请问诸位,难道其中也含有意识形态因素吗?窃表示怀疑——深切之怀疑耳!”
“哈哈哈……”笑声又骤响,瀑瀑然。
“你呀,肢解胡适!”安小薇敏捷驳斥,“他的‘小心求证’精神,让你给丢弃了。”
“只要不是‘大胆假设,胡乱求证’,就行了呗!”他狡她一辩。
“你这叫‘大胆假设,马虎求证’!”文静敏刺出一句。
“那你的意思,”李牧人追问不迭,脸色倒是安祥依旧,“意识形态有阶级性喽?”
他听来提神,拱手做憨笑科,笑声里逸出几许孟浪来,满脸都是真性情,连称是是是,罗列了几条理由,接续亢然评述:
“‘智者原创,能者述焉’,我力足阐发,述而不作吧!我的论述方法载特载别,是朴素的而非学理的,据说吧,真理往往裸身出游,朴素得不加打扮。呃,假定我说的很真理,那可太棒啦——给对方甩了一记响亮耳光!”
即刻引得哄堂大噱,“哈哈哈……”哗笑瀑瀑然,而且是大瀑布。
“这番话,简直一派胡言!”李牧人带笑吐言,幽他一默:“我这四字评语,也甩给你一记响亮耳光!”说着忍俊不禁,“扑哧!”自己哂在先矣。
难得见到李教授幽默一回,大家的笑声愈加恺悦,爽爽提神,甚是快意。他们或眉飞,或色舞,或拊掌,或扪腹。老杨左眱眱,右瞧瞧,向导师询问道:
“那——下面的,还念不念?”
“念!念啊!”
“继续念吧!”
众人提振精神,起哄纷纷。
老杨拷贝总理作政府工作报告的情形,一本正经地往下朗念,其声滑滑然,铿铿锵锵,具有硬金属的力度,其劲头则是丰丰足足,辅以跳跶的必要手势。最后归结道:
“总之,我确信,文学从内容上看有两部分:一部分与意识形态毫无干系;另一部分或多或少具有意识形态因素。少的呢,好比是感染风寒,偶然间沾带些许空气中悬浮的意识形态病菌;多的呢,好比是浸泡在意识形态的福尔马林瓶子里。”
“不对!你说的不对!”文静予以反驳,这时稍经整顿,恢复了常态。“我认为,文学的本质是意识形态。比如王维的《辋川集》,皮面上看写的是山水风光,但是仍然反映当时社会的经济基础,特别是反映他附逆后渴望超脱的心态。”
“不对不对!你才大错特错!”老杨冲动了,“嗖”地起身,立得挺挺的,气轩轩的样儿。“文静,你又在耍花招,因为——”
轰地大家喧笑起来,记起上学期末,他曾这样驳过她一回。这会儿,室内浊气渐氤渐氲,场面越发闹热了,一种闹吵吵的氛围。
“因为,尽管你回避我的观点,但是不知不觉又掉进我的彀中。”稳了稳情绪,继续说,“你主张王维诗歌是一种意识形态,可是,这恰是我的观点嘛!问题在于:他的诗歌是否全是意识形态呢?有无‘之外’的东西呢?私意以为,答案无疑是肯定的。拿失恋来说吧,不特原始人遭遇过,即使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恐怕也是难免的吧。果若那时有个武大郎,想追求一个大美人,比方说——”他目光原冲着导师的,这时倏尔拐了个弯,轻磕一下文静的清眸——“比方说,呃,追求你吧……”
笑声潺潺湲湲,汩就一泓水域,水花哗哗激荡起来。有的笑出一飙泪水,花瓣样儿绽落;有的以掌握嘴,紧着咯咯乐噱;有的伏在桌面,笑得膀子一耸一耸;有的笑岔了气儿,不住地挼摩肚皮;有的双手拍打桌面,直笑得前仰兮后合哉东倒西歪!
或问:文静亦有反应乎?
答曰:有的有的。她气了个扁扁的,白净双手蒙脸,笃笃笃笃,蹴着鞋跟儿嚷叫:“老杨,你讨厌!真讨厌哦!”
接着又有人发言。然后杨明中发言。杨明中说话,素来是简洁明快的样板:
“……几经权衡,我仿效加洛蒂在《无边的现实主义》中的说法,主张‘无边的意识形态’。这是我对文学意识形态性的界定。”
“否,否!此言差矣!”老杨朗声接嘴,同时将手有力地一挥。“界定界定,岂能无边呢?世上哪有无疆界的井田?焉有无疆界的定义?”
“依你之见呢?”杨明中反问一句。
“‘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我自是吹反调,老毛病嘛!依我看来,你对意识形态的理解是片面的,也是浅层次的。你所谓的‘无边’,不过是无边的黑,黑森森、黑煞煞。好比一艘没安罗盘的航船,在茫茫大海里夜航,悄悄驶往原意的彼岸。不幸‘哐铛’一声,中途触了礁,海水汹涌着,澎湃着,哗哗灌进舱——”
“里”字没有出口,像鱼刺卡在龃齬里拔不出,别扭着跟他的手腕较劲,这时候下课铃响了。嘻嘻哈哈声潮起一片,大家收拾书包赶着两脚出门,惦记着午饭该吃些什么。骑出不多远,杨明中蹬着自行车踏板,扭回头朝文静笑道:
“呵呵呵,真好真好!……有了老杨,枯燥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课,也不怎么乏味了!”
“诙谐了课堂气氛,这话不假。只是他尖嘴薄舌,不积口德。拿我打比方,嘁,好可气!”
老杨在后边骑着,他遥遥地闻得,装作没听见。
中午,哥儿俩去北大东校门外的万圣书园购书。老杨掂掂掇掇一会儿,才将《坛经校释》买下,随后领着福弟来到电教楼报告厅。偌大的报告厅接近满员,只在最后一排空着几个侧座。一柱淡青色光从后边墙壁的方孔里斜斜射出,光柱里无数颗微屑的尘滓浮游升沉,仿佛清洗玻璃杯时杯子里浮游着速溶咖啡残渣的情形。光柱从许多枚脑壳上方越过,宁静而致远,投射于大屏幕——
北京大学文史哲三系迎百年校庆系列学术讲座(之九)
题  目:法国启蒙运动和中国五四运动
报告人: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傅正清博士
福弟左观右瞧,见别人都作笔记,哥哥也掏出日记本,心头立时触感,不禁手心痒抓抓的。他衣兜里有支笔,却忘了带笔记本,便侧脑袋悄问哥哥:“有纸冇?我想做笔记。”老杨见《坛经校释》末页附了几张空白页,便顺手递过去,悄声嘱一句:
“喏,记上面吧!”
哗哗流水的掌声中,傅正清先生,一个癯瘦的老头儿,健步登上讲台,学者风范俨俨焉。头上何所见?白发浓密,梳理得纹丝不乱,聚光灯下闪银辉,熠熠焜耀着;遒岩岩的高额,瘦削削的脸型。身上何所穿?一身笔挺的料子西服,系着红蓝相间的斜纹领带。主持人介绍说:傅正清教授留学于巴黎大学、牛津大学等世界著名学府,获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是康德研究专家,著有……等著作。报告内容翔实精彩,闻之如饮冰镇醍醐,叫人真个陶陶醺醺,酡颜醉倒之矣。老隽隽的名士派头,老杨心里说,呣,不虚此聆嘛!一个台大教授,张致得足足的,我算开眼界啦!略存遗憾的是,他道出的若干术语译名与祖国大陆迥绝,听起来颇费几分气力,须得多杀死脑细胞若干。傅博士端端板板坐在讲台前,一只手抓握着话筒,另一只手洒然生动着,娓娓乎清谈起来:
“五四运动虽然在中国新青年中播下启蒙的良种,但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被大革命的浪潮淹没了,冲到某个历史沙洲上,而沙洲显然不是种子生长的有利场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它是一场失败的启蒙运动。再说法国启蒙运动,其高潮并非人们所想象的在法国,以伏尔泰、狄德罗和卢梭为代表,而是在德国,以康德为代表。按照康德的说法,启蒙不是由少数知识精英提出的一种可供选择的方法,而是包括每个民众在内的人类的潜藏着的本性,因此它具有不可避免的必然性。在总结启蒙运动的经验教训时,康德这样论说:‘启蒙就是人们走出由自己所招致的不成熟状态。’也就是说,如果不借助第三者力量,自己就没办法独立运用自己理性。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呢?并非他们愚昧,匮缺心智,而是由于他们软弱,精神上尚未成年,缺乏做出决定的勇气。‘不成熟状态’(Unmündigkeit)又译作‘未成年状态’,其词根Mund意思是‘嘴’,引申为‘话语权’、‘监护权’;而形容词mündig则是‘达到法定年龄’之意,即具备说话资格了,说话算数了。显然,孩子的话未可采信,在法律上不生效,需要成年人来监护。这种不成熟状态并不是由自己招致的。所谓‘由自己所招致的’,又译作‘归咎于自己的’,涉及人的责任问题。
“因而,启蒙就是让成年人走出由自己所招致的不成熟状态,鼓励成年人摆脱精神上的未成年,将自己理性独立地运用到一切事情上去。有句西谚说:‘船的力量在帆上,人的力量在心上。’一旦心智开启,做到独立运用自己理性,人就获得个体生命的自由。人作为生命主体,最可宝贵的就是个体自由,极力捍卫的也是个体自由,它是启蒙思想的压舱石和定盘星。对于自由,康德作过如下界定:‘自由是指人可以独立于一切经验因素制约的能力。’但是,这属于消极的自由。康德随后对自由又下一定义:‘自由是人可以让纯粹理性的要求成为实践,成为你做出决定的唯一根据。’这才是积极的自由,即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临了的富余辰光,主持人循例安排答问。有位同学站起来提问:
“傅先生适间谈到人和动物的区别,有段话是这么说:‘禽兽只顾着现在,不会殷殷念及将来。例如,一头饿狼看到一只绵羊,就本能地想立即吃掉;而人为了将来,能忍受现实中种种谗人的诱惑。人是有梦想、有期待的。’但是,人不惟有梦想,有期待,还有积忆,还有思念。请问傅先生,您对此怎么看?”
“谢谢你的提问!谢谢了!”
傅博士款扭腰肢,更换一个坐姿,又把嗓子清了一清。
“是的,你说得对!人不惟有未来,还有过去,不惟有梦想和期待,还有积忆和思念。对于人来说,过去并非简单地一过而去,它好比一种分泌物的积储,依循‘满则溢’的规律,所泌出的物质会渗彻到现实中,对现实产生影响。人应该把自己值得珍存的积忆,当作已经实现、部分实现或尚未实现的自我。一个不断地做出决定并付诸行动的人,才是自由的人,才是主体的人!”
讲座结束后,哥儿俩徜徉在楼右侧花圃里,呼吸着新鲜空气。
“如果不借助第三者力量,自己就没办法独立运用自己的理性。”老杨反刍傅博士的讲话,一一细推了去,忖忖度度着——
此处的“自己”指代欠明确。究竟指的是民众,还是启蒙者呢?
难道说,启蒙者也需要“第三者力量”吗?
启蒙者的启蒙者,该由谁来承担呢?
六十二
统计数字显示,目今中国通琴艺者约3000人,这是教王风古琴的上手老师告诉他的。王风有幸厕身其中,涯岸自高,备感骄傲和豪情,其时他在福建东南电视台任记者,可谓烈烈青春矜矜得意。有一次,王风来到厦门鼓浪屿,约见中国古琴名家容好古先生,作电视专题访谈。叩开一所精精致致的宅院大门,他惊诧得咂舌不已。院内一棵古榕树下,端然安坐一位须发皤然、著中式衣袍的癯铄老者,他意态散淡气度优容,正在“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雅奏着传世名曲《广陵散》。琴桌旁的髹漆几案上,依循古法置放一尊小香炉,炷着一支梦甜香,一绺青烟袅袅婷婷打着悠旋儿,与琴韵共嬉戏于花光日影间。王风屏息观瞧,暗自钦服拜倒矣。没有过多久,他购了一张古琴,定期出入容公宅邸,降心俯首讨教琴艺。容老见时下青年心性遭欧美和港台流行音乐瑕玷了,每每怅慨人心匪古,国技见弃,对外已宣告不再招收弟子。不过,容先生见王风根器匪浅,志诚笃心于国粹,更兼电视专题片《古榕雅韵》播出后效果綦佳,无形中为弘扬民族文化精粹办了件善事,功德可谓弗菲,于是青眼有加。诸多因素凑聚起来,竟使容先生破了规矩,将他收作关门弟子,呕心倾囊载点载拨。
“打从离开燕园后,”王风坦言相告,意颇洋洋,“这是我生活中仅有的一件遂心事儿。”
俟到工作满了六年,他才报考研究生返回燕园,也与这件事密切关联着。他感觉自己琴艺欠精,舍不得离开恩师,失去当面聆教的绝佳机会。王风原是精于手谈的,书法也不算他的弱项。常言道:“艺高人胆大,学富志不群。”他朝朝梦想着“琴棋书画,靡不精通”,成就个“通才”的博雅美名。学会弹奏古琴,意味着朝此目标迈进了一步,既不屈也不挠,何其佳美哉!考研回到燕园后,他谨记业师的谆嘱:每日额定抚琴一小时。果若获悉他手指欠流转,琴艺沦荒疏,容老必摒逐出师门,决不肯宽宥弟子。王风严以自律,每日家弄弦不辍,丝毫也未敢怠惰。这样一来,他虽然知晓“马一角”、“夏半边”、“元四家”、“明四家”和“清初四僧”,却抽不出时间开笔习画,徜遨于笔墨之妙境了。他打算读完博士后再说,涉想跻攀犹未晚也,为此哂哂焉矜笑曰:
“我虽不能画,自信鉴赏眼光还是好的。”
有一次,王风和本科同学阿毛海侃,聊起中国古琴的来历。王风先是娓娓讲述焦尾琴的传说,次及汉人取古人棺材板制琴的奇闻。老杨寂听片晌,滂湃得兴淋趣漓,在一旁嗬嗬打起猛诨:“嗬嗬嗬……妙哉妙哉!啥时我到乡下,掮块粪坑板,也做一张琴,结果越弹越臭,满屋子臭秽四溢,听者抓巾取布捂住鼻子,乱纷纷夺门而去,最后——”说时撑不住,笑得跳脚打跌——“我把琴一摔,逃也似的跑出屋……”大家轰地笑将起来。王风指点着老杨,笑得岔了气。不闻其声,但见其肩头上下耸动。“老杨,妈妈的!你称得上‘滑稽之雄’了!”谭冕一叠声爆笑。“你哪里是文艺学专业研究生,分明是‘噱料学’专业研究生!”王风缓过气来,眉批了一句:
“依我看来,够博导的水平!”
王风的练琴时间安排经心,定在每日下午4:00—5:00。这是惊雷轰不动的,偶有意外干扰,必于晚上9点左右找补。今日他赴琉璃厂购了套古籍,将晡时的光阴占用,这就算是例外了。晚上九点来钟,杨明中看完歌剧《茶花女》回到宿舍,见他一曲《流水》弹到摹拟三峡湍湍流势的滚、拂部分,便坐在老杨的床铺上,寂寂焉默默焉聆赏起来。待老杨领着福弟进屋,却见王风已松弦钮,正往锦袋里装琴呢。
“你弹完啦?”老杨急声打问,憾意盈盈。“我特领弟弟来聆听,叫他也得开些心胸。”
“弹了两曲,有点累了。今晚的演出,怎么样?”
王风一头散逸地应答,一头起身将琴张挂素壁。
今天晚上,中央歌剧团在大讲堂上演威尔第歌剧《茶花女》,班里发了几张赠票,王风读本科时看过,便将自己的票让给福弟了。
“好呀!啧啧,非常好!”
“今晚演出的,是简本还是全本?”王风又问。
老杨说不清楚,支支吾吾着。
杨明中想了一想,说:“简本。对了,怎样才能看到全本呢?”
“喔,那得上剧院了。”
“你说说,北京究竟哪家剧院上演歌剧?”老杨也起了很强的好奇心。
王风有个雅号,唤作“掌故王”,是素喜谈论的。除去对本专业的掌故了如指掌外,他还旁及中国文化史、中国学术史和老北大掌故。而且,话窦一旦捅开就像堵塞的泉眼给疏浚了,话语不绝地泠泠汩出。老杨这个发问,恰便似川菜里的汉元花椒、中药里的药引,或古诗里所谓的“兴”,原是不可或缺的。王风及时抓起这个话把儿,云缭雾绕雅兴清侃:由北京的剧院转到首都剧场,又转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又转到话剧《茶馆》与《雷雨》艺术成就之比较……思维的线索左盘右绕,载萦载纡,犹如行驶于庐山弯道,跃上葱茏四百旋。
福弟嘴皮子诎,在人前总也打不开口,然与谭冕混得稔熟了,于是爬到他的上铺,披阅他的藏书解解闷儿。对于癖嗜读书的北大人来说,“一日无书,百事荒芜”,每个研究生宿舍仅仅配置一个铁书架,显然是远远不够用的。北大人的解决原则是“三讨不如一偷”:设法偷来一块长木板,聊作替代之用。第一学年上学期,落瓣般静谧的某个良夜,谭冕像只偷地瓜的鬼祟田鼠,借助幽暗夜幕作掩护,贼贼地溜到校园建筑工地,掮回厚厚一块长条板,约莫一尺多宽,长度足有七八米。条板贴着墙壁搭在他的床架子上,权充简易书架;靠窗户的那头超出床头一大截,恰好位于老杨的书桌上方。老杨也极有贼智,袭用刘备借荆州的古法,将他的一摞书抢先摆放上去,悄悄焉霸为己有,可谓趁时候矣。谭冕一见气得响屁滚滚,“喉咙管发炎——火上加火”。他跳着脚叽哩哇啦,好一通怪腔嚷叫,唾沫星子飞溅着,嗔怪老大没老大的雅范,管自不劳而获,贪图坐享人家的现成。老杨一不慌来二不忙,憨笑呵呵地连连拱手,咧开阔嘴满口应允说:“贤弟,好贤弟!稍安勿躁,坐下听我细说嘛!待你的藏书多到超容量了,我定将占用的搁板奉还,何如哉?”碍于情分面子,谭冕勉强点头惠允。都说:“矮子多计,不好对付。”既然老大如此发话,他还能怎么办唦?殊没掂估到:这一商借期限长达三年。现如今,他的的藏书已超此限,不过老杨的藏书量亦同步攀升。谭冕无可奈何,只得屈煞自己,能着用了。
福弟正在翻看呢,谭冕推门进来,粗气呼呼的。福弟忙放松颜色,做个友好示笑科,冲他打招呼说:
“很抱歉,对不起哦!冇打招呼,我乱翻你的书。”
“冇关系,不要紧唦!我的书架本来乱乱糟糟,像好久冇打理的房间。看你的吧!随兴翻看蛮好的,读书人的良好习惯。”
“你怎么不去看演出呢?”
“有事耽误了。呃,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歌剧好看吗?”
“呣,好得很!蛮来劲哩!头回看歌剧,大开眼界了!”
“耽误一场好看,可惜了!”福弟又说。
“冇关系,冇关系唦!栖身在燕园里,看演出机会蛮多的!”谭冕抬腕看表,一副心切火燎又懊丧惋惜的样貌。“哟,都9:50了!唉呀呀,要死要死!”
“贤弟,怎么啦?”瞅着个空档,老杨侧过脸去,开口笑问,“今晚过得不开心?”
“蛮不开心,唉,休提!一言难尽嘞!姚娜这刁丫头,任性得实在过头。她使劲磨缠我,非让我陪她拜访薛尔克。架不住再四哀恳,说‘一事不烦二主’之类的絮话,我就勉为其难,奉陪她走一遭呗。可结果呢?嘁!耽误自己看演出,白白浪费一张戏票不说,还把我憋气个倒仰!谁能估料到,女诗人忒不识雅趣了,小屁股粘腻在人家床沿,好像融化了的麦芽糖,那么老大的一块。她一劲地磨磨咕咕的,絮聒个没完没了,也不管人家愿不愿听。有好几次,我催促她离去,她倒坦坦地冲我咧嘴,嘻嘻笑说:‘老谭,别紧着催促我嘛。你若另外有事儿,就请先走吧。我还有好些话儿要对他说呢。’弄得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干涸地陪客着。嘁,郁闷死人!薛尔克换出一副尬讪脸孔,委委婉巧地劝她,这样说:‘闲时勤来谈会谈会,我是很欢迎的。可眼下我做博士论文,寸阴贵若黄金,实在浪费不起呀!你别屁股忒沉重,闲谈几个小时,耽误人家整个晚上。’听到这番话,嚄,这丫头不高兴啦!‘嗖’地从床铺上蹦起来,她把胳膊肘猛劲地一甩,嚷嚷说:‘哈,你们讨厌我了!没劲没劲,脱口这种话!嘁!’说时头也不回,气怄怄地拔脚就走,把我撂在那儿,干干地发涸。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呀?这般耗我们,她够意思么?对得起我一番好意么?无谓地磨蚀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嘛!唉唉,她麻木到不明事理,真叫人难以理喻,麻木到木麻的地步了!”
“这乖僻才女,嘁!顶不知事,顶不识趣了。”王风丢出一楔,同时没忘了叭吸一口烟。“好怪一丫头,鼻涕般挥发,粘粘嗒嗒,叫人怪腻腻烦烦。”
“她以天才自诩,凡事与众不同,有一种强烈的优越感。”谭冕继续叨咕着,有几颗唾液溅出嘴腔。“她从不把自己跟别人平等对待,取一视同仁的心态,而是觉得才智高人一肩。她满心以为,别人待她多么好是该当的,她乐得享用现成,坦坦的无挂无碍。唉,就仿佛她有好几个胃,每一个都深不见底。唉唉,得花费多少时间,得陪出多少小心,才能满足她没足餍的胃口哟!唉唉,可真是,这丫头,越来越任性啦!”
“北大才女不可少,可多了也不成,弄出几多麻烦来!”杨明中下个楔子,哂哂发笑。
“可不是么?叫我等侍候不起!”谭冕丢出一语,兼秽气一口。
“贤弟,我问你!”老杨骤生好奇心,也下个楔子。“她往你师兄那儿跑,‘梳妆打扮,送上门去’,究竟意图些什么?”
“嗐,任性呗!另外,想在《诗苑》上发表诗歌。”
听到后一句,福弟瞳人炯炯烁烁,晶亮晶亮的,眉梢儿微微一颤。瞧那个劲儿,竟是“腊月里的萝卜——冻(动)心了”。
“喔,对了!想起件事来!”
谭冕摘下眼镜,朝镜片呵几口暖湿气,用绒布擦了两擦,复又戴端正了。
“老杨,听我说:刚才碰到个嫩女孩儿,她呢向我直夸赞你!啧啧,赞扬得了不得!”
“夸赞我?有这等事儿?”
“她夸你天分高,才情远。又夸你和她内心很契合,彼此在思想的深层面能交流,碰撞出束束火花来。”
“哦,当真?我不相信,你呀瞎编呢!”
“真咯,不诓你!千真万确呢!当着我的面,她坦言道:‘在果敢的思想里,在言语的火焰里,我与他的心灵时时约会。’”
“嘁,稚言欺人!告诉我:究竟谁呀?”
“还能有谁?姚娜呗!”
又是轰声腾笑。
“嘁,瞎扯!‘任性女孩儿’素来翘楚翘傲,骄矜得要上天了,岂能这般赞夸我?罢了,罢了,可不敢相信哟!”
“真咯呢,决不诓你!今晚在薛尔克宿舍,她当着我面声称:北大47楼1032室,最数老杨有思想了。你和她之间,能进行灵魂的隐秘对话。从你的身上,她时常拿获创作灵感。”
“呦嚄,打拐吧?瞧你嘻嘻哈哈的样儿,哼,鬼才信呢!准是瞎编喽!”
“不相信?那我不讲了。别日子[20]她过来,你向她核实去!”
“上学期,姚娜以‘海子的妻子’自居,悲催得难以自拔。”杨明中呵呵笑着,楔话打趣。“照此情形看,老大,如今她移情你身上喽!”
“别价,可惹不起!‘粪缸屎不臭——就怕搅’!这根搅屎棍,别来臭搅我才好!”
“哈哈哈……”
“嘿嘿嘿……‘金箍棒搅屎……’”他刹不住嘴巴,仍在夸夸地嚷说,“‘金箍棒搅屎——臭翻天’啦!”
“哈哈哈……”
大家笑了个狗窦大开,亦大乐乎。福弟不明所以,也傻气地咧嘴笑,呵呵呵呵不已。
老杨送福弟到楼底下。福弟开了车锁,倚在车座上,满怀好奇地打问:
“这姚娜,究竟什哩[21]人?她要发表诗歌,干嘛非得找薛尔克呀?”
“她是北大‘文史哲综合试验班’的本科生,去年才入学的。这个试验班简称‘通才班’、‘大师班’。为了造就未来的国学大师,北大从各省拔取一些特长生,针对性地精心培养。”
“他们够牛的!”
“是呀,也够幸运!”
“参加高考不?”
“不,推荐上的。”
福弟跺两下脚,“嗐”了一声,心中百感纠结,说不清什么滋味。
姚娜是山西省太原市人,初中开始玩弄诗歌,被小报七搞八弄,油烹爆炒出名了,驰浮声于华夏诗坛,名列“全国中学生十大校园诗人”之榜首。北大中文系乐冠华教授适时地慧眼相中,将姚娜招进北大新一届“通才班”,并为她自费出版的《青春加油站》诗集作序。关于乐冠华教授,福弟闻其大名,便“喔”了声,重重点一下头。薛尔克读研究生时和谭冕同导师,考博后改投在乐教授门下,“大树底下好乘凉”嘛。乐冠华现任《诗苑》主编,薛尔克则充任编委之一。
“这薛尔克,也写诗喽?”
“写呀,当然的。他本名叫什么我忘了,反正是很普通的名字,因热崇后象征主义诗人里尔克,于是改名薛尔克。这家伙文雄笔健,国内有些名气吧。”1990年代学院派诗歌的标杆人物,其实他算得上一个,雅擅风骚律韵,擞擞地响震国内诗坛。
“能不能叫谭冕拿我的诗,请薛尔克审看?若能发表一两首,最好了!”
“嘁嘁!你呀你,真是‘算命瞎子贪懒觉——大白天说梦话’!”
见福弟仍没打消妄念,老杨既叹惋又愁虑。他深怕福弟“桑枝做扁担——宁折不弯”,立时间犯牛脾气,勃然翻出一犟念,耍赖痞不转去[22]
“要晓得:《诗苑》是国内权威刊物,连谭冕想发表还困难,何况你哩!”
闻听这话,福弟吓得吐了吐舌头,继而悠悠大兴感慨:“唉!原先你向我介绍谭冕如何如何韧斗成才,我竟误以为:你们成了全国赫赫有名的人物,想怎样就怎样呢!”哥俩失笑呵呵,觉得太离谱了,这等臆忖妄度。福弟继而打问:“她的诗集你有没有?我蛮想读读。”老杨便回到宿舍,取来那本软皮册子,掂了一掂交给他。福弟将薄册子揣进衣兜,脚踏板加劲一蹬,径回六郎庄住所了。
老杨返回1032室。谭冕正伏案写信,王风到自习室看书去了。杨明中开始脱袜子洗脚。他恪守老中医的两句格言:一是“勤吃药不如勤洗脚”,二是“寒从脚下起,病从口中入”。且看他脱袜子,就与众不同:先脱去一双袜子,再脱去一双,一共穿了两双棉袜。“二杨”的规矩:每看完一场演出,须得交流观后感,彼此切之磋之,琢之磨之。原来,“二杨”同是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较其他同学更熟惯些,也更昵洽些。录取之前,他俩在复试时打个照面,并没有作交谈。随后各自在园子里闲逛,见大讲堂当晚放映美国电影《日瓦戈医生》,遂悦然快然购票入内。可巧座位紧挨着,彼此觌面皆显讶诧,各自作了“绍介”——拿鲁迅的用语说。杨秋荣知道,杨明中较自己小五岁,河南省洛阳市人,四年前毕业于河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在洛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文学概论》。一时间,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看完电影,从大讲堂出来后,“二杨”款步来到未名湖畔,倾心吐胆叙谈了一遭。年轻人的友情好比春夜喜雨,不独“当春乃发生”,而且势头旺旺腾腾。彼此清侃一通深度投契,心下爽爽地畅好,便在塞万提斯铜像前草坪上欣然订交,卿卿我我相赏于形骸之外。车站告别后,他俩仍是鸿书频递,依依地倾诉怀想。待开学后再晤谈时,彼此交情愈加款洽,热络到忘形尔汝,俨若积年契交矣。
杨明中将两双棉袜脱掉,依照设定的步骤,就开始洗脚。他起先慢悠而细腻地搓洗脚弓、脚髁、脚腕、脚趾、脚踵,然后刮洗脚底板的泌垢。刮泌垢,他用的是水果刀,认真且用劲地勾首刮着: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水果刀作了去韧的处理,以防脚板肤给划破。稍感水温不足,他即刻往盆里续水,接着再刮和再洗。该过程通常耗时45分钟,间或超过一小时。杨明中边洗脚,边和老杨漫聊。从歌剧聊到京剧,从《茶花女》聊到《玉堂春》,又聊到《图兰朵》,末了又回到《茶花女》。
“明中!你说说,阿芒和茶花女之间,究竟算不算爱情?”
“算呀,当然算的!”
“可如今,官老爷找‘三陪’,款儿爷包‘二奶’,为什么不能算呢?”
杨明中放怀一粲,发出“哧”的一声。谭冕也乐喷了,不禁搁下钢笔,呵呵笑骂一句:
“呵呵!老杨这家伙,有趣有趣!专会使促狭,恶搞胡乱联想!”
“说说吧:阿芒究竟爱茶花女什么?真真正正的爱情,究竟是否存在呢?”
杨明中提起热水瓶,往脸盆里续些热水。他将热水瓶搁下,衷怀地张嘴兴慨,继而幽幽吐出一叹,缓缓道:
“老大,你所问的,恰恰是我想问的噢!你说说,爱情这东西,究竟存不存在?它是否时光玩的一个把戏?再有,你相不相信它?”
咦呀,怪矣哉!我信口一问,竟招来你的反问!为什么这样问我呢?
“唉,爱情呀爱情!真是迷人的陷阱啊!”
“对,对嘛!爱情确实是迷人的仙境,让人飘飘欲仙。”
“不不,听错了!我说的不是‘仙境’,而是‘陷阱’。”
咦,好怪性!越说越离谱了!
老杨疑怪地望望杨明中,骤觉眼面前罩着一层惑困的雾霾。这话内有文章,有文章!他摸着心坎,便秘般使劲揣摩,遐遐地忖想:个中沉潜着某种蹊跷,笃笃定定!究竟咋回事呢?莫须文静催促他表态了?这趟回家过暑假,他莫须做下了“不才之事”?是和时不时打长话来的叶子小姐吗?
说起来,北大47楼1032室四位的关系,颇有些微妙之处。论籍贯,杨秋荣和谭冕是江西老表,一个操赣东抚州的乐安话,一个操赣西吉安的永新话,彼此可用土话打诨。论性格,二人都很情绪化,动辄粗嗓大嚷,喜笑形诸颜色,性情全露在外边,用王风话说:“你们俩,真个是‘半斤对八两’:一个‘没遮拦’,一个‘霹雳火’。”反之,王风和杨明中属于理智型的。就这点来说,王风最适合吃学问饭了:他博闻笃学,吐属不凡;下完围棋复盘时做到一招不落,这就很不简单了。王风与系领导、老师和同学均保持良好的关系,同学们推许他为将来毕业留校的头号人选。就同专业、老关系而言,“二杨”的关系厚密些。再有,他俩都“最不喜务正”,“怕看正经书”,每日家杂学旁收的,溺湎于外务,彼此臭气雅投,共同语言自然更多。
“二杨”常一起行动。有了好电影,彼此替对方预购票,观看画展也相约同去。但是,打从二年级下学期开始,文静渐渐向杨明中靠拢,老杨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明眼人都瞧了个透底:这位中山大学中文系免试荐拔来的南国佳丽爱上了杨明中,乃是“秃脑壳上降蜻蜓——明摆着”的一个事实,比客观还客观些。搞怪的是,杨明中对她却迟钝地敷衍,敷衍地迟钝,未做或者说拒做任何明确的表示。虽说大家有说有笑的,但是逢到三位凑一处的场合,老杨便觉着别扭,尴尴尬尬的,不惟言谈,连举止也不自然了。灰灰着脸盘子,他恍觉自己成了左拉笔下的“陪衬人”,沮丧得不知所措了。烦苦的是,这层关系快要破了,他不忍心去撕破。这般爽性的果敢,他多次考虑过的,但是终究办不到。一种尖刺的锐痛,深扎他的心尖尖,紧着发疼。有的时候,他真想张嘴吐露一句:“明中,明天中国美术馆的扬州八怪画展,我另有推不掉的安排,就不同你们一道观看了。”这样一来,杨明中必蔼着瘦长脸,做拱手呵呵科,恳恳挚挚笑劝道:“老大,请听我说!看在‘大观园鬼混’的情分上,好歹你就同去吧!求老大帮衬帮衬!”说完猛地一甩头发,或者抬手将额发往脑一捋,姿态洒脱极了。他管必这样笑劝的,老杨对此心知肚明。这样一番雅意,他委实找不到辞却的遁词。“嗔言不冲笑脸”,何必滥发无名怒火,怨责一个朋友?况且嘛,明中的艺术鉴赏力甚佳,同去自有其好处,不言自明。挂虑到偕同观赏的精神收益,加之“朋友之间理应帮衬”的义气,他便管住嘴巴捺住性子偕同前往,同时几许怨意滉漾于脸盘,混羼着隐约的妒意。俟到没旁人处,他恳恳地渴想叩问:
“明中,‘当着真人,莫讲假话’,对不对?请掏句实话给我:你对文静,究竟啥态度呀?”
话到嘴边硬给捺住,无奈且难堪,每常如此。
罢了吧!他闭怀心说,毕竟人家私事儿,你操啥子鸟心呢?况且,他素习爱护隐私甚于爱护双脚的,你能探出什么来呢?
“呃……如果阿芒真爱茶花女……”当下,老杨缓斟慢酌着字眼,力图拿捏得精准些,“那他报复她,当众肆意羞辱她,就不可理喻了。爱情是心心相印的。阿芒应该估量到,他父亲对儿子娶妓女可能从中梗杈,而具有牺牲精神的茶花女突然弃他而去,很可能别有什么隐衷,她强隐着不肯倾情一吐。只是我不明白:阿芒并不愚笨,为什么竟没想到这一层呢?”
“是。不过,阿芒若是料想到了,寰中岂不少了好戏一出?”
“嗯,反正我激赏宝黛式的爱情。真的,喜欢得什么似的!对罗米欧与朱丽叶式的不感冒。一见钟情固然浪漫哉,但是缺乏稳定的感情基础,不大牢靠哩!”
杨明中和谭冕齐声喧笑。
“大出意外,真真估想不到!”谭冕喧笑呵呵,手摸着短髭,捻了几捻。“呵呵,大出意外呀!你这解构主义者,竟也正经起来啦!”
“不,否否!”老杨昂昂一扬脖,将杯中茶水饮尽。“爱情确实是个乌托邦,需借助德里达的解构之刀,好好将它解构一下。但是,人不能无爱而活着,所以嘛,解构之后还得重构!”
“老大,可否剖白一下:你心中那个‘她’,究竟是个啥样儿?”
“罢了,休提休提!‘武大郎娶婆娘——管她好歹’!就我这小矮个、大锛儿头、草包肚,好姑娘竞相青睐,可能乎?”
谭冕咯咯大乐,几粒唾星趁机逃逸,作虫豸散矣。杨明中笑得直跳脚,盆水泼泼洒洒溅落一地。
“老大,你太自卑了!你记住我这句话:从某种意义说,人人都不完美,人人都生活在限制中,是自己的有限性的奴隶。常言道得好:‘丑人还有个俊影儿。’其实呢,你身上有许多常人无法具有的闪光点,比如你的才华,你的性情,包括你的诙谐。人们终究会承认:它们是弥足珍贵的,滋润着甚至润滑着整个燕园,堪称‘北大魂’之寄托。——老谭,我说的对不对?”
“可不?很对嘛!”谭冕笑着摘下眼镜,习惯性地以手当抹布,揩了一把大脸盘,随即又揩第二把、第三把。“自卑是成功的拦路石,非搬掉它不可。”
“不好搬啊!唉,我是块‘出窑的砖——定了型’。”老杨搔搔自己长势不旺的稀发,长长舒了口郁浊之废气。“讲句本情实话,我渴盼找一位真心欣赏我的姑娘,包括欣赏我的缺点——我很知道自己的缺点,但是,今生不想改掉。”
“甚至,你还颇为欣赏吧?”杨明中带笑追问。
“对,对喽!确实欣赏!”
老杨翻身一仰,倒在自己床铺上,颓态可掬。他拿拳头轻捶大锛儿头,重重地嗐一声道:
“嗐,罢了吧!‘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老大,你和这个‘我’究竟能周旋多久,我并不大清楚。不过,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却苦于缺少这个‘我’啊!”
“什么?你无‘我’?!”
“是的,无‘我’。”
“嘿嘿,算了吧!谁不知道你是‘三好生’?”老杨屈指列举着,列一项屈一指。“喏,人好——举止潇洒,行为豁达,到哪儿都不缺胜缘;文好——散文写得佳妙,笔力直追汪曾祺;再有,呃,艺术鉴赏力好。”
“老大,你侃讽我?”杨明中探手取来挂桌腿上的擦脚巾,仔细地擦脚。“你哪知道我的苦情?追求个体生命的独特性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尽管难以及时让人理解,并宽襟地承认其价值。当着老谭的面,我向你郑重声明:但凡要能做你而不做我,我宁做杨秋荣而不做杨明中!”
“喔?真的?”老杨不觉震眩,翻身坐将起来。“你肯吗?宁做第欧根尼,而不做亚历山大大帝?”
“倘若能做亚历山大大帝,我当然求之不得!问题在于,或者说可悲之处在于:我既做不了亚历山大大帝,又没勇气做第欧根尼啊!”
“这可是奇了!你情愿做那第欧根尼?让你住在大木桶里,你果真情愿乎?”
“瞧你,瞧你,又较上劲了!我不是在打比方吗?如此而已。不过老大,我觉得呀,王风那句忠告,值得你高度重视!”
“哪句话呀?”
“忘记啦?王风敦劝你:毕业前,务必搞定女朋友!”
提起来,是第二学年开学前夕的事,老杨并没有将它忘却,只是结了一个疤,攒下一桩心事。那天在“鬼才居”,辜鸿钧冲老杨开玩笑说:“你们宿舍,整一个头发乱了!”意思是头绪乱了,他总喜欢这样表述,缘故是看了管虎导演的《头发乱了》(首映式设在北大的大讲堂),兼之出于锦心别裁。老杨问他此话何意,辜鸿钧捷捷然答曰:“‘筷子夹排骨——净光棍儿’,乾纲不振呗!一个个老大不小,还打熬着筋骨,不找女朋友。”登时愧红了老杨的脸盘。回到自己宿舍,他将这句侃议当作笑谈提及,当时杨明中指点着调侃他,幽幽吁出一句叹慨:“老大,你带的好头噢!请快快了却大事吧!你赶早解决了,我们做小的人前也有光辉些!”王风亦有感怀,遂接口发挥开去:“‘一过三十三,时间就拐弯’,岁月无情若逝川,可是不饶人的啊!老大呀老大,别太刚愎了!听我一句劝:你三十出头,这事儿可得上劲了!赶赶地上劲才是!千万拖延不得,否则该成‘老大难’了。”谭冕从旁逗趣一句:“不是‘老大难’,而是‘老大——难’!”
“哈哈哈……哈哈哈哈……”
噱噱喧笑,瀑瀑然哗响起来。
当下想起这档子事,他泄泄地喟口废气:
“罢了,休矣!‘流年算来三十一,折尽奇男儿气’,真真愧死赧死喽!到如今,俺老杨年过三十了,为这事儿急得直挠头,仿佛孔子三月无君,屁股难受得坐不住,唉,就差急出稀屎一泡啦——哦,对对,有主意了!一个好点子,哈哈,我忖到了!干脆呀,明天我到三角地贴一张征婚广告,以求速战速决。争取吧,两周内搞定,你们看怎么样?”
“两周内……凭你现有条件……”谭冕脑袋后仰,顿着两脚,呵呵的带笑嚷说,“啧啧,难呀难!蛮难办到……”
“那……干脆,来个条件优惠!我专找风流寡妇,你们看怎么样?”
大家又瀑噱瀑笑,喧喧喤喤,讶异他脑袋如何生就的,竟汩涌或茁冒出这个念头:想法诡谲兮诡怪哉,魅魅得仿佛中了女鬼之祟,让人很是懵懵费解,洵属制造理喻之困境。
“诡谲诡怪么?一点儿不,自然而然嘛!”老杨调节一下脸色,收敛嗢嗢的口气,胸次坦然浩然相告:“这个热念像枚钉子钉进我脑槽,好久好久了,而且是钢钉子,不锈纯钢打造的。咳,寡妇好哇!‘寡妇’二字念在嘴里,真是余香满口,具有难以言说的悒郁美。呣唔,蛮对我胃口呢!”
“悒郁美?”谭冕抬杠他一句,“依我看呀,纯粹病态!心理异化!”
“话不能这么说嘛。难道寡妇就不是女人,咹?就没有爱的权利,咹?就没有性饥渴,咹?”老杨反诘,口气壮壮的,壮犹猛虎扑食。
杨明中听他越发说得不堪,形同裸体跳跶乐舞,赶忙示意大家止住噱谐,转拿款语婉缓开释道:“找寡妇,呃,这个么,可倒是可以,不过得做好思想准备呀!‘寡妇门前是非多’,找这种婆娘有啥好处?而且,寡妇遭际不大顺遂,性情极易发生变异,耽怕不好相处呢!”
“对呀对呀!很对头嘛!”老杨劲拍一下大腿,火急急地嚷说,“这不正需要我们用青春的热与爱,去融化她心灵的坚冰,抚慰她心灵的痛楚吗?”
“轰”的一声,噱笑引爆了。这个嚷叫:“哇兮,了不得哟!好伟大啊!”那个高喊:“老杨,估不到哩!你竟热心施苦救难,存着一副菩萨心肠!”
“你呀你,又在意淫了!”王风哂刺他一句,“少油嘴吧!”
“‘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嘛!”老杨说得嘴滑,嘿嘿嗬嗬一通爽粲,同时并不耽搁调侃,意色洋洋哉晔晔哉。“推究起来,这是巴尔扎克教导我的呢!”
谭冕笑骂说:“你找风流寡妇,我并不反对。但是,她莫想踏进我们宿舍一步,你也莫再叫我‘贤弟’了!”
酣酣畅畅趣话一通,又兜回中心议题:敦促老杨尽快找女朋友。当即老杨揎拳撸袖,信誓旦旦地说:
“就在今天,我向大家郑重发誓:在毕业前,一定把这道难题解答了!”[23]
末了,杨明中通知老杨:今天,中文系党总支通过决议,接纳他为中共预备党员。谭冕一听嚷嚷开了,力逼他请客,又溅唾着嚷说:
“老大,以前你强压我一头,今后强压我两头了!”
“可别瞎说!我怎么强压你两头?”
“你是宿舍老大,岂不踩下我的头去?现而今,你混进执政党内,成了泱泱大党的一份子,好啊真好!升官发财,可是大有盼头唷……”
“哎,哎,老谭!玩是玩笑是笑,这个事儿非同儿戏!”杨明中疾忙肃下脸盘,拿正话宾住他,“在宿舍里,哥儿们胡说八道惯了,只管随便都过得去。但凡涉及党国、领袖和政治等话题,那须得谨言慎行,斤斤自守才妥。这个事干系重大,你可千万玩笑不得!”
“喔,对不起,忘情了!对不起,忘情了!”谭冕忙改脸换色,喏喏地称是。“流嘴滑舌的,不小心说漏了嘴!”
“说话谨慎些,”王风也冲谭冕说,“别弄出大事来才好!”
“就是,走了大褶可不行唷!”老杨献上一缀,呵呵着打趣语。“发财路上奔来波去,明是商人的勾当嘛!”
随后他俩到未名湖畔溜达一遭儿。回来时候,谭冕仍没忘却请客一事,肠肚里耿耿着,辘辘着。待望见47楼一角,他涎脸赖皮央恳说:
“老大,‘北大的阿巴贡’,今天该你请客一次啦!莫‘瘪虮子掐不出血来’,好歹请我一瓶酸奶唦!以前你喝我的,难道还少吗?”
老杨强不得,只好应诺。驻足歪脖榆下,他摸了摸各口袋,发现忘带钱包,遂以菜票付账,也就了却此事。
六十一
许是穷极无聊吧,老杨迷恋上了北大的开学典礼。因大讲堂座位有限,北大每学年的开学典礼分两场进行:先开本科生的,再开研究生的。入学那年,他参加的自然是后一场,不过旁听了前一场。次年则莅临前后两场。他并不认为,这是浪费时间。每参加一回,他感觉自己当了一回新生,霎时间,燕园景致在他眼里又鲜活一回。当他步出会场,目光次第扫瞄着周遭的景致,但见一草一木较往日迥然有别,顿觉新意盎盎矣。据王风说,当年他参加开学典礼时,丁石孙校长致毕欢迎辞后,曾奉赠新生们以下三句话:
一、好好读书;
二、好好玩儿;
三、好好恋爱。
当时老杨坐凳子上探身聆听,茁茁然萌动追怀之雅愿,陡陡焉滋生思慕之幽情。以后他参加开学典礼,每每竖起耳廓聆赏校长的讲话,想印证暌隔近十年后,当今校长是否仍给新生们奉赠三个“好好”,俨如既往地持续这一雅范。说实在的,他翘盼亲聆它一回。一回足足够矣!憾恨的是,从没听到过。今天老杨带领福弟参加北大的开学典礼,想叫他品咂一下个中雅趣。上午10点钟,老杨在五院文艺学教研室上完吕诗品教授的专题课,来到电教大楼门口,拣个较显眼的所在,支起单车枯枯伫等。耽了好一会儿,上完公共选修课《中国美术史》的福弟杂在人流中,走下有裂缝的水泥台阶。
“怎么样?感觉还行?”
“嗯,蛮好唦!真咯蛮好!”福弟恺形于色,不住地点首,频频咂舌头。“啊呀呀,那个女老师,蛮有水平嘞!她穿着素色旗袍,婷婷袅立,在讲台前侃侃生津,讲了两节课。真咯有水平!她笑起来漂亮极了,脸上漾起两朵红靥,好像山茶花一般,光彩闪艳艳。啧啧,蛮风度的哦!”
老杨介绍齐欢颜博士的情况:她毕业于早稻田大学艺术系,获博士学位。前年她来到北大艺术系任教,大受学生们的恺捧,入选“最受学生欢迎的十大教师”之一。
“今年她才28岁,跟你一般大呢!”
“哦……?”
福弟衔住一愕,将吃未吃,玩其味,两腮却是微微颤。
哥儿俩走下电教大楼台阶。马路对过,大讲堂前人头挤挤攒攒的,一拨一拨朝外走。许多学生站在柿子林阴凉处,三五成群交谈着,等候进入会场。他们站在方形地砖上,地砖中央有个圆孔,每个圆孔里钻出小簇青草,仿佛一把把毛刷子,绿藻藻的煞是养眼。头顶上方,趋于成熟的柿子映衬着初凋的枝叶,映衬着寥廓蓝天和悠悠白云,青青黄黄蓝蓝白白彼此搭配,可好一幅水彩画唷。喏,瞧瞧呗!果实压得枝条颤呀晃的,经意地显摆着招摇着。啧啧,那股子得意劲呦!
“有演出吗?”
福弟心诧神愕,喃喃打问一声。老杨说没有,举行开学典礼。本科生的刚开完,正在退场呢。接下来是研究生的。
“三、四节课,我们听什咯唦?”
“喔,不听课。我带你参加开学典礼去。”
“呃……让进吗?”福弟有些子惶恐。
“让进,随便听。”
哥儿俩差不多是最末入场,在后排的座位上就座。伴着轻快、嘹亮、优美的乐曲声和阵阵掌声,校领导依次走上主席台,各就各座。主持人手捏一纸,情绪韶秀,笑笑微微。他很精气地迈着幅度不小的健步,走到缀有金灿灿校徽的讲台前,向同学们挨次介绍在主席台安座的校领导。台下掌声山响。随后典礼开始,校长作主题发言。校长新受任命于开学前夕,对自己所担当的角色经验得还不够足,拘拘的板板的,一副见习期的样貌,老成中见出稚嫩。他概略回眸了近百年来北大在中国教育史上的辉煌地位,依循老例将严复、蔡元培、李大钊、鲁迅、毛泽东这几个响当当的名字罗列一过,而将陈独秀、胡适、周作人、张国焘、陈公博、傅斯年、罗家伦、邓中夏、伍中豪、林昭……省掉,显明出于刻意的规避,形同他们是一枚枚臭屎蛋,孵育失败的若干试验品。每当念出一个姓名,台下便震响燥热到喧聒的掌声,一阵阵接力着一阵阵,于是休歇了他的正常发言。头里新任校长情绪平稳,并没有停顿让位之意。受到台下新生亢奋情绪的严重传染,每念完一个名字他便主动稍作停息,眯缝起那对老花眼笑出轻微傻意,凝凝然呆滞着,候伫于聚光灯粲亮且烘暖的讲台前,仿佛一位等待领取品学兼优奖的莘莘学子,默赏着这阵哗啦哗啦的声浪席卷而过。俟到火爆腾腾的掌声停息,新任校长继续念讲稿,一字一顿念得刻板凿凿,力求吐字既清晰又准确,实际是在模仿在任领导人的讲话风范。不该停顿的长句中间他时而停顿几秒钟,似乎生怕念得语速过于快,让自己豪醉的幸福感骤降几个百分点,这恰恰是他要极力避免的,等同于初场表演的不庄重,至少是庄重得犹不够,大庭广众下大出洋相了。这是老杨的理解,新任校长给他的印象就是这样子。且说福弟见哥哥使劲拍巴掌噼噼啪啪,不由得跟着下劲鼓掌。在这当口上,台上台下融融无间,大家由衷感到身为一名北大人,是件多么骄傲与自豪的事情啊!蓦然间醒识到什么,福弟鼻根儿作酸泼醋,眼圈儿沁沁起泪潮来,就没心情再鼓掌了,而是将一对手掌合在一起,只是合得不太严实,搁在并置的膝盖之间。发言至“展望与期待”部分,校长愈发昂扬了精神,将气力运得鼓足鼓足的。但见:他端起两只肩胛,嗓门拔高至于极限,用苍涩的混浊嗓音亢呐亢喊道:
“亲爱的同学们!校党委制定了北京大学21世纪的发展战略,力争到下世纪上半叶,将我校建设成为世界著名学府之一,真正跻身于——”略顿一顿,继续——“世界一流水平!!”
台下掌声烈然响起。
“希望……”
“哗哗……哗哗哗……”
“希望……”
为求得句子连贯,校长不得不将“希望”重重复复。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掌声从每人的头顶哗哗倾泻,恰好似降下一场瓢泼大雨,或倾盆大雨,来势凶猛异常,呱天呱地,豪豪地瓢泼着,倾盆着。校长不得不暂停发言,静静伫候着这阕喧聒的声浪,伫候它尽慢地喧过去,尽慢地聒过去。
“希望——中国的第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我们北大产生!!!”
煽情的讲话引炸了掌声,再一次。喧溢梁柱的声浪犹如疾飚骤雨呼啸而过,一阵风浪紧接着一阵风浪,前赴后继地迸溅着滔涌着澎湃着,此起彼伏好似弹奏着无数的钢琴键。此时此刻,大讲堂氛埃滚滚,大家情绪燥热到不堪的田地。同学们纵情地鼓掌纵情地欢笑,同时“嗬!嗬!”疯呐着狂喊着,以陶泄各自满心满腹的骚狂热力。这等躁躁浮浮的不堪场景,足足持续了二十多分钟,有些人脖子筋绷持着,牵扯和掀起皮肤。许多女生激动得尿湿,飙飙然洒出泪花,泪花儿清清澄澄澈澈,湮渍着她们形态不一的青春嫩颊,将其装点得水滢水滢的,形态由不一而趋同,渐渐就难以区分矣。她们青春着骄傲的挺胸,一边鼓掌一边搌擦,泪花犹自迸溅犹自滔涌犹自澎湃,游游曳曳于那些俏庞的有限海域。
“同学们——!”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北大的未来——是你们的!!祖国的未来——是你们的!!!”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掌声经久不懈不息,会场气氛赖此沸腾。照相机快门强光爆闪,啪啪啪啪……肩扛机子的摄影师忙到十分去,汗水把鬓畔打得一片精湿,发缝里爬出若干条热汗,濡濡着往下滑,液体的蠕虫十足。不小心让摄影机电线绊一小跤,摄影师前踉后跄的,险些儿绊跌在地。
接着是校团委、学生工作部、研究生会和研究生代表发言。老杨觉无须耗时,领着福弟提前退场。下午哥儿俩来到海淀图书城,穷遛了好半天。福弟打采出没精的样态,嗒焉似有所悟兼若有所失。不消兄长过问,参加开学典礼触及他的隐痛,恍若缺然于心矣。
秋天,风日晴和。高远的晴空俯瞰着燕园,又将透明的深蓝泼进未名湖里,加重一泓湖水的浅碧,酝酿出醇酒般的湛蓝,叫叫北大学子醉乐陶陶矣。澄湖清漪沦沦涟涟,倒映的塔影娑娑曳曳,呈现出蛇虫蜿蜿爬行的动感。小时候,聪明崽听奶奶讲:先前,杨家老宅前有口池塘,形似一方砚台,虽说不太大,却属于自家的。不远处的缓坡脊上,矗立着一座古朴的砖塔,乃是县城屋舍之制高点。塔影投入湛清湛清的池塘,恰似一管硕大毛笔斜斜地探入砚池,浓墨饱蘸地作着以蓝天为稿纸的神奇书写。
“聪明崽,你晓得啵,”神神秘秘的,奶奶佝下身,悄作声,缓缓出口,“每到深更半夜,你们伢崽人睏觉了,迷迷懵懵打着瞌铳。该时刻呢,文曲星就下到凡尘,拈起一管毛笔,蘸着池里水,比赛做文章哩。听算命先生哇,该就是风水唦!”
憾恨的是,1950年代中期,这座风水宝塔遭政府拆毁,名正言顺曰“破四旧”。奶奶毕竟缺乏鲁迅的伟岸襟怀:鲁迅曾为雷峰塔的倒掉而额手称庆,她老人家却关起家门怨骚满膺。奶奶将毁塔之举看成杨家走霉运的标志。我们杨家“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因为风水给破掉了。果不其然!捻指过了五六年,儿子染上肺病,卧床数年后一命呜呼。算命老瞎子告诉熊春秀:“你老人家背时,走暮苦运唦!”辛熬苦磨十来年,待到几个孙崽长大成人,尤其聪明崽考取大学后,奶奶这才将心宽松了。点着一对红烛,烧起一束高香,她老人家驼着背,乐乐呵呵笑说:“天地神佛保佑,杨家的运气呀,终于扭转过来了!”聪明崽降生得迟晚了些,他无幸亲睹自家门前那宝塔砚池的古典风景,不过奶奶的话他是牢牢篆刻在心的。当他头一次步入燕园,立在古雅的石舫上,神定气闲眺览着这湖、这塔,他立时想起奶奶这席话来。微风拂过偌大湖面,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一习一习扑向脸面,每一习捎来爽意,祟人好个神清气净!他琅声喝出个靓彩,憨笑滩涂在脸庞上,快活山响拍掌道:
“嗬嗬嗬……棒极啦!好风好水,聚于斯地也!”
每到傍晚,邀上三五同窗良朋到湖畔散淡散淡,对着良辰美景饱发一通清谈,消受落日时湖光塔影的明灭变嬗,这构成北大人“心向往之矣”之雅事一桩。老杨领着福弟来到有“清谈乐园”之誉的未名湖畔。打眼四望,但见小路上、躺椅上、石块上在在是莘莘学子,较之暑假时候多出好多——所多出的数额,正是学校新从祖国各地(含台湾)及世界文明国家罗网来的隽才英俊。他们或行或坐,或立或躺,或孤自漫步,或相邀而行,或低声絮语,或琅琅诵读,或长谈阔论,或嬉笑打趣。有人骑着车子绕湖缓行,游丝一样被旸旸的阳光牵动着,意在寻觅一张空椅子。在老杨心中,那尾硕大的石鱼“泼喇”又发一声清响,高高地跃出湖面,鱼尾甩成一个圆环。临水早照或晚照,尤其是晚照,人立水边真叫福分,福分到无涯啦,当永恒凝定于刹那,刹那也就成了永恒。喏,瞧吧!晚照给石鱼抹上一层橙艳的色泽,片片锦鳞清晰可辨。环湖垂柳似一柄柄巨大的麈尾,在恬恬晚风中疏懒地挥甩,给癖爱清谈的北大人足足地添了豪兴。
哥儿俩骑车绕湖遛了一圈有半,觅个四下无人的闲僻,坐在湖畔一块山子石上。顾不得掸掉石头上的灰尘,哥俩降下屁股舒坦坦坐下矣。
“考虑一下昼,我改主意了!”
“改主意了?”
“是,不转去了!”
“朝更暮改哪样行?断断做不得唦!”
老杨心头剧猛一搐,因有些犯急,脸子便垮塌了。
“我忖到个好主意……”
福弟掏出一张折成几叠的报纸,摊开后铺平,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今天下午,遛完海淀图书城,他骑车返回六郎庄,路见北京希望大学在搞招生宣传。一条写明校名的红色横幅下,齐簇簇围了好些人,大家向招生人员殷切打询,你言我语的好不热闹,聒话声盈满了耳廓。福弟挤进人群里,要来两张宣传材料。回住处仔细研读。不读还罢,一读来电显示了!他的心好似在打火石上猛劲一磕,“噗”的一声晴响,希望火苗扭歪且旁逸着,袅袅然升腾起来,从头到脚暖遍他全身。
“我忖好了:上民办大学!”
“民办大学?”
“瞧,就是该所!”
老杨接过他手里的宣传材料,糙糙地浏览一下,嘴里咕哝一句:“北京希望大学……”这是一张对开小报,图文并茂,上面登载北京希望大学的创办史、办学条件、专业设置等,配有一些政界、学界和企业界名流视察该校的照片及题字。
“北京希望大学在圆明园西边,离北大算是很近了。我想着,将来可以勤来燕园听课。”
“当北大旁听生?”
“嗯。”
“呣~~~,做得!蛮好唦!”眼前晴朗着一块求学宝地,老杨兴奋地快掌一下膝盖,亢起憨嗓门嚷喊起来:“嗬嗬,好主意唻!蛮对我咯心思!”
他臆想着:要动员哥资助福弟搞文学创作,直好比“水帘洞里扔现洋——打水漂选错地方”。不过呢,劝说哥资助福弟就读民办大学,拿得一纸本科文凭,这总是“薛蟠帮衬金荣——小菜一碟”吧?
这一声彩赞,俨似撮把盐丢进火盆,登时把福弟心头烤暖了,希望的火苗噼啪作响,借助掠过湖面的徐徐金风,火势霎时呼呼地迅速转旺,同时将他心头之希望鼓风得迅速膨胀,甚至比膨胀还膨胀。于是乎,于是乎,他亢激地撩掀起眼睑,瞳孔蓦射出几道光芒,光芒得很有劲,璨闪璨闪赛过钻石,双手把一对拳头握得铁紧,紧接之就喋喋喇喇饶起舌来,剧谈着对未来校园生活的梦想,铿铿锵锵作如下表白:
“我决不浪费一点光阴……我郑重宣誓:珍惜光阴,奋发图强,‘扎硬寨,打硬仗’,干出大名堂来。我决心做全校最勤奋的学生,不顾命地努力学习。如果再不好好用功,那真是颟顸透顶!太对不起兄长栽培,实在是唦!可以说,糊涂到家,混蛋盖帽了!鲁迅讲过,‘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我呢,下定决心,做个苦干+硬干的人……”
他情绪昂昂奋奋,亢声喇喇表白着,说话时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脸盘子涨得通红,情形大似憋着一大泡尿,而且足足憋了好久了。
哥儿俩遂商定:次日一早,赶去北京希望大学,打听一下具体情况。随后福弟掏出《青春加油站》,娓谈娓述起读后感来,概而言之曰:
“依我之见,她的诗不蛮好哩!”
“唔,有眼光!”
他对福弟的鉴识力予以称赏,笑说,姚娜给他们宿舍每位赠送了一本。她的好多作品,从句式、意象到立意,劣仿了海子诗作,“照猫画虎,形拙神非”,大家读毕笑骂不迭,敌忾心哗哗灌顶,称其一堆文字垃圾。
“对了!她自称‘海子的妻子’,怎么回事呢?”
“嗐,信不得!她嚜,信口开河!海子卧轨自杀后,在青年诗人中成了偶像。如今有人自称‘海子的兄弟’,一言一行竭力模仿海子。姚娜拼劲攀扯上海子,左不过是虚比浮词,往自己脸面贴片金罢了。”
“虚比浮词?”
“可不是?目的嘛,就是往她脸面贴金,追一追浪潮,赶一赶时髦。”
“喔……”福弟点点头,神态若有所思。“看情形,她惯会赶时髦?”
“太会赶了!打从中学时代,就学会搞这套。要不然,她能这么快出名?”
“不过,仗着鬼聪明,她中学时代能出了诗集,蛮不简单唦!”
“这丫头么,嘁!打小娇生惯养,父母溺爱着,生活环境跟我们相比,自是绝然不同。”老杨撇一撇嘴,微示贬意。“她父母是中学教师,家教算好的了。至于她嘛,左不过小才微善,不堪挂齿的。她是呷可乐、吃麦当劳、穿牛仔裤、看好莱坞电影长大的,写起诗来冇滴沥中国味儿。当代中国诗人的骨子里,都有浓郁的媚外情结。海子身上也有这毛病。”
“但是,你对海子的诗,蛮喜欢唦!”
“是唦,可不是?喜欢得什么似的!海子诗里有种东西:海子式的忧伤。蛮好唦,对我胃口!”
“‘海子式的忧伤’?哪样讲唦?”
老杨取出《海子的诗》,翻到《失恋之夜》这首诗——
我轻轻走过去关上窗户
我的手扶着自己  像清风扶着空空的杯子
我摸黑坐下  询问自己
杯中幸福的阳光如今何在?
我脱下破旧的袜子
想一想明天的天气
我的名字躺在我身边
像我重逢的朋友
我从没有像今夜这样珍惜自己
“喏,瞧瞧!‘杯子’意象,多么妙啊!”
“我倒不觉得,”福弟撇嘴摇头,大不以为然。“据我看来,杯子在诗中只是个普通的意象,它给人一种空的感觉,引发一种恋人已去、空虚寂闷的联想。”
“不不,冇该样简单。品读诗歌,得驰骋饱满的想象,越饱满就越好。这首小诗,虽然没明确说写哪次失恋,但是不难推断:写他和初恋情人B分手的情景。初恋是青年人心灵解不开的痛结,一旦惨遭这种打击,自是永难忘怀的。那次失恋后不久,据海子在日记中表露:他差点就自杀了!不难设想,曾经是他学生的B,来到海子宿舍,最后一次看望他,两人作了告别恋情的谈话。这只杯子被写进这首诗里,决不仅仅是诗歌意象,而是在当天甚至以前,B曾经用它喝过水。从这角度来解读,诗的内涵就揭示出来,意义的城府敞开大门,吱吱呀呀。”
“唔。”
“再品一品‘杯中幸福的阳光如今何在’,绝妙诗句也么哥!他问得何其沉重、何其忧伤啊!所谓‘海子式的忧伤’,指的就是这一类的。”
“喔……”福弟点点头。“用你喜欢的字眼儿说,他是忧伤得屁滚尿流了?”
“一点不错唦!他忧伤得屁滚尿流,忧伤得忒惨啦!究其实,痛苦是生活的常态,幸福则像雨后秋霁那般难逢,海子对此没有了悟透彻,兼之性子忒急躁了,于是铸成一个大错:走上那条绝路上去。”
“嗯,是是。还有这句‘想一想明天的天气’,虽然语句淡淡平平,却有无言的忧伤浸润于字里,漫溢于行间。海子黯怀失恋,没法子心心恋恋她,只好拿‘想一想明天的天气’做题目,聊以自慰自藉片时,排遣一下骚闷骚苦唦!这属于反衬法:诗人越是抒写无聊之举,越是衬出他的心境忧伤。”
“喔……对对!‘我的名字躺在我身边’,也蛮耐人寻味哩!”
“就是嘛:过去他俩躺在床上谈心和做爱,香汗臭屁一同分享,何其欢悦也么哥!可如今呢?人去床空,清清冷冷,仅剩下自己名字,忠耿地陪伴忧伤的海子!”
“喔……对对!”
“再有,‘今夜这样珍惜自己’,和他后来卧轨自杀相对照,读来叫人酸味味的。一片怆感,无言的怆悢,洒漫在诗行里。”
“海子生前,蛮失意的!”福弟跌然嗟叹。
“呣,看对眼了!能领略他极度失意的心境,这就蛮不错嘛!会心处不在多,听你道出这两句,可知诗歌三昧你已得了。”
“做梦易,圆梦难!人一死百了,冇一滴沥劲!唉,想一想海子,这一生真划不来!”
“可不是么?‘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人固有一死,死于非命和‘正死’之间,根究到底吧,二者又有多大差别?”
“哈哈,老杨!”
他们扭头顾一顾,见谭冕推着车子走过来。
“哥儿俩雅兴不浅呀,坐在未名湖边聊侃海子!”
哥儿俩打招呼。老杨将屁股挪挪,腾出位子请他坐下,三人摆成“品”字形。福弟谦敬着,含笑打问:
“老谭,对海子诗歌,你哪样看唦?”
打从考取北大中文系研究生,谭冕便不可救药地习染了狂悖狂忤的“北大病”,拼力地骄放矜矜,孤标自负抵近极致矣,加上有心在福弟跟前显弄,两下里这么夹攻,竟使他把海子看虚浮了,当即亢声琅琅答道:
“海子诗歌,啧啧,蛮不错唦!这是当然的,毋庸置疑!”
一块石子投到水缸里激出回声,他吐词是那么自然,捏时又是那么精准,继而又说:“海子的生活体验有独到之处,见地也比较深刻,但是他的诗歌境界有些狭窄,高度仍显不够,缺点也是明摆的。其实,卧轨自杀无形中帮他一个大忙,提升了他在当代诗坛的地位。”摸了摸茁出的短髭,复又骚感骚慨起来:“唉,我有着雄厚的想象力,甚至雄霸的想象力!我呀我,实实在在给耽误了唦!假若当年我考取北大,那么我敢夸嘴,老杨——”一边溅唾嚷说着,一边朝他别过半张脸——“我的诗歌决不比海子的差!甚至可以讲,很可能超过了海子!”
“喔?是吗?”
老杨淡笑问一句,语气未置然否,其淡如涓溪。“痒处自己抓,好处别人夸”,对于沾沾夸嘴者,他只当闻了个罴臭的响屁。
“‘君子言谈不作假’,不谎你们,绝对的!我给自己估量是:在目前国内诗人中,我属于二流偏下、三流偏上;但是,具备冲刺一流的实力!”
“怎么冇成功呢?”福弟兴发一问。
“缺少诗歌语言的操练唦!一旦找到‘语言炼金术’,我坚信自己会更好,而且——进步神速!”
老杨和福弟相顾而粲。福弟笑得尤其厉害,泪花颗颗打眼眶里飞迸,湿溻了他搌拭的手背。
“咦,笑什咯?莫须信不过我?”
谭冕大觉蹊跷。他瞧瞧这个,又瞭瞭那个,眼睛使劲眨巴,涂鸦着几许迷困,脸盘子滟漾出囧意,疑三惑四的。
“莫须你们……看不起我的诗?”
“否,否,非也。”老杨忙不迭摆手,同时呵呵噱倒。“不是笑话你。我们想起别的事儿,自觉蛮好笑的!”
“所以,我得加紧操练唦!”
谭冕说着,展开卷握掌中的书本。哥儿俩一瞧:嘿,“捉鬼的碰见小妖——巧了”!也是《海子的诗》!
“你来多久了?”老杨问。
谭冕说,半小时前来的,刚才在枫岛上读诗来着。
“妈妈的,呸!”他吐一口唾液,沫星子迸飞。“就在刚才,气得我够戗!”
原来,谭冕坐在枫岛的亭子里,冲着艳艳落照亢嗓朗读《亚洲铜》,海子的诗歌成名作。不远处一条石凳上,有位同学在背诵《托福600分词汇》,他嫌谭冕的嗓门大,便没好气地跑过来,无礼貌地喝叱道:“呔,吵死了!乱七八糟的,读的什么鬼东西?小点声行不行?!”谭冕听得火气恼恼,瞪圆眼珠子,很峥嵘地折冲一句:“我读我的,你读你的,凭什么你读的是好东西,我读的就是鬼东西?”于是针尖对着麦芒,黄钟对着大吕了。这竖子大概是学理科的,见辩嘴不过他,便狠跺一下脚,瞋目扬拳,泼凶泼怒地暴吼:“这儿,我先到的!我先到,听到没?要读诗,离我远点儿!”几句吼嚷将他撂倒。谭冕败兴得不行,当即骑车离去。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谭冕气哼哼说,唾液飞溅,“古雅的燕园里,竟发生这种屁事!呀呀呸!”
“哼哼,怪事咄咄!”他缀补一句,悻悻然。
老杨应和着说了两句,转而请他评一评福弟的诗。福弟也惶怍地恳请他不吝赐教。谭冕素日好卖弄才干的,便把两只袖管高高撸起,用粗嘎嘎的嗓门快意地笑,高调着说:“好,好嘞!那我不客气啦!”当即列出几条,无非是意象陈旧、手法朴质、立意稍浅之类。逢到谈话对劲时,他右手就刻刻不停地载比载划,同时嘴腔的唾液载溅载迸,活像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火星子,一颗继一颗烁蹦出来,往四下里瓣状溅开。“嚷话”和“溅唾”,构成了谭冕说话风格的总体特征,二者相互依存,不可或缺。老杨手臂近在咫尺,难免叨光了好些,乘着对方没有瞥见,他悄悄静静将其抹掉,随后将双手反背起来,形似戴了一副背铐,拘紧得颇为滑稽。
“呃,蛮不错了!”谭冕总结道,“以你现在水平,能写出这种诗,很值得骄傲呢!”
“你觉得,我哪首写得好唦?”
“依我看来,《小巷》的内蕴更醇厚些。不过,《无题》里‘我扛着漆黑的头颅/迎风向前’和‘碰撞地球’,这两句蛮好的。想象力既丰沛,少年豪情又溢于言辞。嗯,嗯,我蛮喜欢唦!——老杨,你弟弟真有诗才,大大超乎我的想象啊!”
顷刻之间,福弟的眉宇松释了,宛然松开一个绳结,又似两片叶儿空山新雨后,那么舒舒的展展的。“过奖了!过奖了!”他喏喏听受,拱手称谢连连。关于谭冕的韧斗史,哥哥来信中早就讲过:初中毕业后,谭冕考取当地一所中专性质的师范学校。毕业以后,他给分配到一所山村中学教书,当了整整八年的“孩子王”。不久他获得中文专业本科文凭,江西广播电视大学颁发的,同时在《吉安日报》、《江西青年》等报刊上发表诗作。嗣经八年巨艰巨苦的拼搏,他终于考取北大中文系研究生,中国当代文学专业。“八年!八年啊!!整整八年啊!!!”谭冕曾咚咚拍打着自己胸脯,这样豪情激荡地嚷喊。“为了考取北大,我也打了一场‘八年抗战’!”这时候,福弟管不住好奇心,向他根问起这段奋斗经历。这个称心话题,可可地挠着谭冕的痒痒筋。他欣忭以胜利者的样态闲话当年,犹如他故乡的长征干部喜欢抖落些“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难免当下,他眉飞色舞又一飨嚷述,唾沫星子免不得多破费些。
“为什么,当年你不读高中,而去考师专呢?”福弟问。
“除了穷还有什么?家境贫窘,供不起我唦!”好似蟾宫折桂一般,谭冕踮脚抬起右臂,折了根耷垂头顶的柳条,悠悠打着旋子玩。“这就叫农民意识唦!那年月,我父母一心想让我撂了手里的锄头——”说话时,两手虚握成个锄柄,掂上一掂,柔嫩柳条随之悠晃几晃——“抛弃田地,扔掉锄头,这是广大农民对子女的最大盼头唦!我的少年诗人梦想,他们岂能理会呢?”
福弟点了点头,从近旁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朝湖里奋力一掷。“笃”的一声响,石子准确地在大鱼背脊上找到它的落点,旋即掉入清浏浏的湖波里。浏清水面泛泛起縠纹,几近圆形或椭圆形,一圈儿接力一圈儿,缓缓慢慢往外扩散。夕晖的光斑澄映于湖面,荡散复聚者几次,恍若熔炉里的钢水湃漾。
三年前的今天,9月3日,谭冕说,当时也是刚开学,我为新生报到的事忙活了一整天。连续三年落榜,我心里屈憋死了。真想找个僻静地方,扯开喉咙嚎恸一场。心里虚怯虚怯,凉嗖嗖的,孳生出一种凛惧感。老话头:“讨饭怕狗咬,秀才怕岁考。”文场鏖战残酷得很,呼吸着残酷的现实,真叫人鼻子纠酸。唉,往事不堪回首!那种考怕了的错乱感,当时我也有的,一落座就心慌,怯场得像老鼠过街,真个不谎你们。那些日子里,乍听“考试”二字,我就脑皮子发紧,好像孙悟空听到紧箍咒。嗷唷,妈妈的!载折载腾,把我给整苦啦!那段日子不堪回首,真咯呢,挫辱不堪,苦不堪言啊!心坎上楔进一颗痛苦的钢钉,时不时悸悸地作疼,可是揪心锹心呢!同事们有拿慰情话安顿我的,有偷声细语取笑我的,知己我的却是冇有。一个都冇交到。一个都冇哩!倒是有两位谬托知己,经常找我下象棋,可他们慰不了我的愁,解不了我的闷。嘁,冇滴哩用处!鄙陋村野,哪得巨眼英雄?何谈风尘知己?就在这日,我吃过夜饭,“大江歌罢掉头东”,把《弗洛斯特诗选》揣进衣袋,孤自到村外田埂上散散心,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也晒晒我一怀的霉气。
“今后你怎么办?还考不考?敢不敢再进考场?”
我边踅摸边寻思,仿佛有架搅拌机在运转,翻来覆去折腾着脑浆。就像农民耕田时,犁到尽头了,回过来深犁一遍。常言道:“家有五斗粮,不做孩子王。”乡村教师没法子再干,考研是最佳的选择,甚至是唯一的。于是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人生能有几回搏?’还要考!必须再考!哪怕剩得一口气,也要死拼硬搏,奋斗到底!哪怕像范进考白头发,也一定要进考场!‘古来杰匠尽如此,一时失意非终穷’,我还要考下去!韧考到底!不考取誓不罢休!”
心头坚忖着,一不小心脚底打滑,掉进了水沟里,身上淋淋漓漓,手脚和衣襟腻满泥浆,淌下滴答声来。那天傍晚,哪能想到三年后的今天,我会倘佯在未名湖畔!啊啊,无上美丽的未名湖!哈哈,造化佑我哉!多美的一个绮梦呦!“一跤跌到云天里”,说的就是我了!弥觉换了个新生命,如朝旭之升天,如新荷之出水,简直奇极妙极了啊!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刹那,我真有一个筋斗翻上天,从地狱升登天堂的感觉。
嗯,蛮怪样的感觉,老杨心里说,但是怪得有道理,不得不承认。
“你没上高中,当年后不后悔?”他楔问闲闲。
他对谭冕的奋斗史了然于胸,本无提问的趣兴,只是福弟饶有兴头,他也就从旁楔问,权当凑出个小趣儿。他早就晓得,谭冕任教的学校叫早稻田中学,因村镇而得名。镇子处于赣西某山的阳面,稻子成熟得早些,故叫早稻田镇。山的阴面是晚稻田村,但是没有设学校。村子里的细伢崽须得翻山越岭,跋涉20余里,到大山的那面上学去。山道很艺术地弯弯拐拐,很波浪地起起伏伏,一路上点缀着牛蹄印迹和一坨坨粪便。崖壁上的红壤裸裸露露,给雨水冲刷得沟沟壑壑,看上去红通通的,像一群孩童的屁股蛋。晖晖的春日里,映山红怒怒地绽放,衬映得山山峦峦殷红殷红,迷煞了山里的毛伢崽。
“呃,无所谓后悔不后悔。那时自己并不懂事,一切的一切听从父母安排。父母是冇文化的农民,他们只求儿子这辈子莫当‘人下人’——中国农民。”
谭冕原想安心落意于本职工作,一边教书育人,一边虔心于诗歌创作。他的远大抱负是在创作上驰骋才情,当中国的弗洛斯特。他的教学效果很好,孩子们喜欢听他时而声情并茂,时而激情澎湃的讲课。他还组织班上同学成立诗歌兴趣小组,在全校诗歌朗诵比赛中勇夺三连冠。“此地无朱砂,红土亦为贵”,在穷乡僻壤里,他可算一个佼佼者矣。
不幸得很,某天出了重大教学事故,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一位同学平时调皮捣蛋,坏相毕露,出口带脏字,痞里痞气的。他仗着个头高,在学校尽闯乱子,欺凌班上弱小同学。当时谭冕叫他站起来答问,他却傲着脸拒不服从,没把谭老师放在眼里。如今孩子都是独生子,活在自我的世界中,他们不太顾及别人的感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痞生不把谭老师放在眼里,也不算太奇怪。谭冕忍气走上前去,扯了扯他的袖子。这痞生当即动了粗鲁,一抡胳膊甩了开去。谭冕忍气又去扯他。这回痞生竟闹误会,满以为谭老师要痛揙自己,于是拳头奔过去,先给了他一下。登时谭冕眼冒火星,鼻孔粗喷,咬紧牙关,气了个贼死。未曾犹豫,也不讲二话,他将这痞生拖到讲台前,还以一通拳打脚踢。这痞生可不是吃素的,当即耍刁动蛮,大闹起课堂来。事发的次日,学生家长告到学校,说谭老师在课堂上公然殴打他儿子,要求校方给予严厉处分。班上同学众口一词作证说,错在那位学生,他不该先动手打谭老师。但是,学生家长一味蛮缠胡搅,除却要求谭冕赔偿医药费不说,还非让学校给予严厉处分不可。迫于家长的压力,校方给谭冕一个警告处分,校内张榜予以公布。大事小情传开后,弄得他的名声不好听,有家长甚至动员孩子转到别的班级。谭冕一气之下,拍着办公桌表示不服,打报告申请报考研究生。谁能估料到?申请报告呈报到县教育局:哈哈,提劲得很!领导们开会研究一番,竟然批准了这份报告!倘若按照定例,为了稳定乡村基层的教师队伍,教育局历来是拦阻的。
“那个学生呢?”福弟问。
“辍学了。今年……十七岁。我估忖着,如今他该南下广东,当了打工崽吧?”
“也有可能,到外面打流[24]去了?”福弟追问。
“那当然!蛮有可能!”
“这么说来,贤弟,你得好好感谢他才是唦!”老杨掯在他膀子上,哂着俏皮他一句。
“是是,真咯嘞!若不是他当胸揍了我一拳,我根本就不会还手的。既然当了老师,哪会起这种歹念?违反师道,做不得的唦!当时嘛,我实在是气,既不懂得缓急,又有些犯迷糊。我顾不得学校的规章制度,抡起捏紧的拳头,照准他脑袋揍了几下。结结棍棍揍地狠揍,似乎只有这样才解气。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排解心房沤着的恶浊之气。哪怕丢掉饭碗,也在所不惜唦!万万没想到,这小无赖的瞎捣乱,竟成全我的一个好梦,呵呵,真好真好!妙极了唦!有人曾说,人的一生多半用来修正自己的错误,我不就算是修正了么?待到考取北大研究生后,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展示给同事,他们全都讶呆了。一个个傻眉愣眼地睽着我,眼皮子都忘记眨一眨。还有人开玩笑,称赞我创造了一个奇迹。也有人冲我竖大拇指,热情夸赞说:‘你小子结棍哩!超乎大家想象呀,创作出一首绝妙的童话诗!’”
“一首童话诗,绝妙的!”福弟心服口服。
“总之一句话,”谭冕归结道,“愈挫愈奋,再接再厉,只要你心怀至诚,定能把失落的梦捡回来,铁定的!”
说完拔起身,拍了拍他的屁股。确实,石头凉意着屁股,哥俩也感觉到了,于是随之起立,各自掸了掸屁股。暝色四下里渐聚渐拢,寒气从水面、树林和草莽悄焉冒升,晚吹捎来凉秋的意味,或一阵或半阵。衰飒的蒿草丛里,蟋蟀悄声讴吟细细,菟丝子散落在草叶上,东一颗西一颗。人们漫散地陆续离去。三人也溜溜达达往回走,手把着自行车。他们俩走在头里,老杨默默跟随在后。谭冕就势激颓扬波,含笑着策勉福弟,这样说:
“莫瘪气,莫灰心,英雄自古胆气豪唦!送你句老话:‘信心比黄金更重要。’挫志寻常事,莫看得太重。加劲再加劲,苦练你的内功!”
“是是,挫志寻常事。”福弟微舒双眉,点首迭连。“信心决不可丢,坚持到底才是胜利!”
“‘五步之内,必有芳草’,因此嘛——”谭冕溅唾出一句——“请保持你的文学信念,以及对文学的忠诚!这不仅是关键的,而且特别特别关键!”
过了蔡元培铜像,过了乾隆诗碑。之后,沿临湖轩附近的一道缓坡,三人推着自行车继续缓行。坡道呈现蛇形,地势渐渐高起,中间是森黑的柏油路面,两侧镶有卵石甬道。沿路散落了好些残叶,有的浅褐有的暖黄,边缘打起卷儿。甬道两旁油松和白松静伫,怪柯撑出连片荫翳,姿态遒劲而放恣,缓释出针叶气息郁郁纡纡,向路人提醒自己的存在,彰示对燕园环境的显赫意义。蓁莽衰草纠葛盘结着,其中蟋蟀颤出潺活活的聒鸣:瞿瞿瞿瞿……成群蛾虫朝他们奔扑出来,轻轻灵灵忽扇翅翼,纠着他们左绕绕右绕绕,嘤嘤嗡嗡的闹个不休。六七只萤虫携着碧荧荧的小灯笼,赶到近前凑个热闹,点点闪闪的,甘献出源自生命的微弱照明。谭冕对福弟且行且谈,夸张地打着手势,仿佛一位乐队指挥。福弟没留神脚底下,忽然右脚磕在石棱上,一下崴着了脚踝,连人带车摔倒在地,跌落一串咣啷咵嚓。“呦,怎么啦?”老杨和谭冕关切询问,先支上车子,再蹲下身子。“不小心磕着,跌了一跤。”福弟漫然回答,若无其事挺直身子,接着扶起车子。“冇事唦,我真咯冇事!”不过从他呲牙咧嘴怪相看,老杨明白他磕着了,磕得好疼好疼。福弟单手扶车把,一躄一蹩,一蹩一躄,倥倥然拐步前行。就在不经意间,他的川字眉又绞得铁紧铁紧。虽然光线趋于暗淡,做哥哥的还是觑见,免不得身腔子阴闷着,暗自长叹三两声,短喟两三声。沉沉默默地,三人行了一段坡道,恰在这时“燕园之声”停止了播音,似乎响应他们内心的吁请。
“噢,对了对了!说到‘把失落的梦捡回来’,倒叫我忆起一件往事……”
谭冕的谈兴一旦勃发,好像水龙头失灵,怎么也关不拢了。走到梅花石近前,他的逸兴遄遄地飘飞,不禁纵情恣恣浪笑起来,声音亢亮得赛过金喇叭。他破口哈哈大笑,亢奋地溅唾嚷述:
那一年,我和一个老师带队上县城,参加全县中学生作文比赛。当晚住在县政府招待所,次早出了一件蹊跷事。起床以后,我溜一眼手表:咦嘢,蛮怪性!表壳子掉了!不知丢在哪儿。房间里四下寻找,冇得见。真个蹊跷死了,难以理喻唦!这时候,那位带队的来敲门,我们同去餐厅吃早饭。吃完后回屋又寻找,还是冇见唦。接着开会商量事情。中午在食堂吃饭,我抬腕看时间,唬一大跳:哟嚯,出鬼了!不知什么时候,竟连表针——包括时针、分针——都给弄丢了!登时把我急坏了,虚汗打额角冒出来,大汗叠着细汗,一涔一涔滚滚下淌。我钻到餐桌底下去找,哪儿寻得见唦!到晚饭时分,越忖肚里越懊丧,越想心头越暴恼,憋气得屁嗝嗝的。静自默默思量,怎么办是好?怎么办才好?嘁嘁,太丢脸啦!讲出去丢死人,我成大家的噱柄唦!唆唆的扒吃了晚饭,我径直到会议室寻觅,仍然冇得见到,于是心里越发冇底了。又跑到走廊上,屈腿躬下身子,耐下心来寻寻觅觅,同时暗暗祷告老天显显灵,好歹成全我这回吧。忽然间,你们猜怎么着?——哈哈,找着了!竟让我找着了!就在地毯上,紧靠着墙角边,而且时针、分针都在。这下子,我的狂野劲冒出来了,暗暗下定决心:把表壳子找回来!一定要找回来唦!究竟到哪儿找寻呢?这个肯綮让我悬心。我凝起眉头,苦苦思量起来。昨晚去过的地方并不算多,我仔仔细细过筛了一遍:到两个学生宿舍串门,到宾馆后花园的凉亭诵读《弗洛斯特诗选》,到滨江路集贸市场买西瓜。我细细酌量:倘若后一种情况,那肯定冇戏了;前一种呢?也找不到,因为服务员每天得打扫房间,早就扫进垃圾堆了。于是把赌注押在中间这一段:掉在后花园凉亭了。想到这里,我快步跑到凉亭,弯下身子仔细搜寻。哈哈!找着了,我又找到了呀!就在地砖的夹缝里!若不细心搜觅,还真是找不到呢!
三人齐声瀑出哗笑。老杨笑得泪水纷披,几滴爬上颧骨,滑跌到上唇际,就得到一种品味:涩咸涩咸。谭冕夸张地捧腹按肚,洒落的哗笑同样夸张,一喷喷一串串,粘附着四溅的飞唾:“哈哈哈……呵呵呵呵……”伴随响屁滚滚倾出。福弟瘸瘸拐拐扶车行着,也发出哧哧的笑声,新笋般的笑声从他嘴腔拱出来,便将脚疼丢到脑壳后。
“我这人特崇尚奋斗,心存坚信:只要不屈不饶地奋斗,就一定能好梦成真!怀揣这个信念,强固地牢记着,我才从小山沟里一路摸爬滚打,奋力考取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的。”
谭冕说毕,朗朗地大嗓瀑笑,好似心头去了个恶瘤,或肛门割掉个恶痔,周身自是快爽无比。豪阔的笑声哗然,扇得空气载振载荡,掠过暗沉沉的灌木丛的虚影,快捷得好似一次灵感的侵袭,幽栖在栗枝的一伙麻雀给惊飞了。雀儿快捷地跃升到高处,随即消失在屋脊的另一边。谭冕把手搭在福弟左膀上,欣欣然畅畅然,时而拍一下时而按一下,越俎代庖地点拨指导,福弟恭顺地谛聆受教,含着腼笑点首频频。谭冕开列四部诗集,敦劝他务必精研:《弗洛斯特诗选》、《普希金诗选》、《吉檀迦利》、《志摩的诗》。老杨推车落背走,静静地跟随,默默地谛聆。谛聆了片刻,他含咀出其中的滑稽味儿,很是调侃,完然不对劲儿,好几次撑持不住,差点儿憨笑绽放矣。“啪哒!”一只金龟子掉下弯枝,正巧落他臂肘上,老杨伸手捺捉,悄悄使力捏死了,怀着某种嫌恶的幽情劣绪。
三人回到宿舍,王风先冲谭冕说:
“安小薇刚来过,捎给你一张纸。”
转对老杨说:
“方才,你哥来过长途电话。”
“说了些什么?”
“没说别的,只是问你:你弟弟什么时候回家去。”
老杨点头道声谢,扭头去瞧坐在床头看书的福弟。福弟迎接他的目光,艰涩地轻笑几声,嘴岔现出愁巴巴的两撇纹路,俨像是一对小括号,严格地左右对称。老杨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弟弟手里。他送到嘴边却又放下,寡淡了快饮的意兴。从哥哥的书架上寻到《太阳照常升起》,他往黄挎包里一塞,怏怏地告辞离去。
“哈,老大!好好,好消息!真是好消息呀!”
谭冕扬声嚷喊,将一张复印纸递过来。老杨一把接住,草草浏览。原来是张征稿通知,内容如下:《红楼》月刊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新近创办的一个内部期刊。《红楼》由旅居加拿大的系友资助印行,主要刊登本系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文学作品、文学评论和译作。本刊顾问:元师古、乐冠华、阮梦籍;主编:吕诗品。另有编辑成员若干,安小薇忝列其中。
“呵呵,这下子可好喽!我发表作品有阵地了!”
谭冕拍打杂志封面,豪兴地仰首大笑,唇上短髭一翕一张。待放下手里的杂志,他又亢奋得直搓双手,显出一副摩拳擦掌的快活劲,力图在创作上大干一场。
老杨倒没觉着什么,默默地将纸递还。坐到自己书桌前,他将《坛经校释》翻开,默读了十几页。看看时间不早了,他打开抽屉锁,取出日记本,奋笔疾书起来。
六十
    午夜淅淅飒飒,老天爷害淋似的落下绵毛细雨。骤尔之间,气温陡降好几度。次早稍稍停歇,接着又淋下来,断断续续的。“燕园夜雨涨秋池”,未名湖水高涨了好些,浑浑浊浊的。塔影儿不成个塔影儿,剩一道模糊暗影在浊水中持续地寒颤,叫摆子鬼缠住了似的。岸柳的柔条沾满湿漉漉的雨渍,在苦冷的飚风中悒悒地摇曳,摇曳出撕扯的凄意,时不时潸下三五颗水珠儿,宛然弃妇抛落枕边的伤怀泪,滢澈澈的,凉浸浸的。雨水洗脱行道树叶的厚厚积垢,望中交叠成簇,一派鲜葱鲜葱,肆淌着冷绿的芒光。地下水沟呈现饱和状态,流潦肆意泛滥开。一只饥寒交迫的老鼠四肢打着抖栗,从一口没盖严实的窨井里艰难爬出,四下里惕惕然张望,接着跚跚地穿越稀脏的小径,钻进路旁一堆散腐发臭的垃圾里(从剩饭菜中流溢出泔水)。顶着阴风嫩雨,哥儿俩一前一后加劲骑行,经过29楼与30楼之间的《DS》雕塑。福弟的车子后座上,载有他的旅行提包。
《DS》又名《民主与科学》,是燕园一件名气斐斐的雕塑。该作品由英文字母“D”(democracy的缩写)和“S”(science的缩写)组成,分别代指“民主”与“科学”,不锈钢材料寓意其永不败坏的品质。“S”经变形处理,形似一只跃起的海豚戏逐一个圆球。“D”变形后活像什么?众位阔论清议,采菲采葑:有的说像一条飘飘舞动的绸带,有的说像一张无弦的竖琴。“掌故王”王风却掌握一个饶有意趣的别解。原来,恰似贾府奴才喜欢给大观园女儿取诨名,那起没王法的北大人不积口德,私下里竟将这座雕塑称作《舞与性》,英文缩略式也是“D”与“S”。据王风透露,该命名出自“燕园十大校园诗人”之一、中文系才子郑道传之口,这家伙素来就轻狂,以言语邋遢而著称燕园。说起来,这是1980年代中期的掌故。
《DS》雕塑让雨霈刷洗一新,亮滑滑的不锈钢表面光闪熠熠,颗颗雨滴犹张挂表面,宛然珠泪在脸上缓缓慢慢淌流。老杨哀感地瞄一眼雕塑,又睃一眼福弟。福弟裤脚一只高一只低,仓仓惶惶踮脚推车疾行,一纵身骑上车子,返首睇一下雕塑,立时解悟其意,摇头摇出个苦笑。待骑出几米远,他神色显影出颓势,沮黯着颤声道:“雕像,唉,替我难过唦!”声调凄凄涩涩,仿佛咬了口生柿子,说罢掉转脸去,狠命地踩着脚踏子。车轱辘轧轧,斩劈地面浑水,水花朝两边溅泼开,发出嘶啦嘶啦的细响,旋即就回流复原了,自在地继续滔滔奔流。哥儿俩将自行车撂在南校门口存车处,换乘公共汽车进城。
今日早起,哥儿俩赶到北京希望大学打听入学事宜,一问方知报名有条件:应当持高中毕业证和本年度的高考成绩单,总分必须过某个分数线;收费还挺高的,招生简章所写4000元学费,加上住宿费、书费等,没有七八千元怕是打不住。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奈何哉?奈何哉?他跌出一口怅叹,当即直言相劝道:“‘八尺的命难求一丈’,我劝你少生衅端,还是依照原定计划,尽快打道回府吧!”福弟垮败着憔脸盘,勉强点了点头,心里郁塞难舒。
赶巧撞上出行峰期,中途尽是堵车。一个薄阴天气,泠泠阵风荐爽来。福弟右手握牢铁栏杆,睽着车窗外繁闹浮华的都市景致,昏昏默默无有一语,只是上牙咬着下唇皮。不经意时分,他的川字眉头紧紧地绞拧,俨似古希腊文的字母Ω。虑到福弟没到过亚运村,倒车时老杨另择一条进城路线,实际上是拐了个大弯,以便让他凭窗眺览一番。来到安慧立交桥,两厢式公共汽车卡在桥上。望着桥下挤迫不堪、长达数公里的大小车辆,福弟没头没脑兴发伤慨:“唉哟喂,北京好可怕好可怕!大到无边无际啊!唉唉,扰扰着多少‘北漂’的青春梦!不晓得几多青春梦碰了铁壁,头破血流着逃窜回家!唉唉,庞大得好可怕哟!若是我独自进城,恐怕会转晕头的,连路向都搞不清明!”说罢,垂头摇了几摇,叠叠着闷腔作叹。老杨凝神聆听,当时无言以对。
车过东四南大街。乍时间,一块牌子打车窗前飞掠,幸好老杨眼尖,及时抓捕到了:
神学院!燕京神学院!
一谋擘自大脑沟回深处浮出栩栩……“快快,下车!”他忙忙地招呼福弟,“赶紧拎包,下车呀!”福弟不明所以,满脸惘惘,干站着。老杨拿肘拐轻轻捅他一下,他这才醒过闷儿来,机械地跟随哥哥下车。站在人行道上,老杨指着那块木牌子,载兴载奋地嚷喊:
“喏,瞧瞧!办法来矣!”
“……?”
“我呀,忖到一个好主意!”
“好主意?”
“对!绝好的!”
原来,上星期日,老杨带领福弟上北大南门外的海淀基督堂玩,买了本《圣经》袖珍版,顺带做了一次礼拜。随教徒步出教堂大门时,福弟信口大慨:“嘿!当牧师蛮不错唦,替上帝播扬福音!”当时老杨丢去潦草的一瞥,莫明其话中之意,就没有应答什么。这时张见“燕京神学院”牌子,他突然灵机“啪”的爆闪:
“对了对了!到燕京神学院问问,看能否让他挤进去!”
来到燕京神学院传达室,老杨向看门的老大爷打听,进该校需办什么手续。老大爷摆摆手说不清楚,又说,这么着吧,我找个人问问,于是进去。不多会儿,走出来一位工作人员。那人草草问明哥俩的来意,以简捷口吻回答:
“三个条件:一、信神;二、‘两会’推荐;三、入学考试。”
再问考什么科目时,他也说不太清楚,叫他们上“两会”打听去。经了解,“两会”指中国基督教协会和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委员会,设在同一条街北边,相距不过百米远。说完,那人关上对开的红漆大铁门,哐嘡一硬响,继而擩上插销。哥儿俩到“两会”询问,所得答复修正了适才那位讲的:考生须有在教堂助行两年的经历,经户口所在地教堂推荐,经考试方可入学;考试科目是语文、政治、历史、英语和基督教知识。
闻说必须考英语,福弟脸色一灰,兴致瞬即枯槁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他悄扯一下哥哥的衣袖,丧声歪气走到公交站,走到静默的队尾,排队等候公共汽车。“这回我服输了,输得死心塌地!连上帝也嫌弃我唦!唉……”惘惘地打量着周遭,福弟爆一声闷叹。那把Ω锁又将他眉头锁住,死紧死紧的。
火车站到了,哥儿俩立定,握手道别。福弟的眼圈儿红湿湿的,谆嘱哥哥说:
“你在北京好好干,尽早圆你的作家梦!另外呢,赶紧找个女朋友!”
“你也好好干吧!可得记住:不管碰到任何困难,都不要迷失自己,切莫丧失自信!”
送走了福弟,老杨信步走出火车站。打眼瞭一瞭:广场上搁着一张方桌子,近旁并无一人。他倚靠着桌子,棍戳戳呆立半晌,睽睽着这平板的四方体,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继而显影出方才福弟的短惆长慨,及丧声歪气的那一副半副嘴脸:
“北京真是好地方啊,叫人无限向往!不过呢,只有有权、有钱、有文凭的人,才能待得住唦!我呢哪样都冇,北京不愿意收留我!站在北京面前,我感觉蛮自卑,像高尔基笔下的某个穷叫化,破衣烂裤的。今生今世,唉,再不到北京来啦!我向你发誓:绝不会再来的!真真伤透我心了!”
才刚想到这儿,一股情愫变质牛奶般作酸,打心底陡陡地一漩,就漩涡起来,不住地情愫着,情愫着:一时记挂着福弟的行程,为他难睹光明的前途而忧思扰扰,一时想到这些年来自己婆心教导,充任他的人生导师,成绩却是殊欠理想,乏善可缅的。现而今,眼睁睁睽着福弟沦落到这个下场,狼狈得七零八落的,扪扪自己心口内省,真叫愧怍有加也么哥!就这样情愫着,情愫着……转念又是一忖:你好说歹劝的,或者说连哄带劝的,把福弟撺掇上了返乡列车,终究是办对了:对于二哥,你算是交了件大差啦!一头是兄,另一头是弟,你给夹在当中,无论怎么周旋,怎样妥善行事,很难让他俩对你打个满分,这是毋庸置疑的。再说呢,人生聚散本是常事,一切成就莫不出于奋斗,谁叫福弟“少壮不努力”呢?忖到这关节上,心头一纽结解开了,如土委地矣。他咧歪了阔绰之口唇,本能地憨出一嘴笑意,卸掉了担着的一副沉重,于是撑着桌面抖擞一下精神,再将屁股往上一提劲,便落座于方桌上啦。继而想也没想,他挺身站起来,延目看一看周遭。哈哈,有看头!好看头嘞!眼面前车来人往,均在视平线以下活动,他不由陡生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遂岸岸地摆出个飒爽意态:一手按住剑柄,一手握稳书稿——恰似立在燕园的塞万提斯铜像,一派雄姿英发的大师气概,气概得雄雄赳赳的,气概得滂滂沛沛的。恰恰在这当间,一对男女走过来,男的掮箱拎包前导,女的跟随其后,肩上扛着被子(被子装在蛇皮袋里,袋子拉锁已经损坏,又拿一根绳子捆扎着)。照情形看来:一对贫贱夫妻,来京里打工的,铁定是。兴许他们八处碰壁,只得沮沮黯黯返乡吧?夫妻俩光着眼上下打量他,神情好生惊愕好生古怪,涂鸦着对庞大都市的陌生和惑困。老杨收拾起刚刚摆妥的雄姿英发,“嗨,你们好!”冲他们抬臂挥了挥,做个友好微笑科。怪性的是,他们麻然木然呆立着,漠无情感的任何反应。随即男的招呼一声女的,朝着售票大厅慢慢走去。一位穿警服的赳赳走来,威严出一对剑眉,配以刚性的嘴角,英雄得充沛丰足,老杨瞥见来者不善,恐无辜地生出什么事端来,疾忙猿身跳下桌子。趋步嗵嗵来到电话亭,他掏出一枚五分硬币,给花自春家挂电话。
“喂,谁呀?”
“嗨,花姐,是我呀!你在家呐?”
“喔……杨子呀!咯咯咯……”电话那头,脆笑声不歇地传来,若银铃之泠响于幽谷。“在家呐,今天我轮休。你在哪儿?北大?”
“不,火车站。我过来吧?”
“来呗!”
十几分钟后,杨子来到宣武门外歪杆子胡同,叩开花家的宅门。坐在长沙发上,他一边悠嚼着茶叶梗,一边和花姐侃大山。花姐新涂了唇膏,眉毛也纹过,动动静静展施少妇魅力,一种酥酥的醉,醉不死男人也醉个半死,鸡巴倒是竖挺硬硬。她穿件粉色真丝圆领衫,隐隐映现里面的乳罩吊带,绰约风采仍不见减。啧啧,难得唷,难得哦!她搬过一把靠背椅,斜签着身子坐了,双腿斜收在椅子底。由臀部到肩部构成一道流畅曲线,恍若莫迪里阿尼油画中的某位女模特。恍兮惚兮,杨子一时想起她曾脱衣解罩,裸袒艳美的胸部,向他演示乳罩穿戴的情形;一时想起有次她幽叹:“还没瞧过男人自慰呢!”他便褪下自己裤子,欣欣然冲她操演一番;一时想起相携爬香山赏红叶,那是她跟他首次外约;一时想起其他趣事儿,多着呢……小呷清茶一口,他架起二郎腿来,微微打几下荡,抿着嘴角翼然,施施乐甚焉。
“哎,笑什么?”
花姐喜滋滋发问,微翘着嘴角,甜妩甜妩。端瞧得出,对于他的到来,她由衷地欣欣悦悦,饱满的胸部活力地动弹,每一动弹富含爱的情致,对此她也未加掩饰,享受着挑逗男性的一种快意,任性地孜孜陶情。
“想起咱俩过去的一些事儿,挺好笑的。你老公呢?上班去啦?”
“出差,去济南了。”
“你孩子在学校?”
“嗯。”
她丈夫原在司法局工作,去年改行当律师——一个小律师,在大律师手底下干。她儿子在一所全托性质的小学就读,读四年级。
随后,彼此叙起别况。聊起心田一片索寞,花姐良有胜慨:
“自打你走后,杨子,我可苦恼喔!到如今,身边没个说体己的。唉,从前的好日子……早知这样,当初,我不该告诉你那事儿!”
“那事儿”,指三年前的一桩事。那年,杨子向单位请了三个月复习假,七颠八倒地上紧饕书,每日懒怠迈出宿舍门。他前一年考过一回,因不熟悉专业考试题型,名落孙山了。这是第二回报考。原以为报名时间跟往年一样,定于12月中旬的,他没怎么介意。一天上午,花姐上着班,在办公桌前独寂地坐。望着办公桌对面那对空桌椅,和桌上空无所有的花瓶(以前杨子用它插花),她心里空寂空落,无聊得哈欠连连。想起好久没见杨子,她乘头头们开会的功夫,到集市上买了袋富士苹果,溜进单身宿舍,叩开他的房门。云缠雨绵了一番,花姐反手系着乳罩背扣,随口丢出这么一句:
“几天前看电视,《北京新闻》里说,今年研究生的报名时间提前了。”
“啊?当真么?”
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杨子吓得心惊肉颤,仿佛一个霹雳打在脚下。那颗心不安地惴惴着,片刻销魂的风流汗倏时化作一脊冷汗,嗖嗖兮溜溜兮淌淌兮滑滑兮,只消霎霎工夫就给皮肤吸收掉了。他慌慌忙忙穿上衣服,急急奔奔来到办公室,打电话咨询一下——
哟嚯!截止报名,就在今日!
他到人事处开出报名单位介绍信,从京城东郊的紫檀堡,匆匆惶惶赶往京城西北郊的燕园。俟到报名完了,他抱着装有空白表格的牛皮纸袋,一屁股蹾在公共汽车座位上,那颗上忐下忑的惊心才稳稳扎扎,终究闲闲缓缓落在实处,仿佛一次遇险航班的安全着陆,倏时一寸一寸地,稳靠感蠕蠕自来,逸然盘踞心宅矣。搌去锛儿头上的虚汗几粒,他嘴里缓缓吐口粗气,冲自己扮个鬼脸儿,嘿嘿焉自哂曰:
“千幸哦万幸,好歹赶上趟了!喂呀呀,‘手术刀刮卵毛——真叫险’!好端端一个燕园梦,险些化作南柯梦矣!”
“好杨子!打从你走后,大姐好想你呢!”花姐含情脉脉睇他一眼,幽幽地叹喟。“老是想着从前,咱俩的日子……”
听到这儿,杨子罴骚勃勃矣。他拽引她坐到自己腿上,一手探怀掏摸,一手强搬过她脖儿,两人口口相凑,美美地做个“吕”字,甜津胜尝荔花蜜。
“我呢,也想你啊!”
“唉,我恨你,恨你恨你!”
亲亲昵昵地,花姐捶打着他膀子,挥锤敲钉似的。又将他下巴颏搬转过来,作势啃咬了一口。
“恨你恨你!恨你恨到骨子里!”
吃过涮羊肉,彼此酒酣脸热,春情憨蠢蠕动,便跳上双人床,搂搂抱抱起来。“瞧,摸着一处诗意!”那双乳闻讯乖猾地翘耸,倏时焕发出光华,且鼓膨鼓胀了好些,仿佛受着心理暗示。花姐扑哧靥笑,容光愈发妍灿,眼角毫光烂熳矣。他除去她的单衫,施展精神战之斗之。恰到浓美时分、逞快之际,怎料喷枪不济事儿,蔫软难举哉!当此即,他羞愤交攻,守备告急,额角遍布虚汗珠儿。这么描摹吧:大汗簇细汗,麻麻密密,一涔一涔暴暴地泌溢。一则他不惯戴避孕套硬屄,好比着袜子洗脚,感觉别扭极了;再则心脏剧猛地直怦怦,忐忐地担着惊怕。惊怕什么?怕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随即门锁“咯嚓”给狠劲拧开,她丈夫阔迈着大步阴险闯进,峻漠漠的脸盘上张挂狞笑,嘴角拗撇出歹毒的意味,一百个不协调地冷睃着偷情者。搁在往日,两人欢爱于他宿舍,自然是双保险的;今日则不然,倘若情形陡起变化,那厮冷不防闯进呢?假如硕士文凭因此泡汤,我一辈子可完蛋喽!一时想起王风讲过的:他们东南电视台有位女记者,毕业于北大经济系。结缡两年后,她与丈夫闹离婚,暗地里勾搭上单位某同事。其实她丈夫不爱她,在外边偷养着一个情妇。不过呢,他自觉堂堂男子汉一个,如今竟让老婆给耍弄,当了粗口里的“剩王八”,沦落为天字号的噱柄,丢脸也丢得太大啦。呸呸,太妈妈的!霉气哉,爷们儿大纛倒喽!他咽不下这口恶浊气,于是“悲歌欢唱——反着来”,悬盼着恶毒地耍弄对方,整治手段越是狠辣,就越是解散怨气。某一天,他“猪鼻子插葱——装象”。装什么象?假装去外省出差,却暗揣菜刀一把,影在附近守候着。常言道:“暗事好做,明事难成。”这竖子诡计多,可是得罪不起!当老婆携过来她情侣,两人在床上玩得尽欢情、极性致,蓦忽灾难砰然降临:她丈夫仇忾地踢门闯入,手攥一把磨砺风快的菜刀。那情形,怨气腾腾,杀气腾腾,哇哟,吓得死人!她丈夫奋力斫劈男士大腿,又将老婆一对耳朵割掉,活像阮小七活割了何涛。然后大开房门,堵着门框叉起熊腰站立,扯亢了嗓门喧嚷一通。待见闲人来到近前,他连声催请光临其舍,乘机嬉嘲大饱眼福。天可怜见,这对入彀的情侣呢?他们赤身裸体,蜷躺在凉沁沁地板上,挨肩擦膀搂抱着,凄凄恸恸嚎作一堆儿……想到这些,杨子的腿肚子筋隐隐哆颤,乌能运得起十分气力?蒲松龄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笃哉斯言!
杨子心疲力瘁,垮垮地蔫了卵蛋,“鸡公屙屎——头一撅”。登时他落了势,羞惭自恼,恨不觅见一地缝儿。花姐情绪咋个样?更好不到哪儿去。好似快驴子拉车,忽遇一道高坡上不去,反而顺坡道嗖嗖滑溜下来,她当即滋出怨恚之气,那张俏脸盘子变僵,阴阴的霾着。未加多想,她探手从蔫家伙上一拔,将那软胶套一把捽下,朝门旮旯悻悻一丢,随后将毛毯撩过来,盖住肚皮和腿脚,侧身扭头不搭理他,只将颇堪一赏的背臀裸袒着。那饱满的臀部,啧啧!奇妙极啦!好似神话中的奇硕异果,当中裂开一道窄窄的缝儿,逗人大起探测的幽兴。他不由趣兴浓郁矣,忙忙地凑身上前,掰开白嫩狭长的屁股槽儿,将手指挤塞进去,掏鸟窝似的掏摸起来。花姐难免着了恼,使劲推杵他一脚。他呢不免垫了踹窝,险得滚落床下。他羞恼得烧盘,真想穿衣甩门而去,肚里辘轳了一下,念头又转开:毕竟错在自己身上,于是将声气儿放低,换出一副好颜面,拣腴软话儿来磨转她:
“近来……呃……身体不大好,加上连日焦心劳思,倦乏没有缓过来。”解释时尽量歪声丧气,以加重其语感效果,至少从视觉上打动她。“今儿早起,我为弟弟的事奔忙,精力耗散了……”
说着显出倦意绵绵的熊样儿,半真半假连声打呵欠,一声比一声气粗,一声比一声乏劲。好央歹央了一通,才把她哄得心回意转,脸色现出解冻的迹象。她从床上爬将起来,一头慢慢腾腾穿衣系扣,一头恼恼闷闷理鬓发,叹口幽气说:
“算啦,没关系!以后有机会,再做吧!”
说完叠被理枕,随手抓起除尘刷,唰,唰,唰,扫刷了一通,埃尘给驱赶到床下,坠落个纭纭焉纷纷兮。她将沾在床单枕巾上的毛发整干净,拿手纸裹紧那管软胶套,随手丢进废纸篓里,又就手清理了一下。墙角的废纸篓满满的,似乎发出一声叹息,幽腔幽调说:“总算有人帮我清理一下啦……”她照旧请他落座沙发,自己斜签靠背椅上,两人啜品香茗,有一搭没一搭,闲闲逸逸唠着小小的嗑,小小地嗑着。她情绪焕焕的,语调也朗爽,适才不快弹指抖落,只当没发生过一般。
“哎,杨子!你身体毛病,究竟好些了没有?”
“好些了,呃,好多了。”
“刚才起不来,是不是因为……这病的缘故?”
“呃,可能吧。”
“能治好么?”
“我这拙病,从胎里带来的病根子,痊愈可太难了。再说呢,身病好治,心病难医啊!”
“可不是?这叫先天不足。你们知识分子呀,爱患这号毛病!”
“是是,说得太对了!唉,先天不足,好惭愧呀!”
“杨子!自打你离去,我觉得好失落噢!像是生命的一部分,让你给带走了。大概受你影响吧,近来我爱看书,喜欢得什么似的。并非学术著作,那是你顶爱看的。消遣性的。真作怪呀!以前最烦看书,看一会儿脑袋就疼。宁肯织毛衣,我决不看书。如今我想着:杨子这么好学,以前坐我办公桌对面,每次我抬头看时,他手里总是捧着书本,孜孜攻读无倦意,每每读到会心处,还咧开嘴憨憨发笑,阔嘴笑得走了样儿。至今记得,你捧本《中国歇后语词典》,冲我琅琅诵读的情景。你读得津津有味,边念诵边哈哈直乐,高兴得跟六岁小孩儿似的。而今呢,猛抬头一瞧:呀,空的!我暗暗对自己说:‘这可不行,你也得读书!要不日后见到杨子,你嘴都打不开,没啥可聊的了。’这样想着,逼迫自己捧起书本,耐着性子一页页翻看。嘿,不料想,竟读进去了!一本接一本,读得津津起味!哎,你说说,这怪不怪?”
说到这儿,花姐眼眉间洋洋着喜意,招呀招摇呀摇。
“还有啊,”花姐补充道,“每次看书时,悠悠惚惚的,你的形象就在书页上晃动。——实话说,你到北大后,还想大姐不想?”
“嗯……”杨子眨巴眼想了想,“夜深人静时候,常常想呢!”
“哎,说说,究竟怎么想来着?”
杨子把想她的情形,略加滃染地叙了一叙。
“末了嘛,少不了得自慰!我手头干着,同时脑子里浮现你的淑姿,很欣快哦!嘿嘿嘿……”
“真的?每次自慰,你心里想着我?”
“真的。”
杨子点了点首,表情庄庄重重。
惊喜焕焕的,花姐还他妩妩一笑,不经意间露泪几枚迸出,于是那妩笑带露玫瑰般娇艳,霎然而至又悠忽而逝,宛如吉光片羽,其妖冶莫可言状矣!
“谢谢喔!谢谢老想着我!”
花姐笑欢欢的,把巧嘴儿递给他。他迎凑上去,接了个蜜沁沁的长吻。
又问他找对象的事儿。还没找呢,他摇头说。
“有时,我盼望你赶紧结婚。我心说:‘杨子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有时呢,又希望你永远别结婚。我最知道,一旦结了婚,你就再不需要花姐,也不想着花姐了!”
“可又是诬说!没有这回事儿!”
杨子扑身上前,抓取她膝上的双手,逐个吮咂纤纤十指。十个指甲上,涂着玫瑰色指甲油。
花姐抽出她的手,复又握住他右手,合掌挲弄着,继续浪说些闲话。
“哦,对了!”她想起什么事儿,蓦忽地拍一下他掌心。“是不是,你老想找个比你岁数大的女人?以前恍惚听你说过。”
“嗯……‘老想’嘛说不上。不过,确有这私意。”
“奇怪呀!怎么起这念头呢?”
“奇怪吗?”
“是呀,挺怪性的!一般说来,男人爱找比自己岁数小的。”
“那么……我是特殊人呗!”
“依你看,这算不算恋母情结?”
“哈,你也知道恋母情结!弗洛伊德的书,你读过了?”
“没有。你那般的才华,我哪会有呢?前些日子,偶尔翻开《卫生与健康》杂志,见有篇文章介绍……对,就是你说的那个弗洛伊德。他提出什么‘恋母情结’。”
杨子想了想说,这想法未必算“恋母情结”。原因嘛,一是和自己父母死得早有关。二是受了巴尔扎克和劳伦斯的影响,唉,“雨过地皮湿”,想避免也不行。巴尔扎克一心想找个风流寡妇,由对方供养着,安心于文学创作。劳伦斯在26岁时邂逅32岁的少妇弗丽达,两颗心一下子撞出爱情火花,不久他俩私奔了。这些风流韵事,杨子以前对花姐叨叨过。说心里话,当年他对花姐也动过这莽念,只是最终她下不了决心。
“像弗丽达那样的女人,我还真做不来。别忘了,我大你八岁呐!”花姐慨然发笑,雕镂出一朵隽永的素馨。
“那有什么呀?我们不也相处挺好嘛!”
“‘姐弟恋’固然浪漫,可我终究没嫁你呀!”
“嗐!弗丽达,也不是谁都学得来的!”
“如今,好后悔哟!把肠子都悔青了!后悔的是,当初没选那个北大毕业的……”
当年,花自春一来忙于电大会计专业的学习,二来找对象时挑挑拣拣,婚事一拖再拖,满28岁了还没着落。那一年,她妈厂子里的一位同事给她介绍一个对象,北大化学系毕业生,云南人,矬矮个儿,北京化工厂助理工程师。同时,她的电大同学给她介绍一位退伍军人:老北京,1.80米,粗胳膊壮腿的,就职于北京市司法局;和她一样,他也是边工作边上电大,专业是法律学。花姐分别约会过两位,他俩也分别拜访过她家。她爸觉得两位挺不错的,单凭女儿自己采择。她妈则坚决主张定那位北大的,给出的理由是:小伙子虽然有些矮短,但是多才多艺,足以弥补缺憾了。他现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深受厂长的重用;而且,人家修养很高,会拉小提琴,会作诗填词。母亲觉得,女儿没读几页书,须得找个有文化的。但是,勉强赴约了几趟,花姐偷偷扫瞥一下对方,见他比自己矮着一大截,顿时感觉好不憋屈,满心别别扭扭的。遛马路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隔得挺远;挨他略近了些,羞怕别人瞧见。她自然怕的,想必他也怕呗。另一位虽说木讷寡语,言之不文,可溜一瞥其长相:脸盘国字型,个头高高的,肩膀宽宽的,腰围粗粗的,嚯嚯!堪叫其貌颇扬,咋溜瞅咋爽悦呀!而且,他凭着亲戚关系在司法局里当差,揣估发展潜力小不了的。心下打了稳主意,登时唇边溢出满意的倩笑,连带眼角也镶缀着。两趟约会过后,她经不住邪念之蛊惑,当不起肉欲之摆布,加之他摆布她的功夫好生了得,胯下藏着一杆硬枪,不经意杵到她虎口,抵触她掌心,于是想分手也不行,含情地倒身于地,给他摆布住了。三个月后,花姐和后者匆促成婚,子宫着一个胎儿。
过不了几年,花自春渐渐发现:丈夫生就个闷葫芦性子,结结讷讷的。用句俗言来形容,他算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角色。这么一种人,竟然还当上律师,你说怪不怪?由于不喜读书,他的精神空间狭憋窄憋,比他们家八平方米的住房还逼仄许多,没一丁点儿拓展余地。日复一日面对这么个伴侣,好似成日家彼此裸体相向,实在是少欢寡趣,乏味得像嚼干硬的隔夜馍。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他要么在单人沙发上坐定,架起二郎腿,捧定一提梁壶温茶闲喝,频频咕嘟三五声,静等婆娘忙碌晚餐于厨房,做好后端进房间里吃;要么不吭声地抱孩子,样子活像个阴死鬼;其时她在厨房洗衣服,疲累得腰酸背疼。他惯常一边吸烟一边观看电视,奉行“品牌不少,有烟则行;不管真假,能抽则行”的原则。吸烟的时候,他爱用两片嘴唇来来回回转悠它,也算与众不同的一项特长吧。摇篮里醒来的孩子哇哇啼哭,他便掐灭烟卷,踱过去一把抱起,轻轻拍呀哄的,嘴里“哦哦”有声,慢慢晃到大杂院的老槐树底下。他将高大身胚矬下来,逐个左指一指,右点一点,教孩子默察蚂蚁群列啃吃地上饭粒,或是静观墙根一只崭露头角的蜗牛缓缓慢慢蠕上墙壁,或是拿小棍拨弄一只绿莹莹的槐虫;孩子瞧得津津起兴,拍掌哈哈乐着,他也看得兴味颇丰足,眯起眼缝哂出几缕笑意。树阴外的暖阳底下,槐树婆娑出曼妙的影姿,也偶尔吸引他目光,将其好好忖究一番。这样屈蹲老半天,他不嫌局累得慌。抽个空子,他掏出香烟盒,抖呀抖的弄出一支烟,用打火机“啪”的燃着,神定气闲接连叭吸几口,随后迎着日头缓缓吐出烟圈儿,一个套接另一个,渐远渐大渐晃渐隐。提起他哄老婆的看家本领,那是再简单不过的:除却过硬的胯下功夫,更无别招妙术了,倒也契合“大道行简”的古风,贪便图省也么哥。做爱程序中,他惯于花样翻新,像雕塑家对付手中的软泥,柔劲地撮捻她,狠劲地揉搓她,弄得她心房美滋滋的,乳房痒丝丝的,性液诗意地泌溢汩汩,床上的僻瘾兴得足足的。他屡屡施展霸王硬上功,尽显胸毛硬汉的胯下本领,回回弄得床架子嘎吱嘎吱尖叫,与她的尖叫声此唱彼和。用不过两年,床架子的榫头脱落,他换了张铁架子床,这回更加结实了,称得上牢不可撼。有时房事完毕后,她瞧见丈夫在旁,夹着膫子鼾鼾蠢睡,酷似一具出格的挺尸,不禁暗自闷怀戚戚,心里难过得臭死,深悔没听进母亲的规劝,关键的一步迈错了,深深觉着:自己和丈夫是对性伙伴,仅此而已。“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一任自己韶华凋谢,哪个女人肯甘心,会情愿?背着丈夫红杏逾墙,实在是出于甘露情怀的现实需要。与此同时,她听到北京化工厂那位新任厂长,那股子沮悔就愈是添斤压两,堪叫“尿罐子摔了鼻——甭提了”。
“算了,后悔药甭吃!”杨子忙宽慰她,按抚着其手背。“对了对了,问你个事儿:在女人心目中,我究竟是什么形象?”
“这个嘛……”花姐咯咯笑嫣,抬起右边一段瑶臂,掠了掠带卷儿的发鬓。“不大好说呀!”
“照直说呗!别成心奉承我,就行。”
“嗯……叫我说嘛,你非常有个性,有情趣,有才华。”
“既是这样,怎么我讨不来女人欢心?”
“你指谁呢?我就很喜欢你嘛!”
“嗯,不是指你。指的是……五年前你给我介绍的那个,以及别人介绍的,还有……”
他本想说,还有文静。转念一想,花姐不认识她,说也是白搭,“树梢子摇得再欢,树根子不动弹”,于事无裨益,便澌灭话头于喉管。
“要我说呀,你有个大缺点:其貌不扬,给女人的第一印象不好,有点儿孬。”
“有点儿孬?”
“可不是?有点儿孬呗!女人找对象,通常是凭眼睛,而不凭脑袋,凭感觉,而不凭理智。你呢满腹才华,但是个性忒强蛮。你须得找这么个姑娘:撇开你的外表,她一下进入你内心,真真正正理解你了,才会打心眼里眷恋你。”
杨子点点头。
“这种好姑娘,上哪儿找去哟……在女人那儿我没好运气,真的。打从中学时候起,唉,就不受女生待见……”
“你说的我明白。唉,难办呀!现如今,北京姑娘找对象,尽图钱呀、房呀、车呀……她们恨不得拿自己的青春,把钱呀、房呀、车呀……这几项换齐了。”
“拿你来说吧!你觉得,你真正理解我吗?还有,第一眼瞧见我时,你的印象是什么?”
花姐呷一口暖胃茶,润了润美唇儿,又将坐姿稍作一下调整。
“咱俩头回见面,嗯,是在1989年秋天吧?——”翻了翻眼皮,她沉入往事的钩沉——“当时,你和我在同一个办公室。说句实话,我不记得你那时啥模样了。”
“哎,我可记得你哦!记得一清二楚!”杨子热切地仰望她,“那天,你穿一件白色撒花吊带连衣裙,粉色的滚边儿,胸脯舒挺得老高老高,乳房好像要从里面蹦出来,而腰身紧束得细细的,脊椎流畅地凹弧着。乍一瞅见,把我给震晕了。真的,真的呢!你可魅力住我了!”
花姐不觉绯红了喜俏脸,盘儿烧得红晕晕的,便双手捂两片颊,难为情地腼笑道:
“哟,羞死啦,羞死啦!那时,我真有那么件裙子呐!如今都不敢往外穿喽!”
她睫毛忽闪着,连叹三声“老了”,为浅过的韶光不胜惋伤。说话时候,泪潮犹在她眶内蓄涵,幽幽缓缓静着漩儿。
说话间传来叩门声,笃笃,笃笃。杨子连忙起身,回到沙发上,端端正正坐着。花姐眼乖心慧,朝他努了努嘴儿,示意赶紧将胯裆拉锁拉好。她拿手背在颊儿和唇上搌了几搌,将可能遗留的嘬痕整干净,又到穿衣镜前理了理玄鬓儿,再将衣襟抻抻平整,这才应声过去开门。一位白发老大妈走进来,收卫生费的。花姐拉开床头柜抽屉翻找,杨子忙掏出一张五元票子,递过去说:“这儿有,甭找了!”花姐一把接过,点头道声谢,转递给老大妈。老大妈道声扰,转身离去了。
“杨子,方才你问我,是否真理解你,是不是?”
“是呀。”
花姐掩上房门,款步归坐。沉吟片刻,回答说:
“我觉得,我是真正理解你的,也很喜欢你,真真心心爱着你。但是,当初并不是这样。我是通过和你扯闲篇儿,才慢慢改变对你的印象。这也算是受你的启蒙吧。我喜欢和你扯闲篇儿,主要是你聊,我听。说实话,大姐没白认得你,你改变了我对许多事情的看法。自打和你接触后,我仿佛重新认识了生活。所以,我慨想咱俩相处的那些日子,一去不返的好日子。唉,可惜呀,再也回不来喽!”
“说说吧,如果这会儿我要你离婚,跟我过日子,你愿意吗?”
“这个嘛,你的老问题了!”
花姐咯咯直笑,兴味溢满襟怀。这当口上,她觉着逞足了脸儿。这是一种因被男人爱恋而体验到的得意,略带几分忸怩和娇羞,仿佛回到天真纯情的少女时代。
“跟你掏心窝子吧:倘若不为孩子着想,那我就离婚。我情愿做你的弗丽达。我觉得你特有情调,和你搭伴过日子,一准开心得畅意。但是,问题在于——我有孩子啊!”
她咬着字眼,把“孩子”二字强调两次,无奈神情敞亮在脸上。很显然,儿子无可撼动地占据了她生活的核心位置。她讲着讲着,眼圈儿潮上来了,但见眼梢间,睫毛间,生动着红湿之意,捎来诗意待他圈点。
杨子抓起花姐的手腕子,轻轻捏了几捏,算是予她柔慰的表示。他换一种方式娓娓地问道:
“这么说吧:如果现在你还没结婚,你会不会嫁我?”
“嗯……若依我脾气嘛,还是不会。反正,我,肯定不会的!”
“哦?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不结婚,我根本就不懂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儿!也没法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如今我明白了,咳,又有什么用啊!”
她终于控驭不住自己,奔泪夺眶逸出,成串成串滑落跌落。她机敏地扭转身子,找纸巾拭泪擦脸。
“唉,你呀你,终究不肯嫁我!”
杨子蔫蔫地纳着头,酸酸楚楚道出一句。
花姐嗐了口气,甩甩新烫的卷发,仿佛甩掉满心的懊恼。
“这不也好嘛!”她灿烂出一脸的姹笑,眼圈儿湿红湿红的,好似镶了一道彩边儿。“你想搞你大姐就搞,又不担任何责任,还不算上好吗?你若真娶了老婆,未必这么顺心遂意呢!”说着身子迎凑上去,双手捧起他脸盘:“叭!”香啄他锛儿头一记,响响脆脆。
“杨子,听我说:你别‘满嘴新名词——不念旧’!甭忘了你大姐,听到没有?再有呀,千万记着:找工作时,尽量往南城找,别离得我忒远了,嗯?”
“行嘞……你松心吧……没问题!”他一一的都应承着。
花姐拍了拍他脸蛋,将涂着口红的嘴唇掀掀开,急急渴渴地紧凑上来。蓦然之间,杨子忆起他初次挨光得趣,猛猛地吮吻她阴唇的情景,其时她的两瓣阴唇也是这般姹开,鲜红红、润湿湿。霎时间,猛然一股激情汩涌,犹如岩浆喷发一般,他狂喜地、猛勇地扑了上去。随后嘛,紫绛把柄昂扬着,交由她紧紧掌握,彼此欣欣焉颜色喜映,赶赴了阳台一梦。
蛮诡魅的是,在酣怀的春梦里,他身量骤然增高老多,杨明中那般英俊,何其潇哉!何其洒哉!更怪异的是,花姐相貌竟然换成文静的。臂儿把挽臂儿,他和她,欣欣轻踩《婚礼进行曲》,陶陶乐乐入洞房矣。
五十九
薄雨霏霏微微,纷纷扬扬飘呀飘呀,仿若一群飞虫无声地漫飞。俄忽云开,雨点收起了,暖阳金粉般洒将下来,轻轻扬扬,明明艳艳。空气中满是凉丝丝的湿气,飘飘游游,夹带一股股土腥气,追随迎头风吹打行人,挠得人额头和脸颊亲切,酥痒酥痒的。天上有若干片云,翼薄翼薄的,正被小风吹送着,飘移得跑马溜溜的,又似“小小竹排江中流”的形景。想到这句歌词,老杨不禁莞尔粲矣。宽阔的长安街上,柏油路面纤埃不起,烁粲着黑黝黝的亮泽。水气渐渐收了,雨点滴答着零星的诗意。只在低洼处积存好些雨渍,东一滩西一滩的,映着澄澄的天光。天安门城楼及两翼枣红色宫墙静立着,经过轻薄雨水的润笔,精神愈发矍铄,气度雍容豁达,宛然一古稀老者步出澡堂子。倚靠金水桥的汉白玉护栏,老杨抬腕子看了看表,15:17。
“时间挺富足的,怎么样?去一趟‘三笑情缘’,何如?”
心下这样问自己,他溜达进了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站在购门票的队伍里。
“三笑情缘”联谊会是北京一家赫赫有名的征婚联谊组织。它的本部设于劳动人民文化宫,不过,每常租借其他场地,临时举办一些活动。去年初春的一个周末,老杨从中国国家图书馆看书出来,骑车途经白石桥。突然,打斜刺里飞来一纸白鹊。那白鹊在空中平稳地滑翔了七八米远,悠悠然做了个俯冲,直坠入他车把前的车筐里。老杨没有留神,当即吓了一跳。转脸瞧一瞧,见一位小伙子倚靠桥墩子,冲着他腼笑微微,和善得人油生好感。那青年用双手做了个开拆的动作,示意他将纸鹊拆开。老杨急忙忙将纸鹊拆开,见是一则启事,“三笑情缘”征婚联谊会印发的。内容概要如下:
本联谊会创办十多年来,成绩斐斐然,已为近千名会员牵线搭桥,圆其“我想有个家”的美梦。本会定于×月×日(即当天)在建设部小礼堂举办鹊桥联谊舞会。届时,北大、清华等高校和中科院遥感所、计算机所……几十所单位、近百名会员出席。热忱欢迎广大单身朋友参加,敬请光临!乘车路线……
老杨登时来了兴趣,心里说:
“‘鹊桥联谊舞会’,好俊的名儿!难得这个巧空儿,不妨走一趟吧!这会儿横竖没事可干,先试试风头再说。”
一道心篱拆除了,他又遐遐地忖想:
“兴许有个‘京丫头’在等着,殷殷切切翘盼着,与我携手春梦呢!”
老杨满怀期许地骑车前往,以向着坟墓奋力冲刺的速度,只消十分钟左右。来到场地,掏出5元钱购票入内,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呀,上当!场面冷冷清清。其中40岁以上的中年男女居多,一望可知离异过的;只有三四个女青年,男青年更少,才二个。他略一忖,明白了多半:喔……这纸启事像黑心商贩卖的注水猪肉,暗地里掺假呢!他没了耽玩的兴致,旋身撤步就走。这当口,一位五十出头、矮矮胖胖的女人东张西罗。这女人面相相当蔼善,老皱脸颊上笑意漾漾,活活生动似溪涧曳游的鱼儿,鼻翅上也皱出好几条斜纹。她撩起眼皮瞥见他,便高举着笑意牌,抢步奔上前来,暄情地冲他连连挥手,热热络络打招呼说:
“来呀来!快过来,小伙子!坐这儿吧!”
不由分说,将他捺在一把硬木椅上,服务台前。
“请先登个记吧——”抄起一张表格和一支圆珠笔,不由分说挜到他手掌上——“待会儿,人就来齐了。”
随后了解到,她叫成仁美,一位赫赫有名的北京老“红娘”。
老杨愣头磕脑地填写表格,成为联谊会的正式会员,编排第507号。按规定,他该交纳100元会员费的。待验看过他的研究生证,确认无误后,她孜孜然喜出望外,格外施加个青眼。她快快爽爽地笑道:
“我们会研究生层次的会员太少,你是在校生,给优惠;又是北大研究生,更得优惠!这样吧,你算联谊会的贵宾级会员,只交20元会费,怎么样?”
老杨歪头瞧一瞧她手里的收费表,见别人都是足额交纳,分文也不短。他暗想:这般优惠自己,很够划算的哦!便丢开矜持,欣欣然解囊。成大妈邀请他次日上联谊会本部去查档,带笑含歉地作解释:
“今天到场的不算太多,一些会员家里有私事儿,可能来不了。”
次日,老杨如约进城查档去。以后不嫌路远费事,他又专程过去好几趟。偶逢进城办事儿,他顺带又查档若干次。档案夹里的登记表均附照片,按年龄分成五组:A组.21—28岁;B组.29—35岁;C组.36—45岁;D组.46—60岁;E组.61岁以上。男女又给分开,搁到不同颜色的文件夹里。他每次只取粉色的女方B组档案查看。他发过几个约会单,每发一个单交费5角。结果呢?很不妙:等呀,盼呀,见不到回信!女方仿佛根本没有这宗事儿,或者说,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于是情惰意懒,随手就丢一边去。他仰天离骚,喟口浊气,丧丧地发现:将档案夹翻烂了,终归是不管用的。页过来页过去,档案夹里总是那几张熟面孔,清晰又模糊得像广告画上的,扭捏出虚矫的笑容和造作的身姿,叫人睽着心里烦烦得作怪,有种哭笑不得的滑稽感。不过呢,这会儿他兴兴忖想:小半年没来赶集,今天既然进了城,我便去侦察一遭吧。
售票口排起长蛇阵。原来,今日劳动人民文化宫另有人才交流招聘会,一些人是冲着这个会来的。老杨加进队尾,挨次等候购票。觉得无可消遣,他掏出随身的《诗经》袖珍本,翻到开卷诗,恰是《关雎》也。对于古典诗歌,他素以曾国藩的话为圭皋:“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慨,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素昔不惮身旁有人,他便琅声讽咏起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倏尔眼前打个耀亮,一条娇娜身子旋过身来,惊得老杨举眼观瞧:一张鹅蛋脸,漂漂亮亮!一双丹凤眼儿,盈盈欲语!她加意盯了他一下,眸光活活泼泼流转着,宛然鱼儿在一弯溪流中闪滑而去,暖意融化于昀昀的日光下,精细鳞片叠叠打晃,直直照进他的眼瞳。哈哈哈,一条大鱼!美人鱼哦!他呆着脸瞅着,好似呆雁一只,愕愕地愣起眼傻看。“啪!”书本掉落地上。“噗嗤!”姑娘一声失笑,两颗洁白门牙打个亮闪。她忙以手掩嘴,掉转娇俏身子,招呼另一位姑娘,那位在她身旁的队伍外站立,是她的同伴无疑。她招招小手儿,同伴忙凑过耳廓,但见她:以小手遮掩小嘴,哂笑着悄吐一词,打头是个“宝”字,后一字惜没听清。那同伴哧哧笑将起来,悄悄眱了他一眼,再轻轻捶她一拳。老杨弯腰拾书,将灰尘掸了掸,抬眼再审看时,她们俩交票进去了;已过验票处,那姑娘掉过头来,巧笑含媚,冶冶地睐他一下。哈哈哈,好一条美人鱼!“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信矣夫!快呀快,逮住她!逮住她呀,好个良眸妞!他忙掏钱购门票,内心一个莽音冲激着,喊得冲冲蠢动。唷,糟糠了!没零钱!将一张50元钞票递进去。唷唷,太糟糠!碰上个慢性子!女售票员反应迟钝,在抽屉左翻右翻,翻找好半天,才凑足了找头。她捏在指间,一张一张清点一遍,之后再清点一遍,直到确认无误了,才放心地连门票一总递出窗口。呦嚯,不见啦!糟糕透顶!老杨检票进去,四下里寻寻觅觅,确然犹如江鱼两尾,游走无踪无影。吁嗟乎,罢矣!透顶糟糕!
“啪!”
他在膝盖上拍打一下,朝“三笑情缘”联谊会办公室迈开双腿,顾自走了进去。
办公室约莫十来平米。临窗一张办公桌,桌上搁一部公用电话。靠着墙壁,立着个五层的小书架,书架紧上两排摆放档案夹,编了号,自然是会员登记表了;第一排为女士的,第二排为男士的,以下三排零散放些时新杂志。另一头,靠墙搁一张沙发,几把直背椅,一个立式电风扇。他掀开布帘抬腿进屋,见成大妈坐在办公桌前。屋里有三位中年人,二男一女,坐在沙发上披阅登记表。另有一位姑娘,离成大妈很近的,坐在一把矮杌子上,清纯地哭着。照其情形看,这姑娘心腹里满窝满蓄着委屈烦难,纠纠结结缠缠夹夹。她一边聆听成大妈说话,一边用纸巾搌拭泪水。一时间清泪涟漪起来,漫遍了那张青春颊儿,恍若整个青春浸沐于涔涔的清泪。无味的?咸味的?苦涩的?谁能说个清楚,道个明白哟!
“成大妈,您好!”他举手招呼。
“呦,小杨来啦!你好久没参加我们联谊会的活动了!”成大妈且不顾说话,回侧过脸来招呼他。
“可不是么,比较忙!往后要写学位论文,还得找份工作,就愈发忙得团团转!”
“来,来!请坐吧!”
成大妈礼貌性地起身,淡笑着请他落座。随后,向姑娘示意一下,请她接续往下说。
“成大妈!”姑娘一声声抽泣着,“我是特地找上门来的……希望您撮合一下……不拘咋样,您帮我这大忙啊!您的大恩大德,我永远……永远……”
姑娘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啼泣,接着擤鼻涕,擦眼泪,那女儿泪犹自难抑,大珠小珠簌簌着。成大妈忙安慰她,又是倒开水,又是递纸巾。
“我永远……忘不了您的恩德!呜呜……呜呜呜……”
“哎呀……哎呀呀!”成大妈把眉心蹙成个锐角,显出挺为难的样子。“你这种情况,太特殊了,很挠头呢……行,行,我尽力而为吧。我想想办法替你……”
“这姑娘,究竟怎么回事儿?”
老杨试个“花落空阶声”,悄问身旁男士一句。男士知晓其事,压低声叙说:
这位家貧命苦的姑娘,是河北省张家口市张北县的农民。五年前,她来北京打工。前年,她和山东省临沂市一位在京做生意的小伙子谈连爱,两人感情笃好。去年,小伙子领她回临沂过年,看了新盖的瓦房、新置的家具。两人打算着,今年年底回家办婚事。几个月前,她怀有身孕。就在13天前,男朋友开摩托带她去黑龙潭游玩。万万料不到,客路上出车祸,他连车带人掉下山涧,摔死了。而她呢,幸运地在摩托车侧翻时先自掉下,让一棵小树挡着,没摔下去,只擦伤了胳膊和腿脚。她很爱她的男朋友,没到妇产医院做引产手术。她一心想着,把这孩子生下来,让男朋友有后代,算是对他的最好报答吧。她原是北京某宾馆一个洗碗工,只今宾馆头头见她身子不稳便,二话不说将她辞退,还天天催逼她走人。姑娘在北京无亲无故,无业无居所,只差流落在街头了。眼下,她央恳成大妈帮忙介见对象,愈快就愈好。开出的条件忒简单:不拘对方岁数多大,也不拘条件好歹,只要求在她生产前,对方提供吃饭和住宿。
“这叫‘抓根萝卜就算菜——凑合着’……啧啧……唉呀呀……啧啧啧……”
老杨接三连四忾叹,嘴里发出“啧啧”的脆响,跟剪子铰布头似的。稍耽了会儿,他又打问:
“她为啥不回家,或到临沂去,找男方家里帮忙呢?”
“去找过了,”另一位男士插口,“可那家人不认她,说是两个没领结婚证,她算不得自家人。”
女士停下翻找,也加入谈话。“为什么不算?怎么能不算?”她急声质问,“应当算的呀!”又抢步过去,询问姑娘:
“那幢房子,还有家具,如今归给谁了?”
姑娘泣涕涟涟,回答说:他父母留给他弟弟结婚用了。他弟弟也有女朋友,打算在近期办喜事。
“那可不行!你呀应该争取!”女士尖起嗓门,冲着姑娘嚷嚷,“可以打官司嘛,用不着怕他们!”
姑娘低首抹泪,并不接她的腔。很显然,这话虽说占着满道理,在农村却没有实际意义。农民解决这类问题,通常按照民间习惯和当地风俗来办。“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各地有各地的规矩。偌大一个中国,谁能讲清楚各地风俗差别有多大?对于北京市民来说,山东临沂的婚习姻俗显然陌生。
“唉,挠头啊!难办……唉唉……”
成大妈发出怪沉重的叹息,颇为难地连连摇头。闹不清她是叹息帮姑娘介绍对象难呢,还是叹息争回房产和家具难。说前者难也不难理喻:她一个外省打工妹,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哪个北京男士瞧得上眼?
“依我看来,”老杨规劝姑娘,“你赶紧回河北老家!”
姑娘拿帕子搌着涓汩的清泪,低泣着哽咽说,事到如今,她不敢回自家了。她父母嫌女儿丢人,也反对她生孩子。
“但是,我希望生下这孩子。给杨哥留下后代,我算对得起他了。”
“你男朋友……”老杨打问,“他姓杨?”
姑娘瞟他一眼,点点头。成大妈忙溜他一眼,意图读出点儿形景来,倘若确有其意,那是最好不过了。
“哦,我也姓杨……”老杨有些狼狈地说,转而问姑娘:“遗腹子生下来,麻烦可大啦!这个后果,你考虑过没?
“死活我该去受,管不了这许多了!我只想……”稍作踌躇,咬一咬牙,坚定地说:“只想把孩子生下来!”
大家议论起来。这个说,这么狠心的父母,天底下竟出现,可悲可哀唷!那个说,薄情寡义的人,如今忒多了去了!又有一个说,农民没文化,农村风俗就这样!又有人唱反调,漠漠然评说:圣人为天下除害,也得下狠心辣手,要不然的话,该怎样处置她这样的?现而今,不仅是城市,连农村的风俗也给败坏了。可叹圣人已死,救世也没指望啦!老杨默默地听着,心里却在翘拇暗赞:这个乡村丫头,竟这样不俗!有肝胆啊!尘世罕见的一个异样女子,称得上情痴了!啊呀呀,好个知情多义的女儿!他上下细细打量这姑娘,长相真不俗:圆脸庞,杏仁眼,身条蛮不错的。她穿着挺时髦,一件衣料上乘、款式时新的连衣裙,白色高跟鞋;打扮也讲究:戴着一副耳坠子,脖子上挂了一串珍珠项链。与那些没见世面的农村姑娘,可以说判然有别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时候她更明白穿戴整齐对于一个女人所具有的意义。是那位多情的男朋友买给她的?不消说,今天她特特地穿戴打扮一番,将自己打扮得伶伶俐俐,才来到这间办公室,哀恳成大妈给她“撮合一下”的。
姑娘说有别的事,随后告辞离去,临别时要交纳100元会费,成大妈忙双手推阻,死活不肯收,劝慰她说:
“忙我尽力帮,不过钱不能收。眼下你这么困难,哪能收你的钱呢?回去等着,听口信吧!记着常给我挂电话,啊?我这头一有消息,立马通知你。”
老杨边在登记簿上翻找,边和成大妈闲扯。约会单我发了不少,为什么总不见回音?成大妈,您能不能帮我问一问?嗐,甭问!成大妈说,问也白搭,人家不想见你呗!这是个多元化的社会,现在的女孩子都现实得梆梆脆,唉,真拿她们没了办法,唉唉……过了些时,两位男士相继告辞。对了,成大妈问他们,舞厅正在举办联谊舞会,我这儿有赠票,你们想去跳舞吗?其中一个摇头说,有事去不了,另一个接过递来的票,道声谢谢,相继抬腿走人。我想去,成不?老杨问。成大妈便颔首一粲,一张票到他手心。他信手翻着档案夹,继续和她侃大山。
“这姑娘可怜哎!可惜呀,没个愿帮的!”老杨心生恻隐,惆然感慨起来,“呜呼!当今这世道,人情薄如纸啊!”
“如今这年代,好心肠的有几个?”
“是的,在理。”有个男士接一嘴,“即便是雷锋吧,他也得掂量掂量,是不是?决不肯拿自己婚姻当儿戏呀!”
“小杨,其实她和你挺般配的。”成大妈口气里透着遗憾,“不过,你是堂堂北大研究生,哪能找个外省打工妹,是不是这道理?”
就在这时,翻档的女士抬起头,俏庞儿涂写几许疑讶,眼风斜斜瞥着,考究了他几眼。他呢,不明白她的来头,也就没有措意。
“嗐,罢了!这件韵事,我想做也做不来!如今我住集体宿舍,自己哪有住房?再说,也没钱呀!”
老杨将档案夹放回原处,怏怏丧丧迈步出门,手掌里空无所获,心坎上甚是寡索。立在一棵标有红色铝牌的古柏下,他长吁出一口躁郁,立时间犯起踌躇来:舞厅,去不去呢?蹀躞到紫藤架下,他细忖细揆,思绪散落着。认真到舞兴,这会儿自知寡索,提振不起来,遑论团聚啦。不过嘛……呃……掏出兜里那张赠票瞭一瞭:价值五元,浪费了又觉可惜。真是怪可惜!他想到这儿,抬脚朝舞厅走去。就在这当口,淡淡隐隐闻得歌管之声:气象升平焉,俗丽哉!为了招徕顾客,舞厅特将高音喇叭置于门口,此刻播放着《聪明的一休》主题歌伴奏曲。悠听着轻松活泼孩气的动听旋律,老杨禁不住狂兴遄飞,好似阿Q喝过两碗暖温的绍兴黄酒,或斥鴳翱翔于蓬蒿之间。那是去年的事了:北大“燕园之音”广播站曾播放这首日语歌曲,当时他走在47楼走廊上,听着心头爽爽的过瘾,不由得嘴皮子痒痒,一行掏出钥匙开门,一行野腔野调地憨吼:
“胳肢,胳肢,胳肢,胳肢!胳肢,胳肢!聪明的阿杨!……”
宿舍人一听,齐声做腾笑科,犹如放飞一群信鸽:“哈哈哈……”谭冕很喜剧地哗声喧笑,笑得气息瓢泼,磅磅礴礴的。“这个北大的天真汉!嗬嗬嗬……又高唱起《天真之歌》喽!”王风笑得喘不过气来,使劲挼搓着肚皮,吩咐杨明中道:“快去快去,叫他别充憨傻!那套憨腔聒耳死了!这么嬉耍憨唱,弄我胳肢窝直痒痒。”杨明中微笑点头,从自己床铺上拽了一件脏衬衣,捷步闪到门后头,待他推门入室,蓦地兜头一罩,抱住便往床上猛拽。直急得他腿下乱乱地蹬踢,嘴里哓哓地嚷喊:“哇呀呀,救命啊!明中,明中!放下!快放下!你干什么呀?”杨明中笑着喝令:“听话,乖乖躺着!我来胳肢胳肢你!”谭冕也笑着过来助力,在他的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就这样肆意着、恣泼着,三个人浊耍兼浊闹,足足地兴头了一回。
当下想到这档事儿,兼见左右更无他人,老杨于是甩胳膊扬腿,伴有活泼的旋律声,高亢起粗嗓门,泼憨着劲唱道:
“胳肢,胳肢,胳肢,胳肢,胳肢,胳肢!聪明的阿杨!……”
就这样吼唱,或曰歌吼,满带超级自恋的情愫,雅美到云端里,娟致到淡雾里。“挥剑掷空,莫论及与不及!”他心里奋呐着,发喊着,挥洒青春的余沥,哪怕是涓滴不剩呢。“我就是要吼唱啊!就是要歌吼啊!抒发我的满腹豪迈!激情哟激情,精液一般汩汩喷溅吧!”
“嘻嘻……嘻嘻嘻……”
一阵笑声活活泼泼,嗖溜溜传入他耳窍。紧接着奄忽一闪,一张女儿脸掠过紫藤叶蔓。却原来,紫藤架下隐着把躺椅,椅子上安坐两位姑娘,正幽声闲聊呢。由于紫藤遮挡着,加之背向而坐,不留神碍难得见。老杨既瞭见,心内喜幸莫名:那回眸一粲的并非别人,恰是在售票口哂笑的那位!嘿嘿嘿……憨口水泌出啦!良眸妞,真个巧嘞!你我当有缘乎?
刚要迈步上前……
刚要迈步上前,那姑娘一眼瞥见他,忙把同伴手臂挽起,轻轻捷捷跑开了。
“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且跑且笑,踩倒路边一溜小草。伴着响声窸窣有韵,倒伏的草茎慢舒缓挺,仿佛慢镜头下的情形。
一串欢笑的种子,飘飘洒洒的,播撒于紫藤架下,嵌进了草茵里。
老杨不便渎意唐突少艾,一味穷追不舍。他稍稍踌躇一下,便把脚步拽稳,落座在鼓形石墩上。蓦然间,路旁整齐摆放的盆菊招邀他的炯炯有神:红的、黄的、白的、紫的、杂色的,盛开在老绿的挺直菊秆上。啧啧,好看呵!可谓姿态万千,争奇呈艳矣!这是园艺师精心培育的品种菊,花瓣较平时路旁所见明显大好多。惜哉花草方面学问有限,他浅识一捧雪、绿牡丹、二乔斗艳、金丝卷帘、朱砂葵龙等几种,别的就叫不上名字。灰色圆花盆是泥制的,紧贴着路旁草茵,仿佛给小径镶了道彩边,摆放得齐齐整整。于细微处见执着,人生态度可贵乎?诚可贵矣!草坪油油着绿意,仿佛上了一层釉,真叫喜煞人唦!这种绿草燕园也有,说是近年从加拿大引进的耐寒抗冻品种,历经寒冬而不凋萎。瞧瞧吧,草儿也有倔强精神!他对自己意识流起来,近乎喃喃自语的地步,同时那娇嫩欢笑仍在他耳畔萦响。是的是的,萦萦然颤响着,颤得他耳膜怪痒痒:
“嘻嘻嘻……嘻嘻嘻嘻……”
老杨弯下腰身,目光左逡右巡,探照着不大的草茵。似乎那串欢笑种子遗落其中,他想从草叶间寻觅出来。
欢笑种子,你在哪儿呢?
落在这片草坪上吗?
若果是,须经多久才发芽,才破土而出呢?
他将身子扳扳直,缓缓舒了闷气一口,默默焉心忖:果若欢笑如同草种,能随处播撒,悄然茁然生长,那该多好多好啊!
又想起适才翻档时见到的:有位女士28岁,在“择偶条件”栏里写道:“要求对方年龄在28—48岁之间,未婚,离异未育、条件优越者也可考虑。”语意暧昧的是“条件优越”一词,解释空间挺大的,云里雾里的感觉,仿佛算命先生向卜卦者出示的藏头诗,叫人难以揣透,难以度彻。入会之初,他误会成“学历高”、“有才华”,满以为自己百分之百够格。万万没料想,约会单填好发出后,要么宛如石沉深海,要么见面后聊上三五句,对方便抬脚走人,神情百般不耐烦。有个女的收到约会单后,定好某月某日下午,在中国美术馆门口面见他。登时他情怀盛开了莲花,老大一簇并蒂莲,感觉屎憋尿憋的,肛门反应得厉害。那天他提早赴会,理由无须解释,激动得心房砰砰打夯,顾顾盼盼好不紧忙。毕竟头一遭唦,高规格对待人家才是!浏阅一下告示牌,馆内当天有张大千绘画艺术展,4点钟后禁止入场,而约会时间定于3:30。左等不来,右盼不至,望得他眼欲穿,心欲枯。他一遍遍看手表,满心头毛焦火辣[25],好似辣椒地里着火。最后,“幸于始者怠于终”,他巴不得对方爽约,自己好进去观看画展,图个一饱眼福。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女方扭着腰肢瘦棱棱,来到他近前,姗姗款款的,蹀蹀躞躞的。彼此问明身份,她娇模娇样嘟起小嘴,眼神空而冷,冲水泥地蹴了一重脚,拔尖了戾嗓嚷嚷说:
“成大妈搞什么鬼名堂?遭瘟的,真气死人!我早叮嘱她了:存款不过50万的,别给我寄单子嘛!”
又嚷嚷说:“嘁,这红娘太差劲!做事拎不清,可是糊涂死了!登记表上我注明了:男方不到1.80米的,别约会我。她干吗替你发约会单,嗯?”
“你……”老杨愣神了,“多高呀?”
相一相对方:穿着高跟鞋,充其量不过1.60米左右,姿色倒是姣姣出群,可可煞人。
“那你管不着!”
她将杏眼的眼白翻出,戾声戾气杠他一句。那般形景那副嘴脸,俨像个女阮籍恰在气头上,谁撞着她就算倒霉吧!
“咱们先进去,到里边讲话,好不好?”
他馊馊地问一句,说时掏出购好的门票,硬挤出一团笑意,很绅士地晃了一晃。在这接骨眼上,若依他素日的拗性子,必定对她搞恶作剧:将两张票撕扯成碎片,朝她的冷庞上狠辣一掷,随后将身板扭转,拔脚飞跑到远远的,释放一通惬怀的憨笑。但是他并没有,对待这个京丫头,算是够涵养的啦!
她诺了一个点头,表示愿意领情。抬腿刚要进检票口,她旋即棹转念头,摇簸脑袋连连,口气坚坚决决地发锐声:
“不,不不!我回去了!”
“那么……”他脸色忡变,旋即改了口,很善意地提议:“那好,我送你到车站吧!”
“不不,不用了!用不着!”
她嘴里这么推说着,再也不肯回顾,顾自飘袅焉离去,小脚板掀起一溜埃尘,似乎掀起极大不快,恰落入他的瞠目。
目送她怀忿地横穿马路,就像呆瞠着一桌美餐馊却,老杨腾然山涌一股超烈的反胃感。他渴想抢步冲上前去,恶意地狠揍她几拳,哪怕她急喊警察干预呢。于是乎,他放弃彬彬的雅态,隔着街道很阿Q地“呸”出一戾响,比阿Q的恨声还恨声,再屁出一诟标准国骂“妈妈的”,末了揩却嘴角的星沫子。嗤嗤嗤,好个冷情的京丫头!嗤之以屁!嗤之以尿!嗤之以屎!偏巧让我约见,倒霉透顶也!呸呸呸,洵属孽缘一桩嘛!呕呕呕,活见罗刹女喽!咄咄咄,恶心死人啦!再次抹除唇际的唾痕,他撇一撇拙笨的嘴角,恶腔秽气腹诽曰:
“扰扰尘世间,果真有个梦中情人在你的人生中途憨守傻候,苦苦等候你的迟迟约见,叫你娉婷款款迎上前去?果真有个白马王子相中你这小女子,璧月澄照下斐誓与你厮守,相携今生相伴今世?嘁嘁,大可存疑,良可嗤鼻哟!哼哼,凭你小腹里那点儿阴微卑贱的见识,谁个大老爷们瞧得上眼呢?”
后经某男会员几句点拨,他终于朗焉彻焉洞明:
喔——嚯!“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没有桂花油”,闹来闹去我闹误会了,责任竟是在我!却原来:条件优越=洋房+轿车+存款!
“呀呸!呸呸呸!”
老杨不禁郁愤填膺,忧忧煎煎矣!以此为由头,转而哀悼行将夭折的瑰绮之梦——他的“京丫头”梦。
回首当年,在赴京工作前夕的饯行宴上,酒酣耳热之际,杨秋荣赌誓说:“将来,我要找个地道的京丫头做老婆!”话音还没落地,大家很闹剧地哗声泼笑,七嘴八舌瞎起哄,拿村话趣味他。这一个讲:“阿杨,你别找个虎妞啵!叫她吸干你的骨髓,可了不得唷!”那一个说:“虽说虎妞模样丑些,可蛮心疼骆驼祥子唦!”另一个嘴里含个鱼丸,嚷嚷着:“对呀对,我支持阿杨!不找便罢休,要找就找个京丫头!”大家把他的话当酒桌戏言,没有谁肯搁于胸挂于怀的。但是,杨秋荣顶是个较真的,且天分中禀来一段痴情,自打大学时代起,他就痴恋上京腔京韵,脑子里存了个奇癖想头。久而久之,它在他脑子里落了户,生了根,难以拔除了。当年他追过一位北京姑娘,结果却是不大妙:他慌慌落败,为此满心沮丧。他热盼着进入老北京氛围——一种浑厚古茂的文化氛围,对此无须饶舌费唾的。找个京腔京韵的京丫头,藉此严丝合缝地融进老北京文化,涤净他遍身心的江南乡土气息,这想法有什么欠妥的么?没任何欠妥之处。因而,娶一位地道的京丫头,成为他无法消泯的一个美梦,或曰一个情结吧。尤其是赌过誓之后,虚荣心使他执拗地搬弄左性,决心今生非圆此梦不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阿杨从小有志于文学创作,一心一意想当中国的巴尔扎克。巴尔扎克不能不在巴黎成就他的惊世伟业。因此,在毕业分配表的第一、第二和第三志愿栏里,阿杨毅然决然填写:北京!北京!北京!他下定了决心:凭靠手中笔杆子,成就泼天大的文学事业,为自己赢取不朽的令名。北京大学中文系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教研室某教授由厄内斯特·海明威一句“不愉快的童年”澎漾出他的学术灵感,孜心孜力于作家素质论研究。该教授广泛搜抉中外伟大、杰出和著名三类作家之事例,呕尽半生心血,糜费廿载时光,撰成煌煌巨著《作家素质学综论》。撮其要谓:身世不幸乃成就伟大作家之必要条件,他们或丧父,或丧母,或父母双亡,如查尔斯·狄更斯、列夫·托尔斯泰、夏尔·波德莱尔、圣埃克苏佩里、让·保罗·萨特、爱伦·坡、厄内斯特·海明威、川端康成、鲁迅……该论著荣获中国国家图书大奖,反响与当年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差似。广大作家和文学青年景仰,莫不人手一册。阿杨自然抢购了一本,潜心用力攻啃了数日。研读之余,阿杨沾沾窃哂:这部书的学术价值,充分印证了他的自我估衡,哈哈,妙极了!他挥笔给作者写快信一封,谀夸的歪词布满全篇。信件末尾他表示:志志诚诚要报考他的研究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待进入燕园后,杨秋荣嗒焉获悉:该教授苦于北大教师住房条件窘迫,而新创设的深圳大学恰巧到北大来挖人,他便将心肠狠一狠,跳槽到那儿图发展了,现今被奉为该校文艺学专业的学术带头人,住进梦寐频求的小洋楼矣。结果,杨秋荣给分在李牧人教授名下。
每去“三笑情缘”一次,他的自信心便挫掉些许,仿佛挨了锉刀的过分亲热。时光在无谓的拖宕中告逝,他心焦得内分泌失调,对于婚事越来越缺乏自信。塊然独处时分,他每每自悯自怜,怅怅恍恍,骚闷蒸腾,大发一通郁慨。眼看找个“京丫头”犹同“隔着裤头肏屄——难以抵及”,于是满膺遍脸涂鸦恶绪,“岁晏仰空宇,心事若寒灰”矣。嗟乎!别样的哀感,别样的沮丧!记得末次光临,是在去年年底,寒假的前夕。彼时他落座长沙发,一边随便翻看文件夹,一边和一位中年会员扳话。他见过这男士一两回,知他姓周,现离异,算是面熟之交吧。老杨冲着周幽幽一喟,伤慨道:
“北京姑娘真叫低俗!个个浅见薄识,一门心思图势利!唉,罢了罢了,懒得翻看!”
怏怏惰惰的,他将文件夹随手一撇,徐徐缓缓站起身来。
“怎么,瘪气啦?”周先生笑问一句。
“是呀,瘪气了!姑娘们相貌倒有,独缺一副好心肠。唉唉,北京姑娘就这么低素质?眼光俗陋至此乎?我边翻看边反胃,忒恶心啦!”
“嗯,没错儿!”周先生同意他的看法,快然接上一口:“叫人忒恶心,确确实实!”继而替她们苍白的被动性作出辩解:“打从一生下来,她们就成长在北京城,环境这么的优越,享福了二十多年,可以讲清福享惯了。她们有父母,可能还有兄弟姐妹什么的,加上叔叔伯伯婶婶姑姑舅舅什么的,此外同学、同事、朋友……关系堆叠着,摞起老高老高。这给她们择偶带来干扰,很大很大的干扰,你说对不对呢?”
老杨眨眼想了想,沮黯地点了点头,又将浊闷之气喟排出口腔:
“吁……”
身旁一位陌生男不甘意嘴巴闲着,也加入这场散谈海侃,他适时地楔入一句古语:
“劝君休得娶京婆,贞静无闻悍性多。”
“这话是!”周先生极口认同,“京婆休娶,难侍候得很!”
“假如你是女的,假如你在北京城里长大,”在旁的成大妈蔼然静聆,冷不丁反问一句,“你对自己婚事,又会怎样考虑呢?”
这句话把他问成个哑巴。他愕愕愣愣,竟不知答些什么才好。
“是呀是呀,我会怎样考虑呢?”这会儿,老杨朝舞厅迈步走去,一行走着一行思着,酌忖酌量:“她们确实低俗,这话并没错儿。但是——你又岂能免俗呢?”
“呦!小杨,你在这儿!”
扭头一张,是刚见过的那位女士,匆急着步伐朝他走过来。她的浅色西装俏皮翻出雪白衬衫尖领,一颠一颠盈盈颤颤;高跟鞋的后跟叩着地面,迭迭连连击出快节奏的碎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唷,急死我!急死我!幸好幸好,把你找到了!”
她把坤包搁大理石桌上,娇喘吁吁地尖嗓说,又招呼他落座于对面的石墩。随后,她也不待调匀呼吸,一手抚着起起伏伏的丰满胸脯,一五一十就讲起来,噼噼啪啪,语速快捷得像老会计结算,拎起算盘好一通打: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她自我介绍叫尤天智,是北京贵友商场一个部门经理。她十几年前结的婚,可以说是标准幸福吧:嫁给个帅白领,生了胖墩小子。丈夫一表人才,一米八的个头,地道的品位男。他在冶金进出口集团公司工作,薪水优渥,经常有出国机会;美中不足的是,肚里没存下多少墨水。渐渐她就伺察到:丈夫文化素质的某些缺憾,对下一代开始起作用,影开响开了。现如今,小胖胖上着市重点小学,但是好动贪玩,成绩很不理想。她一点儿辙也没有,因不懂怎么教育孩子。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太疼这孩子,却都没有文化,管教得不够理想。拿这条和同事朋友比比,她给比下去了,落在了下风。同事之间偏爱争高论低的,如今社会风气就这样,她坦承自己也未能免俗。此外她还攒下一桩心事:她妹妹叫尤天慧,身高1.65米,26岁,毕业于北方工业大学,如今在某企业当技术员。
“总结自己的人生经验,”尤天智的口气很坚定,嘴角的矜抿就是表征。“我打定主意,决心给妹妹寻觅一门上好的婚事,也就是说——比我的婚事更称心,和更如意!”
“喔……明白了。”
古人云“闻弦歌而知雅意”,老杨听到这儿,也是“弹琴知音,听话知意”,当即明了事情的首尾,洞悉她肚里的小九九:进入中年的她诚然闲得乏趣,委实闷得无聊,便将妹妹婚事大包大揽下来。实际上,给妹妹张罗婚事的过程中,她张罗着自己的人生快乐。怪道钱钟书认为,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找乐子的方式多种多样:打牌、跳舞、读书、钓鱼、侍花、养鸟、赌博、炒股……“婆娘没有操心事,逛街买头小猪崽”,哪怕买头猪崽来喂养,也比袖手旁观更意思吧?从妹妹身上找乐子,有什么不好吗?没什么不好的嘛!有个妹妹愿意接受她善意的撮合,对尤天智来说是一种幸福,她可以尽兴地施才展智,将自己的交际手腕显摆显摆。据尤天智讲来,她力劝妹妹PASS了好些男朋友。呃,足有一打之多吧。起先做妹妹的很不悟解,埋怨姐姐干涉她的婚姻自由,妨碍她的个人幸福。和初恋男友分手时,她恸恸茹泣了一场。渐渐地,她脑筋就拐过弯来,言听计从了。尤天智谆谆嘱劝妹妹说:
“好妹子,听姐姐的吧!婚姻是什么?俗话说的:‘砂锅里捣蒜——一杵子买卖。’一辈子既做女人,好歹可不就这一回?这辈子幸不幸福,就靠背着一个好老公。老话讲的:‘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拜错神,可别跟错人’,虽说离婚后可以再嫁,可毕竟不一样嘛!姐姐是个过来人,明白婚姻是怎么回事儿。好妹子,听姐姐一句劝:‘人无远见,安身不牢。’图个安身牢靠呀,除非嫁个好老公!”
托大地拍拍胸脯,她揽下红娘的活计:
“把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放心地托付给我吧!包在姐姐身上了!我呀,准保给你拣个顶好的老公!不是九分满意,而是十分满意!各方面条件比你姐夫还强些,你看如何呢?放宽心吧,这事我打包票!扪着心口你想想:我是你亲姐姐,难道会害你不成?”
妹妹往深里细忖,立时耳目清豁,心曲澈明:对呀对,可不是嘛!都是为我好,姐姐才这样做嘛!就这样,尽管姐姐对其私事百般剔拣,她对姐姐益发钦服拜倒,自己倒退了一射之地。对她的终身大事,她一概听凭姐姐作主,任由姐姐裁处了。
尤天智这女人,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她自认为标致可人,而妹妹姿色又强于她。她拿的是电大会计大专文凭,而妹妹是大学本科毕业,虽说专业不太好,但是条件怎么说比姐姐强吧?她都能找到一个理想夫君,妹妹怎就寻不得更好的?她给妹妹锁定一个择偶目标:籍贯,京内最好,外省也成;学历,研究生以上,目的是改良后代智商;个头嘛,不妨适当降低些,只要彼此差不多高就行。最后这条,尤天智开通得很。她很清楚,倘若在个头上苛求,那寻觅难度须提高几个百分点。况且她明白,与学历相比较,个头是次要的。方才,她获悉小杨是北大研究生,便意图请他帮忙撮合,给她妹妹介绍一个男朋友。尤天智开出如下条件:
一、学历,研究生以上;
二、身高,1.65米以上;
三、年龄,26—29岁。
“这等条件的,”老杨咧嘴哂笑,“燕园多得是嘛!”
“那是,肯定的!”尤天智聊得投机,脸上笑意加深了一层,点缀着眉梢和眼角。“堂堂北大,人才济济嘛!”
“在我们同学中,就很不少嘞!不过,呃,这不太好吧?”老杨眱了她一下,缓斟细酌着字眼,“个体生命都是独立自由的,谁也不是别人的影子。婚姻大事,还是自己做主为好。谁也包办不了别人的幸福。”
“对呀,很对的!”尤天智快捷地接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这么个理儿!对人家的闲事儿,我才不上心呢!”
犹若饭桌上打了个噎,老杨听得愣愣磕磕,神思恍了一恍或二恍,这才“咀嚼橄榄灰——回过味来”,登时騞然洞开心窍——
喔唷唷,这婆娘哎!她敢自将妹妹的婚事,径直当成自己的了!
“哦,对了对了!刚才我看了看你的档案。我正好有个朋友,老北京人,比你大两岁,首都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在英才中学当老师。我给你当介绍人,怎么样呢?”
“咦嘢,真的么?”
正所谓“一个挑柴卖,一个买柴烧”,彼此对上心思了。老杨闻听此言,“如听仙乐耳暂明”,真叫大喜过望,当即提了一口气。端的是“运气送上门,挡都挡不住”呦!妥妥的,可在他心尖尖喽!哈哈哈……可乎哉?可可矣!妥乎哉?妥妥矣!骤焉他心头热喷喷,胃里暖洋洋的,仿佛饿汉子落座东来顺的雅间,当即提振了不止几下,咧嘴嗬嗬大放憨声。嗬嗬嗬……消息太好喽!也来得太及时啦!老北京人,还是中学教师!双料的称心如意也么哥!找个中学教师,原是我规划的一个美梦——欲圆而未圆的美梦呢!中学教师职业稳定,时间是载充载裕的,对子女教育非常有利。呼唷嗨呀,再好不过啦!“柳湘莲逢着贾莲——良缘在望”唷!彼此互留电话,欣欣然挥手道别。
一想到婚姻大事岌岌可及,老杨心下爽爽利利,便憨憨地自粲自哂,响朗的笑声胡抛乱撒。他矫矫地朝舞厅行进,步伐迈得轻快而有力,仿佛一匹吃饱喝足的骏彪,自在自愉地备感神气足足,又仿佛一个思想的精灵打眼前掠过,引领他朝着目标奋臂前行,而舞厅里传出的旋律声蓬嚓蓬嚓,一杵一杵硬硬地撞击他,撞击周遭的空气连同他的腹部,他为此极大地鼓奋起来,感到生活给予的莫大眷宠。哈哈哈,难题解决喽!生活步入正轨,前景一派灿烂,耀眼地大放光明啊!由尤天智这件事儿,他联想到自己充当福弟的人生导师一事,不由得转发苦笑,悄悄跌足嗟慨曰:
“呜呼!可怜天下哥姐心!”
五十八
舞厅设于一座传统宫殿式建筑的东配殿,呈长方形。约莫在黄金分割率的位置上,矗着四根两人合抱的楠木柱,齐人高的部位露出原木,油暗光亮,显系手汗抚爱的结果,上方各钉一块“爱护古建筑,严禁吸烟”牌。鼓形柱础经鞋底的额外垂青,变得光溜溜、亮锃锃的,石棱给磨蚀殆尽。地上铺着绛红色的方砖,由于长年累月的践踏,不少砖心明显凹陷。窗格和梁柱的油漆出现皲裂和剥落,东一片西一片,遗老的味道十足。一对彩纸吊挂呈交叉线,虚悬于两根梁柱之间,上面沾满了浮埃垢尘。舞厅三面靠墙一溜摆放椅子,另一侧是个小舞台,置一套组合音响,墙四角张挂四个音箱。舞台背景是紫色天鹅绒布幔,胶贴着三个金色纸字:“相思角”。简言之,该舞厅设备之陋简,在北京算是数得着的。
然而,它在京城竟然名噪一时。原来,在1980年代,北京时兴“恋爱角”。当时,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和公主坟环岛,各有一个“恋爱角”,都附设舞会,前者名曰“相思角”,后者谓之“快活林”。每至周末晚夕,各个年龄段和文化层次的男女,络络绎绎地从城区的四面八方聚会于此,喧响着,闹哄着,恰似乡下人赶集一般。嘤嘤嗡嗡声,此处起彼处落,搅扰着原本谧谧的空气。有识之士在人堆里钻来蹿去,以贩子拣选牲口的眼光四下里寻寻觅觅。若论性质,两者了无差别;若论档次,则“相思角”略高一些。首先,劳动人民文化宫好歹是公园,里头古松森森,卉木葱茏;围着人高栅栏的松树底下,摆设了许多遍涂绿漆的长条躺椅,售货亭又提供饮料和香烟。男男女女于此或站或坐,以幽谧的夜色作掩护,三三两两围成一小圈儿,匿匿地喁喁私语随兴,谈得入港则互留通讯地址,算是彼此相识有恋;谈得乏劲则各散分开,彼此略无重逢的兴致,办法虽说稍鄙微陋,倒不失为撇脱爽快。其次,这个“相思角”舞厅起着关键作用,因为跳舞天然使一对对陌生男女相互接近,彼此载舞载谈,情调入雅,嘴脚并用,其乐甚融。按道理讲,“快活林”舞场位于公主坟环岛,松、杨、榆、槐、栗和一丛丛灌木林环之护之,高高低低着,错错落落着,远处环形马路上车辆嗖嗖地梭驶,车灯时不时穿枝度叶照过来,与现代感十足的高杆路灯和城乡贸易中心大厦屋顶的霓虹灯交相灿射,明灭中显出变幻,热闹中偏取宁静,别具一种大都会的小情调,幽致得婆婆娑娑。但是,因其属于露天舞场,音响设备提不上档次,故仅受老年人及外省民工的亲睐。进入1990年代,“恋爱角”因经营方式不规范而式微,继之蔚兴的是征婚联谊会。现而今,随着北京城市建设事业的高速发展,公主坟环岛被公主坟立交桥取代了,“快活林”早已荡然无存,独有劳动人民文化宫的“相思角”舞厅孑留至今,相思频传繁递,彰显出遗老式的风范。面对此景此致,人们难免恍兮惚兮,陡陡生出“逝者如斯”之怅慨矣。
老杨掀开葱绿撒花软帘,阔迈着健步走进去。舞厅里仅有十几个,寥寥落落的,多是中年男女。他认真瞅上一瞅,油然狂兴不禁:哈哈哈!那姑娘和她同伴,也在场呢!两姑娘规规矩矩安坐于靠背椅上,脚尖尖合着匀缓的旋律,踮呀踮的,跷呀跷的,一下一下缓敲轻叩着地板。他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优优雅雅做个姿势,邀请她下舞池跳舞。
“对不起,我不会跳。”她纤手忙摇。
“没事的,我教你。”
“不行的!不行不行!”她慌怵得夺手推拒,“我真的不会!真的真的,不骗你!”
不过,小手由他掌握了,掌握得牢牢的。嘿嘿,要想摆脱,可不容易哦!
“来吧,”他拉一下小手,诚意央恳。
姑娘温温地媚视他一眼,又眄顾一下她同伴,样子颇有些犹豫。那同伴意味弥深地将他一睃,冲着她笑嘻嘻说:
“人家好心好意邀请你,你去跳呗!”
姑娘不好意思再拒绝,便整一整衣服,轻轻盈盈步下舞池。她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两人旋舞起来。老杨握着姑娘的手,但觉小手肌丰肉匀,娇小绵温;搂着姑娘的腰肢,但觉纤腰委实纤细,令他产生不盈一握的联想,却又具有坚韧的品质。这就是所谓“纤细的坚韧”吧?想到这儿,一股馨馨的温愫池漾心田,流过他的脏腑暖畅暖畅。他故意时不时朝姑娘倾身下靠,同时手掌支托着她的腰部。就这样,她胸脯益发青春地挺耸,勾勒出两个半球饱饱饫饫;缀在白色细花连衣裙胸部的一粒钮扣给撑得涨开,现出一抹白净肌肤。时不时斜飞一眼或两瞥,他兴奋得心房怦儿怦儿,雅弹出好节律。哈哈哈!搂着这个青春娇躯,和搂着花姐的滋味,可是大不相同唻!初花般的妍态,栩栩生媚悦,只在低徊一笑中!何其潇哉!何其洒哉!
闲谈中得知:她确实从没跳过舞,今天是和同伴进城闲逛,见到这儿有舞会,顺便溜进来玩玩的。但是,她的悟性甚好,经他口念“蓬嚓嚓、蓬嚓嚓”、“蓬嚓蓬嚓、蓬嚓蓬嚓”,点拨她踩着鼓点走步,一会儿,嘿,竟然学会了!她跳得畅适自如,顿时信心百倍矣。瞧她的眼梢和嘴岔,洋洋地绽放微笑——微笑如嫣,微笑喜慰。
“叫什么名字?”
“李桂华。你呢?”
她爽怀地开唇笑粲,一双凤眼弯眯眯的,好似活活流着的溪水。蓦地想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句,他的情绪愈加亢奋。舞曲转入“快三”了,他带着她欢跃地打起踅踅,舞得劲头鼓鼓膨膨,犹似风筝艳遇一吹好风,飘飘然直干青宵矣。
老杨报上自己大名,笑问:
“在哪儿上班呀?”
“京华宾馆,做面点的。你呢?”
“北大的,中文系研究生。”
“我看你呀,像!”
她抑制不住嘻嘻笑了,一痕睑线眯得更细,弯弯的,煞是悦目。
“哎,你真是北大的?”
“还能有假吗?喏,你瞧!”
他停下舞步,右手从她纤腰取下,在自己裤袋里掏摸起来。谁知左掏右掏,几个口袋摸遍了:喔唷,忘带研究生证了!情急急意促促,他指着汗衫胸前左上方说:
“瞧,这不是吗?”
在套头衫的左胸部位,印着圆形的北大校徽,依图案画出如下——
                 
“唷,这是什么呀?挺像公章,嘻嘻……”
“告诉你吧!”舞曲转入“慢三”了,两人的舞步随之放缓,轻轻盈盈了许多。“喏,这个圆圈儿,代表北京大学校园——燕园。其实呢,燕园并不怎么圆。圆圈儿里有三个人,瞧吧:上边两个人背靠背,侧坐着,是篆字的‘北’字;下边一人张开双臂,叉腿坐着,是篆字的‘大’字……”
“嘻嘻!像,真像哦!”
“说起这三人,可有讲究唷!”他一脸悠哉,信嘴卖弄起来:
“‘三’代表多数。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就是这意思。‘三’的大写是‘叁’,又作‘参’。人是参天地、宰万物的,也就是说,人是主体……”
“哇嘻!你说起来,真是一套又一套的!”
“那当然喽!”老杨说得口滑,舞得快畅,兴致也调高了。“文人玩起酸腐来,还不是‘孔夫子诵诗——小菜一碟’?哎,这校徽小看不得唷!它概括了北大以启蒙立学的宗旨:让广大民众有知有觉,使主体真正成其为主体。哎,对了!你同伴叫什么?”
“蓝萤,我的初中同学,小名萤子。”
“她会不会跳舞?”
“不会。——对了,你邀她跳!教教她嘛!”
一曲终了,老杨引李桂华归座,接着走到蓝萤跟前。
“萤子!”
他很骑士地做了个邀舞姿势,尽展生命的内光。萤子愣一愣神,方才明白过来,不觉着了羞色,脸巴子沁出两朵桃花,红红嫣嫣的。她睨了睨李桂华,嘴角咧开一些。李桂华嘻嘻笑着,灵巧地做个手势,示意她也学跳舞。萤子不好坚拒,便将手掌搁到他掌心里,迈步走下舞池。甫一握手揽腰,他便喋喋暗恼:萤子明显高了他一头,和花姐的身量依稀仿佛;掌心布满厚硬老茧,握着挺糙手;腰身鼓鼓的,腿脚笨笨的,舞起来费老劲儿,好几次踩着他脚掌。有一次,还踩着他的大拇趾,疼得他眉头陡陡拧皱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
萤子慌遽地道歉,手忙加上脚乱,没留神又踩他一脚。
老杨嘴里说没关系没关系,带着萤子快速地踅转起来。哇嘻,身子可真重哟!累得他体力难支,脊沟里涔出一涓臭汗。俟舞曲止息,他忙撒开手,任其自便矣。
休息片刻,舞会终曲《友谊地久天长》响起来。老杨抢步朝李桂华走去。赶在一男士前面,他伸出了邀舞之手。
“怎么样,这回会了吧?”他且舞且问。
“嗯,会啦!谢谢你!——刚才你们跳舞时,我见你直皱眉头来着,嘻嘻嘻……”
“喔嚄!你监视我?”
李桂华又嘻嘻笑了。
好诡怪!这丫头,哪来这么多的笑呢?蛮像蒲松龄笔下那可爱的婴宁。他带领她一进一退,交错地走着舞步。可惜呀,不能像跳“快三”那样,快速如风地旋舞起来。她的裙摆一荡一荡,时不时蹭擦他的裤腿,窸窣出一阵琐屑声响。他蓦地浮想起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纯朴少女卡秋莎。夏日里的一天,卡秋莎和大学生聂赫留朵夫公爵在草坪上玩捉迷藏。卡秋莎快步朝丁香花丛跑去,裙子发出窸窣窸窣的声响。当时,卡秋莎多大?乃二八姝丽……
“哎,你多大啦?”
“你猜猜!”
说着调皮地一歪脑袋,嘻嘻笑开了。
“嗯……十六岁!对不对?”
“哪儿呀!我来北京,都快八年啦!”
“啊?你过三十啦?”
他将搂腰的那只胳膊收收紧,那一刻,几至不相信自己耳朵了。
“不,没有。才二十五呢。”
老杨心里默算起来。也就是说:她十八岁来京打工,为自己的生计忙碌奔波;而自己呢,十八岁时高中榜首,扬扬晔晔[26]地跨进大学门槛。
“才十八岁,你就敢闯荡北京,独立谋生。啧啧,真是不简单呀!”
他嘴里说着,不由对她生出朴素的敬意。
“你的肤色很水灵,决不是北方的。哪个省的?”
“我是……嗯,先不告诉你!你猜猜,嘻嘻……”
江西老表?不可能,家乡口音一听便知;岭南的皮肤黝黑,不可能;湖北湖南的也不可能,这两省我去过。安徽的?安徽人在京打工的很多……
“猜到了!安徽的,对吧?”
“错啦!”
她嘻嘻笑,接着用四川话讲出来:“我是四川的。”耽怕他听不懂,又用普通话复述一遍,然后说:“四川省大邑县的。我们县出了个刘文彩,知道吧?”
刘文彩,收租院,早已天下闻名。“略知三四,”他点头答道,不过并不存放心上,倒勾引起一件事来:
“哦,对了!杜甫有首诗:‘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她捞过话瓣儿,一气接着背出,随即粲瞅着他,流波漾漾,那意思仿佛在问:“怎么样?我背得不赖吧?”
“问你个事儿:昨天报上说,二十几个游客在你们县的西岭雪山遇到雪崩。你说,杜甫诗里提到的‘西岭’,是不是指的它?”
昨晚,老杨和檀弓上图书馆查资料,出来时在过道阅报栏看报,一则新闻说:近日二十几个游客在四川大邑县的西岭雪山遭遇雪崩,经全力抢救,除三人不幸遇难外,全部脱离危险。彼时老杨想起杜甫这首诗,说它指的这座山。檀弓却极口否认,说“西岭”对“东吴”,后者既然是泛指,前者也应当是。两人就此争论不休。回到“鬼才居”,檀弓翻出仇兆鳌所撰《杜诗详注》查证。殊不料,该书对“西岭”一词的详释竟付阙如。
“嗯,这个嘛……我也说不好。”
舞曲终了,三个人步出舞厅。来到公园门口,他问:
“北大燕园,你们去过没有?”
李桂华说,从校门口路过几次,不过,没敢进去。
“哪天有空,过来玩吧!好玩着呢,像大观园一样。”
告别她们,老杨返校。骑车溜到三角地,但见日日新的海报栏又有新讲座。内中一张海报告知,北大爱乐社邀请中国著名指挥家某某某畅谈19世纪欧洲民族乐派。杨明中充任该社的理事,估摸十有八九会到场的。另一边,北大爱心社三位社员在高大的白杨树之间扯起一条红色横幅,在搞“希望工程”捐资助学活动。径途此处的学生,有的在捐款。老杨支起车,凑到近前读倡议书。
倡议书抬头一行隶书大字:“身居燕园,胸怀祖国”。正文如下——
古人云:“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如今,国家老少边穷地区千千万万的孩子面临着失学的危险。我们头顶同一片蓝天,脚踩同一块热土。让这些穷苦孩子能上学读书,匡助他们改变自己的悲苦命运,这是我们当代大学生义不容辞的神圣使命。
北大人,快快行动起来吧!
帮助穷苦孩子圆一个读书梦!
献出您的一颗爱心,伸出您的援助之手!
老杨掏出钱包,暴然间想起:这个新钱包是福弟赠送的;这张50元票子和几张毛票,是购买《坛经校释》找回的余款。老杨不禁黯然神伤,臆内忖量着:这会儿,列车行驶在河南境内吧?此时此刻,他正牢愁着眉头吧?那把Ω锁,又该紧紧地锁着吧?又想起妹妹小英:小学还没有读完,她便辍学在家,以后到县环卫所上班。也许,这会儿她推着装满垃圾的手推车,沿着鳌溪的堤岸朝城北走吧?推到下游的垃圾场,她奋力将车子一倾,垃圾便顺堤岸骨碌碌往下滚。一伙细伢崽蜂蚁而上,手握锹耙,大家你争我抢,垃圾堆里搜扒挑捡……其间晃动着一个弱小身影,那是六七岁时的聪明崽。和俄国的马克西姆·高尔基一样,他在童年时代靠着捡垃圾度日子。一些烂西瓜呀、坏苹果呀,随势滚进河里,顺流冲走……不,不对!不对嘛!现如今,鳌溪水量不足,无法冲走大量垃圾,倒是成堆垃圾壅塞,水道变窄了好多。鳌溪洪水涌涨的景象,成了老黄历喽!他小时候见到的鳌溪,水量何其丰沛啊!“河水清且沦漪”,安安宁宁流着,详详静静淌着,鱼虾螃蟹成群,栩栩曳游水中,欢蹦兮快跳兮,产下的卵逐波随流,阳光澄映一清二楚。渐渐就不行喽!上游的滥砍滥伐使河水浅得才可没膝,针织厂和机械厂排出的废水叫水中活物绝迹。河水比下水道更浊更秽,浑浑汤汤的。入冬后,溪水瘦得楚楚可怜;夏日里,刺鼻恶臭肆意扩张……
不经意间,一股熏鼻臭气凶凶袭来,攻击着他的嗅觉。谁呢?暗地里放哑屁,谁呀?屁味不带拐弯,直扑向他,熏得他猛醒过来。他忙屏息定气,将钱包塞回口袋,落落地骑车他逃逸,回到自己宿舍。
王风端坐桌前,正写着什么,大概是家信吧。丁卯和谭冕在弈棋,坐在他的床铺上。
“喔,老杨!”丁卯扭过头来告诉他,“慈悯托我捎几本杂志给你,喏,搁你桌上了。”
“噢,是吗?谢谢!”
老杨且不管那些杂志,掇来一把方凳,便坐到丁卯身旁,稳心观战,打算必要时军师一回丁卯,替他支上三五招。
“‘把酒多言诚小人,观棋不语真君子。’老大,好老大,做个冲雅君子!求求你,千万莫支招!支招是小人唦!”谭冕忙做拱手科,脸上涂鸦着笑意,软语恳求道,“求求你了,老大!一边歇着去,喝杯茶暖肚吧!这是赌赛,三盘两胜,输家请喝一瓶酸奶。我刚刚赢了一盘,喂喂,你可别‘胳膊肘往外拐——方向性错误’喔!”
“哟嗬嗬,有彩头么?蛮好蛮好,嘿嘿嘿嘿……我呀,才不屑冲雅君子呢!管他方向性正确与否,你们坐我的床铺,象棋也是我的,没说的,照过去方针办:‘门户开放,利益均沾。’”
谭冕眼见望中胜局隐约,油油然兴头起来,兴头得上了瘾,兴头得爽翻了天,忙忙地抛出一己的声明:“没问题唦,我完全同意!”顾不上话语经济原则,赶着又问丁卯,笑嘻嘻脑袋一歪道:
“你说呢?”
丁卯见棋势不大妙,不禁犯起踌躇来,讷动着嘴唇皮:
“这个嘛……呃……呃……”
“不同意,我就乱局!”老杨霸蛮地嚷叫起来,做势要将棋盘掀翻。“好歹我也算老大嘛!”
二人慌得忙用手阻拦。谭冕嚷道:“老大,莫造次唦!千万莫造次唦!”丁卯见状也伏低,脑袋连连鸡啄米:“行行行!我同意,我同意了!”
“哈哈,太棒喽!嗬嗬,太棒啦!”老杨登时跳将起来,拍着锛儿头称庆。“俺又当了回‘贾府的门客——沾光(詹光)’!嘿嘿嘿……嘿嘿嘿嘿……”
“你呀你,还是这个情性不改!真亏了你,伸得出手来!”
王风哧哧笑着,手中的钢笔冲着他,指指点点不稍停顿。
“此乃你的惯用锏法,我早就见怪不怪啦!刚才你进门,我心里就毛估,载揆载度起来:‘这小子,贼精贼精,素来轻狂成性。过会儿,他准得抓尖儿,讹他俩一把。’——果然叫我估准了!”
“嘿嘿嘿……”
老杨扯阔了嘴巴,释放几声菲薄的憨笑。他缓步踱到王风跟前,偷偷溜睨一眼——
咦嘢,怪乎哉!竟然作起古诗来!
老杨忙一把抓抢到手,且不管他是否许可,放出高声朗读起来——
弹琴有感
古琴张素壁,断句不成吟。
绕竹三舒啸,临流一濯缨。
平生飞鸟意,明月故人心。
红颜空揽镜,焉得不伤情!
“哇兮,妙哉!端的一首好诗也!”
他对古诗完然外行,却故意高声喝彩;说时拿手掌代惊堂木,“啪”地一击书桌,桌上的钢笔、圆珠笔、墨水瓶、火柴盒、打火机给震荡起来,还卷走王风指间烟头的几颗火星。大家唬了一跳,随后哗声大笑,一波一波嘹亮着。“瞧瞧你!”王风忙按住滚到桌子边缘、即将掉落的圆珠笔,哂哂笑嗔道:“口没遮拦,又抡‘捧杀棒’了!”丁卯和谭冕已分出胜负,该丁卯掏腰包了。他们奔过来瞧看。丁卯读毕,慨道:
“我们学中文的,真该学学作古诗呢!这方面我不在行。檀弓挺在行的。他的诗词写得不错,大见晚唐韵致,你该让他评评才是。”
“罢了吧!我诚初学者,哪里拿得出手?比不了檀弓,恃其颖性,学一事精一事。”王风摆了摆手,复又解释道:“下午练完琴,陡焉想起古代琴诗,倏尔兴致来了,偶尔清吟几句。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这一首嘛,自觉写得板腐,驴鸣狗吠不知愧者,我之谓也。”说时将纸扯扯碎,搓成一小团儿。
“老王,这话你就过谦了!俺老杨孜孜盛夸的,差劲得了吗?”
大家又喧喧笑矣。
“过谦即虚伪,可是不好?”老杨补缀一句。
“你这家伙,三句话不离侃讽!”丁卯指点着他,噱噱发笑。
“从立意看,老王,你真抱负不浅也!”老杨接着说,“不过,‘平生飞鸟意’这句不太好,意思不显豁。鸟禽种类很多:麻雀、鸳鸯、鸿鹄、仙鹤、鹰隼……哦,对了,还有大鹏!”
“依你说,怎么改?”听他这话有意思,丁卯松动了脑筋,哂哂焉问一句。
“我建议改为:‘平生鹏鸟意’。老王,你素来雅志不凡,想当第二个王国维……”
“啊?几时我说过,想当第二个王国维?你……你……污人清白!”王风叠两个手指,指点着他,为自己辩白。
谭冕笑道:“经老杨的嘴一污染,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喽!”
又是一通喧笑。老杨刚要张嘴,张挂门楣的传呼器忽然发话了:
“1032房间,电话!”
“谁——的——?”
大家齐声喊道,音量放开来,曳得老长老长。
“杨明中!”
“噢,来啦!”
谭冕打开桌子抽屉取零钱,老杨忙道:“我有,我去接吧。”下楼赶到楼长室。
“喂,你好!”他说。
“杨老师,我是叶子!”
“哦……你好!杨明中不在,我是他宿舍的老杨。有什么事,你要转告吗?”
“叶子”芳名叶红,是杨明中在洛阳师范学院教过的一个学生。她是洛阳市长的千金,在洛阳市广播电台当记者。电话那头传来咯咯的脆笑:
“老杨,你好啊!后天我过你们那去,你告诉杨明中一声。”
“明天,还是后天?”他确认道。
“后天。明天我有别的事儿,过不来哦!”
“行嘞,你松心吧!保证通知到!”随即找补一句,“对了,要不要叫他接站呢?”
“什么呀!”那头又咯咯笑起来,“你以为我在洛阳呀?我到北京来啦!我刚下火车,现在在北京广播学院宿舍楼呢。”
“哦?读研吗?”
“No!不是呢。我哪考得上呀?”电话那头芳叹了一息,咬字清晰,板眼分明地回答,“我是来进修的。”
老杨回到宿舍,写了张纸条,搁在杨明中的桌上。接着又聊王风的诗。他冲王风嘿嘿笑道:
“你在诗里说:‘红颜空揽镜,焉得不伤情!’我看呀,其中必有隐微!我倒从诗句中钩深索隐,寻绎出些少蛛丝马迹:哈哈哈……依我看呀——你的把柄让某红颜捏着了!嗯,准保是这样!干干脆脆,后四句我替你润色吧:‘平生鹏鸟意,明月故人心。把柄纤手握,焉得不伤情!’”
屋里笑声愈加沸扬了,声波震得窗玻璃作响,梆梆梆梆。对门的韩昌——他是城市与环境学系人文地理专业同级研究生——觉得很奇怪,这时将门推开一些,探头缩脑的,问屋里人:
“干吗呢你们?开欢迎会呀?”
大家请韩昌进来坐坐,他摆摆手谢绝,说:刚刚攒了台586的电脑,他用它在看毛片呢。说完,把门关拢了。
“老杨,我真服透你了!”谭冕呵呵笑骂,几颗唾液调皮地蹦出嘴腔。“你这家伙,真是个滑稽大师!”“什么滑稽大师?一派屁言!”王风笑得眼泪漉漉,珠儿般颗颗纷坠桌面,欲洇湿之而弗能。“他这家伙,粹然一个黄色解读大师!”丁卯笑得哈着腰,半晌打直不得,止笑后淡言:“不过,在中国古代,‘红颜’不专指少女,也可以指男的,例如李白《赠孟浩然》的‘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王风冲他一点头,哂说:“他呀,故意拿我打趣呢!他说起这些诨话来,总是劲头九足,而且‘关云长打屁——不带脸红’的。”
“嘿嘿嘿……俺这叫‘大雅大俗,雅俗共赏’。”老杨嘿嘿应答着,同时释放一阙豪情的憨笑。“我呢,打薛蟠导师那儿学来的。”
“哼哼,瞒不过我!你呀,肯定这方面有体验,否则绝对说不出这话来!”王风适时将了他一军。
老杨登时语塞,觉着脸盘酱赤,蠕蠕地发烧,便混说些别的,扯个淡了事。过后,丁卯邀王风一同喝酸奶去,他连连摆手谢绝了。
于是三个人一同下楼,朝着小卖部走去。他们边喝酸奶边散谈,顺脚就溜达到三角地。谭冕指着那条募捐的横幅,笑对老杨说:
“下午我捐了10元呢。老杨,你别臭吝,也该捐几元唦!”
仿佛下棋时让对手无端将了一军,老杨“怵他人之我先”,听毕不禁大觉窝憋。哟嚯,好你个贤弟!也来要我的强!没的叫你占上风不成?眼珠子骨碌碌一轮,蓦忽机上心来,他便猛了猛胆子,炸着嗓门嚷道:
“呀哈!你才捐了10元,就敢埋汰俺老杨吗?好歹我捐了50元呢!”
“什么什么?50元?你竟然……竟然捐了50元?”谭冕乍听钓语不明真相,登时错愕住了,接接连连眨巴眼睫,吐词也有些磕巴。“不信,我不信!”
“若打谎,我嘴上就长个疔,溃烂了舌头!”
“反正我不信!你呀,绝对是打拐!”
“那好那好!若是不相信,你明天查签名去吧!”
老杨估算定了:隔日他不会果真去核查,对出这个谎来。老杨很了解谭冕,他没有心细到这一地界。这下自觉占据上风了,他眉眼间忻忻着骄矜的意态,宛像迎风晾挂的时髦衣裳。
“我问你,”老杨问丁卯,“我这话你信不信?”
“这有什么不信的呢?我当然信喽!”丁卯憨厚地笑答。“老杨的话,良心品质嘛!”
“瞧瞧呗!我一说人家就信了,偏偏你‘小肠加几处弯绕’,最是个多疑的!”
老杨越发称意,翘翘然自喜矣,嘴巴里怨嗔着,同时矜矜地扭过头,冲谭冕胜利地呵呵发粲。
“哎呀呀!啧啧……”谭冕搔搔头皮,无语到彻底了。
“这下子,你没脾气了吧?嘿嘿嘿……”
“哎呀呀!啧啧……”谭冕摸了摸后脑勺,表情惊惊诧诧的。“你小子,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打今日起,我得刮目瞻仰你啊!”
“怎么,你忘啦?”老杨臂肘一下他肋部,点他个小醒儿,“现如今,我不正该好好表现吗?”
“喔……明白了!你应该好好表现了!”谭冕憬然悟达,重重点一点头。
三人在北大图书馆前大草坪上坐聊。一株巨大的云杉下,几个男生在弹吉他,爆吼劲歌。其中一位将头发朝后猛猛地抛甩,弹棉花也似快乱拨弦了一阵,继而张狂地吼唱:“你爱我一无所有——!”另外几个也开口,头发甩甩地抖动,翻来覆去伴唱:“脚下的地在动,身边的水在流……”就这样率性地弹唱练习,肆情地虐着老崔的《一无所有》。眼见太闹得不像了,他们当即起身离去。
老杨和谭冕前脚迈进宿舍,杨明中后脚跟了进来。他随手扒拉开老杨铺位上的棋盘棋子,往床上仰身一倒,气狠狠吐一声长叹:
“唉——!北大那帮混蛋,简直太他妈混蛋了!”
大家听话里有文章,赶忙打问端的,谭冕便“饭甑里煮稀饭”,汤汤水水道了出来:
“晚上我去听爱乐社讲座,到电教201教室,不承想管理员阻在门口,说是没经他们主任批准,不让搞活动。那泼才拿腔作势地说话,气焰嚣旺嚣旺的,一口一个‘主任’。嘁嘁,真是‘孙猴子受封弼马温——自以为多大的官’!”
“别渺觑这主任哦!”王风楔话,口气闲闲散散。“虽是无品芝麻官,实权可是在握呢!”
与他交涉的爱乐社副社长忙分辩说:
“昨天下午我申请过了,不过你们头头不在。当时一位同志说行,你们就用吧,回头我跟主任说一声。”
“谁这么说,咹?谁胆量这么大,竟敢替我们主任拍板?”
那厮气咻咻奋身跨步,直问到他胸脯前,嘴角泛出细细白沫。几点唾沫星子溅射着,落点到他的脸面上。
副社长绊口结舌,赧得面皮通红。他料不到事情会出这么大麻烦,偏巧当时没打问那人的姓名。这当口,开讲座的预定时间临近,听讲座的学生错错落落走了来。估料着,指挥家就快到了。杨明中灵机蓦动,匆匆闪身趋奔离去,给校长办公室挂个电话。值班官员听到这消息,忙打电话过来,吩咐管理员说:“特事特办,灵活处理。你赶紧把教室门打开吧!相关手续,可待明日补办。”听完这番指示,那家伙气焰偃缩了三五寸,只好乖顺地放学生们进去。紧跟着,社长陪同指挥家到场了。不过,仍然开讲不了:电教设备锁铁皮柜里,指挥家带来的几盒录像带没法播放。那家伙推说虽有钥匙,开箱权却不他手里,继而袖起两只手腕,左边嘴岔往下撇一撇,一张不睬不管的局外脸。“没有通知,我不能开教室的多媒体,”推脱之词一再出口,此外更无别话了。他无所事事地在讲台旁闲看热闹,巴不得这场讲座不了了之。社长恳请他和管钥匙的联络,那家伙疲疲惰惰晃着胖身子,踱到邻近的办公室,随手拨了个电话号码,“喂喂”了两声,就不耐烦地撂下听筒,轻描淡写回答道:“不行,找不到人。”依旧将双手袖起,而且往深里杵了几寸。杨明中毕竟机灵,他“见势不好,拔脚就跑”,赶到附近电话亭给西语系退休教授严至乐打电话。严教授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外语系,年逾七旬了,因其酷爱音乐,受邀顾问北大爱乐社的事情。其时严教授身体颇不爽,已经熄灯睡下了,闻听这桩殠事,老头子气得浑身哆嗦,亢嗓地喋喋催促道:“快过来!快过来!快过来吧!赶紧来我家,把我家的设备搬过去用!”杨明中和两位同学打的赶到燕北园,将他家的大彩电和录像机搬到了教室。这么折腾一番,直候到8:50,讲座终于开始了,指挥家一路诌来,诌侃得意兴湍湍,泄洪如春瀑。殊没料到,刚过9:40,指挥家诌侃得正兴头呢,那家伙又不干了,肆意干扰滋事。他立催指挥家赶紧结束讲座,声明规定的时限已到,教室该熄灯锁门了。同学们闻听喧嚷起来,纷纷要求讲座延长时间。登时教室里乱乱哄哄,有人拼命拍打桌面,有人耍泼放辣,呐呐聒噪个不休。那家伙像是圈了一肚子恶气,他铁青着瘦筋筋的长脸盘,死活不同意延长时间,任凭大家嚣嚣闹闹的,一概视若无睹,听若不闻矣。
“你们猜他怎么做?”
杨明中问大家,见猜不到,便继续讲述——
他动手揿熄后排的三盏日光灯,又开始关窗子。关窗子的时候,他还把窗户弄得噼啪作响,肆情侵扰指挥家的讲话,像是成心跟他和同学们对着干。指挥家见情景如此不堪,只好摇头浩叹三两声,铰断没来得及讲的内容,拿几句话匆匆结束了本次讲座。学生们不欢而散,一个个气得不行。一时间,抱怨声和“嘘”声,响遍了电教楼狭长的楼道。
“嗐,你看破些吧!跟这号人,说干口水不管用。一丁点儿用都没有。”王风以轻淡口吻劝说,“小小燕园一大千,这种事儿不稀不奇,‘漠河出现北极光——司空见惯’。”
“当年你读本科时,也是这样吗?”老杨问。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问得忒离谱了!”谭冕憋堵他一句,薄带着透明的嗔意。“大学让当局办成了衙门,哪儿不是这样?何时不是这样”
“这是个大问题,”王风说,摇首叹口气。“回归大学本位,就是要把大学办成知识殿堂,而不是办成官府衙门。”
“听我说,还有更气人的呢!”杨明中接嘴,继续讲述,“等同学们走后,我们几个最后即将离开,突然电教主任一脚闯进了教室,把镀铁门推得‘咣当’一响,吓了大家一大跳。却原来,严教授和校长大人有私交,我们搬设备离开后,老头儿气得在卧室里踱来踅去,心里涌起孤愤的情怀。他凝眉想了一想,便猛起胆子,给校长家里挂电话,把这件事直捅上去。校长听后引起重视,耽怕惹出乱子来,便打电话追问这件事,谆谆叮嘱值班人员:‘特事特办,灵活处理吧!接受以往的经验教训,尽量做好安抚工作!别把事情闹大了,千万千万!’校长指示传到电教主任的耳朵里,这下子他可慌了神儿,毛了手脚。电教主任顶惧顶怕的,就是‘把事情闹大了’,六个字并不多,但是分量奇重。可以说吧,简直怕到心惊肉跳的地步,好比撞着瘟神一般。以往北大学生闹学潮,就是从这些细小的疏忽引起的,结果学生越闹越大,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哪吒闹海’固然是闹,依然不可收拾,‘大闹天宫’更是闹,简直闹翻天了,可见其厉害非常。也难怪,官方屡屡放话强调:‘稳定压倒一切。’电教主任不敢怠慢,急忙从家里打的赶到教室,专程处理这件事儿。电教主任并不知晓严教授给校长大人挂电话的事儿,他满以为是哪个学生告御状呢。一见到我们,他便霜着脸盘,扯起一副官腔说:‘有意见,你们尽可反映嘛!但是,必须先经过我嘛!你们干吗越级上告,咹?你们懂不懂规矩,咹?你们有没有组织纪律性,咹?’我们忿不过,同他争吵起来,打起了口水仗。‘为什么这件事不能报告校长?为什么我们非得经过你?’我们诘问他,‘太不像话了!学生的正当要求得不到满足,究竟这算什么?’电教主任还挺恨的,动辄拿规章制度压人,他鼓暴起眼珠子,溅唾讻叱道:‘嚷什么嚷,咹?下一回,你们还想不想借教室,咹?知不知道学校的规章制度,咹?’”
杨明中讲到这儿,重重地嗐口浊气:
“唉!可惜呀,我没当官!否则的话,这帮混蛋落到我手里,我非让他们统统滚蛋不可!”
王风素以谦德自持,话虽不甚多,却是谈言微中,于人情世故淬砺多载,内功非同寻常矣。多年任职于电视台,他对世态能不兜底看透?“高僧只说家常话——以浅道深”,又是其言谈之惯伎,听了这话便摇首一哂,温婉地递给一碗规劝:“欠妥欠妥,牢骚过头啦!这呆念存不得心头!你骚语滔滔,沉稳得不够,还得静修淬炼,沉潜涵濡才是!古人云‘仁者与物无对’,‘伐人有度,守己有则’,兹当镌刻心版,学而时习之。倘若只顾率性蛮干,你的官运乌能长久耶?”
“的是,的是!受教了!”杨明中微露窘相,将目光降格,谦谦焉。“唉,我一时愤激,才呕出气头话来!”
他将身子抬了抬,复又慨叹愤懑,续话道:
“掏心里话,燕园住了两年多,我强烈出一种感受来:北大教师,尤其像严至乐这样的老教授,人品高尚入范。他们满心呵护着学生!”
此议博得一致认同,洽然点首频频仍。王风将烟盒、打火机推开些,慨慨然总括一句:
“老师极力护卫学生,原是老北大的光荣传统,风范孑存至今!”
语气虽不重,却透着锋芒。一种光荣传统眼看沦落了!大家惟有嘘唏,载骚载怅矣。
那包《世界文学》犹搁桌上,报纸包裹得妥帖,老杨拆开一看,竟发现短少一本,不禁讶然犯愣。对照第6期所附的全年总目录,他即刻查找出:缺少的是第3期,内容包括弗里施的《蓝胡子》、野间宏的《残像》,等等。
“丢他妈!这个鸟慈悯,忒混蛋了!咳嗨,气煞我矣!”
老杨重重一拍桌面,愤愤然嚷骂起来。
谭冕和杨明中忙问怎么一回事。他对他们讲了,又光火地翻开书页,嚷叫道:
“喏喏,你们瞧瞧!这些笔杠杠,全是他用红墨水勾划的。胡勾乱划,搞得一塌糊涂!”
杨明中接过一看,不觉哈哈大噱,忙把书摊开递给王风,指指点点道:
“这和尚太不像话!你瞧他划的:几乎逐行逐行划横线。可以想象:这和尚深宵独坐,在发奋攻书。小室灯光暗幽幽,幽得有情有致,幽出朦胧诗境来,他呢一手捧书本,一手捏管笔,读一句划一道,读一句划一道。哈哈,真好笑!笑死人了!”
王风看毕,也哧哧发笑:“老杨读书也划。可这么可笑的划法,绝不是他的读书习惯。”
“从一个人怎么划,可以看出他会不会读书。”杨明中归结道。
“‘花和尚’不爱惜书,确实!”谭冕抓取桌上的一本,随随便便泛览着。“每页都有他的乱写乱划。”蓦忽瞭见第一期封面印有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的头像,他陡陡地孳生莫大雅兴。翻到目录看一看:有三位诗人的书简,及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等内容。登时谭冕惊喜汩汩,眼睛瞠得老大,透彻出芒芒的光灼,立逼着老杨转让给他,一片嚷声央恳说:
“哎呀呀,蛮好的书!蛮好蛮好!老大,送给我吧!”
“什么?”老杨惊跳起来,“慈悯赖着的那本我还要追讨回来,已经追回的哪能送人?”
谭冕不管这些,死乞白赖地讨要,他苦求再三,继而再四:
“哎呀呀,哎呀呀!这本书太好,正是我急需的呀!正是我特别特别需要的呀!这三位大诗人,我素来顶景仰呀!我这人患有崇拜癖,特别拜倒他们呀!我苦苦搜寻他们的资料呀!‘君子成人之美’,老大,求求你,好歹让给我吧!无论如何你得转让!这本书我要定了!老大,求求你了!咱们来个交换吧:你不拘从我书架上挑走一本,差不多厚的就行,做得[27]做不得唦?”
“呃……这个……嗯……”
老杨欲言又止,嘴唇翕张微微,拖泥地迁延着。
“请你下馆子,怎么样?”
常言道得好:“不怕事情难,就怕紧着缠。”贤弟苦苦地说到这步田地,老大岂能扛得过去?他屈不过情面,只得痛快地一点头,洒洒然割爱相赠,回话说:
“好吧,做得!我做个整人情,把书送给你。你的书我不要,请客也免除,美意谆谆,心领就是了。不过有条件:‘北大的阿巴贡’,这绰号今后取消,做得做不得呢?”
众人撑不住,齐嚯嚯失笑。这外号原是宿舍中取戏,谭冕叫着玩儿的。每当激动老杨请吃请或吃喝,他便拎出来胡抡一下,超低空呼呼挥舞着,当杀手锏使上一遭。
“做得唦,依你了!‘吃小亏,占大便宜’,你呀太奸雀,我是算计不过你的!”
宝贝书终于弄到手,谭冕摸着暴长的漆色髭,快意得眼睛眯挤挤的,形成两条细致的弯缝儿,乐呵呵地称谢不迭:
“嗬嗬,多谢老大!多谢老大喽!嗬嗬嗬……太高兴啦!”
五十七
举班同学近40位,本校免试录取的6位。论起个人与北大的关系,王风属于老资格,1980年代后期他毕业于北大中文系;不过论起根脉来,他仍不算是很深的。班上有3位同学属于北大教师子女,可称“根红苗正的燕园人”,辛艺圃系其中之一。辛艺圃的父亲是北大地质学系教授,因而他不住在校内,而住在畅春园自己家里;只是47楼宿舍里的铺位仍给保留着,无形中成了一张免费的客铺。不过,辛艺圃的根脉仍不算太深,更深的其实是丁卯。丁卯是河北省人,和《青春之歌》的余永泽是同乡。但是,他比余永泽有更深的北大渊源,和更解不开的北大情结。原来,丁卯乃书香继世之家,他曾祖父是晚清一位进士,名列国子监进士题名碑,曾以翰林的显赫身份在京师大学堂仕学馆叩学一载,畅聆过首任管学大臣孙家鼐的谆谆训诲。他曾祖父精通国学,《十三经注疏》背诵如流,惜乎英年陨逝,在功名方面存些缺憾。他祖父是北大哲学门1920届毕业生,朱自清的同窗好友,和张国焘、傅斯年、罗家伦、段锡朋、易克嶷、林得扬、许德珩、范文澜、刘仁静、高君宇、邓中夏、狄福鼎、章廷谦等学子交情厚笃。在五四运动中,他祖父参与了火烧赵家楼的过激举动,只是不像以上学生那般风头旺。继后,他祖父任教于辅仁大学国文系,以教师的身份参加了“一二·九”运动;随后他赴美留学,三年后归国,加入张志忠将军的抗日队伍,翌年战死于沙场。
“让自己人一颗‘花生米’击中这儿,我爷爷登时倒在战壕,呜呼哀哉了!”
丁卯用手比划成手枪形状,对准自己太阳穴,两眼紧紧闭住,抠一下扳机:“叭——!”
这番话,他入学不久讲的,地点在47楼1032室。
“自己人开的枪?”老杨问。
“是。说是‘枪走火’。”
“唉,死得冤!”谭冕浩叹。
“是啊,枉屈死了!”
“算革命烈士?”杨明中追问一句。
“算不上。那是国民党军队,怎么能算呢?”
“他毕竟是‘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啊!”檀弓楔话一句。
“反正,县民政局没给我们家颁发革命烈士家属牌。况且发了也不顶用。‘瞎子点灯——白费蜡’,能管啥用呀?人都死掉了,要那劳什子做什么?在‘文革’中我家没受牵累,就得念阿弥陀佛喽!”
丁卯的父亲叫丁世光,1954年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和林昭、张元勋、吴有义等结交,隆情高谊超迈寻常。丁世光惊艳林昭的才华,给她写过若干封情书,每封都夹带缠绵的情诗,或古诗或新诗,这些无须多讲也罢。与此同时,吴有义暗地里也给林昭猛写情书,每封也夹带缠绵的情诗。于是开展一场有趣的爱情竞争。更有趣的是:他俩让这场爱情竞争公开化,他俩的情书流传于班级男生,由他们估衡其质量高下。结果怎么样?不同的回合里,彼此各有胜负,难以分出高下。这几个学生均忝列北京大学学生文艺刊物《红楼》的编委会,在学生中赢得英才的声誉,清高、狂傲都是有的,驰骋才情,抨击时政,舍我其谁欤?
1957年5月19日傍晚,丁世光在大字报上踊跃签名,声援谭天荣、张元勋等学友的激进政治主张。喧嚷闹哄一通之后,他孤自坐在花神庙的拱门下,就这桩蹊跷事儿思来想去,戚戚忧忧烦烦怏怏不止,心地茂茂枯藤遍野,胡乱地纠纠缠缠,形同一座芜废的花园。蓦忽想起父亲的悲惨结局,蓦忽想起王实味和胡风的下场,蓦忽想起下乡搞“土改”时亲睹的遭镇压的“地、富、反、坏”分子……他闪念触及某个可怕之物,登时全身的不自在,凛凛乎载悚载惶,两条长腿不住地打摆子,牙齿胡乱磕打起来,咯咯咯咯……心旮旯里,一个警报器拉响了:啊哟,坏事啦!对于自己愚憨的鲁莽行事,他咂味到深度的恐惧,脸上掠过怖怖的神情,嘴形因牙关紧咬而拧得歪斜。一股莫名的恐惧感,冷嗖嗖侵凌他的心宅,令他悚怕得要死了,一溜尿液滑淌出来,打湿了内裤的裤裆。
“哎呀呀……不妙不妙!大势不妙嗷!唉唉,糟透了!稀糟稀糟!事情益发闹大,不可开交了!”
丁世光猛醒到这儿,一耸身站立起来,抢步朝三角地嗵嗵的狂奔,步伐踉跄恍若醉汉矣。趁着天色幽昏幽暗,四下里更无旁人,他将自己签名赶紧抠撕,三下五除二灭迹了。由于动手仓促且用劲较猛,大字报留下不大不小的一个窟窿。待处理完这个祸根,他心下稍觉释然,松松地吁出一口气,打谅自己行事诡谲叵察,再没别个知晓这桩隐事的。万万没有估料到,一周后召开班会,一位平素和他要好的女同学犯舌,将他的勾当检举揭发出来。北大校方经过开会研究,给丁世光戴上一顶“右派”帽子,连张毕业文凭也没有到手。过了没多久,由于“政治态度极其恶劣”(无非是他与林昭等通声气;他们公然上书毛主席,陈说关于中国政治局势的见解),锒里锒铛,丁世光给专政机关收监入狱。未经当局的任何审判(当权者遭受红卫兵的冲击,当时一个个也自身难保),他给发配到甘肃的夹边沟农场劳动改造,险些儿没熬磨过意气发疯的三载饥岁。煎煎到了“文革”期间,他又惨遭红卫兵的狠揪恶斗,脊梁骨给打折了五六根。他想在屋檐底下躲过这场政治的暴风雨,却终究没能躲藏过去。老婆含凄抑悲与他离异,为此他多次睡梦里号啕,直恸哭到清醒过来,摸一摸身边的旧被破褥,昔日宝爱他的妻子离去了,贻下的是他熟悉的那个旧枕头——“荐枕”的象征物件。或问:他考虑过自杀么?当然考虑过的,原因无须多讲。后来,受档案袋里黑材料的影响,丁世光被当局列入“内控”(“内部控制,限制使用”的简称)人士,他的档案材料业已注明。他们是有历史污点的另册分子,政治上绝对靠不住的,“如秋潦无源,浮萍无根”,“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在县中学担任代课教师期间,他长期接受的就是这等待遇——与其说是“接受”莫如称作“忍受”,更确当些吧。一把手在会上曾公开放言:“老丁不听话,不给他饭吃。”待到冤案平反后,丁世光任县中学的语文老师,意望甚高而两袖清风,退休后则闲闲地赋在寒舍,每日喝一壶普洱茶,莳弄八九畦菊花,整理些劫余的诗稿函件,撰写他题为《浮生梦录》的回忆录。
或一日,丁世光摩抚两儿子的脑袋瓜,惆惆悢悢兴喟发慨:
“呜呼,‘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罢了吧,我这一生困处毛愚公的阴影下,就算给报废掉了,豪情剩得一襟晚照!如今孑存的最后一梦,就是培养你们考取北大。切切牢记:奋志要强,攒劲考取北大!将来让你们孩子也上北大!古人云:‘五代承泽,方成世家。’咱们丁家有三代了,如果你们和下一代再争口气,那就名副其实是‘北大世家’喽!”说罢掀髯大笑,欢慰之情形诸颜色,泪花却是滚动在眼眶里,蠕蠕如屑小的晶虫,感应着斜阳的依依温意。
“当年你爷爷,就这么叮嘱我的,”他添补了一句。
丁世光自称“一生报废”。实际上,他是本县中学语文教学的权威之一,在同行中颇赢得些许清誉。只因他素性鲠直,偏好跟头头对着干,故此不受上司垂青,更别谈委以重用了。
“究竟怎么跟头头对着干?”老杨好奇心重,追着打个问讯。
“我也不太清楚,”丁卯夷夷地哂笑。“大概……喜欢乱议妄论,播发系列的怪谈吧。”
“这个不算怪,谈不上嘛!‘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28],兰艾不辩的上司何其多!实际生活中,才华往往廉价得很,不幸运气背晦了,竟是一个铜板也不值!”王风狠劲地叭吸一口烟。从他那未闭严实的嘴里,立即释出一缕淡灰色的轻烟,婷婷袅袅着载飘载升,大似白骨精巧施解尸法术幻化而成。他劈手抓了几抓,这么扰扰搅搅的,转眼间轻烟就消失了,杳杳焉渺渺焉无影踪矣。
“北大人里,这种臭脾气的君子儒,可是不胜枚举,随便耙拉出一大堆。”略顿一顿,他沉郁地继续申说,“他们每每微吟:‘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一个个自命不凡,疏狂傲岸得不得了,孤绝的命运便是周围人给他们的赠礼,鲜有捞到例外,遭遇上司青目,沾润其恩宠的。反正吧,才子大抵清高,不入狂辈,即入狷者,而不肯趋时随流。大家都是年少气盛,哪谙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嘁!任意臧否人物,一笑傲慢之,快意自我罢了。说话办事惯喜直截了当,‘打屁直出’,还时常夹杂争论,彼此杠过来杠过去,弄得面红耳赤的。并非都是为了重大原则问题,只是薅个话题相互斗斗嘴,说俏皮话取笑对方而已。大凡品评人物,中和为高,次者狂傲,再次才是狷。狷者可以守成,不足以开务成物,所以圣门更有取于狂者气象。我若能狂傲,亦不枉北大少年矣!听北大前辈说,北大同学之间关系不好的,可以同窗数年不交一语;关系好的,彼此见面便争辩终日,往往言不及义。从沙滩到西南联大,再到燕园,情形都是这副样子,自由主义成了惯性,渗入骨髓缝隙,不可救药的了。他们一肚子不合时宜,校园里是这样,出了校门依旧这样,偏好和党官老爷对着干,肆口訾议当局,与时颇多拗逆。也就是鲁迅说的,‘你要那样,我偏这样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头是有的;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也是有的’,这种铮铮作铜声的傲骨才士,往往不大合外人的式,发展成真气乱窜的畸人和杠忤当权的愤世家。‘不服用’三字标签到他们头上,最是贴恰不过了。因此故,尽管他们学识浩博,却是‘才美不外见’,终生不受上司赏拔,反而饱尝其蹴踏,一个个脊梁骨受损严重,一言以蔽之:‘歪脊症’患者。”
“‘瓦罐总在井边破’,有什么法子呢?‘世味’二字,原就有甘有苦的。”杨明中下个楔子,貌似沉吟地幽幽慨言,“假如人人都是淡然过去,便不成个世界了。”
“鼓励人有个性,这原是没有错的。”王风捞起他的话头,从另一角度去掘发,“但是,一旦个性发育过头,弄成了孤癖个体,也不成个体统,并非什么好事情。说到底,结果出现‘劣胜优汰’,由于不能很好地融入群体,安身主流社会,麻烦渐渐会找上门来。”
“依我看来,‘露才扬己’没什么不好,屈原不就遭班固这样诟病么?”老杨另发清侃,“我学屈原‘高冠行吟’的做派,可乎哉?”
“当然可以的。不过你得付出代价——肯赴湘流么?”王风嘡杵了他一句。
打从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制度起,他们县历年的高考成绩均不理想,没一个考取北大、清华的。丁世光知晓丁卯并无超群逸侪的卓资,为了圆儿子一个燕园梦,他挖空了心思,搜良谋觅善策。据说吧,有天晚上,丁世光做了个灵异梦,梦中爷爷显灵,冲着他耳眼嘀咕几句什么。次日早上,丁世光给校领导打报告。他申请创办一个高考强化补习班,由他担任班主任,兼任主讲教师,学校则负责选调骨干教师全力保障这项工作。经过多次开会研究,校领导将信将疑地认可,批准了这份报告。丁世光把一个班由高一带到高三,结果举班竟有28个考取大学,其中北大5个(丁卯系其一),清华3个,复旦2个,其余的为省属高校。一时间,好消息轰动全省,他顺利地当选为县政协委员。为带好这个班,他操劳得腰肌老损、脊椎钝痛、灰指甲炎、冠心病、高血压、胃病、肝病、肠炎、咽炎、痔疮……毛病一大堆儿。待到这时候,官员们才醒过味来,纷纷关注这位语文教学权威。他们异口同声吁请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赓续着办以冲刺高考为目标的试验班,并且将自己子女充塞其中,不管其天资高矮与品行好歹。丁世光呢?“嗤嗤,罢了!”嗤然发几声噱笑,他以一句“保命要紧”为遁词,执意将重任辞却了,未给挽留之余地。当年年底,他递交退休报告,揖别心爱的育才讲台。打这以后,他们县仍然举办高考强化试验班,教学质量则好似“鲁智深滚下桃花山——一落千丈”矣。
听罢丁氏“北大世家”梦的宏大构想,同学们莫不惊羡啧啧,同时又觉得:该蓝图美则美矣,惜其用心太过耳!王风带着恬适的微笑,当即微劝他一句:“据我看来,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生活往往在人的计划之外。”丁卯听了不以为然,他耸了耸肩胛,口气挺随便地回答:“嗐,我看未必!‘地在人种,事在人为’嘛!孔子不是说过‘知其不可而为之’吗?”接接连连地眨巴了五六下眼睛,丁卯诉说他的宏伟抱负:
“今生我的最大梦想,就是在北大中文系读完博士,然后留校任教,和‘一塔湖图’厮守终生!”
“听我说,丁卯,别这样子嘛!”老杨小趣他一下,“仿佛北大是专为你们丁家设立的。你们丁家‘树雄心,立大志’不要紧,老、少、边、穷地区的孩子们怎么办?他们的发展机会给挤占啦!”
“这话怎么说?不可能的!”散淡的笑意挂面,丁卯神经质地眨了眨眼皮,轻描着散淡地回答:“每年的夏季,北大在全国各省市的录取名额多得很嘛!‘弱水三千,我独取一瓢’,又有何不可呢?”
今年,他弟弟正值高考,丁卯希望弟弟报考北大中文系。为了这件要务,丁卯经常给弟弟写信,辅导功课加批改作业。
吃过午饭,老杨在楼道信箱里翻检,发现一封丁卯的家信,厚墩墩的。审看笔迹,老杨知道是他弟弟写的,估计是寄作业让哥哥批改吧?老杨将信件取了,朝“鬼才居”扬腿走去:一来送这封信,二来款叙一回。
听得屋里喧热腾腾,传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原来,檀弓女朋友林逸梅来了,正和大家赏鉴他的诗作。林小姐在南开大学社会学系读研究生,来过燕园两三次。不知辜鸿钧海客了何方趣谈,引逗得满室喧喧然瀑笑,连带着惊羡啧啧然。见老杨进来,林逸梅雅多风态地微笑,点一点头,雅气地冲他打招呼:
“你好呀,杨老大!”
“咦嘢,好怪哉!”老杨深觉讶怪,便吃一大愕,龟头颤颤着,激出几滴尿液来。“你竟这样叫我?”
“你不是班上年纪最大的吗?”她调皮地一笑,秋波横得妩靓妩悦,眉宇也是媚媚的,又将睫睑眨了两眨。“上学期的一天下午,我们俩在园子里照相。当时,我听见谭冕这么叫你。”
老杨一回想,是有这么档子事儿。当时檀弓借到一个照相机,和林逸梅来到校办公楼前的花坛前(“文革”期间,一尊毛主席雕像呆板板地矗立于此),坐在坛沿上照相来着。可巧老杨和谭冕骑车路过,檀弓便招手叫住,请老杨帮忙替他俩合影。她舒心坐在坛沿,他半蹲着贴傍她,“喀嚓”一响。合影之后,檀弓给他们俩也合影了一张。
“嗐,罢了!那是我们宿舍人混叫的,别人一般叫我‘老杨’。林小姐这么叫,岂敢岂敢!”冲着她抱拳畅畅憨笑,她则低头掩口一笑,大有才女的淑姿雅范。“听你这么叫,我觉得怪不习惯的,仿佛我成了江湖上的黑老大!”
众人齐声做喧笑科。
“叫都叫了,你老人家客气个啥!”檀弓皓齿一下,顺手递过一纸诗稿。“我最近写的,评点评点吧!”
“罢了,弄斧见笑!”老杨忙摆手,谦谦哂笑着:“诗词方面我不通得很,评点可不敢呀!”
“什么不通得很!”檀弓拍打一下膝盖,哧哧漫洒哂笑。“就在前天,你还品评了王风的一首诗,替他斧正了一句呢!”
老杨一听,便拿手指点丁卯:“嘿嘿嘿嘿……”啜了一海蜜似的快意,憨怀畅笑起来。丁卯、檀弓和辜鸿钧三人相顾而粲,噱然畅笑起来。独有林小姐感觉七门八路,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便瞭瞭这个,又瞭瞭那个,那对慧眼比秋水还清湛,在长睫毛下忽闪忽闪的,盈盈泛漾着娴娴的波光。檀弓不便当众说开,只好任她闭怀纳闷去。老杨慧眼她一下,不由萌出慕艳来:啧啧,美媚哉!当得起“慈眉善目”的四字赞。他接过稿纸,声调琅琅高诵道:
         一、披读《全唐诗》有感
话及唐人诗艺事,无心云水话头禅。
浅深自悟随情态,工拙论之恐未然。
二、生日抒怀
人生岂得再青春?宁掷虚名莫负身。
惆怅百年终作土,唯将肝胆照佳人。
三、赠 梅
凝眸含笑亦含嗔,卿是风华绝代人。
惹得檀郎频顾曲,岸花汀草自精神。
四、浣溪沙·秋夜思梅
  月冷阳台对影双,秋来天气夜初凉。
  可怜谁伴玉肌香?
  剪水双瞳鸳梦黯,惜春心事起彷徨。
  恍惚无力倚檀郎。
第一首写檀弓研习唐诗的心得,后几首则和林逸梅有关。就个人喜好而言,老杨喜欢第二首,遂琅声喝个肥彩:“嚄哟!好个‘唯将肝胆照佳人’!嘿嘿,真好也!我若是个‘风华绝代人’呀,也不禁‘恍惚无力倚檀郎’了!”他冲林逸梅一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怎么样,请你‘恍惚’一下吧?”
“哗……”
欢笑声沸沸滚滚。林逸梅羞得耳廓泛赤,脸上沁出两朵桃花,忙往檀弓身后藏躲。檀弓以手摩抚其项背,蔼着笑脸佯嗔一句:
“你老人家呀,生就一张促狭嘴儿!”
林逸梅歪侧着头,将耳畔几绺秀发理了理,拢在女性美的细脖边,如嫣微笑着注一句:
“不过嘛,倒是蛮性情,真的!”
说说笑笑了一通,大家改聊眼面前的正事:学位论文开题报告。丁卯捏着弟弟的来信,却没有心思开拆一阅。他躁郁地丢口闷气,嘟嘟囔囔说:上午去导师家,导师剋了他一顿,将他的论文选题蔑毙了。
上学期,丁卯花费很大心血研读《红楼梦》,打算做题为《“女儿泪”与〈红楼梦〉的女性形象》的学位论文。但是,今天上午,向子虚教授听了他的汇报,斩然予以否定。没等丁卯边频频眨眼、边磕磕巴巴讲完研究思路,向子虚便烦烦地扬了扬手,打断他的话头,没好气说:“不行不行,别钻死胡同!你写不了,得另选题目!‘红学’发展到现在,论著汗牛充栋。这是个碰不得的选题。只要一碰就会惹出笔墨官司,无可避免的。你不过是硕士生,偏偏去碰它干什么?”丁卯挺不服气的,将资料的准备情况作了缕述。但是,向子虚不屑于聆听,把墨浓眉毛一皱一拧,又扬起手打断他:
“不行不行!非另选不可!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听懂了没有,咹?”
“嘁,气死人!”丁卯赧颜,丢出个质问,愤愤焉:“凭什么,咹,断定我写不了?”
随后一叠声牢骚,抱怨跟坏了导师,可算霉气透顶。打从念研究生伊始,丁卯和导师向子虚的关系就欠佳,搞得他挺狼狈的,师弟师妹面前抬不起头来。据说吧,心理学上有所谓“morning time”和“evening time”的区别,二者的生物钟不一样,丁卯便属于后者(估计王风也是)。丁卯每晚必看书到两、三点方才钻进被窝;但凡上午一、二节课,他一概拒绝到教室,连导师的授课也不例外。读本科的时候,丁卯发表了几篇学术论文,其中一篇被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中心的编辑相中,有幸收入《中国古代文学》专辑。丁卯恃此傲狷傲介,曾提出两点:一是研究生没必要上课,那纯属多余的;二是研究生具备自学能力,无需配备导师,“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求师不如访友”。他振振有词地引证说:“鲁迅爷爷教导我们:‘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地方走。’”这番论调自鸣得意,于不同时间和不同场合,他做过若干次振臂宣讲。许是应了“曲高和寡,与俗鲜谐”的古语吧,同窗们对这种老悖的迂阔并不待见,归类为“燕园的不经之谈”,亦略无驳诘之点趣滴兴。大家听过之后,单是淡怀嗤嗤哂笑,惰情地搭讪着步开去。
另外,丁卯不太好相处,是个有疵癖的,疵癖裸露,斑驳得厉害。这家伙呀,一张僵硬难啃的大炊饼!在特殊的家境熏沐下,他养成贾宝玉式的坏癖性,人前背后喜欢信嘴混说。他既不谩骂禄蠹,也不粪诟须眉浊物,更不毁僧谤道,却动辄臧否本系的老师。他指名道姓讥诋曰:某某某胸无点墨,某某浪得浮名虚誉,某某某学品很坏……他是由本科生直接保送上来的。据说吧,当年系领导在敲定本系保送生名单时,拿红笔将“丁卯”圈掉了,尽管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原因无关别的,只怪他这管嘴忒没正经,偏好招惹是非。后来,班主任吕诗品副教授替他拼力争取,才将这红圈圈涂抹掉,改成一个“√”。待他上了研究生,脾气仍是倜之傥之,声称养就矜贵之傲气,孤行我素成了惯性,劣癖难以改移,概括为一句话,“外甥打灯笼——照旧(舅)”。私底下,丁卯曾诮谤某某教授的人品学问,而某某教授恰是他导师的导师。不知怎么的,这些混账话传入向子虚的耳眼,耳食渐渐地发酵,萌出一尖一尖的芽刺来,他对丁卯就心存芥蒂几许,而且一朝有缝有隙,日久渐深渐邃矣。但凡师徒会面时,向子虚拒绝给弟子好颜色看,反倒每常寻隙作梗,得便就给他点眼药水,含沙射影他三五句,傲岸的他为此憋屈得不行。
接下来,彼此打问学位论文的选题。檀弓打算做白居易诗歌与佛学关系方面的,题目待定。辜鸿钧做《后现代主义与九十年代中国女性文学》。杨秋荣做《从大写的“人”到小写的“人”——文学主体性的梦魇》。他们又问老杨宿舍其他人的选题。闻说谭冕选题为《论海子》,大家皆震愕,左顾右瞧,似书咄咄。辜鸿钧愣起眼珠子,深加质疑道:
“什么什么?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竟然敢研究海子?”
檀弓听老杨神侃过海子诗歌,知他这方面很有研究的,这时冲他哂着说:
“依我看呀,这个好选题,你来写更适合!”
“嗐!我不是中国当代文学专业的嘛,哪好去写它呢?”
闲聊一会儿,午休时间到。老杨并没什么新鲜趣谈,也就起身告辞。檀弓不便在宿舍里呆,带女朋友随同离去。檀弓向老杨借自行车一用,他要带林逸梅到清华园游逛,寻秋之胜,诌几首诗。三人一同来到1单元楼门口。林逸梅探过身去,从檀弓衣袋里把车钥匙掏出。随后,迈出娇捷捷的步伐:一跳,两跳,三跳!小鸟振翅一般欢蹦着,轻快地跳到有裂缝的水泥台阶下。走到檀弓的自行车前,她弯下纤纤细腰,把车锁打开了。从她身后看去,林逸梅长得玲珑工致,可谓品格超逸,大有林下风气。那对肩膀楚楚致致斜溜下去,形似一只美女溜肩瓶。她那娇巧精致的身材、超逸芬芳的气质,以及在中国古典诗词方面的过人天分(檀弓将她的几首诗词向班上男生传阅过),叫男生们不由得另眼,着着实实妒羡煞,着着实实爱慕煞。檀弓吟出“卿是风华绝代人”的佳句,原非一味虚赞她的隽隽才情。事实上,男生们无不艳羡这对鸳偶,将他们视作天作之合。王风曾揄赞说:“啧啧,叫人好不眼馋!他们准能成一对很好的学术夫妻!”老杨品度林小姐玲珑的倩影,心尖越发绻缱难耐矣,阴茎隐隐有拱挺的快感,不禁暗暗夸扬檀弓:“嚄,好小子!真真你是艳福不浅哦!”哀惋地上了心思,默默思量着:“啥时候,我怀里也能偎个佳人,体会少女暖心的体温,柔软的舒弛呦!”才忖到这儿,倏尔眶儿打湿了,潮潮的一股湿意起焉,不知不觉就沁溢上来;龟头禁不住内裤蹭擦,也溢出了少许粘液。呜呼!意淫导致滑精,敢问哪个情种不曾体验之?
下午三点半钟光景,北大47楼1032室同仁各忙各的,掬取渐渐西斜的逝波。传来轻轻两下叩门声,笃笃。谭冕正写信呢,忙搁下钢笔,嚷喊了一声:
“请进!”
叩门声又起,仍是很轻。谭冕扭头一瞧,才发现门锁给撞上了,忙起身过去开门。
“你好!你就是谭冕,对不对?”浏亮女声递入耳廓,留神了老杨。
谭冕笑着迭口称是。老杨和王风齐扭头观瞧,但见一位容止姣姣、体段苗苗的文雅女孩儿款步进来。但见她:一头秀发瀑跌双肩,身穿一袭白色连衣裙,脚着白色高跟鞋,手拎真皮精制的褐色坤包。杨明中随后跟进来,脸上璀璨着青春的笑意,恰似圣诞树的挂饰一般。于是大家豁明:长久以来仅闻其声、未睹其容的叶子小姐——叶红——曦亮地登场啦!
“哇呀,神彩飘逸,秀色夺人!”老杨脱口诧呼,脸上写满惊讶。“真好个大美人啊!”
他拷贝话剧女演员的晕眩动作,虚夸地翻身一个后仰,颓焉倒在自己床铺上。大家见此情状,拍手笑个不住。杨明中笑道:
“老杨,好歹拿出老大的款,你放端庄些吧!”
杨明中把宿舍人对她略作介绍,又殷勤地奉坐倒茶。叶红婷婷地起身称谢,笑出红红的两朵娇靥,俨似微风灌醉花苞的形景。寒暄已毕,大家便落座。
“怎么样,老大?”杨明中喜意滋泌,笑吟吟问,“叶子小姐入得了你的法眼吧?”
“还用问么?瞧这姿质,好清俊、好雅婷唷!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说时上下打量着叶红,她呢身子默契地踅转一周,满携满带青葱的骄傲——“从上往下看,风流往下走;从下往上看……”
满室咥咥然暴笑。杨明中左槽有颗假牙,素日是遮敛难见的,这时现了一现,趁此良机偶尔露峥嵘。叶红捂着娇巧的小嘴儿,咯咯咯咯笑个不休,薄薄粉脸儿羞得通红,酥胸起起伏伏着,饶有风情载氤载氲。王风拿铅笔指点着他,想说句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杨明中抢在头里,冲着叶红靥靥地笑说:
“他的嘴巴很阔绰,素日就是泥沙俱下……”
“吓人哉!泥沙俱下?”老杨一蹦老高,急急焉戗辩,“那我不成黄河啦?”
大家撑持不住,饱饱的又是一通畅噱。
“老杨和我同一专业,很要好的。”待笑声稍息,杨明中对她解释说:“他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是给生活带来色彩的人。就在日常玩笑中,他显出驾驭汉语的高超能力,比他正经写的小说佳妙,更富于智慧——”继而换了一种语调——“我们宿舍人的特点,是不拘形迹的。平日里,大家说话随便得很,彼此间打趣惯了。”叶红眨着眼眸聆听,同时连连点头,恣意舒展着笑庞儿。当他提到“才华”二字时,她眯拢着倩瞳,抬起手来笑指点说:
“瞧!那大锛儿头,标记显著!”
大家喧然笑哗。老杨以手加锛儿头,直道怍赧。
她掉转头去,对谭冕道:“谭冕,我得好好谢你哦!”
“哦,是么?”谭冕爽爽作笑,身板原是端端的,此刻欠了一欠。“谢我什么呀?”
“谢你——常给我接电话呗!”
北大47楼1032宿舍里,老杨和王风的书桌靠近窗户,谭冕和杨明中的书桌挨着房门,且谭冕的座位在传呼器底下。杨明中本是个交际家,时时常常外出会友,他的电话十有八九由谭冕代接,叶红打来的自不例外。
“当然喽,我也谢谢你们!”
叶红眄了一下老杨和王风。老杨发现,她长相堪称靓丽,婵颜妍妍一笑的时候,愈发显出流盼飞扬。他几次想捕捉那乌溜溜的目光,憾憾未能得逞,她们机机敏敏溜掉了,宛然清水湾里曳尾嬉玩的两尾鲦鱼儿。
“给你们添麻烦了!”叶红诚恳致谢,躬一躬娇袅身段。
大家不免客气一番。
“特别是你!”叶红复旋过身子,冲谭冕施展笑靥,那锁骨凹处一片冰心,酥美极了,白瓷瓷的,闪着温润的釉光,盛酒能陶醉死男士。“每次接完电话,你总是客气地问……”接着两人——她和谭冕——异口同声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说罢,不约而同笑起来:一个哈哈大笑,一个咯咯直乐。却原来,这句问话是谭冕接电话的口头禅。一时间,谭冕蓬勃起兴致,神情欢欢悦悦,言词连连打滑,好似抹了润滑剂。他东问西问的,和叶子小姐畅怀地笑谈起来。
“你会发现,”趁着交言的间歇,杨明中忙楔进一语,“我们宿舍人特别好,待人非常热情。”
“是,是。”叶红颔首,妩妩地嫣笑。
“对于来自洛阳的叶子小姐,我们尤其应该热情呀!”趁谭冕欲说未说之际,老杨适时婉楔一句。
“哦?”她雅雅地偏过上半身,嘴角翘出一朵解语花,流潺出活活的笑意,清清的漾漾的。“为什么呢?”
“为了你的光彩照人呗!”老杨难以抑制地言词打滑,也乘机显摆起口才来。“瞧瞧这间寒舍,除了书籍外别无装饰。一个美丽小姐的驾临,难道不是最华美的装饰吗?”
满屋的人轰然噱笑起来。老杨俯下身子,捡拾起她掉地的笑意,绅士地交还给她。
“我们宿舍里,数老大说话最诙谐了!”杨明中短暂地微笑,楔入一个夹注。
“是,是的!”叶红咯咯大乐,同时扪抚胸口,平抑着起起伏伏。“确实,很风很趣!”
叶红掏出名片散发。一时聊起古都洛阳,她顾而询问:“去过洛阳吗?”
老杨答没有,王风和谭冕相继摇首。老杨转向杨明中道:
“明中!”
“呃。”
杨明中应一声,脖颈昂昂地挺着,像是打了个饱嗝,逗乐得她咯咯咯,几不可支。
“你可答应过我,请我到洛阳冶游的!”
“放心吧,绝对忘不了!”他扬眉挺身,许以季布一诺,笑意满盎脸庞。“装在我心里呢!”
“每年五月份,我们洛阳举办牡丹节,欢迎你们去观赏!”叶红哂说。“到了洛阳,别忘了找我哦!”
王风和谭冕笑说好的,凑着机会,一定会去!
老杨捏着名片在桌上转圈子,闲闲耍着玩儿,这时冲她笑道:
“‘一口吸尽西江水,洛阳牡丹新吐蕊’,观赏洛阳牡丹,自是大雅之事耳!可我要说的是,你就是一朵洛阳牡丹,而且开得恰到好处!”
叶红的脸巴子倏地潮红。那娇红嫣嫣姹姹,漂亮到打动人心了,恰似洛阳牡丹的名品——洛阳红。一双瞳子清清朗朗,水亮水亮的,好比两涡澈澈的泉。一对姊妹泉吧?见不到任何渣滓,澄净犹如童心。啧啧,妙哉妙哉!风致娟好,何其可人呦!好一个阳光女儿!老杨默自赞说。“即使你的微笑属于魔鬼的,我也要张榜宣告:‘我喜欢你呀!’”真想喊出这句心声。不难看出,眼前的她性情温柔沉稳,又透着泼辣爽利。
杨明中怕叶红受不了这种言说方式,忙欠一欠身陪笑道:
“你别介意啊!他讲话,素来这风格,个性得硌人。”
“没关系,挺好的。”叶红微微抬了一下眉毛,轻轻笑吐一声,复又感慨道:“看来呀,今后我得常来燕园玩儿,好练练自己口才。我正愁口才不行,每次搞采访,都不知说什么好呢!”
“非常欢迎呀!你每来一次,我们不就等于赴了一届洛阳牡丹花会吗?”
满室喧笑再起。那俊庞儿又沁起潮红,一种洽醉洽醉的酡红,谓之“酡醉”很是贴切耳。
“啊呀呀,不得了!”叶红不禁以手掩脸,跺着脚叫道:“老杨好一副妙口,叫我连嘴都打不开了!”
随后,杨明中殷殷勤勤作陪,领着叶红畅游燕园景致;之后请她到药膳餐厅,吃了顿晚餐;之后,送她上车离去。回到宿舍,他见老杨坐在桌前翻胡乱书本,从中搜觅撰写论文的资料。
“唉,终于送走喽!今天,可真累呀!”
走到老杨的床位前,把自己放倒在床铺上,双臂枕在脑壳后。他的身子斜侧着,两脚垂放在床沿,鞋子稍稍离开地板。
“唷嚄,一则话料!你竟嫌累,这像话么?”老杨释书而笑,站起身来。“携佳人畅游未名湖,为湖光塔影添彩,多美的勾当呀!”
“咄!去你的!”杨明中眼睑闭拢,笑叱一句。
老杨捧起茶缸子,踱到床沿边,坦颜落坐。他将一条腿叠架在另一条上,一边嘬嘴吹开浮茶,一边和杨明中散谈。老杨夸扬他艳福不浅,又笑涡涡地夸说:
“一旦和市长千金缔结‘金玉良缘’,你可就平步登云天喽!”
杨明中并无谐趣之雅兴,管自合目平躺着,不则一言。老杨察言观色,其中似有什么隐曲,便知趣不复言,悄焉掩嘴加闩。少顷,老杨哑默地丢了一瞥明中,呷一口温茶,喉头咕咚一响,稍后哑默地再丢一瞥,又啜一口温茶,咕咚又发一响。
“叶红怎么样,依你看?”杨明中掀开眼皮,六分钟以后。
“蛮好蛮好,此卿大有意趣!”老杨眯眯粲笑,不住地点头咂唇。“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等好女儿来!”
“去你的,又油嘴了!”杨明中轻搡他一下。“说正经的吧!”
“好吧,说正经的!”老杨调整一下情态。“虽说聊得不太多,可她语言清楚,谈吐有致,性格烨烨有光,给我印象蛮好的。凭着初步印象,我认为她是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继而信口掉文,放憨地呵呵笑道:
“美呀,请停留一下!”
“呵呵,呵呵呵……”
杨明中乐了,笑得直打滚,随后重重一拍他的半边屁股,将他的捧茶泼撒了些。老杨忙将杯子搁到书桌上。
“哎,听着!你既眷意她,过天我叫她再过来,让你欣赏个饱,何如?”双手支起脑袋,眼含期盼眸定他。
“得得,stop!打住吧!别开玩笑啦!”老杨打点出一副笑容,表示自己的无所谓,也明白她的不在乎。“人家对你凝睇流盼,爱慕之心形诸言表,我岂能乱插队呀?”
“老大,我问你句话!”杨明中将双手合抱,安枕于脑壳下,眼睛迸出一种质询的芒光,仿佛含有理想的因子。“坦白地说:你喜不喜欢她?”
“咄!”老杨蹦起来,急白脸庞了,“这叫什么话呀?”
“实话告诉我,别让我耳朵挂起来!”
“……”
“说正经的,老杨,对你我不打诓谎。你也瞧在眼里:这两年来,她一直在追求我,可以说痴追苦求吧。我这头呢,一点儿没有那意思。虽说她父亲有权有势,也许别人贪慕不已,可我并非那圈儿里的,贪图这‘金玉良缘’做什么呢?”
“的然之理,里之的然!”老杨想了想说,同时点点头。“你非那圈圈里的,贪图这线良缘,也没多大益处!”
“所以说嘛,叶红并不适合我。——对了,下午你倾吐那篇话,显见得喜欢她了,毋庸置疑的。再问你一次:想不想追求她?若想呢你就明说!哥们儿嘛,我一定鼓捣襄助,尽力成全!”
“嗯……”
老杨于是眨巴眼睫,细细地忖谋起来:
凭长相,论气质,叶红果是个好女儿,见之忘俗矣。那句“洛阳牡丹”之赞语,原非胡乱恭维对方的。但是,此等秀外慧中的女孩儿,她能相得上杨秋荣——一个来自江南僻地的畸怪老土?
“执美之手,何其欣兮;与美偕老,何其悠哉!”老杨默思寂量,“问题在于,人家看得上我吗?”
“考虑好了?”
“我问你:她多大了?”
“比我小四岁,今年……二十三岁呗。”
老杨默一掐算,年龄差一大截呢。呜呼!挫人复挫人,挫人何其多?他揪了揪右耳垂,继而蔫气地放开手。
“她对你说过,喜欢我吗?”
“没有……唔,不过闲聊时,她夸你满腹才华。”
“唉,算了!拉倒吧!”
老杨艰难地咽口唾沫,心内不觉灰冷大半。“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板”,这道理谁不谙晓?“座山”与“层板”差距多大?不可以道里计也。非非的别想,无谓的邪想歪忖,搞多了除却脑袋疼,乌能获益偌多?可是搞不得哟!少女的心思没放在你身上,你该知趣才是嘛!自讨没趣,多丢人现眼!何谓知趣?曰:不是自作多情,诚乃退而他谋,不,她谋。他想到这儿,怏怏怅怅把手摆,酸意地续貂了一句:
“人家是市长大人的千金,我只是平头百姓,没福气消受她呀!”
老杨心府澄清透亮:女人夸男人有才华,其实和没夸一个样,二者之间可划等号。“玉皇若问凡间事,惟有才华不值钱”,如今才华值钱几吊?嘁嘁,早就沦为“生命中可承受之轻”喽!不过不过,怪矣哉,真怪哉!叶红丝毫不俗气,杨明中为何瞧不上眼呢?因为亘着另一靓女——文静吗?
“跟我掏心窝子说:鲜鲜一朵‘洛阳牡丹’,你竟然不想摘取?真的么,你不爱她?”
“真的,我不爱她!”杨明中矢口答道,“她气质姣姣,人也聪俊,我承认。娶了她,却从没想过。”
“但是,人家痴心一片追你恋你,从洛阳老远地追到北京来。如此清清俊俊一个好女儿,你竟然忍心将她抛负?啧啧……唉唉……”老杨唉唉个不了,一叠声嗟惋,连连摇首,摇手。
“谁个情愿抛负她?唉,载烦载恼,纠结在这儿!”
“我问你:你不爱她,是不是因为文静?”
“不,不!决不是!”呼地一下坐起,杨明中斩然回答。
“这话好昧,把我搞糨糊了!你说说吧,究竟爱的是谁?”
“这个……”说时翻身倒床,歇手歇脚了。“唉,一言难尽,甭打问了!”脸也侧向里边去。
老杨啜一口酽茶,幽怀地心说:“你呀你,真个是——猜不透的一谜唷!”与此同时,他暗自兴头了,欢喜得屁滚尿流。哈哈,终于弄清楚啦:杨明中并不爱文静!以前隐隐有这种感觉,但是得到他的亲口确认,还是“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头一回”呢。
五十六
北大中文系没有教学大楼,上课教室比较分散,大多数课安排在第一、二、四教学楼,此外还有地学楼和文史楼。这指的是给本科生、研究生、留学生和进修教师同时开的合班课(即“大课”)的情形。倘若给各专业研究生开的讨论课(即“小课”),则通常挤在逼仄的各教研室里。没有大尺寸的言论空间乃是中国大学的整体风貌。堂堂北大的情形如何?相比之下稍好一点儿吧,但是也好不了多少,中文系各教研室的逼仄可证一斑。“二杨”素有随堂听课的雅习。第一、二学年,他俩常骑着车,在各教学楼之间溜来蹿去,颇听了些本系教授的课。举凡薄有名气的先生,或课程名称稍有意思的,雅兴一动便赶去听。对有的课,他们听个一两节兴阑,如阮梦籍开的《唐代诗学研究》。这样,他们对本系先生有大致了解。加之研究生们私下品藻本系先生的风气蔚然,于是对某些先生的了解,又深度了一个层面。
依照“二杨”的灼见: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教研室只有一位教师才华横溢——吕诗品教授。
吕诗品教授的籍贯赫赫有名,乃中国1次列车的终点站,具体无须再说了。他曾在“波涌连天雪”的洞庭湖畔战天斗地一年整,从事破坏华夏自然与人文胜景的围湖造田工程。1977年参加高考,第一志愿报北京大学法律系,第二志愿报复旦大学中文系,结果阴差阳错,前者淘汰他,后者录取他,情形与海子(查海生)恰好颠倒:海子晚他两年参加高考,第一志愿报复旦中文系,莫名其妙地遭淘汰,第二志愿报北大法律系,竟然就给录取了。这件事怪也不怪?海子的阴差阳错让复旦吃一闷亏,便宜让北大捞着了:海子擅雄当今诗坛,每年燕园挺秀的学子们举办“未名湖诗歌朗诵会”来纪念海子,而该荣耀与复旦毫无干系。至于吕诗品教授,他的阴差阳错也是如此:毕业后他没有留在复旦为母校贡献才智,而是分配到北大执教。现而今,吕诗品教授在中国“后学”(“后现代主义学”之简称)界声名赫赫,与北大西语系的陈光远教授并称中国后现代主义研究之鼻祖,远扬到国门外去了。
据说吧,为谁最先引进西方后现代主义,换言之,究竟谁是第一鼻祖,两人之间还有一笔糊涂官司呢!陈光远坚持认为他是,甩出证据说:他最早在国内撰文介绍法国后结构主义理论家雅克·德里达;但是,吕诗品认为他根本没读懂德里达,将德里达一些很关键的理论术语给误读歪解了,比如“话语”(Discourse)译作“言论”、“播撒”(Dissemination)译作“发散”,等等。德里达又不是服用五石散的嵇康,如此不负责任的译法,岂不糟蹋德里达耶?陈光远又炫称,是他最早准确无误地将“Post-Modernism”译作“后现代主义”;但是吕诗品辩称,他不过是节译了美国学者哈桑的《后现代转折》一书,在两千多字的译序中简介其生平,而哈桑不过是美国学界二流的理论家,且译作嘛,总是没法与论文相比的。反之,吕诗品在核心刊物《文学研究》上发表两万余字的长篇论文《20世纪西方文艺理论大嬗变——后现代主义述评》,首次全面而准确地把捉了西方后现代主义文艺美学思潮,详尽而清晰地厘清了西方三代后现代主义理论家的思想脉络,提出许多至今为中国学界所认同的理论观点。甚至在术语译名上,吕诗品的贡献也颇为丰巨:他的译名已成为中国学界的通用译名。陈光远又悍然反驳说,所谓“三代后现代主义理论家”云云,纯粹属于子虚乌有,实际上只有两代;吕诗品则一口咬定有三代,甩出来充足的理由,对“两代”说振振有词地予以驳斥,谓之“严重的智力痉挛”……彼此争来拗去,靡费学术版面偌多。俗语谓“亲不亲,线上分”,“二杨”既是北大中文系研究生,与吕老师的学术立场应该保持一致,此乃理所当然耳,对此无须打破砂锅。他们痛厌中国学界无谓的意气之争,不过《庄子》云得好:“知出乎争。”虽说真理未必越辩越明,有时反而越辩越不明、越昏昧,但是身为学人,岂能不尚争乎?夫争鸣者,争名是也。于是,“二杨”认为瑕不掩瑜,他们大可掏出侦探瓦拉斯[29]用过的那块后现代橡皮,将吕老师身上的缺点给擦拭干净。据说,这场内讧式的学术争拗,还造成一大不良后果。却原来,吕诗品和陈光远分别代表中文系和英文系,同时向北大校方呈递报告,申请成立“北京大学后现代主义研究中心”。对于这项极具历史意义的提案,北大校方惘然失措且断难抉择,加上一些非学术因素的掣肘,最后干脆罢议拉倒,将两份申请报告喂食碎纸机。
吕诗品乃是 “琴棋书画,靡不精通”,天分高明的一个通才。据说吧,他分配到北大中文系执教,与一把二胡有关。北大素有风雅传统:杨周翰之习京剧、浦江清之唱昆曲、俞平伯之操琴、朱德熙之品萧、王力之诗词唱和……燕园雅集,名士风流,早已蜚声海内外,为弟子们所倾倒,膜膜地礼拜之。在回忆录中,个个津津地乐道:某某学识渊博,某某光风霁月,某某风度儒雅,某某仪态蔼然,某某师门严峻,某某雄才多艺,某某课徒有方……道得口燥舌涩矣。吕诗品毕业那年,时任北大中文系系主任的文艺理论家、一级教授颜之诲先生赶巧在上海主持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年会,应邀参加了他的硕士论文答辩会,担当主席的重任。答辩会上,颜先生对吕诗品的论文热情揄扬,但是凭心而论,并无收归麾下之意向。而且,他导师事先已向颜教授说明:复旦中文系对吕诗品同学器重非常,决定安排他留校执教,申报表已经填好递交了。千不该呀万不该,答辩完毕散谈之时,他导师的理智悠闲散淡,打了小小一个眯盹。老头子高翘着大拇指,嘻开阔嘴褒夸起得意高足:
“聊起我这位弟子,着实是才性不凡!琴棋书画他样样精通,二胡尤其拉得好。他雅奏的《二泉映月》,在复旦的迎新和毕业晚会上叫彩不迭,属于保留节目之一。”
“哦?”
颜教授眼瞳烁然一亮,两道雪白剑眉猛然一挑,衰朽的精神擞然一振。将桌案重重地一拍,他琅琅着宏声叫喊道:
“哈哈,妙哉!将琴来!”
吕诗品当即献上一曲《二泉映月》。
是晚,颜之诲先生丕扬蔡元培校长三顾前门饭店礼聘陈独秀为北大文科学长的光荣传统,一顾了吕诗品的学生宿舍,倾心恳谈久之。核心内容是:敦请他收拾行囊北上,到北大中文系任教。对于吕诗品来说,燕园乃中国学术圣地,酣梦中曾几度神游,而今获此烨烨良机,岂可滑然失却耶?他欢然从命,一诺无辞。就这样,这位复旦才子硬是让北大中文系挖走了。登上北上的列车,吕诗品豪情地立下他的座右铭:“嫉恶如仇,惜时如金。”
吕诗品深为自己庆幸万分:从今往后,一条学术坦途铺,辉辉煌煌地铺设好啦!悬悬地臆望着:俟到颜先生申报的博士点批下,自己便可攻读他的在职博士生,堂堂正正地戴上那顶北大博士帽,这是颜先生郑重许诺过的。万万没有料到,他生命中的第二个阴差阳错到来了。在1980年代前期,中国高校博士生导师资格的审核全然不似如今这般稀松马虎。在审定北大首批博士生导师时,有些人对身为一级教授的颜之诲奋起发难,指出他的学术著述极为有限,不过藉政治声誉沽取学术誉望,浪得些许浮名虚誉而已,从严论其学术功力并不足以带博士生。于是很不幸,颜教授给刷落下来,应了句“名满天下,谤亦随之”的老谈。同一期挨刷的还有北大哲学系教授冯友兰。冯友兰先生,三松堂堂主,诚乃中国学术界巨擘,著作齐齐码起差可等身,堪称“名闻寰海,声播天下”之博儒,较比所谓“硕儒”又远胜矣。凭实力论威望,他担任北大哲学系博导自是绰绰有余的。不过,出于在下羞于启齿的某个政治因素,冯老竟然也给淘汰出局了!没有过多久,颜之诲作古,北大中文系文艺学专业的台柱子黯然崩折,报博士点的希望就此泡了稀饭,“汤泡饭,嚼不烂”,落下胃口不好的一大病症。倘以1950年代初苏联专家毕达可夫来燕园为全国高校教师举办《文学概论》研修班为标志,从理论上说,北大中文系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大本营。学术大本营,地位多么显赫啊!
贺桂梅:您就读副博士时期所学专业是文艺理论方向。这个方向当时的主要理论教材是不是苏联毕达可夫的《文艺学引论》?您是否觉得自己的主要理论资源和美学趣味受到类似于苏联文艺理论体系的影响?
严家炎:毕达可夫的课我没有经历过。我们1956年报考的时候,毕达可夫刚刚离开,他在这里讲课是1954年与1955年,也就是蒋孔阳、王文生、吕慧娟等在北大进修的时候。我们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去了,曾看到蒋孔阳他们送的一个玻璃镜框,写着“感谢北大……”此前,本校文艺理论教研室的老师当然都去听课了,当时是俄语系的一个老师来翻译毕达可夫的东西,后来就出了那册讲义《文艺学引论》。苏联这套文艺理论,我在进北大以前是熟悉的,因为我自己读了很多书。那个时候的《文艺报》是杂志,现在我还保存着,那上面有不少苏联的东西。苏联文艺界的情况我很注意,读了他们翻译过来的一些理论。比如尼古拉耶娃的文章,讲文艺特征的;比如典型问题,批评马林科夫的,这些问题我都曾注意过。中国自己,比如讨论李煜词,反“拉普”,反“无产阶级文化派”……这些东西我都是比较熟悉的。还有奥维奇金的特写。苏联文艺作品当时读了不少,什么《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青年近卫军》等等,高尔基的作品以及文论,这些我都是读了的。我觉得我们中国与苏联有距离,思想解放的程度连苏联已经批判的东西都没有达到。苏联的“拉普”的东西拿到中国来读读,那好像也不必批。为什么要批判呢?
不过,我进北大后,读的主要是按导师杨晦、钱学熙先生开列的那份书单,其中有上百本(套)中国、西方自古到今的名著。那是很有益处的,真正为我打下了学术基础。
贺桂梅:您在北大讲授现代文学史的时候用的是什么教材?对当时的主要文学史著作,比如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张毕来的《中国新文学史纲》和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您有些什么看法和评价?
严家炎: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我们考进来的时候已经不能做参考教材。给我们的通知里面有要考几门课、哪门课用哪一本参考书的具体规定。现代文学史指定的是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为什么呢?因为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里面引了大量胡风的东西,成段成段地引。此前已经为王瑶先生的书开过座谈会了,大概在1952年前后。到了反胡风以后,1955年就开始批评王瑶的书了,所以当然就不能用了。我去教书也不能拿刘绶松的,因为里面涉及到的好多作家“反右”之后都垮了,比如丁玲、艾青、冯雪峰等。只要搞一个运动,教材就要出问题。王瑶的教材是最早不能用,然后第二批就是刘绶松、丁易的。张毕来的教材我感觉是比较好的一种,但是只有一卷。
我自己摸了王瑶、刘绶松的文学史教材以后,感觉有些重要问题上讲得不大准确,例如把1916年作为新民主主义文学革命的开端。陈独秀他们真是那么早就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吗?我打了个问号。所以我备课的时候,就自己去翻《新青年》。至少有将近二十天时间都花在《新青年》上,从它创办的1915年到1920年。我把这段时间的《新青年》全翻了一下,主要是文艺、文化方面,越看越觉得不对。陈独秀1916年的时候还在公开主张中国人应该走德国军国主义的道路才能强起来,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马克思主义的东西。李大钊,被认为最早传播马克思主义,那也要到1918年。“十月革命”本身就是在1917年11月才发生的,要接受“十月革命”的影响那也只能到1918年。所以说1916年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学革命,即使按照毛泽东的说法那也不符合,《新民主主义论》中没有说1916年就是新民主主义革命。另外,《新青年》在文学革命方面真正呈现新的面貌:像编辑部扩大和成员增多,优秀新文学作品成批涌现并向全国推开,对俄苏文学的重视和研究等,也是在1918年以后到1921年期间发生的。
我记得后来上第一次课的时候,五五级、五六级同学也在座,我曾以专题的形式讲过这个问题。1959年春天起,部分地恢复上课。刚复课的第一学期,王瑶先生和其他老师每人各讲两讲。我给五五级、五六级讲,一讲是“五四”文学革命的性质问题,讲我自己的看法;另一讲是讲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背景。我觉得因为自己毕竟是工作过的人嘛,还是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我与张毕来的意见一致,他考察陈独秀思想的发展,认为陈独秀是1919年的下半年和1920年的上半年,才明确地接受了马克思的阶级论,我觉得这个看法符合事实。丁易的文学史教材呢,我的感觉是:这虽然是他在莫斯科的一个讲稿,但讲得比较一般,比较浅。
现如今,复旦、南大、北师大、人大……相继有博士点了,北大中文系文艺学专业的博士点却迟迟申报不下来,这岂不是太尴太尬?郁郁哀哉!太损面子喽!
吕诗品双拳紧紧攥,牙关紧紧咬,哑默地骚闷连连,肚子胀得鼓鼓的。他原想改考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王瑶教授的在职博士生,但是北大中文系领导未予批准,派副系主任登门劝阻,孜孜了一篇励志大语,大意如下:第一,北大中文系在职报考的名额很有限,希望小吕牢牢树立“全系一盘棋”的主人翁意识,“小局服从大局”,安心于本职工作,万不可有抵牾情绪。第二,如今中文系老教授纷纶退休,该年轻一辈扛大梁,靠你们挑重担了。第三,中文系领导对你的成长关怀备至,会尽力创造优良的科研条件。身在燕园这么优越的学术环境,你的学术前途将不可限量。你应该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勤勤恳恳传道授业,踏踏实实治学解惑,走你该走的学者之路。小吕啊,莫闹情绪!请服从系领导的决定,可不能泄劲哟!安心工作,好好干吧!
吕诗品栽下脑壳,哑默地谛聆,不则一语。末了,他含着悲忍住泪,将写给硕士导师的信函(内容无非是放弃北大中文系的教职,报考母校复旦中文系博士生)当着系领导的面撕毁,郑重表明自己态度。吕诗品这样说:
“我懂了,全明白了!坚决服从领导安排!谢谢系领导对我的关心!”
虽说积极表态了,心间仍是疙疙瘩瘩的,同时悸悸地阴疼,疼痛得楔肝楔腑。他有种感觉:自己心灵被一双无形之手拧麻花似的拧了一下,粗暴蛮狠地拧扭,于是正常的精神成长给阻扼了,也可以说灵脉给弄断了。
紧跟着,第三个阴差阳错不期而至。这回的事情出在他妻子身上。徐梦颖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法语专业,较吕诗品小了好几岁。据有幸睹其风采者吹捧,她是一位标准的大家闺秀加标准的江南才女。当年在复旦园,他俩被看成一对模范的学术夫妻,差堪称为天作之合。据说吧,每当夜色塌下,星光璀璀璨璨,他俩携手款步于复旦园,男的丰神迥异,女的袅娜形容,其风采之超逸,情调之浪漫,常令那起馋嘴猫儿似的复旦不才子痴痴地怅望良久,打嘴角边拖下好些口涎来;璀璨星光摇摇曳曳,映照着幸福的一对渐行渐远,隐没于林荫幽邃处。又据传言,某位不才子犹若侦探追踪破案线索,对徐梦颖满心的痴慕歪缠,只恨吕诗品才情秀拔,矫矫焉远出侪群,他终究没个入脚处,徒有涕然自怨自艾,勤奋地打手铳了矣。吕诗品住进燕园筒子楼的那年,徐梦颖考取北大西语系法语专业硕士生,随后留校任教,旋即到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进修,师从后现代主义创始人、解构主义大师雅克·德里达。正是凭借妻子留法的地缘优势,吕诗品才可能较国内其他学者更迅捷、更精准、更全面、更深邃、更细致地把捉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内涵及嬗变,抢占中国“后学”研究的制高点,也是当今中国学术的一块无名高地。
在1990年代初期,一个中国学术的制高点,让吕诗品抢先占领了。多么难得的宝贵机会啊!
这个时候,他不过是北大中文系的一位讲师。
甫自《20世纪西方文艺理论大嬗变——后现代主义述评》问世,吕诗品的学术论文连珠炮似的接连不断地发表,篇篇都属于重镑炸弹型的;他想发表在哪个学术期刊,就顺顺畅场地变成铅字。为什么?因其讨论问题之新颖,乃是此前中国学界未曾涉足的。这些论文让埋首逼仄书斋、理论视界同样逼仄的许多中青年学人魔愣着脸盘,近视眼熬出血丝缕缕,孜孜研钻了许多时日,方才解过意来,旋即失惊怪诧,扼腕浩叹,捶胸顿足矣。或问悠哉:此语玄哉!究竟何意也?悠哉憨笑答曰:无他也!瞠乎其前,嗟乎其后,恍恍然悚悚然惊觉,犹如大梦之初醒——自己关于叔本华、尼采、柏格森、维特根斯坦、弗洛伊德、荣格、萨特、葛兰西、卢卡奇、阿尔都塞、马尔库塞……的研究,统统过时了、落伍了,没能跟紧中国学术主潮,错失“中国后学研究第一波”之良机,呜呼哀哉!尚飨!某些知趣识相者,旋即筛弃各自进展顺利的著述计划,将它们妥藏于箱底,或者扔进废纸篓,甚至干脆付诸一炬。他们紧急行动,设法趸来若干外文资料,鸡肠狗肚地开展研究。与此同时,吕诗品已经荣升教授,中国“后学”之权威地位无法撼动矣。当他们各各写出单篇研究论文时,他已撰就煌煌巨著《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评析》,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梓行于世,“这是一部无比胆大的著作”,如他的上海友人所热捧酷评的。他还大模大样地主持编译《后现代主义研究丛书》,一部部译著迭现面市,迅速快得连思想都屏住呼吸,瞠目哑口。所谓“水过地皮湿”,后起之秀干瞪眼呆望着,心热眼馋得不行,却又莫可追摹,徒唤奈何矣。这干学人跌足嗟惋之余,只得冲他甘拜下风,纷纷修书问候,希图订文字交。在这些信函中,他们将吕诗品教授肉麻地旌扬一番,期盼揽到若干翻译活,分杯学术羹汤来啜啜。
许是应了老子那句“福兮,祸之所伏”吧,吕诗品身驻燕园胸怀欧美,发扬“多快好省”的治学精神,甩开膀子干得红火,蓦然晴空掷下个霹雳:
“哐啷——!”
徐梦颖远隔重洋寄来一纸离婚协议,将他们的美满姻缘给挥刀解构了,娴快犹似庖丁解牛。却原来,学业尚未过半,徐梦颖便红杏囍出墙,窈窕着有致的娇躯另委他人——此君亦非等闲之庸辈,乃是德里达的高足之一。大做春梦的吕诗品没有估料到,自己的红尘良缘竟成德里达弟子的解构对象,捏紧这纸离婚协议,他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奔出一口鲜血,此后就醉卧三朝,难省人事矣。北大教工的分房条例历来严苛,须得参考家庭的口齿数。由于长期过着独身生活,又缺少博士头衔,结果每次排队分房时他都吃了大亏,迄今蜗居于燕园第七公寓的一间斗室,使用面积仅十多平米。生活境况如此不堪,你说气人不气人?从那以后,吕诗品养成一个丁梅斯代尔牧师式的奇怪习惯: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在学术会议上,他不自觉地将手掌扪住心口,仿佛扪住一个流血的伤口。他讲课时,语气是柔和的男中音,每常淡淡出哲性的忧伤。
吕诗品教授的《后现代主义与当代中国文艺》专题研究课开得颇有特色。吕教授只讲六讲,余下的由同学们讲。吕教授将大作《后现代主义思潮评析》每位学生赠送一本,供其课下深潜研钻,然后每人领一个小专题准备资料,届时作专题式的课堂发言。在领取发言小专题时,吕教授原拟让杨明中解读后现代小说,杨明中知老杨对法国“新小说”、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伊塔洛·卡尔维诺、豪尔赫·博雅赫斯、唐纳德·巴塞尔姆、阿瑟·伯格……这些后现代小说家颇有心得,于是谦谦地推让给他,自己别选了后现代电影。其他同窗:安小薇选讲德里达,文静选讲米歇尔·福柯;低年级的卢晓丽选讲罗兰·巴特,黄轶民选讲利奥塔德,欧阳时生选讲杰姆逊,顾海燕选讲女权主义,单一简选讲萨义德;进修教师李钦甫选讲哈贝马斯,扈群英选讲拉康,魏美英选讲哈桑,游玉玉选讲伽达默尔……可谓各得其所。
老杨骑车来到五院,见今天的课堂安排得很别致。吕教授和同学们聚坐在院内绿草坪上,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儿。一打问,方知五院刚做完例行的油漆粉刷,屋子里气味难闻,今天的课临时改在露天草坪上。这项改动新趣得紧,大家不禁喜跃呵呵,掌出一片噼里啪啦声来,表示热烈欢迎的意思。芳草绿绿森森,叶茎摇摇曳曳,也表达欣悦的意愿。文静欣悦得像只阳雀,雀跃着,得寸进尺地向老杨倡议:
“老杨,听我说!干脆明天你提倡议——你导师的讨论课,也改在草坪上!”
老杨笑道:“你去说也可以嘛,干嘛非得我说呢?”
“李老师比较古板,”杨明中忙拿话制止,“估计他不会同意的。”
“就是,他肯定不同意。”老杨满有把握。
“吕老师,在绿草坪上课,还是不够快举。”安小薇笑道,“依我的主意,干脆挪到枫岛上吧!石桌石椅是现成的,景色更是没的说。”
响应的掌声再次鼓起,吕诗品忙拿右手在空中向下压了两下。掌声停了下来,大家等候他的讲话。他理了理胸前的丝质斜纹领带,有些为难地抿了一下嘴唇,用带点儿涩意的微笑说:“领导见了不像,这已经是破格了。因为知道系领导都在办公楼礼堂开会,所以才敢做这样的安排。倘若系领导知道,定不得我要挨顿剋呢!”大家聆毕这几句,即刻放弃错打的念头,安安静静听他讲课了。
老杨拣了个吕教授左侧稍后、非掉首不能瞭见的位置,恰与文静相毗邻。此刻她身子前倾,一只手腕托着腮儿,另一只擩到大腿下,在宁神听讲。赏识地偷睨一眼,但见她:脸庞儿鲜鲜嫩嫩,粉红而滑腻,好似初绽玫瑰那般娇艳;长睫毛下,一对杏仁眼清澈晶亮;右鬓角上,米粒儿大小的一点胭脂痣。她的鼻端娟媚地翘挺,祟人不禁恋恋焉依依焉,产生探手摸一摸甚或捏一捏的冲动,此刻他极力抑制着这股冲动,狠劲憋尿似的酷难受,浑身的不自在。她舒开俏俊的庞儿,笑容靥靥展展的,似乎含着动人的情意。两瓣嘴唇宛然蓓蕾初绽,莹白出几颗靓靓的牙齿,半隐半现得蛮可爱的,仿佛有一股晨风从樱唇间缓缓地吹出,或者说有零星而舒缓的哨音,随便你怎么形容吧。在全班女生中,她属于女性美之典丽型,最易让男人迁想到成语“明眸皓齿”的,算得上北大的奇葩女生。乌黑的头发齐脖剪平,映衬着颈子白白净净,更显出亮丽风采了;一些没拢到耳后的毫毛,丝丝缕缕垂得低低。细细审瞅一下:唷,靓媚!微风轻拂下,款摆款晃呢!
“所谓现代性,是西方人发明的一种文化暴力。”吕诗品教授以低缓的语调开讲,彰举“沉郁顿挫”的老杜雅范,是他讲授的美学风格。“西方世界凭借强大的经济实力和科技优势,将世界各民族强行粗暴地捆绑在一起,不分种族、贫富、文化差异,也不管社会进程各不相同。全世界似乎被一种符咒魇住了,所有国家来到一座超大型的运动赛场,进行一场赌命式的竞跑,其残酷性丝毫不亚于古罗马的角斗赛。这是一场谁也无法弃权的竞赛。不幸的是,比赛规则由西方列强制定,极端不平等。那些领跑的发达国家,精神抖擞在前头奔竞,落后国家则准备不足,有的甚或仓促上阵,跑得趔趔趄趄、气喘吁吁的。百余年来,中国一直在文化的各个层面即器物层、制度层、观念层、价值层受世界上占主导地位的西方文化体系的影响。中国的现代化事实上是开窗敞门向西方学习的进程。”
较之往日,这个开场白冗长了些。讲到这儿,吕教授轻轻扫嗽一声,习惯性地探出白净手掌,扶了扶他的镀金眼镜架。眼镜片折射着杲杲秋阳,灼出两小块亮眼的光斑,移动岗哨似的。他沉静顿了片刻,浏目打扫一下在场的,却没扫到杨秋荣身上。
“啧啧,真美哦!啊呀呀,好个大美人!”
瞧着文静耳畔那些毫发,丝丝低垂,微微飘拂,他不觉痴倒了。一时间他的情思萦逗,如澄澈湖水清清漾漾,一时间思绪潜流又湍湍滔涌,一时间又野马飚驰狂疾。奄忽间,他想起前年冬日一个下午,“二杨”、安小薇和文静在未名湖冰面上玩耍。近旁滑冰场上,许多北大学生和一些教工子弟在滑冰。有男的有女的,一个个伛下身子,双手有规则地一前一后甩动着。他们或自如地超前飙滑,或做着弧形的溜滑,或玩着别致的花样。也有个别新手,笨熊似的立着往前蹭,时不时摔倒在厚厚冰面上,发出“噗嗵”的声响。
“呀,快看!”
文静兴奋地抬起戴有露指手套的手,指着滑冰场中央一个穿红色毛衣的女同学。大家顺着她手指望了去,但见女同学将双手高高举着,臀部螺旋似的一扭一扭,双脚灵活自如地换步,做着优美的旋体动作:一圈儿、两圈儿、三圈儿、四圈儿、五圈儿、六圈儿、七圈儿、八圈儿……旋着紧绷成弧形的足尖,灵巧而又快迅。一些滑冰爱好者自动停下,惊中带喜地啧啧啧,屏息注目观瞧着。鼓掌声和喝彩声骤然响起,渐渐就汇成了一片,冻滞在铅灰色的寒气中。
“啧啧,好美啊!我不禁想起《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吉蒂。”老杨脱口兴叹。
大家都笑了。安小薇点头说是,列文到莫斯科动物园的滑冰场,去找过他的意中人吉蒂。
“奇怪呀,老杨!”文静笑道,“我惊奇地发现:你仿佛生活在小说世界里呢。”
“哦?是吗?”
他刚抿起嘴唇,继而舒怀地释笑。所谓“刚抿”,意思是刚毅地端严地紧抿,差似但丁的某幅侧面画像。
“可不是?无论看到什么,你总喜欢拿小说里的人物、场景来形容。”
“‘生活在小说世界里’,这概括很精到,”杨明中笑粲,附赞一句,“亏你好想!”
蓦听这别致的“一语赞”,老杨俄倏狂喜不禁,心儿怦怦焉载激载越,仿佛叫花子捞着公主掷来的珍贵彩球。缠绵的情愫在他心头载摇载荡,载滉载漾,载缱载绻,载绸载缪,清粼粼兮清浏浏,一涟一涟复一涟,一漪一漪复一漪,宛然波涛吻吮涯岸,滟滟漾漾经久不息。这句新奇的考语,不独使他的虚荣心获得绝大满足,而且可可地妙契了素日的一桩心事,或曰氤氲着的一段隐情吧。他不禁踌躇着情怀,恬恬惬惬臆度着:文静这女孩儿,真是理解我呀!而且,心宅储有灵犀呢!好比贾雨村偶因丫环娇杏的回眸,便认她作风尘中一知已,在老杨心目中,文静的品貌犹如新绘就的一幅金碧山水画,焕焕出熠亮熠亮的华彩。清清明明的,他弥觉,一颗爱情种子稳稳播在心田,只待萌芽茁壮花茂果实了。
“在20世纪内忧外患大背景下,中国知识分子做着各种韶梦:严复的‘强国梦’、康有为的‘大同梦’、容闳的‘留洋梦’、胡适的‘西化梦’……而最现实的梦,莫过于周谷城的‘马桶梦’。周谷城认为,未来中国最首要的事情是——人人都能享受西式的抽水马桶!形形色色的偌多韶梦,深刻揭示了国人对世界中心的景慕,也道出了20世纪的中国处于世界边缘的尴尬境况。”
老杨五内原郁结一段缠绵不尽之意,这次偶得的交谈过后,便攒下一桩隐秘的纠心事,说不大也不大,说不小也不小,纠纠葛葛着。他心头既存了个呆意思,于是在在留心她,想方设法去接近她,每常眠思梦想的也只是她,睡梦里想着想着,睾丸里还流出些脏东西来,这是无须多费笔墨的。但是,令他郁闷的是,稍后他就悟察到:实际上,那不过是寻寻常常的一句散话,像没打算喝的一壶待客茶。以后日子里,文静不怎么搭理他,左闪右避的,尽量不和他单独交语。偶尔两人聊闲篇儿,她的表情也多半是淡淡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同窗关系,一种稀薄的交流。与之相反,文静对杨明中倒是透着一团亲热。她经常过来找杨明中,而且总喜欢把他叫出宿舍去,两人站在走廊上,嘀嘀咕咕的,你言我语说上一阵子。通常情形下,她不愿走进宿舍,安安闲闲坐在凳子上,爽豁从容地交流情感。有一回吧,文静敲过房门后,照依脑袋歪侧探了进来,遭受地球引力的自然牵引,半头的秀发就势滑跌,落到了脸蛋的一侧。他雅隽的记忆中,那张嫩脸很是洁净,皙白皙白的,细瓷那般发散着莹润的釉光。真叫华彩鉴人唷!可惜的是,没有他梦寐的福分!好靓的文静,好一个妹子!她笑得蜜倩倩的,将纤纤右手招了一招,示意杨明中出去会她一会。杨明中正和王风聊天,二话不说把口敛住,继而潇潇洒洒站起身,欣焉悦焉迎身上前。
“文静,请进来说嘛!来来,坐这儿吧!”
老杨微笑着站起身,将他的方凳子搬到屋子中间,迎上前去同她打招呼。
“不了,不打搅!老杨,谢谢你哦!”
文静婵哂着应答,随后就缩回头,轻轻带上房门,在屋外静静伫候。不过一会儿,杨明中走了出去,两人叽咕几分钟后,一块儿下楼去了。听着这一对走下过道,走下楼梯,又走出楼门。一个是一连串清脆雅奏的笃笃声,一个是一连串缓沉零散的沓沓声,这一清一浊,一轻一重,一急一缓,形成音乐对位的神妙效果。老杨听罢脸色霉绿,心田撒满疚疚的戾懑,悲摧个稀哩哗啦。
“老杨,听我说!”伏案写信的老谭止住笔头,嘻嘻发笑,打趣着说,“突然我想到:你们仨是同一专业的,但是,比起明中来,文静对你就差劲得多喽!”
“唉,罢了!不服不行唷!”老杨寡丧着霉脸儿,懒懒蔫蔫地应声答话:“嘁嘁!人家呀特吐芬,殊挺秀,是个‘三好生’嘛!”恼心地丢下这句,他就搬起凳子,悻悻搁回到原处。此时此刻,他心尖尖的那份凄苦、那份绞痛,比起失恋也好不到哪儿。
约莫半小时后,杨明中将双手揣于西裤口袋,意态快怡恬怿地回到宿舍,步伐也是捷轻捷盈的,带有迈出舞厅的一种炫耀感,仿佛刚跳完一场狐步舞。此时此刻,老杨凭在窗台前,痴痴愣愣焉凝注窗外,心境一派孤零落寞。
1032室位于北大47楼1单元二层楼,朝阳。远处的景致让对面的48楼屏挡了,什么都瞧不见。近处的景致,除了道路北侧密匝匝摆放的一溜自行车、一棵树干长节疤的碗口粗壮的歪脖榆、一座长长的自行车遮篷,和自行车遮篷南边的羽毛球场,并没有可供大饱眼福的亮丽景致。说起歪脖榆,原是一排高大榆树紧东头的一棵,因为近旁那棵长势过于好,枝条舒展并遮盖其上,将它赖以生存的雨露阳光硬给夺了去。它呢没法子,只好歪扭着,挣挣扎扎地向上,树干虬得很厉害,拐脖处还冒出个大节瘤来。这副不中绳墨的畸模样,委实有碍观瞻矣!后来,研究生抱怨北大的球场太少,运动起来极不方便,校方便将那排榆树砍伐掉,腾出的空地辟作羽毛球场。独有这棵歪脖榆,因其并不碍事,得以孑存至今。
“看什么呢,老杨?”杨明中打问一句,不经意地。
老杨掉过身来,情态愠闷不乐。
“哦,没看什么。”
他慢慢缓缓回答。其实,他是观赏歪脖榆来着。
“喏,瞧老杨!” 杨明中转冲王风哂笑,“伫站于窗前,怅望西风抱闷思,怪有情态的!”
“什么意思?”王风不解地眨巴眼。
“瞧他,做出些忧郁的张致,像个嫁不出去的公主!”
杨明中的诙谐总是适宜的,“老木匠刨木料——分寸拿捏得极好”。老杨登时转愠为悦。在座的齐咥咥然爽笑,张张脸庞炽射毫光,暖烘了室内空气。谭冕将眼镜摘下,一边漫揉着倦眼,一边笑涡涡地打趣:
“常言道得好:‘皇帝女儿不愁嫁。’连堂堂公主都嫁不出去,可见奇丑无比矣!”
王风释下掌中钢笔,习惯性地探手取烟,同时哧哧哂笑道:
“这鉴定下得好,端楷工稳!老杨,你确实有内在的忧郁,十有八九属于情感型忧郁质——典型的艺术家气质。”
“听我的!你无需自卑,没必要嘛!”温温婉婉地,杨明中蔼笑着解劝,“老话讲,‘忧能伤人’,‘人有七情,忧郁为甚’,你呀总要想开了才是。也是找老婆困难点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王风附和他的劝言,“‘人有七情,忧最伤怀’,不妨涉想遐阔些吧。‘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何必耿耿于胸腑?自当涤虑洗心才是。忧虑出毛病来,可不是好玩的哟!”
“罢了,罢了!我成了老古板,过气的人喽!‘忽忽过三十,梦境日已蹙。’眼见一生的美好,愁谢如枯兰啊!叹叹复叹叹,叹叹何其多!”
老杨幽幽叹慨,心里骚闷烘烘的。47楼根下,一条疲态的阳光跌落,暂歇于刺柏矮篱上,长长斜影随便丢在路面,一副老油条的懒样儿。黄昏像个瞎老头,摸摸索索蹒跚到窗前,静静伫立着。默然注目片刻,他解嘲似的瀑出涩声,憨憨地亢起嗓门说:
“我那佝偻的青春,像割盲肠一样挨了刀,给利索地割掉了。我是凭仗最后一缕青春气息考进来的,现如今呀,我在燕园打发我的‘后青春’喽!”
大家喧笑起来。“后青春”原是他的一句混说,仿照“后现代”、“后殖民”、“后信仰”等时下流行的理论术语,硌生生捏造出来的,意指青春告逝、中年未至的这段尴尬的时光。也算他的,呃,一大杜撰吧!
“用不着忧伤,你呢,一点儿不见老嘛!”王风宽松地一慰。
“就是嘛,‘资本是吃得完的,志气是吃不完的’。”杨明中朗接一口,继而抿起嘴角,微出诗意的笑妍,眯眯着。“老杜诗曰:‘子虽躯干小,志气横九州。’你是个志士,有啥可自卑的?”
“这叫我想起王国维诗句:‘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王风娓娓开导,“你不是口口声声宣称,要为中国夺取诺贝尔文学奖吗?凭着这股子‘喝令三山五岳改道’的狂纵劲儿,你比我们谁都更年轻!”
“对对,这话在理!你不打开心的窗户,阳光怎么能透进来?给幸福留个门吧!”杨明中一拊掌,深表赞同。“有句西谚:‘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关键在于心态。掏句心窝子,在我们几个里,数你最有歪才情了。我讲这番话,凿凿实实的,绝无半词虚诞。我们宿舍之所以有一种特殊氛围——哦,这是班上女生的一致评价——归根结底是你带来的。就连大家随口爱说俗语和歇后语,也是受了你的影响。”
“为了投你的所好,”王风冲老杨点首一哂,“我抽功夫猛翻看《中国歇后语词典》,记住了不少俗谚、歇后语,这也是凿凿实实的,绝无半词虚诞!”
“嗯,是的!老杨很个性,绝非寻常人!”谭冕附和性地楔话,说时拿手抹了一抹颔髭,一副苦吟派诗人寻觅灵感的情状。“他的个性非常独特,人呢又聪明勤奋,若是把身上的拗僻性改掉,那可就‘跃上一层楼——好上加好’啦!”
“No,no!我倒不这么看!”杨明中连连摇头,拢了拢额前披垂的长发,风度一派潇潇洒洒,意态由来画不出。“倘若将其改掉,老杨就不是老杨了。”
“根据丹尼尔·贝尔的社会形态划分法,中国目前处于由‘前现代’向‘现代’转变的历史进程中。”吕诗品教授的金丝眼镜又悄悄滑落稍许,他适时地探手抬起并扶正,动作干净利索,极具学者风范。“无可否认,对于我们国家来说,这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跨越,一个颠覆性的伟大转变,尽管带有时空错位的荒诞感。从文化形态上讲,中国已经出现‘后现代’,或者说,由于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的深刻影响,西方后现代文化思潮已经登陆中国。这是一个不争的客观事实。”
老杨瞅着文静,不觉忘情,他悄悄收紧嘴唇,对着她脑后的秀发缓缓轻轻吹送气息。气息抵达目标后,俄然之间便有反应:她的秀发缕缕轻逸,缓缓地飘扬起来。
“后现代主义者鼓吹欢欣的游戏,骨子里却是绞绞苦痛的——因追求现代性而导致精神苦痛。一方面他们玩味苦痛,同时又觉着极其无聊,腌臜龌龊之极。往昔理想已然停摆,再也摆荡不起来;陈旧信念已然崩溃,液化甚至气化了,再也凝固不起来。作为现代主义艺术的一种反动,后现代艺术丧失了许多活生生的东西,丰盈的、厚实的东西,时代精神的精华泻掉了。请注意,是‘泻掉’而不是‘泄掉’,前者表示纯然消极的行为,仿佛病人的拉肚子,后者不是这样。后现代文化的一大表征,就是借助所谓现代高科技手段,促进文化工业朝商品消费的方向畸形发展,丰产出许多艺术垃圾,成堆成堆制造出来。将我们生活的时代称作‘垃圾时代’,理由十分充足,无任何不当之处。‘流俗多昏迷,此理谁能察?’面对古人这恒久的提问,坦然回答者能有几人?现如今,触目惊心的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工业垃圾、生活垃圾,而是那些精神垃圾,包括各种艺术垃圾。犹如爬墙的蜗牛多多付出体液,在为崇高信仰付出赤诚和辛劳之后,后现代艺术家发现自己被迫面对的不过是失落和乖谬,于是他们把崇高信仰当作骗人的幌子,毫不犹豫地丢弃了,仿佛败将残兵将象征军队荣誉的战旗丢弃,乱乱纷纷往四下里溃散,逃之夭夭避之大吉。刘小枫深沉地兴发感慨:‘当今时代,不抱希望已成美德,对理想未来肆加讽议已成时髦,及时行乐的清醒已成最高智慧。’物质主义的泛滥,拜物时代的到来,加快了信仰在人们心中的缺席。不言信仰甚至逃避信仰成了社会生活的常态,而怀抱信仰被当作某种精神的疾患,追求信仰的人被讥评为社会的落伍者。用句时髦话来说,我们进入了‘后信仰’的时代。于此概见:后现代的天空并不是晴光灿烂,而是密布着重重毒霾,人们灵魂仿佛让霾气侵占,给濛濛地霾住了。”
上述分析宛如一根羽毛在大家思想的痒处轻轻挠了几下,同学们纷纷点头咂舌,七嘴八舌申说开去,刹时间清议风生,高谈霞蔚。有人补充几例鲜活的佐证,大有“因风燎火”、“趁热锻铁”之意味,叫人得以窥瞥思想的奥境。最吸引眼球的是杨明中提供的一个例子。“前些日子,我收到一位诗人朋友的信件,从广东省深圳市写来的。”杨明中发言说,“这位朋友写道:他初到深圳闯生活的时候,在商海里猛打狠拼,苦水呛饱了一肚子。历经商场搏杀频年,总算站稳脚跟了。这位诗人朋友经营一家广告公司。现如今,他住进抢眼的小洋楼,开着威风的宝马车,但是困惑的眼霾依旧,弥觉生活不见目标,心田忽忽若失。有时候,坐在飞机上,他甚至暗中祈祷飞机遭劫持,或是发生撞机事件,自己突然间毙命,落得一了百了。”
“啊?竟有这种人?”大家吓一大跳。
“吓,太可怕了!咝……”文静吓得摸着胸口,倒吸了半腔凉气。“但愿今生今世,我别和这家伙同坐一趟班机!”
“那你,改坐火车呗!”安小薇笑道。
“万一他也改坐火车,不安好心地暗祷火车出轨,这可怎么办呀?”单一简问。
大家轰然笑哗起来。窄房里的快活空气氤氤氲氲,比短衣帮瞧见孔乙己踱进咸亨酒店更开心,快活度升值某个百分比。
“总之吧……”杨明中继续说。
这时候仍然有人在笑,吕老师忙以手示意,请大家安静下来。
“总之吧,这位诗人朋友信中说,如今他活得很落寞、很无聊、很烦闷。他痛苦自己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后悔读过偌多中外文学名著:《诗经》、《离骚》、《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牡丹亭》、《金瓶梅》、《红楼梦》、《肉蒲团》、《歇浦潮》、《阿Q正传》、《边城》、《围城》、《源氏物语》、《我是猫》、《雪国》、《红与黑》、《罪与罚》、《白痴》、《复活》、《茶花女》、《失乐园》、《唐璜》、《孤星血泪》、《百年孤独》、《包法利夫人》、《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大师和玛格利特》、《日瓦戈医生》、《青年维特的烦忧》……这些鬼东西拿到社会上去,真的狗屁不是,毫无用处!现而今,这位诗人拒绝读文学作品,认为这些鬼书真把他坑苦了。读多了诗文,人就给魔住了,走上社会百般不入眼,形同废物一个。在信中他宣称:他竭力忘却自己所受的高等教育,力图将大脑积年的储蓄统统祛除,恨不得对大脑来次大扫除。甚至,他恨不得上医院做脑髓切除手术,如果可能的话。不过,对于文学,他至今难以忘怀,来信中坦言:‘现如今,抠心的痛苦在这儿:对于文学我是既深恶痛绝,又久久难以忘怀。’”
“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进修教师游玉玉楔入一句。
吕教授拿舌头舔几下嘴唇,略微润了一润,接着怅怅开言: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知识分子嘛,喜欢怀古伤今,到底意难平。就在前天,我从昌平园区回来,一路上心情错杂,倍感沉痛难堪,块块磊磊层叠着……”
随着北大招生人数的日益膨胀,燕园的教室和学生公寓不敷使用,于是校方在几年前启用了“文革”期间为战备需要而修建的昌平园区,所有文科院系本科新生在那儿学习一年,到大二时才搬进燕园来。前天,吕诗品教授到那儿给本科新生上课。课间休息时,几位同学相约着走到讲台前,向他诚恳打问道:
“吕老师,我们想打听一下:北大中文系毕业生的出路究竟怎么样?出国的比例有多少?留京指标,我们班能分到几个?”
噎得他顺不过气来。
“唉,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吕教授摇头慨叹,“北大是中国最高学府,人文氛围本应最郁陶的。‘罢不罢,看北大’,特显民国学子何等豪情!这就是北大精神啊!这就是民国范啊!很是不幸,这种精神如今稀薄化了。呜呼!国民素质的整体下降,在北大人身上也彰然体现!”
老杨听着讲课,偶尔闲楔一两语。但是,这并不窒碍他轻轻地吐气。殊料不到,这时她脑袋朝后动了动,暖湿湿的气息悠到她颊儿上。她当即察觉到了,一对杏仁眼怪讶地扫向他,怒嗔嗔地瞪了一眼。老杨触礁着她眼锋,不觉带腮连耳通红。他没好意思了,怪窘地笑一笑,便把脸盘浅埋下去。
“后现代主义削平一切深度价值模式,”吕教授接着授课,“这是一个心浮气躁的时代,一个灵焦魂灼的时代。张载曰:‘今之人,灭天理而穷人欲。’曹雪芹讲过类似的,曰:‘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时代的总体特征就是这样。唉,这时代毁人啊!‘一天能误一个春,十年能误一代人’,十年‘文革’已毁灭一代人;如今市场经济大潮猝猝降临,弄不好又得毁掉一代!”
说完看眼表,一分不差恰好10:00,吕老师宣布下课。休息20分钟后,继续上课。文静呢?老杨愣发一怔。她不复端雅地安坐,赶着他眼错,便悄悄地挪到别处,离得他远远的。
五十五
规定的学分业已修满。个别研究生差几个学分的,因为届时导师会用做课题的名义给些学分,他们便乐得消停,不再光顾教室了。这种学子不算少,王风便是其中之一。眼下,王风参与导师任伯乐教授主编的《追怀民国学术大师》丛书,负责《追怀王国维》的史料收集,每天跑北海公园西侧的国家图书馆分馆,埋首遴选霉旧的文学史料。杨明中频频外出参加社交,构织他的人际关系拓扑,勤过一只雄性蜘蛛结网。谭冕接受乐冠华教授和他师兄的支派,忙碌于搞会务,炮制诗歌评论。北大47楼1032室安享闲逸的,舍老杨其谁欤?除却应付每周几节课,可谓无所事事矣。他成日家腆肚晃脑,四下里闲耍嬉游:或到别的宿舍清谈,或到湖区漫步遐思,或到书店盘桓移时,或到五四体育中心看录像。腻了倦了,他便背剪着手踱回宿舍,歪在荞麦皮内囊的大枕头上,随手取来一册小说,胡乱披阅十来页,聊以消闲遣闷耳。
谭冕眼下忙活的,是中国当代文学教研室本年度的一宗大事:为澳门女诗人蘅芜召开作品研讨会。蘅芜女士今年四十望外,丈夫是澳门知名的实业家,紧挨着葡京大酒店,他开了一家中型娱乐场。蘅芜女士从事诗歌创作许多年,从事风格纤弱柔媚的女性散文写作,有“三毛之后最具代表性的海外华文女作家”之誉。但是,为谁所誉?所誉是否属实?这可真是“阴间的衣食住行——鬼知道”了。
研讨会在新竣工的北大国际会议中心举行,主持人是诗歌评论家乐冠华教授。由乐教授出面,请来北京诗坛诸多耆老与新秀,只差诗坛中坚派请不动。据说吧,中坚派诗人们个个闭关不出,忙于修炼“语言炼金术”,无暇旁骛。惟独薛尔克除外。作为乐冠华教授的博士生,他拨不开面子,实在不好不参加。不过,薛尔克眼下忙于撰写题为《脱衣舞时代的呐喊——1990年代中国文学的走势》的博士论文,分心乏术,无暇旁骛,便使了个巧法子:嘱托师弟谭冕除了忙于会务外,抓紧时间将《蘅芜诗萃》大致泛览,赶写一篇2000字左右的发言稿,供他在研讨会上照本宣科;另外撰写一篇8000字左右的诗评,供《诗苑》下一期刊用。几天来,谭冕忙得活像一只慌脚鸡,连走路都行走如飞。谭冕转托老杨帮忙读诗,许诺事毕请客,饕餮一碗羊肉泡馍。老杨将封面烫金、装帧精美的《蘅芜诗萃》捧在手里略掂一掂,其笨重恰似万里长城上的一块砖头;随便翻开页码试着读了几行,犹如呷隔夜凉茶一般,寡兴得守活寡似的。他忙不赢地将厚典璧还,朝谭冕拱手憨笑,以屈求伸地致歉:“贤弟,行行好唦!好歹饶恕我则个!让我脑袋清省些,快瘫痪喽!真的真的,染上精神干涸症了!”谭冕不理会他的油嘴,将书放进抽屉里,满膺着悒悒不快,大有脾诽之嫌疑。
午错时分,老杨独处一室,心田心宅泼恼泼烦,氤氲着日暮愁唱般的一气萧骚。被子里趴窝了会儿,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所谓“日长睡起无情思”,便起床穿衣著袜,骑车到南校门外的博古书店闲逛。他倚靠书架左挑右拣一番,便买下《窥视者》、《性的人》、《春明外史》、《不惑之年》、《东京梦华录》和The Great Gatsby。后一本,国内通译《了不起的盖茨比》,也有译作《大人物盖茨比》或《大款盖茨比》的,美籍华人高克毅译成《大亨小传》。老杨勇于反潮流,藐名家,称这些译名欠佳。某日午夜时分,他轻狂地快释一连串憨笑:“嘿嘿嘿嘿嘿……”同室的深宵清梦给搅没了。王风轻轻推醒他:“哎,哎!醒醒!”悄声探问咋回事儿。老杨便把发笑的缘故略述。却原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睡梦中琢磨出一个国人迄今没想到的绝佳译名:《大哉盖茨比》。今日有幸购得英文原版,真乃意中不想之乐耳!刚想到这儿,盈盈喜意溢满眉眼,炮制出一个快活的大屁。出于自娱自乐的念头,他信手将车铃揿响,散散漫漫甩抛出清脆铃声,一嘟噜次第着一嘟噜:
“叮铃铃……叮铃叮铃……叮铃铃……”
话说老杨进到园子里,在槐荫匝地的行道上缓缓骑行,不想迎头撞见了他导师。李牧人教授上完课,在学一食堂吃过一海碗打卤面,正打算乘车赶回家去。李教授的家庭负担挺重的,因而每回讲课后,他必到学一食堂吃一海碗打卤面。并非他生性悭吝,而实在是据其收入状况所作的明智抉择。李教授住在城东朝阳区,他爱人单位的房子。这两居室原是一套三居室房子,由两家分住着,共用一扇大门、一个厨房和一间厕所;电话分机也是共用的,简直别扭死了!因为住所距离学校很远,除却上课和每周例行的返校日外,其余时间他不再涉足燕园,名义上是躲清闲,实际则是藏內愧。每到春暖花开时节,李牧人教授必给北大校领导递交一份住房申请,翘望翘盼着能分给他一套两居室。他不敢奢望住进古雅的燕园,只要求住到畅春园、蔚秀园、承泽园、中关园、燕东园或燕北园,于自己教学科研和孩子上学两便宜,就算泼天的大圆满、大足兴矣。但是,根据北大制定的避免在不同单位工作的夫妻双重分房的条例,李牧人必须将爱人分得的住房上交北大校方,才有资格排队等候分房;否则,想要申请北大的住房,不啻是瞪着两只眼做白日梦。于是事情就卡住了,卡得死锈死锈的。长年累月等呀盼的,俄延到1990年代中期,他家四口囿居于两居室,仍是淹蹇着存身。噫吁嚱,委实苦不堪言哉!
李牧人教授上完课,到学一食堂饱餐了一海碗打卤面。他颊肌松弛的胖脸庞上,立时弥溢出一种满足感,那是知足常乐者所固有的。他眯眯笑着,抹嘴咂唇,顺脚跟儿前行。行至北大新文化书店门前,他瞧一瞧乌木描金的门匾,便迈进包铜的旧门槛,流连个把小时,选购了一套《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资料汇编》。拎着这捆宝贵的专业书籍,他朝南校门口信步走呢,不图顶头撞见了弟子。李教授打了个愣怔,便将书捆搁在人行道上。师徒之间闲唠闲嗑起来。
“你也逛书店了?买的什么书?”
杨秋荣忙从车筐里取出书,敬敬恭恭地双手呈上。李教授接过书册,一一浏阅起来。看着看着,他脸上笑意次第敛拢,改而镀上一层愠色,稀淡稀淡的,颜色差似一滩鸡屎。
“这……这些都是杂览嘛!买来做什么呀?”
“闲时……”他嗫嚅着,“随便翻翻。”
实情是,如今他专看闲书,不看正书,渐渐成习惯矣。
“嘚嘚,乱七八糟的!看这些杂览管什么用?你呀,赶紧收起心,好好搞你的专业吧!一时闲了,倒是于身心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呃,毕业后你找工作,可全靠它呢!——哦,对了!我险些忘记!”叩叩秃瓢的脑袋瓜,蓦地想起方才在新文化书店见到葛兰西的《狱中笔记》和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便建议弟子赶紧买去。但是,杨秋荣不吭一声,表情寡淡如寡妇,寡得简直一无可取。一时间,李教授的脸色大不怿,将书归还给他,也没有心思多交言,谆谆淡嘱了几句“好好做论文,别过不了关”,将脚边的书捆拎起来,匆匆促促顾自远去。
老杨见不遂导师的心意,登时扫去了兴头多半,闷闷昏昏回到宿舍。推开门一看,仍是空空如也。他倚着床栏杆,扯来半边被子盖着上半身,取过张恨水的《春明外史》,将涣沮的神志凝了凝,从头细细地咂玩一下。这些怡情悦性的文字,原是他的阅读偏嗜,日日离不开的。第一回写记者杨杏园头一遭游逛八大胡同,和松竹班妓女何梨云初次相逢。他读到文理细密处,一时间清兴泼焉洒焉,适才怏闷给忘了个精打光。
“嗬嗬,妙哉呀!真真是一部好书也!”
他重重一拍床铺,朗声喝了个彩。还想往下看时,觉睏劲上来,遂展开被,和衣躺下。真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困多”,刚合上眼,便惚惚地睡去……蓦忽丁卯排闼直入,奇怪的是,穿着民国时期的长袍大褂,打扮和《春春之歌》里的余永泽一般无二。丁卯走到床铺前,笑嘻嘻地摇他膀子道:“老杨!同去同去!”“去哪儿呀?”他迷迷懵懵、睏眼惺忪地爬起床,慵散慢腾地穿衣着袜。“逛八大胡同。”“去那儿干啥?”“咱哥们儿逞逞风流,倜傥他娘的一遭去!”迈腿刚要出门,暴然间他想起来——哎哟,去不得!去不得!那可是窑子窝呀!忙甩手跳脚,高腔大嗓地嚷说:
“那种脏地方,去不得呀!千万去不得!……”
“老杨!哈哈哈……老杨!……老杨!……”
他惊醒过来,眯睁开眼。呀……又是春梦一场!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唤醒他的不是别个,正是贤弟谭冕。他喝得满脸酡红,趔趄脚儿走到床位前,一行解扯着领带,一行高腔笑嚷:
“哈哈,老杨!……今天我算见识啦!哈哈哈……太高兴喽!……哈哈哈……”
老杨探身坐起,悄取手纸揩抹精液,漫然打问:
“见识了什么?”
“见识多了,你听我说……”
谭冕稳了稳脚跟,嘴里呼哧喷着酒气,随后一屁股蹾在下铺床沿。老杨示意他将身子稍抬一抬,将掯在他屁股底下的被角抽取出来。谭冕起身,复又一屁股蹾下,兴兴头头嚷述着:
“中午,我们上北来顺酒家,饕吃肥牛火锅。头一回吃到这么好的东西!哈哈哈……太棒了!……”
老杨问,上午的研讨会讨论些什么?哼,屁个讨论!谭冕嚷述说,都是蹭吃蹭喝来了。横竖是蘅芜女士掏腰包,不吃白不吃嘛。只有我师兄认认真真准备讲稿,其他人都是一边信手翻看她的赠书,一边信口说蛮话,胡扯几句应个景。嘁,认不得真的!与其认真,倒不如认假!早知这样子,我用不着费那么大功夫,替师兄写发言稿了!
“人多不多?”
“不多。嗯,有40多个。临到中午,又来了食客。”
“来了不少吧?”
“来了好些。”
“咱们班呢,去了几个?”
“咱们班就我一个。本科生倒去了好几个。对了,姚娜也在,只是没发言。”
“哟嗬嗬,‘红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杨失声噱笑,继而呵呵乐了。“‘任性女孩儿’素来啸傲不拘,她竟然青眼蘅芜,把她放在心坎上么?”
“她上午听了会儿,就走了。——对了,你们教研室的吕诗品也来了。以前我不认识他,今天头一回见到,确实一表人才啊!”
“他发言了?海说了一通?”
“那是自然的。”
“说些什么”
“上午的讨论会他没参加。中午聚餐时,他才匆匆赶到餐馆,腋下夹个沾着粉笔灰的棕色皮包,一看就是刚上完课。很有意思,吕诗品来到包间,乐教授向蘅芜作介绍,大家涌潮一般起立,热烈地掌起一片响声。吕诗品这次算是大出风头啦,连乐教授都夸奖他,称他是中国‘后学’研究的主要发言人!”
“吕诗品教授,本来有些厉害唦!他是北大跨世纪中青年学术带头人,如今风头正健,吃香得叫人起羡呢!”
“可在我看来,没什么了不起嘛!在酒席上,吕诗品作简短发言。他搬用一些后现代主义理论术语,去硬套蘅芜的诗歌:什么‘表达了海外华夏儿女怀着乡愁的冲动隔海怅望祖国家园的那份无根的焦虑’呀、‘表面看来,是化传统为后现代,将古典诗词的乡关之思与现代尤利西斯的漂泊冲动融贯一气,而实际上是用后者解构前者,字里行间弥满机智的反讽与反讽的机智,又随时随地擦抹自己反讽的痕迹’呀……嗬嗬嗬,可把蘅芜唬住啦!真是的,把她唬得一愣一愣、一愕一愕的,眼睛不住地使劲眨巴,笑靥好似冬日里的玫瑰,散发出不新鲜的干涩气息。待到发言完毕,蘅芜不仅带头起立鼓掌,还紧着冲他鞠躬作揖,表示最衷心的感谢。但是,在熟悉这套后现代话语的我们看来,没劲冒顶了!嗤,有啥子稀奇呢?”
“杨秋荣,电话!”传呼器响了,继后几下吱吱声。
“来啦!”
老杨赶紧跑下楼去。趁着便,他将捏手心的湿纸团轻轻一抛。那纸团画出一道弧线,掉落水房门后的垃圾筐里。
“小杨,你好!我尤天智呀!”
“哦……你好!呃,这儿人多,说话不太方便,我去电话间给你打吧。”
这种事儿,不宜在传达室说。老杨挂好电话,朝44楼的电话间奔去。
“我托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电话再次接通后,尤天智径直打问。
“呃,有进展……”
那一天,回燕园路上,小杨肚子里打起草稿:按照尤天智所开列条件,王风的岁数嫌大了些,合格的只有谭冕和杨明中。杨明中身边不时晃动北大靓女的一些清姿淑影,洛阳那头还有叶红在痴痴等候,像尤天慧这般条件的,他定然瞧不上眼的。谭冕旧年和一位写诗的北京女孩儿交上诗友,彼此鸿书频递情诗夹带,一时间打得挺暄热的,老杨戏称她为“小才女”。可不知怎么的,未及两月就分崩了,小才女竟成“大海里捞魂——杳无音讯”。往事已非哪可说?断头姻缘犹似一截子断头绳,趁早丢到垃圾桶也罢。“鬼才居”呢?除去丁卯外,其他人都有女朋友了。丁卯这人怪怪的,是个典型的学术迷。开学没过多久,丁卯便当众宣布,自己奉行“三戒主义”:戒烟、戒酒、戒色,琅琅着声口宣讲:“孔子倡扬‘君子有三戒’,首当其冲即‘戒色’。欲立品,先戒色,理所当然嘛!宁叫‘指头儿告了消乏’,决不让女色迷乱心性!”眼下,除开耽溺学术外,余者一概不在心上。看情形,不拿到硬刮刮的北大博士文凭,他绝不肯邪思妄动,坐怀欲乱的。于是乎,中意者惟有谭冕,次日便和婉地漏了个口风。殊没成想,竟碰在他心坎上!谭冕呵呵着,做了个拱手科,阔嘴巴大咧,溅唾几星笑嚷:
“‘天鹅肉,谁个不想吃?’老大,好兄弟!求求你,快帮我成全了吧!你要晓得:找个‘京丫头’,也是我梦寐以求的啊!”
尤天智听到事情进展迅速,兴奋得合不拢屄嘴,在电话那头连连夸奖小杨,赞扬他动作迅捷,措办得麻麻利利。
“哎,跟你说:那件事儿,我替你张罗出眉目啦!这周她很忙,下周日,安排你们俩见面吧。她叫李易安,地道北京人,在北京运河中学教书。从各方面条件看,她真是满不错,很适合你的!”
“哦?是吗?”心头倏地一暖。
“只是,有一样……她岁数大你点儿。比你大两岁,没关系吧?”
“没关系,没关系的!”他紧着声明,仿佛这头表态稍慢,那头会陡起变故。“大两岁无所谓的,这没有关系!丝毫也没有!”
“李易安”三字甫一入耳,老杨心内不胜喜幸,魂魄悠悠荡荡到九霄云外啦!恍兮惚兮,眼前浮现个古典美人:身段纤巧,溜肩膀,樱桃嘴儿,眼瞳稍稍眯紧,成一条窄缝儿。再有,细手纤纤的,倚着一丛幽篁,手里捏着一部古色古香的线装书,很有点儿“人比黄花瘦”的雅逸韵致。嗯嗯,这个京丫头,必是巨眼英豪唦!她呀,嘿嘿嘿,一心等着我这尘世奇男,才守身如玉到如今呐!
“我乐意!很乐意啊!十分乐意啊!”
这下子,嘿嘿,越发撞在心坎上喽!
他鸡啄米似的冲着话筒连连点头,身子朝前一倾一倾复一倾。仿佛三伏天在井旁冲了个凉水澡,老杨喜不自胜,乐不自胜,浑身快快畅畅,当即阴茎亢然挺起,翘翘耸耸的。他将听筒稍微拿开点儿,肚子里趁时掂掇开了:人家把李易安夸得这么好,我也该夸夸谭冕才是唦!他聊着聊着,便将话题扯回到谭冕,头头着兴致告诉她:
“哎哎,听我说!我这江西老表,真咯是才子呢!燕园著名诗人,诗写得挺不赖的。他的远大志向,是成为中国的弗洛斯特——哦,听说过弗洛斯特么?他是美国一位农民诗人……”
“什么什么?这姓谭的——他是诗人?”
“对,他是燕园十大校园诗人之一!”老杨喜滋滋答道。其实,这纯粹是瞎编。现如今,根本没人搞这项意义重大的甄选工作。他只是听王风没事时聊起:1980年代中期,北京大学举行过“燕园十大校园诗人”评选活动。他们班的郑道传忝列,荣膺了这一殊誉。
“呀呀,这可不行!”电话那头尖声嚷叫,话筒给震得嗡地暴响。“诗人神经都有毛病,比如杀死老婆的顾城,还有那个卧轨自杀的……不行!不行嘛!告诉你吧,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的!”
嚷声尖锐,劲道得很,在他耳膜上刻下划痕,横一道竖一道,歪斜着更添一道。
“跟你说,这绝对不行!跟你说吧,我决不让妹妹嫁什么诗人!”
老杨当即噎住,魔愣一下,忙分辨说:
“谭冕的头脑绝对正常,他性情非常……非常……”
“不行不行!我讲过了,绝对不行的!一听诗人我就脑袋疼!拜托你,帮我另找一个吧!”
“哦……那么……那么……好吧……”
一脸霉气地,老杨迈出一米见方的电话亭。“三元,”守电话的老太婆睃一眼小方桌上的计费器,木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他掏出三张一元的菜票,往小方桌子上随便一丢。[30]他拉开房门,走出电话间,装有门弓子的红漆木门在身后一响:咣当!
“‘屎不臭,挑起臭’,呸呸!你这张臭嘴,喂呀呀,好臭好臭喔!”
他责骂着自己,继而顾自喃喃:
“诗人神经都有毛病……诗人神经都有毛病……都有毛病……”
他将嘴角憨憨地歪扁,爆出几嗓发涩的讽笑。继而怅闷地叹忾一声,眉毛拧在鼻梁上,他沉沉郁郁犯起愁来:这下子,该怎样向谭冕交代呢?对他实话实说?显然不行。谭冕的脾气是块爆炭,说恼便恼,和晴雯一个模子刻出的。呣,算了!“等人觉久,嫌人觉丑”,我暂且打个拐,将他哄稳就得——相貌不佳呗!
“人家嫌你……呃……相貌……”
不不,欠妥欠妥!
除掉相貌,还有什么可嫌的?论个头,他1.67米。
嗐,就说——嫌你个头不足1.75米!
老杨想到这儿,便把肩上的愁担子搁放。回到宿舍,却见姚娜串门来了。她歪躺在老杨的床铺上,拿他的被子当靠垫使,一边抽着卷烟,一边和谭冕聊天。她那两条棍棒似的细腿裹在弹力牛仔裤里,一高一低来回甩动,刻刻没个斯文,仿佛仍在大踏步疾行。
“面孔鲜嫩而心灵苍老的姚娜,你好哦!”老杨咧阔嘴,笑嘻嘻的开玩笑。“老久了,你没过来!”
“嗤嗤,好个屁!你这张破嘴没正经,我敢常来吗?”
“今儿个,你怎么贵脚踏贱地?想我们宿舍的谁呀?”
“去你妈的!哈哈哈……”姚娜捶着垫被,撒村发野,疯样儿淼淼浪哗,完然没个尺寸。“你这张嘴呀,嘁,惯会胡吣!哈哈哈……”
在燕园里,姚娜有两项“绝活”声名泼溢:头一项,她撒泼放刁地疯笑,尽力扯高嗓门;第二项,她肆口无忌地泼骂,诟言秽语不弃,骄悍逾其龄齿。姚娜的笑是一种尖细的、突发性的瀑笑。有时别人觉根本没必要笑、不值当笑的,她竟也肆口饱笑一通。老杨私下审度,许是看多了美国肥皂剧吧?有次老杨试探着问她:“哎!我问你:看过美国肥皂剧没有?”她甩荡头发,点头答道:“Yes!”“喜欢吗?”她又甩荡头发点头答:“Yes!”于是他心下松释,认为圆满答案找到了。关于她为什么喜欢泼骂,谭冕有个注释挺合理的:
“哼哼,还不是炫奇,做秀呗!一心夸耀自己是独特的,绝对与众不同。‘人家夸,一朵花;自己夸,人笑话’,嘁,讨嫌死了!”
“呣,很对!老谭说的在理!”杨明中深以为然,点首频频。“她这代人是独生子女,从小娇生惯养的。常言道,‘青柴难烧,娇女难教’嘛!让父母娇纵太过,给宠护坏了,她才变得任性,非常非常任性。”
杨明中的鉴赏力,在宿舍里素来备受推许的。对于这个隽妙概括,老杨深表钦服。没错儿,就是嘛!老杨心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确实是任性女孩儿,让北大给娇纵坏了,宠护坏了。打这以后,她在北大47楼1032室得了绰号——任性女孩儿。
姚娜是狂傲自大“北大病”的著名患者,称得上一个重病号。自打进了这座园子,这毛丫头就雌心勃勃,绘就一幅诗歌事业的妙哉蓝图。她尤渴盼者,“着形于绝迹,振响于无声”,立起一座女字山头,她幻想充当女寨主。她干的头一件事,是四下里打探谁谁写诗,抄录于小本子上;继后挨个叩门拜访,赠送自费出版的《青春加油站》签名本。据说吧,在北大五四文学社社长胡继海那儿,她还碰了个锈迹斑斑的铁钉子,菲嫩脸皮划破了好几处。她对胡继海很不客气,交谈不过十来句,便张口请他知趣让贤,社长由她来担当。哟嚯,“母大虫打哈欠——口气真大”!狠话儿甫一出口,当即恼翻了胡继海。胡继海乃何等人物?一位来自浙江的江南才子,曾是浙江省高考的文科状元,蛮挺秀的一个角色。他平素才高气锐,色胆过人,以未来的徐志摩自许,在班里耍大得很,翘翘傲傲的。此君眼瞳里,哪搁得下屑小的姚娜,一个倔头傲脑的黄毛丫头?听她放出这等屁话来,他勃勃焉起了震怒,“啪”的一声打开窗户,将那本赠书尽力远掷。彼时天色转阴,霾霾得沉黑,继而糜风烂雨。那诗集是硬精装本,封面印着烫金字样,问世后首次遭际这等晦运,堕入汪汪一片浑浊积水,登时给渍得辣湿,污迹斑斑好似康生的履历。胡继海抬手一指房门,冲她暴怒地“呸”一声,狂吼道:“咄!快滚吧!”姚娜粉嫩的秀脸羞赧得通红,俨似当众狠挨了一掴。“嗖”一声她站起来,将瘦瘪屁股拧个转儿,栽下脑瓜壳,披垂的长发遮挡羞脸,灰灰地紧步撤走,大气未敢出矣。由于这个缘故,她至今没加入北大五四文学社,或者说,胡继海硬肘地将她挡在社门外。后来,经薛尔克介绍,姚娜和谭冕有幸搭识。她时不时过访他一下,话题不外乎文学,尤其是诗歌。“主雅客来勤”,她渐渐眷上这块小地盘,成为47楼1032室的常造之客。
“听说,上午你参加蘅芜诗歌研讨会了?”
“嗐,‘草绳系豆腐——别提了’!我和老谭正争论这事儿呢。我认为,这一切的一切,真他妈无聊啊!为了捧红那个半老徐娘,乐冠华教授发动一大帮人舔她屁股,召开她作品的研讨会,丢不丢人啊?”
说着说着,她的意绪上来了,狠劲叭吸了两口,便将才抽一半的烟卷朝门犄角掷弃。烟头在半空画出一道弧形光痕,火星子乍然迸溅,恰似一束微型礼花绽放,随即烟头幽然黯然坠地。
“我甚至觉得,北大的一切都可笑!除了一柄柄笑料,北大再没有别的了!”
谭冕抢大步奔上前,一踩将烟卷弄熄了,转过身来嗔她一句:
“你呀,说话太偏激!”
“什么叫太偏激?嘁嘁,得了吧你!”姚娜不情不绪,气咻咻地尖声嚷叫,目光里满带挑衅意味。“她那些屁玩意儿,分行散文罢了,根本就能不叫诗!说洞穿了,一堆文字垃圾嘛!最垃圾的文字,叫人无法忍默!诧怪的是,你竟动情地上台发言,手舞足蹈地吹捧这婆娘,还捧着那本破诗集,躬腰屈背凑上前去,请她签名留念。这会儿,你又趴在书桌上,赶写肉麻的书评——”谭冕想开口分辨,姚娜抬起手狠捣一下床铺,强硬地抑制住他的意念——“老谭,听我说!听我说嘛!今天研讨会上,究竟谁他妈的真懂诗,你说说?”逼尖了她的嫩嗓子,撒娇放泼地质问,一根纤指尖戳戳点点着他。
“哼哼!天底下人都不懂诗,单单你姚娜懂得,行了吧?你呀,尽瞎嚷嚷!算啦算啦,不跟你混辩了!”
“不行不行,那不行!不准退避!”她微微扬起头,重重捣一下床铺上的垫褥。“不辩也得辩!”
说完,她尖声疯笑起来。他俩也给逗乐了。
“堂堂乐冠华教授,也打着北大的绣金幌子,干起扯拐打骗的勾当。哧,没劲噢!”老杨簸摇着脑袋,忾忾焉兴荡起幽叹。“没劲呀真没劲!没劲透了哦!”
“哼,甭提乐教授!他么,老早就这么胡来!到处给人作序,书的内容懒得看,他就信笔胡写一通!”
“给你诗集作序,那也是胡写吗?”谭冕火铳了她一下,对着她的心口。
小姑娘吃他一火铳,脸面涨出些异样来,这才低眉耷眼,乖顺地哑默了。
“你们不了解内情,切莫乱发讥议!实话透给你们吧:他若不这般周旋,《诗苑》老早就停刊了!”
原来,《诗苑》订量一直上不去,北大校方又不拨款大力扶持,因而出版经费陷入窘况。每年《诗苑》依靠拉赞助,勉强维持着发行。从国内拉赞助,固然称不上剀切。抬爱诗歌者,尽是拙于用世的痴迂贫士,所谓“有酒胆无饭力”的角色。俗言说:“一龙生九种,种种各别。”又道是:“竹篾编就千样物,谷米养出百样人。”所幸海外华裔中,那种腰缠万贯、诗才欠高,却渴欲扬名宣誉神州者,多如江河湖泊之鱼鳖。端赖这侪傻角之周济,《诗苑》才得以熬过难关,免遭市场经济淘汰出局的厄运。拿这次来说吧:蘅芜出手阔绰得很,慷然慨然支票了三万元。
“这叫人情世故,懂了吗?!”谭冕归结一句,打鼻孔里闷哼出一郁声,仿佛鼻屎壅塞了通道。
“喔……原来……”老杨咧了咧嘴,笨笨地哂笑。笑声短得出奇,听上去憋憋促促,仿佛轻轻一声咳,再嗽了嗽喉管。“原来……乐教授这么做,肚里苦水一缸哩!”
“换了我,宁死不要这臭钱!哼哼,我偏不受这口软气!”
姚娜任性地叫嚷,语气尖诮,同时将长脖颈绷直,一副引颈就戮的神情。谭冕张开阔嘴巴,待要刺她一句什么,蓦地传呼器又骤响起来:
“杨秋荣,电话!”
“来啦!”
老杨疾步赶下楼,三步并作两步,心里想:今天找我的,可真不少呢!
“喂,谁呀?”
他把听筒夹在肩头与耳朵之间,漫然问了一声。
“我呀,嘻嘻……”传来一个嫩女孩儿的声口,“你是杨秋荣吗?”
“是呀,你是谁呀?”
对方的声音娇柔婉润。不过,想不起她是谁。
“我是……嘻嘻……你妹妹!”
“什么什么,你是我妹妹?”
咦嘢,好怪哉!
老杨的妹妹叫杨小英,在老家当清洁工。可她并不晓得我的电话号码呀!莫非二哥告诉她了不成?
“小英,系你啵!”他改用家乡话问。
“什么什么?哎,方才你说什么?对不起,我没听清楚。”
老杨扑哧一笑,心想:谁呀,这么促狭?
“喂!你究竟是谁呀,竟敢冒充我妹妹?”
又传来一阵嘻嘻的笑声。
“刚才,我是开玩笑呢,对不起呀!”
“没关系。但是,你究竟是谁呀?别跟我打哑谜啦!”
“嘻嘻……不记得啦?嗯……我们见过一面……”
“对不起,忘记了!”
“我姓李,想起来了?”
姓李?没这么个熟人呀!
“对不起!还是想不起来。”
“哼,真笨蛋!”电话那头轻嗔一句。“提醒你吧:‘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喔……想起来了!”
老杨迭口道歉,同时暗骂自己:“你呀你,‘整天拉二胡,越拉越迷糊’!听到嘻嘻笑声时,你本该想起来的嘛!”
“你叫李……”
李……什么来着?还是想不起来。
“我呀,叫李桂华。”
“对对对,李桂华!……哎呀呀,惶愧惶愧!瞧我这记性!哎,你在哪儿?”
“在单位呢。”
“过来玩?”
“不行呀,正上着班!哎,跟你说呀,这个电话号码,我打了好多次,都没有打通。我心里直纳闷,差点疑心你是骗子呢!”
“哦?你是上午打的吧?”
“是呀。”
“我们这儿上午10:30之前,电话关机。”
“为什么呀?”
“上午一般有课呗。”
“哦……我说呐!”电话那头又笑开了,嘻嘻嘻嘻。“我也觉得奇怪:当时瞧着你,不像个骗子嘛!”
“噢?骗子?我骗了你什么呢?”
“嗯……暂时还没有呗!”
说着她又轻笑,这回咯咯乐哉。
走出传达室,老杨心想:这丫头怪趣人的!身上汪洋汪溢着一股活力,一股青春活力,难得呀难得!
“老杨,快过来!你快来嘛!安慰安慰我吧,我苦恼得不行啦!”
推门进屋,姚娜立即冲他扭着身段,撒起了女儿娇。谭冕坐在一旁,一副无奈嘴脸。
“喔嚄嚄!”老杨朗声大笑起来,“你们是‘偶像扔进未名湖——诗人(湿人)’,彼此息息灵犀焉,惺惺暗通焉,我却是两头搭不上哦!这般情形下,还用我这‘干人’来慰情么?”
“劝过了,可她不听我的。”
“哦?你恼什么呀?”
待听过她一番抱怨,老杨“扑哧”一声乐了,心里且笑且叹:姚娜呀姚娜,你真是越来越任性啦!
据姚娜叨说,进入第二学年,课程加了许多:《军事理论》、《高等数学》、《古代汉语》、《反杜林论》、《文学概论》、《中国通史》、《世界地理》、《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宗教学概论》、《科学社会主义理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一古脑儿死劲猛灌。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她喜欢的课外书却没工夫看,心爱的诗歌也没工夫写了。
“唉!真的真的,我不想学了!”
“这是打基础,很有必要嘛!”谭冕正言规劝道,“否则的话,‘沙滩上起高楼——基础不牢’,就不稳妥了。说实在的,我们还羡慕你能学这么多呢!”
“但是,这分明浪费时间,虚耗生命嘛!很丰很富的个性无端遭受压抑,极大地干瘪化,好比榨橙子一样,丰富的果汁给榨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是一把渣滓。搞这套把戏,一句话,把人挤兑得痛苦死了!”
“能否举个例子?”老杨提点她一句。
“譬如说吧,《古代汉语》课非叫我们认繁体字,我不愿认;若是不认得,连课文都读不懂。你们说说,多么腻烦死人!”
“写简识繁,这一关必须过的,”老杨道,“否则,你读不懂古书。”
“我又不做古人,那些霉坟破典,读来管啥用呀?”
“别忘了,你进的是‘大师班’呢!”
“就是,就是。你是未来的国学大师嘛!”谭冕点头呵呵然。
“哼,甭提了!”她不耐烦地撇撇嘴,“什么狗屁‘国学大师’,我才不稀罕呢!我要当大诗人!!我要为中国拿诺贝尔文学奖!!!”
喊出最后一句时,她双手高举,爆发一通聒絮的疯笑。
“哈哈,够邪性!怪事出啦!”谭冕高声笑嚷,“我们这儿,出现两个要拿诺贝尔文学奖的喽!!”
耽怕和她拼抢似的,姚娜“噌”一下蹿跳起来,冲着老杨逼尖嗓门嚷道:
“不行不行!我先拿,你后拿!老杨,同意么?快表态,你同意么?”
“别跟我商量……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老杨喋发憨顽的朗笑,使劲顿着脚儿,同时踅踅转身子。他撒野般阔声朗笑着,风度倜倜傥傥,笑得腰杆都板不起来,继而连连摆手道:
“算了,算了,你独个争冲去!杨某菲才,诚非佳选,宣告退出矣!哈哈哈……哎哟哟……把我肚子笑痛啦!”
五十四
北海公园在举办一年一届的荷花展。打公园正门进来,但见养在大瓦缸(外套一个青花瓷套缸)的莲荷摆列于两厢。玉碧碧的叶片宽宽地舒展开,那妍鲜鲜、色色新的娇瓣儿,叫人茁起探手挲几挲的冲动。高高耸挺的茎秆顶端,深深浅浅的荷花有的绽放开,有的娇羞地含着朵儿,在爽飒飒的秋风中摇来曳去,引动投于地面的憧憧魅影,娑舞出妙曼动人的清淑雅姿,陶乐地浸润广大游客的身心。更有“池河贴水圆”,无须破费笔墨矣。啧啧,真棒啊!当得起“逞妍斗色”的四字赞!道路两旁摆设着石榴、苹果、橙子等盆栽果树,莳在半人高的松木桶里,真诚的果实缀满嫩条细枝,将时令打扮出温暾的暖意,有的嫩枝还给压弯了,显出季节的特有分量。一棵不大的果树,结果竟是如许之多!老杨不由爆裂出一阵笑咤,他徜徉着,流连着,乱丢讶叹啧啧。“嘶嘶嘶,嘶嘶嘶……”秋蝉啁啁聒聒,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强一声弱一声,带几丝凄切的况味。嗷唷唷,游客可真多!超多喂!多到不堪的地步啦!好些人并非为逛园子,而冲着荷花展专程赶来的。桥头和过道壅堵着人流,有本市的也有外省的,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叫谁看在眼瞳里,都会感觉怪腻怪烦的。人类啊人类,老杨默默嗟慨,你们霸占着蔚蓝色地球,真真是繁多得无谓、庞杂得可厌啊!明艳的秋光暖暖澄澄照映,温煦的金风来来往往拂吹。游客们熙熙攘攘行走,乱乱哄哄拍照。嘈嘈聒聒的说笑声一阵继一阵轰然响起,此消彼长,此起彼伏。这般般的烦渎,搅扰着这座昔日的皇家园囿,闹腾得消停不了片刻,恰便似正月里赶庙会的热闹景况。倒是湖面上一只只白色鹅子船,自自在在地“红掌拨清波”,船尾拽出白练也似条条波痕,焕焕影映着蓝湛湛的晴天、碧澄澄的湖水,以及琼岛的白塔、环湖的垂柳、雕梁画栋的古雅建筑,以及团城上奇姿逸态的古松……端地好看煞人!
“你们……唔……”尤天智眯细起睫毛修饰过的凤眼,踌踌躇躇着开言:“朝小西天走吧!我估计,那边游客也许少点儿。”说时手搭凉棚,四下里张了一张。“我呢另有事情,就先告辞了。”
他俩朝她扬了扬手,目送她转身离去。老杨一面缓步行走,一面拿眼把身旁的李易安一溜。她并非他想象中的古典美人:穿着朴素的米黄色布料女式套装;身量比他略略高一些,手脚骨骼也大着一号,腰身颇为健硕。这预示着:中年后的她,将有发福的大趋势。国字脸庞,浓黑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皆大号,款式略显老旧。总而言之,一个粗粗笨笨的“京丫头”。他有些瘪气了,暗自嘀咕说:“嘁,怨不得呢!这么大了还没嫁人!”反过来省一省:你的容止远非英俊都雅,挑剔人家可有什么理由?似乎找不出来。或许就在此刻,她也隐隐感到三分失望,洇濡几许清浅之惆悢吧?
两人且走且聊。行不远,张见岸柳下一把躺椅,便落了座。有意无意地,她将随身挎的棕色坤包往椅子当中一搁,在彼此间无形中砌起一道壁垒。他偷偷地眼她一下,心头局局促促的,谈话兴头陡地龟缩了好几寸,仿佛一只老鼠刚钻出洞,竟瞥见洞口闪过一只黑猫影子,吓得赶紧溜撤回窝,连大气都不敢出了。这种局促感还挺活性的,迅速就传递到他手掌上。有一种感觉:这两块身体的零碎部件往哪儿搁都欠妥当,横着不是竖着也不是,蛮不得劲的。再有,那椅面像是未经打磨的石料,把他的屁股硌得隐隐生疼。这种疼痛感渐次加强,叫他说不出地觉着苦楚,仿佛三伏天光屁股坐在水泥板上。
她询问他的家庭情况,听后淡怀一点头,衷曲地赞扬起来:
“唷,可不简单呢!穷苦出身,全凭个人奋斗闯北京。比起我来,你可强大多了!”
“强大?一般般吧。”他谦抑作答,又缀补一句:“算不上什么的。”
她根问他父母怎么死的,他免不了一一告诉。略想了想,她又打问起来:你怎么不在同学里找呢?又问他:你是怎么认识成仁美的?他当即作答,又费一番口舌。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散散漫漫载侃载聊。多半时间是她探询什么,他呢应声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隐隐有些踧踖,暗自犯起嘀咕:“不会是你的职业病吧?你怎么老是喜欢提问呀?”这种中学生课堂答问式的聊天让他很不惯,拘束得像戴口罩说话,气闷得憋紧憋紧。他孤自默忖:倘若我逞演口才呢,未免有意唐突人家,自是不大好。落个“瘦驴屙硬屎——瞎逞能”的褒贬,岂不叫人笑掉门牙?于是他的答话简短且干巴,像是一根根码好的劈柴。对方叩询什么,他便回答什么。提问时她的眼眸并不冲着他,而是瞻望晾挂天陲的一片浮云,那片浮云破絮得俨似贫僧的百衲衣。浮云一任闲舒卷,全不睬她的一往情深。他心里暗想:遐首云天,作态给谁看?嘁,辜负啦!每次开口说话,他倒是眺起瞳子对瞅她。他沮闷地发现:每当她发笑的时候,外眦的鱼尾纹便粲粲一现,顷刻间毫光四射矣。
——这便是女人“后青春”标志啦!
——你和我呀,可算同病相怜喽!
“你这身衣服,呃,挺不错的!”
他指着她的衣服夸赞一句,顺带把叫他隐隐不愉的话题兜开去。
“哦?果真好么?”
俯察一下衣着,疑云霾霾地,她打了个大问。
“唔,很不错!”
“真的?”
“真的,朴素大方!”
“会不会……有些古板呢?”
“不古板。反正嘛,我瞧着挺爽眼!”
她含笑解释道,她的衣着带有职业特点。中学教师得为人师表,穿着不能太花哨。不能叫高中生瞧着动起歪心思,上课时尽胡忖乱想,不肯好好听讲。
“那是,那是。”他啄头连连,内心却侃讽自己:“‘猪鼻子插葱——装蒜’唷!羞羞羞!”
三天后,改在景山公园再会面。耽怕自己穿著寒碜,头天傍晚他横下心来,花大价钱在专卖店买了条利达斯牌牛仔裤。商店专设截短裤腿的业务,他将过长的裤腿截短好几寸。真个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三分人才四分扮,成人仪容要好看”,老杨穿上新裤子,在商店的试衣镜前拿姿捏态,顾盼有媚良久,情态烨烨然。拍拍裹得紧梆梆的臀部(阴茎和睾丸荚果其中,从实讲来吧,真不怎么舒服),他自觉精精神神的。呣,蛮好喔!要显弄自己的体面,何妨汰掉些书生气,多添几丝牛仔气息?最关键的是,草包肚的缺陷给遮隐了。呵呵,蛮好蛮好!回到宿舍,王风夸扬说:“呣,挺好的!这回讲时髦了,年轻好些!”老杨叹气道:“原价265元,打折175元,蛮贵的嘞!这笔钱呀,可买八九本小说!”杨明中察言观色,看出他有约会,便开笑道:“得了,特事特办嘛!这时候别心疼钱哟!”谭冕则大摇其头,啧啧迭口,嚷嗔:“啧啧,不划算嘛!真的,太不上算了!”老杨才听不进去呢。次日,他赶到景山公园门口,张眼瞧一瞧李易安:哟嚄嚄!和上次见面一模一样,她依旧穿那身衣服。走到近前细瞅,才发现服装颜色和上回见到的相同,只是款式稍有区别:这次穿的翻领略小。一时间,他疑心她衣橱里全是这些老气横秋的女装,她竟提前步入中年了!咦嘢,为什么不穿裙子?真是怪煞哦!老杨认为,姑娘该温爱穿裙子才是。文静肤色和胳膊腿蛮漂亮,特别喜欢穿白裙子。安小薇身材挺不错的,她喜欢穿套裙,色调搭配讲究和谐。只有“任性女孩儿”姚娜追求男性化打扮,才惯穿弹力牛仔裤,弄得紧紧绷绷的,好显摆两条细腿的线条美。
许是嫌胳膊腿不雅观,她才不愿穿裙子?
这一回,李易安热涨了态度,对他亲和了好些,但是仍爱提问,而不喜欢被问。
“毕业后,打算找什么单位?”
问话时,她紧着的嘴角就势放松,似有一星儿笑意歇脚那儿。看样子,呃,得歇上一阵子。
“我们学中文的,适应面比较广,国家部委机关、报社、出版社、高校都可去。以前我在高校呆过几年,那种清贫日子挺难熬的,就不打算考虑了。初步想法,嗯……想进报社,或出版社。”
“哦,对了对了!有个单位很适合你!”她用拇指捺住一个扣钮,脸面表情鲜活起来,仿佛催肥后的庄稼叶面。“去人民日报社吧!”
她眺起亮烁烁的瞳子,将两片巴掌合拢来,击出一响悦耳之音。
“据我看来,那儿顶好了!”
“哦?真的顶好?”
“呣,顶好!”她肯定地一点头。“真的特别好!我有个同事,她丈夫是那儿的。据她闲聊时透露,那儿待遇特别好!”
接着她夸描了一番:那儿住房特好,工资特高,福利特棒。她满带得意的神情,滔滔地掰指点数着,俨然那是她的工作单位,各项好处正在享受着,心惬意满得盖了帽了。
“反正吧,各方面待遇都顶好!真的,好得没治了,特别特别好!”
“呵呵,好嘞!主意拿稳了!——啪!”他这下起劲了,拍打一下自己膝盖,兴奋得肛口含屁欲放,痉挛了三两下。“就依你说的吧!去人民日报社!”
他的语气异常轻松,而且率性得洒洒随意。仿佛靠山着神秘的高层背景,甭说进人民日报社,就是进中南海也是不在话下。
告别了李易安,老杨从景山公园乘111路电车到北京动物园,再转332路公共汽车,返回燕园。途径紫竹院公园时,他蓦忽想起李桂华来,意欲下车找公共电话亭挂电话,问侯她一声。但是,一来天色不早了,二来进一趟城不容易,光乘公交车来回就耗掉三个多小时。这会子感觉有些疲顿,他忖了一忖,也就息了念头。
由小南门进得园来,他左一拐右一拐,迤逦走到歪脖榆下。此时此刻,榆树影儿斜卧于日头底下,仿佛一头老牛卧于一片水洼里,懒懒慵慵歇着晌午。蓦然间,脚底下传来脆响,窸窸窣窣,猛低头审瞧,脚下焜黄华叶连片。他弯腰拾取,捏着叶柄迎亮转动着,细细打量一番:叶片有些打蔫了,上面杂缀些褐色斑点。许是害了什么病吧?他仔仔细细审察。逆着柔柔的夕光,那暗黝黝的畸干和众多桠杈,镶镀着一道金边儿。澄澈似水的逆光里,黄叶内外朗映,通体是透明的,叶脉也瞧得三清四楚,仿佛它吸收和融解了丝丝阳光,将它们温存地、悄密地储藏起来。一阵干爽爽的金风缓款地拂过,树叶朝一方向纷纷翻转叶片,婆娑出簌簌簌簌的微响,浑似一群顽童在窃窃私语;一阵金风从另一方向款款拂过,树叶随之纷纷翻转叶片,发出脆响娑娑娑娑,浑似他们嘟囔抱怨着,带几许怄气的意味。却原来,受着南上暖湿气流和北下西伯利亚寒流的交替控制,北京城春秋两季的气流极不稳定,风向素常没个定准,俗间称作“乱头风”。
却说乱头风飙飒过来,一阵继续一阵。榆叶禁不起飕飗风寒,冷抖得颤颤悸悸,东飘西舞掉落地上。一片偏巧落在他顶发上,旋又擦过高额、鼻梁,飘滚于胸膛,最后悠落于地面。老杨仰头痴望,魔魔愣愣的。一股高浓度的凄楚打心旮兜起,呛噎了他的肺管,一时间无力疏通了。
他姓“杨”,对草木怀有一种特殊感情;名字中带上“秋”字,对秋天便有殊胜的情愫,视同“我的季节”。光景是在前年中秋吧?没错儿,就是那时节。有一次,老杨和丁卯打歪脖榆下走过。悠呀悠,荡呀荡,一片榆叶倏飘在地。老杨弯腰将它拾取,对丁卯幽幽惋慨:
“瞧瞧,这就是生命啊!秋到燕园榆一树,叶叶秋声,似诉流年去。瞧着叶片娑娑零落而毫无感觉的人,真不配学文学呢!”
丁卯毕竟二十几岁小年轻,和老杨相处日浅,对他善感的性情不甚明了。乍听这番骚慨,他陡陡地猛吃一吓:
“唷嚯,竟然这般忧伤!这小片落叶,让你想起了什么?”
“唉——!想起很多、很多啊!”
老杨很悲剧地簸晃脑袋,叠放老长的几爆叹息,声音凄凄哀哀。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每次睹见枯黄落叶,我总是深深地载忧载伤,比河更宽比海更深。我亲历了一种凋零的哀感,凄凄得不行,唉!就仿佛……”
“仿佛什么呢?”
“就仿佛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让清癯的的秋风飕飕地扫走了!”
打从这以后,老杨注意观察这棵畸怪的歪脖榆,渐渐就发现:由于养护不善,这棵畸兀的怪树除枝干扭曲外,还感染了病害。杜甫《薄游》曰:“病叶多先坠,寒花只暂香。”歪脖榆虽非蒲柳,竟望秋先零,在燕园林木里,它属于最早凋叶的。呜呼!深可哀怜,不可不怜哉!对这株节节疤疤的怪树,他不由得加意疼惜,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外延部分。因春感怀,遇秋成恨,原是中国文学一大传统。早在战国时期,宋玉便以一句“悲哉,秋之为气也”开启骚客悲秋之先河,读来令人陡然打一哆嗦。历代文士承其端绪,掇其余韵,将秋兴之骚慨形诸笔墨,做成一道风味别具的文学大餐:阮籍的“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陶渊明的“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林空自凋”,李白的“坐愁红芳歇,白露凋华滋”,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刘长卿的“秋风落叶正堪悲,黄菊残花欲待谁”,孟郊的“秋风白露沾人衣,壮心凋落夺颜色”,李贺的“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晏殊的“酒阑人散草草,闲阶独倚梧桐。记得去年今日,依前黄叶西风”,晏几道的“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欧阳修的“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王安石的“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苏轼的“病马已无千里志,骚人长负一秋悲”,汤显祖的“春年桃李真须惜,岁晏荣华空自赊”,曹雪芹的“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林昭的“莫笑狷狂乔作态,秋风秋雨愁煞人”……确难枚数矣。老杨淫浸之,饕餮之,咀咂之,玩味之,可算有年头了,饱饱地载濡载润。若干年以后,他撰就一篇学术论文,嘿嘿憨笑着声称:千年以来,历代学者把杜甫《登高》都解错了!铸就中国学术的千年笑柄!肆放狂言曰:《登高》的确是一首千古奇诗,遗憾的是:千年以来尚无第二个透澈理解它,除了杨秋荣……呃,这且搁放一旁,后文详侃之吧。[31]歪脖榆的每次凋叶,仿佛成为他生命将以早凋告终的一种厄兆。他虽不似黛玉葬花那般风流标举,但是心中那份痛惜与无奈,原是妙相契合的。惜乎他初谙诗道,对此莫能泫泫有作,只得吁嗟乎聊以伤悼,徒发几声浩叹罢了。
却说老杨捏着那片树叶,正自凝思寂想,忧戚哀伤不已。蓦然间,一只手打背后伸过来,在他右膀上轻轻拍打一下:
“老杨,呆想啥呢?”
老杨回头看时,见是住在对门的韩昌,北大城市与环境学系同年级的研究生。他淡然一笑,也未作解释。两人把脚慢慢地停着些走,一路上闲扯起来。老杨知道韩昌是湖北省人,岁数和谭冕相同,还没交女朋友。走到47楼1单元楼门口,老杨相一相对方个头:虽说不怎么高吧,却也不算太矮,便想起尤天智所托之事。试探着,他提了一句:
“哎,听我说!我认识一个女孩儿,26岁,老北京,本科毕业。她呢,很想找个北大研究生,我给你们牵根线,怎么样?有意愿么?”
韩昌的眼眸里爆出晶辉,熠光闪之烁之。他将胸膛昂挺,精神擞了擞,催促着说:
“好呀好呀,我很爽意的!劳动你多费心,速速作成这件事吧!”
老杨听这话打拢了一处,登时兴头勃挺矣。待问明对方基本情况,他不急于回宿舍,快快然笑答:
“放心!都在我身上,管保办成!‘有麝自然香’,两天内给准信儿。我这就打电话去!”
他折回44楼电话间,给尤天智打呼机。谁知急呼了三次,她的寻呼机明明开着,却并不回话。没奈何,他只好再呼服务台,将韩昌的情况三言两语告诉寻呼小姐,请对方复台查询。办完这件急务,他才回到宿舍。
其时,杨明中摊开一张报纸,以缓缓慢慢的语气诵读着。王风照依坐在自己桌旁,一边悠悠缓缓叭吸烟卷,一边平心静气聆赏幽奥。辜鸿钧也在坐听,两条长腿叉开着。他捧个当茶缸子使的雀巢咖啡罐,一边闲啜浓茶,一边漫聆妙文。老杨微觉口燥,便撮茶倒水,不渲不染安坐着,悄悄静静地聆听。
全篇念完了,杨明中诚恳地问王风:
“老王,给评评吧!觉得怎么样?”
“嗯……”
王风鼻子里发出一声共鸣,随即冲着天花板眨眼,继而默默忖量起来,又将烟卷伸到烟灰缸里,轻轻搕弹几下烟灰,这套动作舒缓而连贯,清隽雅士自成风范。
“唔……感觉嘛……还可以。”
轻轻送出几个眼圈儿,待轻烟袅袅四散,他吐藻这么一句,蕴涵载温载淡,裹挟其中挥发开。
因为没听到文章开头,老杨便要过报纸来,粗促浏阅了一下。原来,《洛阳晚报》举办一场征文比赛,以“庆国庆、迎中秋”为主题,杨明中投稿了《洛阳牡丹甲天下》,属于抒情类散文,方才他诵读的即是。杨明中有个契友在《洛阳晚报》文艺版任编辑主任,兼任洛阳作协副主席,曾替他发表过若干散文,还介绍他加入洛阳作家协会。老杨将文章浏读一过,不免就有些失望:虽有浮词泛语,水平并不算坏,然较去年发表的《园之柿》,并无“王之涣览胜——更上一层楼”之焕焕境界。顺便一提,那篇散文刻意戏仿鲁迅《秋夜》,峭拔得饶具美学意味,起句如下: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三株树,一株是柿树,另一株也是柿树,还有一株也是柿树。”
老杨欣赏个中机趣:“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该调皮捣蛋唦!反观这件读物——《洛阳牡丹甲天下》呢?不好不好,谈不上佳作。行笔过于模规循矩,所谓“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他读罢隐隐失望,只是不便露形于脸色。
“老杨!”
“嗯?”他抬头,偏过脸去。
“好歹你评评吧!”
“呃,好读件,词藻警人!秋水文章不染尘,好一篇锦绣文章,文章轨范也么哥!读来如啜香茗,余香满口,可谓燕园大手笔矣!嘿嘿……嘿嘿嘿……”老杨脱口笑夸吟吟,笑得阔嘴巴走了样儿,继后吮了吮下唇笑出的唾水。“我若是评委,没说的:一等奖!”
杨明中介绍说,这次征文奖金不算低:一等奖4000元,二等奖2000元,三等奖1000元。
“没的问题,一等奖非君莫属!——到时候,别忘了请客哦!” 老杨带笑接口,还动手示意,做了个“罐子里捉龟——手到擒拿”的科范。
王风不禁“扑哧”乐了,拿夹烟卷的手指点着他:
“你呀你呀!准要脱口后一句,让我猜着了!”
他掉过脸去,对杨明中说:
“像这种征文比赛,洛阳才俊一准倾巢而动。我觉得,凑个热闹,骀荡情怀,挺好的嘛。拿不拿奖,倒是次要的。”
“是是,说得好!”杨明中嘴角捺一捺,继而矜矜地哂出几声。“荣誉不过镀层金,不妨看淡一些。‘淡泊以明志’,明哲之训,是吧?淡名泊利,保持平常心。”
“依我看来,‘有窝就下蛋,有水就行船’,发表了就好嘛,好歹了了件心事。”老杨潦草地接嘴,心里不怎么看重它。“禅宗讲‘平常心是道’,你能以平常心待之,那是最好不过了。”
杨明中转向辜鸿钧,问他有何高见。
“唔……还行,挺不错的。”辜鸿钧顿了一顿,讷讷地答说:“老王说得对,重在参与嘛!淡定之说,或许可借鉴。据我看来,想拿一等奖……呃……怕是没戏吧!”
杨明中回过脸来,再次恳请老杨斧正,不吝指教。老杨咂了咂嘴巴,啧啧兴叹道:
“清思隽笔,允称佳妙,啧啧,真好也么哥!辞采骏发,余味曲包!字字载焕载发,越看越焕发,叫人不忍释手。哎呀呀,了不得嘞!笔力矜健,直追汪曾祺矣!”
“哧哧,好油的嘴!‘整瓶不动半瓶晃荡’,你这张寡嘴特爱混搅,以逞弄虚浮的夸谈取快!”辜鸿钧哂哂地抿笑,按住老杨膀子,推摇篮似的将他轻轻推一把。“‘茅厕里啃甘蔗——臭咀嚼’,偏爱贪胃口!老杨不诚不恳,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
老杨笑得很淡,不去搭理他,端起水杯咕咚一口。
“‘马屁不出门,熏杀一屋人’,呵呵,搞笑搞笑!”辜鸿钧游目流观,呵呵暴笑着,挨个儿指指点点。“我发现,你们宿舍滋生出互捧的语境,而且口味蛮重的。老杨的‘捧杀棒’,如今越抡越离谱了!”
“他呀,自创一套‘杨氏捧杀棒法’,动辄使性乱抡一气,”王风哂笑着,抬手指点老杨,“请问在场的,谁敢不服老杨?”
老杨将茶缸子递到嘴唇边,正想啜上一口呢,听到这句打趣语,忙把茶缸子放下,扬眉昂胸擞肩膀,充好佬[32]地亢声断喝::
“我——就——敢——!”
大家撑不住,哗笑声滚滚,蓬蓬然打散,袅袅焉逸开。
“呵呵,偏你的嘴油脂多!你小子浑不赖,调侃起人来,一句是一句!”辜鸿钧笑指老杨,呵呵乐得舒开心怀。“自我调侃的技巧,抵达巅峰状态啦!”
老杨涎皮嬉脸注一句:“称‘疯癫状态’,庶几更恰当乎?”
众人的喧笑尚未止息,这下子变本加厉了。
“老杨的吊诡式侃讽,业已凶相毕露,讽言刺语难找敌手。”王风含笑做总结,这是他的拿手惯技,不待人敦催便揽了活。“他发扬‘游戏三昧’的禅家精神,既勇于侃讽别人,又敢于侃讽自我,在二者之间转换自如,真个叫‘刀切豆腐两面光’。”
众人听毕赞妙,齐声拍掌大噱。
“老杨开嘴谠侃,向来就没轨辙,”杨明中动用书学知识作喻,“犹如汉人写隶书,原是信笔写去,一派天机烂熳,无挂无碍的。”
“的是,的是!”众人笑赞。
“‘头难起,尾难收,千古文章没定格’,我再研读研读,”老杨将目光凝注于报纸,做出虔心奉读的模样,将标题一字一顿念诵一过:“洛、阳、牡、丹、甲、天、下……我觉得,老王——”说时转向王风——“这篇妙则妙矣,不过和你的那篇——呃,去年你写的——比较起来,水平硬是差劲些!”
“瞧瞧,又来了!”王风撇嘴笑哂,说时劈手夺过报纸。“你耍侃讽,调笑我?”
“老杨发言,总是褒一个贬一个。”辜鸿钧瀑笑,从旁缓捺一楔,“七十二行不学,专学一行——讨人嫌。”
“不,不,我哪敢侃讽?讨人嫌更不敢啦!掏实心话,读着这一篇,我暴然想起去年老王在校报发表的《五四学人的性情》。两篇笔调有几分肖似,只是那篇更古朴老健,读来有畅神的快意。若论其味道嘛,还是老王的更醇厚,情致娟娟妩秀!”
“拿来,”辜鸿钧大手一伸,打王风手里取过报纸,“我倒要瞧瞧,验证一下!”
“记得当时读完后,”老杨继续讲,“我心里纷纷纭纭,纠纠结结,一方面明亮地羡慕,另方面黝亮地嫉妒,于是立意挑出个错来,好显一显俺杨某的超卓手段。殊没料想,挑眼了好半天,竟挑不出半个来!嚄嘢,当时我气极败坏啦!真的真的,太气极太败坏啦!恰巧这时候,你们猜怎么着?嘿嘿,嘿嘿嘿……终于找到一标点错误:一处该打感叹号的,竟打了个问号。我暗自矜矜得意。谁知拿老王的原稿一核对:嗬呀,不对了!却原来,并非王风误写,是校印刷厂的排字工粗放心意,竟然给错排了!当时把我给气的鼻孔呼哧呼哧!我呢跳上车子,往校印刷厂劲赶赶地快骑,心里暗暗酝酿着叱骂:‘哼!查出这腌臜泼才,我非咆咆地泼骂,骂他个狗血喷头不可!’浮想着训斥这混蛋的情景:‘哼!你这泼才,太胆大妄为啦!(气得浑身发抖)知道这是谁的文章,唵?(鼻孔里呼呼喷气)你知道自己错误的严重性,咹?(暴跳如雷)你晓不晓得,这给中国学术带来多么恶劣的影响,嗯?(捽住他衣领猛劲推搡)他是中国学界未来的泰斗啊!’谁知到那儿一瞧:得得,甭教训啦!”
“怎么回事儿?”好奇心未得满足,大家齐声发问。
“却原来,印刷厂厂长气歪了鼻子,指点那混小子冒虚汗的额头,正在训话呢。只听得厂长扬拳老高,狮咆虎哮道:‘哼!你这泼才,太胆大妄为啦!(气得浑身发抖)知道这是谁的文章,唵?(握拳咆哮)你知道自己错误的严重性,咹?(暴跳如雷)你晓不晓得,这给中国学术带来多么恶劣的影响,嗯?(捽住他衣领猛劲推搡)他是中国学界未来的泰斗啊!’嘿嘿,嘿嘿嘿……”
未及说完,大家早笑软了身子。
“哼,你这脏心烂肺的!”
王风又是气,又是笑,又是急,忙忙地奔将过去,嘴里叱骂着:
“哦嗬,舌瘾又犯啦!‘说你胖你就喘’,如今你越发上杆子,连我都编派上了,还说不侃讽呢!”
将他膀子一把扭住,反到后背按倒在床,作势就要肥揍他一顿。老杨扭头一瞥那拳头,但见肌腱绷得紧紧的,忙忙闭了眼睑。王风虽不真揍,嘴里仍是虚发威吓,问道:
“‘江湖佬耍猴——名堂一个接一个’,还说不说,嗯?敢不敢说,嗯?”
老杨忙拱手讨饶,扬声扬脸嚷叫:
“明中,快来快来!孤家有难,快快——快来救驾啊!”
“就你这张臭嘴,谁愿意搭救?”杨明中佯佯作怒,丢给他一肥嗔,“呸呸!打掉妄想,做你的寡人去吧!”
大家畅意放怀,浊浊地笑闹一通。
隔了会儿,王风叭吸几口烟,赓续他的清侃事业:
“小品文谁都会写,写好它可是太难了,‘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小品文和小说,二者之间区别很硕。写作路数不一样,‘围棋盘里摆象棋——路数不同’。小品文讲究惜墨如金,朗朗上口,句句敲打得响。因此,得不断地删字。删,删,删,毫不客气。”
“那小说呢?”老杨歪着脑袋,就势憨笑黠问:“依你说,须得不断地添字喽?”
“不是,”王风雅相地哂笑,将烟灰磕弹一下,轻轻。“都要求删字,但是删法不一样。”
“咦~嘢~!删法竟有不一样?莫非写小品文拿扇子扇,写小说拿巴掌扇吗?”老杨诘难他一句。
“这……这……”
王风的思绪给冰了一下,登时就冻结啦!话语链条“咯噔”断开,他的表情变更了,恛恛惘惘的,继而回转身子,冲杨明中讪哂道:
“我老早就发现,跟老杨讲话,很难正正经经。他思路太灵活了,比韧带还弹性,自如地‘妙思触物骋’,时不时孙猴子那样跳腾出来,同你耍玩噱头,调皮你一把,捣蛋你一把,不浊闹一通绝不甘休!”
“他内心的解构欲太武烈,惯于激浊扬清,以诮笑来涤荡一切。”杨明中捞过话头,指头遥点着他,数数落落。“只是讲出话来每每夹刺带芒,叫人听了挺不安适的。”
“嘿嘿,穷极无聊耳!这是一个贫乏的时代,谁都难免穷极无聊的。”老杨且憨笑且侃说,“掏心窝子说,我嘴腔里实在寡滋寡味,遇便就掏出语言飞刀,恣性肆意耍弄几下,玩味一把言语的快感。”
“这种快感好比手淫,”杨明中批注一句,纵情呵呵乐哉,“尽管有自戕的嫌疑,你仍是爱此不疲,乐此不倦,我行我素也么哥!”
噱笑声又响起,轰轰轰轰……坦克车开过来啦!哈哈哈……老杨笑得尤其浓酣,全然没了捆儿。那张阔嘴儿浑似一把喷壶嘴儿,尽兴地左一下来右一下,淋淋兮漓漓兮,浇湿了满满一屋子。
“爱此不疲,的是的是!乐此不倦,优哉游哉!俺是‘反调俱乐部’的老票友了,冲罗决网舍我其谁?嗬嗬嗬,武武烈烈,瘾头决不小呐!姑命之曰‘我侃故我在’!”
老杨一头嚷说一头瀑笑,笑声豪跌豪宕着,空气中起起伏伏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呵呵呵……”
“求求你,可爱的老大!好歹你正经起来,别一味浊闹了!”杨明中以恳求的口吻说,“‘百家争鸣,一家做主’,你是个爽辣人,敬请发表荦荦的谠论吧!哥们之间,不要外道才是!”
“对对,你就奋嘴荦荦,别存顾忌吧!越是超卓的谠论,就越是‘内道’,而不是‘外道’!”辜鸿钧将文章快速览完,趁势补缀了几句。“可别‘城头上出棺材——绕大弯子’,叫哥们儿等得肝火旺盛,心里干着急嘛!”
老杨见一味打趣拂其美意,略加调息沉想,便快然憨哂应答:
“嗯,好吧!我就不客气啦!‘少小作文须绚烂,华章奕奕固适宜’,这一款哲理,搁这儿够妥贴吧?”——杨明中颔首淡哂,载矜载持——“青年作文就该这样,越是绚烂越是好。当然,绚烂的背后是词藻的堆砌、内容的浅薄,这也是应当警惕的。呃,记得周作人呕吐过一句哲言,原话我忘却了,大意是这样的:青年人喜欢喝加糖的咖啡,而老年人偏爱呷苦茶,那样才够劲儿。你的文章嘛,我觉得内容花哨了点儿,词藻华艳了点儿,缺乏遒劲的力度;另外,旨意浅显了点儿,寡少隽永的情致。总之吧,像一杯加方糖的咖啡。——喔,不过你的朗读很棒,低缓、浑厚。从公评来:朗读颁一等奖,文章给鼓励奖!”
说毕嘿嘿一乐,把身子转向王风,腆着大脸问他:
“老王,你意下何如?”
“罢了,罢了,别问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的个人意见,何须征他人之首肯?求他人之印证乎?”王风摆着手笑一笑答,扭转头冲杨明中道:“依我看来,他的批评有道理,烛理甚明。古人云:‘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其实我读来也有此感,微微电磁了一下。”
“的哉!的哉!”杨明中温暖地粲笑,将诚恳的下巴轻轻点了两下。“‘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完稿后自己审读时,我也觉出了这个弱点:仍不够大气魄,笔力显得弱了些。受性情所拴缚,我放不开手脚,做不到遒劲、遒劲,再遒劲,抵达狂放不羁、倜傥不押的境界。这样走笔,久而久之,会走入死胡同的。——老大,你很率真!评得好,谢谢你啊!”
“我这叫‘砍头不要紧,直取性情真’,嘿嘿嘿……”
王风也笑一笑,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灭。这时谭冕洗完澡回宿舍,一下子提醒了王风,他忙忙地站起身说:“哦,对了!我该洗澡去!”收拾好东西,塞进一个塑料袋子里,拎在右手,飙急着去矣。辜鸿钧闲话了几分钟,将书包往肩上一挎,到教室上自习去了。
老杨喝着暖暖的茶,腆着草包肚,踱到谭冕近前。偏着脑袋觑了一觑,见他有些着恼的气色,便关切地打问:
“贤弟!看样子,你不大爽兴?”
“嗯。”
“怎么了?”
“哼哼!吕诗品这混蛋……真他妈混蛋……把我给气惨了!”
谭冕很阳刚地拍一下书桌,又抄起桌上的一张纸,递了过去。
“瞧瞧,你瞧瞧吧!这家伙,竟然退我的稿子!”
杨明中听话里有文章,忙放下手里的书本,凑到近前来,和老杨一起观瞧。但见附在长诗《蓝色老虎——献给诗歌王子食指》的退稿条上仅写一个字:“退。”下面是一行龙飞凤舞的签名,“吕诗品”三个字。
“什么时候退还的?”老杨问。
“洗澡前,安小薇送来的。”
“为什么不用?”杨明中问。
“她讲不知道。导师让她捎过来,她就捎来了。”
上星期天,谭冕陪作家班诗人秋月痕去北京第三福利院,探望了当代著名诗人食指。这趟探访让他生出些许感触,便写下诗歌《蓝色老虎——献给食指》。他的手稿誊清后,“二杨”拜读过了。
谭冕将衣幅掀得大开,双手叉在腰胯上,满肚子愤气膨膨地鼓膨,便在宿舍里打起踅踅来。就在大前天,谭冕将这首长诗交给安小薇时,是和姚娜的两首短诗一块儿递去的。姚娜不认识安小薇,便托谭冕代为投稿,以为这样总比自己亲办好些,能捞些便宜吧。彼时谭冕拜读了她的诗作,觉得水平挺差劲的,私下贬斥为“文字垃圾”。捏着那页诗稿,他对老杨嗤嗤笑说:
“瞧瞧她,装什么嫩唷!嘁,什么狗屁诗?真叫丢人现眼,只配嗤之以鼻!”
北大人素来翘矜翘傲,老杨默默焉听着,也不便发语褒贬,只是做了个淡淡哂笑科。
殊没料到,如今她这两首短诗用上了,谭冕雄鸣自得的长诗反倒给拿下来,你说气人不气人?哪个犄角安放他恼赧的黝脸?接到这张扫脸的退稿条时,他对吕教授怨望匪浅,满肚子无名怒火按捺不住,暴暴地蒸汽着。不过,他冲安小薇不好发火;待她走后王风在宿舍里,他俩的关系不大亲厚,况且人家于新诗素乏雅好,他也不便兴风点火。俟到这会儿,“二杨”在场而王风不在,机会再好不过了,万万不可错过也。
这把“霹雳火”,燎炽得既对景,又及时。
“妈拉个巴子!吕诗品这厮,真是大混蛋!级别够大的大混蛋!妈妈的,简直气死我了!”
谭冕攘袂瞋眸,盛怒得勃勃爆火,挥掌狠猛一斫桌面,便扬铃打鼓嚷骂起来。一时说吕诗品根本不懂诗,诗的好坏他根本判断不出来;一时说他攀骚附雅,并无真才实学;一时说他是你们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教研室的,根本没资格坐这把交椅。他冲口说话时,唾星循例横肆斜飞,这是不消琐陈,也无需脚注的。
“《红楼》主编实属要职,该由我们中国当代文学教研室的老师担任,这才对头嘛!才叫名正言顺嘛!”
“老谭,你这话可不对!”杨明中忙拿话拦他,迅捷得好似思想的一次电闪雷鸣。“只要是北大中文系教师,就可以担任主编。至于由谁来担任,应当由中文系领导决定,你对此无权訾议!”
“这肯定是因为我的诗歌涉及食指,怕在政治上出问题。实际上,这有什么问题呢?说句大实话,这首诗根本就不涉及政治嘛!倘若品诗眼光如此陋俗,那就只能证明——吕诗品根本不懂得品诗!他根本不配审我诗稿!哼哼,还叫什么‘吕诗品’呢,叫人笑落大门牙啰!”
老杨劝他熄怒敛躁,口气尽量婉曲:
“算啦算啦!不过是中文系的内部刊物,想开点儿嘛!何必耿耿于怀,爆这么大火呢?”
谭冕攒簇起浓眉,把脚跺它个沉重,痛愤地加长一声太息:
“嘁——!这种人,说他不懂诗嘛懂一点儿,懂一点儿嘛又不真懂。手中有了一丁点权利,就胡作妄为起来。哼哼!这种小人,顶可恨了!”
恨恨又说:“哼,他根本不算北大人!不过是从复旦分配过来的。这种滥竽竟然充数北大,我敢打个赌:他走后门进来的,铁板钉钉是这样!”
杨明中听这话夹枪带棒,很是扎刺耳膜,便老大的不悦乐。他沉肃着狭长脸,将诗稿悻悻地撂下,回坐到自己书桌前,抄起书册翻看默默,薄嘴唇抿成更扁薄。
“你无凭无据,纯粹胡言妄道!”老杨这下真生气了,嗖地站起身来,正声予以辩驳。“人家是堂堂的复旦硕士,你凭什么说他走后门进来的?”
“那又怎么样?”谭冕也站起身,盛气地戗戗嚷嚷,俨似挥锤打铁一般坚决:“吕诗品写诗吗?哼!诗不会写,他懂什么诗?一偏之窄见罢了!——砰!”
他将怨嗔趁势一撂,带上房门急步走人,轩轩怒气“呼”的冲破窗户,飙然直干暮霄矣。
老杨觉这话太不像话,直叫笑喷饭渣,所谓“满口饭好吃,满口话难说”,过犹不及是也。他别过脸去,含着哂问杨明中:
“你说说:吕老师退他稿子,究竟为什么?”
“呃,不知道。我说不好。”
“可能的原因,会是什么?”
“呃,不大好说。推想起来,无非内容上有问题,或者写得并不好吧。”
“这首诗你读过的。依你看来,可能是他说的原因么?”
“依我看,决不可能!”
“说实话,我觉得,吕老师眼光犀利!他这首诗,嘁,才狗屁不是呢!嗤嗤,叫人大笑三声,下巴颏笑掉喽!所谓有水平、没水平,如何准确衡量?哦,不发你的就没水平,发了你的就有水平?为什么不自我省鉴一下:究竟是否写诗的材料?真咯呢,我敢打个赌:倘若吕老师签发了这首诗,他一准捧着杂志满园子溅唾炫耀,夸赞吕诗品教授才学卓湛,无愧为中国诗坛的当代伯乐!哼哼,凭什么说吕老师走后门进的北大?哦,你谭冕上北大凭的是真本事,他吕诗品进来就是走后门?什么叫‘诗不会写,他懂什么诗’?哼哼,以己所长,轻人所短,顶叫我看不惯了。眼光其浅何如?其陋何如?噫唏!虚谬哉,虚谬哉!堪谓虚谬绝伦矣!”
杨明中默默看书,一声儿不言语。老杨默默地谛察,但见他的薄嘴唇抿成一痕细线。此时此刻,老杨真想趋身上前,探出手将这管嘴掰扯开,好让它吐些什么,或漏些什么。搞不清他究竟思谋什么,却热盼着理个清楚,析个明白。俗谚讲“膏药贴在肿处,话儿讲在明处”,俄罗斯也有谚语“真话能巩固友情”,含意是相同的,后者表述更明晰。既然做真朋友,老杨主张,就该多琢磨事,少琢磨人,并且不应藏藏掖掖的,而是解锁心扉,敞开襟怀交流才是。凡事谨重,是处心墙,这般交友何益之有?“益友”称谓取消可矣!古人云:“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既然彼此成了契友,就是至亲至近的人,把话挑明了讲有什么不好的?这能算作苛求吗?该说的话一定要说,这是君子的做人原则嘛!“不直,则道不见”,“交心惟坦诚”,这会儿室内别无旁人,不正是绝好良机吗?稍纵即逝,愈显其宝贵,万万不可错过哟!
“江青曾妒嫉说:‘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文人莫不存此私念。遇到这种难堪事儿,他们不从自身找寻根由,偏喜欢推脱给别人,怪罪到别人身上。‘blaming on his boots the faults of his feet.’[33]事情就是这样:‘屙不出屎来,倒怪茅厕熏煞’。哧,搞笑唷!叫我理喻不得!没劲呀真没劲,几近穿顶性的无聊哟!”
老杨负手踱步,仰天兴慨,吁出一串呼吸,绵长而又粗重。
“‘竹篙扛进巷——直来直去’,我说话做事素来这样,癖爱直节虚怀,这你是晓得的。亏杀老谭抬脚走了。要不然,听到如许谔谔直言,他保准跟我吵一架!咦唏,罢了啵!‘文章妄口雌黄易,思想交心坦白难’,‘饱谙世事慵开口,一心只读休闲书’,‘静坐常思自己过,闲谈莫论他人非’……从今往后,我得‘向杨明中同志学习’,努力汲取经验教训喽!”
“老杨!”杨明中把书本一撂,冷荤着脸盘子,以青色调为主。“编派这套歪话,究竟什么意思?”
“明明看出这首诗不好,可你硬是嘴巴紧,当他面不肯吐真言。”
“‘肯是情分,不肯是本分’,有什么奇怪的?”
“讲真话要付出代价,无可避免的。它每每戳痛人心,开涮人的自尊,这道理我明白。”
“明白就好,何必碎嘴子?欺骗和谎言不全是卑劣行径,真正伤害人的,倒是一派真言。”
“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那天读诗后,你还当面夸奖他一番,可真叫修炼到家了。所以说,我得向你学习嘛!可叹我,唉……我心肠子太直,偏偏又学不来!唉唉,真不愿生活在谎言中!”
“话说到这份上,老杨,我不得不正告你,”杨明中一改平日的随和,将长条脸僵化起来,并且抻长了些许。“‘谎言是偷盗的开始’,谁乐意出口谎言呢?然而,你我都是尘寰中之人,不能一味孤标自许,目无下尘。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百事看得浑些,处世才得便宜,是不是呢?又道是:‘旅行得有伴,处世靠人情。’生活在邪秽尘世间,你断不能太刚强使性,把人情世故丢在脖子后头。虚伪也是人际交往的一部分,而且是不可或缺的。切切记住:必须瞻、情、顾、意!”
“瞻情顾意”四个字,从他嘴里一字一顿次第吐出,仿佛吐出的并非普通的汉字,而是四粒特效丹丸什么的,同时尽量不让脸部表情有太大变化。略停一停,他又缓缓开释:
“没错儿,你说的我承认,OK?那一天,我当面夸奖了他一番,确确实实。但是,我讲那么一篇满话,纯是出于礼貌而已,并不代表内心的真实想法。顺情的人情,我承认。但是,我有我的苦衷,你也该体谅一下。世象纷纷纭纭,变幻难测,原不是你私心臆想的,那么浑朴简单,那么曲直分明。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倘若看不到这点,素日我待你的心也都辜负了。你说吧,是不是这道理?”
老杨懒得抬眼皮打瞭,勉强地把头点了一点。
“就我的本意来说,并非不愿意向他倾心吐曲。掏句心窝子,我是根据他的扭脾气,已经估算到我的话说出后,他可能作出的情绪反应。‘Only in their dreams can men be truly free.’这道理你很清楚的。凡事须掂估个轻重,权衡个缓急,个中之意你可明白?一言以概之:做人不能太刚直,须得随形就势,可圆则圆,可方则方。俗话讲‘人要脸,树要皮’,他这人是死要面子的,自尊心忒强,硌头忤脸的,弄不好就恼了,让你下不了台面。我向他指出可以的,但是他能不能接受我的意见?这一点,对于我来说,首先须得顾虑到!”
“要不说……唉唉……做人难啊!”老杨神色荒废,一叠连声发闷慨。“做人难……难做人……做你梦想成为的人,很难办到……”
“其实,也没你想象的那么难!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杨明中继续进言,愈说脸色愈平和,给人信心满满的印象。“依我之见,做人须得接地气。”
“接地气?”
“对,接地气!换句话说,就是立足现实,不能太理想主义。”
“太理想主义?”
“这么说吧,如果换了你——老杨,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时拿眼睛逼视他——“我重复一遍:如果换了你,就咱们俩这种关系,那我肯定直言相告,断断不会隐瞒自己观点。”
老杨坐在书桌前,双手抵着下巴,紧巴着脸盘,一声儿未吭。实际上,这左不过是些闷话,借题发挥一下罢了。记得那天,“二杨”拜读过谭冕的诗作,杨明中先发表意见,认认真真褒夸了一番。继后他发挥诙谐的优长,载谑兮载浪兮,以戏谑口吻对付了三五句。
“你还记得香菱谈诗的话吗?‘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推展开去,做人何尝不是这道理?你说是不是呢?”
老杨栽下脑壳,沉沉地默着。
“归结起来,你说的确实是大道理,不过……”踌躇了一下,杨明中继续说,“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我不能反驳你对我的指责,只能用这句话来答复你。”
“我老是在想,”老杨立起身板,虚虚望着天花板,似乎在凝想什么。“人能不能是是非非无所讳忌,做到真正的实诚呢?”那五个字,口气加了分量,加得重重的。
“‘真正的实诚’?”他扬起一条眉毛,显出专注的神情。“请问,什么意思?”
“是呀,真正的实诚!也就是说,真正忠于自己的信念,实实诚诚生活着,而不是搞所谓的‘瞒和骗’。”
“瞒和骗?”扬起的一眉他仍不肯放下,持续制造着悬念,紧张着室内的空气。
“可不是么?瞒和骗。万事闭眼睛,聊以自欺,自欺欺人,依照谎言来安排生活。”
杨明中动了动嘴皮子,大概想反驳吧?但是,他终究闭敛嘴巴,同时将扬眉轻轻放下。
老杨高腆起腰肚,在屋里踅过来踅过去,像是一肚子闷塞无处泄发,借踅步姑以消遣,聊以娱闲。蓦然间止踅,他凝眸忖了忖,赓续着说:
“多年来,我留心冷眼看去,发现通常人们所谓的坦诚、直率,其实都是假模假样,做出来给人看的。骨子里,这起人世故得很,奸滑过头。当然,存在等级差别:有小假,有中假,有大假,还有巨假;存在着形式差别:有彻头彻尾的假,有半真半假,有外真内假,有形真实假……哦,还有‘假做真来真亦假’。陶渊明慨叹:‘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在我们狗屁的后现代,何尝不是假话弥布,大伪昌盛耶?西谚有之:‘坦率是深厚友谊之匙。’说来很容易,落实却万难。呜呼哀哉!活在真话与真实之中,何其难矣夫!掏句心窝子,我憎厌作伪使诈,令人恶心地做个假人啊!”
“老大!别激动,听我说!你这番话,我举双手赞同。这方面,咱们俩灵犀相通的,难道不是么?‘千钟驷马非所欲,得一知己万事足’,‘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与汝’,同频的琶音铮铮泠泠,和谐共鸣着。要不然,能一起共读《红楼梦》,共读这么久吗?”
一时四目相望,彼此对默了良久。老杨很想说什么,又觉得难以启齿。他努力地把嘴张开,徐徐缓缓翕张一下,再翕张一下,终究没有说出来,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偏又找不出一句可说的。
五十三
淅淅沥沥下起夜雨,气温骤降好几度,应了句老话:“一场秋雨一场寒。”次早雨歇,地上积水犹存,一滟一滟,反射着霾光,清清冷冷。艺园食堂院墙内的煤堆遭雨浇淋,从底部渗出一股股浊水,墨乌墨乌的。浊流顺着坡道淌出后门,缓缓漫过柏油路面,汇聚在北大47楼1单元楼门口,造就一个微型的黑龙潭,水深没过了脚踝。老杨和谭冕踮起脚尖,紧靠着透出潮气的墙脚跟,小心慎慎绕到屋后,接着猛牯牯来个“猴子骑骆驼——纵身蹿跳”,便抵达路面了。迎着清凛凛、爽畅畅的晨风,两个人甩开双臂,一前一后跑将起来。未名湖区阴雾笼锁朔气飕飗,朦胧着烟笼寒水般的清幽意境。环湖小路上,呈拱门状的大槐树漉漉着湿意;树枝锯掉后余存的树节闪烁光泽,也浸盎着初秋的孑孑湿意。时不时地,葡萄大小的水珠儿从枝叶上坠落:
“噗噗……噗噗,噗……噗噗……”
一颗继一颗,水珠儿砸在穿行而过的行人头上,他们的头发给打湿了好些,粘湿湿的贴在头皮上;有的化作一滩水渍,顺着后脖颈淌进衣领里。纤细细的游丝上,成串缀着嫩嫩的雨晶,从槐枝上垂挂下来,叫阵阵晨风吹得呈现轻度弯曲,荡荡悠悠的;雨珠儿颤颤欲坠,间或一两颗飞抛在地,打在镜面似的水潦里,激起一个个涡形小泡,涡心清清澈澈,转瞬平复而宁静。秋霖涤荡大地,廓清浊埃,润溉草草木木。雨后的未名湖区,空气鲜澄异常,弥散着青草、树脂和泥土的馥馥气息。路旁草梢上镶饰白花花的雾珠,球鞋偶尔蹭着便打湿鞋面。薄薄的雨披晨跑,姿势真是有些怪异,而且发出“咯咯”的声响,那是雨披在膝盖上碰出的。绕着未名湖跑完一大圈儿,两个人脸淌浊汗,口喘粗气,大说大笑往回走。走到三角地,但见一女生著米色风衣,打拐角上迎面走来。
唷嚯,大美人呀!好不英姿飒爽!
——不是别人,正是文静。
清妍妍的晨光下,文静笑意盈盈健步走着,一只手抄在风衣口袋里,另一只手优雅地甩动。嗬嗬,瞧着真叫爽眼哦!那双杏仁眼雅致致的,含带绵绵不尽的情意;挺凸凸的胸部一颠一耸,起起伏伏的。红润的嫩脸庞叫乱头风吹刮着,勃勃地蓬着一团朝气,青青春春的,有一种摄魂荡魄的静美。娴娴的静,娴娴的美,辉映着秋阳,激动着秋风。
“呀呀呀,真个秀色夺人哦!”
默默地,老杨欣羡,夸赞。
“嗨,早上好!”
文静扬起手臂,笑涡涡的,招呼着他俩。那笑涡里有旋律,老杨心说,优美动听的吧?
“好羡慕你们噢,天天坚持跑步!”
不料想,一阵回飙呼地飒起,夹带着晨气中的冷雾,恶犬样朝她猛扑过去,将那头齐颈秀发吹得离披纷散,恰似苏武牧羊时所操持的节旄。她忙竖立风衣领子,娇软身子朝背向一扭,避开这阵劲风的势头。
“呵呵!‘飘摇若仙步’,啊呀妙哉!”老杨喜得眼睛没了缝儿,连连拍着手掌,绽放出阔阔的憨笑。“发浪滚滚兮,奇葩得真绝矣!”
“你呀,专爱贫嘴恶舌!一张破嘴越发贫了!”她俊笑嗤嗤地嗔斥一句,同时按住风衣鼓胀胀的下摆。“哎,我问你:杨明中在屋吗?”
“在呢,正睡觉。”
“回屋后,请你问问他:如果他去中国美术馆看《俄罗斯当代油画展》,就说我想同去。上午我没有事,宿舍里等着他。”
“唔,好嘞!”
老杨朗声应答,继而嘴唇撮得尖尖的,流畅地口哨一声。
“还有——”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冲着他晃了两晃——“请捎给他吧。昨天我在系办公室门口的信架上找信,碰巧发现的。”
“唔,好嘞!”老杨又哨吹一声。
回到屋里,见杨明中还没有醒。王风也闭目而睡,呼吸安详沉恬。先吃饭,等他起床后再说吧,老杨心想。就没留纸条,只把信件搁到他书桌上。轻手蹑脚地,他和谭冕来到水房刷牙洗脸,继后取饭盒打饭去。吃完回到宿舍,已经过九点了,但见两人犹在酣睡。咦嘢,这又出奇了!老杨心里说。明中一向很勤勉,今天竟然睡起懒觉来,真是“薛蟠讽雅诗——十分难得”了。他匡坐桌前,手捧《情感教育》默默研读。这当间,传来两响叩门声,轻轻的。
“请进!”谭冕压低嗓音喊。
他并不扭头张望,顾自勾下头去,拉开书桌抽屉,在里面翻找什么。
一张俏脸蛋探进来,将娇声压得很低,怯怯地发问:
“请问,杨秋荣住这儿吗?”
唷,尤天智!
老杨忙迎上去,反手带上房门,轻声道:“呀,想不到你今天来了!”抱歉说,没法请你进屋里坐,有人在睡觉呢。
“没关系,没关系。”
尤天智解释昨晚没回电话的缘故:当时她到商场购物,顺脚去一个朋友家吃晚饭,磨到老晚才回家,因走得匆忙,偏巧把寻呼机落在卧室。
“今儿早起,我急着往北大挂电话,偏偏死活打不通,把我给急得……”
老杨忙解释10:30之前,北大学生宿舍的电话不开机。
“是呀是呀!越犯急越打不通,越打不通越犯急!”她笑微微地接嘴,同时打开叠成两摺的香型纸巾,揩一揩汗潮潮的鬓角,拭一拭点缀鼻头的微粒汗珠儿。“我就干脆领着天慧,打的直奔燕园来了。恰好逢着周末,我们俩有空儿——”回头招呼——“来呀,快过来!见见杨老师!”
老杨举眼观看:打楼道的拐弯处,走过来一位年轻小姐,她的个头、身段、长相与尤天智很相像,只是衣着、发型和所挎坤包不同。她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十分俏丽干净;穿着一身淡淡浅浅的丝质套裙,腰挎一个工工致致的弯月形坤包。许是滥用化妆品的缘故吧,虽说她才24岁,那对眼圈儿却精心藻饰过,昭告虚假的青春信息。她脖子上缠绕一条黑色丝带,约莫两指来宽,也是做作得紧。她的神态怯怯羞羞,或者说是少女的矜持吧,有点儿手脚无措的样子。婷婷款款朝前走时,她的臀部扭摆得缓慢且迟疑,迈出的脚步带几分试探的性质,恰便似女模特初次亮相,因惧怵T字形展台下的观众喝倒彩,未敢放开胆量走台步。两人寒暄了三五句。尤天慧向“杨老师”躬了躬身子,连声称谢不迭。
“不用谢,不用谢嘛!举手之劳罢了!”
老杨夷然一笑,把手摆扬了一下。
既然到了,那就给韩昌引见吧?心里思量着,到对门宿舍试敲一敲,恰好韩昌开门。待老杨说明情由,韩昌深契于心,点首频频。他可着兴奋劲头,一种手脚无措的兴奋,话也说不太利索了。寒暄了五六语,四人朝未名湖区走去。
大概想摸韩昌的底儿吧,尤天智主动凑了上去,和他齐肩并排走着。一路上,她不停歇地东打问西打问,倒把个妹妹撇在身后,让老杨来殷勤陪话。这时候,他失悔充当这“红娘”,一种混搭配的感觉,不伦不类的。他默自嘀咕:
“你呀你,终究是个痴人!自己的满腹心事,还是‘薛蟠哼曲儿——心里没谱儿’呢,眼下却火着心肠替别人牵线搭桥,岂不滑天下之大稽耶?而且,和尤天慧一块儿行走,也大不妥当嘛!倘若叫熟人瞧见,他们会错了意,当成你们俩在处对象,想撇清也撇不清了。咳,真个是‘柳湘莲撞见薛呆子——好不尴尬’哟!”
更何况,和一个陌生女并肩同行,一时间他寻不出适当话题来。叫人罕闷的是,对于姐姐如此古怪的约会安排,尤天慧竟然心舒神爽,丝毫没觉着别扭!偷偷瞥一眼韩昌,他费劲地和尤天智作交谈,回答她的种种提问;再悄睨一眼尤天慧,她栽下脑袋,缄默地走在他左旁,笃笃,笃笃,一对高跟鞋在水泥路面敲出脆响,节奏拖沓缓慢,且鸡零狗碎的。他很想紧走几步,加入前面的行列,听听那二位聊些什么,却又不敢任兴,把身旁这位落了单。唉,只好委屈地作陪吧!
“呃,聊侃啥呢?”
老杨一行犯着踌躇病,一行默默打起腹稿。应了句俗话:“人找人易,话找话难。”可不是?麻烦来喽!聊侃啥才好呢?聊侃“三笑情缘”吗?不妥不妥,这话题宜悬搁才是。聊侃文学吗?不行不行。我虽安心今日大展奇才,倘或人家没兴,三句话给你问倒,显出难堪倒不妥了。聊侃北大掌故吗?唔,行倒是行,可惜题目大了些,“老鹰啄食铁公鸡——不知该从何处下嘴才是”。谈话方式也是件麻烦事儿:太庄重吧显板滞,太诙谐吧显轻佻,亦庄亦谐又怕人家接不上茬儿。于是话没出口,沉默气氛倒是一路抛撒,差似农民在田里撒稻种,抓一把在手,随走随撒着。最后,尤天慧沉吟半晌,信嘴提及燕园的美妙景致,老杨当即糅合原燕京大学校史和校长司徒雷登的传闻轶事,对她随便问随便答,可谓应付得绰有余裕,未经预热而直接进入状态。尤天慧听得不时点首,不时哦哦三两声,不时咯咯轻笑几声。渐渐缓缓地,彼此谈兴氤兮氲兮,宛若春日山谷间的晴岚,一蓬继一蓬升腾,冉冉然且袅袅然矣。
“哎,老杨!”
韩昌扭过头来,冲着他点一下。
“嗯。”
“想不到,你对北大校史,竟然这么熟悉!”
韩昌赞一句,满带企慕。
“嗐,不算什么!学文学的嘛,这点儿本事是有的!”
今天韩昌的表现殊欠佳,让老杨大失所望,有种“嫩竹子做扁担——担不起重任”的感觉。他将两手擩在西服裤兜里,有时取出做个什么手势,之后迅即擩回裤兜,没一点儿挥霍谈笑的架势。偶尔还将右手拇指塞进皮带里。嘁,糊涂!太不像话啦!他说话不多,而且时有磕巴。怪哉!平日里并不这样啊……老杨对尤天慧侃侃然丰谈,捎带还倾听另一对不甚畅达的言谈。听着听着,老杨默自臊了脸盘,又替韩昌犯起焦虑,“饿狗思想隔日屎”,奇怪他竟自控得住,似乎无思无想。这厮怪哉!如何修炼至此,沉得住气呢?他心旮隐隐生出不祥预感:完喽,完蛋了!这件事没戏啦!原因不是别的,是韩昌压根儿入不了对方的法眼。老杨悄悄儿跌脚,心里好不懊悔,同时暗嗔自己:
“嘁,办事情拎不清,你终究是个糊涂心肠!恰比‘牵着瘸驴上独木桥——进退两难’,你办了件傻事儿,就在今朝!嘁嘁,瞧你办得多傻哟!‘可在河畔钓大鱼,何必下水摸小鱼’,既吃力又不讨好!啧啧,傻得盖了帽儿啦!你呀你,好好反省吧:这位从武汉大学考过来的愣小子,从没正经谈过恋爱,哪晓得她的招术厉害?呸呸呸!这娘儿们杀辣,真不是东西唷!肚里小九九忒多!”
停一停,转而自责起来:
“只怨你缺少经验,没预先把底细告诉他。呜呼哀哉,事情搞砸了!”
从塞万提斯铜像走到“三·一八”烈士碑,再走到办公楼前双华表、石麒麟,再走到蔡元培铜像,再走到乾隆诗碑和校钟亭……七拐八绕,这么乱走一气。待转过一个小坳坳,一湾湖水撞进视野:未名湖到了。虽说是正宗的“老北京”,姐妹俩此前却从未涉足燕园,而今乍然睹见如此堂哉皇哉、弥满中华古典情调的学园景致(“学园”这字眼儿较“学府”更贴切些),加上老杨一番妙趣横生的讲解,姐妹俩听得惊赞频频,俊眼修眉笑得栩栩生动,更是女气得足足了,分泌出丰盈的兴会,此飙彼举着,流淌奶与蜜。
不多会儿,他们转到未名北路的四扇诗屏左近,乾隆书法的那副对联呆板地面对他们。韩昌和尤天慧在前头且走且聊,尤天智则有意落后三五步。她悄扯一下老杨衣袖,压低声儿贬议起来:
“哎哎,听我说!这人可不怎么样啊!个头比你高那么一丁点儿,不行不行!虽说我们不挑个,但是太矮说不过去吧?另外,他湖北乡音太重,交流起来费老大劲。还有呀,我看这人想法不对头,怪怪的。刚才和他聊了聊,一点儿不理解这号人!”
“哦?”他也把声音压低,“他白了些什么?”
“他对我说,读博很没劲,无聊之极。又说,他联系了一家外企,毕业后准备上那儿干去,先赚几年钱,再图些别的。我跟他说,你进公司自然很好,但是连北京户口都没有,那怎么行呀?你猜他说什么?‘没有就没有呗,我无所谓!’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呀!”
说话时,她拿起右手掌,在左掌心拍打拍打,啪啪啪!
“不行不行,这号人绝对不行!年纪轻轻的,一点儿追求都没有!他这号人,脑子可真糊涂!整一个糊涂虫!你想想:他是外地生源,现如今连北京户口都没有,更甭提住房了,进外企干管什么用呀?这北京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拿去罢了。就怕两件事:一没北京户口;二没住房。缺少这两样,在北京城立足就成问题,还谈什么发展呀?你知道,如今一个北京户口多么值钱啊!花费50万元,想买都没地儿买去!你知道,如今北京的商品房多昂贵啊!哼哼,别以为北大人多么了不起!哼哼,走出北大校门,你才晓得自己吃几碗饭呢!哼哼,告诉你,这一套社会上可不认!……”
尤天智絮絮地唠扯,而且“你”字频频屎出,似乎径直把老杨当作韩昌了,有些臭不可当。老杨无可奈何,只好连称“是是是”,紧着点首,姑且敷衍她。
“更可气的是,他竟然说:‘考托、考G更没劲。去美国刷盘子,扫垃圾,扛木料,太苦太累了!当美国的二等公民,有什么意思呢?活得这么累,干嘛呀!’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呀!他怎么这样疲塌,啊?”
“是,有些疲塌。”
“不是‘有些疲塌’,而是太疲塌了!跟抽掉脊梁骨似的!哼哼,全没一点儿北大人气概!若不是亲耳听到,我决不会相信:这等没出息的疲话,竟出自北大人之口!”
老杨耐下心来,对她解释一番。韩昌并不能代表北大人,他说。北大人不全是他这号人。当然啰,北大也有这号人。“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有几只拙鸟,算不上稀奇嘛!又说,我们宿舍有个杨明中,中文系学生党支部书记,这家伙蛮不错的!大大吹嘘了他几句。憾憾的是,一头碰在冷漠墙上!此时此刻,蛇蠕于她脑沟的,仍是眼面前这桩事儿,她便掉臂猛然一划空气,口吻断断地吐言:
“跟你说吧:我妹妹绝对、绝对看不上这号人!”
老杨闻听这话,登时颊上肌肉紧绷,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一阵呕吐打心旮兜将起来,仿佛这阴人冲他放个大臭屁——一个冲天屁,辣骚辣臭!
“呀呀呸,呸呸呸!可恶的浊妇!无知的蠢物!”老杨暗自詈贬,愤愤恨恨地。“像时光的阴险皱纹/浮现于一张可爱的脸上”,如狄金森所闲吟,而此刻的他呢?丝毫没兴趣将优雅抓得更紧,毋宁说,他渴欲破口粪诟,“稀屎逼近屁眼——实在憋不住”啦,真的真的。“明确一点:你们尤氏姐妹,嘁,并非‘红楼二尤——真真一对尤物’。既然不是容艳非常,何必把妹妹的身价定得高不可攀,咹?嘁嘁,你牛什么屄呀?自诩大屄是不是?虽说是老北京,可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这道理你懂得不,咹?条件这般严苛,惟有杨明中才够标准。但是,你这等眼皮子浅的俗物,他又岂能瞧得上眼?哼哼,蠢婆娘哟!‘跳脚屙尿不到三尺高’,你抖啥威风呢?逞啥能耐呢?‘你当自己是块宝,人家拿你当狗屎’,你傲个什么劲?嘁,任她傻等傻候吧!挑挑拣拣吧!待耗过三十岁,‘女过三十豆腐渣’,看你这当姐姐的咋办!”
老杨痛痛地失悔不迭,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大蠢事。他不由得边走边责骂自己:
“瞧你这副德性,干的什么屁事哟!憨嘴蠢面的,要几憨有几憨!你呀你,泼天的大傻瓜!可是蠢驴及格啦!”
咳,蠢蛋加笨蛋!真恨不得呀,批你几个耳光,或是给你几颗栗凿,才算解气呢!
“哦,对了!”尤天智凑近他,声儿尽量压低,诡诡问一句:“上午敲你们宿舍门,给我开门的,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哪个?”
“谭……冕?”
他老实地一点首,权作回答。
“我呀,嘻,一猜就准!”她一吐粉嫩舌尖,仿佛美人蛇飞快地吐蛇信,接着眯起那对薄眼皮,发出嘻嘻的尖噱,尽管音量并不高,听着仍有些刺耳。“哎,他没认出我吧?”
“应当不会吧?他不认得你。”
“哎,听我说!今儿我们过来的事儿,可千万别告诉他!”
“那是,绝不会的!”
老杨点头答应,安顿其心。韩昌陪尤天慧在前头50米走着,这时蓦地刹住脚,扭头咧嘴笑一笑,蔼声问道:
“嘀咕什么,你们俩?”
也许自觉问得太傻逼了,未等两人张嘴回答,他忙忙地拿话岔开:
“呃,药膳餐厅到了……在这儿吃午饭吧?”
老杨举目观瞧,对面便是药膳餐厅。这餐厅是校医院开办的,打出“药膳”的招牌,在菜肴里添加几味滋补身体的中药,生意一向隆隆火火,仿佛蒸汽机刚投入使用。这会子老杨腹中发出连串空然的咕声,仿佛沸水汽泡迸破时次第发出的,便豪迈而撇爽地点首附和:“行啊,随你便!”转脸问姐妹俩:“你们说,怎么样?”
尤天智瞅了瞅老杨,又瞅瞅韩昌,眼锋左烁闪右烁闪,在空气里描写出“迟疑”二字。她将邀请推搪开,吞吞吐吐说:
“嗯,我看……今天就算了吧?我们还有……嗯……别的事情。”
又偏过头去,征询地笑问妹妹:
“天慧,你说呢?”
尤天慧自然没主见,一味支吾忸怩,意思是趁早出园。韩昌脑袋叫爱情冲击得昏头懵脑,哪里肯依她们呢?他额出油意的虚汗珠子,拉住尤天智袖子不放,往餐厅里加劲地引劝,口里热喊着“尤大姐”,高声嚷嚷说:
“那不行,没这道理!尤大姐不吃饭走,成何体统嘛!”
见他十分殷勤苦留,“二尤”便顺水推舟,乐得点头应允。于是,老杨打头,韩昌殿后,四个人鱼贯入内。一顿饭菜连带酒水下来,花掉了100多元。尤天智要付账,韩昌忙拦阻,断不肯依,抢先掏了腰包。老杨心中直道惭愧,怍怍地默忖:悔不该唷!让一个穷学生,无端破费半月伙食费!
送走尤氏姐妹,老杨和韩昌从小南门进园。韩昌惫懒地打个哈欠,抱歉地冲老杨笑笑,说:
“尤天智这人很不错!说话举止挺随和的。”
老杨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只得作清淡的哂笑,闲闲地“啊”了声,继而拿舌尖抠剔牙缝的肉屑子。
“老杨!”
韩昌终于鼓起勇气,先叫他一声,再开口说:
“我对尤天慧很满意,和她挺聊得来的。晚上你去个电话,帮我问问吧?”
“呃,尤天慧没留呼机号给你?”老杨装出讶惑的神态。
“没有。哎呀,我糊涂了!”韩昌一拍后脑,懊恼得不行。“我该向她要的!”
“没事儿,可以补救。晚上我打电话过去,替你问问吧。”
走到39楼门洞,顶头又遇见文静,迎着穿墙而过的秋风匆匆走来。她仍然穿着那件米色的女式风衣,秀发一甩一甩的,起起伏伏不定,仿佛里面安了些灵巧的小弹簧。她拎着个硬纸提袋,看样子她是急于进城去。一见老杨,文静拽住步子,跳脚嚷道:
“老杨,你真坏!”
老杨吓一跳,忙叩问端的。
“你答应我,替我问杨明中看不看画展的,为什么你失信呢?哼,气死我了!害得我,在宿舍白等了一上午!”
“哎唷……对了!真该死!”
老杨拍一下大锛儿头,方才想起这件事,真是惶愧欲死唷!他忙忙地躬身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啊!上午我忙别的事儿,就给混忘了!呃,他自个儿看去啦?”
文静说没有。连日在中央电视台实习,他实在累狠了些,今天休息一下。
“什么?他去中央电视台实习了?咦嘢,我还不知道呢!”
“哎!你别大呼小叫,好不好?”
文静忙抻抻他袖子加以制止,眸子里明显露出怨嗔。
“这件事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但是,你总该过来告诉我一声嘛!我一猜就知道你没告诉他。否则,他若不去,定然要过来说一声的。他办事向来极妥当的,料理得周周全全。”
这句不避嫌疑的称扬,在别人听来也许不算什么,但是传入老杨耳朵里,好比一把炝热的辣椒粉撒在心尖尖上,呛噎得他甭提多难受了。他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紫赧渐渐爬上了脸颊,也烧烫心怀的隐情秘愫。嗫嗫嚅嚅地,他又是一番诚恳道歉。
“你呀你……唉……”
刚说半截话,又吞咽下了,只是雅雅地叹口气。她捋起真丝滚边的袖口,瞧了眼腕子上的坤表,挥一挥玉手,急步匆匆离去。
老杨和韩昌一边缓步慢走,一边赓续方才的浅聊。
“杨明中厉害啊!这么早,他就开始实习啦?”韩昌惊问,瘪脸上布满疑讶。“而且进中央电视台,啧啧,牛逼烘烘的哟!”
“可不是?牛气弥天嘞!‘巧艄公善借八面风’,他就擅长这一套。他是交际场中惯作功夫的,八面来风,玲珑剔透。”
“真的?”
“不谎你,搞这套他很在行!人脉蛮多,路子旷得很,野得很!这人可不简单,胸中大有丘壑呢!”
“真的么?怎么个旷野法?”
老杨讲述了杨明中如何动用人际关系,使他弟弟免交两万元委培费的事。原来,杨明华报考清华大学建筑系时,突遇了天大的波折。按照招生计划,清华大学建筑系去年招收三名研究生,其中免试推荐占一名,另一名是上年考取、因故缓读一年的。这样一来,对外实际只招收一名。竞争这个宝贵名额的,连本校带外校的有四十多个。其中,杨明华是同济大学学生会主席,实力强劲得很。但是,另一个竞争者也不简单,“孙悟空的金箍棒——极有来头”的:他父亲是建设部某司司长,1950年代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于是,在导师中间出现两派纷争的局面:1.5:1,同意招杨明华的那派略略占据上风。有位导师暗中刻意梗杈,在他批改的考试题中强行压低分数。结果嘛,杨明华的总分和英语成绩排在第一,惟有专业成绩低了那人一分。
仅仅一分!
至关重要的一分!
“结果呢?”
结果么,是这样的:杨明中动用复杂的人际关系,从某某首长的秘书那儿得到一张条子,那是某某首长浮皮潦草写出的几行汉字;他将这张条子呈交到清华大学研究生院招生办,他弟弟就避免了交纳委培费的厄运。这两名考生幸运地录取了,多出名额的培养费,由清华大学建筑系自筹解决。
“哇噻,真牛气呀!”韩昌瞪圆了眼睛,啧啧称叹不止。
“‘蛇有蛇路,龟有龟路’,各有各的门道嘛!这家伙蛮鬼雀,极擅认亲攀戚,鬼路子多得很呢!”
“听你这么一讲,呀……这家伙果真厉害!将来准有大作为!”
“的哉,错不了!准保有大作为!”
老杨问韩昌,湖北省哪个县的,答曰黄梅县。
“呦嚄!好地方,赫赫有名!”
“呦嚄!”韩昌深感惊讶,“我们那小县,你竟然知道吗?”
“那当然!你们县有东禅寺,那是禅宗发源地嘛。当年五祖弘忍在那儿,将衣钵传给六祖惠能,我哪会不知道呢?”
“上午我问她们,她们便摇头,说不知道。”
“咳,甭提了!‘井底蛤蟆——见识寡’,‘狗眼看人——境界低’。那等大俗之人,识得什么高低香臭?能了解几件雅事?”
“北京人,嘁,牛逼烘烘!有天然的优越感啊!”韩昌丢口闷气,怅怅骚慨起来。“对于外省市,北京人有些陌生,每每连省会都搞不清楚,比如将吉林省省会误作吉林市。更有意思的是,许多北京人就认北大、清华。对于外省名校,他们糊里糊涂的,最多就知道复旦呀、南开呀、同济呀、上海交大呀……”
“‘溺于俗者靡卓识’,不奇怪嘛!对了,你武大毕业的?武汉大学,北京人还是晓得的。”
“那倒是。毕竟武大是名校嘛!”
韩昌摸着短款的敦厚下巴,哂哂然笑齿一粲,继而耸了耸肩胛,神情中略带浮薄的骄倨。
“但是,再往下数,可就够戗喽!比方说,我师兄的女朋友,她是吉林大学的文学硕士,去年来京里求职,可是饱尝了苦头!来到一些单位,那些人事处长接过她的求职材料,浏一眼是外省的,登时兴趣减却七分。顶可笑的是,有位女处长竟犯起疑惑,她扭过扁平的脸盘,翻了翻单眼皮,讷讷磕磕地询问……呵呵,真是好笑又好恼!”
“问什么?”
“女处长这样问:‘吉林大学?在吉林市吧?咦,那不是省属高校吗?你该在吉林省求职才是嘛,怎么跑到我们北京市来?’”
“哈哈哈……”
两人忍不住纵声大笑。这一则小笑话,对于某些北京人允称写照了。
既然聊起求职的话题,老杨想到尤天智说过的话,遇便就打问:
“哎,问件事儿:你怎么不想考博呢?”
韩昌猜到是尤天智告诉他的,便赧涨着红了瘪脸,忙忙地解释说:
“上午我对尤大姐说考博没劲儿,实际上,全都是瞎话,我蒙骗她们的。对于外边人,好歹得护着母校嘛!哪怕‘护脓成疖子’,我也得这么办,你说是吧?这既是面子问题,也是尊严问题。扫我脸子可以,决不能给北大丢脸!”
“是是,做得对,好极了!”老杨呵呵笑答,仿佛表扬一个雷锋式的英模代表。“你很了不起,真真叫人佩服!你坚决捍卫了母校北大的尊严!”
“园外的人,根本不了解北大考博的内幕。他们想当然地以为,谁一旦报考,努力复习,就准能考取。你是很清楚的,哪来这样简单呀?”
老杨笑着点头,表示自己很知道。
韩昌解释道,城市与环境学系的情况,很是复杂。其实,他导师的学术水平很高,在国际上有一定知名度。但是,他为人处世很差劲,和系领导老是闹矛盾,至今连教授都没评上呢。
“不是我不上进,实在是内幕黑,烂污极了!这种烂情形,你说说,叫我怎么报考?”
韩昌擤出满把的清鼻涕,愤气地往地上一甩,不想没有甩干净,接着又猛力甩动几下。继后走到近处路旁一棵槐树底下,他在树干上逐个揩拭手指肚,直到弄得一干二净。
“那么,你改考其他导师的呗!”
“通共才几个名额,哪个导师看上谁谁,差不多内定好了。即便我报考,能有好果子吃吗?这般烂污,拆它做什么?有这个必要么?”
“我们中文系的情况,也是这样子。看起来,各系的情况差不多嘛!”
“可不是么?‘但凡鸭子都扁嘴,天下乌鸦一般黑’,”韩昌归结道,说时咧嘴嗤嗤作声,“不可能不一样的。”
“呣,很对!”
“我说得很对?”
“没错儿,太对了!说得太好了!”
两人拽住步子,彼此瞅定对方,抿着嘴儿微笑,不再开口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嘿嘿嘿……”
适如庄子妙摹的,“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彼此间蓄存浓浓的亲善感,便齐声浪笑十来声,两情俱畅俱爽,各自闭紧眼睛豪笑,嘴巴撑得老阔老阔的。你小子呀,真有幽默感呐!豪笑过后,老杨默自叹慨,可惜唷多可惜!上午你该说得稠密的,怎么竟没发挥出来?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渴想对韩昌讲些心窝子话,把尤氏姐妹这趟相亲的底情抖落出来,只是口里悱悱的,惟恐言不畅怀,词不达意。呜呼,委实难启齿哉!转念一想他就缄然,挥手道了个别,径自推开宿舍门。
残阳在天际烧起野火排排,澄映着逶迤的西山轮廓,一勾一勒明晰分外。
火焰的顶端
落日的脚下
茫茫黄昏  华美而无上
在秋天的悲哀中成熟[34]
老杨倚靠在窗前的暖气片上,默默然瞩望,不出声地赏诵着。海子的抒情短诗,他几乎烂熟于胸矣。
大火的余光映在燕园办公楼、实验楼、教学楼和宿舍楼的屋顶和西墙上,大片地抹出明艳艳的油彩。霞晖和金风一起玩耍,摇曳着歪脖榆的叶片,摇得很轻很缓,也很韵律,娑娑娑,娑娑娑娑,旋律是重重复复的,却又变化无穷。树影映在宿舍楼的西墙上,屈折了一下,便无赖地斜躺路面,将南北走向的通道一分为二。处女般娴雅的秋日黄昏款款地莅临燕园,陪伴而来的,是一阵阵爽吹的凉惬。北大“燕园之音”广播站又开始播音了。今天是周末,照惯例安排学生点播的节目。
挂在电线杆上的扬声器里,传出女播音员略带清稚的脆嗓嫩音:
“29楼203室一位自称‘快乐虫子’的大四女孩儿,为她住在46楼2011室的男朋友,法律系××级研究生‘白面骑士’,点播一首Elton John 的And I Love You So ,祝愿他24岁生日快乐!下面就请大家欣赏这首歌……”
嘿嘿,趣得紧!真逗趣啊!
听着广播里的歌声,他不由感喟起来,继而默默地抚摸心事,任自己幽情单绪着。歪脖榆的阴影缓缓拖长,色泽渐渐趋于深化,他默默地凝了凝它,缓缓遁入散漫的遐忖。
现如今,“燕园之音”里每常出现以下称呼:书虫、网虫、爱情蚂蚁……林林总总,成为流行语了。作为主体的人,竟然卑渺到甘以虫豸自许,并且为此沾沾自矜吗?“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吗?”莫非当今国人都沦为阿Q了不成?那么,使主体成其为主体的启蒙,还有什么意义呢?启蒙精神失落了?抑或丢弃了?人究竟是主体?非主体?伪主体?后主体?一想到“后主体”,老杨不禁扑哧一笑。
他入学的那年,正值西方“后学”罡风满弥了京城学界;与此同时,上海旋风起“人文精神”的大讨论。这两股不稳定气流往返驰突,南北学界各显神通,恰便似“二郎神大战美猴王——搅得周天寒彻”。老杨等遭受学界时疫的感染,免不了动辄解构,胡乱命名,狠狠地过了把嘴瘾。或一日,“二杨”和谭冕上完当代文学教研室张副教授的《后现代主义与九十年代中国文学》课,与宿舍同仁讨论起来。乘间老杨如厕,但听宿舍里谭冕纵声笑嚷着,不禁推想那唾液飞溅的形景,飞溅得好玩死了:
“哈哈哈……妙呀妙!奇葩呀奇葩!真的真的,实在太奇太葩啦!打从迈进燕园门槛,我们就接受后现代主义思想的哺育……就在今天,我一堂课听下来,耳朵里灌满了稀奇古怪的新名词,奇葩得不得了!简直是……哈哈哈……‘后’名词大轰炸啦!什么都可以‘后’:‘后现代’、‘后殖民’、‘后国学’、‘后经典’、‘后通俗’、‘后儒家’、‘后蒙昧’、‘后启蒙’、‘后审美’、‘后浪漫’、‘后阿Q’、‘后归隐’、‘后清谈’、‘后极权’、‘后新时期’、‘后伪道学’、‘后工业社会’、‘后极权社会’、‘后理想主义’、‘后信仰时代’……哎呀呀,多得简直……数都数不眉清哟!”
满屋的人轰然大笑。虽然墙壁起隔音作用,老杨仍然字字句句听得清楚,他边擦屁股边咯咯直乐,笑得腰杆打不直。稍待片刻,他排闼直入,一头甩着手渍,一头嘿嘿憨笑,冲谭冕说:
“贤弟呀,你是数不眉清,我却听得目秀嘞!刚才有些便秘,好半天屙不出屎来。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哈哈,我蹲在厕所便池的黑影里,竟然憋出个新名词:‘后青春’!怎么样?嘿嘿嘿,嘿嘿嘿嘿……”
大家听着新鲜,齐捧腹大噱。谭冕说得口滑,振臂呵呵笑嚷道:
“我在此庄严宣告:将老杨这泡屎正式命名为——后现代屎!”
又轰出一通哗笑,差点儿把水泥楼板给轰塌了……
想到这儿,老杨眉宇恬快,憨憨独笑起来:“哈哈哈……”一时又想起庄周梦蝶的寓言,就势载笑载忖:庄子用“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形容化蝶后的快适心境,鼓吹回到无知无欲的混沌之世;卡夫卡笔下的葛利高里变成大甲虫后,却饱谙生命异化所带来的梦魇般的痛苦,为什么呢?脱离蒙昧好呢,抑或回到蒙昧好呢?“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呢,抑或“真理越辨越明”呢?“无为而无不为”呢,抑或“理性高于一切”呢?“夫唯不争,故万物莫与之争”呢,抑或“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呢?……唉呀呀,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歹竹出好笋——难悉其奥”。不说还知晓,一说反倒糨糊了。真的是一盆糨糊。不说为妙,不说为妙,不说为妙……但是,不说岂不成了取消主义?取消问题不等于解决问题,而只等于遮蔽问题。其实,只要是问题就终究是问题,就终究得解决。问题若是不解决,终究要坏事儿,这好比有病延挨不治,终将癌变以至一命呜呼。道理再复杂,说穿了就这么简单。由此看来,中国历代隐士奉行“我避故我在”的方略,隐沦于幽僻的林泉岩穴间,作貌似恬静洒脱的逍遥游,终究于己于家于国不利,洵乃三重之不负责也。无论是“坐看云起时”还是“欸乃一声山水绿”,都是理想化了的退避。伯夷和叔齐赖以果腹的,仍然是周朝的米粟,这成为他们存活的最大尴尬。那么历代的伯夷叔齐们,究竟算“在”还是“不在”呢?嗯……这问题不好回答,可不好回答呢!即使马丁·海德格尔博士在世,未必能廓得清明。他老先生晚年跑到黑森林里寂然隐居,不也做了德国的伯夷、叔齐乎?否,否!不对不对!人才不为国家出力,要这种人才有什么用?知识分子的天职之一,就是思想。知识分子可以不当实践家,但是,必须是思想者。“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嘛!罗丹《思想者》塑造的那个体格魁伟、凝神痛思的男子汉,就是知识分子的理想化身。有人硬说他是工人阶级的化身,嗤嗤,热昏的胡话!简直扯卵蛋[35]哟!马丁·海德格尔终生为人类而思想,即使遁入黑森林,他也没有一刻停止过思想。他的著作《林中路》,就是他在黑森林中孤自踏出的一条思想路径。这就很伟大啦!与伯夷和叔齐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另外,思想种子应播撒到广大民众的心田,让他们理解和掌握,最终才能够开花结果。对于思想者来说,你的声音就是你的生命,同样闪光也同样坎坷。你要力争发出自己声音,无论处境多么困厄,都必须这样做啊!如果不发出声音,就会使自己窒息。要做到这点,一是靠动嘴,二是靠动笔。“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瞧瞧,瞧瞧吧!夏瑜临死前还在奋臂启蒙,竭力煽动牢头造反呢。他坟头上那圈红白的花,实在是受之无愧啊!可惜的是,读不到他的狱中著述,《可爱的中国》或《狱中札记》之类的东西。抑或夏瑜确实写过,鲁迅在《药》里偏偏忘了提上一笔?……问题是,究竟何为“在”呢?
“咣!——哈哈,老杨!我淘到宝贝啦!”
宿舍门撞开。谭冕怀抱一大摞书,天庭爆满油汗珠子,贪大步奔将进来,每走一步像是迈过一道无形沟渠。他因循老例,将书往下铺一掼。老杨意欲张口止之,毕竟来不及矣。
老杨踱将过去,弯腰略加翻检,不由得默自哂落:
“嚄哟,尽是破书!太垃圾了!”
门类倒蛮齐全:《刚果简史》、《话说宗教》、《经济合同法》、《生活小百科》、《道家思想论坛》、《青年美学手册》、《实用情书写作》、《外国名言大观》、《小说鉴赏论稿》、《赤脚医生手册》、《〈自然辩证法〉解说》、《儿童心理学入门》、《外国著名军事家小传》、《现代名家散文名篇赏析》、《100部世界文学名著梗概》……老杨谙晓:每到周末,北京市新华书店海淀分店的员工循例来到燕园,于柿子林一溜摆开书摊,廉售书库积压的滞销货。不消说,这些是他从书摊趸来的。
甫自入校伊始,谭冕忧苦地发现一个硌硬的事实:班上同学无一不是正规高校培养的,且大都出自名牌学府,独有他拿的是江西广播电视大学的本科学历。谭冕为此沾沾自喜,同时暗暗自卑:毕竟他饕书不多,知识积淀颇欠丰厚。“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庄子笔尖的妙谛,谭冕不会不懂得的。说起来,他比别人还多考了一次呢。北大研究生院规定,但凡非全日制高校本科毕业的考生,初试过关后还须加试一次。全班同学中惟独他必须参加,想绕开也绕不开。什么,加试?嘁,多丢脸的安排唷!他骚懑难抑,义愤汩汩填膺,认定北大研究生院的规定实在悖理,变相地搞学历歧视嘛!为了裨益其知识缺憾,添饭与同窗交流的自信,入校后他超常规地快速购书,藉此猛饕地加餐“补课”,以求夯实知识的地基,攀摘知识之树的更多果实。他铆足精气神,使出悬梁锥刺的狠劲,确实恶补了一段时间。概括讲来吧,其购书具备两大特点:其一是贪便宜,屡屡购买降价书。其二是按图书分类法配书,范围从A到Z,涉及各知识领域。俗语道:“好书如挚友,终生不相负。”北大人谙达此简单道理,几至人人都有购书癖。但是,癖好如此诡僻的,燕园里除却谭冕,找不出第二个来。拿西方哲学史的著作说吧:他不买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罗素《西方哲学史》或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只买国内高校编的统编教材,且不买北大张世英或复旦全增嘏主编的,只买广东某高校编撰的;至于中国哲学史方面的著述,他买的是杨荣国在“文革”期间编撰的。谭冕解释道:“诗人须得各方面了解一点儿,但是,不需要了解得太深入、太透彻。大部头的晦奥著作,我又啃它们不动,买来有什么用呀?花那些冤枉钱做什么呀?”这两个问号,直问得大家瞠目箝舌,背后嗤嗤讪笑不已,一度沦为班上同学的谈资,这是不言而喻的。
或日上午,老杨大学时代的校友、北大社会学系博士生韩勤获造访北大47楼1032室。须说明的是,此前他并不认识谭冕。韩勤获拿眼在他书架上浏目了一下,便直言不讳批评说:
“听我说,阿杨!你上铺这小子,水平可不咋样啊!”
“此话怎讲?”
“瞧他的书架,乱七糟八,或者说乱七八糟的。他连买书的基本常识都缺乏哩!”
午昼时分,“二杨”在艺园食堂吃午饭,老杨趁便提及这个话题。当时杨明中正运动他的上下颚,两个面颊让满嘴饭食撑得鼓堆堆的。他聆着聆着,蓦忽开怀畅噱:“哈哈哈……”悠咀缓嚼的一口饭菜,给喷溅到地板上。打第二学年下学期开始,谭冕才学乖了好些:一则购书范围大幅度压缩,因为憬悟到“贪多嚼不烂”的至理;二则买来若干诗学专著,认认真真潜心啃攻。对于自己“买风”之转向,他又有个绝妙解释(他将这些理由写进日记了)。他是这样解释的:
“早先我买书但求粗放,如今转为精细了。这样一来,既有粗放又有精细,两下里搭配,像一个人精粮和粗粮搭配着吃,营养才算得上全面。”
当下老杨问,还有什么书可供挑选的。谭冕报出几个书名,说你赶紧买去吧,摊主快要收摊了。老杨听毕反倒索兴寡滋。他脑袋瓜簸了三簸,觉为此事专跑一趟,洵洵属于无用功也,“太监铺张婚事——屌用处没有”!
“哦,对了!”
谭冕想到什么,突然正经起脸孔,几根脖子筋绷得紧撑撑的。由此不难想象:在他的颈动脉里,血液汩汩地奔流着。
“老杨,听我说,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老杨见他表情凝重,不觉大为讶诧。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千万莫打隐瞒唦!”
“说吧!究竟什么事?”
“呃……是这样的……”谭冕费斟费酌,口吻载吞载吐的。“上午找你的那位女士,她是不是姓尤?呃……原先,你打算把她妹妹介绍给我,是不是?”
哎唷,不妙了!稀糟稀糟!
老杨情知瞒不住了,便点一点头,同时暗骂自己糊涂,太糨糊了。原来,那天从44楼电话亭出来后,老杨原想编个诡话搪塞他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心里想,不说也无妨?没准过不了多久,这件事他就忘了呢!
“老大,你太不够朋友啦!”谭冕酱赤着脸盘,脖子筋一根根变粗发涨,愤愤地一跺脚,伴着溅唾爆发吼嚷。“既然介绍给我了,哪能又介绍给别人,咹?”
“这……这……”
老杨一听,脸上便作难。看情形,不掏出实话,医不好他的疑心病。既然露馅了,唉,没奈何!“王连举面临老虎凳——招供了”吧!掂掇了一掂掇,他便把底情抖落出来,只隐去与尤天智结识的经过。
“哦……”
谭冕对事情了然不惑,气色渐渐就平稳了,趁势又打问:
“这么说,韩昌也没戏啰?还白白搭上一笔午餐费?”
“对,是这样!”
“哦……原来如此!”
他的悒郁不忿之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脸盘上霎时阳光了许多。他继而撇一撇嘴,不屑地轻诋道:
“嗤!这种人,纯粹是庸俗小市民!”
谭冕坐在老杨的床沿,从兜里掏出英雄牌钢笔,在每本书的扉页逐一题写“谭冕购于燕园柿子林”字样,标明购书的年月日。写完后,他从抽屉里取出印章和印泥盒,郑重地钤上硕大的“谭冕藏书”方形印章(这枚印章是薛尔克替他治的)。这等雅玩儿,是他素日耽溺的。少时他抬起脑袋,不经意地打问:
“咦,这也奇了!老杨,你怎么和这种人打起交道啦?”
五十二
手捏两张电影票,老杨忻忻得意。今晚,大讲堂放映美国电影《日瓦戈医生》。这部影片是大讲堂的保留片目,也是“二杨”的保留片目。他俩原是通过观看此片而结识的,此后每映必看的。老杨清楚地记得,日瓦戈医生一家乘坐闷罐子车到瓦雷金诺避难时,亲睹亲闻了许多惨不忍睹的事情。其中有个披头散发、胡茬满颏的家伙愤然辱骂当局,结果让“契卡”掏出镣铐一把铐住,在“咔嚓”一响中,完成了他由公民到囚犯的戏剧性转变。初看影片时这镜头还在,再看时竟然不翼了,老杨为此载讶载诧,眼睫眨巴不迭。
咦嘢,怪乎哉!敢又是我记错了?
他怀着稀淡的疑惑,向杨明中认真打问:
“片中这细节,你还有印象么?”
“记得,确实有!”
老杨邀他到图书馆音像室,租来英文原版录像带,再次观看查验(这类资料片是不会删剪的)。到结账时,杨明中反客为主,抢着到服务台付了十元租金,这体现他惯有的披豁大度。料理善后时,他俨像周恩来,谙练老到到家了。
哈哈,妙呀妙!终于又看到喽!
依照成例,每次他预购的两张票中,有一张是留给杨明中的。不过嘛,这一回得破例了。下午李桂华打来电话:“晚上我想来北大玩,你欢迎吗?”那还用问吗?当然欢迎啦!恰好,今晚大讲堂放映《日瓦戈医生》。晚饭后老杨去购票。考量到女孩儿喜爱吃零食,他又上小卖部买了袋话梅。
“还得准备什么呢?”
实在想不起来了,他便拎上衣物,到澡堂子洗澡去。洗完回到宿舍,见王风趺坐在他的床上,怀着鸟儿用喙梳理翅羽般的好心情,在掰捏他的脚趾头。从他那新洗的寸头看来,显然是洗澡刚回来。他挨个掰开脚趾的丫缝,挨个捏着趾关节。间或听到一声庄稼拔节般的微响,那是松动趾关节所发出的。洗澡后掰捏脚趾头,对于王风并不稀奇。那是他的一项任务,或者说功课。或一日,他读到王守仁诗句:“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瞑。”得意地闭目吟诵,合掌拜赞再四。
“喔嚄,老王!你好闲适哦!”
“老杨,我问你!”王风启目一粲,“刚才在澡堂里纵情吼歌的,是不是你呀?”
老杨咧开阔嘴巴,憨憨地笑一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老杨历来视赴澡堂和会堂为天底下最乏味的两件事情。对于开会,他要么逃避,要么看书,要么瞌盹;独有进澡堂洗澡,既无从逃避,又无从盹睡或看书。处身于腾腾着蒸汽的闷热屋子里,面对许多精赤赤的肉体,聆听着水龙头泻下的哗哗哗哗的声响,忍受着四围嘈嘈咋咋的说笑嚷叫,他感觉烦不胜烦,遂想出个消愁破闷的法子:吼歌。在这种特殊环境下,任何文雅的或美声的唱统统归于失效,须得吼唱方可。吼歌,不独能使自己通体舒泰、情绪饱昂,且往往带动整个洗澡间的浴者纵情高吼,其张狂实不下于一场歌曲演唱会。譬如说今天吧,老杨以一曲《攧轿歌》起头,随之一位本科生劲冲冲地吼起来。紧跟着,一个继一个声音递相楔入,好似歌音的赋格一般;人数愈来愈多,音量愈来愈大,情绪愈来愈亢奋。那位本科生唱得兴致高亢,后来干脆取代他,由自己担任领唱。从《攧轿歌》转到《花房姑娘》,再转《追梦人》,再转《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再转《一无所有》,再转《橄榄树》,再转《梦回唐朝》,再转《西班牙女郎》,再转《铃儿响叮当》,再转《山楂树》,再转《未来的主人翁》……出来时那人撵上老杨,一个劲地嚷喊过瘾,拍着脖子笑说,他特别喜欢吼歌,但是今天才蓦然发现:澡堂里吼歌别具情调,抵达极乐的音乐至境。彼此击掌相约:冬日里未名湖冰上狂歌野吼一场。他叫王丹,北大历史系一位本科生。
“我在二号洗澡间里都听见了,一猜就知道你在吼唱!”王风笑道,“我的耳力很不赖吧?”
“嗐,瞎唱罢咧!穷极无聊,寻开心呗!嘿嘿嘿……”老杨咧开大嘴,憨顽地痞笑。
“我发现,你唱歌有两大特点。”
“哪两大?”
“首先,喜欢孤自唱:走路唱,洗澡唱,偶尔睡梦里也唱。”
“对,是这样。”
老杨给自己倒杯茶水,又给他杯里续上水,王风道一声谢。
“其次呢?”
“其次嘛……”王风抿一小口酽浓的、滚烫的茶水,又舔舌润了润嘴唇皮。“表皮上,你这人嘻嘻哈哈,一副无拘无束、乐天开朗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你的性格很内向、很忧郁、很孤闷。很经常地,你干出扭悖性格的事来,吼唱歌曲就是这样。你吼歌,因为你太孤闷,同时太傲岸,找不到一个与人正常交流的途径;或者说,你太孤闷、太傲岸了,不屑于和别人作正常的情感交流,于是撷取孤自吼歌法,藉此遣积蓄的孤闷——满心满腹的孤闷。你说说,我分析得对不对?”
老杨诧住了,眼瞳放大,老大老大的。
“嚄,嚄嚄!看过《福尔摩斯探案集》吧?”
“呃,看过吧。怎么样,窃以为然否?”
“然,然也!丝丝入扣,太然也!”
“你过耳后,心里还算孔洽?”
“孔洽,太孔洽啦!敢问,呃,还有什么?”
“别的也没什么。总之吧,你的孤儿意识太强,不独固结于此,还常为此沾沾自赏。川端康成有个术语描述它,叫作‘孤儿根性’。你始终走不出你自己。孤自吼歌,就是你渴望正常的情感交流,却又得不到这种交流的无奈选择。你只得同自己进行情感交流,在默默地表现自我的同时,默默地疗慰自我。”
“哇嘻……呀呀……”
老杨以手加锛儿头,愈发诧愣不堪了。稍待,口气虚虚地叹说:
“老王,真行呀你!”
“还行吧?”
王风双手捧住茶杯,在桌面拉坯似的转圈儿,脸上飘漾起矜矜的得色。
“其实,记日记,也是你矛盾性格的体现。”
“哦?……说到记日记嘛,我不能同意。我从初一开始记的,一直记到现在。”
“我知道,你曾讲过。”
王风探手取烟和打火机,啪哒一声点着,深深吸入一口,暂停一下,恬惬惬地缓缓释出。
“你父亲病逝,是在你八岁那年?”
“对。我刚上小学,一年级。”
“那么,此后到初一,有六年时间,这是你孤儿意识的萌芽期。心理学上说,一个人从初中起进入人格的形成期。这时候,你的写作能力提高了,同时你的‘孤儿根性’起作用;你有了自我倾诉的强烈欲望,自然要对着日记本倾诉的。实际上,记日记便是你精神的顾影自怜。”
“‘顾影自怜’太不堪了,还是称‘顾影自雄’好些。”
“嘁!就你这身材,竟然敢称‘自雄’么?”
领会个中侃讽意味,彼此开怀哈哈哈,前仰之后合之矣。
“哎,我问你,”老杨打问,“那时你也记日记吧?”
“记,当然也记。然而我记的和你记的内容迥异,这是可以肯定的。”
“哦……”
原来,王风见老杨每天写日记,孜孜不倦,他惊诧不已,又深怪每天都记些什么。或一日,他唆恿老杨勇敢地“灵魂袒露”一次,将自己日记晾晒出来,给大家瞧一瞧;杨明中和谭冕从旁撺掇附议。老杨不便拂其美意,慨然应答道:“好吧!北大记的我不便公开,但是编号为001的那本是我读初一时记的,可以公示给诸位。”遂开箱出示。看后大觉钦服,勉言有加矣。
“怎么样?分析得在理吧?”王风探出手,将烟灰掸了掸。
“哈哈……阐幽烛微!‘深人无浅语’,太精辟啦!”老杨劲拍一下桌子,涔涔瀑出憨笑来,高兴得无可形容。“且慢,且慢哟!刚才你说的,嘿嘿嘿,我也得记下呢!”
他赶忙打开抽屉锁,取出日记本,利索地奋笔疾书,怀着一种痴顽的病态激情。
“实话说吧,你这番雄谈海侃,为我今天的日记增色不少呢!嘿嘿嘿嘿……弗朗茨·卡夫卡曰得好:‘记日记有个好处,就是你能以一种令人鼓舞的明晰感觉,意识到你始终处于变化之中。’我是本着这种信念,每天坚持记日记的。”
“‘雄谈海侃’?太抬举我了!”
“否否,不算太抬举!‘雄谈海侃’,的哉!确哉!”
他合上日记本,搁回抽屉里,“喀嚓”锁好。抬腕一看手表:唷,18:05了!赶紧骑往南校门口,等候佳人也。一路上,回想王风刚才所说,灵妙感触习习风来。记起王风有一次说:
“我们宿舍成员的组合,真是怪有意思的!这话怎么讲?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从性格、专长、知识结构到生活阅历,不惟彼此差异很大,且有奇妙的互补性:老杨情感充沛,颇有堂吉诃德式的奇情异想;侃讽技艺精湛极了,诚乃燕园一大侃士。明中性情谦和,交谊广布,具高卓的领导才干。谭冕为人热情,性格单纯。至于我么……呃……免谈了吧!”
说时挥了挥手,仿佛驱散眼前的几缕烟雾,其实并不存在。
“我来替你总结吧!”杨明中接口,抿嘴笑着说:“你博闻强记,以知养恬,做学问是块好材料!”
“而且,名士风度俨然!”老杨补充。
“对,对了!说得好!”哈哈齐声发笑。
“古代名士有‘清流’、‘浊流’之分,我自认……”王风借机谦逊几句。
“别说啦,别说啦!”老杨大嚷,“我先扣你‘清流名士’大帽,看你几时翻得了案!”
“那你呢?”王风反问,笑着。
“不外‘浊流名士’耳!”
“哈哈哈……”大家饱笑一通。
我们宿舍成员的组合,老杨心想,确实蛮好!三年来,我从王风身上学到的东西,可真是不少啊!了解了许多琴学知识:什么琴料应由桐木制成,上材讲究个“四善”(轻、松、脆、滑)呀;什么绿绮琴、焦尾琴、无弦琴呀;什么吴景略、管平湖、查阜西呀;什么虞山派、浙派、蜀派呀;什么滚、拂、注呀,等等。了解许多北大、清华、南开、复旦和西南联大的历史掌故,以及中国现代文学史、文化史上的许多公案。还懂得如何选购书籍,培养高雅得体的艺术趣味……记得刚入学时,我在床头贴了一张香港歌星刘德华的图片,原是一个朋友送的。没有料到,王风乍见便簸起灵光的脑袋瓜,锐利地批评说:
“罢了,老杨呀!竟然贴这种东西,唉,俗气死了!”
次日,见那张图片犹在,王风又慨叹:
“罢了,老杨呀!竟然还贴着,唉,恶俗到十足矣!”
到第三天,我只好灰溜溜地揭下它,一裁为二,用来包书皮了。凭心而论,我从他身上学到的,比从导师那儿学到的还多呢。
他又想起导师开列阅读书目的事情:第一学年上学期,系里没安排李老师的课,而他家距离学校太远,要见弟子一面很不容易。于是他给导师家挂电话,说不知该看些什么书,请求导师费心点拨点拨。或一天,舒炜师兄造访1032室,称李老师让他捎来一份阅读书目。老杨接了过来,漫然看一海眼,不禁哑然失笑矣!却原来,李老师将古今中外文艺理论名著及其作者、朝代/国别、版本罗列了一份,其中《诗品》、《文心雕龙》、《人间词话》、《诗学》、《梦的解析》、《判断力批判》、《真理与方法》、《历史与阶级意识》……之前打“▲”号,有的打“▲▲”号。他簸了簸脑袋,乍舌浩叹连连:
“李老师,唉,忒老古板了!瞧瞧吧,我这辈子要看的书,他都开列出来了。若照这张单子读书,势必成为庸劣之陋才。其实呢,这种破书单,我也会开列嘛!”
“老杨,奉劝你一句:‘君子慎其微。’”王风忙拿话拦阻,“对自己导师,你得拿着尺寸说话,切莫乱议论!要不然,传到他耳朵里,麻烦可就大了!”
“就是,少说才好。”杨明中附和着力劝,“‘没嚼烂的食别下肚,没深思的话别出口’,谨言慎行为妙。别忘了,‘桃李不言,足下成蹊’嘛!”
“嗐!洒脱惯了,管他娘的呢!”老杨撇爽地往上一扬手,仿佛往天空撒一把石灰,登时把天灵公气了个倒仰,牛鼻孔呼呼地喷闷气。“‘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只要没走了大褶儿,就行了呗!”
“得了得了,少耍贫嘴吧!‘把持有度’,才是紧要!”杨明中嗔劝他道,稀稀的哂意张挂脸上,抑或粘贴脸上。“‘善听者铭于心’,你可牢牢记着:小心没过逾的。”
老杨无奈地耸耸肩,扮了一个鬼脸儿。“打屁常防屎出——谨心为妙”,杨明中就是这号人;老杨偏是不爱设防的,老毛病此刻又作祟矣。无一股热气、神气,办不成事。可是热气紊乱、神气乱紊,也叫人吃不消。他跌出一口闷气,将单子挼搓成一纸团儿,轻轻地只一掷,就将其落点在门旮旯。
“比起民国初年的‘卯字号名人’,如今北大的师资水平,可真叫江河日下!”杨明中低喃着,幽出一腔馊慨。“对于这种落差,园子外边的人,通常是无从体会,也难以确证的。”
“嗯,这话的是!”王风深表赞同,扬起头骚叹:
“对照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北大中文系的实力滑坡得厉害!不是一般的滑坡,而是老大的滑坡!如今上北大和1980年代上北大,内涵不大一样;和民国时期上北大,内涵又大不一样;而民国的不同时期上北大,内涵也大不相同。”
“哦嚄?竟是这样的么?”简直不敢相信了,老杨诧诧地打问一句。
“北大的黄金时代,是在五四时期。持续的时间很短暂,犹如春日里槿花一现。”
适时地捞过话题,“掌故王”意态颇闲闲,便又清侃起来,津津起厚味焉:
“那时候,北大真可谓人才济济,引领中国的思想潮流及走势。新文化运动退潮以后,国内政治形势大逆变,思想界气氛一度非常沉闷。胡风对北大很失望,于是毅然退学了。”
“考取了北大,他竟然还退学?”老杨失惊,忙打问。
“对呀。他改考了清华英文科。”
“真的?”杨明中问,“这是哪年的事儿?”
“1926年。当时鲁迅离开北大,跑到厦门去了,担任厦门大学国学院教授。胡风一看鲁迅的课没有了,觉得在北大再呆下去没意思,于是改考了清华。如今嘛,嗯……”他停顿一下,稍带掸掸烟灰。“北大真正的可爱,并不在于那些教授——当然,其中不乏优秀学者,但是落落晨星。多数教授学术水平一般,庸懦之辈也很不少。俗话讲的:‘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的北大,不过是旧日的一个空架子。缺乏思想家,缺乏学术大师,这是北大衰落的显著标志。”
“这话很在理!”他俩附和一句。
“学问之道,得于师者三成,得于友者三成,得于己者三成。”王风望了望天花板,慢条斯理继续侃说,“我倒是觉得,如今北大的可爱之处,在于莘莘学子们。燕园萃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青年,其中不乏中国未来的文化脊梁。”
“譬如说,像王风这样的,”老杨抢注一语。
“罢了,‘戏弄琴弦聊卒岁,身如阅世老禅师’,我算不得什么!”散散淡淡笑一笑,王风把头缓摇了摇。“据我的估衡,老杨胸次淼瀚,‘与我周旋既已久,知君尚志更无俦’,果是个美才——不,奇才!”
“老杨有来头,果是个奇才也!老王眼力明澈!”杨明中推许此评,潇洒出哧哧的哂笑。“‘人间好事不常有,天下奇才何处无?’老杨算得一个,绝不可除外!”
“奇才不敢称哦!倒不如说,我是个奇(jī)才!”
一路浮想栩栩,老杨来到南校门外。再瞧一眼表,18:25。咦嘢,该来了嘛!四下里海望了望,见十来个男女东睃西瞭,显然也在寻觅所候之人。另有个女孩儿倚靠墙根立在不远处,身量不算高,容貌娟静水秀,眉宇间滋出聪俊灵秀之气。她穿件高领粉色毛衣,配一条牛仔裤,脚底下是双旅游鞋。虽说让毛衣遮掩着,她的妍姿淑态隐隐现出,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嚄唷喂!好个清俊丫头!端的漂亮哦!”
他暗自嘉许,不免驻目片时。女孩儿俏首埋发,避免拿正眼看别人。她偶尔打一野眼,而后迅速勾下脑袋,用右脚在水泥地面划拉,把几块鹅卵石拨弄来拨弄去。她随心所意地拨拨弄弄,仿佛一个髫孩心无旁鹜,认认真真在做游戏。齐脖长发披落下来,遮挡她半个庞儿。因这个缘故,她的长相倒看不分明了。
啧啧,真漂亮呀!
好个可喜的美娇娘!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立此写照矣!
看情形,她也在等人?
若等的是我呢?
嘿,该多好唷!
不断有公共汽车从近旁驶过,轰轰然隆隆然作响,和人声交汇成一派。熙熙攘攘的人流步进南校门,衮衮燕园学子居多,少数是看电影的附近居民。不断有出租车开到倒梯形的门前小广场,“嘎”地刹车停下。小广场上,壁立一块倒计时牌——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倒计时牌是汉白玉制作的,比一个成人高多了,形状是一本摊开的线装古书,书页上镌刻着北京大学简史,基座上嵌了个倒记时器。此时此刻,倒计时牌的液晶显示屏上,绛红色数字一闪一烁的,依次缓缓递减着。围观拍照者不少,他们拥簇作一堆儿,彼此挤挤挨挨的。着灰色制服的保安人员赶过去维持秩序,喝劝大家将过道让出,又责令出租车下人后即刻驶离,不得延时载客。老杨也被劝退两次,叫他靠边一点儿,别挡住车道。他再看一看表:唷,18:35了!过会儿又看一看:唷,18:45了!放映时间眼看快到了!他好不焦心,在广场上转悠来转悠去,同时溜睛转眼的,在人群里横睃来横睃去,苦苦搜觅着。偶尔又溜瞅那女孩儿一眼,但见她娇姿依旧:远远的倚着墙根儿,勾垂下脑袋,低眉信手卷弄着衣边,右脚无意识地在地面拨弄着,拨弄来又拨弄去。她脚边的几块小石子给拨弄着,支使得滚过来又滚过去,跟糖炒栗子似的。
“哇嘻!”他拍一下锛儿头,暴然间忖想起来:“莫非她就是吧?”忙跑过去询问,果然女孩儿连连点头,笑脸如绽蕾:
“对,对呀!我就是呀!”
“嗐!我太糊涂了,竟然没认出来!”
她的着装、鞋子和发型全换了,而他又是个不戴眼镜的近视眼,难怪没认准呢!
“其实,我早瞧见你了!”李桂华妍妍然妩笑,好似一朵仙葩盈盈地绽放。“但是,好些日子没见面,我怕认不准,才没敢相认。正盼望着,你过来认我呢!”
嘿嘿!才几天没见面,她竟换了个人儿似的!老杨领她走进南校门,心里只觉得好笑。太好笑啦!
入场后,大灯一灭,放映开始。片头照例是叶夫格拉夫将军盘问少女塔妮娅——“俄国的香菱”。塔妮娅嘤嘤啼泣,哭诉着童年时期她遭养父遗弃的可怕身世。老杨无心观赏,扭头瞧着李桂华。她那双眼睛忽闪忽闪,嘴角露出几许笑意,正会神地观看电影。意识到他睃瞧自己,她轻绽一哂,别转脸盘子去,俊俊地继续看。她不明了影片中人物之间的关系,间或向他悄声打听,他少不得侧首轻声告诉。她倾耳聆听,不时唔唔点头。他从衣袋掏出话梅袋,撕开个小口子,捡一个丢进嘴里,将袋子递给她。她先是打个愣,继而嫣嫣笑矣。捡个梅袋嘴里往一丢,她继续观看银幕,睫毛一眨一眨又一眨。她腮边鼓起一小块,上下左右缓缓慢慢地移,一蠕一蠕地动。啧啧啧,好清俊模样儿!他瞧得闪了神,目光粘在那皮肤的小鼓包上。又瞧瞧她搁在膝盖上的那双纤手:一只手拿着话梅袋,另一只也没闲着,在叠卷袋子边儿,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叠卷着。那是一双粉嫩纤手,即便处于幽暗中,轮廓仍不失其雅致。在白嫩而紧致的肤层下,腕关节呈现微妙的隆起,一种不可言说的媚美,流线型的。呀哦哦……啧啧,好段玉臂呀!流线得好妩媚唷!一股稠粘的、炽盛的生理冲动,虫子般咬啮着他后青春的心。嗨,好想摸一摸呀!这时候,她嫣嫣然回眸他一下,瞳神中大似带着鼓励意味。对,得摸摸!好好摸摸!心儿不禁狂野起来,酽酽酡酡。别错过机会,这会儿赶紧摸吧!像当年摸花姐的手一样!当年杨子把花姐搞到手,就依恃这一手。其时,花姐和杨子厮混熟稔了,醒然意识到:花姐蛮喜欢他,缱绻泠泠然。或一日,单位召开先进事迹表彰大会,这等好事他和她自然没份儿,抛绣球也砸不着这两颗头。杨子和花姐坐在礼堂的最后一排,有一搭没一搭,你一言我一语,压低嗓音散漫聊侃。他俩打算半小时后开溜,看看情形再定吧。偶尔在花姐脸上打个溜瞅:那双嫩手搁在她膝盖上,白皙、细腻,指甲盖涂着粉色指甲油,鲜艳打眼。再朝她胸前偷眼大睨:两个乳房挺起老高,隐现饱饱的质感,浑似两座馒头山,翘翘地对称并耸,给他眼瞳印下扩张的栩栩表象。此时此刻,他眼瞳里流波的尽是缠绵情意,看似紊紊乱乱,实则浪叠一般美感,韵律自在其中,就看她是否法眼得到。心儿呀忍禁不住怦跳怦蹦,情怀呀浑似一匹马驹儿脱缰,真咯真咯,他有些把捉不住了。很难压着抑着捺着憋着了。把柄太青春些,硬是不听话呀!倏地骚致勃勃,且挺且硬焉,将裤裆顶起老高的一小块,大有“穿裆而过”之意愿矣。暴然间他想起于连抓握德·莱纳夫人那只纤手的故事来,那是曾让少年时代的聪明崽无数次拜读的一段情节。每次拜读,他必为之心痴神迷;每次拜读,必陷于性幻想而不可自拔。在读书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裆里的把柄英武起来。他呢一手捧书本一手解裤带,一次次地玩自慰,求得迹近迷幻的那般快活。
“嘿嘿嘿……嘿嘿嘿嘿……真爽辣!好爽好爽!简直爽辣透啦!……爽气得屁滚尿流呐!嘿嘿嘿嘿嘿……”
这是一个男子青春初期所拥有和独占的特权,即阴茎迅捷、耐久、仍频的勃起,和粘稠精液的恣兴挥霍。少年聪明崽苦于喷薄欲出的情欲的折磨,对于古书的频繁记载很是费解:为什么古人偏偏把成仙描绘成快心事儿。哼哼,准是扯骗打拐!赴蟠桃宴,吃人参果,哪有干这件事快活唦!记得头一回捣弄,是在初一时候吧?地点是在鳌溪岸边的芦苇丛。苇丛青成心爽一片,密密匝匝的,芦花盛开得好美丽。独个儿躲进苇丛里捣弄,除了老天爷青睐,谁还能瞧看个一二?此事大可作为之,陶春情而泄密意,大快少年灵府也!不甚远处,虹桥岸然在望。暖硬的把柄翘翘然、昂昂然,盈盎着自炫的意韵,傲头傲脑的。先将包皮翻过龟头,包皮口发紧,箍得茎干隐隐涨疼。事后回想起来,这种发涨生疼的滋味,实在好得紧呀!疼,疼,疼……嗨呀呀,啧啧啧!不可复现的美妙体验呀!人处在青春期,头一遭尝试任何事情,都是奇妙无比的。嘿嘿嘿……可真叫“尝鲜”哦!呣呣,滋味蛮好!真个蛮好唻!嘿嘿嘿嘿……拿拇指肚摩挲着龟头,摩过来又挲过去。粉色的皮肤,霏嫩霏嫩[36],婴儿肌肤那般胰润。载挲载弄十几下,便动作起来:一来一回,一来一回,一来一回……很遒劲地耍慰一会儿。忽然抑制不住,他浑身劲擞劲颤起来,一种过电式的战栗。射精了。初射。带着浓郁扑鼻的腥味,乳白色精液汩涌出来。好似一眼间歇喷泉,一股继一股精液朝上汩呀汩的,溅落在《红与黑》摊开的书页上。现如今,那两页还是精斑历历呢。聪明崽用手指撮弄起黏稠的一小撮,搁进自己嘴巴里,吧滋吧滋地品尝着,咂玩得津津起味。嘿嘿嘿……嘿嘿嘿嘿……满脸懵学伢崽的傻乐,池漾的笑纹载璀载璨着,宛然初夏晚霁之惬心绚美。聪明崽躺在苇丛里,体验到一种新奇莫名的生理快感,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有一种默感:仿佛悄悄密密地溜进德·莱纳夫人的卧室,搂抱着艳体偷情了一宿。
对唷,好机会!莫错过唦!
心里说着,他很自在地探过掌去,一把抓住花姐的左腕;赶他手掌探出的时候,她以为他想抓吃话梅呢,忙将话梅袋递过来,他却撇开袋子,径自抓取她的玉腕;李桂华惶惶地左顾右瞭,慌忙拼力挣脱,但是他紧紧地捏住,拇指指甲不自觉地抠进她的嫩肉里;她憋着疼,忍着痛,想挣脱却挣脱不了,遂放弃努力,心安理得地将手搁在他手心,一任他慢慢揉着缓缓捏着;她的恬顺叫他心旮激荡起一阵狂喜,他禁不住低下脑袋,将掌握中的纤巧细指逐一递进嘴里,津津起味地猛吮狠咂,她又欣悦地依顺;他挓开五指楔进她五指中间,紧紧握在一起,轻轻舒一口畅快气;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对一桩销魂摄魄的妙事儿达成默契矣。
一种带电的感觉……嘿嘿嘿……带电的感觉呀……嘿嘿嘿嘿……
电得我心呀……酥麻酥麻……电得我心唷……酥酥麻麻……
散场了,观众纷纷起立。伴着嗡嗡的说笑声,一簇簇人向门口缓缓行走。人群扰动了一下,也许是谁的脚给踩了一下吧?他们俩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依次掀起黑色的皮帘子,走出大讲堂的两个大门。此时此刻,他俩的一只掌,依旧攥握在一起,捏得紧紧的,出汗了。他将纤手移置到他裆部,任几个纤指轻轻地揉,缓缓地捏。那把柄暖硬地坚挺,睾丸隐隐地痛,并且粗粗地胀矣!他咬紧牙关,在快意中坚忍着。
哈哈,妙呀妙!感觉好奇妙!好幸福嘞!
“好看吗?”
轻轻地,他挲摩那只小掌。
暖暖温温的,感觉真好哦!
“嗯……挺好的。”
她认真地把头一点,神情惘惘落落的,仿佛还没从影片的情境中疏离出来。
“就是……俄国人名字,不大好记。那个律师叫科……什么来着?”
“科马洛夫斯基。”
“对,科马洛夫斯基。这家伙真坏,可恨死了!他毁了日瓦戈和拉拉的爱情。”
“嗯……怎么说呢……事情是辩证的。科马洛夫斯基既毁了他们的爱情,又成全了他们。”
“哦?怎么又成全呢?”
这时候,观众差不多走光了。桂华轻轻吁口气,终于缓过神来,给她一个妍粲。老杨洒然起身,携稳她的纤掌,朝大门外挪动步子。与此同时,歪把柄并不甘泄劲,依然持积极的态势,翘棍棍地斜撑着,将裤裆顶起老高的一块。
“非凡的爱情,”他劲昂昂地说,“总是从生活的磨难与对磨难的抗拒中产生的。要是日瓦戈和她的爱情,也像和妻子冬妮娅的那样,顺顺当当,有什么意思呢?还会感人吗?”
“那倒是……”
“再说,真正毁了他们爱情的,不是科马洛夫斯基,而是当时俄国的生活。那个邪祟的时代,容不下他俩的爱情嘛!”
“哦……”
她默默点头,声音低迷。
站在三角地路口,他们吃着冰激淋。北京的秋夜独具魅力,像一列长长的、情调高雅的展示橱窗。天空是宝蓝色的,蓝得深透,蓝得幽邃,蓝得厚实,飞鸟着的暗影混融进去。几颗爱耍的星星遛弯在夜空,钻石一般芒光璀璨,忽明忽暗地烁烁闪闪,似交谈着深奥的宇宙人生哲理,连缓慢移动也透出几分神学的秘意。持久的、通畅的、清爽的凉飙徐徐缓缓地吹荐送达,阔大的杨树叶片哗啦哗啦作响,浑似一张张书页被许多双捷手快快地掀动。
嗯……往哪儿去呢?一手叉在腰杆上,他细寻思。
有好几条道:去47楼宿舍的,去静园的,去电教大楼的,去南校门的,去图书馆的,去未名湖的……
“咱们,去未名湖边坐会儿吧?”
“嗯……现在几点啦?”
“10:45,还早呐。”
“哟,这么晚啦?我得赶紧回去了!”
“忙不在一时,急什么呢?还早得很嘛!我们习惯是,12点之前很少睡觉。”
“不行啊!”
“怎么不行?”
“明早4:00多我得起床呢!”
“起那么早?干吗呢?”
“上早班。”
“哦……该死!”
老杨醒然恍悟:嗐!糊涂死啦!人家和自己,不是同类人呢!赶紧领她朝南校门走。到中关村车站一看:唷,稀糟!站里个人没有,332路末班车已过。一辆辆打着空车标示牌的出租车无声息地从眼前驶过,经过时司机每每降速,低头窥觑他俩一眼,看是否有载客的机会。但是,他口袋仅剩5元钱,没法子,只好牵着她手,返回燕园。他打算骑车送她回去。
“小心点啊!我得快骑了。”他蹬着车,扭过头,吩咐一声。
没骑几步,车把猛然间一晃,她身体一歪侧,险得从后车座上摔下来。
“哎呀,不行不行!好怕人哦!”
“别怕,搂着我的腰!”
活像桶箍一样,她将双手箍住他腰部。老杨默感自己身子活动不便。但是,想到这是姑娘搂着自己,他不禁洋洋晔晔[37],心里哈哈乐开花。他恨不得单手扶把,好腾出一只手,细细地摸抚那小手。虽然晓得她不会推拒,他仍然隐忍着。不着急,不着急唦!你呀你,安分些吧!那玩意儿挺识趣的,这时候悄悄地勃,暗暗地硬,将牛仔裤裆部撑起老高,弄得紧紧绷绷的。龟头轻轻地蹭擦纯棉内裤,唤起一阵继一阵快感,痒痒酥酥难以摹状,嗬嗬嗬……快活哉快活哉!这是北京一个宜人的良宵,风月澄湛清华,秋意浓冽佳酿。街道两边商店打烊了,招牌的各色灯箱依然璀璨炫亮,在显摆的晚风中时尚地招招摇摇,高大建筑物屋顶的霓虹灯璀璨出繁富的光芒,明明灭灭烁幻不定。道旁一排排高杆灯光融冶在一起,串成长长的两条火链子,仿佛两杆神奇的长梭镖,从他眼前的上空掠过,与凉凉空气相互摩擦,发出“嗖嗖”的啸音,直刺入幽光飘烁的天陲。交通信号灯悄寂地坚守岗位,定时更换着红、黄、绿三原色,工作态度既是认真得可敬,又是刻板得可气。灯光和阴影在地面交错排列,一片片一块块,呈现不规则的形状,随车轮的滚动迅捷地迁移,错觉中仿佛路面变成巨大的传送带。呼啦呼啦,欢乐的晚风吹得很劲,释放出凉意清清芬芬,呼啦呼啦,一层一层复一层,随着层次的渐次加厚,秋天气息渐次加浓,呼啦呼啦……对于骑车者,这种体验分外显明,也美感得很。就在道路两旁,行道树让秋风摆布得吃不消,徐徐地摇着,缓缓地曳着,叶片颤出一阵阵溪流的潺响,一潺一潺诗意滉漾。凉沁沁的晚吹伸出老长的舌头,温意绵情地舔咂他的大锛儿头:左一记,右一记,左一记,右一记……
“唷嗬嗬……唷嗬嗬……好不惬意嘞!端地惬意极啦!”
马路上车辆稀少,行人寥寥落落,鞋底在水泥道上拍出噗噗的闷响。
“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铃……”
一辆继一辆自行车响着清脆车铃声,从他车旁速速地掠过,嗖嗖嗖嗖,快似一道道流窜的闪电。车轮隆隆滚滚向前,碾过地上的簇簇落叶,又将其中的好些激扬起来,飘落后贴地滑行一二尺。仿佛有谁拿它们打水漂,恣恣兴兴玩耍着: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车铃声汇成一片,响得脆薄而悦耳,恰好似夜的亲切问候。
“……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夜的嗓音是那般的甜润水灵,鞠躬的姿势是那般轻盈柔顺,态度亲切得像川端康成笔下的伊豆舞女。她浸润地问候着,甜柔地问候着,铮琮,铮琮,一声声,一声声,温暾你心宅。
“……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冷不冷?”他扭回头问。
“不冷。躲在你背后,风吹不着我。嘻嘻嘻……”
“怎么样?比坐出租车,更安舒吧?”
“嗯,好着呐!”语气很兴奋。
他问她的工作情况。她说,以前她在亚运村的五洲大酒店干面点,两年前才转到京华宾馆,每月拿800元。
“嚄哟,不少嘛!”
“比我在五洲大酒店,少拿200元呢。不就是图上学方便点儿嘛。”
“在你们宾馆,你拿的,算多吗?”
“不算多。我们屋的米师傅,她拿1200元呢!”
“为什么拿这么多呀?”
“老师傅呗。退休以前,她在北海仿膳干,是位高级面点师,经验很丰富。”
“吁……”
老杨吁出一口长气,老长老长的。
“嗖!”
又有一辆自行车从他车旁超速掠过,车轮的钢圈反射着璀璨的灯光,犹如少女明眸的一次闪动,暖馨尽在不言中。骑车小伙子将衣襟敞开,朝两边飘飘逸逸的,蹭擦了他肱出的左肘。
“我们干技术活,才多拿一点儿。那些洗碗工、配菜工和餐厅服务员,赚得更少。”
“是么?”
“嗯。”
“多少?”
“不一定。有三百的,有四百的。”
“哦……对了!上回在舞厅见到你那位同学,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也在这个宾馆干吗?”
“你是说萤子吧?她在丰台区一家工厂干。”
从大路拐进小路,京华宾馆到了。老杨单足点地,车子歪侧,让她下车。时间已是老晚了,夜色愈加深沉。星星的眼一个劲地眨巴,晶晶镀亮。李桂华跳下车座,道了一声“再见”,朝宾馆大门匆匆跑去。没跑出三四步,她回过头来送了个临去秋波,深情地眸了他一下,接着继续往前小跑。她步伐轻轻盈盈,巧腰儿一摆一扭,摆扭出风度来,宛宛约约,柳条儿当风,丝若垂金。嗨嗬嗬!行走着的青春,你有无言之粹美唷!老杨看得忘情,冲她可可的背影爆一喊:
“桂——华——!”
两名穿制服的门卫听得喊声,循声踅转脸来观瞧。她并没在意他们,将步子一下刹住,娇身儿踅转过来,嫩着嗓儿答应:
“哎——!什么事呀?”
“回来!”老杨招招手,“得让我亲一下,才行嘛!”
桂华扑哧笑了,遂一溜小跑回来。来到他跟前,她探手揽过他颈子,也不吭声:
“叭!”
给大锛儿头印上一脆吻。岑静夜色中,这响吻的音质格外饱满,仿佛庄重地盖下一枚爱情印章。继后,她返身跑进大门,纤柔的腰肢袅得有韵有致,浑似依依墟里烟。良眸妞呀,花苞着一枝桂!嘿嘿嘿……好事儿,好事儿!“八”字一撇啦!
次日清早,“二杨”在艺园食堂吃饭。杨明中安坐老杨的对面,一边用勺子往嘴里送稀粥,一边笑眯眯地瞅定他,却又不发一言。老杨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住了手。刚舀起一勺豆腐脑,他又倒回饭碗里。
“咦嘢,作怪了!干吗这么瞅我呀?”
“坦白吧!昨晚,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呀。”
“和一位小姐看电影了吧?”
老杨见瞒不过,只好点头称是。
“有没有什么不规矩的举动?”
“没有!绝对没有!”他矢口否认。
“真的吗?”
老杨犹疑着,忖想该怎样回答为好。
“得了吧,别打埋伏!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这……”
“哈哈……你别弄鬼,我都瞧在眼里呢!”杨明中挤了挤眼睑,释放一串顽皮的诡笑。“我再审你:昨天晚上,你们是不是坐在第1排第13、15号?”
“什么?!”
惊惊地瞪大了双眼,他从条凳上蹦跳起来。
原来,那两个座较靠边儿,通常不会有人坐,于是成为“二杨”的专座。每逢去大讲堂看电影,他们必定选坐那儿。两个人一边观看,一边赏析影片的画面构成、音画组合、拍摄机位、灯光位置、蒙太奇……只要轻言细语,并不妨碍他人。即便买到很好的座位,他们也宁肯放弃。
五十一
“那年春天,在长途汽车上,我做了一个梦……”
柔声细语地,她娓述着自己来北京的经过:
初中毕业时,她母亲病逝,家里负担不起,于是她辍了学。她来到成都市,给城里人当小保姆。大邑县离成都市很近,坐车仅一个多小时。转过一年,她的同学蓝萤南下,在深圳一家合资鞋厂打工;她留在成都,继续当她的小保姆。这一回,她给万局长带小孙子。主人一家待她挺好的,吃穿不发愁。孩子特淘气,动不动就啼哭,小嘴唇一瘪一瘪的,丑相死了。还老尿裤子,父母给折腾得七死八活。她来了,精心照料,把孩子哄得乖乖的。孩子原有个不好的毛病,经常尿裤子,也改好了。她常带孩子逛公园,边走边给孩子耐心地讲: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孩子回家后,一一讲给父母和爷爷奶奶听。还给孩子讲童话故事:《小红帽》呀、《白雪公主》呀、《海的女儿》呀、《猴子捞月》呀、《小马过河》呀……都讲过。孩子学会了很多东西。当时,邻居们觉得很奇怪,问她是不是他的表姐。他们不相信,一个外人会待那孩子那么好。当他们知道她和万局长非亲非故,他们越发惊讶了,齐夸赞说:
“哟,你这姑娘,心眼儿可真好!”
孩子该上幼儿园了,她本想回家干农活;这时候,一位北京的朋友对万局长提及,他家里缺个小保姆,万局长便推荐她去。这时候,恰好萤子从深圳来信了。信中写道:眼下我们厂人手不够,你赶紧过来吧。姐们在一块儿干,有多好呀!随信附了她站在长城——不是真长城,是深圳“锦绣中华”的长城模型——脚底下的一张彩照。
“那——你去深圳啦?”老杨问。
他将桂华那娇滴滴、香馥馥的身子放倒,将手探入她的胸怀,恣意把玩那一对丰乳。“嘿嘿嘿……”可真大唷!可真挺唷!“嘿嘿嘿嘿……”他且把玩且美哉,乐乐嘿嘿的,憨口水打嘴角汩出来啦。从腋窝部位起,呈现出美妙的隆起,乳间有道深窄的缝儿。他探掌入内,暖乎乎、潮乎乎的。捏弄她一对暖乎硬乎的褐色乳头。两圈儿乳晕微微膨起,环缀着好些褐色肉粒儿。她个头不高大,身材很纤细,乳房为啥不平坦呢?论个头,花姐并不矮小,乳房却比她的小些,且乳距比较宽,形不成一道乳沟儿。细细端详她的俊庞儿,他蓦蓦然发现:在颧骨部位,长了些淡褐色的小雀斑。嗯?他往前凑了一凑,拿右手食指悄悄点数:
一、二、三……
左边,共九粒。
再瞧右边:一、二、三、四……
“呦!干嘛呀,你?”
两眼打一下忽闪,她昵声发问。
“哦,我在数你庞儿上的小雀斑呢,嘿嘿嘿……”
“呸,你讨厌哦!”
桂华举起小拳,娇叱一句。拳头落到他膀子上,轻得拍不死一只蚊蚋,或蚂蚁,或瓢虫。淡淡的煦阳仿佛一把金色骨子的神奇折扇,将午后的金风轻轻扇动,一下继一下扇动着,扇得近前湖面微波摇摇漾漾的,一粼一粼又一粼,无休无止波滉着。透过榆树浓密的叶隙,秋阳暖温地照在他俩身上。依他看来嘛,这日头并不比她怀里那两个圆滚滚、颤悠悠的家伙更暖手哟!嗬嗬嗬……嘿嘿嘿……紫竹院公园今天不招人待见,稀稀拉拉的几十位游客而已。麻雀在茂密密的竹林里上蹿下跃,啁啁啾啾个没休没息,引得青枝翠叶簌簌颤晃,声音微屑好似一群虫豸的悄吟,又像许多条蚕聚吃着几片桑叶。飞吧,翔吧,啁啾吧,我心好快活哟!并不远处,五六个老头儿肩背披着八九抹残阳,围聚在一张圆形小石桌旁,或站立或安坐,在观看象棋对弈;就棋路的走法时而悄议几句。隔着高高的杨树林子,隐隐传来儿童的嬉笑声,那是一个小型儿童游乐场,闹闹吵吵的,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玩耍:有的荡秋千,有的坐跷跷板,有的滑滑梯,有的乘旋转木马,有的玩碰碰车,啾喧厮闹,声浪如泼,哗哗哗,哗哗哗哗……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似的,浪花四下里飞呀溅呀洒呀,一阵接力一阵,时而大时而小。由于风力作用,听起来时而近时而远,给人以极不真实的幻觉,浑似步入梦境矣。
“你呀,老实待着!好好听讲嘛!”
桂华灵便地推脱他双臂的痴缠,将敞开的襟怀掩了一掩,那对诗意的鼓挺反倒更鼓挺,同时加倍地诗意了。她的忸怩着意于他,顷刻间便起了反应,撩撩拨拨着他的心尖,弄得他心坎坎怪酥酥怪痒痒的,几个念头在脑海里打架,猛劲儿拼来拼去,仿佛落水的人争抢一块木板。他眼瞳放电出炽热的撩拨,双手加意地歪缠不休,执拗得不讲道理啦。
当时她为南下和北上的事犹豫着,左也是右也可,拿不定稳主意。南下进厂打工?萤子在信中说,她干活的鞋厂是香港老板开的。老板苛酷得很,打工妹日子很辛苦。三天两日她得加班加点,一天干活十几个小时是常事儿,可是收入算不上高。一句话,老板是个抠门鬼。信中还说:如今她好想家,做梦都想哦!想奶奶,想父母,想兄弟,也想玩伴们。北上,仍当小保姆?她倒是不厌烦带小孩儿,可长久下去不会有出息,这是毫无疑问的了。前路怎么走呢?一路上,她将下巴抵在平放的手掌上,苦苦地载思载考,就这样从成都回到大邑。眼前一派春意浓浓,公路两旁开满金黄的油菜花,和远处长势好的碧茸茸的秧苗相映衬。乡间空气呼吸起来分外清新,生长着的庄稼和路边野草散发出青郁郁的气息。眼前一切多么舒爽、多么蓬勃啊!她痴痴地凭窗贪看,而这些丝毫解除不了她青春的烦恼。回家歇息了两天,她又将行囊背上,乘长途客车来到成都市。一路上仍是思绪纷飞,缠缠绕绕的,丝毫不得宁静,也没顾上贪看野眼。春日晴好,路边野花黄暖黄暖,清新的绿意飘进车厢,一片复一片,滉漾在她的衣襟上,闹得她思绪矇眬,瞌睡虫不肯放过她。
“就在客车上,”桂华很强调地说,眷眷地递给他一瞥,“我做了这个梦。”
“你是说,在大邑开往成都的客车上?”
“对呀!”
飒爽秋风一阵阵拂飘过来,将她罩到眉毛上的刘海往上掀了一掀,倏然落下时,有几根发丝垂到长睫毛上。她呢探出右手,将发丝朝两边扒扒开。
国道上,长途汽车稳稳当当行使着,行道树一棵棵掠过去,掠过去,杈梢几乎擦着车窗玻璃。风从没关严实的车窗吹刮进来,条理着她的披肩秀发,耳际的绺绺发丝飘飘欲飞,仿佛马驹小跑时鬃毛甩动的情形。昨晚整宿没睡踏实,转转辗辗的,想着她的心腹事儿。汽车开动前翻看了几页《故事会》,这时她感觉有些疲意,不,应当说相当疲意,甚或疲意盎然,不知不觉睏劲摸哨了睫睑,渐渐走进瑰丽的梦乡:她的小手被一只大手攥握着,温暖感输送到了全身。彼此手牵着手,在长城上游玩。牵着她的那只手掌暖煦而有力,手心里涔出细汗。他们在长城上跑呀跑的,一直跑到最高山峰上的敌楼,累得满头大汗。两人使劲挥舞双手,一时大喊大叫,一时欢蹦欢跳,好像回到少年时代。由于绷着劲儿挥舞双手,过了会儿彼此手臂感到酸麻。一句话,玩得开心死了。
“是萤子吧?你梦见自己到了深圳,在锦绣中华游乐园游玩吧?”
“不,不是嘛!萤子的手我很熟悉。不像她的,是只男人的手。再说,锦绣中华的长城只是模型,禁止游客攀登的。”
“哦……后来呢?”
“完啦!”
“怎么没下文呀?”
“没。这时客车拐弯儿,颠晃一下,把我弄醒了。”
就这样,一个好梦促使她更改主意:头先她站在买南下票的队伍里的;眼看快要轮到自己了,突然她想起这个异梦,于是毅然决然退出来,改排到购买北上票的队列里。
“那么,萤子怎么到北京了?”
“半年后,她回家结婚,生了女儿。三年后离婚,她就过来了。”
“哦……”
这个梦很蹊跷、很浪漫,仿佛那个老故事,关于红帆船的。牵她手的那个男士,究竟是谁呢?是我吗?
“后来,你去过长城没有?”
“去啦!去年宾馆组织游玩去的,好玩着呐!”
“有没有哪个小伙子,牵你的手呢?”
“没。”
她羞晕早上了脸,带腮连耳都是红的,忙忙地栽下脑壳。
“一大帮子人,男女都有。那些小伙子,一个个十七八岁。当着众人的面,他们哪好意思牵姑娘的手呀?”
“哎!下一回,我带你去爬长城。我牵你的手,可好不好?”
桂华含睇浅笑,目光里有一种俏媚,灵动的俏媚。
“好不好呢?”他追问一句。
她娇娇羞羞的,将身子往他怀里深深偎藏,明确地点了点头。那少女脸庞上,潮起两朵浅红羞晕,小雀斑新濡绯色,平添了三分妍秀。老杨陡地潮起一股冲动,便埋下脑袋,和她做了个“吕”字,继而一张嘴努成尖锐的角度,猛猛地迭连香啄她十几响。她嘴腔里津甜津甜的,有股子薄荷味儿。嗬嗬,好馨香唷!他乘机探出右手,到她大腿根“掏鸟窝”,默感一片粘滑润湿,便将两指并并拢,往深里狠劲地一肏……
“哎哟!”她娇声叫喊,眉尖颤搐一下,拧得紧紧的。“疼死啦!”
气恼恼地,她捉他手指拽出来,往她膝盖上搕一下:
“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哦!”
“嘿嘿嘿……嘿嘿嘿嘿……”
手指黏湿湿的,带一股子淡淡的骚味儿。他很响地逐个舔吮,咧嘴憨然大笑以对。她羞得脸蛋的红晕倏地洇开,忙将庞儿别到一侧去。
“我问你,你是不是恋爱老手?”
“‘恋爱老手’?什么意思?”
“就是勾兑女孩儿的那号人呗。哧,好拙笨!连这个都不晓得!”说着她回转脸,嘻嘻笑着,漾开了嫣。
“不算,不算!我算什么老手?”
他长长地伸出舌头,将两根指头又咂弄了一遍。之后,细细回味着这股子奇妙滋味。
“依我看呀,你胆子够肥的!想不到在电影院里,你竟敢抓我的手!这是头一回,我碰到这事儿呐!”她伸出一个纤指。
“嘿嘿嘿……”
老杨做憨笑科,而且笑声更宏阔。就这样,他酣酣地憨笑了一通。艳丽的秋阳下,他脸上皱纹一条条波动,现出粼粼的纹样儿。他没好意思说,这套把戏是于连导师教授的。
“哎,吓着你没?”
“没。”
她韶韶地斜飞一眼,将嫩庞儿往他怀里拱了拱,缓缓慢慢载偎载摩,恣意地爱情起来。谛观她的眉眼鼻唇,无一不栩栩,无一不脉脉。
“嗯,挺好的。”
又赐他一蜜吻,响脆响脆的。
随后,他并拢两指又一戳,代替把柄就干活了: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她呢快适地迎凑配合,或扭臀,或撅腚,嘴里哼吟有韵,眉眼闪媚溢妍,说不出的开心;这种开心传到他两指上,转换成一个动力加速度,戳弄的频率渐次加快,仿佛百米赛跑的冲刺,完了也不暂停告歇,而是做些剩余动作,好似改干一件轻松活儿。
“要说恋爱老手嘛,”他边干活边唠嗑,罔顾额汗油沁,涔涔复涓涓;她静心聆听,情眸波起清漾,涟涟焉漪漪焉,香汗也泌出,潺潺焉涔涔焉。“我们宿舍有个杨明中,他才是呱呱叫,无愧‘恋爱老手’称号呢!”
“真的么?他什么样的人?”
“你想知道?”
“嗯。”
老杨将杨明中的为人行事介绍一番:他有个绰号,唤作“护花骑士”,女孩儿的眼球每常摽着他。说起来,追他的女孩儿真不少,校内校外的都有。两年多来,北大47楼1032室时常被轻轻地叩响。
“谁呀?请进!”谭冕/王风/杨秋荣问。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请问,杨明中在吗?”
“请问,杨明中住这儿吗?”
这个情景,不知重重复复多少次,业已成为他们宿舍的经典场景。抑或也是燕园一个经典场景吧?
“哎!什么时候,请我到你们宿舍玩儿吧?”
“行——啊——!”他拖声拖气答。
“怎么啦?不高兴我去吗?”
“没。为什么不高兴呢?我很高兴呀!”
“喔,对了!”
桂华轻拍他手心一下,想起一件事来:明年财会中专毕业后,她还想上大专,这得学习英语。
“许国璋《英语》,你有没有?能借我用用吗?”
老杨想不起来,说:“我回去找找吧。”
“还有,听说大学里订火车票很方便?还是半价?”
“是呀,方便得很。学生票都是半价。”
“放寒假时,你帮我订两张北京到成都的票,好不?”
“行呀,没问题。为什么订两张呢?”
“一张我的,一张萤子的。”
“行嘞!照理说来,你们宾馆也能订吧?”
“能呀!不过,只管订客人的。对我们这些打工的,哼,他们才不会管呐!”
骑车返校时,老杨回想桂华来京打工八年的经历,心里感触良深。踏上北京这块宝地,她并没去找万局长所引荐的那个人。
“我呀,不想靠傍别人。我打准了主意,要走自己的路。”
她的娇躯柔柔地扭着,迎风立起身,一边说着,一边系上外衣钮扣。每说出一个句读,便系上一粒塑料钮子。她的嗓音甜润润的。徐徐秋风悄悄地掀动她耳旁的发绺,一下一下扬起来,扬得十分韵律。近旁一棵大栗树,落叶在秋阳下愔愔地旋呀旋的,似乎伴着一阕快慢有致的旋律,舒舒缓缓地坠落下来。
“我想在北京闯荡,历练自己。再说,也不喜欢老带小孩儿。我呀,想干更有出息的事情!”
于是租房子,找工作,她以乡间野草一般的生命力,在人海茫茫的京城顽强地生存下来。先是在五洲大酒店当洗碗工,不久学会做面点,当上了一名面点师。一年前,她报名上了海淀财会中专学校,会计学专业,同时转到京华宾馆上班。这边虽说工钱少点儿,可离上课地点很近,图个方便呗。
“八年啊!整整八年!不容易啊!真不容易……”
老杨心想:一个没有北京户口的外省农家女,孤自在首都奋拼猛挣,而且长达八年时间!八年啊,时间可不短呢!她家境贫寒,奋斗起点很低——比起你来,实在低得太多,有霄壤之区别!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叹叹!可亲可敬的是,她依然活得充充实实,活得快快活活啊!
他暴然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在北京活得并不如意,遇到许多沟沟坎坎,跌跌撞撞莽闯过来。他原是个莽性人。想当年,他满怀英雄主义豪情,携带一支笔离开自己故乡乐安县,就像堂吉诃德持枪策马离开拉·曼却村,就像岳飞昂扬地擎着沥泉神矛,告别故乡汤阴县。他坚信自己能够成功,必将赢取不朽的令名。怅憾的是,抵神京未及三个月,他巴尔扎克式的宏伟抱负便漏舱,继而宣告“樯橹灰飞烟灭”。那时候,阿杨胡乱看些七八糟的书:《菜根谭》、《厚黑学》、《周公解梦》、《麻将赢钱术》、《第三只眼看中国》、《如何征服女人的心?》、《周恩来的人际关系艺术》……但是,他拒读文学作品。阿杨觉得,这些鬼书把他坑苦了。而且,不独坑害了自己,还极大地连累福弟,把他也给坑害了。出于愤激,他将积年的藏书统统卖掉。作为一大罪魁祸首,那本《恶之花》让他瞧着尤其刺眼,恨得牙根直痒痒,他索性拷贝秦始皇或贾宝玉的焚书之举,擦根火柴将它燃着,烧成了一堆灰烬。说实话,对于卖书他并不后悔。当时他的工资菲得可怜。卖书换得的几十张钞票,他买了一台半自动洗衣机、一台飞利浦牌短波收音机,也算是物有所值吧?不过,对鲁莽的焚书之举,他隔日便跌足叹悔,懊丧得简直要了命。他遁入遐思冥想:“波德莱尔是19世纪法国诗人,其著何罪之有,竟羅此大祸耶?‘家国不幸诗家幸’,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你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何必偏激兼愤激至此?”越想越不自在,当即赶紧进城去,到王府井书店另买了本《恶之花》,回来后信手往书橱里一丢,再没劲头灯下孜孜披阅矣。
那年月,阿杨看电视,打麻将。通常是一边盯着骨牌,一边看着电视,其实等于什么都没看到,麻将桌上则输得一塌糊涂。还沉湎于酒:啤酒、葡萄酒和二锅头。从山坳里来到庞大的京城,“万人如海一身渺”,心里落差长期难以调整,妥帖地将身安放。既然谁活得越清醒谁活得越痛苦,清醒于己更有何益欤?他竭力忘却自己所受的高等教育,力图将自己大脑积年的储蓄统统祛除,恨不得对大脑来次大扫除。甚至,恨不得上医院做脑髓切除手术,如果可能的话。呀呸,呀呀呸!扯骗打拐哟!全他妈骗人货色,早该丢进垃圾桶里!阿杨考虑南旋江西抚州——那座有玉茗堂和汤显祖墓的江南偏僻小城。每当情绪低落时,这念头就萌生,茁茁如笋尖。最好是当一名乡村教师,平安了此一生,悄悄地活着,悄悄地死去。后来有位好心人箴劝他:
“你呀,千万莫转去!你不是江西省高校毕业生,回到省内势单力孤,注定前景会很霉暗!”
于是他歇了这念头。初恋的失败,使他居身于繁华都市,竟如槁木死灰一般,“老叫化上吊——活得不耐烦了”,最后萌生卧轨自杀的蠢念。在安定门地铁站,他两脚踩在黄色安全线上,闭紧眼睛默默对自己说:
“杨秋荣,往下跳呀!毁掉吧,你这无用的生命!”
极力屏窒住呼吸,闭目以待即将来临的奋身一跳,阴阴郁郁地默想安娜·卡列尼娜卧轨自杀的情景……轰隆隆……轰隆隆……铁机车呼啸而至,带来一飙强劲的干燥的疾风。机车嘎然停下,少顷,又呼啸着离去。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还活着。嗨,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啊!他的瞳仁越发眦愣,眦愣得大而空洞,继而公式化地表达愤怒,愤怒的火舌呼呼然喷射,火力赛过火焰喷射器啦。呸,呸呸!你呀你,竟然还活着!毫发未损存活着!你太孬种了,并没有从容赴死!他伫在空旷而寂寥的站台上,孤孤零零打着魔怔,许久不动弹一下,仿佛昆虫标本被钉在无形的墙面。这空旷是广大无边的,这寂寥是沉闷氤氲的。这种空旷和寂寥,越发映衬出他的零余感。他感到诧惑莫名,又觉着惘然至极。为自己缺乏勇气更是羞怍难当。呸呸!枉为男儿哟!恨不得寻个地缝儿钻进去,从此告别秽浊浊、喧腾腾的寰区。呀呸,呀呀呸!卑鄙!怯懦!可耻啊!但是……但是,“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这大活人呢。除了苟全性命于浊世,你还能怎么样?世上烈士蛮多,甚至超多了,何须你凑热闹去?老辈人说的,“人不能跟命争”,罢了,拉鸡巴倒!“脚踩西瓜皮,溜到哪里算哪里”,活一天算一天,好歹混日子过!……扭转疲疲的身子,来到一个报摊前,掏出硬币买了份报纸。蓦然读到一则报道:诗人海子,本名查海生,年仅25岁,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
一个诗人!
啊,卧轨自杀!
死得何其惨烈啊!
杠杠的青春躯体,让滚滚车轮辗断,
一分为二!一分为二!
为诗歌殉道,他成了个烈士!
文学青年阿杨大感撼焉,两腿发软打起哆颤,继而瘫倒在站台上。捏着那份报纸,他纳着发蔫的脑袋,嘤嘤呜呜涕泣起来。哭声招揽了好些看客,乌泱泱的一群,围而观之,营营扰扰聒议起来。“是不是钱包让人偷了,你回不了家啦?”一位女士弓下腰,关切地垂询。他猛抬头冲她,把婆娑泪眼一点。那意思是说:一个精神的钱包,他的,不知给谁偷走了。
“嗤,熊包!”
不知谁丢下一声叱骂,连同一张小毛票。
时移无多,看客的好奇心次第懈怠,四下里纷纷散了去。在他们心目中,这青年憨头愣脑,自是傻相得要命,不值得多加关注的。阿杨弯腰拾起报纸,蹒蹒跚跚,虚脱着步子,走出地铁站口。那张钞票弃在原地,他丝毫没有弯腰捡拾的兴趣。打小起他就喜欢捡垃圾,不过这种丧失尊严的捡法,他老大地不喜欢。阿杨从没听说过诗人海子,也没读过他的诗歌。但是,阿杨一下悟觉到海子为什么选择自杀。从此他爱读海子的诗,彻头彻尾爱上了。他坚信,自己终生会热爱海子的诗歌。阿杨觉得,他和海子是兄弟,精神上一对同胞。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惧怕乘坐地铁,对于安定门站尤其回避。途径那儿心里就不宽舒,一种很受伤的感觉。阿杨知道,他今生再不会自杀了。他必定要好好活着,因为——做哥哥的一念之差,干出一件傻事儿,过早离开了人世。不久后,阿杨来到山海关海子卧轨自杀的现场,挥泪祭奠了一场。他捧着海子诗歌,对着天地,激昂慷慨朗诵着……
“她呀活得真坚强!比起我来,她意志更顽强啊!”
老杨奋力蹬着车踏,默默对自己说。
“在远离故乡和亲人的首都北京,这个四川打工妹,孤自奋斗了八年!整整八年啊!而且,至今仍在努力奋斗,虽说奋斗起点很低。跟我相比,她第一没有北京户口,第二没有正经学历,起点低得简直可笑,甚至难以称作‘奋斗’。”
他不禁对她赞佩起来,由衷生出敬重之意。这种情感,向例未曾有过的。
就在这天,谭冕的自行车让蟊贼偷走了;就在这天,北大31楼305室的中文系大二女生光临北大47楼1032室,和他们结交“友好宿舍”。
“嚄嚄,蛮好蛮好!很有点相亲的感觉嘛!”
老杨捧着倡议信展读,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老杨,过会儿她们该到了。”杨明中适时敛抑笑意,谆谆相告:“姑娘们面前,可别乱开玩笑啊!”
“行嘞,好的嘛!一定,一定!”老杨眯眯笑,鸡啄米似的连连点首。
“‘一定’什么?”他不放心地追问一句。
“一定不乱说呗!”
“你这管嘴,真得管严点儿!”王风趁时楔话,冲他眨了眨眼。“在女生们面前,别败坏我们宿舍的整体形象。”
“行嘞,顾及整体形象!‘徐庶进曹营——一语不发’,这便是了。”
“瞧瞧!又偏激了不是?老大若不发话,我们岂敢放言呀?”杨明中笑道。
“哪里用得着我来说?到时候,老王取下他的古琴,洒洒然弹奏一曲《琴挑》,保管万事大吉哟!嘿嘿,嘿嘿嘿……”
“你们瞧瞧,漏勺嘴登场了!”
王风拿夹在指缝里的烟卷指点他,不住地哧哧发笑。又说:
“刚说把你的嘴管严点儿,你就立马拿我开涮了!”
“看我的,我有办法!”
谭冕抓起擦脚布,拼过去要堵嘴。老杨吓慌了,双手连摆,且躲且喊:
“嗳呀,嗳呀呀!这可反了!贤弟犯上,大逆不道啊!”
“哈哈哈……好,很好!”
“呵呵呵……该,真该!”
王风和杨明中拍掌大笑。
“犯乱纲纪,莫此为甚矣!救命啊,快来……”
正闹得不开交,没关严实的房门一下给推开,欢蹦进六位女生,一葩葩笑嫣绽放于脸蛋,鲜鲜亮亮青春着,仿佛喷雾剂滋滋地喷着,一瞬间宿舍感觉就不一样,年轻了许多。嗯?宿舍会变年轻乎?会的嘛,当然会的!她们是:谢菁、高岚、俞雯、林潇湘、沈晓霞、彭明明。时值下午3:45左右。六位女生先是站着,招呼过后,你谦我让了一番,于是挤挤挨挨的,坐在床沿和凳子上。紧接着,由谢菁领头,她们挨个作自我介绍。未经生活的打磨机打磨,未经忧伤这块脏抹布的揩拭,一张张青春的脸庞儿红扑扑、喜洋洋,盈溢着活力、热情和欢悦。一对对青春的瞳孔显显地透亮,烁出芒光琳琳琅琅,赛过满把的钻石。跟着,谢菁说明来意。她说话时,另外五个人并不安静地倾听,而是粲开如花的庞儿,咭咭呱呱说笑着。大家你插一言我楔一语,你掸我一把我搡你一下,一个个活活泼泼淘淘气气,显出稚气未脱。
“哇,书真多哦!”
俞雯瞅着王风的“书墙”,啧啧羡称个不休。王风的“书墙”业已成为北大47楼1032室一道奇特景观。为了取用方便,他的书并不摆上书架,而是在床铺内侧,紧贴着素白粉墙,垒起一道高高的“书墙”,上端顶着上铺的铺板。这样一来,他的床铺较别人的窄逼了好些。好在他不像长妈妈或刘姥姥,一副扎手舞脚的村俗睡相,因而并不觉得怎么逼仄,也无碍于他的酣眠。
“他家里的书更多呢,足足有两大屋子!”老杨注一句。
“啧啧啧……”
“哎呀呀……”
“了不得哦……”
当即赢来惊赞声,琳琅一片作响。
“在选择结交对象时,”略顿一顿,谢菁继续喋喋,“我们做了充分调查。我们将中文系研究生的男生宿舍号抄录下来,写在一张张小纸片上,搓成纸团儿,然后抓阄。”
对于这句话,老杨私下里打了个问号。凭着阅历来的直觉,他揆度谢菁是“有心人”,她是冲杨明中来的。嚄唷!鬼丫头,倒挺会遮掩的!他打心底会心地哂笑,继而留神窥察起谢菁来。嚄嚄,好个魅女孩!真够魅的!她性情着实响快,言谈简断爽利,待人磊磊落落,不设防的一种大方。她的眉眼可用一个词描摹:姣俏。青春的嘴唇轮廓极优美,桃艳艳、娇润润,仿佛是为青春的热吻而专门预备的;或者说,那并不是什么青春的嘴唇,简直是青春的副身。嘴唇的上端,长着一抹淡褐色的茸毛。她说话时,两瓣娇俏的唇儿动得飞快,同时一对眼睫毛忽闪不止,配合着那副伶牙俐齿,仿佛也在悄悄地诉说,无声地娓诉着什么。
“你们几位,处得挺好嘛!”谭冕乐呵呵笑道。
“当然,当然啦!”
谢菁扬起脸庞回答。她的眼神和口气里充满了骄傲,一种少女在青春期所特有的骄傲。
“我们六位同学,是全班同学中相处最好的,彼此互敬互让,从来没有闹过矛盾。去年在昌平园区,我们就是同宿舍的。”
“嗯,是的!”她们齐点头确认,莞尔得十分甜洽。“确实如此!”
“搬到燕园后,”谢菁继续说,“本来,班主任王丽丽要求全员打乱,重新安排学生宿舍。这种做法的好处是,王老师强调指出,利于同学之间增进了解,弥敦雅谊。我们可实在不情愿呀!过后去找王老师,恳求别打散我们。告诉她说:我们六个处得非常好,彼此缔结云情高谊,情同姐妹。我们商量过了,一致主张还同宿舍,不愿再分开。经过反复争取,最后王老师点头同意,给我们开了盏莹莹的绿灯。”
“一个宿舍的,”王风朴素地感一声慨,“相处得这么好,挺不容易的!”
“的的确确,很不容易!我们班男生女生分住在八个宿舍。一年来,那七个宿舍的同学都闹矛盾,磕来碰去的,纠纷别扭不断,独有我们宿舍例外。”
说到这儿,谢菁啜了口雪碧,雅雅的红唇儿悄焉一抿,那抹淡褐色茸毛随之微动。招待饮料是杨明中掏的腰包,慨然挨宰为红颜,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杨明中向来机敏伶俐,乘宿舍人招呼姑娘们的忙乱工夫,他竟反常地闪身溜走,老杨想喊住都赶不及。当时老杨打闷葫芦:揆情度理,这时宿舍短不了这号要角,该由他周旋应酬才是嘛!满以为他有什么私事,非急于办理不可呢。俟他拎着四大瓶雪碧和十几个纸杯回到宿舍,大家这才机栝骤开,豁然洞晓其虑图周到。瞧瞧吧,这就是杨明中!其为人处世,就是这般范儿!每每在旁人疏神的细处,彰显出他应酬世务的优长,可谓有精有彩!睹见这般情形,老杨不由暗挑大拇,默自夸扬说:
“噫唏,服气哉!色色想得周到,真不枉叫作护花骑士!”
谢菁的话简单地讲完了,屋子里顿时鸦默雀静,但听王风床头的石英小闹钟嘀哒作响,维持单调的在场。老杨一眼觑见:谢菁殷恳地眸着杨明中,定定地热眼瞅定。那是女性步入光辉时期的标志,无须打个问号。她的瞳神朗澈而执拗,任性地努力着,努力地任性着,丝毫也不避嫌疑,和电影《青春之歌》里林道静瞅卢嘉川的目光,简直毫无二致的。谢菁盈盈属意于他,“小葱拌豆腐——一目了然”。此刻的杨明中呢?偏钝住自己表情,规避少女的热望,读着那封倡议信。信函写在一张精致贺卡上,署有签名和日期,全文如下:
北大47楼1032室的朋友们:
你们好!
虽说头一回来拜访你们,可彼此之间神交久矣!曾记否?去年中秋节,你们宿舍三位男士来到北大昌平园区,和我们系本科新生举行联欢晚会。你们带给我们的欢乐,我们珍藏在心里,直到如今。在我们心目中,你们是兄长,也是朋友。我们钦仰你们的才学,赤心期盼与你们结交友好宿舍,来营造一个“共学”的良好氛围。
来吧,来吧!
让我们携起手来——
朝着梦想奋力前行!
增进友谊,共同成长!
去年中秋节,北大昌平园区中文系新生举办中秋节联欢晚会,中文系学生会组织老生们去参加。临行前,中文系领导任伯乐教授见大客车座位空着不少,出主意说:“干脆,找些研究生去吧!人多更热闹些!”中文系学生会主席找到杨明中,敦请他安排几位研究生,随车一同前往。杨明中便动员老杨、谭冕、檀弓和文静参加。当时,老杨唆恿王风去应个景儿,出个古琴演奏节目,叫新生们开开眼界,增长见识。王风婉婉地辞却,淡怀笑着说:
“既然我导师在场,做弟子的出面,怕不太好吧?”
这是一句托词,耳熟便知。其实呢,王风“游心于淡,合气于漠”,淬炼得心如古井波澜不兴,秉格“不遗世,却独立”的散放情怀,一味孤芳着、高蹈着。个中自托微意,俗辈岂能谙晓?他常将“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戚欣从妄起,心寂合自然”张挂嘴边,但凡热闹场合,概以回避为原则,自外于群体,借用李纨的一句话:“不问你们的废与兴。”
那一次,出于凑个兴的念头,他们到那儿雅玩了一遭。谁能承望,如今兴出这么件事来?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很简单,联谊宿舍。刚入大学,举目无亲,想方设法去结识朋友,扩大圈子。联谊宿舍是其中一种。两个学生宿舍(通常一男一女)的全体成员,通过某种关系(老乡、同学、熟人)互相认识,一起联欢或出游一次,就算大功告成了。这种方式的优点是一次可以认识一批人,不会有单独相对时容易出现的尴尬与冷场。合得来就经常性地联谊聚会,合不来则无疾而终,在这种群体行动的掩护下,大家都不会受到伤害。这也许是联谊宿舍盛行于校园的原因之一。我们宿舍有一个陕西女孩,她有个高中同学在清华,通过这层关系,两个宿舍结成了对子。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节假日经常一起活动,包饺子,打扑克,红红火火。这种联谊活动应该说最初就不排除存在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目的,所以经常可以听到恋爱成功的消息。同时恋人的产生无形中对联谊宿舍又具有一种破坏作用,和戏剧一旦有了结果就应该落幕的情形相仿佛。W和我充当了破坏者。
“首先,对你们的到来和倡议,鄙人表示热烈欢迎!”
杨明中粲出慈慈的蔼笑,带头热烈鼓掌。大家也附和着鼓掌。
“不过,我们宿舍的事情,由老杨说了算,他是我们宿舍老大。”
“算啦,算啦!我当老大,不过是挂个名儿!”老杨忙摆手,轻轻一笑。“你才是领头羊(杨)呢。宿舍里大小事务,哪能扒拉开你?一概由你周全承应。”
“据我看来,”王风笑道,“这设想极好,很创意的。”
应付这种场景,王风的确是再拿手不过了,显示他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也是很有来头的。他矜持出一副不紧不慢的名士派,温温文文地咳嗽两声,将喉管草草清扫一下。然后,他探手取来火柴盒,掏摸出一支香烟,从从容容点燃了,悠哉游哉叭吸两口,继而缓吐几个绳套似的烟圈儿。他将火柴残梗丢进烟灰缸里,散散淡淡赓续道:
“想当年,我在燕园叩学时候,还没人搞这种名堂呢!”
“没有,就不许我们发明吗?”
谢菁调皮地姹笑,反问一句。
“呣,说得好!说得对!”
大家鼓掌喝彩。掌声中,结交“友好宿舍”的动议就算一致通过。
“去年中秋晚会上,你唱的是《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对不对?”林潇湘问老杨。
“对,对!你记性很好嘛!”老杨笑答。
转过一半身子,她冲谭冕靥靥一笑,霎时打个闪亮:
“还有你,唱的是《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对吧?”
“哎呀呀,你记性真好!”谭冕一惊一愕嚷叫起来,同时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过了这么久,你竟然还记得!佩服,佩服啊!哈哈哈……”朝她连做拱手科。
“你们唱得声情并茂,我们印象特别深!”谢菁带笑夸奖。
“对对,就是!”好几个喉咙抢着附和,“印象澄怀着,很是美好!”
那日晚会上,杨明中施展他的模仿天赋,顺序模仿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宋庆龄的讲话。他的口气酷似逼肖,当场博得一片喝彩声。今天,她们没忘敦请他“再来一次”。由谢菁带头,女生们噼噼啪啪地热烈鼓掌,声响赛过除旧岁时的爆竹声。
“明中,来一个吧!”老杨含着微笑,热切地敲边鼓。“场景风雅,不可辜负嘛!”
“行啊!那我就——模仿动物觅食!”
他充分调动脸部的肌肉,依次模仿狗、猪、猴、羊,这四种动物觅食的声响动作。表演还没过半,大家忍俊不禁,齐声哈哈哈哈,好似一盆清水哗地泼将出来。姑娘们笑得尤其开心,一个个前仰后合的。每当出现一个滑稽的表演动作,欢笑之水就泼出一次:哗,哗,哗,哗!这会儿,宿舍里宛然开了个小型的泼水节,只不过泼出的不是清清然一瓢瓢清水,而是欢欢然一瓢瓢笑声。
对于结交“友好宿舍”,谭冕地地道道是个热心肠,夸张地讲吧,上房揭瓦的劲头都有了。他异常起劲地和姑娘们聊扯,话题兴随所致,游移不定。他一会儿打探她们的高考成绩,一会儿敦请她们谈谈自己高考的成功经验,一会儿询问她们平时读些什么书,一会儿叩问今年中秋节她们到哪儿玩了。谭冕素日为他缺乏本科阅历而备感歉憾,衷肠耿耿久矣。别人常常丰收大学同窗的函电,偶尔还有校友过访,惟独他谭冕匮缺。这叫他倍添落寞,又满怀企羡。谭冕自然有中专时代的同窗。可他如今深造于巍巍上庠,徜徉于美丽的未名湖畔;他们则僻处穷荒之地,干着好没意思的“孩子王”勾当,想必自觉生疏难认,才同他断绝音讯吧?这会子,突然冒出几位花季少女前来交攀,岂不是件泼天的喜事么?因这个缘故,谭冕喜得无可不可,只顾嘻开大嘴说说笑笑,两横浓眉撇撇欲飞,一时间找不着归宿了。那话语听着,就跟调过蜂蜜一样,粘稠稠且甜津津。交谈过程中,他在凳子上刻刻不停扭动着,变换中寻找更适意的坐姿:一会儿架起左腿,一会儿架起右腿,一会儿胳膊扭着抱于胸前,一会儿打开双手舞划起来(尤其说到快意的时候);与此同时,嘴腔的沫星四下里溅飞,好似蓬间雀儿纷起纷落。老杨拿眼角觑见,坐他身旁的俞雯在说笑时,下意识地用手掩住她的嘴鼻。
“进燕园两个月了,感觉怎么样?大家还习惯吧?”谭冕很巴结地笑着。
“哎呀呀,不习惯!不习惯!真不习惯哦!”
“是,是嘛!我们都感到很不习惯!”
“确实,我们感到失落!非常不习惯!”
女生们异口同声载怨载怼,诉说受亏待的感觉。她们将燕园生活的感受,归纳为一个字:“挤”。唉,燕园挤簇簇的!简直拥挤死了!宿舍床铺挤,图书馆和教室座位挤,澡堂挤,走路似乎人挤人。她们深浃地怀念北大昌平园区的宽敞、静谧与舒适:啊,多惬意唷!那么大个园子,只住着千把人!生活设施那么完善,周围环境那么静幽!真的真的,我们好想呐,再回到那儿去!
“不过,未名湖实在太美了,难道你们不觉得吗?”杨明中说,蔼蔼焉展览出笑意。
“那是,那是!”姑娘们的笑意加深了。“绝对的嘛!”
“在世界高校中,北大未名湖是绝无仅有的!
“最值得我们北大人夸耀了!”
提到未名湖,姑娘们齐齐地高声赞美。说话的时候,每张青春的脸庞潮起一漪漪幸福的笑意,清纯得叫人暗滋艳羡。
“谭冕,你丢车啦?”
林潇湘瞭见他桌上那张刚拟就的寻车启事,便粲开若蹙的眉尖,关切地欠身向前,打问了一句。
谭冕拥有一辆崭新的26型红色山地车,三天前,他花费100元从一个女贩子手里购得,随即他将自己的旧车卖掉。谭冕给新车取了个漂亮的名字:小红马。当时,他心情焕焕的,眼梢笑纹一根根生动,满心的快活抑制不住,就叫上老杨作陪,在园子里飙起车来。谭冕骑着心爱的“小红马”,一趟继一趟兜圈子,把自己好心情播散到燕园的各处。谭冕边骑边笑边揿铃,信手将一连串“嘀铃铃……”的铃声甩给尾追于后的老杨,恰似飞镖迭连甩出一般,弄得他心慌意乱,招架不迭,一下撞在了行道树的枝柯上。时不时地,他还倒几下车链,把链子弄得哗哗作响。来到未名湖边,他依然喜形颜色,两撇粗重眉毛简直飘飘欲飞矣。“喏,喏喏,瞧瞧吧!”谭冕扯起嗓门嚷叫,“车轴多棒呀!骑起来比飞快还快!”说时提起支架,又将右腿扬起,绷足劲儿蹬一下脚踏子,但见后轮绕着车轴旋转得飞快,钢丝辐条变成一圈圈光点儿,闪闪着亮痕。殊不料到,今天上午到47楼前的荫棚里取车,他愕开嘴巴地发现:心爱的“小红马”竟然不翼而飞了!提起这件伤心事儿,谭冕颜色灰丧,一叠声发着闷骚。于是话题转到燕园丢车的事上来。
“在燕园,丢车太厉害!气死了,防不胜防!但凡新点儿的车子,就有贼惦记着!一旦让贼惦记上,不过三天准丢失!”
俞雯幽声叹慨。她是位来自无锡的姑娘,小矮个,胖乎乎的园脸蛋,细眯眼睛,刘海儿覆额,扎两条小抓鬏。她眯眼笑时,恰似惠山泥塑泥阿福,神似。
“可不是?”林潇湘“嗤”的一笑,落下一个楔子,“比丢了宝二爷还厉害!”
“哎,老杨!”杨明中冲他挤挤眼,满带调皮意味。“你就是燕园黑车销赃的一个窝点,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可以这么讲!”老杨把头一扬,憨出一快声。“算起来,我前后买过五辆黑车!替外边的朋友买过两辆,自己也买过两辆。其中一辆我现骑着,另一辆刚买两天就被偷了。”
“那还有一辆呢?”说话时,“泥阿福”顽皮一粲,拙趣极了。
“那是给我弟弟配的。我弟弟用了20多天,回老家去了。我将车倒手卖掉,净赚了25元!”
笑声响在宿舍里,瀑瀑地激荡起回音。
“对了!我听到一个关于燕园偷车的笑话……”沈晓霞讲起来:
某宿舍男生上晚自习回来,见楼道口停着一辆新自行车,便毫不客气地掮到六楼自己宿舍,准备找工具撬车锁。不意一个同宿舍的闹肚子,躺在上铺正睡觉呢。听到动静,他探身瞰去。忽然,他锐声惊叫起来:“咦,怪了!这不是我那辆车吗?”偷车的狼狈周章,慢慢缓缓牵扯脸部皮肉,苍苍白白晕出窘笑,嗫嗫嚅嚅回答说:“哦……我……我听见打雷,生怕雨淋湿车子,就替你……扛到屋里来了。”
大家舒怀畅笑起来。谢菁笑时两眼顾盼神飞,林潇湘笑时显出丰润的姿容,俞雯甚至笑软了身子。
一只小褐兔在沙漠旅行,口渴,找水喝。找呀找,这时遇到一只黑兔。她央恳说:“哎呀!求求你告诉我,你知道哪儿有水吗?我都快渴死啦!”黑兔说:“行,我告诉你!不过有个条件:你得让我弄弄。”小褐兔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弄弄就弄弄!”过后,小褐兔找到水源,喝足了又往前走。不一会儿,她又渴了。这时,遇见一只灰兔,她又把对黑兔说过的话说了,灰兔又要求弄弄。她呢又答应了。不久以后,小褐兔生下一窝小兔崽子。请你们大家猜一猜——
这窝小兔崽子是黑色的?褐色的?灰色的?白色的?
“对了,我也听到一个……”
高岚嘻嘻哂笑。她呷了口雪碧,绘声绘色地讲述:
有位男生逛海淀图书城。不巧得很,他的车子坏了,只好借同学的车使。买好了一捆书,他迈步走出书店。突然,他发现车钥匙找不到。每个口袋搜遍了,都没有。他没法子,只好扛着车子,拎着那捆书,一步一挨走到北大小南门,请门口的修车师傅把车锁给撬开,另配了一把新锁。[38]然后骑回宿舍楼前,将车放到存车棚里。他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同学,领着他去车棚确认。谁料想,那同学看了看车说:“嗨,哥们儿,好糊涂唷!搞错啦!”“搞错啦?”“可不是么?这辆车不是我的!幸好,我身上还有一把钥匙。走,快点儿!陪我再去一趟,把我的车子找回来!”两人来到海淀图书城,果然把车找到了!原来,巡警嫌这辆车搁得不是地方,给挪到另一角落了。那位同学开了车锁,兴高采烈地骑回燕园。总之吧,稀里糊涂地,这家伙搞到一辆自行车!
大家饱饱笑了一通,哗声跌来宕去。谭冕也笑得乐开怀,丢失“小红马”的愠恼给忘了个精光。她们劝他说,寻车启事甭张贴了,派不上用场的,纯粹做无用功。是,是,谭冕点头赞同,当即将启事扯了扯,团成一团儿,再捏一捏紧,丢到了门旮旯。
晚间,他们应邀回访,到女生宿舍作“无主题话语散步”(这是临别时杨明中开玩笑归纳的),盘桓了美好的一夕。王风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凡百事情,能推脱的便推脱。对结交友好宿舍,他表现上应付周全,骨子里却缺乏必要的热意。他托词导师找自己有要紧事,抽身于这项活动之外。九点半左右,三个人告辞出来,抬眼陶然一望,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将他们身影投映于路面,有种数学般的清晰,沛然着隽永的诗意。
“老杨、老谭!你们觉得,她们怎么样?”
走在头里的杨明中扭转脸来打问,笑意写在他的瘦长脸颊上,耐人咀玩如同俳句一例。
“呣,蛮不错!情趣盎然!啧啧,太有意思了!”
谭冕摇头晃脑,咂着两片薄嘴皮,叠叠复叠叠赞叹。
“她们一个个清纯、活泼、开朗,比姚娜强得太多!她们才真正代表我们北大的女孩子啊!”他遗憾自己没在北大读本科:“唉,现在我终于明白,丁卯父亲为什么渴望自己孩子考进北大,还梦想什么‘北大世家’。我发誓:将来,一定培养自己孩子上北大!说死了,非北大不上!”
“老杨,你说说吧!”杨明中含着微笑,偏过眼光睃他一眼。“在她们当中,你最欣赏谁?”
“嗯……都挺不错的。一个个谈吐不俗。要说最喜欢嘛,那就数俞雯了。她脸上神态……呃……挺像无锡的特产——泥阿福。”
他俩回想一下,便笑将起来。杨明中夸赞“也难为你眼力”,谭冕连声附和,称扬“眼光杀辣得很”。
“我觉得嘛,”杨明中说,“这女孩儿好淳朴,一张娃娃脸红扑扑的。你怎么看,老谭?”
“依我看来,谢菁又展样又端方;林潇湘嘛,聪明伶俐,楚楚可人;其他几个,呃,也就一般般吧。老杨独欣赏俞雯,我倒没觉得她怎么好。看上去,她略平头正脸,挺土气的嘛!”
“那你就不懂啦!”老杨不敢苟同,放言藻鉴起来:“虽说她长相挺土气,但是脸蛋胖乎乎的,这就有意思了。当她微笑起来,她的眼睛眯缝成两弯楚致致的弧线。这些我都蛮喜欢,瞧着挺养眼的。我觉得,她身上散发出淳朴朴的气息,这是一种真正的青春气息。这叫浑、朴、未、凿!”
最后四个字,他一字一顿说出来。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你既瞅准了,就大胆‘凿’去吧!”杨明中满含微笑,在旁打着帮锤。
“罢矣,不行不行!我和她属于隔代人,感情殊难激荡,殊难起扬!”老杨忧伤地摇首摆手,风神萧萧散散,有致得紧。“‘见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鲁迅见地的是!的是哉!可叹我姿年剥落,殊可哀戚!有这三个‘殊’字警示着,再不能像20岁时那样猛追死缠女孩子,噫唏呜呼,恋事休矣!怯情莫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忆。”
“你呀你,顾虑太多!”明中楔话,微刺他一句,“三个‘殊’字蟠于胸间,于是纯白不备,气概也怯缩了。”
“不不,你错了!并非我顾虑太多,气概怯缩,而是实情如斯。试想想:今年她才18岁,毕业时21岁,那时情况怎么样呢?谁都难以逆料嘛!倘若她有事业心,要考研究生,又得追加若干年。若是那样,不把我耗死才怪哩!她又不是珍妮·阿普尔顿,几天内能长十几岁。唉,现实中诱惑太多太多,力量也太强大了。一个成人,倘若意志软弱点儿,就让现实给俘虏了。”
“但是,年龄并不是爱情障碍嘛。”谭冕笑着插嘴,眼角纹绽映散光。“关于爱情,我最欣赏《堂吉诃德》里一句话:‘爱情在早晨攻打一座堡垒,往往到晚上便攻破,因为其力量所向无敌。’”
“理论上说,这句话很对的。只是我内里发虚打飘,自度魅力浅促嘛!”
“其实呢,你的言词是你的最大魅力,”杨明中笑道,立意鼓励,“叩开少女芳扉足矣!”
“哧哧,瞎扯蛋!岂不闻‘时光催人老’,‘十年人事几番新’?罢了,我心里清明,早就不是十年前的我喽!虽说俞雯姣姣好,惜乎属于下一代。她那青春的隐秘世界,对我来说业已陌生,宛然一片消逝了的生命风景。”
大家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行走着,践在地面的灰影上。老杨落单滞后,意趣阑珊地缓行,踟一步蹰一步。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幽幽寂寂的人行道上,三人的脚步声一声长一声短,时而稍高时而略低,听得清清晰晰的,仿佛录音室制造出的音响效果。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后青春就是后青春,不服气真不行嘞!老杨一边缓步地行走,一边霉黯地心说。瞳孔的纯真不见,渐渐变浑转浊了,心境也露出怯缩的窘态,不复当年的豪迈矣。呜呼!销残壮志,憔悴损,几多哀哉!如今的我,没法回去当年,轰轰烈烈着,打拼打搏着,去追求女孩子啦!不称龄的浪漫勾当,岂能胡做莽为欤?倘若仍是那般行事,真是忒矫情忒饰性,好比成年人穿开裆,叫人瞧见要喷笑,把大门牙给聱掉喽!噫唏,罢了罢了!真个是“流光欺人忽蹉跎”,凋丧壮士几多豪情啊!还没青春够,我就心态见老,凄哉哀哉!羲和鞭日走,不为我少停。咳,我老矣!老矣老矣真老矣!他将双手反背,一行溜达着,一行暗喟着。“错过青春,等于错过终身”,此话真不虚嘞!青春对于你,成了挥不去的一腔呜咽,或者说发不出的一声浩叹!再过若干年,你便垂垂老矣!你将迈着虚弱步子,蹒蹒在北京街头巷尾,或是某个僻静公园。那时候,唉,那时候呀,你便活成个空心人……丢哪儿了,我轻狂的岁月?丢哪儿了,我飞动的梦想?丢哪儿了,我激扬的才情?丢哪儿了,我雄强的胆气?每到秋天,老杨总是大把大把掉头发,虽说其他三季也会掉,但是秋季尤其凋得厉害。感受韶光溘逝的途径,的然是因人而异的。孔子凝伫于江干,黯黯然,怅恍地喟叹:“逝者如斯夫!”李白搔搔霜染似的鬓发,感受着“红颜随霜凋”的凄寂况味,不禁拈须冥思,伤怀地黯黯清吟:“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对于老杨来说,感受“逝者”的最捷途径,莫过于洗头了。比方说今天中午吧,赴紫竹院约会之前,他在水房里洗头。洗过后他睖一眼脸盆:哎呀呀,真真了不得!水面上,漂着一层油乎乎的脏发。陡陡然,心底汩涌一股高浓度的哀感,让他崩怀地溃情,几欲“独怆然而涕下”矣。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感受人世间一件哀事过早降临己身,宁不凄哉楚哉伤哉痛哉!过了气的青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惜哉这种香并非春葩散发出的,带着某种陈腐气息,仿佛隔夜茶喝在嘴里的味道。回宿舍梳头发的时候,他见杨明中对着一面小圆镜子左顾右盼,用力拔着头上的白头发。杨明中长着一头浓密长发,还蛮喜爱耍派头。什么派头?俨俨的一副明星派头。他拷贝香港男影星的潇洒劲儿,将右手五指叉开,朝后梳耙几下长发,每常如此。不过,其头发有微疵:少白头。还在霍尔顿·考菲尔德那个岁数[39],他便长出三五茎白发。白发隐伏在浓密黑发里,仿佛偶尔露狰狞的地下革命者,不加细审是难以瞧见的。
却说彼时老杨在梳头呢,忽然杨明中眯眯发粲,冲着他左端量,右审度,移步虽换形,眯粲却不变。那春阳般的笑容里,蕴藉着一丝异样味儿,诡诡黠黠的。
“咦嘢,怪哉矣!你瞧什么呀?”
“哎呀,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可了不得啦!老杨,瞧你的发迹线,又往上升了!”
“哦?真的?”
“真的!不信你看——”把小镜儿往他手里一塞——“喏,瞧瞧!不是么?升了好几寸呢!”
老杨揽镜照一照:唉,可不是!镜子里呈现的,是攀升后的发际线,是被时光折旧的容颜。气丧丧地,他将镜子丢到床铺上。
“老杨!干脆,以后我们管你叫‘天天向上’吧?”谭冕从旁打趣,凑笑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怡然噱笑,情愫清新。老杨倒床伏枕而笑,一对肩胛耸耸落落,载压载抑犹是不住。
“老杨!”
老杨默默地缓踱,默默地冥思,并没留意他的声唤。
“老杨!”
杨明中又唤一声,这才把他从遐想的涯际揪回来。
“今天,你情绪不好?”
“情绪不好?”
“是呀,从脸色能看出。有什么心事?”
“没有呀!”老杨信口否认。
实际上,眼睛乖滑的他果真一下猜中了。这会儿,老杨确有心事——心里正思念李桂华。刚才聊闲篇儿时,老杨挨傍着林潇湘坐。林潇湘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蓦地招邀他的目光,令他不觉忘情,进而浮想到桂华。结果,害得他一晚上遐思翩跹,心儿不守宅焉。
“真的吗?”
杨明中不相信,眼光怀之疑之,上瞬下瞬打量着。
“真的!”
“老杨确实有心事,”谭冕和着他说,又将脸转向老杨道:“老大!今晚你说话很少。好怪呀!”
“有什么好怪的?”
“平日里,你能说会道唦!”
“有什么好说的?”老杨轻轻地摇头。“不过,说有心事也可以。就是方才,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呀?”谭冕笑着追问,“是不是‘泥阿福’?”
“不。”老杨摇头,反问他:“你说说,《红楼梦》里哪个姑娘长着雀斑?”
“呃……”他对《红楼梦》不甚稔熟,一时答不上来。
“鸳鸯。对吧,老杨?”杨明中接口。
“对。就是刚才,我发现林潇湘的鹅蛋脸上长着几粒小雀斑,一下子让我联想起鸳鸯。”
说完吁口气,他仰头望望昊天。桂华澄远近,璧彩散清凉。感觉皮肤里沁沁出清凉,真好哦真好!透过高大的银白杨的间隙,几点疏星撒缀深蓝的天空,羞羞怯怯的,闪放出几豆幽微的亮光。
就好像……好像……
多像她的小雀斑呀,这些小星子!小雀斑!一粒粒的小雀斑!
他眨了几下眼睫。一股情感的温汤潜潜流淌他心曲,左一个小洄漩,右一个小涡漩,涓涓焉汩汩焉淙淙焉泠泠焉潺潺焉。
那些小雀斑——夜空里的小雀斑——让他感觉很养眼,温温馨馨的。
“在做什么呢,她这会儿?”
他想到这儿,禁不住懊悔起来。下午约会时,忘记问她今晚上不上夜课。若不上课,这会儿她该下晚班了。也许在搓洗刚换下的工作服吧?若上课呢,这时也该放学了。也许正孤自骑着车,急匆匆地赶往京华宾馆吧?
次日给李易安打电话,老杨脱口滑出一句:“很想你啊!”说完禁不住脸烧。原本他想说的,不过是“很想见你”罢了。
“哦?真的吗?”电话那头,口气滞涩着,颇颇的带几分不相信。
“真的嘞!好久没见了!”硬着口,他快答一句,掩饰的意味明显。
“好久吗?上周一,不是才见过么?”
“这……这……”
老杨心下乱乱的着了慌,仿佛回到中学时代,当着老师面撒了个脆薄的谎,噗,一戳即告破矣。“真的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脱口道出一腔酸语,揉揉搓搓的好歹把小谎给弄圆了。
“嗯……行呗!明天下午,四点半,紫竹院公园吧!”
这一回,紫竹院的游客多了些。李易安呢,还是那身素朴的衣着:一件棕色外套,配一件高领毛衣,裤子和皮鞋是黑色的。老杨闲闲地睃上一眼,心头仿佛压着一块长城砖,坠得老沉老沉的,叫他的胸腔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来。沿着弯曲的石径,两人信着步儿溜达,各自放牧着游走的思绪。一沁一沁的凉风波过来,瑟瑟飒飒玩弄着清响,无聊地撩拨径旁的秋草,颤出的碎声同样无聊,抽象画一般抽空了内容。他张嘴想说什么,忐忑着她可能的反应,心里拿不稳当,于是无奈地压抑着,憋忍着,就像流水迟滞于某个湾处,或是心声等待某个倾吐的契机。契机会来吗?果真会来吗?会的,会的。应当会的嘛。面包会有的,契机也会有的。有了真爱,两颗心就会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近处的躺椅让游人占着,觅个适宜坐处不易。可是不易唷!秋阳泄败了酷劲,懒散不堪着,老罴当道卧。斜照穿插枝叶的零缝碎隙,给她脸盘抹上一层高亮的光色。但是,当她侧转脸和他说话时,背光处的皮肤倏地变了,彰显出黯黝的炭笔的效果。她嘴唇爆起干皮儿,约莫……嗯……三四处吧。
“你嘴唇起皮了,”他抬臂一指。
“哦,没办法!”她抿嘴枯燥一笑,外眦纹为之一粲,霎时间毫光四射,辉映着斜阳。“每到秋天,嘴皮子就发干。”
“买点儿润肤用品,搽一搽嘛!”他散淡地建言,蛮行家似的。
“不,我不喜欢。”
她把头摇了摇,头发随之甩荡,又是抿嘴微笑。一种职业性的微笑,干枯干燥,嘴角线条也不妩,一睇即可明判矣。
接下来……挠头挠头!他又遭遇找不到共同话题的忧恼。唉呀呀,稀糟稀糟!伤脑筋哟!“放屁带出稀屎——坏事了”!明明想好一句话要问的,怎会忘了个精打光?就在赴约会途中,他骑到海淀黄庄的时候,一个念头打潜意识里跳脱出来,闪击了他的显意识。不知怎么的,这会子偏偏忖不起来!可恼哉!可憾哉!嘁,泄劲儿!他打心底孳生一种别扭感,“小船头骑马——兜不转”喽。这会儿,唉,脑筋偏不争气!卡壳了,短路了,松楔了,断链了,脱卯了,电脑死机了。总之一句话:记忆的铁锚寻不着凑泊处,扬子江心偏偏扯断缆绳。哦呀呀,着急着急!赶赶地着急!急煞人嘞!顷刻间惶惶窘窘,仿佛某位嗜于照本宣科的虚胖政客,睽睽众目下站到主席台话筒前,表面上奕奕神采洋洋得意,扪扪地揣摸一下西服口袋,竟发现里头空空瘪瘪——不翼而飞矣,秘书代拟的发言稿!
腋汗泌出,有迹象啦!一涔一涔复一涔,他感受得到了,就在两鬓部位。最不济的是脊背沟:嘁!涔涔复涔涔,溃成几道小涓儿喽!
“方鸿渐演讲——出丑”,铁定的啦!呜里呜呼!叽里咕噜!
为掩饰慌措情态,他信嘴由腔,仓促打问一句:
“最近,呃……工作不忙吧?”
嘁!扪膺自问:其拙何如?其笨何如?
“很忙呀!担任两个班的班主任,怎么会不忙呢?昨儿电话里,我不是讲过了么?”
“是,对对!”他尴尬地咧哂,笑得挺滑稽,甚或有些怪相。“你昨儿说过,我给混忘了。”
“本来,今天我出不来的。下午区教育局的领导来我们学校检查工作。”
“是么?那……”
他心里不安了,蠢蠢着。为这次并非急务的约会,岂不是白耽误她的正经工作?
“没事儿,我请假了。——瞧,座位!”
老杨顺指望去,脸色倏变暗惊。一对男女从一把躺椅上起身,正是前天他和桂华约会时坐过的那把。李易安贪大步地走过去,肥肥大大的屁股坐下来,老杨渴想劝阻,但是赶不及矣。落座时候,他觉屁股下余温犹在,隐隐有熨烫感。腋汗犹自濡濡着、濡濡着……
老一套又来了。你家还有谁呀?他们来过北京吗?每年回一趟老家吧?诸如此类,老掉门牙的盘诘。那神情兼那口吻,仿佛是经验丰富的中学教师对某个差等生的课堂提问。他敷衍作答,语气散散的。渐渐的,他心里不耐烦了,又蒸腾起淡淡悔意,后悔这次约她出来。“事不三思,终有后悔”,诚哉斯言!咦咦,好怪呀!他恨不得拷贝一休和尚敲敲自己脑袋瓜,直到倏地灵光炸现,脑瓜子霍然开窍。真叫怪哉!“拔了萝卜窟窿在”,“雀儿飞过留个影儿”嘛!明明想好一个问题,这会儿怎就踪影全无,犹若野云之孤飞,去留了无迹呢?“今茅塞子之心矣!”诚哉!诧哉!他默焉叹慨,侃笑自喷。他忘了自己想问的,她却不忘自己该问的:
“求职的事儿,进展得怎么样?”
“哦,没进展。早得很呢!”
“求职,越早越好!晚了就被动了!上回听你讲,想进人民日报社。哎,我问你:这件事儿,究竟有没有把握?”
“有哇,没问题!”
“有几成把握?”
“十分把握!”他将胸膛昂昂然挺起。“我有个老乡,他在新闻出版署当处长,关系密切得很。过些日子,我打算上他家拜访,送点儿礼品。”
“对,这才是正理!寻人情,找门路,非常非常关键!”
她将微蹙的眉头舒展开,笑意挥挥洒洒,点首频频焉。
“说实话,搞这套我并不在行。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对对,该好好学习!必须学会打点!这年头,不送礼办不成事儿,社会风气就这样!”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随大流吧!”他说到兴头处,禁不住舌头打滑,继续显摆卖弄:“‘趁你手还热,赶紧送人礼’,‘火到猪头烂,礼到事情办’,官场风气历来如此。”
“可不是?历来如此!”
“说到送礼,可是门大学问!”见话头打拢到一处,兼思想缺少把门的,他爽性抖擞起阔嘴,洒洒然发挥开矣:“‘芸哥儿送麝香——找对门路’,才能见出好效果唦!”
“什么什么?刚才,你说了什么?”
她那对眼球鼓大了,鼓起老大老大的。
他以为她没听清,便复述了一遍。见她眨巴眼睛,仍然搞个半懵半懂,他只好略作解释:这是《红楼梦》里的事儿,讲贾芸为谋到一份好差事,借钱买了一包冰片和麝香,拎着给凤姐送礼去。
“哦,对了!记得上回见面,你说过一句类似的。还有,以前在电话里,你也说过一句。当时我……解不过来。”
“解不过来?”
“直纳闷儿!”
她颇有些不愉,眉头渐缓拧蹙起来。骤然之间,那脸色灰黯了几分,也难看了几分。究竟是几分?一时间判不分明。
“哎!我问你:你们学文的,是不是都爱掉书袋呀?”
“呃……这个嘛……嗯……嗯……”
老杨挠了挠下巴,略加迟疑一下,昭昭然解说起来:
还是在中学时代吧,阿杨对于堂吉诃德主仆随口道出西班牙谚语的本领很膜拜,虔服得五体投地,热望照此努力进取有成。中国有异常丰裕的歇后语资源,他有心在说话时楔入几句,以添缀偌多情调和几多意趣。大学毕业后,他买来《中国俗谚大词典》、《中国歇后语大全》和《外国谚语词典》等典籍,发狠地硬记猛背一通。谁知尬尬然发现:这些语汇要么陈旧不堪,要么不甚吻合说话情境。后来读《红楼梦》,他灵窍倏倏然开豁,忖想出一个好法子:自编歇后语。但凡书籍中可拟作歇后语的,他就随手笔录下来,载入日记本里,命名曰“后歇后语”或“拟歇后语”。刚才他叨念的便是其中之一,类似的还有很多:“孔子见南子——难免诽议”、“醉鲁班耍斧头——越耍越起兴”、“庄周梦蝶——想入非非”、“孟轲游说列国——满嘴迂阔”、“卖油郎独占花魁——不亦乐乎”、“祝家庄的钟离大爷——绝对另类”、“汤隆诓徐宁——仁兄骗贤弟”、“宋江保媒——鲜花偏插牛粪上”、“宋江走江湖——好汉大串连”、“潘金莲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武大郎捉奸——反受其害”、“孙猴子抡棒——手下无情”、“天蓬元帅戏嫦娥——肆无敬惮”、“柳湘莲串戏——当行角色”、“鲍二醉酒——憨人装憨”、“宝玉初识秦钟——彼此艳羡”、“刘姥姥说村话——色色现成的”、“贾瑞遗精——走火入魔”、“阿Q跪吴妈——叫肉欲拨弄一把”、“葛朗台口吃——老谋深算”、“老毛解大便——借她一手”……心里忖想着:既然冯梦龙凭创作“拟话本”而得享大名,我何不广搜博拟,编撰一部《后歇后语词典》呢?希图以此博得不朽,遂成学界之千古佳谈。他岂能善罢甘休,任这等妙语汩没日记本,不得见湛湛青天?但凡有了机会,他便炫才地漏出一两句。这样既可适趣解闷,又过了把嘴瘾,还格致是否用得精熟:哈哈哈,妙兮巧矣!可谓三全其美哉!常言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接受老大的濡濡洇染,北大47楼1032室同仁兴醇趣浓,各自破些功夫“到此一游”,其趣别裁,其乐陶哉!
李易安背过脸去,将下巴颏昂昂翘起,凝眺着高天的某个所在,两片薄嘴唇抿得铁紧,恰似一个闭合的蚌蛤。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半踅转脸来,嘴唇间略裂了裂,牙膏出几个字来:
“你这人,说话能不能不掉书袋?叫人听着忒别扭!”
他尴尬点头,霎时赧色上面,勃颈也泛红。
“……”
闪避对方目光,他咧咧嘴想笑。但是,嘴皮略张开些,又慌慌地抿紧。
“最近我较忙,不,忙得很。咱们暂不见面,行吗?”她站起身来,习惯性地将胸脯一凸,又抻了抻衣襟的褶皱,固执着悻悻的表情。“反正离你毕业还早着呢,你赶紧忙你的正经事儿吧!”
“行!”老杨唯唯,随之起立。
“有什么事儿,你给我写信吧,好吗?”
“呃,好,好!”
“哦,不早了,”她抬腕看表,“今天到这儿吧!”
她在前头领行,他在后头跟随,两人相隔数步慢慢走着。接近公园门口,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划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近处庭廊外,十来只鸽子悠闲信步,咕噜咕噜叫唤不停,有的将脑袋埋进翅膀小寐片刻。经过那个小石桌,他把脚慢慢停着些走,悠悠默默打量着周遭。依旧是那几个老头儿,聚在一起下象棋。一抹抹残阳映照那些苍老的头顶肩背,仿佛画笔抹出的油画笔触,色调明快而悦目,非高手莫能挥就。依然是成群麻雀在茂竹林里上下跳跃,活活泼泼啁啁啾啾闹个不休。只不过,此刻儿童游乐场一派岑寂,孩子们雀噪般的嬉笑声听不见了。他支棱起耳朵谛谛地聆,依然听不见一丝半毫。凉沁沁的秋风将树叶吹得起起伏伏,发出声响一波递接一波:
“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窸窣……”
咦嘢,作怪了!咋回事呢?究竟咋回事呢?一个疑念裹脚住他,老想去勘察一下,落实了才能放心。停电了呢,抑或别有缘故?打心底骚荡起的那股冲动,滚烫烫又粘稠稠,好似一锅才熬好的紫米粥。他真想甩开身边的她,径自跑到林子那边,打探个分分明明。
“奇怪哉,真个好奇怪!我的记性竟平常了!眼面前的事儿,给忘了个精打光!”
他罕闷地栽下脑壳,一行缓步着,一行忖寻着:
“明明想好一个话题,怎会忘个一干二净呢?偏偏这会子,死活忖不起来!莫须是……选择性遗忘症?”
记忆拼图缺失了一小块,而且是极重要的一小块,致使图案没办法复原了。呜呼嗟哉,致命的遗憾唷!
他又走上几步,蓦然兴奋得抬起手掌,猛猛一击大锛儿头——
“啪——!”
哈哈,乌拉!终于记起来啦!
于是拷贝杨明中的潇洒派头,他将双手抄在裤袋里,以漫兴的口吻说:
“哎,对了!我问你个事儿:你喜欢做梦吗?”
“做梦?”
她干吃一瘪,神色错愕,继而转为沉郁。
“对呀,做梦!告诉我,你喜不喜欢?”
五十
这桩浪漫情事,遭宿舍同仁的一致反对。
“哼!若是换了我,根本就不会考虑!”谭冕溅着唾嚷嚷说,“没想到呀,对一个农村户口的外省打工妹,你竟然恋恋不舍。嘁,搞不懂,真搞不懂!简直不可思议!”
杨明中将一条胳膊搭在他左膀子上,恳恳挚挚地阻劝说:
“老杨,虽然你大我好几岁,纸上阅历比我多了许多。但是,我不客气地说,在应对现实问题方面,你的能力不怎么样。当然,你质性自然,有优长之处。——我说这话,你不会生气吧?”
“不生气,不生气。你别跟我捉迷藏,有话请直捷点醒,亮敞着讲吧!”老杨咧一咧嘴,苦然一哂,无暇口腔作涩。“‘有药敷在痛处,有话说在明处’,一根肠子通到底,有啥说啥,再好不过了。谠言沐浴下,痛快淋漓也么哥!敢问一句:我有啥可生气的?”
“你的想法我能理解。‘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各色人等各怀欲求,谁不想远陟遐举,若黄鹄之奋翅?活出个体生命的靓丽华彩,有个足以傲世的奇葩人生,每个志士日思夜梦着。问题在于:太担风险划不来,你须慎之又慎才是。方才我已经指出:你纸上阅历多而世上阅历少,这点你已经点首认可了。就处世能力而言,你是有些差劲儿。再拖上老大一个包袱,将来你的日子不会好过!确切地说,笃然好过不了!”杨明中屈起右手食指和中指的关节,把桌面叩得连发清响,笃笃笃,以加重强调的语气;他的指关节因绷紧而发白,老杨当下睃在眼里,隐隐替他有些难受,尽管认可其克己功夫。“这后果是极其严重的,我问你:究竟考虑过没有?远大利益每被眼前小便宜所误,虽智者难免犯糊涂。别笑,老杨!跟你说,我决不是吓唬你。这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我的肝胆言,我的肺腑语。若依我的主张,找个对你发展有用的女孩儿,那才叫明智的抉择,诚乃上选之上选。静下心来,你好好想想吧:将来你有了孩子,而他/她又不能像邻居孩子那样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如果要上,就必须交一笔对你来说难以承受的‘外来人口就读赞助费’,那时你心里作何感想呢?也许你会觉得赘手赘脚,干什么都难称心。‘凡事三思而后行’,我劝你直面严酷现实,慎慎地重新考量,或者用你酷癖的表述——载考载量。哎,别憨笑,认真听我言!千万千万,别野着性子胡来,瞎折腾一气,胡捣鼓一气啊!”
“我这番婆言,”杨明中顿一顿,别过脸问王风,“老王,你认为有道理么?”
“的是,很切中!铁口诤诤,金石良言!找对自己发展有益的,诚乃上选之上选,这点无须置疑。”
王风沉静地叭吸烟卷,一叭一叭又一叭,烟叶于燃烧中寂寞着,于寂寞中燃烧着。一袅继而一袅,轻烟在他脸前缓慢飘腾起来,乍然看去,他的头部活像一座奇峰秀峦,隐没于淡淡黛色夕岚。沉吟了啃骨头的工夫,他略嗽扫一下喉咙,和和缓缓地恳劝:
“这一小锅警心汤,老大,你该细嚼慢咽才是!在书本里生活得太久,你该猛然醒觉过来啦!男女间情事,我们本不便多嘴多舌。不过,这桩事嘛……老大,你虑得浅,太沉迷了!依我看呀,还是三思为妥,千万别无故自陷。而且,最好当机立断,否则日久生情,就很难办了。弄得不好呀,你原本顺顺坦坦的一生,会变得坎坎壈壈的。想想看: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这多么可悲啊!”
王风探手到烟灰缸里弹烟灰,不图手臂刚伸出去,烟灰便自动崩塌,纷纷扬扬撒在衣襟和袖管上。他嘬圆了嘴唇,将烟灰逐一吹去,缓住语气继续说:
“结婚的理由,可以开列许多:不讨厌对方;摆落不了对方缠磨;懒得去细忖,稀里糊涂结了婚;出于报恩心理而结婚;组织上安排的,难以拒绝;相貌端方,瞧着挺顺眼;对方有权有势,自己贪念享乐;借此改变劣败命运;借此跳槽,改换生活环境;家境相近,门当户对;找不着理想的,退而求其次;怜悯同情对方;一见钟情;青梅竹马……这里头,究竟哪个真正属于爱情,哪个不属于呢?怕谁都一脑迷霾,搞不清弄不楚的。像圆周率一样,这是一道永远除不尽的数学题,用不着为解答它而劳神耗力。元稹曰:‘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依我看来,人生很短暂,事业更紧要。‘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才是正理嘛!人生在世,不可一日无做事之心志,这才是豪杰的勾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该有此等抱负嘛!康德、叔本华、福楼拜、梭罗、诺贝尔……一辈子没结婚,可他们都是人杰。据我看来,生活中爱情处于从属地位。你呀,没必要太情种!把爱情看得太高太重,尽着迷在里头,大可不必嘛!”
“对,对,确实!切莫一时感情冲动,最后铸成天大的错!”杨明中帮他一腔,同时伸出左手中指,稳重地戳了戳桌面。“老大,你试想想吧:古今打天下的帝王:秦始皇、刘邦、朱元璋……哪个不是儿女情短、流氓气长?海明威几乎写一部长篇小说代表作,就得离婚,换一个老婆。想想吧,这究竟为什么?”
到了毕业那年,我们班的恋爱问题专家阿忆君突然告诉我,快去帮帮阿长,阿长好像失恋了。阿长对我和阿忆是常说知心话的。原来他与家乡的一位少女出现了感情危机。阿长十分消沉。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当他沮丧悲痛之时,是比小女人哭天抹泪更令人同情的。我知道是“琼瑶情结”加重了他的伤感,我只能用一些世俗的话语宽慰、开导他,拉他去打排球。1987年5月20日的课上,我还写了一首诗送他:“骄杨飞去亦堪愁,痴恋空情何日休?极目前程春尚好,劝君莫负少年头!”
阿长不愧是东北男人,该悲伤时就悲伤,擦干眼泪我还是一只北方的狼。过了一段,他又活蹦乱跳,肘部和膝部又不时见到青肿红斑了。
毕业时,每人在纪念册上自我设计一页。阿长的那一页十分琼瑶,又精美又雅致。尤其是题写的四句话,全是琼瑶的书名,叫做:“匆匆太匆匆,几度夕阳红,心有千千结,窗外翦翦风。”真是脍炙人口。10年后,我在北大开设现代通俗小说研究课和一些有关讲座时,多次举阿长的这首诗为例,证明琼瑶在八十年代大学校园的深刻影响。每次读罢这首诗,都掌声如潮,许多女孩子圆睁着纯洁的大眼睛,想象着那个哭得跟泪人儿似的东北莽汉阿长。阿长毕业后任新华社驻东北记者,很快找到了一位依人小鸟,过着甜蜜幸福的生活。
“进京指标,这确实是大问题,”沉默片刻,王风又发话。“我有个本科同学,她先生的孩子,待丈夫的工作调动办妥了,才去当地派出所申报户口。结果,你们猜怎么样?弄得孩子的实际年龄,始终比法定年龄大两岁!还有郑道传,当年我宿舍一个哥们儿——”
“以前你提起过他,”杨明中楔话。
“对,提起过!他大学时代也写诗,和海子颇有交谊——准确地说,是海子的诗友之一。他曾被评为‘燕园十大校园诗人’之一。这家伙根器超凡,灵明非常,读书过目不忘,当得起‘谈言微中,名士风流’八个字。郑道传耽嗜言情小说,对西方浪漫主义爱情小说很痴迷。由于这种痴迷,他竟拿书本的丽藻当了真!另外呢,他围棋下得特别棒,我的围棋就是跟他学的。”
毕业后,郑道传免试推荐读任伯乐教授的研究生。这时,郑道传爱上一个女孩儿,他的中学同学。他爱得很痴狂,几至每天写情诗,夹在情书里寄给对方。其时,王风在福建东南电视台工作,对郑道传这段情事,他也不十分明了。据说吧,他的女朋友确实长得很漂亮,云南师范学院英语系毕业的,分配在昆明实验中学教书。郑道传研究生毕业时,任教授对他很是器重,曾考虑安排他留校任教的。遗憾的是,在这节骨眼上,郑道传极其不理智。年轻气旺的他,骤然间脑袋热烫,昏愦了灵府,做出一个特傻冒的抉择:放弃留校,放弃留京,到昆明去工作。
“理由呢?”杨明中发问。
“理由很单纯:为了爱情。”
“哦?不见得吧?”老杨存疑,忍不住楔话,“也许他对学术研究缺乏趣兴,一门心思要当诗人呢。‘文人宜散不宜聚’,放弃留京是他的选择,未必算是一件坏事。”
“呃,可能……聊备一说吧。到昆明后,郑道传还写诗,给我邮寄过一本他的油印诗集。”
蓦听“诗集”二字,谭冕眸睛登时亮亮灿灿,他急煎煎打问道:
“老王,老王!我问你,那本诗集还在吗?能不能借我看一看?”
“在是在。不过嘛,我搁家里了。”
“他也在昆明实验中学教书?”杨明中问。
“不,他在昆明市教育局上班,改而走仕途了。”
在那个年代,本科毕业算是高学历,持有硕士文凭的人很少,他属于出头露角的稀缺人才。据说吧,当时昆明的文学硕士凑不足十位数,他饱饱的一肚子才学,自是超卓挺出矣。作为北京大学的文学硕士,他理该官运亨通才合情理,这叫“泰山极顶放风筝——起点高”嘛。憾憾的是,事实竟然恰好相反。1989年冬天,王风赴昆明开会,去看望了他,发现他的精神状况很不好:诗歌确然丢弃于脑后,成日家喝酒遣闷,孤自浅斟深酌的,犹是几许狷介难掩。夫妻感情也算不上和美。偶尔撒起酒疯来,还暴打老婆和孩子。经了解后才获知:只因性格直峭峭的,他好几次言语不防头,冲撞龃龉了顶头上司,过后屡屡受其刁难,致使仕途一路颠蹶,迨至于目今。仕途无处不倾轧,束缚驰骤死英雄,这也算不得一件稀奇事。另外,他跟同僚处得不甚融洽,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沙堆于岸,水必湍之”,他屡屡遭受小人谗害,光大亏就吃了好几遭。获知上述不幸消息,同窗们驰书好生慰勉。譬如,王风在信中就谆嘱他:“学习他人比鄙薄他人要困难得多,却又有益得多,谨记之!切记之!”他则回信表态:从此前的蹉跌中汲纳教训,今后洗心革面,务必痛改前非,以图振拔有为。就在前年,他同老婆协议离婚,了结了这段尘世情缘,抑或说是孽缘。去年年初,他报考北大中文系世界文学博士生,自我期待攒劲一搏,人生轨辙来个拐点。令人愤慨的是:好端端一件事情,横是让那混账处长搅黄了!
“哟——嚯!竟有这等屁事?”
大家跌入愕罕,齐齐发一声诧问。
郑道传到单位人事处开报考证明,恰好那位顶头上司调任人事处处长。这家伙对他存有很深的芥蒂。明面上他敷衍几句道贺话,背地里却阴招毒使:将“同意报考北大中文系”故意错写成“同意报考北大英文系”。偏生他办事疏忽,忘记仔细查验,在报名处让工作人员查验出来。他当日没报上名,此乃情势所然,无须多说的。第二天,再去找那家伙,他却故意回避,甩手出差去了。人事处的人谁都明白,这是故意刁难人。但是,谁敢重开,越权签字呀?就这样,一年白白耽误了!
“对于你,是个很好警戒,诚焉良可殷鉴!”王风总结道,提纲携领,“在男女事情上,须慎重、慎重、再慎重!这款爱情不适合你,切莫感情用事才是!”
“对,对!这款爱情不适合你,老王说的很对!”杨明中接口,口吻严峻着。“堂堂男子汉,千万不能为情所困!燕园有这么多女孩儿,凭你北大中文系研究生这条件,哪会找不到更好的?论长相,可能比不了她。但是,找个文化层次相当的,这并不困难嘛!只要鼓足勇气,泼着壮胆追求去!”
“嗐,得了!”老杨率性地把手一扬,做个一把撇开的手势。“所谓文化层次,我并不在乎。”
“你当然不在乎,这个我晓得。但是,放眼当今中国,这确实是道难题,你不得不认真面对。列夫·托尔斯泰伯爵曾想娶农家女,但是,最后他娶了个贵族千金。连世界文豪都难以免俗,何况我们这些人呢?”
“这话对头,‘货比三家’嘛!选老婆不比选货,更得慎重才是!”谭冕迭迭地点首,雄鸡啄谷频频。“老大,我劝你抛开她,别选一个吧!搞上外省打工妹,将来会自毁前程,笃笃的!”
王风将薄嘴唇撮圆了,缓呷一口芬芬的茗,慢条斯理剔析起来:
“找这种外省打工妹,将来你会碰到无穷无尽的麻烦事,那真是‘豆腐掉进灰堆——吹不得也弹不得’。”
“究竟有什么麻烦事?”
“头一件,户口问题。要知道在中国,至今犹存户籍管理制度,这是一座愚公搬不动的大山啊!没有北京户口,将来你的孩子上学出麻烦,这可怎么办呢?”
“想办法,弄个进京指标,把她调过来呗!”
王风听老杨口气这般轻松,不觉噗哧失笑。他摇一摇头,继续劝说:
“哦,你以为,进京指标这么好弄呀?太天真,你太天真啦!现如今,国家对于进京指标,卡得多死呀!我妈在人事处工作,对于这一套,我自认十分清楚的。跟你交个底吧:这种打工妹,持外省农村户口,又没有本科文凭,根本就调不进北京的!你仔细想想吧:她不是干部编制,连人事档案都没有,怎么可能调过来呢?”
“对,确然!”杨明中接口,口吻利索,不带丝毫犹豫。“‘本科以上学历’,是北京人事调动的底线。她一个外省农家女,要将她的户口迁移北京市里,绝对是办不到的!老杨呀老杨,你可别犯傻,当老天真噢!”
叨了一支烟工夫,一致的立场是:奉劝老大掂度利弊,崖畔勒马,越快就越好。
“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否则越陷越深,可就不好办了。”杨明中归结道。
“拖得越久,苦痛越深。”王风拢归一句。
“痛彻心脾!”杨明中钉入一言。
谭冕走到窗前,“嘶啦”,拉上窗帘。王风和杨明中同时宽衣。午错时分,该睡晌觉了。老杨魔魔怔怔呆坐床沿,感觉脊椎骨一阵阵发冷,嗡嗡嗡的噪嚣在脑海响切,混混茫茫汇成一片。他将牙关紧紧咬着,好歹给憋忍住了,没有打哆嗦。“看老杨这副模样,中午怕是睡不着喽!”谭冕爬上他的床铺,乐噱噱地奚落一句。杨明中瞧老杨脸色不对,忙冲他摇摇手,示意掐断话头。
唉……没心思睡午觉啦!
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谧谧的午错时分,秋色潇洒着:晴空高得出奇,湛得出奇,透明得出奇,干爽气息在空气中袅袅弥散,这是北京深秋的一大表征。飒尔凉风吹,天秋木叶下。响应季节的召唤,此时此刻,落叶过程在燕园的角角隅隅缓慢进行,美媚得叫人心惊肉颤,艳丽得叫人哀楚伤惋。28楼路旁的两排银杏喜迎吉日,将自己打扮得艳冶眩眼,犹如集体婚礼上的新娘行列。俄文楼前的金合欢树通身金黄,婆姿娑态的,与秋风婷婷地把臂共舞。澡堂南窗外那一排风骨劲拔、伟岸超逸的法国梧桐,宽阔的叶不经意间转成黄褐色,偶尔坠降枯叶三两柄,在半空中荡秋千一样踅踅转[40],欣欣悦悦,悠呀悠呀悠呀悠呀悠呀悠呀悠呀……倏尔高扬又倏尔飘落,轻盈得活像练就绝顶轻功的一位女侠;悠悠荡荡嬉耍了好半天,才飘落地面或行人身上。它们以徐徐缓缓的曼妙落势,默默表达对喧扰红尘的深情眷恋,和对金色时光的无尽感伤。枝枝叶叶交荫,阳光透过缝隙撇下一把金币,金币骨碌碌满地打滚。未名湖畔,火炬树一派绚丽,华美了朴雅的周遭景致。环湖的垂柳耷着修细柔条,运送暖融融的秋风,萎叶悠过来又晃过去,显出落寞无聊的情态。悠哉湖畔,藤萝叶子焜焜发黄,花架下掉落好些叶片;有的叶片给吹到廓落的湖面,成为斑斑驳驳的装点细物;水菖蒲不复翠绿劲挺,叶片蔫憔打不起精神。阳光漫不经心地抚弄花架的藤蔓,阴影散散碎碎漫撒于台阶,仿佛秋英的落瓣点点。娟姿美态的小叶枫响应季节的呼唤,在秋风中轻轻地摆,款款地曳;金黄的叶片时而翻转过来,时而顺转过去,明媚着游人眺眄的瞳眸。老杨踽踽闲步于通往湖区的蜿蜒小径,时不时踩踢着残红,竞争的落败者。心疼唷心疼!遍处是凋零的呼吸,植物的残膏剩馥。卷叶儿弃得满径皆是,宛然沿路抛撒的出殡纸钱。“呼啦!”金风一阵铲地横扫,片片落叶“嗖”一声扬升,恰似鸡毛毽子被猛劲踢起,继后彩蝶似的翩翔作舞,忽而上忽而下的,在艳媚媚的秋光里追趁着,很欣畅、很趣兴地恣恣作耍。
“金秋的衰色笼盖着我,不会再有芳春的年华。”
他默默吟诵叶赛宁的诗句,感伤的泉流一股股奔涌心头,淙淙铮铮地,激浪滔滔溅溅着。
清洁工在打扫地面和冬青墙(冬青树密实茂长,给修剪成一堵敦厚的矮墙)上的落叶,薅除草茵上衰飒萎败的褐色枯草。树林子里,一个园丁将头仰起老高,探着长长的钩杆,将被秋风刮得簌簌作响的枯枝一扯,将它猛劲地钩拽下来;钩不着或拽不动的,便搭梯子爬上去,用手锯攒足劲儿锯断,吱嘎吱嘎,吱嘎吱嘎……一个女园丁在给树干刷石灰水;另一个女园丁在和水泥,用于封堵树干的窟窿。路旁花圃里,美人蕉叶子萎败了,一个园丁用镰刀割除茎干,再挥锹将宿根挖起,放进厢式三轮车里。嘤嘤嘤嘤,几只金甲虫傍着小径窜飞,时而上时而下,行踪难以确定,仿佛落荒溃逃的几个兵卒。一群豹脚蚊在路旁萦萦绕绕,发情一般嗡鸣着,拨弄出琴弦似的细声碎响。一只松鼠拱起绒团团的脊背,从铺满褐色松针、杂缀松果的草丛里飙蹿出来,绒毛上沾着几粒苍耳子,其中一粒镶在耳尖上。松鼠待在小路当中,嘴唇微微翕张着,在咬啮一枚刚掉落的松果,连带一根根支楞开的鼠须也在翕张微颤。待听到渐渐临近的步履声,小家伙吓得惊慌失措,惶遽地耸起脊背,扭头且旋身,紧跟着“哧溜”一声响,侵入近旁一簇灌木丛矣。
唉,往回转吧……
他一边溜溜达达,一边踢着路旁的落叶。勾着脑瓜壳,有意无意间,他信步踢呀踩的,蛮无聊地做着琐事儿。来到47楼前,闲伫歪脖榆下,高仰起头,痴痴默默审看。榆树叶子快落光了,忽比昨日改作凄凉了似的。他淹煎起来,心里惋伤不已。渐渐的,眶儿里泛起潮意几许,湿湿润润。榆荚转成了苍黄,来回不住地打悠晃,残绿呈现扩张的感觉。那裸露的枝柯,宛然一个个衣不蔽体的穷叫化,默然伫迎于路旁,卑怯地佝着腰身;那欹斜的弯枝是他伸出的乞讨之手,在秋风中抖瑟瑟地颤惴,伴着萧萧落叶断断续续的喃语。他踩着地面零落的萎叶,体验到刺心的锐痛,一刺接一刺,一悸接一悸,伴随着鲜血汩汩,洇红犹新落的散瓣。他抚孤榆而盘桓,默默地绕走两圈儿,摩挲着裂痕交驳的粗糙树皮,感受到一种粝粝的硌硬。仿佛马塞尔品尝小马德莱娜点心时的思绪绞缠纷绗,那桩久忘怀的往事打一闪,蓦蓦忽忽的,栩栩地愕愕地愣起眼傻看。“啪!”书本掉落地上朗现于鼻眼前:二十多年前,当时他上小学一年级,罹患肺结核的父亲不幸病故。从县医院回到家里,奶奶顿足捶胸,哭得哀哀恸绝。腮帮子由一道道深壑般的骨槽撑持着,浑浊老泪淌涌无声,分分合合下泄着,淤积在褐色老肤的褶皱里。大片的胸襟给泪水洇湿了,现出痕迹斑斑驳驳。刺蓬蓬的苍发纷纷错错,彼此纠纠结结,她也顾不得理理顺溜。
“聪明崽,我哇[41]你听!”隔壁的段彩凤矮下矮锉锉的身子,拉着他的小手,悄声吩咐说:“快去唦,劝劝奶奶!你对奶奶哇:‘奶奶,你莫哭!莫哭唦!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我和弟弟、妹妹还蛮小,全靠奶奶把我们养大哩!’”
聪明崽蛮懂事地点点头,蹒跚到奶奶跟前去,抓起那一双枯老的手掌,且摇且劝道:
“奶奶,奶奶!你莫哭!莫哭唦!我和弟弟、妹妹很小,全靠奶奶把我们养大哩!”
奶奶一把将孙儿揽进她暖温温的怀抱里,揉挲着他细皮嫩肉的小手,不仅没有止哭,反倒哭得更伤恸了。奶奶且哭且诉,哀哀欲绝。他的小脸蛋感受她胸襟的湿意。大片大片的湿意。好湿好湿啊,像块未拧干的湿巾!“哇”一声小嘴扭歪,他也嚎嚎啼哭起来。奶奶哭泣着,老涕老泪潸潸,滚烫的老泪掉入孙崽发丛里,大颗大颗珠泪纷纷然坠落,噗噗噗,噗噗噗噗……不多一会儿,湿意渗进他头发,触到他头皮上。他探出小手掌,慢摩着奶奶那榆树皮般趼糙的手背,挲挲焕发轻响,光明地响着。啊,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就是当下摩挲榆树皮的感觉,挲挲作响,光明地响着,一模一样啊!踏着他扁矬矬的身影,他把树干当作轴心,缓缓慢慢转上两圈儿。这一次,感觉增强了,光明地响着,强了好些呢。
啊,记起来了!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聪明崽,如今你出息了唦!你在北京要争愿奋气,好好过日子哟!唉,要能眼见你娶娘子,我死也宽心唦!”
临死前,奶奶躺在病床上,用她表皮严重龟裂的手摩挲着孙儿的手背,深深叹了一口气。那是1989年春天的事情,至今快十年了。接到“奶奶病危,速归”电报的当天,失恋的阿杨曳着软趴趴的步子,踟蹰在安定门地铁站,翻来覆去默念着:“to be or not to be……to be or not to be……”腹内起着稿子,酝构一个可怕的行动方案呢。是的是的,可不是么?正是这感觉,他摩挲歪脖榆树皮的感觉!挲挲作响,正是这感觉啊!
却说那年,杨秋荣参加高考,高中全县的文科状元。乐安一中负责宣传报道的邱盛发老师不意间风闻他是个孤儿,全靠年迈的奶奶捡垃圾拉扯长大,他自己也经常捡垃圾,不禁勃勃然兴恣,蓦忽灵感驾鹤影来。于是乎,他赶在第一时间写了篇通讯稿,题为《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文科状元》,由乐安县广播站播出。文章极尽夸美之能事,将他无节制地吹捧拔高,树成新时代里刻苦成才的一个典型,并隐去他的数理化成绩奇差、因打架而导致本班在全校“优秀班级”评选中落榜、惯偷农机厂仓库零件卖给废品收购店(所得钱用于购书)、到县图书馆借书时乘马虎大意的管理员不备干些孔乙己的勾当,算是“一俊遮百丑”吧……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鞭炮声在衙门巷爆响起来,遐迩皆闻,随伴烟雾腾起和冲鼻的火药味。
“恭喜你喽,春秀嫂!”
“春秀嫂,你这下宽心喽!”
……
老街坊纷纷向奶奶贺喜。奶奶名叫熊春秀,老街坊通常叫她春秀嫂。
“好唦!”奶奶含笑点头应答,“蛮好蛮好!”
“这回你高兴了,你孙崽出人头地喽!”
“高兴高兴!我蛮高兴!蛮高兴啰!”
奶奶拿手指了指自己心口,嘻开剩得一颗黄板牙的阔嘴,呵呵粲乐着。
“高兴得我呀,心里开出一朵莲花来!”
“你家的聪明崽争愿奋气,这下算是出息了。今后用不着再捡破烂唦!”
“要捡啰!我还要捡唦!”
奶奶不同意老街坊的看法。她老人家的阔嘴咧得更大,血色的牙龈恰似一段废弃的城垣,呈现弯弓般的弧状,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对烂眼的四角滋出些浊黄的眼眵。满脸的皱皮深叠着,沟沟坎坎的,那是岁月之犁的杰作,成为人间沟坎的绝妙缩影。奶奶笑微微的,给老街坊作解释:
“还有福崽、小妹崽唦!我乘着身体健旺,还得再捡几年唦!把那两个孙崽、孙女供养大了,我就再也不捡啰!那个时候,我才算心里熨贴了。棺材里打瞌,我才舒心,才称意嘞!”
说完这番话,年迈的奶奶拄着根竹筢,背着个半新不旧的大箩筐,一路上嘻嘻笑着,逢人便点头招呼,接受对方发自内心的祝贺。随后,她蹒跚地来到鳌溪堤岸,走进虹桥近旁的大垃圾堆里,弯下驼背身子,努力且费力地搜扒寻觅着,待到天擦黑时,将一箩筐可回收废品背回家里。彼时聪明崽领着福弟,用濠斯[42]在清澈的鳌溪里装鱼。也是到落黑时分,他们才推开屋门,吱呀一声的。手指般粗细的白鲦鱼,钓到了三斤多。拿辣椒炒成一大碗,一个个吃得满头暴汗,嘴里吸溜吸溜作响。饭桌上,聪明崽舞划着双手(右手指间拿着筷子),兴高采烈地讲述:
“吴是非和白乐天走出考场时,他俩的自我感觉出奇地好,估分在500分以上,自诩考取北大不成问题。等到今天去县教育局一看分,吴是非发现自己才考382分,考取的是抚州师范专科学校。登时他颜色灰暗,睛眸子放出傻意,中了蛊似的,两腿塌软塌软,一屁股瘫坐水泥地上。白乐天刚走到半路,听说自己没过分数线,就灰溜溜地转身往回走。而我呢,在估分的时候谨谨慎慎,勉勉强强估了个440,结果成绩出来一看:哈哈!508分,名列第一!嘿嘿嘿嘿……”
话到这儿,他咧嘴憨憨大笑。哥哥秋贵、秋义和姐姐秋英为荣弟的优迹快慰心亩,共同擎杯欢声庆贺。为先父杨心林和先母熊水香没能活到今天,大家鼓胀着些许伤感,交口兴发感慨。宁静幽谧、繁星密布的夜色下,奶奶熊春秀点上一炷香、两支烛,指关节粗肿弯曲着拜了几拜,继而燃起一挂爆竹,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袅袅硝烟翻滚着。夏风拂乱她老人家的稀薄白发,也顾不得稍稍理顺一下,只是撩起衣襟揩着老皮打皱的双手(那是她老人家的习惯动作)。奶奶拱撅起宽宽的屁股,冲着大华山的方向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欢天喜地哈哈哈,欣欣得老泪盈盈道:
“‘香烛高敬,神灵欢喜;爆竹响天,神灵歆享。’我们杨家有今天,全仗大华神保佑唦!”[43]引文是丰城的祭祀套语,她老人家大字不识,竟无师自通地默记成诵。
想到这儿,老杨洒然泪下,便擤了把鼻涕,往地下猛力掷甩,转过身拔腿疾走。
倘若我不争愿奋气,一门心思出人头地;倘若我不好好过,全力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我对得起苦命的奶奶吗?对得起长期以来资助我学费的哥哥和姐姐吗?
他耷下脑袋,朝北一彳一亍踱行,一头揩拭腮上涸着的两竖泪痕,一头凝神闷忖闷量:
“to be or not to be,爱还是不爱?to be or not to be……唉,挣脱世俗偏见的锁链,难办呀真难办……”
“嘎!”
冷不丁一声响,一股浊气直扑他脸上,把他唬了一大跳。
“嗨,老杨你好!没睡午觉吗?”
老杨举目观瞧,见应超然从出租车里探出头来,冲着他摇手招呼。
“唷嚄!过来啦?好久没见你来傍个影儿!”
“嗐,苦忙活!”
“忙些什么?”
“近一段时间来,我事情冗杂:一是东奔西跑拍片子;二是忙着背英语单词,准备今年再考。如今我在亚运村租房住,离北大远了些,朋友间就不能常相谈聚了。”
“哦,明白了。打问一句:你收入不薄,怎么不在北大附近租房呢?这样到‘新东方’上课去,岂不更方便些?”
“想是想,可惜租不到嘛!这套房子是我老婆她表哥的,租金很便宜呢。”
“哦……”
“明中呢,在宿舍里么?”
“在,睡午觉呢。”
“我找他有点事儿。行嘞,再见啦!过天得了空儿,咱哥俩儿再聊吧!”
目送出租车驶去,他继续缓步前行,同时凝想自己的心事。to be or not to be,爱还是不爱?to be or not to be……唉,挣脱无形的锁链,难办呀真难办……失了主意,心里乱惶惶的。低着头,一边默忖,一边只管走。一只灰雀贴着地面嗖地掠过,白烈烈的阳光颤出一道光痕,明明亮亮焜耀瞳孔。to be or not to be……唉,难办呀难办呀……难办呀难办呀……咦嚯,慈悯和尚!
撞着了!真叫“瞌睡碰上枕头——巧得很”!
迎着他的目光,慈悯和尚悠悠缓缓踱了过来。瘦杆杆的高个头,新剃过的青光光的头皮,袈裟袖管一甩一甩又一甩,优优雅雅摆荡着。此时此刻,这和尚行走在暖融融的正午阳光下,超逸得活脱脱像一只野灰鹤。在他身旁,好些红蜻蜓在追逐戏耍。有几只放肆大胆地栖落在秃头上。和尚粗察到了,挥甩宽幅的袍袖,朝上“呼”的猛力一扇。蜻蜓们见势头大不妙,很亡命地东逃西窜,眨眼之间渺渺然矣。
“哎,慈悯!”
“嗨!老杨你好!”扬手打招呼。
“你小子,是不是想赖我的书呀?”
“咦——嘢!你这叫什么话呀?”慈悯急忙拽住脚步,眼睛不住眨巴着,现出大吃一诧的困惑模样。“那几本书,我全都还你了呀!上次我托丁卯转交的,难道他没交给你吗?”
“交给我了。可我查了查,报纸里只有五本,缺少一本。我问你:那一本呢?”
“不全吗?……哦,行行,”他扭身拽步欲走,“回家再找找吧。”
“哎,等下子!你等下子唦!”
老杨急急扬手,示意他别溜走。他只好停了下来。
“你小子,看书习惯太坏!”
“什么意思?”
“你怎么在我的书上乱写乱画呀?”
慈悯有些挂不住了,瘦脸盘津出湿红的印痕。他疏远地淡描一笑,口吻涩涩地尬然答道:
“哦,抱歉啊!我忘记……书是借来的……呃……很抱歉啊!有点儿急事,我先走一步啦!”
野灰鹤的步态零零乱乱,大大地失去逸致。慌慌地走出几步,他又回转身来,笑着拱了拱手道:
“对不起,对不起啊!老杨,请多多包涵!”
“那本书,你得尽快还给我啊!”冲着那颀长的灰色背影,老杨暴暴地吼嚷一句。
“一定,一定!放心吧!”
嗤,无聊的“花和尚”!望着渐行渐远的灰色长影子,老杨心里忖:滚滚红尘里,如今连和尚也“后现代化”了,真是世风递下矣!
慈悯和尚俗名段小真,生于“红都”江西省瑞金县,一个偏僻小山村。6岁那年,他父亲得了一种无名之症,浑身奇痒难耐,皮肤给挠得脱皮,密布了血道道。他母亲是笃信迷信的,认作前生冤孽。她走了几百里山路,登上江南闻名的大华山(又名华盖山),祈求神灵庇佑。许下重诺说:如果丈夫痊愈,她愿将独子献给大华神。回家后不久,丈夫果然痊愈了。于是不顾公公婆婆的极力阻挠,他母亲毅然决然将儿子送到大华寺里剃度,法名唤作慈悯,当时他年仅七岁。他父亲素来以妻当母,对老婆言听计从的,对此安排并无二话。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转过一年,他父亲就一命呜呼矣。倒不是因为旧病复发,而是因为:农忙割禾的时候,他父亲憋了一大泡尿,就将镰刀随便丢下,迈步走到田埂上。他父亲叉开双腿,站着滋摄老半天,撒一大泡温暖地球的浊尿,尿浆了赣南一小片红壤,劲道堪称霸蛮十足。万万没有料想,惊动了草丛的一条眼镜蛇,它正享受地打着瞌盹呢,受惊的眼镜蛇暴恼暴怒,嗖地窜溜到他跟前,顺着他的赤脚往上爬,随后钻入他的裤裆,在他私处狠咬恶噬一口。末后蛇自然毙命,他父亲也翘辫子了。次年他母亲也故去,死因不详。有几种说法:一说他母亲悲催过度郁郁而终;一说他母亲上天子堂[44]当了尼姑,后来作古在庵堂里;还有人说:他母亲并没有死去,而是改嫁乐安县鳌溪镇的一个木匠师傅。不管实际情形如何,对于忘怀俗情的慈悯来说,他母亲是虽生犹死的,与他毫不相干矣。失去怙靠的慈悯落了发,在大华寺里充任一名小沙弥,打发自己的少年韶光。打从十六岁开始,他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曾在全国各大庙宇挂过褡。经由寒山、拾得二位古代诗僧的启蒙,他渐渐爱上古典禅诗,迷恋上了诗歌创作。慈悯在《鳌溪》、《抚河》、《江西佛学》等刊物上发表若干首“现代禅诗”(这是他对自己所创诗体的命名),进而萌发当一名现代诗僧的慧念。去年年初,他拿着一张由大华寺开具、加盖江西佛学会公章的介绍信,到北京大学当上了旁听生,在中文、历史和哲学三个系轮流听课。与此同时,他广泛交接燕园诗人,并成为薛尔克的一位契友。
进入燕园后不久,慈悯和尚着实活跃过一阵子。他的头一大举措,是伙同薛尔克和秋月痕,成立了燕园里名聒一时的“北大僧侣诗社”。诗社社址设于四院——与“寺院”谐音,是文科博士生的宿舍——薛尔克的宿舍,由薛尔克充任社长,他和秋月痕担任副社长。该诗社的宗旨,是力图将以里尔克为代表、蕴有浓厚宗教情感的西方现代派诗歌与寒山、拾得为代表的中国古典禅诗加以融合,为当代中国诗歌的发展寻找一个新的生长点,开拓一条新的路径。呜呼,没奈何哉!他们天生不具备陈胜、吴广那般的感召力,因而领袖群伦的愿望终究落空了。他们揭竿而起后,京城诗坛的耆旧和新秀昧于该诗社奥旨,揶揄者居多而襄助者殊寥,应了句俗言“鸡公屙屎——一截硬”,勉强举办一次小规模的诗歌朗诵会,出版了两期没书号的《诗与禅》杂志,北大僧侣诗社便偃旗息鼓,无形中等于解散了。是在第一学年?对对,就是那时!慈悯和尚旁听元师古教授的《盛唐山水田园诗派》课。课间休息时,他和丁卯、檀弓逸侃片刻,就算拉扯上关系了。得知他是江西老表,下了课后,他俩领他造访北大47楼1032室,引见给老杨和谭冕。于是你来我往,彼此混得够熟络,认作朋辈了。
初秋的某一日,老杨、谭冕、丁卯、檀郎和辜鸿钧五人相约到慈悯的住处玩耍,当时他在挂甲屯租了一间小平房,淹淹蹇蹇安了个窝,只有窄窄的一间房,布置简陋到无可简陋。进屋后张眼一瞧,老杨心下便吃大惊,差点儿小便失禁浊尿奔流啦:就在眼面前,单人床铺上,唷嗬嗬!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儿,芳龄也就20岁左右呗,蛆动着短躯丰丰肥肥,打被窝里慢腾腾地爬出。喂哟哎,稀奇稀奇真稀奇!“眼见稀奇事,胜做一世人”,俺也算是喂眼喽!现如今,和尚竟也搞情妇了!十足的后现代风范矣!老杨暗自叹慨。室内铺着花砖地板,比较脏乱差,烟头和废纸遍地扔,还有些干了的痰迹。慈悯和尚将手掌朝她一伸,坦坦然笑作介绍:“这一位,范小姐。”又将他们姓名和所学专业简介给她。范小姐忙欠身施礼,笑出牙龈来道:“欢迎欢迎!哎呀呀,雅客光临哦!”说时低了头,羞羞惭惭的。又歉歉地笑一笑,柔柔软软说声:“抱歉哦,屋里挺乱的!”顺手抓起一把秃扫帚,潦潦草草扫了几帚。她又给大家倒开水,费劲地找到茶叶罐,拿着空罐子晃晃,怏然歉声作罢。随后范小姐退到窄憋憋的小厨房,给大家准备晚饭去。大家不便打探这姑娘的来历,稀里糊涂地相让落座,和主人闲聊逸侃起来,随后一同吃了顿简便晚餐。喝酒的时候,慈悯和尚解开他的襟怀,两展他的瘦长脚,大呼小叫着和檀郎划拳。输了拳,他就举起茶缸子,将脖颈猛劲地后仰,“咕咚”一声把酒干了,傲然意自足,随后拍一下桌子,爆发一声呐嚷:“哈哈哈,痛快痛快!”仿佛非这样呐嚷一嗓,不足以表达此刻他的快哉心情。一顿酒饭下来,光嚷叫“痛快”超过百次了。酒液顺着嶙嶙峋峋的凹胸陷脯滴淌下来,淅淅嗒嗒,淅淅嗒嗒,和尚却浑然陶然不觉,犹自酡着醉脸挥霍谈吐,裹挟酒精气息的唾沫飙射到四下。也就是说,他旁若无人,把言谈当佐餐,图个顾自快活矣。就在那个瞬间,老杨对他滋长厌感。打这以后,薄劣印象挥之不去,再也没法改变矣。晚饭后喝功夫茶时,慈悯和尚乘兴朗诵了《秋灯》,即他念念在心的“现代禅诗”代表作。犹记其中诗句几行——
  
高大的阳光跨进屋子
我衣衫褴褛,匡坐窗前
闲眺远处一脉岑寂的空山
直到天黑,夜幕降临
就这样我静静守望
守望我灵魂的幽邃和谧静
守望我生命又一季落叶缤纷
众人听毕,既品不出其禅味儿,也不知道新在何处。大家信嘴胡乱夸奖几句,无非是“融玄意禅理于山水精神,氤氲一种清奥之气”云云,随后告辞返回燕园。一路上夜风流畅,播散潺潺的秋之韵律,律动着每位学子的心田。中天显摆一眉银月,地上浅滩大片大片月光,婆娑着清凉的诗意,宛然天使的眷眷亲睐,白杨树漏下条条澄湛的亮带,车轮发出轧轧的声响,碾过阴影一枚枚,一叠叠,跳兮荡兮,玩弄着活泼,嬉耍着伶俐。大家被美好夜色灌个醉饱,骑着车子慢慢悠悠前行,同时你一言我一语,谈议着这个古怪和尚。老杨说得口顺,赐给他一枚绰号——花和尚。街上秋光清可掬,明暗交驰更替,浩歌清夜淡定归,大家逸兴着,逸兴着,心中各揣丝丝怀想。
老杨低着头,继续溜溜达达。经过勺园地界时,他瞄见芳岛美湄子立在门廊上,看样子等候打IC卡电话。她一边耐烦地伫候,一边舔吃一支冰激淋。待见到老杨,她挥手招呼一下。他也扬了扬手,冲着这团鲜活肉脂。这下明白了对半:为什么她天天坚持晨跑,那短躯仍是圆圆滚滚。想到这儿,他丢下扑哧一粲,顺脚就来到勺海。
说起勺海,原是燕园一处高品位的古典园林。据专家们稽考,原系明代书法家米万钟的私家花园,“园仅百亩,一望尽水。长堤大桥,幽亭曲榭”,足见其古雅矣。主人半官半隐于此,诗酒笑傲于当世,曾挥毫雅抒“更喜高楼明月夜,悠然把酒对西山”等清诗丽句。不幸的是,后来住宅惨逢火厄,园囿毁于一旦,仅剩勺海残迹孑存。北大校方于废墟上盖起留学生公寓,供莘莘学子休憩游赏。如今的勺海,一边是彩绘的长廊,一边是田田的池荷,中间一条大路横贯而过。园林面积虽不甚大,却颇有些古雅的情调。每当落日偎傍西山,勺海莲藕娉婷,荷叶送吐清芬,坡草间萤火明灭,池塘里蛙鸣阵阵,太湖石畔筠叶簌簌。值此风清气爽时刻,邀上二三雅士,信步拾级登亭,小憩片晌或盘桓半日,抚景兴怀,良有深致也!更有兴者,浩歌舒啸一通,悠悠清谈移时,不失风雅之举矣!
老杨斜靠着勺海画廊的硬木护栏,默默忖想他的满腹心事。眼光落在近旁荷塘的水波上,不知不觉就出了神。在风力作用下,水波悠悠地扩开,缓缓地逸散。那是勺海波纹荡开的速度,他心想,由内而外随风扩散,水纹交叠反复,浑如我缭乱的心镜,带着时间终点的回音。他定定地瞅着,默默地忖着,间隔良久才瞬一瞬。翠竹影儿清清瘦瘦,清得有韵,瘦得有致,交映在洁白粉墙上,自在地舒摇,惬意地款曳,应和着素朴的金秋节律。翦翦秋风捎来一阵阵凉意,随便梳理他蓬蓬的乱发,却不能条理他糟糟的乱脑。
“爱还是不爱?to be or not to be,爱还是不爱?to be or not to be……”
一时想起杨明中的话:托尔斯泰伯爵曾想娶个农家女。为什么放弃初衷呢?敢是他的脊尾留了条“庸人的尾巴”?倘若他不顾亲人箴规和社会闳议的压力,毅然娶农家女为妻,结果究竟会怎样呢?后来还会成为大文豪吗?晚年还会有出走之举吗?
一时想起《围城》里空暴躁、瞎牢骚的议论,譬如失恋后的赵辛楣勃焉起深慨:“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一个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饶具讥刺意味的是,后来他找了个学电机工程的女大学生。嘿嘿,你呀你,原来是个“语言的武二郎,行动的武大郎”喔!想到这儿,咧了咧阔嘴巴,簸了簸脑袋壳,他憨憨地苦笑起来。
一时又想到仕/隐这对矛盾。中国士大夫的心中都存有隐士梦,又热衷金榜提名,于是“仕”与“隐”构成他们的“to be or not to be”。对于这个选择的困惑,没有谁能够不加窘惑地做出选择。王维一面拿着朝廷的俸禄,一面跑到辋川别墅,脱口闲吟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好过瘾也啊!但是,他终究免不了附逆,套用《石头记》一句判词说:“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一时又想起王风来。王风雅尚两位中国文人:唐朝的王维和现代的周作人。对于王维,他不特高崇其诗,而且将《山中与裴迪秀才书》推为古文之极至,称其“音律和谐,字字敲打得响”。什么时候说这话的?第一学年。上学期还是下学期?下学期。对,在下学期。记得那一天,你借王风的购书优惠卡,到万圣书园买来一册《古文观止》,返舍后他借去随手披阅,信嘴就清议了一小篇。
“老王,我问你,”当时你发问道,“既然《山中与裴迪秀才书》这样好,那为什么《古文观止》不收入呢?”
“哦,吴楚才、吴调侯虽然是清代著名的选家,但是编选眼光很成问题。他们圈囿于儒家的正统思想,遴选思路较为偏狭。”
王风侃侃申说:先秦散文中,庄子的最好;六朝散文中,《与山巨源绝交书》、《世说新语》、《颜氏家训》等,都是绝妙好辞,但是《古文观止》竟然漏选,这不能不让人诟病。他说完,溜一眼砌在自己床铺上的“书墙”,从中抽取一本——赵殿成笺注的《王右丞集》——翻到《山中与裴迪秀才书》这篇。打扫了一下嗓子,他摆出一副寿镜吾先生讽吟“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的陶醉架势,摇头簸脑讽诵起来: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
那自我陶情的名士风度,宛然驾起一朵七彩祥云,到某座“故山”神游了一遭儿,又好似苏轼眺览赤壁矶时思接千载,作了一次诗意的“故国神游”。其实,他哪来什么“故山”?嘁,压根儿子虚乌有!王风是城里人,从没在山里生活过一天。一时间,老杨洞开心臆:哦,明白了!原来,王风就是北大的王维呢!
不过,老杨酷不青眼“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的王维,也不喜欢以“爱惜羽毛”自诩的周作人。在他的心目中,他们终究不过是逃避选择的懦夫,作为知识分子很不够斤两。
但是,逃避怎么样?不逃避又怎么样?现如今,一个选择的困惑活生生横亘眼前,他心里不由开展一场disputation:说说吧,究竟该怎么办?此时此刻,仿佛另有一个老杨立在当面,指着他鼻子尖,高声喝问道:
“怎么办?快拿主意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快说呀!你快点儿说呀!”
满池荷叶动秋风,打劫了他思绪的杂杂沓沓,逆拂而来的清飙阵阵,将迤来逦来的三男士送到他跟前,沿着池畔一条镶石嵌草的雅致曲径。但见打头的那位:西装革履,便便着大腹,时兴的北京板寸,观其年岁,约莫45岁上下。他腋下挟个经理包,左手持手机,一行走着一行讲着。随后他将手机关闭,抬头张见老杨,有点儿想撤的意思,旋即又打消了念头。在他身后跟着两位北大学生,上身穿着圆领套头衫,胸前印有“北京大学”字样。其中一位戴着副近视眼镜,脸上长满青春痘;另一位不戴眼镜,皮肤算不上光洁,发梢有些儿拳曲。
“呃,这件事算敲定了,好吧?”经理包口气简捷。
“行呗,我没意见。”不戴眼镜的点头哈腰,又半背过身子,问不戴眼镜的:“你觉得呢?”
“呃……钱老板,我有个问题:关于稿费的支付方式,您能不能预付一部分?”戴眼镜的拿右手摩弄着青春痘,讷讷地吞言吐语,仿佛吐漏羞于启齿的隐疾。
“不行,不行!办不到!”钱老板把个肥脸扬得大高的,没好气地断然回话,款儿爷的派头拿足了。“1000元资料复印费,我预支给你们了,再给就不合规定嘛。”
“哦,行,那行!千字三十(元),就这么敲定了!”
戴眼镜的不再犹豫,紧着连连点首应承,仿佛生怕到手的鸽儿亮翅欲飞。
“呃……对了!还有件事儿……”
话到半截,钱老板贼着眼珠子,打量一下坐在五六米开外护栏旁的老杨,想张口吐露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他招呼两位走开几步,来到与画廊毗连的凉亭,继续嘀嘀咕咕。钱老板拿手掌罩住嘴巴,压低声儿嘱咐什么,显是面授机宜了。老杨也没贼留心去偷听,偶然三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
“哎,听着!抄书时,别露出马脚,记住哦!千万记住!”
他俩唯唯,点首不迭。
“哦……明白了!”老杨耳朵尖,听得真,对自己暗暗说:“一个混迹燕园的书商!”
回到宿舍,王风和谭冕出去了,杨明中拿个BP机在摆弄。他左摆弄来右摆弄,眼角和嘴角流溢几分得意,捎带愎愎的意味。
“阿然走啦?”
“走啦。”
“也不多待会儿……”
“人家大忙人嘛!”
“寻呼机?”
“是呀,寻呼机,我新配的!你记下号码,以后有事好呼我。”
“好嘞……咦嘢!”老杨掏笔记着,脑海里浮出个问号,于是打问:“这不是……阿然的呼机号吗?”
“是的,他送我了!”杨明中喜形于色,口气满带峥嵘的意味。“他另配了汉显的!——怎么样,还不错吧?”
“呣,蛮好的!你联系工作,可就方便多了!”心里嘀咕一句:“钩友起来更加便利!”
“可不是?马上面临求职,我正急需呢,不想就有人赠送!”杨明中的喜颜扩张了,狭长脸盘有些罩不住。“哦,对了!你求职时,如果需要留电话,请只管留它,好吗?”
“真的么?好呀好呀,那很好的!”
杨明中洗澡去了,宿舍里寂寂荡荡。老杨短缺午觉,却睡思全无,坐在桌前,仍想着满腹心事。他呆坐了半晌,喝几口浓茶醒醒神,取出一沓信纸,提笔写——
“桂华你好!”
他停笔扭头,张一眼窗外。歪脖榆兀立在惨淡的秋阳中,榆叶了无生气地耷垂,活像因做错事而挨罚站的中学生。可叹呀,今生与“京丫头”没姻缘,倒找了个外省打工妹!他稳了稳神儿,喟出一口浊闷,继续往下写:
“思来忖去,咱俩还是分手为好……”
四十九
“老杨,帮我看看这首诗,行吗?”谭冕将一份诗稿递给他,情绪叫兴奋把持着,如酣醉然。“我刚才写的,一气呵成,哈哈!”
“行啊,拿来呗!”
老杨懒心懒意,随口漫然应答。他将气垫床塞进背包。一套许国璋《英语》,昨日购买的,搁进背包。又想了一想,从书架上取下杨绛《洗澡》,也塞了进去。
“昨天傍晚,我独坐于未名湖畔的山子石上,”谭冕头头着兴致,载溅唾载嚷述,两手比比来划划去,“我琅琅地读着普希金的《致凯恩》。刚读到‘我犹记那个美妙一瞬……’哈哈,你猜怎么着?‘啪!’一条金色小鲤鱼突然蹦出来,在宁静水面上画出一道优美弧线,而后笔直地插到湖水里。啊呀呀!妙妙,真是妙!情景实在美妙极了!看得我心里好感动!真的好感动呀!这是叫我永生难忘的‘美妙一瞬’呀!啧啧,哎呀呀,哎呀呀!可惜呀真可惜,你没亲眼看见!老杨,你试想想:一个诗人,全身心浸沐于诗的氛围里,忽然一条金色鲤鱼‘啪’地跃出水面,惊扰了我的绮艳诗思。不过呀,我真高兴嘞!哈哈哈……何等美妙的惊扰呀!哈哈哈……霎时间,灵感饿虎扑食般向我猛袭,我呢猝不及防,只好乖乖地就范。啧啧,啊呀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信不诬矣!呵呵,那感受,实在奇妙极啦!太奇妙太奇妙啦!于是写下这首诗,文不加点,一挥而就。”
“哦?”
老杨听到这话,陡然清兴勃动,取来诗一看,但见——
“……”[45]
“呣,不错唦!委实蛮好的!”
老杨没心思多评论,将背包带挎于双肩,赶投胎似的拔步便走。桂华立在歪脖榆下,痴痴正候着他呢。
昨天傍晚,桂华打来电话:
“荣哥!明天你有课没?”
“没有,怎么啦?”
“明天我轮休,你带我爬香山吧?”
“上周我刚去过了!”
“啊?你去过啦?同谁去的?”
“班上同学。”
“明天陪陪我,再去一趟嘛!好吗,荣哥?”
“这……嗯……”
他犹豫着,那头就泥上了,柔声蔼语央恳:
“来北京这么多年,我才去过一回,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明天我特想去爬香山呢!去吧,好荣哥!”
“呃……还是改日吧?”他推三阻四起来,口气滤出不爽利。“明天我打算到国家图书馆查找资料。写学位论文,忙着呢!”
“那不行,我请不来假呀!求求你啦,好荣哥!”
老杨只好应承,心里失声怪哉:“绝情信寄出一天,她该当收到了呀!从她口气里,怎会丝毫听不出?”熬不住发问:
“寄给你一封信,收到了没?”
她回答没有,口气挺安淡的。
“什么内容呀?”
“这个……嗐,甭打问了!估计明天,你稳能收到,你自己看吧!”
“那明天爬香山,去不去呀?”
“再说吧!”
明天上午,你准收到信了,他心想。拆开一看,也许脸色霎时煞白吧?还有心思爬香山?怕是不可能矣!
“别明天了,先答应吧!”
“不着急嘛!”
“着急嘛!”
“急什么?”
“你答应了,我才好准备嘛!”
“准备什么?”
“带吃的呀!提前做好准备,明天赶不及。”
“嗯……那么……”
“快答应吧!”
“行,去吧!”
“谢谢哦,好荣哥!”
挂上话筒,他忐忑忖想:无论邮局怎么耽搁,明天上午信件该到你手里吧?他一心期待着,届时登山计划自动取消。
今早吃过早饭,他在屋里等桂华的消息呢。等到9:00未见人来,“嘘——!”他长吁口气。好啦!估计她收到绝情信,心里难过得什么似的,再没心思爬香山了。正自摸量着,这时候,打楼底下传来喊话声,嫩声嫩气的:
“杨——秋——荣——!”
“哎——!”
他探头舒脑,朝窗外张了张:
唷,那不是她?桂华站在歪脖榆下,冲着他连连招手。
老阳儿高照,天空扫帚得很澄澈,蓝蔚蔚的。半路上,老杨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吃着她捎来的煎饺,嘴里不时叽叽嘈嘈,埋埋怨怨。桂华却喜笑有兴,情致昂昂着。她一劲冲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哄孩子地软语,给颗甜枣吃:
“行啦,好荣哥!我知道你在写硕士论文,忙碌得很哩。小桂华给好荣哥赔不是,行了啵?”
“哎,对了!我寄给你的信,究竟收到了没有?”
“没呐。昨晚,不是告诉你了吗?”
“怪呀!都第三天了,市内寄一封信,还能收不到?也许丢了吧……”
“啥时寄的?”
“前天晚上呀,呃,十点左右吧。”
“并没有三天呀!前天刨去不算,昨天才一天。甭急!今天回去,我稳能收到。——哎,写的什么呀?”
“呃,没什么,情书呗。”他诌了一句。听说今天稳能收到,他心下释然。既然来了,凑合着玩一天吧!想到这儿,他攒劲蹬车,朝前直冲。
“荣哥,等等我——!”
桂华拼命蹬着,仍然赶不赢。她骑的是坤车,车轱辘小一号,她使不上劲儿。
“荣——哥——!等——等——我——!”她再次喊,声音里带着些哭腔。
老杨将车支在坡头,叉起两只胳膊,气定神闲等候着。好半天,她才追了上来。她将车子支起,一屁股坐在路边界沿石上,呼哧呼哧大喘息。瞧她庞儿上的小雀斑,一粒粒渍在汗水里,颜色了好些儿。
“哎呀,哎呀!累死我了!这么远啊!干嘛不坐公共汽车去呀?”
“远吗?北大离这儿并不远。每回我们都骑车去,正好锻炼锻炼。”
“还不远?唉,够远的啦!你可别再扔下我,只顾独自骑了,行不?”
“行啊!”
休息片晌,喝过水,继续骑。快到山口,道路坡度相应增加了。老杨慢慢蹬踏,桂华却总想和他齐头并行,且骑且谈。老杨硬硬地甩出一句:“别并行!危险!”全然命令式口吻,语气铁硬,一副发恼的神色。说完,他使劲向前蹬骑,故意保持十来米车距。这样,骑着骑着,渐渐她又落在后头。
从坡头撒眸回望,见她累得潮汗洇脸,呼哧呼哧娇喘着。她双手扶住车把,著运动服的娇躯左一扭右一摆,努着劲儿往前骑行。一辆辆汽车鸣响车笛,带风呱呱啸吼着,从她身体近旁一掠而过,搅腾起浮尘傍地滚滚,仆仆作牛马走。老杨眯起眼瞧着,心内不觉生出无限的牵挂,担心她被汽车的声浪和气浪裹挟着,一时间心慌意乱,稳不住车把。稍有闪失,可要出人命哟!
“荣哥,别回头!别回头啊!”
趁他返头张望,她拔高嗓门,冲他尖声喊叫。
老杨心头灼烫一下,默默地忖想:她尽顾着担心我,却不知我打算抛弃她呢!忙扭回头,高声喊道:
“桂华!你当心点儿!别让汽车给挂着!”
“哎——!知——道——啦——!”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尾腔拖得老长老长,孔雀羽毛一般颀长,在空气中摆摆曳曳,微带炫耀地。
“糟糕糟糕!挺不好办呀!”他心里毛焦[46]起来,着实懊恼极了,咎咎地顾自嘀咕:“看样子,甩都甩不脱啦!今天真不该来!唉,一天的好心情,就算是完啦!”
蓦忽地,他想起《洗澡》里许彦成和姚宓同游香山的情节。事前彼此有心,做了精心准备:许彦成找借口瞒住妻子杜丽琳,姚宓也瞒过自己母亲。但是,许彦成中途忽然变卦。一到会合地点,他就结结巴巴地宣布:取消这次游玩。姚宓听了很窝火,决心自己独游。他怕她想不开,跳鬼见愁,悄悄密密紧随在后。来到香山公园门口,她发现了身后的他,愤然放弃游玩,独自掉头回家去……想到这儿,老杨摇头苦笑。为许彦成在爱情面前的优柔,他暗自浩叹连连。这种“许彦成式的优柔”,实际上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性格,它判然有别于“哈姆雷特式的优柔”。一旦获悉父王遭谋杀,哈姆雷特王子毅然装疯,实施他的复仇计划。这种大无畏的果敢精神,畏头缩尾的常人岂能办得到?但是,最果敢的人也有优柔的时候,最英勇的人也有庸懦的时候,不是吗?因此,从本质上讲,“哈姆雷特式的优柔”属于行动者的优柔,而“许彦成式的优柔”是行动前的优柔。性质既然不同,结果自然迥异:前者义无反顾地将复仇行动进行到底,后者则怯弱地将自己的行动取消……香山公园到了。老杨买好了门票,将屁股安放在平坦坦的石阶上。从背包里取出《洗澡》,他默读起来——
彦成很想过去和她解释几句。但是说什么呢?昨晚他预想着和姚宓一同游山的快乐,如醉如痴,因而猛然觉醒:不好!他是爱上姚宓了;不仅仅是喜欢她、怜惜她、佩服她,他已经沉浸在迷恋之中。当初丽琳向他求婚的时候,问他是否爱她。彦成说他不知道,因为没有经验。这是真话。他们结婚几年了,他也从没有这个经验。近来他感觉到新奇的滋味,一向没有细细品尝和分辨。这回他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假如他和姚宓同上“鬼见愁”,他拿不定自己会干出什么傻事来。姚宓还只是个稚嫩的女孩子,他该负责,及早抽身。他知道自己那番推却实在不像话。可是怎么解释呢?
对,没错,没错嘛!这是行动前的懦弱,典型的精神软骨症!堂吉诃德说:“倘若缺乏性情,学问多也没有价值。”除去满腹学问,许彦成剩下什么呢?其善良不足于弥补其懦弱。确确实实,他是个丧失主体性的人,一个小写的“人”。在中国,要启蒙,先得启知识分子之蒙;要改造国民性,先要改造知识分子的劣根性!
再有,比起《围城》的方鸿渐来,许彦成差劲得太多。方鸿渐有大性情,好发怪论:“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等等。方鸿渐喜欢调皮捣蛋地称心傻干,例如买假博士文凭、在公开场合大谈鸦片和梅毒。不过,到了决定性的时刻,他并不畏惧,而是果敢地担承。例如,面对李梅亭的恶语挑衅,他不顾一切地予以还击,护卫了孙柔嘉小姐的尊严。而许彦成呢?这个人不乏性情,却缺乏果敢的行动,属于“行动的侏儒”。可以说,许彦成代表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而方鸿渐代表与现实方枘圆凿的那类知识分子,或者说代表极少数的现代中国畸士?有几分道理吧。比起前者来,后者更不适合于在中国这块土壤上生存。就这一点来说,把方鸿渐和贾宝玉看成一对精神的孪生兄弟,可乎哉?
嗯,对对,构思佳妙!蛮有意思的命题!对此当详察精究,好好地研磨研磨……
老杨走笔疾书,字迹潦草又歪扭。
“荣哥,干吗呢?”
桂华快步走到他跟前,一手扶着他肩膀,正着脑袋瞅一瞅,又歪起脑袋瞧一瞧。
“我突然想到一些撰写学位论文的思路。怕过后忘记,就随手记录下来。”
“我也想看小说。改天,你找一本给我看,行不行呢?”
“当然行!走吧,进园去!”
时值秋杪,一年一度的香山红叶节临近尾声,因而游园的人不太多。山风携着满把的凉意,一边走着一边撒着,肆意地随处抛撒。登山缆车多半放着空,一辆继一辆地朝山顶运去;间或一两个乘客坐在缆厢里。广播里,一个女音朗读着配乐的《香山公园概况》。女播音员一遍又一遍念着,间或插播一则广告:
“为使广大游客心情愉快地游玩,香山公园管理处特别为游客新设点歌服务项目。您可以为您的家人、情侣、亲朋、好友、同学、同事点歌。”
当念到收费时,女播音员的嗓音发嗲,感情陡地激越起来,喧喧地有些扰耳。她改变常规,每一句念诵两遍:
“价格合理,价格合理!每首收费10元,每首收费10元!请广大游客莫失良机,请广大游客莫失良机!”
“呸呸!这种商业噪嚣,竟盘踞香山公园!”老杨骚然愤叹,“真他妈恶俗唷!恶俗到十足!”
“对。公园是清净地,不该播放广告。——给,拿着吃!”递给他一根火腿肠。
去往香炉峰的山道有东、西、中三条。上一周,老杨和檀弓同游,取的是中路,今天他决定走西路。路上行人寥寥。触眼所见,霜林如染,漫山红遍,在蓝湛湛的晴空映衬下,格外爽心悦目。山风较城里明显大了些,吹得满山木叶粼粼起伏,瑟瑟飒飒成就雅韵。风吹得晴光皱起波痕,一沦一沦滟着漾着,速速地滑滑地涌动。
“咝……咝咝……有点儿冷呐!”
她双手捏住外套领子,美雅的脖颈龟缩起来。
“所以,今天我们不该来嘛!”
“嗐!好好的,说起这话!”
她有些扫兴,嘟起巧嘴儿,肱了他一下。
“既然上山了,咱们就好好玩呗!你说丧气话,做什么呀?”
老杨前头走着,一磴一磴复一磴,不吭声儿默默着。来到陡峭窄狭路段,眼前石阶顺坡势蜿蜿上升,俨似一条大蟒蛇昂着脑袋,腹部左扭右摆的,较九曲河道略少些弯曲。仰起脸来舒眺惬览,香山寺巍然隐现于香炉峰上;扭转头去怃观郁瞰,极目多氛垢,京城半空浑浊一片,在青色天幕的映衬下,宛然天穹内套着个脏兮兮的小穹庐。“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蓦忽一句诗蹦出脑海,他不由神情黯黯,伤睹深深矣!
北京啊北京,名副其实的,你成了“浊世”啦!
“哎,荣哥!你愁着眉头,想啥呐?”
桂华紧走几步,弯起胳膊,将他臂肘一把勾住。
“没,没想什么。”
“骗人。一路上,你闷闷不快,有心事吧?”
“没。”
“别骗我,我早看出来了。”
她脸蛋往他怀里一偎,轻轻缓缓擦了几下。
“呃……”
“说吧。有什么心事,你告诉小桂华。”
“这……”
他的舌头绊了一跤。
是的,绊了一跤!
该说什么呢?告诉信件内容,叫她听完气得发愕,啼啼哭哭独自下山?唉,不忍情!真不忍情呀,似戳了一刀的不忍!
彼此对望着,犯起愣来。
“你……真想知道?”他缓口气,弱弱地问。
“想!”
“听了,可别生气?”
“不生气。”
乐曲声骤歇。女播音员以明快的嗓音,向游人兴奋地通报:
“今天,是来自深圳的游客杨先生和恋人陆小姐相识两个月的纪念日。杨先生特为陆小姐点播歌曲《心雨》。借这次游玩机会,杨先生对陆小姐浓情地说:‘两个月前的今天,你和我相识在一场靡靡秋雨里。我对你的爱,是永不决堤的海。’下面,请杨先生、陆小姐和请游客们一起欣赏男女声二重唱《心雨》……”
原以为不会有人点播歌曲的。咳,想不到竟有!
一阵吱吱嘎嘎的调钮噪音后,喇叭里唱将起来:
“……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歌音激颤了斜晖的日头,于山谷间悠悠忽忽,低徊缱绻绵缠不已,氤氲出无际的落寞、乏劲的伤感和颓靡的哀惋——一种典型的后现代情绪,无疑的。一阵疾风哗的扫刮过来,黄栌叶片便扬扬纷纷,便乱红飞渡,和着给搅得支支离离的旋律,倏猝之间翻山越岭,飘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矣。
“呀呀呸!”老杨忿忿嚷骂,“明天要嫁人,今天还旧情不断,真够德性!”
“嗐,这不是歌嘛!人家婚后不再想,不就行了呗?”
做人不可无温情,但是,滥施温情也不行的。这样办,做人就忒没劲。真的,忒没劲。而且,忒不阳刚也么哥!
蓦忽地,一枚闪念“嗤”筋斗出他脑际……
“哎!你说说,”他一边闲喈,一边嚼炸酥。“你说说,我这人怎么样?”
“好呗!有才华,有学问。”
“还有呢?”
“你有憨劲儿。”
“哦?我有憨劲儿?”他扑哧笑了。
“对,有股子憨劲儿!你老爱憨笑。”
“老爱憨笑?”
“是呀,笑相挺憨的。”
我的笑相憨?他问自己,笑起来憨傻样儿?
“还有呢?”
“还有……知道疼人!”
“什么什么?知道疼人?”
嗨,“知道疼人”!竟这般评价我!
老杨陡陡地着了一惊:万个冇料到,她竟这样评价他!这话搁在杨明中身上,才算差不离嘛!默蓦地记起当年初恋女友和他分手时,私下里赠给他一句考语:
“阿杨嘛,他这人并不坏,就是太书生了!”
“太书生”的意思是说:阿杨一心浸湎于幻构的书本世界,对书外世界的趣兴则是淡寡寡的。他自认为,交往期间给女友的关爱太少。他不记得她的生日,没给她送过一束鲜花,也不会说让她心里甜津津、美滋滋的情话。后来两人分手,实在是势在必行的。
“什么时候疼过你呢?”他睖一眼身旁的她,对自己嘀咕起来:“没这回事儿嘛!”
“你说说:我什么时候疼过你呀?”
“没有么?那么……听我说!”抽出弯在他臂肘里的胳膊,轻捅一下他腰眼。“从现在起,你好好疼我,行么?”
“我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刚才,你不是问我在想什么吗?实话跟你说吧……”他狠一狠心肠,将携花姐游香山的情事,全部抖落出来:
“刚才,我想起了当年和花姐游香山的情景。瞧!——”指着前头的凉亭——“就在那儿,花姐说:‘嗳!杨子,我还没见过男人自慰呢!’我就褪下裤子,弄给花姐看了。”
嚄哟!这下子,桂华吃不住啦!气愤愤地,她将勾着他胳膊的臂肘甩开,骇愕地张开嘴巴,不错眼珠地凝瞩着他。
“真……真的?不……骗我?”
那声音一惊一颤的,仿佛树梢的鸟巢遭暴风吹刮。
“呣,不打谎。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你可明白了一二分?跟着我这样的男人,你能有啥好处呢?”
“哼!我全明白了……你……你想甩掉我,是不是?还有,你写了封——绝情信?”
老杨点点头,眼睛转到别处去。
“哼!你们俩……还在这床上干过吧?”
她泼恼洒怒,鄙鄙地夷他一眼,指着背包里的气垫床,跳着脚嚷问。怨愤,扭歪了俏脸蛋。
“哦,那没有。”
解释道:这个气垫床是去年暑假,他率队赴海口搞夏令营,得到的一件赠品。和花姐的事儿,比这事儿还要早些。
“杨秋荣,你欺负人!欺负人!你……欺负人呀——!”
说到“欺负”二字,桂华早把眼圈儿红了,泪水不觉涔了出来,渐渐把眼眶蓄满,眼看要无声地瀑出。她跳起脚来哭喊着,随后埋下头去,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打眶子里溃出一线清流,银亮银亮,烁烁闪闪,盈盈颤颤,填充了下睫毛间的空隙。柔软的下睫毛承载不了泪水的沉甸,旋即放闸自流,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慢慢下淌,宛然两条透明的长虫,一寸一寸往下蠕动。仿佛遭遇什么阻碍,两条长虫迟住了,拿不定主意继续前行呢,还是拐个趁势弯儿。有一个瞬间,几颗新滋出的泪花驻在下睫毛上,好似几颗露珠镶在草尖尖上,或者说冻住了,冻成几粒晶体,莹莹烁烁。
“你欺负我呀!欺负我呀!呜——!”
“你欺负我呀!欺负我呀!呜——!呜——!”
……
她幽幽地泣,泣得哽咽难持,一行啼泣一行搌泪。好容易抑住悲啼,不淌泪了,接着眼睛闭一闭,又汪汪地滚下泪来。再打开时,盈盈泪水哗啦溃出,汩溅汩涌着,犹洪水漫堤后的肆意奔流。她越发抽抽噎噎哭个不休。一粒粒褐色小雀斑受涝,叫滂滂沱沱的清泪渍湿了;鼻洼里也储了薄薄一层泪渍,澄澈的光辉映衬着,清亮清亮的。他心头凛然一震,全身收了一下:呀,女儿泪!这是女儿泪啊!……“如今,谁还会去关心一个少女无缘无故的痛哭?”课堂上,吕诗品教授神色凝重,沉沉痛痛地发问。他在转述学者刘小枫的发问。刘小枫博士到北大举办为期两周的学术讲座,老杨有幸参加了,亲耳聆听过这声发问。发问的时候,刘小枫将双手张开,恰似一对大蟹爪,稳撑在讲台上。他穿件鸡心领羊毛衫,领带松松的系着,身体朝同学们呈现大幅度的倾斜,重心压在他的双手上。这样,那双不十分强力的手就显得十分强力。他的语气同样强力,全然一副“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的强悍口吻。吕诗品则反之。转述这句话时,他的着装、手势和语气与刘小枫的恰成反照:不系领带,西服没系扣,很随便地敞着衣襟。吕诗品将左手扪住心口,右手拿着一支钢笔,自觉不自觉玩耍着:时而转上几圈儿,时而用笔轻轻叩击桌面,笃笃,笃笃,笃笃……他声音沙哑,语气衰弱无力,混杂着几丝沉痛,几丝无奈,几丝懑愤。“如今,谁还会去关心一个少女无缘无故的痛哭?”环视一下在场的研究生和进修教师,吕诗品沉痛地发出质疑。他的口气中羼杂几许疑虑,自我意识到提了个难度太大、连他自己也没把握答对的问题……刹那间,一股惜玉怜香的柔情从老杨心底冒了出来。这股柔情化作火焰焰的冲动,他实在抑制不住,便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他贴紧地搂箍着她,同时拍抚着她背部,搂箍得何其紧,几至憋不过她的气来矣。
“别哭,别哭啦!……好啦,好啦……好喽,好喽……”悄着劲儿拍,蔼着声儿哄。
“呜呜,呜呜……你坏!你坏!……为什么对我讲这些?”
她挣脱他的搂箍,却又偎进他怀里,哭得声咽气堵,鼻翼一鼓一瘪,一鼓一瘪,挺抒情地翕张着,泪水从外眦淌到耳朵边,也是浑浑不察,抑或顾不得省察。她拿额头磕他的草包肚,犹觉不够舒怨解气,又拿两只小拳头作劲儿擂,咚咚作闷响,跟擂鼓似的。
“罢了,罢了呗!陈账少翻唦!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嘚,你有啥气不过的?”
“哼,哄我!绝情信呢,你怎么说?”
“那是我胡写的嘛!荣哥认错啦!算我一时糨糊,行了吧?”
“真的?”
她的情绪稳定下来,“扑哧”一声破涕为粲。
“羞不羞哦?泪花插在庞儿上,嘁,亏你笑得出来!”
她将手背打横了揩抹一把;待拿开手时,指缝里沾着好些泪渍。
“还说你不疼我呐,瞧!这不就是吗?”
她妍妍地睐一眼,带着些撒娇的情态。
“行,疼你!哦,哦……”他轻轻拍哄着。
“你呀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
“哦,哦……我疼你……”
“嗯~唔,去一边!去你的呗!你别安心哄我,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儿……”
她挣脱他的怀抱,从背包里取纸巾,收拾她的女儿泪,左脸一下右脸一下,继而左脸一下右脸一下,再而左脸一下右脸一下。
“来,来唦!用不着纸巾,我帮你擦干净吧!”
捧起她疏缀小雀斑的庞儿,他将舌尖儿探出,左一记来右一记,横一下复竖一下,响响亮亮咂着舔着,暖暖润润舔着咂着。泪水咸津咸津的,好似糖水里调入些须盐分。他爽性将她颊上泪儿舔弄干净,最后劲劲地啄吻一记:
“叭!”
好似拔瓶塞时爆发的清响。这一声清响悠悠浮荡幽谷幽壑,静静兮袅袅兮散逸开去。
“好了吧?”
她将头又埋进他怀里。“嗯”,轻轻点一点头,权作认可的表白。
“还生荣哥气么?不生了吧?”
沉静地偎他怀里,她久久没吱声儿。待扬起头时,发现她又在幽泣,颧骨部位铺满了泪水,鼻翅儿一歙一歙,俨像小球瘪气的形景。一层层泪水,滢滢闪着光。
“又怎么啦?”
她缓缓地摇头,把脸别转开,一声不吭。随即抬起手背揩一下,翻过手心再一抹——
嗨嗬,这下干净啦!她的俊庞儿光洁鲜妍,一粒粒小雀斑荧烁发亮。
交过午错时分,两人终于爬到山顶,坐在门廊横栏上吃午饭。看看周围游客渐渐增多,他们又背起行囊,顺着后山小径信步闲遛。两人觅个林峦僻静地方,坐在充气的气垫床上,搂搂抱抱,绵绵缠缠起来。幽鸟时一声,和着山风送入耳廓,弥增若许风情雅趣,叫人性趣勃勃奋发矣。老杨将她一把放倒,挺耸枪杆便要肏弄。桂华急得拿肘弯拚力撑拒,急救地尖声嚷道:
“嗷唷!不行不行,今天可不行!我来‘情况’了。”
老杨气得弯着腰,恨声道:
“哼哼!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你才明说?”
桂华探出一根纤指,故意撩逗他多情的龟头,嘻嘻哂笑说:
“它自己要硬起来,怪谁呀?嗯?怪谁呀?嗯?怪谁呀?嗯?怪谁呀?”
随后凑口上去,一下一下复一下,嘬咂得津津起兴。这下子,心痒可算解除啦!
“嘿嘿嘿……”他酣酣地憨笑起来,那把柄一颠一颤的,硬度又增加了。“嘿嘿嘿嘿……”
载肏载弄之间,不知不觉就移时了。忽然忖到个主意,桂华调皮地歪了歪脑袋,娇声悄悄央恳说:
“哎,好荣哥!小桂华求你一件事,行不?”
“啥事呀?”
“你把对花姐做过的,给我再弄一回,行不?”
“行呀,可乐意呢!巴不得给你弄一回!”
他攥紧硬勃勃的把柄,性致勃勃地操演一回。她且看且乐,笑得绝倒气垫床上。
欢情犹未极,落景遽西斜。秋阳渐渐收起柔柔的光线,山脊东面欻忽黯昏黯淡,背光处蒙翳上大面积的阴影,西面依然亮亮堂堂一片,红叶色彩鲜微着烂漫,呈现出明晰而细腻的质感。他们改由中路下山,路上腐积着好些腐叶,腐出一股霉味儿,鞋底又炮制出一些,羼合在一起,也只好屏息忍受。颓风转势,猎猎加劲,骤觉凉意侵体。茂密林间,青黛晻霭冉冉升袅,朦胧着某种诗意,难以表达清楚。幽涧的流泉吮吸阶石的谧静,雅奏出泠泠的动听音乐。凉气打地底渗出来,渐渐就漫上裤脚管,再顺着裤管爬到袖管和衣领。彼此手指和脖颈感受到丝丝凉意,随之步伐加快好些。鸟声闹闹喧喧的,宛然一群泼妇的嘈聒,话语肆情地倾泻出来,撞击着空气犹如拨动琴弦。返城途中,晻气烟霭渐浓,一路是低缓的下坡,车辆减少了许多,两人骑得快捷又轻松。原野铺展绰约的风姿,耳畔的呼吸匀匀畅畅,“大自然穿着一条蛋白石围裙/搅和着更新鲜的空气”,美国的狄金森真慧心呀,不亚于中国才女李清照!晚风凉如幽涧溪水,灵动地活活流淌,送来远野的草木气息,野芬野芬的。宽阔的道路两旁,一排排馒头柳呈宽扇形,枝条儿当晚风,摆过来曳过去,娑娑娑娑碎响成韵,刻录着自然的节律。秋霜肃杀了树下蒿草,草茎摆摆曳曳的,全副兴致高亢的劲头,并不以自己生命的枯萎为意。也许草儿知道,来年自己将有新的蓬勃吧?路旁还有水沟,盛长茂挺的苇子,白蓬蓬的穗儿耷拉着,叶子从蔫巴中苏生,曳曳出轻快活泼的劲头。一个水泥制的里程标竖在道旁,形似一个旧墓碑,他刚想看清楚碑上的数字,自行车轮就轻快地滚过,留下轻微的遗憾犹如一声叹喟不及出口……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自行车轮弹奏出轻快的、流畅的节律。他俩一前一后骑行,沉默且专注地。道路左旁,农舍烟囱上冒出一炷炷炊烟,乳白色或淡灰色的,渐渐就散成一蓬蓬,娉娉袅袅,舒舒卷卷,歪歪斜斜,朝着碧虚载腾载升,风力暗中较着劲儿,将它们扯成柔柔的纤缕,渐慢释融于澄澈空气,终究释为乌有矣。老杨默自闷懑: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这趟落得这个结果!大出自己意料之外!那封绝情信,就算是白写啦!为什么不任她啼泣呢?我越性不去睬她,待哭得久了,哭得厌了,她自会止啼收泪的。一旦熬不住去安慰,反把事情弄糟糠了。呜呼,死了!但是……这是女儿泪啊!人家都说,眼泪是女人的最有力武器。不不,不对唦!不是这样嘛!难道说,黛玉的眼泪也是武器,专用以对付宝玉的?若不是武器,那又是什么呢?
“荣哥。”
“嗯。”
“今天,我玩得好开心哦!”
“嗯。”
“你呢,开心吗?”
“嗯。”
“嗯什么?究竟开还是不开?”
“开心。”
桂华舒出一口气,解颜粲了几粲。
“大声点儿!”
“开——心——!”
几只麻雀从深蒿间轰然蹿起,飞到道旁大柳树上,抖擞身上羽毛,甩动着脑袋,啾啾个不休。她恋恋地痴看,笑得一双细眼弯眯眯的。路旁空场地上,一个大男孩在教一个大女孩骑自行车。大男孩一手扶着车座,一手扶着车把,嘴里嚷喊:“坐稳了坐稳了!小心点儿!”大女孩的纤巧腰肢不听指挥,扭过来又扭过去,吓得她缩着脖子尖声叫嚷:“哎呀呀……好怕人哦……”手忙脚乱,对付着他们的坐骑。老杨和桂华瞧着,开心地抿嘴乐哉!
“一对恋人,”老杨笑说。
“嗯,错不了!”桂华笑应。
却顾所来径,苍茫横翠微;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行人越阡度陌,灰雀蝶蜂乱飞。眼见天色不对了,两人攒足气力骑车,抓紧时间往回赶。幸好幸好,雨终究没有落下,叫一阵西风吹刮跑了。路旁草丛里,蚊虫飞来飞去,为追求幸福而忙碌吧?忙碌着总是好的!但望别空忙啊!来到北大南校门前,这对情侣捏闸下车。桂华接过递来的许国璋《英语》,欢喜得什么似的,鼓膨的胸脯起起伏伏,好似轮胎充气的情形。她凝瞅着他,娇娇柔柔问:
“好荣哥!你晓得……嗯,晓得么?”
“晓得什么?”
“晓得今天我为什么约你出来吗?”
自自然然,他没法晓得。
“猜一猜!”
他没吭声。
“猜猜嘛!”
他眨眨眼睛,摇了摇脑袋。
“使劲猜!”努着小嘴儿,撒起娇来。
“嗯……猜不着。”思索片刻,他又摇脑袋。
“再猜猜!开动脑筋,你使劲猜嘛!”
“使劲猜了,猜不着嘛!”
“告诉你吧——今天我过生日!”说着一吐舌头,嘻嘻哂笑起来。
“真的?哎呀呀,你怎么不早说呀?”老杨讶讶然,继而嗔怪她:“我还没送给你生日礼物呢!”
“不!你送啦,在山上!”她漂亮的眼睛睒了一睒,诡诡地哂笑。“对了,瞧,还有这个!——”晃了晃手里的书——“荣哥,你真好!谢谢你哦!”
桂华说着,左脚蹬在脚踏板上,右脚点地轻轻一纵。借由车子往前轮动的势头,她将右脚灵巧地一缩,一勾,再一拐,便安帖地搁到脚踏子上,一溜烟儿骑走了。一个如此细小的动作,在她做来别具风味儿——十足的女儿味儿。最后一抹夕阳栖泊在肩,仿佛给她添加了一件披肩,色彩堪称华美。痴望着那渐骑渐远、隐失在人潮里的倩影,不经意间,他眼眶里就有些潮意。
此时此刻,京城笼罩于深秋薄暮中,近旁花圃里,触目败红衰翠,领受季节的冷餐。老杨瞟一眼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液晶显示屏上,一长串荧光数字闪耀光泽,是稳定而悦目的绛红色。末尾两位秒数不紧不慢、无声无息递减着,仿佛时间老头儿倒背双手,慢慢悠悠踱着方步。时间老头儿在液晶显示屏上信步溜达,心气十分平和,情态十分闲清。七八个外省游客凑聚在倒计时牌前,一字一字识读着《北京大学简介》。倏地校门口的三盏吸顶灯同时亮起,门前小广场给照得明明亮亮的。由于倒计时牌背对着灯光,游客们看得不分明,读来够费眼力的。恰似寓言《瞎子摸象》里的几个瞎子,他们各各探出只掌,挨次摸索一个个凹刻的汉字,同时满怀敬拜却不着边际地信口藻品:“北大是中国的巍巍上庠”呀、“古代太学的延续”呀、“北大与剑桥、哈佛齐名”呀、“在世界高校排行榜中北大名列第X名”呀……唧唧咕咕的,一递一声浊议汩汩,估评得津津起瘾,犹若点数晾晒的家珍。老杨在旁默焉倾聆,如听梦呓乱聒,似闻放屁辣骚,不由簸了簸脑壳,打心底浩叹三五声,推动车轮朝校门辘辘走去。
刚要举步时,耳边蓦传一男声,声音压低到极致:
“哎,哥们儿!文凭要不要?北大、清华、复旦……全有,价格很便宜哦!哥们儿,痛快点儿,买一个吧?”
“不要啊!真讨厌噢!”
老杨蛮蛮地横他一眼,讻出戾戾的一暴响,推着车子疾迈进园。
拧开宿舍门,一则坏消息闪在侧旁,已经恭候多时矣。王风通知他:今天下午,文静的导师刘教授突发脑血栓,已经送往北医三院了。
“明中打来电话,催你赶紧过去呢。”
                 (第一部完)


[①] 1982年4月,北京大学召开纪念塞万提斯逝世366周年会议,十个西班牙语国家的驻华使节共同种植此树,命名为“智慧之树”。

[②] 化用海子《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里诗句,原文是“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③] 定盘子:赣西方言,意思是“打定主意”。

[④] 短小说《传家宝》见附录。

[⑤] 哇: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说”。

[⑥] 冇有:又作“冇”,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没有”。

[⑦] 去了货: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完蛋了”。

[⑧] 邪忖瞎想: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胡思乱想”。

[⑨] 差码子: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差劲”。

[⑩] 什咯:又作“什哩”,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什么”。

[11] 完是: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全然是”。

[12] 着累: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白白累坏身子”。

[13] 跌了魂:江西乐安粗口,咒骂用语。

[14] 咀巴子: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嘴巴”。

[15] 骜烈: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桀骜不驯”。《燕园梦》采用许多乐安方言,在中国文学史上洵属首次,已引起现代汉语学者的关注。陈林森在《“傲”与”骜”》一文中引证了本书语料,作如下评说:“‘骜烈’一词就词素合成来说与‘桀骜’相仿,但更通俗,很容易理解,在现代汉语中有推广价值。它可能是赣方言词汇。近查经济日报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悠哉长篇小说《燕园梦》使用的江西乐安方言中亦有‘骜烈’一词。”

[16] 诼: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骂或呵叱”。

[17] 轻骨头: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说话或办事不稳重”。

[18] 下昼间: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下午”。

[19] 结棍: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厉害”。

[20] 别日子:赣方言,意思是“改日”。

[21] 什哩:又作“什咯”,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什么”。

[22] 转去: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回家”。

[23]《燕园梦》采用“倒计时”方式讲述故事。全书设置了七个“倒计时”,其一即此“恋爱倒计时”。男主人公当众发誓,意味着该“倒计时”开始计数,同时给读者设置一个阅读悬念:它究竟能否实现呢?

[24] 打流:赣方言,意思是“流浪”。

[25] 毛焦火辣: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心烦意乱”。

[26] 扬扬晔晔: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扬扬得意”。

[27] 做得:赣方言,意思是“可以”。

[28] 东方朔:《答客难》。

[29] 瓦拉斯是法国后现代作家阿兰·罗伯-格里耶小说《橡皮》的男主人公。

[30] 当时北大燕园设有十几个计费电话间,每分钟收费人民币两角,用菜票代交亦可。

[31] 见附录。

[32] 充好佬: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炫才干”。

[33] 出自贝克特《等待戈多》,译作:“脚出了毛病,反倒怪起靴子。”

[34] 海子:《秋日黄昏》。

[35] 扯卵蛋: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瞎扯蛋”。

[36] 霏嫩: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很嫩”。

[37] 洋洋晔晔: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得意洋洋”。

[38] 1990年代后期,北大南校门西边200多米远处开有小南门,设有岗亭一个,仅供行人出入。门是对开的两扇大铁门,右边那扇大铁门上还开了扇小铁门——本书第七章将写到这扇小铁门。2001年4月,北大校方将1993年3月拆除的北大南墙重新筑起,各家商店相应撤离,北大小南门也给封堵了。那时候,在北大小南门外附近,道旁槐树底下,设有维修自行车的摊位。

[39] 霍尔顿·考菲尔德是塞林格《麦田守望者》主人公,打小起他就长出白发。

[40] 踅踅转:又作“打踅踅”,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打转转”。

[41] 哇: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说”。

[42] 濠斯:当地一种捕鱼器具。

[43] 大华神是抚州人对大华山神灵的民间称谓。

[44] 天子堂是一个尼姑庵,位于江西省乐安县,毗邻大华山。

[45] 此处原诗空缺,作者没来得及写成便遇害身亡。

[46] 毛焦: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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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夏
随着燕南园里的二月兰、临湖轩前的虞美人、电教楼侧的紫丁香、五院门口的紫藤萝……次第落英,时光页码在莘莘学子哗哗的掀动声中锐减,宛然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上的那组绛红色荧光数字。凯风送暖,木叶苍郁,悠忽之间,夏天至矣。
为祝贺哥哥考博成功,王风的小妹寄来一台微型CD机,从遥远的海口市。王风打开盒子瞧了瞧,嫌摆弄这劳什子耽延工夫,正想往自己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搁呢,一旁的杨明中瞧见了,忙笑道:“借我们用吧!正好,我刚买了一对有源音箱。”王风便将机子交给他掌管,任由其东折西腾。“二杨”用它颇听了些音乐。老杨今日买《在那遥远的地方》,明日买《莫扎特小夜曲》,渐渐攒下了不少CD,有些是打了口的。王风拿指间夹着的烟卷点了两点他,眯着眼睛嗤嗤笑道:“老杨,你可真逗!机子还没买,CD盘倒攒了一大堆,怎么回事儿?”他嘿嘿憨笑答曰:“先买鸡后生蛋,和先买蛋后孵鸡,还不是一回事吗?‘大姑娘裁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十八岁置寿材——早晚用得着’嘛。我这么反着来干,也是给自己增添几许压力,敦促自己工作后的首要任务是——买一套带低音炮的组合音响。”王风笑问他,怎么兴出这个念头。老杨解释说:上一周,他参加了北京市成人考试阅卷。午休聊天的时候,一个老教师是音乐发烧友,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可劲儿灌输,让我学到了不少。
“这些买CD的钱,就是我从阅卷费里抠省下来的。若是不买CD盘,也必用于买书,还不是一回事么?”
王风扭过头去,对杨明中发一哂,说:
“看起来,用不了多久,老杨就成为一位音乐发烧友了!”
学位论文答辩的日期渐渐临近,同学们埋首于各自论文撰写的扫尾工作。考博的同学因前段时间集中精力备考,这时候不免忙得焦头烂额,王风即是其一。扭着酸疼的脖颈,“咕咚”啜一口酽茶,他叹慨:
“‘临渴才掘井——来不及了’!看情形得打报告,申请推迟答辩。”
对于老杨,时间发条却松垮下来,脱轨列车般在平地缓缓滑行。他身心了无挂牵,每天清清闲闲,自自在在,好比没笼头的马。日子好像打水漂,他亲切感觉,打身旁一滑而过,波光里摇曳着灼灼日光。傍午傍晚时分,他每每到周边的音像店闲转悠,搜觅新上市的CD盘。这天上午,他买了一张喜多郎《敦煌》的CD,闲着步儿回到燕园。驻足47楼的楼底下,听得轻快柔美的乐曲打1032室飘出窗外。哈哈,雅得紧!好听死啦!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老杨兴头着推门进屋,见杨明中趴在他的上铺,歪着头侧着耳,在调试音箱旋钮呢。
“老大,听听!效果更好吧?”
“乌啦,太棒了!没治了哦!”
两个有源音箱对称张挂墙壁上方。敞开心扉静静聆听,音效果真好多了。
为迎接北大百年校庆,大讲堂已经拆除。过不了多久,原址将矗起一座新崭崭的大礼堂——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纪念讲堂。遗憾的是,一段时间里看电影和文艺演出不太便利。如今有了这套音响设备,“二杨”并不觉得怎么索寞难耐,一心安享来日无多的听觉享受。时不时地,其他宿舍的同学也过来赏乐,凑热闹。较之先前,47楼1032室反倒热闹了许多。
“在洛阳时,我听过喜多郎的《天界》。啧啧,真叫妙啊!”
杨明中接过他手中的《敦煌》CD盘,一边拆着脆薄的包装膜,一边深有感慨地娓娓回忆——
那是初夏一个暮晚,我在学校大操场上听的。音乐系几个男生搬出一对大音箱,搁在敞开怀的大草坪上。记得当时,我平躺在一棵白玉兰近旁的绿草坪上,脑袋下垫着一部《红楼梦》,闭上眼睛静静聆赏,同时嗅着芊芊芳草散发的新鲜气息。路灯是橘黄色的,月华是银白色的,重叠交织在一起,透过树叶俯射下来。时不时地,好些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从我身体近旁经过。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说说笑笑的,风姿绰约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叶稠阴翠,人影婀娜,憧来憧去的。还有那矗立的路灯,灯罩是球形的,一个个融入莹清莹清的月色,四下望去一片朦胧——一种难言的诗意朦胧。看不清她们脸蛋子,只听得衣裙款款摆曳的窸窣声响。不难想像,她们迈着舞蹈风的步子,温煦如春风梳弄柳条。一对对光洁圆润、线条优美的腿子在我眼前打晃晃,影过来又影过去。花花簇簇一群人,都是些女孩子!呀呀,何等美妙啊!仿佛成为欣赏音乐所必不可少的背景,叫你感觉清雅异常,美不胜收。呀,那种感觉,实在太好了!简直妙不可言啊!这里面,融进我珍美的青春记忆,不可复现啊!我顶喜欢的是《天界》:开始是一段宇宙音乐,旋律远兜远转的;忽然出现一个暂停,“此处无声胜有声”;随后,质朴的吉他旋律缓缓地推出,由远到近。听起来,好像在宇宙遨游一大圈儿,终究发现:还是尘寰好啊!于是兜了回来。叫人浮想起东坡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听,听!来了……”
他把脑袋偏过去,伸出一根指头示意。这会子,CD机里播放的,正是《天界》。
老杨屏息,静静地聆,眼睛不眨一眨。待到乐声止息,他含粲爽发一笑,作如是说:
“‘乘风归去’,堪称妙哉!苏轼假想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给贬谪到尘世凡间来了。这个与世乖忤的倜傥畸士,发出沉沉郁郁的如许慨骚:人世间荣耀繁华终归幻梦一场。几多磨难,几多烦忧啊!‘我欲乘风归去’,他渴望回归天界去,因而选用‘归去’,而不是‘离去’。这句牢骚话表明:才华盖世的他,实在伤心透顶了!”
“是呀,委实伤心!到极点了!”
“我觉得,与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骚怨相比较,苏轼的情绪更极端,思想也走得更涯远。”
“骨子里,也许更傲气吧?”
“可以这么说吧,更傲气。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终究回心转意了,像一位眷恋家园的浪荡游子。说到底,对于污浊尘世,苏轼一方面厌憎极了,另方面怀着深情的眷恋。”
“深情到极致!”
“对对,深情到极致!张爱玲说,她最怕听小提琴,旋律水一般流着、流着,一去不复返,把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冲走了。二胡就好得多,虽然很苍凉,到头来总是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这番话,和东坡词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阮籍的‘穷途恸哭’也是如此。‘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虽然现实黑暗沉沉,但是阮籍恸哭完了,把眼泪揩干净,依然要回到家里。仿佛一个受了后娘委屈的犟小子,若依着乖僻的脾气,他非得弃家出走,决不再回来了。但是,他独个儿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步幅越来越小,越来越犹疑。经过一番痛苦的自我排遣,犟小子渐渐想通了,满腹怨懑平息下来。最后,带着灰惨惨的容颜,踅来踅去踅回家了。第二天,他若无其事地上班去,在‘平凡的世界’里,仍旧过着平凡的生活,消磨无聊乏味的岁月。”
听到这番评述,老杨打心底激漩一股积愫,一漩接一漩,泠泠地激流着,湍湍地奔涌着。他很有些感动,心头温热温热的,勾下头默自慨说——
明中呀明中,真真我服了你了!说到底,你我心灵沟通的空间更大,尽管性情的差异甚大。固然,你惯于饰词掩意,此乃人所周知的。诚哉,你的心灵绝非一片澄明,而是存在一些盲区和暗角,恰如豆腐上的霉斑或青铜器上的蚀锈。可话说回来,恰如卡夫卡说:“我不能摆脱恶。”鲁迅则裸坦心迹:“我的思想太黑暗。”海子也供认不讳:“就连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由此看来,你的缺点算不得什么,并非人格的大缺陷。实际上,谁的心曲没有恶的阴影呢?
“老杨!你性格中有决不妥协的因素,可得当心啊!”
听到这句刺耳忠告,当即老杨愕出一愣,滋出油油的厌感来,咬着唇皮子默自鄙夷:
“哼,真讨厌!你那‘党支部书记腔’,神差鬼使又登场了!”
他并不否认,对方这番规劝纯然出于好意,却依然感到腻烦。刚才那股子感动,瞬息间又消失了,无影无踪。
杨明中瞥见他尖蹙着眉头,似乎猜到他的心曲,于是缄口不言。他释放一丝浅淡微笑,将话题转到别处:
“哦,对了!刚才我下楼去,见一个女生和男朋友,手儿挽着手儿,打楼门口经过。那女生抬起头来,瞅了瞅我们宿舍,对男朋友笑说:‘哎,你听听!这个宿舍,怪有意思的!近一段时间,天天从屋子里飘逸出音乐声。听着像是举办小型晚会,七个小矮人绕着可爱的白雪公主,在翩翩起舞呢。’你听听,多么富于想象力啊!”
“啧啧!简直太妙啦!”
“这女生我认识,法律系大四的。唉,惜哉她有男朋友!要不然,冲她说出这么句妙语,我非把她追到手不可!”
“追吧,明中!我举双手赞成!”老杨兴头起来,在旁打起了撺鼓儿。
杨明中却没热情,他眼光倏暗,露出些许怅惘,幽幽叹道:
“唉,不敢啊!我自己的事情,够麻烦的了……”
所谓“麻烦”,显然与叶子小姐有关。再过两星期,叶红就要回原单位上班去。前天,杨明中借了个佳能相机,陪着叶红去颐和园拍照留念。叶红换了三套服装,给人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爽目感。新型的黑白胶卷拍了一卷,拿到南校门外的黄山图片社冲洗出来:嘿,倍儿棒!杨明中原是摄影的行家里手,加上叶红的天然丽质,效果自然上乘,好得没治了。王风看罢连声夸赞,称达到专业水准了。昨天傍晚,叶红过来取照片,看后自是笑逐颜开,春情盈满胸怀。谁料到临走时,两人却闹了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她想借他的《红楼梦》带回去看,他却不同意,强调说:这一套书,哪个书店都有卖,你没必要借去看。
“那不一样嘛!”叶红强调说,口气很是执拗,这种执拗孵化于空气中,迅速地繁衍着。“我就想借你的书看!你翻看过的书,我再来翻看,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王风正抄写学位论文的资料。老杨替桂华赶写她的毕业论文,题为《浅论财会人员的职业道德》。他采取惯用的老办法,到北大图书馆找来一篇论文,且抄录且窜改,不过一会儿就七停八当,足可以交卷完差了。老杨把钢笔搁下,轻轻舒了口气,拿眼梢瞄一下叶红。此时此刻,少女的胸脯雅韵地起伏,庞儿羞得泛起绯晕,盼盼着满盈的热求,含情表意地凝睇着那个人。
“都是《红楼梦》,有什么不一样的?没这个必要嘛。”他谦谦有礼地微笑。他笑得很合式,却仍不松口。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你的书里,有你的圈点批注,我很想看看嘛!”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我不骗你!”
“可我……就是想借嘛!”她一跺脚,坚持着。
“想借来看看嘛!”她又一跺脚,仍然坚持。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嘛!”
僵局了一会儿,约莫有一刻钟吧。杨明中解释说,他平时看书没圈点批注的习惯。
“在我们宿舍里,惟有老杨喜欢在书上圈点批注,他的《红楼梦》每页都写满了批注。——是吧,老杨?”
说话时,他偏过脸盘,向老杨投去询问和求援的一瞥。那意思是:一方面请他作个旁证,另方面希望他趁势把话题接了过去。
叶红将脸庞儿扭过来,神情尴尴涩涩。抵肩的秀发优雅地甩向一边,几袅馨芬的香水味飘袭而至,直往他鼻孔眼里钻,激奋着鼻腔粘膜。不过呢,他并没有奋勇起来,只是恬适地哂然一笑。这笑声含义并不模棱,它既可算作一种默认,又表达了自己绝不介入的意愿。事实上,汲取上一回教训,老杨彻彻底底弄洞明了:这种场合下,他不宜多嘴多舌,“口没遮拦”要坏事的;“交浅言深,君子所忌”,少说为妙!不说大妙!得放手时须放手,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若是贸贸然将话题接过,倘或不慎言差语错,必构怨于杨明中,倒把小事弄大了。他双唇抿得紧紧的,暗告默诫自己说:
“别兴头哦!把嘴巴闭紧,莫去触霉头!”
这时候,他瞧见叶红瞳孔里闪跳出一道锐莹锐莹的光芒,那与其说是她的期许,毋宁说是她的阻拒。于是,他心里更有底了:在这种微微妙妙的时刻,叶红不希望他冒失地抢着搭腔,将这种暧暧昧昧的场景搅得稀巴乱。
暧暧昧昧的场景,不尴不尬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是我小心眼,实在是没这必要嘛!”他强调。
“可我……”
叶红尴尬着脸色,眼神近似于哀求了。杨明中却神色自若,仍然丝毫不为所动。眼见天色不早,他催促一句:
“你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接连催促好几次,口气中隐隐不耐烦了,叶红这才情态悒怏地站起来。她起身拎包的刹那间,老杨偷偷地睃上一眼:此时此刻,叶红满面羞赧,一绺乌黑卷发斜搭在光洁的脑门上,形似一个大大的问号,悠悠颤颤的。老杨满以为:此时此刻,她内心非常着懊着恼,必定像姚娜那样淌眼抹泪,怒容可掬地不辞而别。殊不料,叶红并不是这种人。只见她款款盈盈站起来,分别走到老杨和王风跟前,脸带微粲地主动伸出手,和他们握手话别。谆嘱他们说:若有空到洛阳游玩,切记一定和她联系,并代向不在场的谭冕转致意——“请转达我对他的殷切切的致意”,这么强调一句。随后带笑挥了挥手,她从从容容、镇镇定定地款款离去。临出门时,老杨瞥见那枚乌黑的大问号仍在她脑门上,悠悠颤颤,悠悠颤颤,抑制着某种情绪的张力。他的心随之悠悠颤颤,暗自替她感到难过,恨不得分担一些才好。恍惚在他眼前,有颗大大的珠泪悬着,欲坠未坠的形景。他们将叶红送出房门,杨明中则送出校门。
这时老杨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这位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连同那枚斜搭脑门的大问号,他是无缘再见面了。情门虽阔,难进无缘之人,叹叹!他赶忙趋至窗前,探出脑袋瞭望,但见:叶红和杨明中并排走着,彼此相隔约莫两尺距离,不曾交谈一句话。叶红勾下脑袋只瞧地面,碎步着,落落寞寞,踽踽凉凉,仿佛身边空空无人。杨明中将两手抄在裤袋里,脑袋微微扬起来,一副高视缓步的情态,只不知心底究竟何感何想。两人渐行渐远了,身影消失于趔趄的溕雾中。老杨回到书桌前,将手中钢笔随便一抛,在屋子里打起踅踅来。
“唉……不堪不堪……真不堪呀……唉唉……”
老杨一叠声懑骚,接接连连摇簸脑袋。
“唉唉……多没劲呀……这真是……真是……”
踅过几个来回,他抢前一大步,奔到王风书桌旁。
“老王!”
“嗯。”
王风懒漫应答,不抬头地忙于抄录。钢笔尖在笔记本划过,微屑的吱吱声断续着,鼠齿那般咬啮纸张。
“唉……这家伙……简直……”
“嗯。”
“唉唉……这简直……简直……亵渎女儿啊!”
老杨气得脸色刮青[①],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了。说出末了一句时,他拿脚重重地一跺地板。
“唔,说得好!‘亵渎女儿’,概括很准确!”
“想不到呀想不到,堂堂燕园的‘护花骑士’,竟然干出这等没风度的事儿来!太不骑士,甚至太不男人了!‘绣房蹿出个大马猴’,叫人瞧着败兴不浅!唉唉,简直没劲死了!”
王风将钢笔的笔帽旋旋紧,搁在书桌上。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上一口,抿一抿嘴说:
“唉,没法说!此子寡情,大是忍人!妍花有情,流水无意,亦世间大憾事。唉,休提,休提!方才心里也不好受,败坏了我的胃口。瞧瞧,茶喝在嘴里,味儿跑光了!”
“这么硬心肠,叫我很泄劲、很憋闷!真的,我激愤得要死!他是稔读《红楼梦》的:‘宝玉簪花平儿——怜香惜玉’,‘宝玉给晴雯焐手——体贴女儿’,这等大道理,他不是不晓得啊!吓,我真想……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王风勾头默默聆着,不则一语。此时此刻,他仿佛化作一个替身,在挨老杨这顿训斥,又仿佛堕入“今者吾丧我”的冥思,概然无所闻无所见矣。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
老杨的胸膛急剧地起起伏伏,仿佛一个心脏起搏器起作用,一下一下复一下。
“如此亵渎女儿,他凭得什么?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呀?”
“也许……他有隐衷吧?总之,为人是难的。”
“隐衷?什么隐衷?”
“问我么?”王风浮泛地笑一笑,将两手摊摊开。“我又问谁去呢?”
“不行,可不行!等他转来,我得当面质问他——”
“罢了罢了,‘无多事,多事多患’,莫兜揽是非!”王风疾忙摇手,情态肃肃然。“别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儿,那样一准惹恼他!‘狐狸没逮着惹来满手骚’,倒不好了。搞不好得吵一架。学会沉默,比什么都要紧!”
忖忖这番话,老杨当即馁了气,倏地一泄无遗矣。待杨明中回到宿舍,他果然钳口不语,却整整一宿睡不踏实。他深深感觉,喉管里堵硬是憋得慌,仿佛临刑前的林昭嘴里给堵了个橡皮塞子。
次日下午,老杨将论文送过去。桂华捧起一看,乐得笑逐颜开:“哟嗬!这么快就弄好啦?”又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怂恿道:“来,来!再帮我填写一下!”
接过一瞧,是论文封皮。原来,校方要求每位学员交100元论文评审费,不过班主任和李桂华的关系很不错,私下里告诉她,你自己找个人,写个评语就可以。“哟嗬嗬!班主任对你咋这么好?”“去年中秋节,我做了盒月饼送给她。”桂华做个鬼脸儿,嘻嘻笑一笑。“你呀你,真是个鬼灵精儿!”老杨捏住她端巧的小鼻头,轻轻拧了一拧。待松开时,小鼻头泛出细嫩的绯色,愈发漂亮了。他当即挥舞如椽大笔,在成绩栏里写上“优”,在指导教师评语栏写上一段褒评,然后签署“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会计系教授杨秋荣”。将封皮递给她,他盈盈笑问:
“瞧瞧,咋样呢?”
“嘻嘻,很好喔!很好很好!简直盖了帽啦!”
两人共进晚餐。之后,商量起次日到海淀医院复查的事儿。桂华软款地谆嘱说:
“明儿一早,你替我排队挂号去。”
“行嘞!”
“记住,别像上次那样哦!”
老晚他才回到燕园。待洗漱停当,躺床上看了会儿《古拉格群岛》。正要展被睡觉呢,突然朱明海敲门找来了,邀他去湖畔散步一遭,说是有事相告。
“是当紧事儿!”他强调一句,凝重着脸色。
究竟什么当紧事儿,如此急迫呢?
一路上,老杨暗自纳闷。夜色稳重而深沉。借着明月缓释出的凉润清辉,老杨睄了睄身旁的朱明海,但见他满脸愠怒,默不吭声,踽踽迈步走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两片似肿的厚唇抿得铁紧,嘴角朝下弯出两道刚毅的弧线。由于秃顶较厉害,他将脑侧的一圈头发留得老长老长,全都梳向另一侧,借以遮盖发顶的光秃部位。初夏晚风习习拂来,将他长长一绺头发吹得倒披下来,很不雅相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由此可见,此刻他脑子里在忖某件重大事情。有好几次,老杨想提醒他一句,或者径直探手替他理好,旋又歇了这个念头。那样做,太不礼貌了吧?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骨的初夏气息。微风拂过平静湖面,浪起一漪漪的清涟,一漪叠着一漪,同时送来一阵阵槐芬,叫人好不神清气爽唷。湖畔灌木丛里,萤火星星点点,碧碧荧荧的,飘过来又飘过去,在空气中勾描着优美的画稿。青蛙试探性地聒鸣着,咕咕呱呱,咕咕呱呱……音声脆脆清清的,时而高时而低,时而长时而短,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有时而无,给偌大的湖区平添了好几分静谧,诗意得叫人作尘外遐举。小溪流经森森然的茂密树丛,发出细细的潺潺声响,宛若低音提琴奏出的一组旋律,流畅悦耳得叫人触想翩跹。一位男生叉开双腿,立在枫岛岸边的石舫上,扯着带哭腔的嘎嗓子,荒腔野调吼唱起来: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他执拗地吼唱这么一句,翻来覆去懑吼着,满带难以言说的伤惨情愫。由于口音不正,加之隔着湖水听不分明,老杨闹不清他唱的是“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抑或是“我和我最初的梦擦肩而过”。
这一位,大概是失恋者吧?老杨悄悄默默忖量着。而且是大四的本科生。嗯,嗯,很可能的。
“阿杨!我问你,对于韩勤获这个人,你持什么样的看法?”
走到博雅塔下,朱明海拽住脚步,扭回头问。
“呃,这个嘛……”
这话什么意思呢?阿杨还自狐疑,踌躇半晌,试着回答:
“呃……虽说当年我和他在系学生会里共过事,但是彼此的接触并不太多,算不上热络。来到北大后,我和他没有深谈交心,只是匆匆打过几次照面。”
“对他的人品,你总有个评价吧?你认为,他的为人怎么样?”
“他的人品嘛……嗯……不太好说……”
阿杨嗫嚅着,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的交友原则是:彼此尊重,亲疏随缘。考上北大后,他和韩勤获许多时没见面,如今要对其人品下个考语,委实难矣哉!
朱明海擤几下鼻涕,掏出纸巾拭净,将纸巾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随后,他用手一指未名南路,示意绕湖再漫步一圈。阿杨点一点头。朱明海不再打哑谜了,讲出日前发生的一件罕事——
前些日子,朱明海和郝燕子在一件小事上发生摩擦,感情出现一道小裂痕,但是谈不上是大裂隙,更不能夸张为感情破裂。之后,朱明海赴上海开学术会议,顺便查找论文资料。就在他离京期间,一天晚上,韩勤获在26楼的过道上邂逅郝燕子,两人暂伫了脚步,闲打牙起来。由于过道里人来人往,聊天不甚方便,韩勤获邀请郝燕子上楼,到他宿舍里去漫聊。郝燕子心地坦荡荡,另外想通过韩勤获了解一下当年朱明海和前任女友闹崩的事儿,于是跟随他上楼了。聊着聊着,全然出于无意,郝燕子讲述了他俩之间最近闹的这场别扭。万没料到,韩勤获听罢,陡陡地冒出个阴邪念头。他“屎壳郎打嚏喷——满嘴喷粪”,竟然大肆诬蔑老师,恶意涂黑老师,讲了一通朱明海的坏话:他连续报考四年,才考取北大博士生,足见这家伙脑袋瓜笨,做学问不会有大出息的;他根本不是凭真本事考上的,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的一张条子才录取的,等等。继而拍着鼓凸的胸脯,大吹大嘘起自己,说他如何年轻有为,跟的导师又是国际知名教授,将来留校任教,肯定不成问题的,学术前景一片光明。末了,这小子无耻起脸皮,涎言涎语冲她调笑道:
“我呢,比你只小三岁。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从年龄上讲,咱们俩比较般配,老朱呢岁数嫌大了些。找老朱你划不来,他这人不咋地,前途不看好。一句话吧,简直没劲透了!真的真的,倒不如咱俩相好呢!”
韩勤获原先坐在郝燕子对面椅子上的,这时说着说着,他把椅子搬到她身旁,挨贴着她坐下,又探手去摸捏她乳房。幸好幸好,这时他同屋的回来,开始掏钥匙了。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搭讪着起身去开门,这才迫不得已,放弃了对她的不良企图。
“啊?他妈的!他竟干出这等屁事?”诧情来得太突然,阿杨简直不敢相信了。
“不骗你,千真万确啊!古人训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今中国急剧西化,师道凌夷了,全不讲究这一套。这一套寿终荒野,给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是,唉,师长总该尊敬的吧?”
“那当然,起码要求嘛!‘师道尊严’不能丢啊!否则的话,还称得上人吗?”
朱明海抬了抬近视镜,怒愤填膺汩喷着,于是哩哩喇喇的,瀑布了一通骚怨:
“真是‘人心隔肚皮,锅心隔甑皮’哟!呀呀呸,这个狼心狗肺的!他竟然……竟然抢夺我的女朋友!还叫我背黑锅!把我脸皮也撕破了!想当年,我当他班主任的时候,对他可是够好了啊!他得过我不少好处啊!当年全班评助学金,我给他评的是特等,每月拿二十五元。当时全班享受特等助学金的,总共才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他私下里拜访我,对我哀哀诉苦说:‘我家里有七口人,老祖母偏瘫,长年卧病,属于特困户。’但是,过后我侧面调查过,其实他家只有五口人,而且不久他祖父死掉了,仅剩得四口。他开出的那张证明是托亲戚伪造的。当时我见他学习刻苦,平时省吃俭用,唯一嗜好就是大包小包地买书。我被他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打动了,因此没追究他的欺瞒行为。第二、三学年重评助学金,特等助学金给取消了,只设一到四等,我仍然关照他,给他评为头等,每月拿十六元。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家伙狼心狗肺,如今竟然恩将仇报,抢夺自己老师的恋人!到今天才发现:妈妈的!我竟用自己胸脯焐暖了一条毒蛇……”
他显明是气过头了,情绪激涌浪花滔滔,滚滚不绝地讲述着:一方面揭露韩勤获当年若干品德之疵(因交往欠稠欠密,这些阿杨以前并不晓谙),另方面对自己考博事件的真相急切辩白,杂乱得挺无章,时不时还叫起撞天屈,仿佛窦娥的灵魂附体了。有时候,他进行颠倒讲述和重复讲述,顾不得条理是否通顺,语句是否冗赘。
“万万没有想到哇,这个家伙狼心狗肺!他竟然……竟然和老师争夺恋人!”说时狠狠一跺脚,以加强说话的口气。“丢他妈的,真气杀我了!”
“过分了,确实太气人!”阿杨和着他说,带着满腹的同情。
“听我说吧,阿杨!韩勤获一口咬定,说我不是凭真本事考取北大的博士生,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一张条子才上的。呸呸,无耻的谣诼!‘曾参杀人’式的谰言,无耻到了极点!没错儿,为了上博士,我是去找过那位司长,恳请他帮我说情。他同情我的不幸遭遇,给我写了一张条子,就是凭着它北大才将我录取。但是,我这样做,绝不像韩勤获的谰讲,是因为我朱某的考分没过及格线,而是因为当时我的处境极端险恶。今晚上,我兜底对你透露吧:这件极隐秘的事,与你的同班同学郭亮有关。”
“与郭亮有关?”
“对了,与郭亮有关。他嫉恨我考博成功,私下里给教育部写了一封检举揭发信。”
“唷嚄,检举揭发信!”这件隐秘事,阿杨倒是头一回听到。“郭亮竟干出这等歹毒事?”
“呸!除掉他之外,还能有谁?在教育部我也有朋友,据他私下向我透露,正是这家伙捣的鬼嘛!只差一丁点儿,他毁掉我的远大前途!”
“哦……难怪呢!去年我到济南游玩,打电话联系郭亮,他却拒绝和我见面,口口声声说:他的字典里没有‘朋友’一词,而且最痛恨的就是江西人,一旦听到就怒火攻心,愤气不打一处来。”
“阿杨,今晚我跟你交底吧:他对你讲这番恨话,缘故就在这儿!他揭发我的思想品德极坏,政治上存在重大问题,应当取消该生的录取名额。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八九年春天,我们市大学生多次游行示威,声援北京天安门广场的绝食行动。我是这次学生运动的幕后策划者,学生自治联合会的召集人,为此我挨了处分,给开除出党了,只差一点点就逮捕入狱。为防止录取时出现意外,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我带着厚礼到教育部那位司长家,恳请他出面帮我说情,护翼我通过‘政审’这道难关。当今时代里,政审不过关者没资格报考,你是个过来人,对此一清二楚的。”
“吓……原来如此……”
老杨点一点首,对他的难处表示理解。
“说实话,我能考取北大历史系博士生,第一凭我的入学考试成绩,第二靠我撰写的两篇学术论文。孙尚义教授通读了我的论文,觉得我的学术功底还算不赖,才毅然将郭亮撇下,改而录取我的。当然,那时我的处境险恶,孙教授照顾我的因素多少存在一些,但是并不起决定作用。为什么这样讲?因为,考生的入学成绩是公开的,参加阅卷和录取的教授并不是他一位。你想想,‘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谣言已经处处跑遍’,我不得不抢先一步,提防掉进人家的陷阱啊!”
“那是那是。请那位司长护你过关,围棋术语叫‘抢先落子’,思虑很周到嘛!”
“我承认,自己脑袋瓜不十分聪明,比起韩勤获的那种鬼聪明,我真的自愧寡陋,不如他远矣!但是,我敢拍拍自己胸脯,当着所有认识我的人说:‘我朱明海虽然不比韩勤获更聪明,至少比他正直得许多!’哼哼,我绝不会为争区区20几元助学金去开假证明,更不会干出抢自己老师女朋友的缺德事儿!”
说到这里,朱明海朝上推了推眼镜,忿气咻咻嗤嗤的,接接连连着,喘出几口粗浊之气,随后又屁出一句“丢他妈的”。
银色月光下,朱明海眼眸清炯放亮。阿杨默默地睄着,心里满不是滋味,发涩的味觉。他暗暗责备韩勤获:
“你这家伙,十足的忍人!古人明训‘朋友之妻不可欺’,更何况他是你老师,昔日恩惠过你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苦破你老师的婚事?即便年纪轻轻,跟只馋嘴猫似的,这种歪主意岂能打?唉,丢死人哟,真叫人想不通!干出这等龌龊勾当,你的品德劣败到家了。呜呼,师道给荡尽,士林所不齿矣!”
“今年我满41周岁,没想到还遭受别人暗算!”朱明海嚷说着,情态郁郁焉愤愤焉。“更没有想到,暗算我的鬼祟,竟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平素见到我点头哈腰,热络得满面带笑。人啊,人,叫我怎么定义你呢?唉唉……”
朱明海连连摇头,不慎眼镜架滑落鼻梁,于是摘下眼镜,拿大拇指揩了几下镜片。就在摇头的时候,一颗大唾就势溅落阿杨的腕子上,他没好意思去探手揩擦,只当其事未曾发生。
“结果呢,怎么样?郝燕子当真跟韩勤获好上了?”
“不,没有。我和燕子毕竟是双方导师作的伐,而且我们交往近三年,感情基础应当说比较深厚吧。我们商量好了,今年年底要领证结婚呢,哪能轻易让这混蛋给拆散?依我看呀,这家伙是太聪明,简直聪明得过头,利令智昏了!他没有料到,这番自吹自擂,恰好暴露他的品德卑劣!嗤,卑劣到极点!这一点,最让燕子瞧不起了。对这种伪君子,我想但凡正直的人,都会瞧不起吧?”
“那是,肯定的!”
“今天我回到北京,一见到燕子,她就把事情如实告诉我。她一五一十把经过讲给我听,最后点醒我说:‘这家伙不是正派人,心肠歹得很,心术不端不正。“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且饶过他,往后甭跟他来往了。’听完这番话,当时把我气了个死!真的,我的血脉贲张,肺叶要气炸啦!这个图便宜、没行止的家伙,呸呸!小人得志便猖狂,简直混蛋透顶!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稍稍歇了口气,朱明海又咬着牙说:
“说真的,我恨不得照脸啐他一口,甚至考虑过痛揍他一顿!”
倾倒完胸中块垒,他松快地吁口闷气,又愤然丢出一句“国骂”。
“今天晚上,我约你出来讲这些,目的是让你认清韩勤获的为人。这个遭瘟的,忒不是东西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若一味耍心计,耍玩小聪明,我看迟早要摔跤,甚至会倒大霉的!”
“那是,这话我信!‘走多夜路碰到鬼’,不定在哪天,他就跌翻在地,倒了大霉了!”
槐树底下,一条长长的丝线从枝条上垂挂下来,末端荡悠着一条淡青的槐虫。老杨脸颊不小心触冒它,当即唬了一激灵,忙抬手抹揩一把。
“‘聪明反被聪明误’,哼!他会倒大霉的,总有那么一天!”
“可不是么?”老杨附和一句,有三分信真。
海淀医院妇产科的病人较上次少了许多,因为楼梯间很狭窄,病人及家属上下楼仍是挤挤挨埃的,而且嘈嘈聒聒,差似一个大鸭棚。依照医院的规定,门诊楼电梯仅供行动不便的患者及陪护人员使用。如此一来,挂号、交费、取化验单……老杨一趟趟上楼和下楼。不过一会儿,他累得虚汗涔涔,兼以不堪其扰,内分泌失调了。
“对不起,请让一让!”
老杨走过三楼电梯旁,刚想要拐个折弯,突然一位搀扶病人的中年男士探出一手,强制地将他拦住,示意他靠边站一站。老杨是个知趣的,忙退闪到一旁,那位男士随即错身而过。蓦然间,他感觉那怏怏歪歪的病人挺眼熟的,揉揉眼细瞧一下,凛不丁唬一大跳:
“唷,竟是她——姚娜!”
“咦嘢,那位中年男士,竟是钱老板!”
但见她:头发披披散开,一手按住自己腹部,一手搭在他胳膊上,一行迁挪着碎步,一行呻哼着碎吟。老杨顿时脸色白煞煞的,目瞪口呆望着她,心里暗暗替她叫苦:
天呐天!
这等铜臭俗物,不料她竟苟恋上了!还为他遭受这份罪!
此刻的姚娜,形容狼狈,丰采顿消,和昔日那动辄骂娘、泼骚辣骚的任性女孩儿相比,简直迥若两人,难以媲称矣!她将脑袋偎贴在他短肥的臂弯里,悄着声儿低吟,等待电梯升上来。她青春的瞳仁里,已失去比钻石还璀璨的光芒,变得绵软乏力了。她丝毫没觉察近旁站着的他,顾自犯愁着霉色的庞儿,时不时哼叽一声半声,断断续续的,载呻载吟着,尽量压扁了声带,把音量压抑得悄些,再悄些。钱老板呢?几时没有见,富态得更厉害些了,此刻摩弄着她的嫩庞儿,哄乖囡似的柔起腔调慰释她,也没觉察他的在场。不移时,电梯上来,厢门缓缓打开。钱老板搀扶姚娜挪着碎步走进,旋即厢门一关,电梯缓缓地沉降。
老杨觉着,他的心也随之沉降,载缓沉兮载缓降。
在场哟在场!有时候,恨死这个词啦!“眼不见心净”,巴不得自己不在场呢!
“哎!发什么呆哦!”
桂华过来肱他一下,她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刚才那女的……”老杨有气没力说,神采枯枯索索,“北大学生,我认识。”
“啊?真的?看样子很年轻呢!”
“是呀,还不到十八岁。”
回到燕园,老杨从书架上取出《在荆棘上行走》,这是姚娜新出的一部长篇小说。他打开扉页,默念着姚娜题写的那句赠语:
“通往梦乡的是坦途,通往现实的路布满荆棘。”
他从中悟出些什么,不禁眼眶润湿了。一个小丫头竟能写出这么句深有蕴涵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她有才华,不得不承认入园后她进步飞快。
呜呼!这个任性女孩儿,算是赤脚踩在人生的荆棘上,忍着疼痛走了一遭啦!
见谭冕正读这本书,老杨问:“你读了,感觉她写得怎么样?”
谭冕将书本反扣在桌子上,摘下近视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沉吟片刻,他说:
“我才看一半多……嗯,总的感觉是:她的写法太随意,思路太飘忽了。呃,才气是有的,偶然有天才的火花,这个我也承认。你呢,觉得怎么样?”
“前天,我草草展阅了一遍,感觉嘛……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吧。小说采用碎片化叙事的写作策略,通篇是女主人公可儿的内心独白,冗赘缠绵得很。我的感觉嘛,她写得散漫无稽,拉拉杂杂的,有种悱悱恻恻的情调。不过呢,我打算重新读一遍,好好地钻研钻研。”
“有一点我不明白:小说女主人公叫可儿,她一会儿是姑娘,一会儿又变成少妇,我读得稀里糊涂,实在弄不懂。你说说,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呀?”
“呃,这个嘛……”
正要往下说,传来笃笃两下叩门声。老杨顿住话头,喊:
“请进!”
“吱呀”一声响,房门轻轻地开了。马熙凤校长身穿一袭白色丝裙,肩挎一个精精致致的鳄皮坤包,右腕上套个黄澄澄的金镯子,款着细碎的袅步子,缓缓走进宿舍。
“你好,小杨!”
“凤姐你好!”小杨热情招呼她落座,“请坐吧!”谭冕也和她笑打招呼。
马熙凤来京参加跨世纪基础教育新理念全国中学校长培训班,已近半个月,再有一星期就回海口去。昨晚,凤姐从国家教育行政学院打来电话,问小杨,最近你和阿然有没有联系?有呀,小杨说,他隔三差五地来北大取信函,前天他还过来了呢!
“我来到北京的事,你和他说了没有?”
“说了。”
“他怎么说呢?”
“嗯,他没说什么。只是说,他最近忙得很。”
“他究竟忙些什么呀?”
“忙拍片,忙出国呗。另外,好像在搬家。”
“他出国的事,究竟办得怎么样了?”
“呃……这我没问。”
但是,估计这件事办得有眉目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从寒假到五月中旬,每当老杨收到美国来函,传呼阿然时,他总是二话不说,赶紧打的赶过来。进入五月下旬后,形景有了明显的变化。阿然并不急于过来,而是先在电话里问清楚:美国哪个州、哪所大学来的?之后或者说:“哦,这封信不重要,你扔了吧!”或者说:“行,知道了,我马上过来!”由此不难推断其进展情况。
“小杨,我问你:来京后,我一直和阿然联系,却至今联系不上。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个嘛……呃……我也说不清楚。”
放下电话,小杨暗自窃笑:这不是‘阿Q脑壳长癞疮——明摆着’嘛!
当下凤姐落座,一边细品香茗,一边和他们漫聊。凤姐款款舒开媚弯弯的修眉,指点王风床上垒起的那道“书墙”,啧啧羡赞了一回。她又取出照相机拍了几张,说要给她儿子寄去,叫儿子看一看,北大研究生宿舍是个什么样儿。谭冕笑着怂她一句:“将来,你孩子也上北大吧!”“那是当然的!”她一副毋庸置疑的口吻,带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凤姐说,她儿子去年到美国住过一年,英语底子很好。她满心地热望,儿子将来能考取北大经济学院。闲聊了片刻,小杨借谭冕的自行车,顶着炎炎夏日,陪凤姐到清华园游玩。
“哟!清华园比燕园大了许多呢!”凤姐兴慨,一边拿纸巾拭汗。
“是呀,大多了!”
“清华校园,是不是中国高校中最大的?”
“不是,还有更大的。”
“啧啧!真大呀!”她听得凤颜大悦,又兴一慨。
过二校门、清华礼堂、图书馆和工字厅时,小杨每次都停车,请凤姐摆弄姿势,为她拍照留念。随后两人来到朱亭,在横栏上坐憩,舒服一下腿脚。夏季的树叶阔大,像把把漏雨的绿伞,部分叶片被阳光染成澄黄色,与绿叶融合在一起,仿佛一抹抹艳亮的油画笔触。暖煦的午阳犹同哗哗潮流,漫过青青葱葱的坡草,汹汹地涌到凉亭下,撞出一朵朵金色浪花。
“瞧瞧!”小杨一指坡下的小池塘,“这就是朱自清《荷塘月色》描写的荷塘。”
“咦,一丁点大呀!”
“可不!湖边的这条路,当年是小煤屑路,后来改为石铺的。”
“啧啧,好小唷!比起燕园的未名湖,可小多了呢!”凤姐感慨着,随即问道:“你说说,燕园好呢还是清华园好?”
“当然是燕园好喽,毋庸置疑嘛!”
“呵呵!我猜你准会这么答,”凤姐哂笑起来,“因为你是北大人嘛!”
“不,不!我这么说,和我是北大人了不相干。倘若我是清华人,也定要这么回答的!”
“哦?为什么呢?”
“燕园采用的是中国古典园林布局,具有深厚的中国文化内涵。实际上,这在世界建筑史上是一项伟大创举。试想想:作为一个美国人,司徒雷登对西方学府式建筑肯定是见得多了,那么他为什么不拷贝哈佛、耶鲁、牛津、剑桥或者海德堡,而偏偏要按中国古典园林式样来建造燕京大学呢?反观我们国人,却将好端端的北京城墙给拆毁了,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你说说吧,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司徒雷登的建校理念,就是通过校舍本身来象征燕京大学以保存中国优秀文化遗产为己任的办学宗旨。一个外国人,竟有如此宽广的胸襟,多么了不起啊!真是太了不起了!其实,这问题非常重要,攸关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信力,及其再生力……”
小杨还想往下说,这当儿,一对男女相互偎抱,沿着荷塘曲径闲闲地款了过来。他一觑一个真:男的是杨明华;女的隐他身后,半张脸让披垂的头发遮挡,瞧得不甚分明。
“明华!”
“嗨!”杨明华笑打招呼,“你好,老杨!”
那姑娘一抬手,撩起遮挡脸部的长发,朝亭子上张望——哈,安小薇!登时老杨呵呵乐了:
“咦嘢,作怪了!呵呵……没想到,竟是你哩!”
她脸上即刻潮起红晕,调皮地妍哂,反嗔一句:
“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见老杨在陪客,他俩并不过来寒暄,只遥遥地挥挥手,便相拥着去了。打背影望了去,明华一路讲些什么,神态赳赳的,似乎因偶遇他而洋洋着意色。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手儿牵着手儿,敞开心怀嬉笑着,跳蹿蹿地跨上台阶,来到这亭子里。瞧着这对孩子无拘束的亲热样子,小杨和凤姐不胜艳慕。两个人静默地观瞧,彼此悄然了片时。凉亭的阴影悄悄扩展,蠕蠕地爬向他们。几分钟后,这对孩子离开了,依旧手儿牵手儿,亲亲热热,好开心哦!不经意间,时光悄然流逝。凉亭的屋檐阻截了明艳的骄阳,方才凤姐的脸庞儿还照映在日光下,此刻阴影已经悄悄移到她脸部,全身则退到一片灰色阴影里,仿佛素描头像中的背阴部位。少顷,一双玉色蝴蝶扇动透薄的翅膀,一款一款地飞过来,满带祝英台依恋梁山伯的那股子劲儿,灵动地飞到他俩近前。蝴蝶迎着风儿款款飞,两对翅膀挨挨擦擦的,时不时接触一下,每一次的轻轻擦碰,似乎都传递着难以言述的亲情厚意。蝴蝶们一翩一跹地款飞,翅膀开开合合的,姿态真是优雅极了,彼此配合得很是默契。环绕凉亭闲趁戏逐了几圈儿,蝴蝶们朝紫荆花丛盈盈飞去,盘盘绕绕了好几圈儿,这才渐飞渐高,翼梢灼烁着光亮,终于融进灿烂阳光里。默然片晌,凤姐霭霭着脸庞,拿捏起细嗓子,抑黯地打问:
“你说说,阿然躲着不肯见我,究竟为什么?”
“恐怕是……不愿见你吧?不久前,他老婆来北京了。”
“哈……哈哈……好笑死了!真真好笑死了!”
凤姐涩涩地干笑几声,甩了甩打理得熨熨帖贴的秀发,一股高档香水味儿随之逸散开去。
“千里迢迢地,我从海口跑到北京来,想见一见阿然,他有什么必要躲着我呢?难道他这么没出息,天天让老婆监视着,竟然连会好朋友的自由都给剥夺了吗?如果他老婆不放心,那很好办的:她可以陪丈夫一块儿来见我嘛!”
说到这儿,凤姐脸上现出几丝愠色,口吻颇为不屑,又把嘴唇扁了一扁。
“我不过是想请他吃顿便饭,和他聊聊闲天。他用得着这样子吗,你说是不是?”
“是,是。”小杨嘴里应和着,抬手理了理鬓发。“呃……今天,我又收到他的一封美国来信,已经通知他了。他答复说,明天一准过来领取。到时候,我把你这番话转告他吧!”
“小杨,偏劳你了!”凤姐赞许地点头,恰到好处地嫣嫣一笑。“你转告阿然吧,说我下周就回海口。这几天,我的手机24小时开机,专等他的来电。另外,这儿有封信——”说着,拉开坤包的拉锁,取出一封信件——“烦你转交给他!”
小杨接过一看,信已封缄,但是未贴邮票,上面写着一行字:
“烦请小杨交应超然亲启。”
他一口应承,轻轻快快地:
“好嘞,放心吧!只管交与我就是了!”
“麻烦你了,谢谢哦!”
送走了凤姐,老杨回到宿舍。不一会儿,谭冕推开房门,气喘吁吁抢步进来。他脸上满是灰土油汗,气色不成气色,心头似乎有一股子愠怒,仿佛开锅后的水蒸汽,怒气勃勃难遏地往外直冒呢。抄取他书桌上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冷茶。随即他把脚一跺地板,愤愤恨恨地嚷骂:
“丢他妈的,霉臭兮兮!今天下午,可倒霉了我!”
众人都诧愕,疾忙打听端详。谭冕当即嚷述起来:
今天下午,他进城去赴吉安老乡的一个聚会,多喝了些酒水。回来时,坐在小公共汽车上,一路上打瞌铳。在中关村站下车后,忽然记起:在西直门打车票时,给了女售票员一张50元大票子。当时女售票员对他说:“找不开,到站时再说吧。”结果呢,下车时他浑忘了。走到北大南校门,他溜了眼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液晶显示屏上,绛红色数字一下一下跳动着,尾数恰好是“50”。猛然牵动他记起这件要事,赶紧打的追赶那辆小公共汽车。一路上堵车严重,追到终点站香山,好不容易追赶上了。女售票员却死活不肯认账。她嚷嚷说:“你是坐了我这辆车,但是,我不记得你给过我一张50元的大票子。”
“你告她去!”
杨明中忙建议道,又问他留没留车票。谭冕答没有留,因为坐小公共汽车,通常是不打票的。大家听毕,摇头惋叹,啧啧连声。
“嗐,算了!吃一回哑巴亏,交点学费买个教训!”王风淡淡宽慰他,说时方步踱到窗跟前,张臂当风取个凉快。“钱这玩意儿,好比夏天身上的泌垢,多了无益,去了又来。”
老杨想趁势取个笑,于是粲开抿嘴,捷口搭上话:
“前日子逛万圣书园,我力劝你把《世界名诗鉴赏辞典》买下来,你还嫌它太贵了,舍不得购买。这会儿怎么样?‘不听老杨言,吃亏在眼前’[②],应验了吧?”
“你呀你,拿这事来说嘴,‘关节炎偏逢黄梅雨——老毛病犯了’!劝你少犯轻狂,别太过逾了!”杨明中在他臂膀上拍一下,仿佛拍打并不存在的一只苍蝇。“人家心里打紧的不自在,你不想着去慰抚,反倒嘻嘻哈哈乱说一气,嚼舌根损人家!”
老杨蹶然惊惧,意识到刚才说话冒撞,疾忙钳口禁言。上一回,他俩闹翻后,生分了近一个月,彼此胸存芥蒂,未曾交过一言。有一天,王风过生日请客吃饭,他以东道的身份劝解一番,两位这才重新修好。古人说“大气不过夜”,谭冕也不是那等窄胸襟。
“钱没要回来,打的倒贴了30元。妈妈的,唉,倒霉透了!”
咂嘴弄唇的,谭冕嘟嘟囔囔絮说不休,郁气勃焉,怅气鼓焉。
“气得我,嗐!”他一脸霉相,呐呐喃喃着,“屁眼要炸裂了!”
晚饭后,老杨告诉杨明中:海淀图书城新开张一家音像店,挺不错的。基耶洛夫斯基导演的《红》、《白》、《蓝》,VCD已经到货,摆上货架了。
杨明中正闲着身子,听得眼眸灼灼一亮,仿佛燃着的两枚烟头,忙忙地打问,嘴唇皮颤颤着:
“哦?确定吗?”
“可不是嘛。上午我去闲撞,偏巧就撞见了。可惜售价不菲,当时手头没带够钱,我就没当即拿下。”
杨明中抖激起身,将手头摸着的书本合上,且塞到枕头下,忙忙地一把拽上他,说:
“还待着?快快,陪我踅一遭去!”
基耶洛夫斯基导演的片子平素难得一睹,“二杨”在北大图书馆音像资料室看过那么几部。现如今,杨明中对电影越发痴迷,抢购影碟成了犹如随菜便饭,“心疼钞票”四字也顾不上。
刚出北大小南门,迎面匆步走来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手里拎着老大的两捆书。但见他:瘦长脸憋得赤酱酱,步履一踉带着一跄,照此情形看去,那两捆书分量颇颇沉重,才勒得他掌心肉红得凹陷。其时小南门的两扇大铁门已经关闭,只开着门上的那扇小铁门,由于门坎开得较高,跨越颇不容易。但见他右手拎着书捆将腿迈了进来,身子也侧着过来了,但是左手拎着的书捆没有过来,狠狠啄咬了一下小门框:“咣当!”捆书的绳子松歪了,那些书本零零地散落在地上,推究其缘故,大概捆绑时所下腕力不足,塑料勒得不够紧,打结得马马虎虎吧。
“二杨”赶紧上前,弯腰替他捡拾,帮忙将书重新捆扎好。老杨发现,那都是些哲学和宗教方面的书籍,另有几本英语语法和词汇练习方面的书籍。那青年顾不得揩涔拭汗,忙不迭地张口致谢:
“谢谢同学!谢谢呀!太谢谢你们了!”
那青年抬头扬脸,把腰板直挺出风度来。“二杨”展眼一看,当即惊惊愕愕了:
——咦,好怪呀!
——竟然是慈悯和尚!
老杨上下端量端量,凿凿地吃惊不小!眼前这位“花和尚”,重新蓄起了头发:一头飘飘逸逸的黑发,长发抵肩,半遮掩了耳垂。小胡子也蓄起了,打理得极漂亮,漂亮得极雅致,仿佛黑漆书写的隶体“一”字。打侧面扫瞄一瞄,那柴瘦的身躯较以往更加线条,但见他:上身穿一件Play Boy牌T恤衫,下身裹一条苹果牌牛仔裤,脚下著一双乌黑锃亮的尖头皮鞋,往人面前昂昂一立,风流得跌跌宕宕,派头可算玩到家了。若不是凭着素日熟稔、腮颊凹陷的皙白面孔,眼前这位劲耍倜傥的公子哥儿,孰敢贸贸然迎上前去,把子之手快焉相认?
“呵呵!‘二杨’呀,久仰久仰!”
爽然粲然,慈悯哂哂矣。他掏出烟盒给“二杨”敬烟,杨明中伸手接过来,老杨则摇手示谢,一摇再摇,终于谢绝矣。
“慈悯,好家伙!这是……怎么回事儿?”
杨明中吐了口烟圈儿,指了指他的头发,带笑问道。
慈悯也吐口烟圈儿,快然捧腹而笑,灿烂着那张瘦长脸说:
“我不叫慈悯了,已恢复俗名:段小真。”
“恢复俗名?”
“对呀!我还俗了!”
“哦——!”
“二杨”拖长腔,齐齐叫了一声,满带诧惑不解。哈哈,趣得紧!活脱脱一出“燕园变形记”的把戏,竟然上演在眼面前!谁说不是呢?
“好好的,你怎么想到还俗呢?”杨明中微微笑,继续打问。
“唉,一言难尽!”
段小真良有感触说:当年他到大华山出家,是迫于母亲之命,让母亲给坑苦了。那时他岁数太小,一个不更事的伢崽。今年五月份,失散多年的台湾叔叔返乡探亲,赠给他一笔钱,支持侄儿还俗,重振瑞金的段氏家业。就这样,他把袈裟脱了。
“那么,你买这些书……”老杨指了指地下的两捆书,惑惑地打问:“做什么用呢?”
“哦,是这样的……”
段小真又惬笑起来,简捷解释说:现如今,他正全力以赴攻读英语。打算明年报考北大哲学系研究生,中国佛教史专业的。
老杨知道,段小真拿的是江西电大中文系的本科文凭,和谭冕一个样。他不禁翘起大拇指,忱忱地赞夸:
“蛮好,蛮好嘛!志气腾跃!照此情形看,你要当第二个谭冕了!”
忽想起什么,段小真将吸一半的烟头掷到地上,抬脚“噗”的一声踩灭,随后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十元票子,递给老杨:
“那本杂志,我实在找不到!赔你十元钱吧!”
“算了,拉鸡巴倒吧!”
老杨拿双手搪了回去。对这么一本旧杂志,他本是无所谓的,若坚拗于索赔,则其迂甚矣。但是,既然晓得对方是何等样的角色,今后他是再没兴趣相与这号人了。既然彼此殊趣异路,管宁割席不厌早矣!
告别段小真后,“二杨”朝海淀朝图书城继续走,随口议论着这件燕园奇谈。赶到那家音像店一看,却见关门吊锁了,门上贴一张纸道:
“店主外出进货,下午打烊。”
“二杨”殊怏怏,废然而返。回来路上,忽有人寻呼杨明中,他在路旁公用电话亭回电话,之后说:“有件私事儿,我得赶进城去。”说完,截了辆出租车,挥挥手作别,离去得匆匆。老杨熟悉他的做派,知道又是忙碌他的交际,也不便多过问。他独自踱回宿舍,但见空寂无人,便泡了杯精制新茶,闲焉适焉坐喝。这时候,夜色渐渐加浓了,惟有西边天陲隐约着一泓亮光,沉静如春湖之水。滞粘的暑气侵入室内,平添了几许烦闷。执拗的蚊虫飞撞着纱窗,发出微响叮叮叮叮,仿佛顽皮孩童的无聊游戏,自在地无谓地重复着,敲叩着小钟什么的。老杨啜了一口温茶,随手取过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将书页打开轻轻。他刚要埋首攻读呢,忽一下瞥见书页里夹着的书信——凤姐的那封书信——便心动疑猜,觉得事情不对头,个中必含蹊跷,于是灌注全神,暗暗焉忖度:
“究竟是封什么信呢?”
他努力忆着马熙凤校长白天讲过的话,试图从中审绎出些许蛛丝蚓迹。
——为什么凤姐如此执拗地想见阿然呢?
——为什么阿然明知凤姐来京,却刻意规避她?
——为什么他连她的电话也拒接呢?
如同挂饰吊悬在空中,问号们荡过来荡过去,分明探手可及的嘛!
答案只有一个:她是他的情妇!
照此形景看,在他替培英实验学校设计暑期夏令营计划的时候,马熙凤和英超然便勾搭上了。现如今,两人分别近两年了。凤姐眷恋她昔日的小情人,便借着开会的名义,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意图与应超然欢然相会。她饥渴地切盼在情人怀抱里,再温存那么一回,再缠绵那么一回,再骚兴那么一回,再青春那么一回。据马熙凤说,这次会议对于她并不怎么重要。那么,她坚意北上首都,完全为的是和阿然会面,这一点无可置疑了。也许平时电话交谈时,阿然对凤姐说过自己将赴美留学的意向?而凤姐蓦地意识到,转眼将年老色衰的自己,或许今生再也无缘亲近其肌肤?唉唉,凤姐该是多么忧伤唷!多少个风晨月夕,多少个漫漫长夜,凤姐苦苦地念想。念想谁呢?念想他这个新结识的情人,或者说小冤家。她念得心痛神痴,为此泪不能禁。每每蜷在卧室里或躺在被窝里,她暗自幽啼呜泣,泪水汪汪地滚落脸颊,打湿了枕巾的一小片。老杨知道凤姐离婚了,儿子判归母亲抚养。不过,她前夫是怎样的一个人?究竟谁先提出离婚的?他并不清楚,也无意过问。估计阿然也不便过问,未必洞晓偌多吧?
从书桌上端起茶缸子,老杨轻轻啜了一口,“咕”出一声微响,喉节上下一错动。他将茶缸子往书桌上一蹾,一只手托在腮帮子上,沉静遁入深一维的悬想:
这趟马熙凤来京城,心心念念着幽会应超然,来个旧情再续鸳梦重温。这个逻辑推理也合乎人情,对对!十有八九就是这样。尴尬的是,她哪里承望到,竟在一个橡皮钉上碰破鼻子!好比在海滨浴场脚抽筋游泳,凤姐呛了满肚子浑水,咸涩咸苦不堪言啊!其实,阿然和凤姐见面,根本就不会对他造成任何麻烦。作为一个半老徐娘,凤姐很懂爱的性质,也很珍惜这份感情。对于年岁小一轮的阿然来说,凤姐实际上对他怀着近乎母爱的情怀。凤姐只想慷慨付出,丝毫不虑对方报答,换言之,对方的索取本身就是最好的报答。这是一种无需对方付出代价的性爱。可以说,这是人类性爱的一种异化,却是一种良性异化,就像人身上的良性肿瘤,并无碍于生命的健朗。
阿然呀阿然,毕竟你嫩了些!太嫩春啦!
你丝毫不理解这一点呢!
你很担心,凤姐是个极其自私乃至性格畸变的女人,干出什么有损你名誉的事情?
也许你认为:女人都是十足的情感动物?女人的情欲一旦激活,就会骚动得臊屁滚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若这么想,那可是你的错喽!
彻头彻尾地搞错啦!
一个深爱男人的女人,她是不会伤害对方的,绝不会的嘛!
阿然呀阿然,你真不了解女人!
阿然呀阿然,你真辜负深爱你的凤姐!
“不不!你搞错了,搞错了!大错特错啊!”
他猛不丁爆嚷一嗓。声波萦萦嗡嗡,激荡在寂谧的房间里,涡漩起三澎四湃的回响,着实唬了他一大跳。
为印证这悬想,他翼翼地揭开信的封口,朝下轻轻搕了一下,里面叠成三摺的信纸便滑出一角。他捏住,抽出,展开,默读:
阿然:
你好!
真的好想你!
下周三,我就要结束学习,回到海口了。今天是周末,同屋的都出去了,有购物的,有看电影的,有上舞厅跳舞的。只有我这痴情人儿,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怀着一心凄楚的情愫,抖抖地拈起蘸水笔,给你写这封信——绝情信。
这一次,我抱着和你在北京欢聚的渴望,千里迢迢来到北国。名义上,我来参加跨世纪基础教育新理念全国中学校长培训班,可实际上,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全然是为你而来的。我巴巴地盼着在你生活的城市见到你,渴意盎然地翘想陪你好好玩一回。连避孕药我都备好了——你不喜欢戴避孕套,这个我清楚。我打算和你开怀地度过这段美好时光。我带来足够的钱,计划也拟定了:先在北京饭店的总统套房里美美地睡上一晚,然后我们去内蒙古草原、天山天池、云南丽江……游玩一趟,地方随你挑选。但是,我万万想不到啊!阿然,我给你打过无数次Call机,可始终得不到你的回音。一开始,我特别恨你!你明明在北京,却这样作冷作酷,拒绝和我见个面。你呀你,比柳湘莲还冷心冷肠啊!
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啊?我心里一遍遍问自己。“阿然!你好……”我咒骂你,话没说完便泣不成声。我有什么错啊,你狠着心肠伤害我?连见上一面这个小小愿望都不让我满足,你怎么对得起大姐呢?商海里猛拼苦搏十多年,我见惯了尔虞我诈的勾当。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我在风月场中徜徉多年,饱尝世态人情的凉薄况味。我的感情多次遭受惨创,可以说是伤痕累累吧。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啊,连你也这么狠心地伤害大姐!我向小杨打听你的近况,可能受了你的叮嘱吧,一开始他支吾我,最后才在电话里吐露实情:原来你夫人在你身边。我明白,你是怕我妨碍你们的“金玉良缘”,对吧?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么做很对,这是结束你我之间关系的最好方式。
啊!我真是太傻了!太痴情了!
写到这儿,我泪流满面。双手不住地颤抖,泪水从指缝里涌了出来,捂也捂不住。泪水洇湿了信纸,有几行字模糊了,笔迹漫漫漶漶。我想换张纸重写,转念又一想:唉,算了!让你瞧瞧旧情人的泪痕,也没什么不妥的。
这次我来北京学习,日程张罗得挺紧张,天天被安排听报告:有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司长做的,有中国教育学会会长做的,有北京四中、北京景山学校和北大附中校长做的。还安排我们参观了上述中学。但是,即使在课堂上,我仍然翘想翘念你,翘想得心跳耳热,脸盘子烧烧的。我接受不了这个残酷事实:你我同在一个城市,竟无缘谋上一面!有时想着想着,不觉得眼圈儿一红,清清泪水涌了出来。这时候,我便假装犯睏,趴在课桌上,拿袖角悄悄擦掉泪水。到了周末夜晚,翘想你翘想得更厉害,每个念头翘挺老高,怎么都按捺不下去,手掌心仿佛握着你翘挺的老二:分明一股温情的暖意充溢心头,看一看又什么都没掌握,于是泄气地叹息,披散的长发覆盖住脸盘:“唉——!”有时候,我真怕自己支撑不住,会病倒在北京。难受的时候,我便披上一件外衣,独自悄悄地离开宿舍。到哪儿去呢?实际上,无处可去的。我走出学校大门,来到附近道路岔口的立交桥上,独自在星光下踟蹰。交通繁忙得很,汽车从我脚底下穿梭似的通过。无数车灯连成一片,犹如一条平静的光河,和天上银河相互辉映,这条河水活活地流淌,无声无息,流动的亮丽。望着眼前璀璨的都市风景,我感到自己异常孤独,仿佛置身于无边的荒漠里,四下望去茫茫无际。这是一种无助的孤独,和一种绝望的孤独。有时候,我真想……真想纵身跳下,一死百了啊!
“六一”国际儿童节那天,我赶回海口去过节。原因很简单:儿子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想妈妈,好想好想。本来,临行前我和儿子讲好了,今年妈妈不在家里过节;同教务主任也打好招呼了,安排儿子到他家里过节。但是,临到这一天,瞧见商店里红火热闹的景象:人们在忙碌地购买儿童礼品,一派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霎时间,我脑海里浮现出你,栩栩如真。你当然不会过儿童节,这个我明白,心里有数的。但是,想必你妻子做好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坐等你回家美美享用吧?然而我呢?一个被情人丢到脖子后头的中年妇人,孤零零地踟蹰在北京长安街上,如兰心事悄悄萎谢。常言道:“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想到心上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我好不伤心!真是伤透了心啊!
阿然,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再一次尝到被男人抛弃的滋味。这种涩心涩肺的滋味,十年前我尝过一次。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北京民航大厦买了一张机票,当即赶回海口市。儿子见到妈妈,惊喜万分地扑到我怀抱里。儿子还天真地以为,妈妈是为了给他赠送节日礼物,才特意大老远地从北京赶回海口呢。儿子哪里会明白,此时此刻,做母亲的内心很痛苦啊!次日下午,我登上飞机,匆匆赶回了北京。
来回这么一趟,花费我三千多元。钱虽然花得很无谓,但是总比我独自剩在宿舍里,饱受情爱的熬煎,要略强一些吧?这份熬煎究竟谁带给我的?是你啊,阿然!
冷静下来,我终究想明白了:有上坡的地方,必有下坡。阿然,你和我的情分,已经走到了尽头。人们常说:“女过三十豆腐渣。”在你眼里我不再有魅力,这是很好理解的。请放心吧,我不会再给你打Call机了!不会再想见你了!我要狠下心肠,把你从我的生活中剜去,就像剜去深深扎进我心头的一根生锈的铁刺。俗话说的:“好梦儿只有一回。”有过这么一回,我真的是足够了。没权力向你索取更多。我承认,自己误被情惑,一直惑到如今。我的好梦儿已经做完。从今往后,我再没有好梦可做了。从今往后,我和你两无干涉。
听小杨说,你即将赴美留学,我听了心里实在高兴啊!我知道,你终究要成大器。当初我就料定,你这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信的最后,我想对你说这么句心里话:和我有过亲密接触的男人可以组成一个加强连,你是其中的最棒的!真的呀,你是我生命的盐中之盐!
祝你好梦成真,我不挡你的道!
好啦,就此打住吧!
永别了,阿然!
                 马熙凤,六月四日
老杨始而惊得目瞪口呆,继而乐得嘴巴歪扯到一边:
“嘿嘿嘿!谭冕说得对:我呀,确实是块当小说家的料!”
呈送学位论文的时间到了。
遵从导师吕诗品教授的叮嘱,杨秋荣拟请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教研室主任左教授担任评审之一,但是左教授赴台湾开会了,论文暂时没有呈送,且等他回来吧。这一日,吃过午饭回到宿舍,老杨在楼道的信箱里发现两封信:一封是芳岛美湄子从日本东京写给王风的,她最近有事回国了;一封是叶红写给杨明中的,寄自河南省洛阳市,显然她回单位上班了。老杨将两封信往宿舍正中王风的书桌上随手一撂,之后往自己的床栏上倚靠,抓起布尔加科夫的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信手披阅起来。不一会儿,杨明中抱着一叠打印装订好的论文进屋来,告诉他:
“今天左老师从台湾回来了,通知我们送论文去。”
“行啊,下午去吧?”
“还是傍晚吧!”杨明中忖谋片刻,“咱们早点儿吃晚饭,行吗?”
老杨知晓其意,他要避免在导师家吃晚饭,便点头同意了。杨明中考虑问题,总是极周密、极细致的。
“这封信,是你取的吗?”
杨明中抓起桌上的信,边拆看边打问。见老杨点头了,他便道声“谢谢”。
少顷,王风匆匆推门进来,他背着书包,手里捧着一份盒饭。
“老王,你怎么不去食堂吃饭?”杨明中关切地询问。
“北图分馆刚回来,”王风把书包搁下,粗粗地喘几口气,“累坏了,不想吃食堂。”
北京图书馆已更名为中国国家图书馆,但是人们习惯于沿用旧称。为查找论文资料,不惯早起的王风只好硬撑着起床,今天一大早便往城里赶。
“老王,有你一封信。”
杨明中伶俐乖觉,在王风跟前卖好儿,他指着桌上信件,抢先告诉了。
“哦,谢谢你!”
王风边看信边吃饭,突然他用鼻子嗅几嗅。
“嗯?老杨,你是不是又放哑屁了?”
老杨忙声明没有。
“不可能!我鼻子特灵,屋里有异味,我一下就闻出。”他用手在鼻子前扇扇,又从桌上取香烟和打火机,“啪”地打着,吐出些许烟袅儿。“你呀,以后干脆放响屁,要不就到水房放去!”
老杨给说得哭笑不得。昨午他放了个哑屁,王风责备他不讲究公共卫生,当时他嘿嘿憨笑道:“这叫‘屁气袭人知昼暖’[③]。”把大家乐了个不亦乐乎。不过,今天他确实没放臭屁,老杨再次予以否认。
“真的没放吗?”王风见老杨极口否认,也不禁疑惑起来。“这就怪了……老谭,是你放的吗?”他问上铺的谭冕。
谭冕刚刚躺下,还没有入睡,连忙答说不是。
“咦,真是怪了!”王风过去动动插销,将窗户打开了。“明明闻出一股子怪味儿嘛!”
“是有股怪味儿!”杨明中翕动鼻翼嗅嗅,点头表示确认。
老杨放下书本,俯身到床底下,睃来睃去,探手翻寻着。
“哇嘻,老谭!你的袜子,散发一股馥郁的臭气!”
大家知道谭冕是汗脚,便点着备好的引子,笑弹“轰”的一声爆炸了。
谭冕忙道“对不起”,赶紧爬下铁架床查验。他搜出塞在皮鞋里的袜子,凑到鼻底嗅了嗅,嘟囔道:“不臭嘛……这真怪了!”虽这般说,他还是将袜子丢进盆里,端到水房去放水浸泡。之后回屋,他趴下身子,在床铺底下寻找。
“你寻什么?”老杨大惑不解。
“怪呀!这股子味道,怎么还在呢?……喂,老杨!这箱子装的什么?”
“樟木箱吗?装的是日记嘛,你见过的。”
“不,不是樟木箱,是搁它上面的那个小木箱。”
“小木箱?”
“对,小木箱。我怀疑,怪味是那儿发出的。”
老杨忙俯身,睄看一眼:哎唷!那不是去年年底,哥寄来的那箱墨鱼和香菇吗!原打算送给白守信的,不过后来他没送过去。撬开一看,只见香菇上麻密密,爬满了虫子;没干透的墨鱼发霉,一股子腥臭味儿冲鼻孔。大家惊叫高呼:
“哇,不得了!老杨,赶紧扔掉!”
他忙将小箱子扔进水房的垃圾筐里,回屋后,吃谭冕好一通怨嗔:
“这几天,我总嗅着一股子异味,却说不清打哪儿来的。还以为是自己汗脚发出的呢。生怕落你们埋怨,我只好每天勤换袜子,活得战战兢兢的。万万想不到,是你这愚兄在捣鬼!”
大家轰笑起来,都嗔骂老杨脑瓜子糊涂。老杨拱手抱歉,憨笑连连说:
“时隔好久,确实给混忘了。要不然,除夕夜和檀弓吃火锅的时候,我肯定贡献出来了。”
下午近5:00,“二杨”骑车去送学位论文。路过三角地,他们顺便看了看海报栏。期末到了,同学们忙于应付考试,学术讲座骤然锐减,学生社团活动也渐趋沉寂。但是,今天海报栏贴出了几张令人瞩目的海报。一张是北大棋协的喜报,说本届“京华杯”围棋赛今日胜利结束,北大队以明显的优势击败清华队;一张是文史哲三系迎百年校庆系列学术讲座(之十九),关于西方阐释学的;一张是北大山鹰社的,为迎接母校百年校庆,北大山鹰社拟于今年暑期赴西藏,攀登一座海拔7000米以上的雪峰。
老杨吃惊道:“听说山鹰社去年有个会员的手指冻坏,只好截指了,今年他们还敢再去?”
杨明中说:“截指的会员自然是去不了。不过,我确实不理解他们这么干的意义。”
“如果你有这种体格,你会去吗?”
“不,我不会。”杨明中摇摇头,“老子说:‘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孟子说:‘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人必须有自我保护意识。”想了想,反问他一句:
“你呢?会去吗?”
“我肯定得去!”老杨不假思索回答,“孟子还说过,‘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还有一张是北大剧社的,内容是: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全国大学生戏剧节,北大剧社今晚将在五四体育中心礼堂首演萨特名剧《死者没墓碑》,本剧艺术顾问英达先生应邀回到母校观摩演出。北大剧社热烈欢迎师生们光临指导!
老杨凑到近前,想细看一看演员表,杨明中却悄扯他的袖子:
“哎,走吧!没啥可看的!”
老杨见他脸色大不悦乐,遂作罢。两人继续往前骑,他忽想起一件事,忙打问:
“哎,我说明中!锥读会没搞活动,达两年之久矣。你还打算搞不搞呀?”
所谓锥读会,是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研究生成立的民间学术组织,宗旨为八个字:“锥钻学业,携手进步。”活动方式是:选择本专业的学术名著,大家先是分头啃读,而后确定某个日子集中讨论。当时,杨明中入校不久,专业学习的劲头挺丰足的,由他倡议发起,老杨等人积极响应,于是“锥读会”宣告成立了。杨明中荣任会长,老杨忝任副会长。经过商议,大家选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作为第一本读物,由老杨开讲。殊不意,头一次萃聚就哑炮,兴头淋湿了。事情是这样的:临到开讲了,老杨发现文静手里连本书都没有拿,急问她,答曰没借到书,图书馆的给借光了。安小薇落座三分钟后,掩着媚形的小嘴儿,串连起两个大呵欠。杨明中问怎么回事儿,她歉然一笑说,中午她们宿舍来了客人,拉她一块儿打扑克。她不好意思拒绝人家,于是从中午打到晚饭时分。老杨心里颇不爽悦,没兴致多费唾沫,不拘扯淡了三五句,也就草草收了场。过了个把月,开展第二次活动。这一次,老杨请来白玄哲博士,宣讲海德格尔的《艺术作品的本源》,效果也是平平淡淡,心弦钮子放松了,再紧起来挺困难的。此后“锥读会”偃旗息鼓,再也没搞任何活动,大家忘却了有这个学生社团,偶一提及竟发讶诧:咦!果然存在么?
“唉,罢了!”杨明中慨叹,“大家没兴头,搞不起来啊!”
“文艺理论太枯燥,大家兴寡趣索,不愿下功夫狠啃。”
“实际上,包括你我在内,大家都在混——混张文凭!”
老杨咧嘴一笑。当时四目以对,嘿嘿呵呵的,狂兴了一回。
“不过,我建议‘锥读会’近期搞个活动。”憨笑过后,老杨建议说,“你请左老师讲他这次台湾之行,大家肯定乐意听的。”
“嗯,好主意!”
“也有可行性。”
“嗯,确有!”
“说实话,中文系在学校的地位够边缘了,咱们专业在中文系又处于边缘,简直是边缘中的边缘。”
“是,没错!三角地鲜少见到咱们教研室老师举办讲座的海报,有时走过三角地,我都感觉难为情呢!”
“我也同感。说实话,文艺学不该这么狼狈的。”
“中国人嘛,纯粹理性欠发达,奈何?”
……
这样一路清说着,来到位于燕北园的左教授家,各自呈上供评审的学位论文。左教授招呼落座,他夫人殷勤献茶,又捧出装满果品的攒盒,搁到沙发旁的茶几上。寒暄已毕,老杨手里剥着桔子皮,抛了个眼色与杨明中,意思是:刚才我们合计过的,眼下该你动议了。不料杨明中却有意垂下眼睑,神色很有些犹豫,想迁延住不说,叫他也丢开手。老杨不便越俎代庖,心里只是干焦急,嘴唇不住地翕张,又朝他使眼色,屡屡想直捷把话题捅了出去。
“秋荣,你有事要说吗?”
左教授捕捉了他的眼风,笑笑地打问一句。
“哦,是这样的:明中有件事情,想请您……”
“是吗,明中?”左教授偏过脸去,转而问自己弟子。“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办吗?”
杨明中这才打定主意,把举办讲座的想法说了出来。
“好哇!既然大家有热情,我可以拨出时间,给你们讲讲。”
左教授默然掐算一下,把讲座时间定在6月4日,下周一晚上。他叮嘱杨明中:
“由你通知相关人员,主要是本专业研究生,谢绝本科生。”
“要不要……”杨明中恭身询问,“在三角地贴一张海报?”
“嗯……”左教授略一沉吟,“反正都是本专业研究生,你负责口头通知吧,海报不用张贴。”
没想到事情一说便成,“二杨”心里非常高兴。告辞后,来到吕老师家。杨明中将论文恭恭敬敬地呈给吕老师,同时递上《四季》CD盘,并诚恳致谢。老杨这才知道,这盘CD原来是借吕老师的。
扳谈了些闲话,杨明中见吕老师不经意地瞥一眼腕子上的手表,又见他的衬衫系好了领带,样子像是要出门的,忙欠身打问:
“吕老师,您是不是有事要出门呢?”
吕老师说是,参加一个聚会,不过不着急;转念一想说:
“反正你们没啥事,干脆随我一块去吧!”
“这……不大方便吧?”杨明中谨慎地问。
“那不会的!”吕老师轻笑起来,“朋友聚会而已,你们俩不妨见识一下。”
“二杨”骑车随往,来到位于北大东门外的博雅赫斯咖啡馆。这是一家新开的咖啡馆,装潢朴拙古雅,艺术气氛扑面而至。迎门一张豪尔赫·博雅赫斯的巨幅照,镶在大镜框里,聚光灯照射着。这位世界著名的后现代小说家安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意态颇有些闲逸萧散,面前摆了张夔龙透雕牙子桌,桌上放一把造型别致的青花磁茶壶、一支派克金笔和几本精装书。其中有他喜爱的全套《一千零一夜》,另有一部摊开的英文书,印着一幅线描插图:一位古典装扮的中国少女掮着一柄小花锄,锄头挂个花囊,乃改琦画风——此系《红楼梦》英译本无疑,描绘的是“黛玉葬花”的场景。照片背景是几个储满书籍的大书柜。博雅赫斯身穿一身斜纹面料西服,一手端茶杯,一手捏杯盖,两眼迷细着,蔼蔼然微笑呢;其右眼迷细得更细些,那形景仿佛刚呷了口马黛茶,随后不经意地一掉首,一副心舒意畅、其乐陶陶的模样。他眼睛里烁出睿智的光芒,仿佛穿透漫漫时空的距离,朝着仙怪游荡、狐魅出没的华夏古国投来不胜艳羡、无限神往的一瞥。那眷然驰往的情态透着博雅,叫人瞧着心里暖暖的,由衷涌起一股敬意。照片左下方斜列一行洒脱签名:“Jorge Luis Borges”,暗室技术制作的。
妙哉呀,好一张照片!瞧得老杨眼热心烫,好似喝了碗老花雕,暖温暖温的。
“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老杨心里咯咯发粲,“嘿嘿嘿……嘿嘿嘿嘿……”
一位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在前头导引,三个人闪过屏风,进入装潢富丽的大厅。咖啡馆老板迎上前来,和吕诗品握手寒暄,经介绍后,又与“二杨”握手。吕老师介绍他姓蒋,浙江奉化人。他是台湾一位颇具实力的国画家,近年来改而搞美术评论,在北大艺术系担任兼职教授。老杨依稀记起:上个月在三角地,他见过蒋某搞学术讲座的一张海报,惜因诸事繁忙没去聆听。蒋老板殷殷勤勤领着他们登上阁楼。楼梯是硬木制的,护栏嵌有木雕花饰,式样庄重雅朴,凹处髹了银。上到二楼,转过集锦槅子,是一间布置典雅的会客室,比例合度的长方形,铺着木质地板,当中摆一张配有十几把硬木椅的椭圆形大桌案,正对楼梯那面是一扇落地大玻璃窗,两边墙上各有三盏造型别致的装饰壁灯,靠墙摆放两个储满书籍的大书橱。墙上张挂数轴折枝花卉写意,出自蒋老板的手笔,画题分别是:“艳冠群芳”(牡丹)、“瑶池仙品”(杏花)、“霜晓寒姿”(老梅)、“香梦沉酣”(海棠)、“韶华胜极”(荼蘼)、“连春绕瑞”(并蒂莲)、“风露清愁”(芙蓉)和“武陵别景”(桃花)。老杨将两臂反背,边走边看,依次细细鉴品。临近槅窗的墙壁上,嵌着一排红木凹槽,皆依古董玩具之形抠成,槽子里摆放了几件景德镇瓷器。整个会客室雅洁异常,纤尘不染。三位学者模样的男士在翻阅杂志,缓声漫聊着,表情轻松闲适。其中两位“二杨”认识:一位是曾造访他们宿舍的“北大行书王”,另一位是北大中文系中国当代文学教研室的张副教授,他绰号叫“后张”,是中国后现代主义研究的一杆大旗。还有一位男士,瘦高个,脸有瘢,络腮胡,长发披肩;戴一副金丝眼镜,衣着很是随便,有些欠修边幅。经蒋老板介绍,知他小名阿义,一个“北漂”艺术家,从事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
服务小姐端来一杯杯饮料,大家各取所需,随之面色散淡下来,逸态可捧可掬。蒋老板说话时,老杨啜茗静听,知今晚聚会目的是商讨办刊计划:蒋老板拟出资创办一份艺术批评杂志,以促进中国先锋艺术发展,尽早与世界先锋艺术接轨,图个齐头并进。接着,他们就办刊方针、资金运作、发行方式等问题掬诚地交换意见。之后,“北大行书王”聊起今年年初在东京举办的国际行为艺术节,说他的《流水》备受关注,好评如潮,抱憾的是终究没能夺奖。
“所有的奖项,都让西方人拿走了。”
“都拿走了?也就是说,让他们全包揽了?”
“是呀!他们全包揽了,就跟奥运会上中国队包揽乒乓球赛的奖牌一样!连东道主日本人,也惨兮兮的,只捞到一个鼓励奖。”
“嗐,不奇怪!行为艺术嘛,毕竟是西方人的玩意儿,咱们玩不过人家的!”骚然兴叹的不是别个,正是“北大行书王”。
“问题的关键在于,”吕老师强调指出,“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乃是水火烈撞的。你这件作品的东方语境,吃洋面包的西方人呀,他们根本就进不去!”说毕,啜一口哥伦比亚咖啡。
“很对,这话的是!的是的是!”蒋老板欠身首肯,笑粲几声,兴味悠悠然。“‘画水速灭’[④]的佛家妙谛,洋鬼子岂能抓寻得到?量他们智商也就尔尔,敌不过悠悠中华的霄外高僧,以及倜傥奇崛的狷介畸士!”
“罢啦,罢啦,真叫没法子!”张副教授闷声浩慨,眼镜架轻轻往上一推。“在后殖民时代,所谓的交往理性,不过是一种理性乌托邦,一则欺罔学界之谬谈。照这般情形看来,中国的先锋艺术家们前景灰黯无光,他们只能在西方强势话语和中国本土话语之间谋取磨合,寻求某种可通约性。能在世界主流艺术夹缝里求得生存,勉强站稳自己脚跟,他们就得排烧几十炷高香,念诵几百声‘阿弥陀佛’了!”
“‘夹缝里求得生存’,好好,精辟到家了!”带头掌几片噼啪声。
“确实,一语中的!”有人跟进,也鼓掌,“中的语中的语!”
于是乎,淅淅沥沥,滴答滴答,掌声拉起了稀屎,形成一长串。
……
谈话散漫而随兴地进行。之后,聊起某某大学副校长不久前嫖妓,让京城警察逮了个正着。又聊起令人头痛的中国学术腐败问题:眼下的中国学术纯粹是虚假繁荣,好些属于学术空泡;北大社会学系某教授的著作涉嫌剽窃;北京某高校去年评出20篇获奖论文,经过核对后发现,多半存在抄袭甚至严重抄袭;复旦哲学系查出一位剽窃他人学术成果的教授……直好比“粪里嚼渣,顺口接屁”,一切是那么无聊、那么乏味。偌大的中国学术界,俨然弄成“西门庆开染房——出不得白”了!
阿义冷坐于老杨的左旁,并不怎么开口。他们漫聊东京行为艺术展的时候,阿义一边翻看杂志一边漫呷咖啡,似乎兴趣不甚大。偶尔抬头搭几句话,他也显得笨拙木讷,还略带一些口吃。当他们聊起中国学术腐败的状况时,他更是漠然于衷,连听都懒得听了,只是信手浏览杂志,翻了一本又一本。待手头的七八本翻看完了,阿义将散置的杂志归了总,撂置在一旁。接着,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手指揉按眼部穴位,做了几下眼保健操;随后叉起臂膊往桌上一搁,肩胛骨老高地伫耸,将有瘢的瘦脸侧转过来,和老杨漫然搭话。
“你们学文艺学专业的,研不研究美术理论?”
“嗯,研究谈不上,涉猎一些吧。我们是中文系的,主要研究文学理论,严格说来,专业名称应称作‘文学学’。”
老杨对阿义所搞的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兴趣颇浓,遂请教他这方面的问题。阿义轻轻地嗽一声,打扫一下老妪阴道般干涩的喉管,对老杨滔滔解说一通。按照阿义的理解,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都属于观念艺术,是后现代思维的产物,二者近似,其策略是通过对现成品和生活行为进行错位处理,使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化,简单的事物变得复杂化,从而使人们的日常生活感知被艺术体悟所取代。阿义介绍了自己酝酿中的一件行为艺术作品:《八宝山殡仪馆的一次葬礼》。就在几天前,他说,一位搞行为艺术的朋友故去了。在这位朋友的葬礼上,他遭奇妙灵感突袭,创作出这件佳作。构思如下:八宝山殡仪馆一间吊唁厅,一群人被请来开追悼会,他通过摄像机将其过程拍摄下来。死者尸体安卧于大厅正中央,鲜花翠柏丛中。正面悬挂“沉痛悼念×××逝世”横幅,下面放个大屏幕彩电和录像机,播放着《英俊少年》、《青春之歌》、《人到中年》、《阳光下的罪恶》等影片的剪辑。尸体左侧布置成一个集贸市场,市井的杂嚣嚷扰此起彼伏;右侧布置成裕泰大茶馆,王利发、唐铁嘴、庞太监、常四爷、秦二爷等演员正在表演。主持人宣布追悼会正式开始,有人蹒跚着踱到话筒前,声泪俱下地诵读韩愈的《祭十二郎文》……
“啊!”
骇浪惊涛骁汹着,腾涌着,老杨下意识地发一诧呼。
叫声扰动了在场的,大家齐扭过头来。蒋老板笑吟吟,柔声打问:
“阿义,讲什么呀?大声点儿,让我们也听听嘛。”
阿义把刚才讲的复述一过,引来大家好一阵嘘唏:
“唉,对死亡竟是如此冷漠!心灵麻木到如此地步!”
“后现代的经典场景,此之谓也!”
“人心不可收拾了,唉……”
“依我看,这题目不妨改改,改为《一位后现代主义者的葬礼》。”
“你刚才说,她是搞行为艺术的,”吕老师好奇地哂问,“究竟谁呀?”
“史一菡。”
“啊,她么?熟人呀!”老杨再次惊叫,“怎么,她死啦?”
蒋老板也吃一猛愕,他诧然疾言说:
“我也认识她,一个性情中人!啧啧,好年轻啊!究竟怎么死的?”
“自杀,服安眠药过量。”
阿义说,他是半年前在一次聚会上认识史一菡的。上周三,突然接到她的一纸花笺,上面写着:“阿义:近好!请于×月×日(周五)上午9:30到舍下一聚,有要事相告。切勿失约,请记准时间!”这日子就是上周五。他觉得事情挺蹊跷的,但是不便违误,于是准时前往。房门虚掩着,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光亮。他推开一看,不禁吓一大跳!屋子里酒气汹汹,桌上搁着吃剩的菜肴和空酒瓶。她裸体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叫唤她,却叫不醒,只好掩门退出,离去。转过一天,就听说她死了。至于死因,阿义捻着暴长的胡须,打着磕巴说:
“也许是……嗯……感情受挫磨吧?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呃,听说几个月前她离婚了。”
大家啧啧称奇,发一通清议。老杨臆想:檀弓和她素相交好,过从甚密切。这桩罕事,他必深知根由,回头我得问问他,弄个清楚明白。
不想骑到三角地,老杨和檀弓可可地撞了个对面,便邀请他到静园散步。因北大图书馆扩建,馆前草坪给占用了,静园遂取而代之,成为北大莘莘学子纳凉、清谈和吼歌的绝好去处。入夏以来,静园的人气更旺了。静园和未名湖的气氛恰好相反:静园是由三面房屋、一面树木围合起来的一个封闭空间,不多的人声便烘托出一团闹煎煎的氛围;未名湖则地势开阔,气氛闲雅而沉静。此刻,静园草坪上人影憧憧,笑语喧腾。有人在吉他伴奏下吼劲歌。一些人边漫聊边挥扇。小商贩往来游走。叫卖零食、啤酒、饮料、冰棍和冰激淋的吆喝声此起彼和。两人嫌聒闹得慌,一前一后东踅西转起来。最后,走过一带竹篱的缺口,他们来到一院门前的杭爱碑[⑤]下。杭爱碑隐于一丛竹筠间,倒也清幽雅静。微风穿林而过,筠叶发出窃窃私语似的窸窣声响,听来十分爽耳;又将银色月光筛到地面和碑石上,缓缓地游移不定,幻现出微波粼粼的动态效果。碧凉凉的萤火飘飘熠熠,在低空绘画一道道流畅的曲线。两人骤感神清气顺,好似哑子吃着凉粉,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
“这儿好,挺幽致的!”檀弓笑指驮碑的龟石。“咱们坐上面吧!”
老杨点点头。落坐后,他急切切打问:
“檀郎,听我说!史一菡死了,你知道吗?”
檀弓脸色骤变,伤心地点点头,说知道,去参加葬礼了。
“听说是自杀。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自杀呢?”
“唉,罕事!提起来叫人难过!”檀弓悠悠一声怅叹,细述起来:
“上周三,我突然接到史一菡寄来的一张花笺,上面写着:‘檀郎:近好!最近我忙于创作,无暇过燕园访友。请你于×月×日(周五)上午10:30到舍下一聚,有要事相告。切勿失约,请记准时间!’读完请柬,我好生纳闷!以前她有事找我,每次都是先打电话过来。独有这一次,她郑重其事发来请柬。究竟有什么要事呢?左思右想,猜不透其中秘奥,于是按时骑车过去。房门虚掩着,从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光亮。我在门外高喊:‘小史!小史!’屋里没人应答。没奈何,我将房门轻轻推开。灯光下举目看时,我不禁吓一大跳:屋子里酒气扑鼻,她裸裸地斜躺在床上,一条毛巾被滑落在床底下。我登时脸红了,羞臊得不行。我蹑足往前走,刚迈出一步,忙又止步,眼睛不敢多看她一眼。接着,我便退出。我轻轻掩上房门,心兀自怦怦跳得厉害,仿佛要迸出心腔一般。脑子里乱乱腾腾的,我没多加考虑,骑上车子,匆匆离去,不一会儿便出了村口。我边骑边想,越想心里越纳闷。我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很不对劲!怎会这样一副睡相呢?莫非她……死掉了不成?想到这儿,我猛吃大惊,急火火地调转车头,匆匆忙忙往回赶。由于骑得太仓促,在村口上我摔了一跤,膝盖给磕破了。我轻轻推开房门,再次走进她的出租屋,见她依旧裸体斜躺着,依旧是那个姿势。静心谛听了片刻,她仍在呼吸,我听得清清楚楚。“吁,没事啦!‘夜路狂奔——自己吓自己’。”我咕哝一句,轻手蹑脚退出来,将房门带拢,然后跳上自行车,匆匆回到了园子里。”
“但是,转过一天,她就自杀了。”
“是。当天晚上,她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次日再也没醒过来。”
“哎呀呀……啧啧……哎呀呀……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干啊?听说她离婚了。是不是离了婚,她的感情受到刺激?”
“不,不是!她是为艺术而死!”
“啊?为艺术而死?”
老杨的心猛然间沉降,仿佛谁在背后狠劲一推,从高处跌落下来的形景。
“参加葬礼回来,我收到她一封信,临死前写给我的。信中写道:她构思了一件行为艺术作品,题目叫《一位后现代主义者的死亡》。缘故是:她精读几部佛经,便把世情俗理勘了个透,孳生了无力自拔的厌世情绪,想借助这件作品死去,给自己有缺陷的人生画上句号。她曾预想两个结局:要么出家当尼姑,要么自杀了事,踌躇来踟蹰去,终究选择了后者。此前一天,她总共发了四封请柬,请四位朋友在不同时段过来探望她,借口无一例外:有要事相告。届时的她,有意喝下掺有安眠药的酒,裸体睡在床上,又将一条毛巾被扔在床下,借以测验来访者对她裸体的情感反应。结果是这样的:在四位朋友中,有个人一见她便缩身退出,不久又推开房门,探看了一回。”
“这个人,指的是你了。”
檀弓点点头,继续说:
“有两位乘机对她发泄性欲,完事后匆匆忙忙溜走了。另一个是阳痿患者。这家伙,太无耻!简直混蛋过顶!他先是拿手指狠劲地捅她阴道,接着找根胡萝卜插入蛮肏胡捣,下流地玩弄她一番,末了揪掉耻毛一小撮,便溜之大吉。一不小心,他将诗集《秋灯》落在小饭桌上。”
“《秋灯》?那不是慈悯和尚的吗?”
前些日子,慈悯和尚筹到一万五千元,将诗集《秋灯》自费出版了。北大中文系部分本科生和研究生得到赠书,老杨、谭冕、杨明中、檀弓都得到了。
“就是他,‘花和尚’!这混蛋,他妈的,无耻之尤!”
“但是,”缓过一口气,檀弓接着讲,“四个朋友中,没有一个想到她这样睡很可能会着凉,心怀疼惜地拾起地上的毛巾被,替她盖在裸赤躯体上。”
“竟是这样!明白了……哼,轻骨头!”
“唉,不得稍尽片心,我好后悔啊!真是后悔莫及!”檀弓拿拳头笃笃地敲脑壳,一叠声儿顿足叹息。“没有替她盖毛巾被,这是我的人格污点,今生今世洗刷不掉!”
十年前,杨秋荣吃过一个人的亏,而且吃亏不小。
那时他初到单位上班,因人事处长患病住院,由副处长魏必贤给他办理报到手续。魏必贤年纪在四十五岁上下,长条脸寡瘦瘦、黑黧黧的,尖削的下巴俨像桃子吃光肉后剩下的硬核。两颊向里窝进去,十来根老鼠须时时抖擞,黄浊浊的大门牙暴突。那双眼睛是典型的三角眼,在眉棱骨下眍窝进去,透着些许邪淫的意味,眼下边两个眼泡则松松垮垮。和青面兽杨志一样,他面皮上有老大一搭青记,上面长着几十根黑黑的茸毛,叫人瞧着有些怕怯。“脸是心灵的一面镜子”,如果这说法有一定道理,那么他的心灵也是不大中看的。他是个退伍军人,喜欢在着装上显示他的军人本色,平日里穿一件垮松垮松的草绿色军裤。他抽香烟,烟瘾不甚大,左手几根手指却熏得黄蜡蜡的——这足见他克吝得很,非抽到烟屁股,不舍得将烟头丢弃。江西抚州有句刻薄人的俗谚:“打粪坑前路过,也要捡一块干屎。”大概形容这号鄙吝的人吧?杨秋荣冷眼旁察,油油然孳生嫌厌,心里逆感得很。他待人心地匾窄,睚眦必报,“龟头上生疮——阴毒”就是形容这号人的;用《水浒传》里描摹黄文炳的话说,“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戏之”。那时杨秋荣不晓得他的来头,没领教过他的损招。
开学典礼没过多久,老校长退休,新校长走马上任。新校长的第一举措是中层干部大换班,这是不出预料的例行公事,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今通例。魏必贤也在换班队列:他给调离人事处,改任招生办主任。他的接任者,是原经济系主任范老师。散会之后,杨秋荣和同宿舍的经济系助教贾得旺离开会议室,两个人边走边聊。范老师扭回头,瞧见了他俩,忙笑着打声招呼:“小贾,还有小杨,你们先别走!来来,搭把手,帮我个忙!”却原来,既然晋升人事处处长,他想乘机将他的办公桌从四楼的经济系搬到五楼的人事处,以便尽快进入新任的角色。魏必贤似乎并不着急,边下楼边搭腔,并不扭头回望他一眼:“呃,不着急,不着急嘛!下午再搬,行吗?这会儿我不得闲呢。”显见一副推三阻四的架势。“干吗去?”“去校医务室,开一瓶安眠药。”范老师是有名的急性子,每每把毛泽东的“多少事从来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挂在嘴边上,见其情状,忙拽住他袖子,惬惬地爽笑说:
“哎,哎哎!老魏,老魏,听我讲,你别走呀!就这会儿搬,好不好?趁热灶把事办完,更撇爽些嘛!不就是你的办公桌从五楼搬到四楼,我的从四楼搬到五楼,方便得很嘛!搬完以后,你再上医务室,也不迟的嘛!”
听他三个“嘛”字出口,魏必贤尽管满腹的不情愿,也只好装出一副豁达的意态,把脸部肌肉放舒适些。他尽力调动得两撇浓眉动弹起来,打眼角边挤出些许涩涩的干笑,点了点头说:
“呃,呃,行呗!依你,依了你!既然范处长着急搬,我将就你的意思,满足你的心愿吧!我呢赶紧给你这位新贵让位,把该腾的地方赶早腾出来。呃,我这人好说话,好说话得很。呃,横竖嘛我这人是无所谓的。哼哼,我无所谓!很无所谓嘛!”
魏必贤瘟着寡瘦的长脸颊,青记上几根黑色茸毛微微悸颤,领他们来到五楼人事处。他慢拖拖地掏出钥匙圈儿,从中挑出一把大号钥匙,将办公室大门打开。四人忙乱了一番,将他的办公桌搬到四楼的招生办公室。从五楼搬到四楼是下楼梯,自然费力不多。但是,给范老师搬时须得上楼,而且他办公桌抽屉里的东西较多,搬迁自然挺费气力。上到一半楼梯,大家感觉有些乏累。魏必贤粗着脖子嚷叫:
“哎哎!不行不行!难抬死了,歇会儿吧!得喘口气儿,实在抬不动了!”
众人连忙歇下脚来,将办公桌搁在楼梯拐弯处的平台上。大家呼呼地喘粗气,揩了揩汗珠子,歇息了小片刻。在宿舍里,小杨和贾得旺喜欢说笑打趣,已养成习惯了。这时候,小杨忽想起昨晚看的现代京剧《沙家浜》,剧中阿庆嫂有一句台词,昨晚他们俩还用它打趣来着。他便旋过脸去,冲贾得旺脱口笑道:
“哎!昨晚那句台词,用这儿蛮贴切的!”
“那句呀?”
“‘人一走,茶就凉’呗!”
话刚出口,他内心里震了一震,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说错话,舌头又开罪人了。但见贾得旺笑而不睬,别转脸去装没听见,闲眺窗外园圃的秋明景致。范老师原是书生气质,心无芥蒂,嘻嘻一笑便作罢。魏必贤却是羞恼激射,直气得脸不成脸鼻子不成鼻子。他的嘴唇抿成一痕煞白的线,两只眼珠子鼓鼓地突起来,数十根老鼠须根根翘竖,眉梢给牵扯得接连颤了数颤。那副凶暴暴的痞恶相,叫他终生难忘,每想起来就生厌的。
一星期后,系里安排小杨到招生办去实习,因为招生工作繁忙,人手不够足,而系里暂没给他安排课。小杨到那儿报到。魏必贤见到他,先干涩地笑了两嗓,外龇的黄色龅牙裸暴出来,接着拉下瘦长脸儿,痞腔痞调地拿捏着官腔说:
“嗯,嗯,来啦?在我手底下,你可得好好干呢!呒,呒,不然我敲打你!哼哼,这滋味不好受啊!”
后来,小杨知道,“敲打”是魏必贤对待年轻下属的常用词儿。他每每说:“‘铁不敲打不成器,人不敲打不成才。’对年轻人,必须多敲打敲打!对待下属,我就喜欢这样。”仿佛年轻人是块废铁,非经他这铁匠师傅着力敲打,不能捣弄成大器。
小杨在招生办干的活很简单:将本校寄往外省市的招生简章折叠,装入信封,封缄,填写地址。他是个嘴闲不住的人,喜欢边干活边和同事说笑,借以活跃办公室的沉闷气氛。却说那天,小杨正说着什么,忽然魏主任推门进来,瘟臭着那张寡瘦脸孔,蛮气汹汹怒吼道:“小杨,干活认真点儿啊!另外,把这管鸟嘴闭紧些!”小杨一听这话,脸盘登时羞得瓦红[⑥],差点儿掉下眼泪。其实他干活很讲究效率,既快又好,且从不出错,大家对此有目共睹;但是,魏主任当着众人面如此“敲打”他,令他很是窝火,深深感觉屈辱。
另有一件琐事儿,叫他至今深镂心版:或日午休,魏必贤在办公室和同事们聊天,聊着聊着聊起了办公用笔。魏必贤忽然创论起来,嘻嘻笑道:办公人员最重要的是有杆好笔,否则工作没有效率。如果没一支好笔,他执拗地声称,心情就烦烦躁躁、别别扭扭的,提不起工作的劲头来。“喏,瞧瞧!我有一支好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英雄牌钢笔,高高地擎起,像古代将帅高擎一支令牌。“瞧吧!笔尖镶金,好使得很。使了十来年,没一点儿磨损,简直神了!每天一拿起它,我就瘾头十足。我对这支金笔呀,啧啧,湛湛着深情!比对我老婆的感情,嗬嗬嗬,还要深呢!”说着扯开奇阔的嘴巴,裸现出浊臭的一弯黄牙,释放一通猥猥亵亵的痞笑,嘻嘻哈哈起来。“我敢打赌:咱们学校没有哪位有我这么好的笔!”出于几分好奇,小杨伸手过去,恳恳地带憨笑道:“魏主任,给我瞧上一眼!”魏必贤拔出笔帽,却并不递给他,而是指点着金质笔尖,意态傲倨,溅唾几粒,拔高嗓门嚷:“瞧瞧,闪闪发光呢!瞧见没?瞧见没?”没等小杨看清楚,他已经收笔入兜,随后拍了它三下,诡诡地一哂道:“这可是我的宝贝呀,谁借使我都不让!”小杨尴尬地将伸出的手收回,直为自己刚才的伸手而懊悔。就此明白一个事理——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最好是敬而远之:不合脾胃,克化不动他!就像悟空对待斗不过的妖精,逃之夭夭,默念“逃”字诀吧!各遂其愿,再好不过也!无论招厌、惹厌还是讨厌,概然载避载免,妥中之妥耳!
却说那年,小杨收到北京大学研究生院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同事们纷纷羡慕他即将远走高飞,鸿图大展。素不相能的人也一反常态,主动和小杨扳厚攀情,寒暄握手,表达热烈祝贺、不胜景仰之意。或一日,小杨在收发室快览当日报纸,恰巧魏必贤进来取信。乍见小杨,魏必贤先就一愕,皱脸现出几道笑意,横涂之竖抹之。嘁,笑得好不俗气!牙齿连带龈肉裸裸凸现,委实难看死啦!他握紧小杨的一只手掌,加劲儿摇晃着,眼袋子虚鼓浮胀,啧啧连声地颁发嘉奖:
“哎呀呀!小伙子,真行呐!啧啧……满腹豪情,怀藏远志,好呀好!祝早日成为国家栋梁,哈哈!万没想到呀,咱们单位竟是藏蛟卧虎,啧啧啧……哎呀呀……”
不胜悢情地,他端起长辈的架势,眼袋子饱受挤兑,连打哈哈笑道:
“这些年来,你在我们学院没受爱重,可谓怀才不遇,惜哉惜哉!唉唉,现状不堪,良足哀叹!实话说吧,在学院领导面前,我曾替你说过许多好话!唉,身卑力微,言不见亮,可惜呀可叹!惭愧呀惭疚!也就是说,我官小职细,人微言轻,终究济不了事。如今你高中了,小杨,很好的嘛!Very good,很好很好!还是那句老话:‘迟花慢发,大器晚成。’小伙子,潜龙腾渊,有甜奔头啦!‘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还望续加努劲,踵武继华,更上一层楼啊!”
魏必贤嘴里嚷说着,握住他双手一个劲摇晃;时不时还拍拍他的肩膀,或按按他的手腕。那股子亲热随和的架式,仿佛彼此上辈子就拉上交情,且是很厚很厚的。其实,小杨早从侧面了解到:这人可是不好惹,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他给小杨实习鉴定的评语写得极差,刻意夸大缺点而抹煞优点。此外,在一些公开场合,魏必贤说过他不少坏话,经过中转传进他耳朵里。所谓“我曾替你说过许多好话”云云,洵属子虚乌有。常言道:“神鬼怕恶人。”对于不好惹的人,尽量躲远些才是。
“小杨,好呀好!从今往后,咱俩该以校友相称啦!”
魏必贤眯缝起三角眼,眼角纹一根根滋泌出喜意,脸颊上那块青记随之改形,确当地讲吧,它丑劣地扩张了好些。
“怎么,您也是北大人?”小杨趁势抽回手。
“然也!”
魏必贤将瘪塌的胸脯挺凸起来,响亮地拍打拍打,眯缝起眼睛刁刁发笑道:
“遥想当年,我也曾兴过时呢!在部队上,我写过好些通讯报道,《解放军报》刊登过几十篇。七十年代初,部队领导派我到北京大学中文系进修。”
“哦,真的?您进修过?”
“是呀,进修过。我在燕园住了整整一年!
听到这番话,小杨心头的恶感当即消泯,忙亲亲热热道一声“老校友”。俗话讲的“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君子待人“隐其恶而扬其善”,他臆想。凡事别太计较,做人才有品位。马上要离开这儿了,对过去不愉快的事,我犯不着耿耿于怀。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我该礼让长辈三分才是。
花姐怅闷的一声愁叹,却猛然间触拨往事,使他素昔对魏必贤的恶感,不可遏制地兜将起来。
凤姐和阿然的事情出来后,老杨蓦地意识到:已经很久,他和花姐没有约会了。想当年,我发誓相好她一辈子啊!想到这儿,好一阵心惭,好一阵愧赧。周末到了,昨天他给花姐打电话。听到杨子的声音,花姐欣欣喜喜说:
“唷唷,好杨子,是你呀!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杨子,大姐可真想你啊!我有好多心里话要对你说啊!……”
说着说着,也许是激动,抑或别有隐情吧,她突然抑制不止呜咽起来。杨子握着话筒倾听花姐的哭诉,心田倏落一场酸雨,感到酸酸的。他一发觉得,无论如何该去看望一下她。的是时候了。为自己没早些想到这件事,他暗暗自责自怨。花姐和杨子在电话中约好:今天中午在西城区德胜门外什坊街二号她父母家见面。据花姐说,上周她父母赴澳大利亚探亲去了,家里没有人,深怕丢失东西,她便搬过来暂住。她丈夫的工作地离这儿太远,没有过来住,儿子也没过来。花姐的弟弟毕业于北京大学概率统计系,去今若干年前,他受所在单位委派赴澳大利亚留学。1989年6月份,他以那个中国政治事件为借口,趁时加入了澳大利亚国籍,现定居于悉尼市,以开出租车谋生。
“好杨子,有好多心里话儿,大姐想对你诉说……”
偎在他颈窝里,她幽叹着说了一句,清泪便潸潸地滚落下来。
窗帏没遮严实,时而微微鼓起,时而兜满了风。午后的暖阳犹如金色琴弦,透过安有铁条的宽敞窗户,一根根投映在床上和她丰隆的胸部,形成一小片高光区域。许许多多微屑屑的尘粒悠悠闲闲地浮游其间,一闪一闪发出鳞片似的光亮,宛若成群的鱼虫快快活活曳游于湖水中。阳光晰清地勾勒出乳房的轮廓线,颇像两顶老式的德军钢盔,乳头自然是盔顶尖头了。想到这妙喻,杨子不禁抿嘴微粲,笑声飘轻飘轻[⑦]的,好似空中飘荡的一羽鸿毛。“哎,笑什么呢?”花姐柔声打问,目光中含有无限的情意。阳光照耀着她,她脸上现出一种小幸福,小小的。杨子把心中想的对她讲了,她听罢嫣开笑脸。这回是真正笑开了,一种成熟女人的媚笑。几颗泪珠儿落到他手背上,他呢抬手递到嘴唇边,伸出舌头将它们一一舔了去。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乳房做不胜娇颤科,起起伏伏的煞是悦怀。杨子朝她小肚子送去抚爱的一睇,见皮肤褶皱下隐现一道手术刀痕,约莫五指来宽吧,针迹依稀可以辨出。曾听她以随便的口吻提到,当年做剖腹产的时候,丈夫找了个他熟识的大夫主刀。因为是横切,所以刀痕不明显,倘若不细心察看,是发现不了的。假若由不认识的大夫操刀,通常人家会顺手竖着划拉一刀,这样的话刀痕看上去不雅观,心里疙瘩得很。杨子探手取过毛巾被,殷殷勤勤地替她把身子盖好。花姐道一声“谢谢”,将毛巾被往上扯了扯,扯到耸翘翘的乳房部位。她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印着粉色荷花的毛巾被将她的胴体紧紧裹着,宛然一条花裙子穿在她身上。
“啧啧,好对靓奶子!”
杨子暗地里喝声彩。他知道,由于没有喂奶,那对漂亮奶子依然保持青春的丰采。
“去你的!我呀,可不年轻哦!”
“在我心目中,你依然青春呢!”
“唉,杨子!真的好想……回到过去日子……”
花姐冲动地环住他身子,紧紧地环住,呻吟吐馨,颤声微喟。
“知道,我知道!”杨子回吻着,喃喃着。“见不到我,你心里憋闷,怪闷得慌呢。”
“不,不,不不!你不知道!”
花姐使劲摇晃脑袋,继而抬起头来。她的眼窝里汪满清泪,潸潸着涌流,睫毛悬挂几颗泪珠儿,盈盈颤颤,欲滴未滴的形景;鼻中隔上也悬挂一滴,烁烁出钻石般光芒,不知什么时候淌下的。他取来纸巾,替她揩拭;纸巾刚沾上,便洇沁得透湿,漉漉的湿感沾附他手指上。
“杨子!唉……大姐好痛苦!我遇到件烦难事,就在眼下!”
“烦难事?唷,出啥事了?”
“如今,魏必贤当了我头头……”
才吐半截儿,重重地嗐一口气,她讲不下去了。
“哎呀呀……哎呀呀……不好,不好!可是糟糕!”
听到这儿,杨子深知道:情况大不妙,麻烦惹上身了!
“这家伙,‘砂锅里煮元宵——混蛋’!对这号夯货,我从来没好感过,也不乐意待见。我不是心灵空虚的女人,他可算错看我了。一见那张嬉皮的丑脸,和阴不阴阳不阳的口吻,我就打心底厌憎他,简直恶心死了。打从你走后,不知怎么的,咱俩的情事竟让他探到了!”
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禁暗暗叫苦。他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一点他心里透明。
原来,入学一年多后,他回过原单位一次,自然是冲着花姐去的。刚进学校大门,误打误撞地邂见魏必贤。宛然多年音讯渺无的故友久逅重逢,魏必贤忙迎上前来握手,且使劲摇晃着,态度热情中带着几分肉麻。寒暄过后,强拉硬拽地请他到自己办公室坐坐。当时魏必贤已调离招生办,当上教务处长。不得已,小杨跟随魏必贤来到了办公室。“怎么样?瞧瞧,我布置得不错吧?哈哈哈……”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落座后,魏必贤显得“老佛爷放屁——神气十足”。仿佛伟人指点江山,他得意甚浓地指点屋里的偌多盆花:墙角摆放米兰、含笑、君子兰、三角梅、龟背竹、西洋杜鹃等;窗台一溜摆放文竹、富贵竹、虎皮兰、仙人掌、仙人球、秋海棠等;文件柜顶的靠窗一角,搁一盆枝叶垂披的金边吊兰。小杨含笑虚赞几句,说真想不到,魏处长竟有如此雅兴。魏必贤听得乐乐呵呵,一张阔嘴的嘴角扯到了耳朵边上。两人落座后,魏必贤沏普洱茶招待他,一方面询问他的学习情况,另打问北大中文系某些老师的情况。小杨摆出“侃客”派头,架起二郎腿,啜着暖胃的普洱,神吹海侃了一通。濒近正午了,魏必贤拿出新任处长的派头,很豪杰地将大嘴咧阔,呵呵迭连豪笑道:
“小杨,中午我请你喝酒吧!”
小杨忙摆手谢绝:“改日吧,改日吧!今天我来,有正事要办。”
“不成,不成!这可不成!”魏必贤犯起牛脖子,当即神色加重了。“不能改日,就今儿中午!这就是正事!得得,中午由我请客,说定了!古人云:‘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该我意思意思嘛,是不是?既然咱俩是校友,这个情你须得领,否则太不给面子了!”
小杨听到这番话,顿时感觉烦腻腻、躁郁郁的,拎不清弄不明:魏必贤对他为何如此厚爱?事后就其动机揣揣度度,费劲转磨了老半天,庶几如下:
一、魏必贤崇拜北大,渴望通过小杨了解母校中文系的近况及发展态势;
二、在北大中文系进修的经历令他无限自豪,愿借机在同事面前吹嘘炫傲;
三、他终于了却夙愿,官升正处级,为此靡费一次不为过;
四、他做过对不起小杨的薄事,过后心里愧疚得很,借此机会想描补描补;
五、他读高三的儿子想报考北大中文系,和小杨搞好关系,是有利无弊的;
六、他兼具军人的豪爽与北京人的朴实性格,只想请客这么一次,此外别无深意,无需过度解读。
最后这条颇勉强,权且列上备考吧!“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此刻小杨也持这般想法。
却说为中午饭局的事儿,双方虚虚地客套着,你来我去似做科范,殷殷勤勤,拿捏分寸地表演着,这时桌上的电话机的铃铃响了。魏必贤抢步过去,一把操起话筒子,恼火地嚷问:“喂!谁呀?”旋即态度转成恭敬,声气转成惶恐,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裸露出虚伪的谦卑,连连说:“是,是,院长!明白了!是,是!好的,好的!”
瞧见魏必贤这副歹作派,正是小杨素昔所惯见的,他窃窃焉不禁憨笑,冲着自己鬼脸了一个,心曲暗嘀暗咕:
“嘿嘿,对喽对喽!这副姿态和腔调,才是你的本色嘛!”
魏必贤放下话筒,眉头眉尾微微打起皱巴:“嗯……院长找我有点急事儿,你在这儿等我一忽儿,呃……也就半小时,好吗?然后,咱们吃饭去,边吃边聊吧。”
“这处长办公室,我一人呆着哪行呀?”小杨忙起身,嘴里推脱着,“另外呢,我想各处转转……”
“对,应该!”魏必贤顺水推舟。“咱们学院新起了一幢大楼,绿化也搞得不错,你是该各处转悠转悠。这么着吧:中午十二点,你准时在大门口的传达室里等候我,我请你上饭馆去……”
“不用,谢谢了!真的不用!”
小杨抽身急撤,边走边回身作辞,连连摆手不迭。他急步来到行政大楼找花姐,恰好她下了班,拿着自备的餐具盒,正准备到食堂打饭去。花姐迎头撞见他,喜得眉花眼开,滋滋溢笑说:
“等你一上午,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花姐将碗搁回办公室,随后领着他上饭馆吃饭。她特意挑个离单位较远的菜馆,选个避人的角隅,背开食客们的眼睛。两人且吃且聊,说些体己话。他得空便啄她香香嘴儿,揣摸她硕温的乳房,引逗她性致骚起,探手到他裆里揉弄……恰在趣得意满的时分,蓦听身后爆响一声嚷喊:
“哈哈,校友!原来躲到这儿呀!”
那嗓门别具特点,“猪八戒的钉钯——忒粗夯”。他扭过脸观瞧,登时脸盘赧得瓦红瓦红。
——嘿!真是阴差阳错,魏必贤来了!
两人忙起身让座,恭请入席,魏必贤一口谢绝。他身后还站着个食客,小杨举目观瞧:不是别个,竟是贾得旺!他忙走上前去,和对方握手寒暄。这时候,他表面上笑哈哈,内心却是尴尴尬尬的。对于他俩的情事,贾得旺早就察觉到了,有一回在酒桌上借着酒盖脸,还当面盘问过小杨,他自然矢口否认的。今日见此情景,个中裹含着的隐情,小贾是“大公鸡啄食萤火虫——心明肚了”的。
许是在这一次,魏必贤终于洞悉这桩情事吧?
当下,花姐偎在他怀抱里,幽调幽腔倾诉着:
魏必贤是个老色鬼,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好几个清白女儿,我认识的,让这痞子玷污了。我有中学同学是他老街坊,对他的底细倍儿清楚。近些日子,他一直软磨硬缠我,寻机说些肉麻的痞话儿。上星期,我去地下室库房取东西,魏必贤追踪下楼来,把我堵在了库房里。他先是隔着裤子在我的腿叉里捏弄,随后掏出软嗒嗒的鸡巴往我手心里杵,还嘻开臭嘴凑近我,满脸歹笑说:“来来,捏捏吧!捏捏它就硬了!”追上一步,又刁刁地笑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来来,捏捏它就硬了!”那满脸坏笑的歹样儿,还有那些黑色茸毛,呸呸!叫人恶心死了!我一声惊叫,夺手扭身便跑。多亏库房里一排排货架,七绕八绕的,我噔噔噔跑了出来。于是他恼煞煞的,将手叉在腰杆上,冰下脸来威胁我:
“哼哼!我知道你是破鞋,是烂货!你这骚娘儿们,早就和杨秋荣勾搭上了。哼哼!别充正经,你瞒不过我的!”
“就在前天,”花姐一只胳膊支在床上,侧转过脸来,取纸巾揩抹着湿红的眼圈儿。“我在办公室电脑桌前打字,突然他抢大步到我身后。我想站起身来,他却使劲压住我肩膀,捺低了声音,恶着脸恐吓说:‘告诉你,我是流氓!流氓,听清楚没,咹?哼哼,我原比众人歹毒,你呀逃不脱我手心的!总有一天,你会乖乖脱下裤子,让我狠狠操你!’”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仰起脸,惊惊惶惶说:“好怕,我好怕呀!我不愿供他玩弄,可是怎么办?就在昨晚,做了个恶梦:梦中,他玩弄我,玩够了又一脚踢开……”
杨子撩开遮挡她眼帘的一绺秀发,只见她满脸泪渍,眼眸里充满惶恐。他冲动地一把抱住她,将她揽拥入怀,喃喃低语道:
“不怕他,不怕他!你丈夫是律师,可以告他去嘛!”
“可这样,丈夫饶得了我吗?”
“……”
杨子哑住了。他愕怔地瞧着她,嘴巴半开半合。
“魏必贤认识我丈夫,我担心……深怕这混蛋,把咱俩情事,透露给……”
听到这句话,他吓得脸色煞白,可是着慌了。他手忙脚乱穿衣着袜,身颤心颤唇颤,一迭声急道:
“哎哟哟,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临别时,杨子给她想了几条对策,却没一条管用的。他提议今后不再见面了,花姐埋头在杨子怀里,颓顿地一声不吭。看不见她的秀庞,只见满头黑发散散地披着,头顶部位有个发旋,杨子探指挲弄着。突然间,秀发一抽一搐,过电似的栗栗颤颤。他知道花姐哭了,明了这是同意的表示。
满膺着黯沮的情愫,他懵懵盹盹坐上公共汽车。唉,想不到呀,一段情就这样完结了!当年,我俩可发誓相好一辈子啊!一路上,他心烦意躁,情绪低颓,一种想哭的感觉。到白石桥站,他恍恍惚惚下了车,朝京华宾馆曳步缓行。
“唷,糟糕!”写到这儿,悠哉猛一拍锛儿头。“一件事忘了交代!”
原来,京华宾馆地下室装有公用电话,固定在地下室的楼梯拐角处。和北大学生宿舍不同的是,宾馆地下室宿舍没安装传呼器,每当电话铃声响起,近旁宿舍的人,或路过者,便上前探身抓起电话听筒:
“喂,你找谁呀?”
对方报出人名和房间号。
“哦,你等一等!”
搁下电话听筒,这位义务传话员便走到走廊拐角处,扯起高分贝的嗓门,高声喊叫:
“××房间的×××,电话!”
桂华每天在厨房工作十几个小时,在宿舍的时间很短,因而老杨找她时,通常都打厨房的电话,偶尔也会打地下室电话找她。
却说老杨跨进地下室门框,时值下午3:25。他想:桂华下午上班的时间快到,估计她和米师傅起床了。正要举步走下回旋梯,忽然,传来一阵嘻嘻的笑声,他听得真真的。那笑声音这般熟悉,不用说,只能是属于她的。循声瞰过去,只见她坐在小方凳上,腰背冲着他,正打电话呢。一阵“嘻嘻……”的笑声过后,听得她以谐趣口吻说:
“哎,祥哥!听我说,你听我说嘛……上回寄给你的信上,我说:‘别再痴想着你的华妹。她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忒儿”一声飞了!’不骗你,这是真的……别打断我,你听我说嘛……我在北京的确交了个男朋友,他是北大中文系研究生,长相嘛……嗯,其貌不扬,没有祥哥长得英俊潇洒……嗯,个矮,大锛儿头,乍一看像小老头儿……你别生气呀,我不想欺骗你。我也知道,祥哥心里很有华妹,只是……唉……”
听到这儿,老杨惊得目瞪口呆!
“祥哥,今天就说到这儿吧,好吗?上班时间快到了,我得换工作服去……好,再见!”
老杨呆呆愣愣地看着她起身,向左转,消失于走廊拐角处……眼前一阵发眩,晕晕懵懵的感觉。差一点儿,栽倒阶梯下。他忙双手扶住锈蚀斑斑的铁护栏,稍稍定了定神志。随后机械地拧转身来,朝门外挪动步子。他走得磕磕绊绊的。两腿好似软化的一对高烛,几乎不能撑住身子了。嘴巴斜斜地歪扭,真想嚎啕恸哭啊!咬紧牙关,好歹给憋住了。
“嚯——嗨!北大硕士,你好呀!”
循着这声招呼,他机械地扭过头,瞭了一气。一张汗腻腻的大脸盘贴在窗玻璃上,冲着他嘻嘻发笑。大脸盘遭受阳光的融解和暖风的擦拭,轮廓呈现虚化的态势,仿佛一枚用狠了的旧镍币。
咦,谁呢?
究竟谁呀?
乍瞧一眼,挺面善的……
他睖瞪着那人,大大地发了个怔。只在霎时间,他脑筋陷入恍惚的境况,仿佛酡然醉酒的形景,又像是记忆力衰退,出现一片短暂的空虚,记忆的漫漶处似乎有迹可寻,却又可恼地抓寻不着。西晒的日头有火烫烫的热力,明明晃晃,一根根针头扎下来,扎得他眼睛辣辣作疼,困难地睁开。耳朵里鼓荡起嗡鸣,像有小虫钻入其中,运动着好多条细腿,努力地爬呀爬的。乍从幽阴阴的地下室里走出,他瞧得不甚分明,仿佛眼前飘着一片庐山云雾,或是潜到浑水摸鱼的形景。这家伙胖乎乎的,笑嘻嘻冲着我,什么回事儿?嘁,洋活哟!鬼晓得什咯意思!
喂,你是谁呀?为啥冲着我傻乐?
他用巴掌揩了一把脸,双手在额前搭起凉篷,调准睛眸载观载瞧。将手掌无力地放下,他召集起濒临涣散的神志,笃笃实实忖想了一会儿。
——哦,厨师长周胖子!
“哎……你好!”
老杨乏力地举起右手,冲周胖子晃了晃,讪讪一笑,随后拔脚疾走。回到宿舍,他直挺挺倒在床铺上。这会儿,再也把持不住啦!泪水从他闭拢的眼岔间哗哗地涌出,有的淌进耳廓里。他紧紧捏住双拳,上牙咬着下唇皮,暗自立誓说:
“哼哼!今生今世,我再不见你了!”
睡过一觉,他翻身起床。这时发现桌上一封信,厚厚的,福弟来的。他将封口撕开,正想展信阅读,突然传呼器响了:
“杨秋荣,电话!”
他答应一声,将信揣进口袋里,疾跑下楼。
“荣哥!”电话那头传来桂华的声音。“我听说,你下午来宾馆啦,怎么没上我宿舍来呀?”
老杨手握话筒,默无对语。
“周胖子说,他瞧见你闷闷不乐——”电话那头诉说着——“究竟怎么啦?”
“我、我——”他磕巴一下,拚尽全力吼:
“我再不跟你好啦——!”
吃过晚饭,老杨踱到未名湖畔,心里怏怏烦烦。坐在一把躺椅上,他掏出福弟的来信。这是一封忒奇怪的信:长达30多页,字迹潦潦草草的,个别地方落笔太狠,信纸给划破了。可见,他是在恶劣心境下,匆匆草就这封信的。
杨秋福的信
秋荣:
近好!
这么长的一封信到你手里,你一定深感诧异诧怪吧?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的女朋友陆小鲜死了!跳楼自杀!
如今,她的骨灰盒就搁在我的餐桌上,上面盖着一块黑布。坐在桌子前,我怀着凄凄郁郁的心情,潦草地写这封信。写几个字,我瞧她一眼,写几个字,又瞧她一眼——瞧见的是那骨灰盒。探手摸一摸,冰冷冰冷的。海子诗句浮现脑海:“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我三天没出车了,只是独自闷在阴暗狭窄的出租屋里:喝酒,飙泪,想着她。满心盼着望着,今年带她回家过年,顺便把喜事给办了。但是,万万没想到啊,竟然会出这种事情!写到这儿,我脆弱的心灵经不起悲痛的夯捣,泪水渐渐就盈满了眼眶。我仅余的一点青春将同这个盒子一起埋葬掉,这是我的清晰预感,毫不夸张地坦言。从远处隐隐传来集市的喧闹声、招呼买卖的吆喝声;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呱呱呱,呱呱,好似疯子在稿纸上胡乱地打着惊叹号,粗暴地聒进人的耳膜;从楼下一家私人餐馆的厨房里,还传来呼哧呼哧的蒸包子声,仿佛肺气肿患者没完没了的呻吟……窗外榕阴匝地,一小块落到桌面上,瞧着阴阴翠润。微风徐徐吹送,振得树叶簌簌作响,宛然她的欢声笑语——昔日她的说话声,以及她的哼唱声。只在一瞬间,仿佛撩开一帘幽梦,她迈着轻快而矫健的步伐,笑意盈盈朝我走了过来……唉,往事历历啊!历历往事在我眼前浮现,清清晰晰……有人讲:“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信矣!悲哉!
揩过一把眼泪,我接着往下写吧:
小鲜是个苦命人啊!她是湖南省凤凰县的,沈从文的老乡。六岁时,父亲让一个酒后开车的司机给压死了,母亲带着她改嫁,又生下她的弟弟。她养父是个赌棍+酒鬼+色狼,动辄发狠打骂她。有次喝得醺然大醉,他还强行拽住她,摸乳房,扯裤衩,妄图强奸她,幸好她母亲及时回家,给喝止了。17岁那年,她高中毕业,母亲患乳腺癌,猝然离世。这样一来,她在人世间一个亲人没有了。她偷取养父的5000元钱,随后离家四处飘荡:常德、长沙、成都、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据她讲来,这些城市都曾到过,跟条窜屎狗似的,也算萍踪浪迹吧。这点和我蛮相似的,只是她去的地方比我略少些。
关于她在常德、长沙、成都、北京、上海和广州的事情,我了解得不够多。许多事情她瞒我铁紧。大概怕我晓得了,会黯然松开她的小手,将得到的情缘了却路边吧?我依稀揣测。唉,事情就出在这儿:她不把过去的事告诉我,不愿让我为她分担啊!
现在专讲她在深圳的事情。不过,也没法全讲出来,因为她不喜欢讲她个人的遭际,因此好多事情沤烂了,沤烂在她肚子里。只能就我晓得的事情约略讲一下,重点讲讲我是怎么结识她,并且爱上她的。
据小鲜说,她17岁初次来到深圳,闯世事。那时候,她的想法天真幼稚,满心向往口岸对面的花花世界——香港。她心心念念着偷渡,到那边去过活。怎么过活?她渴望嫁一个阔绰的港商,即便做人家的二奶,也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她对我这样说: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缺衣少食,过着酷贫的生活。那种梦魇般的灰色日子,真的是过怕了!我好想做个阔太太!好想舒舒服服、衣食无忧过完这辈子!”
几个月后,她的玫瑰梦破灭了,转而来到首都北京。大概呆了两年吧?随后她再次南下,回到了岭南。先在广州混了一些时日,接着回到深圳。小鲜很喜欢深圳,喜欢站在后海湾眺望对面的香港。她曾对我说:童年时代她对家乡留存的美好记忆,如今统统发馊了,变质了。小鲜憎恨她的故乡,故乡留给她的仅剩两个字:“苦难”。她心目中的湘西,和沈从文笔下的诗意湘西,二者有着天壤之别。
“哪儿的水不养人?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这辈子,我死也不回故乡去!现如今,广东深圳就是我的故乡了!”
讲到这些时,小鲜眼眸黯淡无光,睫儿蔫蔫的,情态很是悒郁。无法掩饰的忧伤,笼罩着她青春的脸庞。她指着高达328米、69层的地王大厦,对我赌誓说:
“宁肯从上面往下跳,我死也不回湘西老家!”
时钟依旧沉稳地走着,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下面聊聊我工作和生活的情况,概述如下:
自打在深圳博豪出租车公司开的士后,我感觉自己生活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我和河南省兰考县的焦司机合租一辆车,合租一层郊区农民的自建房住。我们各有自己的卧室,厨房和厕所公用。在打工族里,这种住房条件算是比较好的。焦司机挨边50岁的人,据说和焦裕禄沾着亲,头发和胡子花白了,家里有老婆和三个孩子。他所在村子土地硗薄,田地年年歉收,家家户户挣扎在贫困线上。他为了生存勤扒苦做,偌大岁数还出来讨生活,当老打工仔,说来真是酸人鼻管。西方哲人说:“贫困是最大的罪恶。”一点儿没错儿啊!焦师傅家道艰难,像北国寒冬一样贫困。每过三个月,他老婆带孩子从河南来深圳,探一回亲。每次只带一个出来,这样好节省车票钱。应了古话,“贫贱夫妻百事哀”,焦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糠菜半年粮,白馍难得见。他家有三个孩子,二男一女,各是10岁、6岁和3岁。我觉得蛮奇怪,问他:你岁数这么大,怎么孩子这样小?焦师傅苦叹了一声,愁着眉头回答:
“过去我家太穷苦,没财礼聘媳妇,清锅冷灶过日子,哪里娶得到媳妇?唉,半生尽遭白眼冷遇,没一个姑娘相中我的!苦苦挨到39岁上,我才花费一笔钱,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女人。她原是个叫花子,跟着父亲沿着铁路线乞讨,来到我们县的。来到兰考后,她父亲不幸病死,她就落入人贩子手里。”
据焦师傅说,在村里他家还不算最穷的,比他更穷的有的是。太穷困的,两兄弟共娶一老婆,生下儿女算两家的。
有一次,焦师傅恳挚地告诫我,他这样说:
“人不能老漂在外,得有个家。家,重千钧啊!常言道:‘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好比一棵树,家就是你的根;好比一片叶,家就是你的落处,这道理你明白吗?古人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小杨,得赶紧结婚才是呀!要不然,等你上岁数,筋力衰损,成了老背晦,而你的崽女还没长大,你说说:怎样是个了局?”
听着这番话,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飕飕凉意登时侵袭心头。是呀,是呀,形势逼人,严峻地逼人!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我们一天天老起来,这可是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事实,花岗石那般坚硬的事实!残睡梦醒之间,我蓦忽窥瞥自己命运的底牌:一个孤苦伶仃的人生晚景,凄凄惨惨戚戚,宛然兵荒岁月里的某个村落。
实际上,类似的不良幻觉,在我睡梦中多次出现过。我老是梦见:一个孤老头,畸偻着腰身,拄着一根拐棍儿,在夕阳斜映、衰草飒响的乱坟堆里瞎转悠,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寻觅些什么。也许是在觅一块适合自己的坟地?谁能搞得清楚呢?谁有耐心去搞清楚呢?
是的,真是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没有家不行,万万不行的。像我们这种平头百姓,除了“日寻三餐,夜求一寢”,还能更多地寻求什么?孔子称“君子谋道不谋食”,又称“君子忧道不忧贫”,那是知识分子的清高,老百姓是做不到的;反过来讲,“小人谋食不谋道”,“小人忧贫不忧道”,那才贴合我辈的思想境界。所谓民疾民瘼,那不是我们底层人该惦挂心勾的,忖多了叫人脑袋大,傻气咕咕汩汩往外冒。譬如《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吧,活脱脱一个“保尔筑路”的中国版,动不动以挖煤而自豪,甩出几句顺民的壮语,呸呸呸!傻气得叫人发笑,也叫人齿冷了,该呸他一口黏痰才是。乐安话管这种人叫“充好佬”,普通话称作“愣头青”。对于我辈来说,除了最基本的生活欲求,一切都应归入奢侈品,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的是:这么一点点卑微的追求,也是费尽心力却难以如愿喲!
“怎样是个了局呢?怎样是个了局呢?怎样是个了局呢?怎样是个了局呢?怎样是个了局呢?……”
这一个个大问号,时常萦响在我耳旁,搅得我心烦意乱,肚子里焦燥得焦枯焦枯,划根火柴就点得着。即便开着车,偶尔我也会分分神,神伤黯黯片刻。想起雨果的一句名言:“生活是鲜花,而爱情是鲜花的蜜。”遗憾的是,记不起在哪本书上读到它的。也许这并不是雨果的名言,只是我心血来潮胡诌的,也不怕说出时牙碜。也许吧,谁说得清呢?爱情,原是个好话题,只是我兴趣不大。提不起痒劲儿来。活到这个岁数,爱情对于我来说,好比一个憋了很久的大呵欠,打出来也是乏味透顶的。至于结婚嘛,我当然考虑过的,只是挨到如今,不怎么渴望罢了。另外呢,对自己是越来越冇信心了。自信心严重匮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焦大婶劝我莫挑花了眼,她这样说:
“你年轻,不知事。有句老话:‘挑挑拣拣,拣了个漏灯盏。’小杨,这样可不好哦!我们村里有个姑娘,人挺不错的,岁数也相当,比较适合你。大婶替你张罗张罗,怎么样?”
我摇摇头,谢绝了她一番好意。乐安有句老话:“冇有不合鞋的脚,只有不合脚的鞋。”我思来想去,决心找个南方姑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唦,南方人水色较好,皮肤菲滋菲润的,生活习惯比较相近。反正吧,我比较中意南方姑娘。与其让焦大婶到她村子里找,不如托二嫂或姐姐代寻觅,更为妥当些子。
老话讲的,“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后悔死了!当时把唐淑珍娶进家门,如今该有多么好唷!那贴己的少女温存,同学情谊纯洁真挚,我到哪里找她回来?“过了那村冇那店,开弓莫想回头箭”,正是:老话如茶细细品,愈品茶味愈厚淳。
聊起深圳来,这是一座贫富悬差的南国都会,夜生活倒是搞得丰丰富富,玩的花样色色俱全,糜糜烂烂,全是对岸的香港原封引进的,充斥着资产阶级的烂污气息,而香港的货色又是从东京、纽约、伦敦、巴黎、罗马等堕落都会趸来的。中国一搞改革开放,这些资产阶级的破烂玩艺儿,呸呸!他妈的一股脑儿涌进来,跟洪水溃堤一样势不可阻。依我看来,建造十万座万里长城,也是无济于事的。我总是开到半夜才收工回家,因为每每候到这时候,还有不少野鸡在马路边荡荡悠悠,她们穿着透明的长丝裤,两条大腿晃过来荡过去,勾勾引引的,撩拨着岭南不安分的夜的气息。一旦发现可意的嫖客,她们便俏俏地、诱诱地款荡着魅人的身段,袅袅地婷婷地迎靠过去,频频飞动着修饰得过浓的一双媚眼,嗲嗲地同他们板厚,娇娇痴痴跟他们浪笑套磁;倘若邂逅钱包鼓鼓的港佬、台佬,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她们会死缠硬磨一阵子,决不肯轻易放过的。野鸡们一旦勾引上手了,的哥对于这干淫人是蛮有用处的。只要她们招一招青春的玉手,就意味着一笔不菲的收入到手,稳稳地落进我的钱包。对于常人来说,这两种人都是人渣而已;对于的哥们来说,他们等于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真该好好感激他们才是啊!我将他们和她们称为“好心人”,暗暗怀着难言难喻的感激之情。都在廉卖自己唦!她们廉卖屄崽眼的使用权,我呢廉卖自己的体能,彼此彼此。亏得这些热肠热肚的好心人,每天赏给我三顿饱饭吃唦!当然,我所持的这种心态,并不是打一开始就怀有的,而是当上的哥以后,缓缓地慢慢地潜滋暗萌,我有意识地拗变观念,才渐渐培育起来的。总之吧,形形色色的社会罪恶,不仅政府消灭不了,部分人(例如的士司机)还得感恩拜谢她们。事情看似蛮荒唐的,但是谁能改变这种现状?政府每一次“扫黄”“打非”,一阵风过后都是变本加厉。商品社会就这么畸形怪样,呜呼哀哉!
美国有部经典影片叫《的士司机》,马丁·斯科西斯导演的,想必你看过了?这是一部蛮好的片子,讲美国纽约的士司机生活的。那天晚上,我驶过一家电影院,恰好瞥见广告牌上写着放映这片子,出于好奇,我停下生意不做,特私进去看了一场。唉,看得我心里好疼好痛,酸泪簌簌掉落!还发生一件新闻趣事:银幕上,正放映某个秽亵镜头,只听一阵衣衫响。我偏过头观瞧:身旁的座位上,有个后生伢仔(从他的外貌和衣着看,显然是外省打工仔)忽然将裤裆拉锁拉开,掏出翘棍棍的大鸡巴,一抽一送操作起来。他放狠地粗犷操作,越干就越上劲,频率也越快,同时上齿紧咬下唇皮,屏住呼哧呼哧的喘息,尽量不使哼哼声过多地漏泄。不一会儿,一股怵鼻的腥味儿飘进我鼻孔。我偏过脸去,见他手上沾着一大滩黏糊的精液,正往前排的椅背上涂。他一下一下涂着,跟涂胶水似的。然后,这个左撇子,右手握住软嗒嗒的鸡巴,左手拿衬衫下摆轻轻揩拭着,动作娴熟得像侍应生在揩拭一只夜光杯,就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里的那种。这打工仔默不吱声,认认真真地操作着,仿佛在很庄严地干一件革命工作,比保儿·柯察金修筑铁路更庄严。我敢打个赌:他的衬衫好几天没洗,汗馊味儿十足。见我斜着眼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先是眼角微露笑意,带着些羞涩,随即不出声地笑了。这是打工仔性欲释放后粲放的欢颜,不妨称作“打工仔的标准笑”吧。笑的时候,缺了颗门牙的嘴张得老开,样子傻里傻气的。不过呢,他看上去可真美呀!一种粗粝的、野性的美!这个后生,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啧啧啧,当真蛮帅气的!若论相貌,他并不会输给杨明中的,我觉得。这后生攥握着他的搅屄棍,灿烂地纵情地笑粲,意兴满丰满足的,仿佛偷偷摸摸地溜进后宫,和皇后娘娘美美地打了一响炮。我冲他点了点头,赞许地回敬他一个粲笑。蓦然间,我鼻子一阵作酸,几滴清涕打鼻腔里接接连连滑溜出来,我慌忙别转脸去,拿手背轻轻地把泪揩了。回家的路上,我独自落了几点痛泪,既为那无名的外省青年,也为我自己。当天夜晚,躺在被窝里,我狠命地接连手淫三回,成心跟自己过不去。自我作践了一番后,心里才感觉松快一些。过了两天,我怀着依依的心情,又来到这家电影院,把这部影片温习了一遍。我学那小伙子的坏样,给自己来了一次无谓的精液消耗,和虚拟的情感消耗。当那个秽亵镜头出现在银幕上,我将裤裆拉锁拉开,掏出勃翘的鸡巴,一进一退狠弄起来。等到射了精,我将沾在手上的精液往前排的椅背上涂抹,跟涂胶水似的。然后,我捏着软嗒嗒的鸡巴,拿衬衫下摆轻轻地揩拭。
从此《的士司机》成了我最激赏的影片。但凡知道哪家影院、录像厅上映,我不计路程远近,回回必观看,连赏带玩的。每赏玩一回,我都痛痛地掉些泪花,似乎只有这样,才不憋气。我的心头,有个绳结解开了。影片主人公叫特拉维斯·比克尔,他原是越战的退伍军人,因每天晚上睡不好觉,他当上了的哥。这自然是好莱坞的编剧瞎编乱造的,现实生活哪能是这样子呢?依我忖来,世界上任何城市的的哥,都是迫于生计才干这行的,正如骆驼祥子迫于生计才拉洋车。这且不说罢。有个比克尔夜晚开车在纽约街上转悠的场景:他严严地闭住嘴唇,聚精会神地开着出租车,时不时地朝车窗外睃望,打量着纽约这座充斥着财富和污垢、挥霍和贫困的大都市,一派糜糜烂烂的繁荣景象。这时出现这么句独白:
“一到夜里,野兽们就倾巢出动:妓女、流氓、面首、同性恋者、毒品贩子、吸毒者、耍钱的……”
这种感受正是目前我在深圳的切身感受,只不过表现形式有些不同罢了。比克尔最后救出雏妓爱丽丝,成为各大报纸争相报道的英雄模范。但是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毫无意义,我认为。这个比克尔,不过是美国后现代的一个“后英雄”罢了。他当了一回后现代的鲁达,当了一回后现代的堂吉诃德,仅此而已。个人力量终究很渺小很渺小。面对强大的社会现实,其实谁都无能为力,只好被动地适应环境,而不是能动地改造环境。后来我买了影片的VCD收藏,想看时就拿出来看一回。片中许多对白我都背下了。例如,爱丽丝动员比克尔跟随她到嬉皮士社区鬼混去,他呢婉言谢绝了:
“我可不能上那种地方去。”
“为什么?”
“我……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再说,我必须留在这儿。”
“为什么?”
“我有绝重要的工作要做。”
“是吗?什么工作这么重要?”
“我在为政府工作,”比克尔哄骗她说,“开的士只是我的兼职。”
“你是缉毒员吧?”
“我像吗?”比克尔调皮地反问。
“像!”爱丽丝说着咯咯笑将起来。
“我就是个缉毒员。”比克尔也笑了。
这下子爱丽丝更乐了:“天呐,咱俩中准有个是怪人!”
我激赏这段对话,仿佛编剧专为我而写的。从这样一个角度反映社会生活的影片,我们国家至今没见到。决不可能会有!观看这部片子,总让我想到塞林格的小说《麦田守望者》。霍尔顿·考菲尔德曾经幻想过,将来他在美国西部的某个汽车加油站干活。实际上,霍尔顿当的哥,也蛮不错啊!归根结底,霍尔顿·考菲尔德是我精神的兄弟。“我在为政府工作”,这句话尤其让我鼻管作酸,纠酸纠酸的。和《平凡的世界》的孙少平和金波的想法一样,打工仔谁个不想入公家门,当公家人按月领薪呢?公家饭好吃,嚼起来喷香喷香,哪个犯傻不晓得呢?谁都想体体面面地活着,最好活成个大人物才好,这样做人才意思洋溢,也就是说,才活出了生活的真义。生活平静,现世安稳,人人都在努力追求,巴巴地翘首仰望。我也想领略生活的奇异,体味生活的欢乐。我也蛮想,唉,投入地爱情一回唦!可命中注定的,我今生只能当人下人!我只能一辈子做牛马,或者说,充当阔老板招财进宝的一架活机器!
唉,人生的路越走越窄,但是——过错不全在我啊!
有一次,我放这部片子给小鲜看。才看十几分钟,她手托着腮颊出神。又过一会儿,她抓起遥控器,径自将播放器关了,摇摇头,吐出一句:“不喜欢。”我在旁边察言观色,心头倏地掠过一丝疑虑的阴影……
实际上,我和小鲜相识相恋,全凭机缘。有一次,我送乘客去北大中心医院,随后空车在街面上转悠着,转悠着。突然间,耳畔传来一声高喊:
“抓贼呀!快抓贼呀!”
继而又是一呐喊:
“抓贼呀!他抢我包了!”
一位俏丽小姐,后赶着一个男孩。孩子约莫十来岁,手里拎着坤包,头发杈丫着,癫癫地发劲疾奔。小姐二十多岁,穿着一双高跟鞋,在后头没命地癫赶。她气喘吁吁地追跑,步伐零零乱乱的,或者说一瘸一拐的,看上去有些滑稽,又叫人挺怜爱的。照理说来,这种事我不应该管,也轮不到我来管。众所周知,深圳市社会治安比较乱,偷盗抢劫案件时有发生。社会上流传着一句俏皮话:“人在深圳漂,哪能不挨刀?”有人总结说:“在深圳如果没被偷过,就不能算是深圳人。”我自己就被偷过一次:有一次在超市购物,屁股兜让蟊贼用刀片割开,钱包给偷走了。但是,那天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突然想到要帮她一把,于是油门一踩赶上去。开到她身旁,我刹住车,打开车门喊:
“小姐,快,快上车!我帮你追!”
我们撵了上去。小偷回头瞧一眼,着实害了怕。慌里慌张地,他将包朝路边尽力一甩,然后撒开腿脚一阵疯,跑得远远的。小姐过去捡起包,检查了一下,发现东西没有丢失;小偷没来得及将皮包打开,取走里面的钞票。她呀高兴坏了,好似一跤跌翻在云端里,于是放弃执拗的追赶,任小坏蛋拐过街角溜掉了。她掏出一张百元票子递给我,表示诚恳谢意。我再三再四地推辞;她改请我吃顿饭,我正好肚饿,欣然点头同意。于是来到一家湘菜馆,边吃边聊。她叫陆小鲜,在一家公司做会计工作。她亲亲热热地喊我一声“老表”,我听了顿时心里热炭炭的,便向她神吹海侃起来。当晚睡在小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尽情地痴想痴恋她。拿准了她是会持家过日子的,这次绝不可错过!次日早间,我给她打呼机,约她傍晚到皇岗公园散步。坐在小河的石坝上,我鼓起勇气,向她表白了爱慕之意。她低眉沉吟着。当时,我以为她在考虑如何礼貌地回绝我呢,默自转肠辘轳,忐忐忑忑着,生怕她嘴里吐出“不”字。常言道:“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她的气质淑淑雅雅,能看得上我这个的哥么?我委实吃不准,委实拿不稳,忐忐忑忑着,深怕遭受她的拒绝,落得个大沮意。过了会儿,她抬起头来,羞羞地点一点,纤手按在我手背上。登时我的心呀,好比乳鸽飞上蓝天!太高兴,快活极了啊!她的出租屋在南水村,条件比较差。我劝她搬到我这儿住,她却摇摇头。她眯缝着眼瞅瞅我,清了清嗓子眼,一字一顿地说:
“不,不嘛!我不愿这样子。我们之间,还没到那种关系呢!”
见她这样认真,我不仅不生气,反而更敬重她了。我暗自庆幸,自己找了个心地淳朴的好姑娘。哦哦,多么难得哟!好心有情的湘妹子啊!
我们的交往进展得蛮好,顺顺畅畅的,溪流一样顺畅着,带着歌吟的意味,一种清新的山情野趣,就像海子情诗里歌吟过的,《长发飞舞的姑娘》呀、《美丽白杨树》呀、《活在珍贵的人间》之类的。小鲜每一次来找我,都帮我洗衣做饭。她做的饭菜香辣俱全,地道的湖南风味。焦师傅尝了尝,挑大拇指夸赞她,嚷说:“小杨够福气的,找了个炒菜能手!”小鲜见我床头搁着好些书:袖珍本《圣经》、《复活》、《海子的诗》等,感到很惊讶,说:“没想到,你这么喜欢读书!”我告诉她,我有个哥哥在北大中文系读研究生,是他多年以来引导我,读了许多文学书籍。“对了,我还写诗呢!”找出自己的作品,当场为她作诗朗诵。小鲜虽然不懂诗,却以手支颐,蛮专注地倾听。我每朗诵完一首,她就高兴得使劲鼓掌,连声称好,太棒了。
“评一评吧:写得怎么样?”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不行不行!我可评不了,没这个水平。”说时紧着摆手。
“那你还一个劲鼓掌?”
“反正你比我强嘛!我不会写,而你能写,我就该掌声鼓励呗!”
一泻暖流倏地在我心头浪起,犹如春日里和风拂过绿色田野。她问起你的具体情况,我介绍了一番,又聊起去年我在北大当旁听生的那段难忘经历。小鲜眨着眼仔细听,随后责备起我来:
“你呀,不该劝你哥来深圳!这想法不对头,太自私了!我妈曾说:‘各人头上一片天,各人脚下一条路。’细想想,就这么回事。路在人脚下,目的地在人心里;各走各的路,各抵达各的目的地。生活嘛,就是这样子的。他是个斯文人,原有些呆气,在北京过活,蛮好的嘛!转到深圳来,他能做些什么?你死活劝他来深圳,有什么益处呢?”
又说:“你哥爱上个外省打工妹,这有啥不好呢?你我不都是打工的吗?既然你也是打工的,对待打工妹,就不该怀有偏见嘛!”
“我对打工妹有偏见?”我追问一句。
“不承认么?依我看,你偏见得蛮厉害呢!”
仔细舔咂舔咂这话,我开朗豁出一口,犹如拨云雾见青天,其快其乐不可名状。小鲜的这席谈,化解了我心头对你的满腹怨悱。她向我借阅《复活》,拿回家去看。几天以后,我问她读后感,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淡笑一笑说:
“嗯,挺不错的!只是……故事编得不太好,有点儿假!”
“这故事有原型,真有这件事啊!怎么能说它假呢?”
“你理解差了。‘一样话百样说’,我不是指它这方面假嘛!我是说……是说……”她急得直跺脚,又甩荡头发,为自己不善表达而气恼。“嗐!我也说不太清。只是觉得:现如今,社会风气烂臭烂臭的,不会再有聂赫留朵夫公爵。那么好心肠的男人,上哪儿找去?”
她这么说我明白,表示很赞同:
“那是19世纪的人物,如今看来,是比较隔膜。”
是呀是呀,“现如今,社会风气烂臭烂臭的”,这话一点儿不错!试看当今中国的权贵和富豪,哪个不是腐化堕落的活样板?哼,什么复活不复活,见他妈鬼去吧!“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托尔斯泰倡导的玩艺儿,岂能拯物救世呢?所谓“部分人先富,带动大家共同富裕”,也不过是政治宣传,哄骗细民的鬼伎俩。
我带她逛海上世界,逛世界之窗,逛锦绣中华,每次都玩得很开心。曾记得,你和我一起读契诃夫的《三姐妹》,剧中有一句台词,某个中尉追求伊里娜时说的:“正因为你美丽,所以我觉得生活也是这么美丽的。”当时你合上书本,湿润着眼眶感叹道:“说得多么好啊!生活中的确存在美丽的事物,值得我们好好活着,努力追求属于自己的那份美丽!”和小鲜在一起,我找回了鲜活的感觉,不禁想起了那句台词。于是呀,咱俩愉快相处的日子回到我的眼面前,我眼眶里充盈着若许湿意,心头也有了诗意牵挂。有一天,小鲜出主意说:“哎,我听说惠州吃海鲜便宜,你带我去吃一次吧?”我开车带她去了。都是渔民从海里现打的,品种很多:虾、蚌、牡蛎……任我们上渔船挑选。买好后交给渔民,在小渔船上现做现吃,就着一个烧烤炉子。几点微明的渔火鉴照着小小渔船,真有一种遗世独处的快意,就连淅沥的微雨也减却不了心头的这份暖慰。我们吃得味津津的,聊得也很开心,安坐船篷里闲眺着雨中的海景。这种暌违的感觉很适脾,让我们一下子变得孩子气,仿佛又回到读初中的时候,我和她挑着粪筐做义务劳动(她对我讲过读初中时候的一些往事,包括挑粪下地,于是我产生幻想,似乎我成了她的初中同学,其实是我把她和唐淑珍搅在一起)。在语文老师的带领下,我们给学校的稻田施粪肥。那时候兴“教育与生产相结合”,搞“农业学大寨”群众运动,所以连中学也办有农场,种了几百亩稻田,还有近百亩红薯地。扁担两头,盛满猪粪的竹筐一上一下地运动,伴着咯吱咯吱的阵阵声响,和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啊,童稚的欢笑,童稚的情趣!久违了,久违了,久违了……入夜,星光辉映,晚风轻拂,我俩一路笑语着欢歌着返回深圳,“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到这个时候,我捡回了自己失落的自信,对经历的风雨不再耿耿于怀,宠辱得失也忘了个精光。我高吼着《浪人情歌》:“不愿再承受,要把你忘记/我会擦去我不小心滴下的泪水/还会装做一切都无所谓/将你和我的爱情全部敲碎/再将它通通赶出我受伤的心扉 ”表达自己告别伤心往事的情怀。小鲜的乐感蛮不错的,但凡听过的流行歌曲,她听两遍就能哼出旋律。她最喜欢的一首是《追梦女孩儿》。一路上,她反反复复地哼唱:
“在都市的丛林里玩捉迷藏,我是一个追梦女孩儿……在都市的丛林里玩捉迷藏,我是一个追梦女孩儿……”
当晚她宿在我屋里,这是我们头一回做爱。
但是,万万没想到啊,不久她就弃我而去!应了你曾讲过的一句格言:“感觉往往是骗人的,一堆假象而已。”
六月四日是不吉祥的日子,是灾难的隐喻,的确啊的确!
那天我正好轮休,照例给她打呼机,殊没料到,连打几次是盲音,她没有接。我便知有些不妥当,预感到事情不大妙。不,很不妙。下午四点多钟,天气阴冷,阵雨潇潇。突然公司会计打我的传呼,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陆小鲜的。我回答说,她是我的女朋友。“那你赶紧去北大中心医院急救室吧!她跳楼自杀啦,生命垂危!”我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响。仿佛汽车发动机的某个零件损坏了,整个大脑一下子运转失灵。惶惶急急地,我冒着急雨打的赶过去,经询问才晓得:她已经死了,躺在太平间里。公安人员把我叫到一间屋子里做笔录,问了我许多情况,又将小鲜的一封遗书交给我。我读了她的遗书,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以下抄录她的遗书(错别字我已更正):
亲爱的福:
这是我留给你的遗书。如今我要走了,离开这个污浊的尘世。过去你一片真心爱着我,但是我有许多事情瞒着你,我真诚地对你说声:“对不起!谢谢你给我的爱!”遗憾的是,今生今世没法回报,因为我刚杀了个人,一个平生我最最痛恨的人。我不死,中国法律饶不过我。所以写完这封信,我就从窗口跳下去。既然没有“复活”的希望,活着还有啥意思呢?咱俩好过一段,在这段短暂的日子里,你的爱是照进我荒凉心灵的一缕阳光,它带给我许多温暖,融化了我心灵表层的冰霜,但是我的心冰冻三尺,这缕阳光最终没有起到解冻作用。好啦,你听我说!既然没有什么来世,我就不说“来生再续缘,与你共缠绵”,用这类谎话来安慰你了,因为那等于欺骗你。我的心里话全写在下面,你往下看就明白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十七岁时我第一次来深圳吗?就在那次,我被一个骗子哄上手,失身了。当时我行走在埔尾路上,正看着路边的招工广告,突然,一位身着西装的青年男士凑到我的跟前,彬彬有礼地问:
“小姐!看样子,你在求职吧?”
当时,我身上的钱剩得不多,正想找份活干,就赶紧点
    头。
青年男士见我点头,高兴了。他掏出名片递给我,自我介绍说,他是某女士用品有限公司的法律顾问,眼下那家公司需要几位产品推销员,他觉得我的气质不错的,不妨去应试。我一听忙问如何去。“我正要到公司去。走,带你去吧!”说着,他招手拦了辆的士,我们坐上车,一路上随口闲聊。他说,他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法学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我又打量他一下,不敢相信,问他:“你在北京工作,怎么又在深圳上班呢?”他见我疑惑,便笑起来,同时掏出工作证给我看。我一看,工作证确实是真的,上面盖有“北京大学”四字钢印。他解释说,他是北京诚而信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兼任深圳几家公司的法律顾问,经常来深圳办事。聊着聊着,来到那家公司。他引我上三楼,走到一间门框上钉着个“法律咨询”铜牌子的门前。拿钥匙打开房门,他彬彬有礼地躬一躬身,做了个请进的优雅姿势。我埋下头说:“您先请……您先请吧!”他笑微微说:“不,不,你先请!女士优先嘛!”我想想也是,分外把头埋低一些,怀着忐忑心情走了进去。落座后,他开了罐可乐请我喝。我摇头说不喝,不喝,请他领我去见老板。他却痞着脸皮,阴阴笑一笑,磨矶道:“呃,不忙,不忙嘛!别着急嘛!有的是工夫嘛!”说着,挨贴着我身子坐下,拿膝盖挤住我的膝盖,把我拘定在真皮长沙发的一角。他探出左手,搭在我左膀子上。他重重地搭着,仿佛成心要压垮我的肩头。我心里骤然慌乱起来,急忙扒开他的手,接着站起身来。我整了整衣襟,扎他一眼,再一剜,气愤地说:“我要走了!”这一扒拉,使他的身子猛一摇晃,他手里的可乐罐拿歪了,饮料泼洒在木质地板上,有些溅在他的西服上。他登时丢下脸来,将可乐罐往办公桌上重重一蹾,鼓起眼珠子讻斥我说:“走什么走,唵?懂不懂规矩,唵?你不是想应聘吗?得让我考试一下,先过我这道关,才行!”说着,他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这时我心律加速,拼命抵抗,可终究斗不过呀!我挣扎,我哀求,我哭泣,都无济于事。最后,我百般的挣挫不起,贞操硬是让他给夺走了。待他放开我,我慌乱地穿好衣服,绻缩在长沙发上,呜呜地抽泣,抹眼泪。他见我哭得心碎了,便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钞票往我手里塞,冷漠地说:“喏!这1000元,算是给你的补偿!看在见到‘元红’的份上,多给一倍哦!至于工作的事儿,你考虑一下吧。若是想做事,我就领你去见公司老板。”我真想痛骂这无耻的混蛋一顿,又想去法院告他,但是当时我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如何告状,也不知道在深圳这种事能否告状。我捂着小脸儿,一边哭一边跑出去,那张名片我给撕掉了,丢进臭水沟里。
我不想在深圳呆下去了,便来到北京混事。先是在朝阳区呼家楼一家名叫“梦香港”的夜总会坐台,不久赶上北京市整顿娱乐业,夜总会关门大吉了,我就在五洲大酒店当洗碗工。这时交了个男朋友,叫柴世宗……
“咦嘢,怪乎哉!”老杨大声惊叫起来。“他也叫柴世宗!莫须是重名吗?”再往下看时,老杨这才醒过闷来,心臆豁然洞开了:
——哦,原来她就是桂华说的鲜艳啊!
不久我们结婚了。但是,他没有生育能力,还不到一年,我们便离婚。我离开北京,在广州待了几个月,接着又回到深圳。
和你结识时,我说我干会计,其实这是骗你的。在北京的时候,我的确学习过会计,但是不久就放弃了。说起来,我这人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干什么都难长久的。会计学枯燥得很,我实在学不进去。回到深圳后,我身无一技之长,怎么生活呢?我迫于生计,只好当了“中国的马丝洛娃”。常言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改过迁善就晚了,找不到属于我的一条坦途。平日里我小心翼翼,伪装得很好,力求不露出破绽。相信咱俩相处的日子里,你并没有识破我吧?
今天上午,我在这家宾馆门前闲转悠。突然开来一辆红色捷达轿车,“嘎”一声停在我跟前。从轿车里钻出一位男子,西装革履,挺胸叠肚。他冲我挤了挤眼皮,痞痞赖赖笑着说:
“嚄唷唷!原来是你呀!老相识嘛!”
我看看他,并无印象:“先生,对不起!您认错人了!”
他紧走两步来到我跟前,拦住我的去路:
“就是你,错不了嘛!哎,忘啦?当年在埔尾路上,你
    不是想求职……”
刹那间,往事在我脑际打个霹雳,历历清晰浮现。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眼前的他,身子宽肥了好多,啤酒肚有了,下巴颏变成了双叠。难怪难怪,我一下竟没认出他来!
“怎么?你终于‘下水’啦?”
见我终于认出他了,他掏出一支万宝路递给我。我接过,他给我点烟。随后他也叼起一支,点上抽起来。他迷细着眼睛,边抽烟边打量我,一副涎皮赖脸的痞样子。
“进去吧!咱俩来个鸳梦重温,怎么样?哈哈哈……”
就这样,我来到他的包间。依旧是当年那一套:拿钥匙打开房门,他彬彬有礼地躬一躬身,做了个请进的优雅姿势。我笑说:“你先请!”他笑微微说:“不,不,你先请!女士优先嘛!”我就走进去,心里有些忐忑。落座后,他开罐可乐请我喝,接着闲聊起来。他说,他后来在职读了博士学位,如今荣任北大法律系教授了。而且,据他傲然炫称,他很有希望当上北大法律系主任。他一边脱衣解带,一边猥亵地淫笑,打着哈哈说:
“哈哈……说起来,你得感谢我才是呢!当初要不是我成全你,你今天哪能这么便当,一天赚得上千元?是不是呀,我的小乖乖?”
说着恰灭烟头,抱起我扔床上,朝我猛扑过来……
不提往事还罢,他一提往事,我真是怒气满怀。本来,那件事给我心灵带来的痛苦已经结痂,从我身上脱落了,但是,他这几句恶毒话,真好比用剔骨刀在疤痕上又剜一刀啊!顿时,我感觉自己身体无端端地冒出许多窟窿眼,鲜血往外喷涌。连我眼眶也成两眼窟窿,汩汩地往外流淌鲜血。鲜血流了好多好多,一股股往我体外喷涌,流得满屋满床都是。这血水,快把我给淹没了。我瞪着流血的眼珠子,定定地望着他,见他侧过身子躺着,在悠闲地叭吸着烟卷。出其不意地,我抓起他的真丝领带,一下子扑上去,把领带当绞索,将他的粗脖颈箍住。我死死地勒着,丝毫不肯松松手。他拼死挣扎,两腿狠劲蹬踢,双手胡乱抓挠。他侥幸揪住了我的头发,于是死死地揪着,力图逼我把手松开。我感觉自己头皮撕裂一般疼,但是我仍不松手,只顾死死地勒。他的脸憋涨得通红,渐渐转成紫酱色,眼珠子鼓突,舌头吐出,就这样报销了。他死去后,手里还握着一绺带血的头发,从我头顶拔下来的。我瞧见他搭在椅背的西裤,就奔过去抽出皮带,狠狠地抽打他的鸡巴,一边抽打一边恸哭,把它抽得稀巴烂。
随后,我拉开窗幔,窗外的阳光哗地泼了进来。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朵,远处是翠绿的山,映衬着林立的高楼,海风强劲地吹着。啊,多美好的一天!多美好的青春!多美好的生活!还有,多美好的你的爱情啊!
但是,我就要告别这一切了……
此刻,我边哭边写遗书,他的尸体就在我旁边躺着。扭头看一眼尸体:哈,我心里别提多痛快了!一个恶棍死了,他再也伤害不了我啦!
永别了,亲爱的人!
陆小鲜含泪亲笔
六月四日
读到这儿,这件惨事的前后经过,你该了然于胸了吧?
明天,我打算去深圳南山墓园选块坟地,把小鲜埋葬了。墓碑我想好了,上面这样刻写:“故未婚妻陆小鲜女士之墓,乐安杨秋福立。”依稀记得,在《春明外史》里,杨杏园安葬痴爱着的妓女何梨云,墓碑上就是这么写的。
小鲜走了,永不会再回来。从今往后,我又回到过去状况,在这妖魔社会混混沌沌活着。凝望窗外树枝在风里急遽颤抖,还有蔚蓝天上的那些云朵,我心头时而急遽颤抖,时而平静安宁,但是占上风的终是后者,只是倏忽起了骤变,那棉花似的云朵不再悠悠停歇,而是一片片掠过匆匆,仿佛赶着赴死的路程。啊,只在那一刻,我心头纷沓乱糟之极,自杀的念头都有了!唉,“心上搁把刀——忍”着吧!
昨晚,我一宿无眠。无数往事一哄而上,在脑海里打踅踅,全搅拌在一起,跟水泥搅拌机似的。刚刚合上眼睑,又七颠八倒做乱梦。先是梦见一个孤独少年,一边滚动铁环一边甩臂疾跑。他跑得汗流浃背,沿一条悠寂的小巷——活像我们家门前的衙门巷——快奔着,渐渐远去了。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夕阳快要落山,霞光铺满了天陲。三四盏街灯倏地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朦胧朦胧、斑斑驳驳的晕圈,和着铁环持续滚动着的硬质声响,反衬得小巷愈发幽谧,一种朴素的、诗意的幽谧氛围。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我看不清男孩儿的脸,没法确定他究竟是谁。男孩儿独自玩着滚铁环的游戏,他玩得兴高采烈,额头和发梢的汗水四下里溅甩。我依稀还能记得,男孩儿稍稍停候了一下,扭回头去张张望望,还喊了一句什么话,似乎在招呼落在身后的玩伴,只是听不到对方的应声。一阵凉寂寂的回响,在狭窄的巷子里悠呀荡的。踌躇了片刻,他顾自继续滚动铁环,甩开臂膀疾跑开去。他渐跑渐远,终于消失在巷子尽头……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一声声朴素的声响,在巷子里久久回荡着……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
接着,在梦中我回到少年时代。约莫是十五、六岁的光景吧。年少的我闯荡到都市里,弄得四处碰壁。依稀是个昏天暗地的夜晚,我独自闷坐在一个城市中心广场上,身旁搁着我的帆布行囊,空空瘪瘪的。我抱着胳膊,勾下脑袋,嘤嘤啼泣。四下里一片空旷寂寥,只有凄风呜呜地奏响,传达出对我同情的悲鸣。夜露渐浓,星光微明,扁长的缺月黯黯惨惨,也是一张伤心啼泣的脸盘。凄厉的冷风刮起灰土,一阵阵扑打在我身上,落得满脸满身都是,灰扑扑的。不远处出现一个警察,他张眼瞧见了我,便径直走过来。
“小朋友!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睡觉呀?”警察躬下身子,关切地询问,“为什么坐在这儿啼哭呀?你是不是迷了路啦?”
我拿手背抹眼泪,摇了摇头。
“是不是丢东西了?”
我点点头。
“丢了什么呀?若是丢了钱,叔叔身上有几元钱,送给你吧!”
“叔叔!我丢了……丢了……”我边揩泪边幽咽边讲述,“我丢了一个梦!”
“咦,这倒新鲜呢!说说看,你丢什么梦了?怎么丢的呀?”
“我从小喜爱做梦,晚上做,有时白天也做。在我心中,激荡着许多瑰丽的梦。很好很好的美梦呀!后来,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走着。人很多很多,大家挤挤挨挨的。突然,不知谁挤撞了我一下,我不提防没站稳当,踉踉跄跄扑倒在地。正做着的一个好梦,就这样给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嗯,能不能回忆起来呢?”
“回忆了,但是记不起来。一回忆,我脑壳就发痛。”
“那么,不回忆呢?”
“不回忆就不痛。”
“好啦,好啦!”警察拍拍我肩膀,微笑着安慰,“小朋友,赶紧回家去吧!好好睡一觉吧!甭想它了,就只当没这回事儿!”
“但是,多好的一个梦啊!怎么能不想呢?”
“呃……能不能,你另做一个好梦,来代替它呢?”
“不行,不行啊!”我摇摇头,“打从丢了这个好梦,我就无梦可做了。”
紧接着,梦中的我,又回到北京市海淀区的六郎庄。还是那间窄憋憋的出租屋,去年秋天我租住过的。如今忖来,那间出租屋虽然狭小,却令我非常留恋。它容纳了我的青春记忆,和我的一个美梦啊!入夜,我端然坐在书桌前,摇头晃脑吟哦着一首诗歌近作。一想到这是自己写的,我就激动不已,深深地为之陶醉。这时我感到,自己并不是饭桶,并不是废物,而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一个诗人。一个精神产品制造者,多么叫人尊敬啊!我蠕蠕地翕张着嘴唇,以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读,一边诵读一边品味词意。这时候,“叮呤呤……”门外响起一串铃声。是你,是你!我的兄长!你骑着车子,从燕园给我送来了晚饭。
“等你好半天了,怎么不到园子里来吃饭呢?”
你关切地询问。我看一看表,这才意识到过点了。你从车筐里取出搪瓷饭盒,搁在书桌上,催促我赶紧用餐,趁热吃。说着,你拿起我的诗作,细细品阅起来。
“嗯,蛮好唦!写得蛮不错唦!你真是进步不小呐!”
得你这番夸奖,我心里很是受用,喜喜悦悦的。我的体内,仿佛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啊,我别提有多高兴了!一时间,劳瘁顾不得啦,疲乏也抛到脑壳后,我亢奋得直搓手。于是捧起碗吃饭。可香啊!饭吃在嘴里,真是格外香甜,每嚼上一口就有一口的滋味。
吃过晚饭,你我并排端坐在简陋书桌前,就着那盏昏昏暗的台灯,一起研读着心爱的《红楼梦》。不巧得很,这时忽然停电了。我呢偏偏忘记准备几支蜡烛。我们挫劲而又无奈,只好将房门锁了,到户外散步去。我们边走边聊,走出六郎庄西口,不经意间,来到了昆玉河畔。天上繁星璀璀璨璨,萤火虫在河畔草丛里忙忙碌碌,飞过来又飞过去,碧荧荧的萤火一烁一闪的,与满天璀亮的繁星交相辉映。堤岸的潮湿砖缝里,蟋蟀起劲地吟唱,声音此起彼伏:“瞿瞿瞿瞿,瞿瞿瞿瞿……”渐渐叫声扯细了,同时也宕远了,绵延地律动着。节奏虽然单调质朴,却有一种迷人的魅力,端地叫人神荡心驰。这是年华的跫音,其中包含你我提孩时代的瑰梦。那是多么纯真、多么绮丽的梦想啊!我们一下子昂奋起来,话题便拐到故乡和童年,拐到我们曾经拥有的闪亮的日子。倏忽间,一颗彗星从幽邃夜空中横贯而过,宛然某个天神奋力掷出的一杆梭镖。啊,多么神奇的一杆梭镖!那梭镖带着极狂悦的激情,曳出一条长长的光尾,爆闪出许多红红黄黄的火星子,丝毫不爽地命中隐没于杳渺天陲的某个靶心。我们兴致勃勃地追忆提孩时代的往事:那些久已忘怀、追想起来挺有意思的琐事。琐琐的碎事,却给我们带来纯真的乐趣。秋荣,还记得吗?有一次,你我各拎着一个玻璃罐,在鳌溪岸边草丛里捉萤火虫,地点就在虹桥的附近。萤火虫屁股一撅一撅的,发出碧荧荧的亮光。还记得吗?就在那次,为了争抢一个菠萝罐头瓶子,你我还吵架呢。那一次,我们俩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捕捉。每捉到一个,便投进玻璃罐里,盖上铁皮盖子,举到眼前迎亮照看,转着圈儿开心地欣赏……说到这儿,我们兴奋异常,于是跑下昆玉河堤,去捉萤火虫玩儿。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携带玻璃罐,捉住后只好各自握在手掌心里。奇怪的是:这时萤火虫纷纷扑向我们,活像战场上火力频密的枪弹。一道道萤痕朝我们飞射过来,在幽暗夜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悦目、温馨和诗意。小小萤火虫上翩下跹,飘飘忽忽、灿灿烁烁的。它们栖息在我们身上,落得满头满身满脸都是。彼此上下打量打量,我们开心地拍手称快,先天下之乐而乐。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成了萤火人啦!……我们成了萤火人啦!……我们成了萤火人啦!……我们成了萤火人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张开双臂高喊大叫,兴兴奋奋跳呀蹦的。在一群萤火虫的萦绕夹伴下,两个“萤火人”一路疾奔,跑回我的住处——那间窄憋而温馨的出租屋。萤火虫栖落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渐渐越聚越多,多到麻麻密密,让我们难以数点了。霎时间,窄憋憋的出租屋变得亮亮堂堂辉辉煌煌,好似格林童话描述的宫殿那般。我们俩高兴地捧起《红楼梦》,专心致志继续研读……
再也写不下去啦……
唉,做个无梦者,也是种痛苦!
就此搁笔。
顺祝:
夏日愉快!
福弟草于6月7日
广东省深圳市
又及:代我向你女朋友问好!你告诉过我她的名字,可我忘了,抱歉!
读完来信,老杨顿觉五内摧伤,恨不得即刻赶往深圳,给他一个坚实有力的援助,以慰解心坎的无尽忧伤。蓦地耳际传来一阵抽泣声,嘤嘤嘤嘤,嘤嘤嘤嘤……他扭头一睄,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她。她倚着椅子靠背,哭得哽咽难持,跟个泪人儿似的。老杨将信揣进上衣口袋,起身去拽她的袖子,示意她也坐下。她并不搭碴儿,愤愤地一甩胳膊,愤愤地扭转身子,拿起脚便走。
“别走!你别走!”
老杨抢步上去,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她仍百般挣着要走,他往回狠劲一拽,朝躺椅上重重地一捺。
“坐下!哭什么呀?咹?”
“管我呢!我就哭,就哭!”
她别转脸不搭理,只顾低头垂眸,凄咽着,高一声幽一声。哭泣时,双肩抽耸着,一下接一下。
——哼,谁稀罕你!如今你淌眼抹泪,也是白搭!
——当面锣对面鼓,咱们把话说清楚,说完便散伙!
想到这儿,他不再说话,只将目光定定地睄她,等着她把话挑明白。她却不说什么,或者说,她忘记说话了。清滢滢的泪珠儿,从她脸颊上成串滚落下来,她却忘记揩拭。而他呢,也不助一助,只是定定地瞅着,且看她如何收拾这张泪脸。少顷,她止住悲啼,拭去眼泪,鼻翼仍旧一张一收,轻轻微微颤动着;老杨定定地瞅着,仍然不说话,且看她如何开嘴。近旁柳枝梢头,夏蝉嘶嘶地絮噪,长一声短一声,声音刻板而单调,肆意打破初夏未名湖区略显粘滞的寂寥。一只蝉从一枝飞到另一枝,尾翼曳着残声,掠过叶片时发出清响,簌簌簌……
“我问你,”她颤声质问,“为什么弄性,在电话里冲我发脾气?”
他默不吭气。
“我问你:凭什么要跟我散伙呀?我究竟哪儿得罪你啦?”她颤声又问。
他的火气腾地上蹿,立起身子,粗蛮地杵她一句:
“为什么?哼哼,问你自己!你心里最清楚!”
“什么什么?我最清楚?这话没头没脑,究竟什么意思呀?”
“哼!”
他打鼻腔里哼出一声,满带冷噱的意思。
“你做出的事情,自己还不清楚呀?你不是有祥哥嘛!他很年轻,长相又潇洒,不像我是小老头儿。你呀,赶紧和他好去吧!”
“哦……原来……你……”
桂华眨了眨眼睫,这才恍悟过来。
“我跟他的通话,你全听到啦?”
老杨顽着脸盘,宾住嘴唇,不则一声。
“你呀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偏爱吃隔壁醋!”
她轻咬嘴唇皮,唇际一道旖旎的光泽,浏浏地漾着风情。稍候片刻,她拿中指在他锛儿头上戳一下,又拽了拽他的胳膊,示意别傻样地戳立。
“坐下,坐下呗!你呀,听我跟你说嘛……”
“不坐!”他的别扭劲上来,硌了她一闷嗓。“有话快说,说完散伙!”
猛劲一甩手,将她的手甩脱开去。
“想不想听我解释?若是想听,就坐下!”
怨气鼓鼓的,他一矮身落了座。她于是讲述了她和祥哥的一段情事:
原来,祥哥名叫张如祥,是四川省大邑县安仁镇的农民。张如祥原先并不认识李桂华。前年,她乘火车回家过年,座位和他的紧挨着,于是两人漫聊起来。张如祥说,在北京打工多年,感觉外面世界虽然精彩,但是也很无奈:一是吃苦受累,挣钱不容易;二是老板经常拖欠、克扣工钱。所以今年回家后,他不打算再出来了。到成都后,张如祥帮桂华提行李出站,之后又就近护送她回王泗镇的家里,然后自己搭车回安仁镇。事后,哥嫂对桂华议论说,这小伙子挺不错的,看样子对你还有点儿意思呢。当时桂华听了只是淡然一笑,没有说旁的。桂华虽然不反感张如祥,但是没把他太放在心上,毕竟交往尚浅。春节过后,张如祥拎着礼物来她家串门,她爸招待他吃了一顿饭。元宵节那天,张如祥又来找桂华,但是没见到面,因为她有事提前返京了。以后,张如祥几次三番给桂华来信来电,表达爱慕她的殷切情意。说如今他和大哥合伙办了个水泥预制板厂,想聘请她去当会计。去年夏天,桂华的确想过年底辞工回家,把这话也告诉他了;倘或那样,今年很可能就和他成婚了。但是,荣哥的出现,改变了事态的自然进程:桂华既然和荣哥情深意款,那头自然就渐疏渐远。张如祥不详内情,又深怪她没回家过年,心里很是焦虑不安,多次来信来电询问此事,借机表白他的爱意,强化她对自己的好感。上个月底,桂华给张如祥去了一封信,信中明确地告诉他:他俩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再发展了。
“真的,真的呀!荣哥,我决不骗你!”桂华眼光胶在荣哥脸上,审察他眉宇间的微细变化,随后认认真真说:“我和他没什么的,只不过是朋友,普普通通的朋友。在上封信里,我还劝他赶紧另找女朋友,别为了等我而耽误自己终身大事呢。”
老杨听到这儿,满腹怨气消去大半,渐渐地气色和缓了。眨眼想一想,他又嘟嚷说:
“那么……你干嘛对他说我的坏话呀?什么‘其貌不扬,没祥哥长得潇洒’,什么‘个矮,大锛儿头,乍一看像个小老头儿’,这分明是在贬损我嘛!”
“哧!”桂华扑哧一笑,在他胳膊上轻捣一拳。“这番话儿,又不是说给你听的。谁叫你偷听呀?”
良眸抒情地一闪,她柔声细语解释说:男子汉,谁没有自尊心呀?眼看到手的女朋友让你抢走了,人家心里自然不痛快喽。你想想,这话是不是?我这么讲,不是让他心里有个安慰,舒爽熨帖一些嘛。你再想想:你的条件果真那么差劲,我能撇下那头,和你相好这么久吗?
老杨听这话在理,心意忻忻畅美,眨了眨眼,将大嘴一咧,饱发憨笑淋淋漓漓:
“嘿嘿嘿……嘿嘿嘿嘿……”
笑过之后,他玩笑似的说:
“这话入味儿,呣,蛮中听的!——我问你:你的祥哥,到底长得帅不帅呀?”
“唷,别再问啦!人家长得帅不帅,关你什么事呀?你打听这些干嘛呀?”
“他算是我的一个情敌嘛!‘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好歹我得了解……”他又掉书袋了。
桂华扑上去握他嘴巴,娇娇地眄他一下,含笑嗔道:
“什么情敌呀?可不许你‘烂’说!以后,千万别‘烂’说哦!”
她念“乱”字有特点,总是读作“烂”音,听着别具一种风味——李桂华的风味。他不禁浮想起湘云唤宝玉“爱哥哥”的形景,觉二者之间隐在某种微妙的关联。
“好好,答应你!我不‘烂’说,决不‘烂’说!”
待老杨答应不往下说,桂华这才放开手。她一下扑进他怀里,嘴里喃喃道:
“好荣哥,别提他了行吗?……华妹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荣哥……”
她把身子偎紧了些,又偎紧了些。
“从今往后,华妹一心一计跟你过,和和美美过一辈子,行吗?”
末了那一句,怯声怯气的。她悄没声儿地喃喃,似乎担着十万分的惊怕。
行吗?行吗?行吗?行吗?行吗?行吗?行吗?
仿佛一根尖刺狠劲戳了一下他的心,他的魂灵深处大受触拨。细思这句真情的告白,竟比他自己从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顷刻他鼻腔一阵作酸,泪水“哗”的夺眶而出。一腔粘粘稠稠的真情,梗梗地阻着他的嗓子眼,噎得他说不出话来。在一阵强烈冲动的驱使下,他紧紧搂抱着华妹,感觉心里甜润润的,仿佛喝了蜜水一般。
“嘿嘿……嘿嘿嘿……”
他纵情极意地憨笑,直笑得眉飞色舞,笑得泪水纷潸。一股极温馨的奇妙感觉流贯他全身。时至今日,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对于他来说,华妹多么可爱,多么可贵啊!谈了近一年,做爱数十次,真正让他产生无法割舍的恋情的,却在今日。他并非一个脂油蒙了心的糊涂虫。他知道,华妹对她的好荣哥耍了心眼儿。适如找工作时常出现拒签协议的情况,华妹对好荣哥的情爱吃不太准。她须得防一手。“好晴天须防阴雨天”,是这个理嘛。事实上,和她亲昵相处这么久,他的确起过这种念头,而且不止一次。华妹对此知不知情呢?也许晓得,也许蒙在鼓里吧。从他这方面说,他一直以为华妹一心一意贴恋自己。迟至今朝才意外地发现:实际情形并非如此。但是,这并不使他生气,反倒更令他高兴了。他万分高兴的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叫他一心一意恋眷华妹的理由。他不得不一心一意恋眷她。因为,倘若稍不留神,这个身材娇娜、巧笑倩兮、脸上长着一些俏媚的小雀斑的川妹子,极有可能从他怀抱里溜走,而改投别个男人的怀抱呢!
若果真这样,对于他将是多么大的打击啊!他必将抱憾终生啊!
“吓……好险唷!真叫险透了!”
荣哥心头凛然一惊,仿佛不经意间让瓢泼冷雨给激灵了一下,一种醍醐灌顶的开悟,性质近似于禅悦。
再没兴趣问,华妹的贞操是否献给张如祥了——他和她的初次做爱没有见到“元红”——这无足介意矣。现而今,华妹真心爱着我,而且只爱我一个,这就足够了。真的足够啦!自此,老杨终于深深悟到: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他和华妹的遭遇不是别的,乃是命运女神的撮合。明白了,全明白了!仿佛心头引燃一盏明灯,这下我心里亮亮堂堂!是命运女神亲手引领小华妹来到我跟前,将她郑重地托付给我,请我今生务必好好恋眷,好好关爱,好好体贴,好好珍护呐!是啊,是啊!没有比迟到的幸福,更幸福啦!姗姗迟到的幸福,永远比尽早获得的幸福,要好千百倍啊!他俯下头去,将鼻子凑到她颈窝窝里,劲狠狠地闻嗅着:呣唔……好香哦!体香呢,还是护肤霜香?抓取袖口嗅嗅:嗬嗬嗬……馨香盈怀袖呀!一股健康好闻的气息——桂花香气——悠悠袅袅沁入他心脾。蓦然间,一句话从他脑海翻着筋斗蹦跳出来:
“桂花开得愈迟愈好,因为开得迟,所以经得日子久。”
这是郁达夫小说《迟桂花》里的一句,他素来对其激赏备至的。刹那之间,一道闪电闪击了他的意识,叫他好一阵颤栗,好一阵悸动,仿佛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他差点儿大叫大嚷起来。一阵狂喜,泼天大的狂喜,顷刻牢牢攫住了他,好似老鹰攫住小鸡一般——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了,这就是了呀!闪电啊闪电,你终于狠狠地挥刃一劈,一下斫开了我密封的心灵!你奋力挥斧,将我的心灵给斫开了!此时此刻,我心灵的每个角落,给照得雪白,照得透亮,不见丝毫阴影……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是啊,是啊!真叫天赐的福分啊!我今生的最大幸福,就是在美丽的燕园度过我的“后青春”,并且领受属于我的爱情——我的“后爱情”。在这一瞬间,荣哥仿佛发现一个全新的华妹,也发现一个全新的自我。他勾下头去,将华妹的右耳垂叼在嘴里,轻柔地吮咂着,温情地吮咂着。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情感很复杂:有疼怜,有爱恋,有感伤,有愧疚。他暗自怨悔,过去对她不够好。虽说算不上坏,但是好得还不够!不,不,是很不够!真的真的,太不够啦!
这会子,华妹蜷着娇体,软偎在他怀抱里,缓释出绵绵的情意。她的身子暖温温的,带着一股野花野草般的芬芳,又似醇酒挥发出的气息。张开鼻孔,他陶醉地饱嗅起来:呣唔……呣唔……好香哦……她眼睑闭拢,唇儿微张,宛然恬睡中的婴儿。间或,她的长睫颤一颤,很轻很轻,叫人几乎难以察觉。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呀……
嘿嘿,嘿嘿嘿……我和你的相爱,与其说是一段普普通通的爱情,不如说是多年前我亲手掩埋、长期以来被我忘却、如今我又掘发出来的一箱财宝呢。是的是的,满满一箱子财宝!多么珍贵的财宝啊!追想起来,我三十多年的生命,被因袭的庸见、家人的箴规、朋友的劝戒、自己的骄倨,以及生存的压力……全然给遮蔽了。活像一面镜子,蒙着厚厚一层积垢。呸呸!什么“京丫头”,什么“面对现实”,什么“共同语言”,什么“文化层次相当”……呀呀呸!呸呸呸!统统见鬼去吧!你呀你,你呀你!你就是我酝构中的长篇小说《红楼梦》的女主人公,它又名《燕园梦》。只能是你,而不能是文静、李易安或李芳馨。是的,是的!你就是我的林妹妹啊!虽说你不过是个农家女,出身微贱得很,并无“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超凡禀赋,但是——我把你当成我的林妹妹!只能是你,只能是你啊!惟有奉献给你,我的爱情才不算是浪费,才不算是糟蹋啊!那种缺乏昂奋激情和丰沛想象力的干瘪爱情,目今社会上比比皆是嘛,哪里值得我汲汲搜求呢?哪里值得我苦苦寻觅呢?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荣哥拿大拇指摩挲着华妹脸庞,温温柔柔地、缠缠绵绵地。接着将她上衣一枚纽扣解开,握住她的丰乳,恣恣地把玩起来。他感觉掌中那两个家伙特圆乎、特硕大、特坚挺、特暖温,宛然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新长成的两枚蟠桃。
“嗯~唔~,讨厌着呐……”
华妹合着眼,抬起手臂,将他的手掌轻轻拨开。
“别摸,好荣哥,别摸嘛!叫人瞅见了,多不好呀!”
“嘿嘿,才不管呢!”
说着,猪八戒啃仙桃似的,他探嘴上去狂舔饱吮一番,叭滋叭滋,嘿嘿嘿……好一通响哦!
你呀,你呀!今生我找你,找得好苦、好苦啊!
几颗滢烁的珠泪从他眶里缓缓溢出,滴到她脸颊上。滢滢泪水,浥湿了几粒小雀斑,浥得精湿精湿的。
“唷!落雨啦?”
华妹睁开眼睛,摸了摸自己脸颊。
“没。”他忙揩泪。
“什么没有,落到我脸上啦!”华妹抬眼望望天,又觑了眼荣哥。“唷,好荣哥!你哭了?”
“没,没。我高兴着呐!”
为掩饰得更好些,荣哥想咧嘴憨笑,转觉此情此景委实不谐,好歹憋忍住了。他只是嘴角朝两边稍微牵扯,来个抿嘴笑粲微微,颇有些滑稽的意味。
“中午,没好好休息。这会儿,我睏啦,睏啦!”华妹娇声喃喃,“真的,我睏啦……睏啦……真的……真……”
她开展一对胳膊,娇娇地打个呵欠,又将眼睑合拢了。稍顷,恬恬地沉入恬静梦乡。
“好妹妹,睡吧!好好地睡一觉!浓浓地睡一觉!”
约莫半小时后,荣哥忽忖起一件事来:
“哎,好妹妹!这个月,你哪天轮休呀?”
“明天。怎么啦?”
华妹慢启秋波,反问了一句。那对粘在一起的长睫毛微颤一颤,随之慢慢打开。荣哥听了豪兴起来,忙将她的身体扶起,坐端正了。迎着她泌出疑惑的目光,他热热切切倡议说:
“好妹妹,你听我说!干脆,明天爬长城去!”
“行呗!但是……没照相机呀!米师傅的相机,让她表弟给拿走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长城上就有照像点,不是吗?”
“呣,行嘞!好久了,咱们没出行啦!”
次日便到八达岭长城游玩。两个人手牵着手,孩子似的蹦着跳着嚷着笑着,从一个城堞跑到另一个城堞,最后爬到了北八楼。两人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是心里特高兴,玩得开心极了。
华妹在他嘴唇上盖了一枚爱情印章:
“叭!”
她说,满带娇羞:
“好荣哥,谢谢你!圆了我一个好梦!”
荣哥在她嘴唇上也盖了一枚爱情印章:
“叭!”
他说,满含深情:
“好华妹,谢谢你!圆了我一个好梦!”
梦的衣裳
我做了一个弥天大梦
当上燕园清洁工
每天清除垃圾,修整草坪
顺带捡拾废旧书刊
(外块可换了不少)
一些卖给需要的同学
更多的销往废品收购站
上述事情人所共知
有一件事却无人知晓
我捎带捡拾大家的弃梦
运回楼梯间,细心归类
怀着惊愕或叹惋,暗自悬揣
这个漂亮女孩儿,谁刺杀她的心
这个快乐男孩儿,为什么自暴自弃
唉……这位学界英才,母校竟弃之天涯
呸!这蠢才留校任教,竟当上学术骨干
手里忙活着,心里嘀咕着
楼梯间传出我寂寂的天问
大家随手丢弃碎梦
其隐秘价值唯我谙知
我每日拼接梦的碎片
最后缝成一件百衲衣裳
穿上它徜徉在街上
谁青眼把我凝盼?闪一旁悄语
“吓了我一跳!
伟大的灵魂从我身旁走过,
我差点儿没有认他出来!”
最深沉、最淳美的两个梦:一个走进另一个,于是合二为一。
转眼到了6月3日,星期一。是晚,校团委组织一场文艺汇演,庆祝北大舞蹈团在中国大学生艺术节上取得好成绩。周日下午,班长陈莉给北大47楼1032室送来入场券,她笑打招呼说:
“明晚演出,很不错的呢!我听人说,请来了三支北京的摇滚乐队!”
“哟嚯,太棒啦!”老杨兴奋不已,转问杨明中:“怎么办呀,明中?”
“什么怎么办?”
“左老师的讲座呗!不巧得很,时间重叠了。”真巴不得,这个讲座能改换日期。
“呃……”杨明中颇颇地为难,嘴巴撮成一瓣傲霜菊,鲜鲜的润却没了。“反正吧,我得听讲座,你去吗?”
“当然去。只是……能不能改个日期?”
“日期已经定下,更改是不可能的。”
“推迟一小时,行不行呢?”
讲座原定于晚上8:30开始,已经够晚的了,但是,老杨深望再推迟一点。
“呃,你别问我。想更改日期,你跟左老师打商量去吧!”
老杨听他口气很硌硬,含有无可更改的意味,便知趣地敛住口,心下存了些悒怏。晚饭后,老杨早早地来到校办公楼,但见楼下聚着许多人,这儿一群,那儿一簇,都是等待入场的学生,大家叽叽喳喳闲聊着。一自大讲堂拆除了,文艺演出就改在校办公楼礼堂举行。办公楼礼堂容量不甚大,发票很是有限,今晚想弄到一张票,不怎么容易呢。老杨瞧见文静和安小薇,便走上前去,笑打招呼。一时间,他心里熨帖了许多,熨帖地臆忖着:“呣,倒好呢!到时候,左教授见教研室屋子里没有听众,自然会打道回府的。大家都不去听讲座,杨明中也埋怨不到我头上。”
一只手从后头拍了拍他肩膀,一个声音说:
“嘿,老杨!”
扭头一看:杨明中。杨明中又和她俩打招呼,四人便闲聊起来。
“明中,”瞅个空子,老杨楔话一句,“我担心,今晚的讲座搞不起来呢!”
杨明中笑着摇手儿道:“我不知道,也没听见。这话你别对我说。”
“讨厌哦!老杨,你全不知事!”文静白了他一眼,半恼半嗔地炝说:“既然来看演出,你就一心一意看呗!偏提讲座的事儿做什么?好没劲!扫兴头!”说时,朝安小薇丢了个眼风。安小薇将手中的扇子移到脸部,遮了大半个俏脸,婵婵的,倩笑着一点头:
“你呀,最不识敬重!不该问的,偏要多嘴多舌,偏爱瞎询瞎问!”
老杨脸盘羞赧,尴然尬然做憨笑科。他透明:自己说话孟浪了,洵属“八管嘴——多嘴多舌”。有些事情,其实是可做不可说的。“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一旦捅个破,了无意趣矣。
去年的一个下午,江蓝曾到我的办公室来取一部稿子,给孩子看的诗歌读本,我帮着审校。我想留她多坐一会儿,可是她笑着说,下次吧,太忙。
下次还是忙。下次的下次呢?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上次一起吃饭的她的一个同事,那天也在兰花厅,我有点儿回避对方的眼神——是怕读出另一段记忆。
江蓝来的那一年,老师打趣说,你们来了一个漂亮的师妹。
那一天上课时,她走进教研室,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也许因为我坐着,而且离她较近的缘故,觉得她下巴抬得很高,是个骄傲的女孩子。她说着鼻音很重、乡音也很重的普通话。
文静和安小薇的座位连号着,“二杨”的座位号不挨着,且隔得老远。入场后,四人散开去。预定的演出时间为19:00—21:00,但是十几分钟后演出才正式开始。先是北大学生业余演唱流行歌曲,有独唱的,有重唱的,大家看罢颇感失望,掌声也就屙起稀屎,稀稀拉拉地响起来。间或从座席间传出零星的“嘘”声。值勤的保安人员来来回回巡逻,把演出秩序维持得井井然。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上面秘密布置下任务,他们能否保住饭碗全靠自己的表现了。一旦发现发嘘声者,他们抢步过去厉声喝止;对于喝止无效者,不客气地将其逐出场外。陆陆续续有人退场,有的出于失望,有的出于义愤。起身的时候,活动椅面“啪”的一响,引来周围同学们的转首注目。紧接着,北大舞蹈团的会员们表演他们的获奖节目《天鹅》:十几位演员手持一匹撑开的绸布随着音乐上下舞动,摹拟疾风乱头劲吹的各种情形;一位身材修颀的女演员一身缟素,长发纷纷散散飘飘逸逸着,踮起脚尖在绸布之间旋转、腾起、跳跃,做出摹拟天鹅飞翔的各种舞蹈姿势。狂风越吹刮越猛厉,呜呜呜呜……呜呜呜……凄凄戾戾奏起哀响,同时天空电闪雷轰,豪豪的骤雨瀑泻,哗哗啦啦……哗哗啦啦……猛不丁,天鹅的一翅遭猛风折断,天鹅强忍着剧痛,拼尽全力在扎挣,惫苦不堪地载扎载挣着,与凄风苦雨搏斗至于殊死。这个节目编排得非常紧凑,音乐旋律流畅到十分,仿佛山壑溪涧吹过的泠风阵阵。扮演天鹅的女演员功夫够精够湛的,且跳得非常倾情,灵魂地投身进去,观众不时报以热烈掌声,其火爆猎猎不吝。已经起身退场但是尚未出门的部分观众纷纷扭转身子,沁兴沁味驻足观瞧,间或喝彩几响赞语。有的被强烈地攫引住,复又紧步返身归座。老杨看得蛮过瘾,兴致遄遄飞逸,也给强烈地攫引住,便可着劲儿啪啪鼓掌,叠连呵呵憨笑赞好:
“想不到呀,北大有这等奇才!呵呵,好呀真好!”
“有来头的!”旁边同学捺低声,附他耳朵解释,“她原是中央芭蕾舞团的专业演员,属于特招生,带着舞蹈专长来的。”
老杨“哦”了声,点头表示明白。蓦然间,他想起海子《天鹅》的诗句:
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
我身体里的河水
呼应着她们
当她们飞越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
有一只天鹅受伤
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
她已受伤。但她仍在飞行
蓦然联想到海子《天才》的诗句:“轻雷滚过的风中/死者的鞋子,仍在行走。”他领悟到舞蹈中蕴含的情感力量,竟是那么的巨大,巨大到难以形容矣,情不自禁便悄声喃喃:“死者的鞋子,仍在行走……死者的鞋子,仍在行走……”一股暖流在心头躜动着,躜动着,禁不住心动神摇,抛落珠泪三五枚,噗噗噗噗,也顾不得揩拭一把啦。
接下来,又是同学们表演的,节目水平很是一般。这时杨明中起身走到文静和安小薇那儿,对她们耳语了几句,她们顺从地站起身来。三个人来到老杨跟前。
“没多大意思!”杨明中说,嗓音稳稳地沉着。“老杨,咱们走吧!”
老杨一看表,刚过八点。他觉得时间还早,恋恋的舍不得离去,便打商量说:
“要不你们先走?我再看一小会儿。”
他们走了。几分钟后,报幕员捷步上台,振奋着宣布:
“今晚的学生演出到此结束!大家请别走,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好了,请安静一会儿!为了丰富同学们的业余生活,为了活跃北大校园文化气氛,在这个特殊日子里,校团委请来了北京的三支摇滚乐队,为同学们作义演……”
在场观众报以聒耳的掌声,仿佛大洋浪潮席卷而来。
“他们是——”报幕员潇洒地用手一指。打舞台右侧一角,鱼贯走来四位长发披肩的男士。他们各穿一件圆领汗衫,胸前印有约翰·列侬、保罗·麦卡特尼、乔治·哈里森和林格·斯达头像;下身一色穿着牛仔裤——“爆破乐队!”
大家报以火爆爆的掌声。四位乐队成员扬扬地挥手致意,煽情地齐声发起呐吼:
“北大人,你们好啊!”
“好!!!……好!!!……”观众纵声爆吼,掌声更加火爆了。
“呐喊乐队!”
“牛虻乐队!”
报幕员依次作介绍。三支乐队成员的着装各具特色,却都代表国内新潮的流行文化,长发和蓄须为其显著的记认。
舞台灯光迷幻地暴烁着,摇滚乐队的义演开始。演出次序即他们出场的次序。电声乐器不停地朝台下暴虐地倾泻,仿佛降下一场音乐的瓢泼猛雨,巨大声浪震得天花板嗡嗡作响,窗玻璃也传出咯咯的脆声,似乎顷刻间要发生整体性垮塌。礼堂的空气给搅扰得惶惶恐恐,沾附在立柱、窗棂、灯罩……的积年纤埃苏然醒来,给惊吓得震颤得四飞乱溅,弥散于稠密躁闷的空气中。大家不住地鼓掌,不住地吼叫,不住地跺地板。喧嚣的噪声和超强的乐音汇聚在一起,宛然无数山洪条的瞬间暴涨,许多条河流即刻汇聚成一股更大洪流,浩浩荡荡滔滔涌涌呼啸而来,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其势不可阻挡;又如一团火球的炽热滚动,急火火地踅踅打转,旋呀旋地,混沌成暧暧昧昧的一团,不停息地一路旋转下去,一路混沌下去。但凡这团火球触及的地方,一种深受压抑的狂躁情绪给爆然激活了,犹如火柴嚓的一下点燃,带着呼呼的响声火苗蹿升起来,喇喇猎猎迅速蔓延开去。台上的歌手拚吼着劲唱着,台下的观众狂讴着乱嚣着。噪聒聒的尖啸此起彼伏,在空中划出一条条隐形的抛物线,宛然常规战场上激烈的交叉火力,火药味弥散于霾霾空气中,弄得台上台下交相混乱,全然给霾住了,霾在翻翻滚滚的呛鼻硝烟中。摇滚歌手们究竟唱了些什么?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谁都听不清歌词内容。大家浸淫于电声乐器和高分贝扬声器所炮制的混沌音响里,苟延着如痴如醉的醺醺快感。面对此情此景,值勤保安一时间无措手脚,有的张开大嘴愣在过道上,有的情不自禁鼓掌叫喊起来。老杨跟随大家,磅礴地吼着,喊着,笑着。他有种感觉,自己身体器官的每个汗毛孔洞洞地打开,犹如一扇扇洞开的木门,这团混沌音响好似一阵阵利索的劲飚,无阻无碍地次第贯穿这些门洞,继而霈霈然霪霪然贯遍全身。于是他整个身体密布窟窿眼儿,仿佛筛子的诸多网眼一般。
嘿嘿,真带劲!蛮过瘾!可是痛快淋漓呀!
哈哈,爽翻了!惬透了!好比蒸着音乐桑拿!
一时间,校办公楼礼堂给挤得水泄不通。不仅当初出去的许多观众赶紧回来,而且震耳欲聋的器乐声招邀了一批在未名湖边清谈的学生。观众一拨接一拨朝礼堂滔涌过来,滔涌声乱聒乱聒的。把守门口的验票员已不见踪影。也许他们嫌闹得慌,到外边图清静去了吧?整个礼堂的空气变得污浊憋闷。尽管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一个劲地扇风,还是觉得闷闷热热,有些透不过气来。大家浃背流汗,许多人捏着书本当扇子使,呼呼扇着,以至于纸页变了型,不复平平展展了。老杨有一种头胀欲烈的感觉,不住地拿手心和手背揩汗。在电子音响的超强震撼下,他的大脑神经近乎麻痹,正常的功能丧失了。他的脑浆搅动着,翻滚着,和着乐鼓的击打声——
砰砰嘭嘭乒乒乓乓……乒乒乓乓砰砰嘭嘭……
“哎!老杨,老杨!”
有人扯他衣袖。他扭头一看,仍是杨明中。
“咦,你怎么还没走?”
“赶紧走吧!不早了,已经8:20了!”
“她们俩呢?”
“先走了。骑到半路上,我觉得不对劲,又特特地回来唤你。”
老杨看得心甜意恰之时,听到杨明中这么说,心里老大的不爽,仿佛闻到对方哈出的一大口臭气。他心里默忖道:
“我自己会去的。你这样三催四请,算怎么一回事呢?”
他犹是不足兴。不过呢,既然劳烦人家磨嘴皮子了,没别的法子,只好随他去吧。他心里暗喟一声,满心不快地抬起屁股,离开了座位。“借光!借光!请让一下!”弓下身子,一行嘟囔着一行走着。过道上,一位女生眼睛特乖,一下睃见了他的异动。她忙控背弓身趋近,殷殷勤勤地探问:
“请问同学,还回来坐吗?”
老杨胀气地摇摇头,咕哝了一句:
“不回。”
那女生顿开两朵娇花般的笑靥,忙忙地抢着挤了进来。她撩起花格裙子,欣欣然落座,将裙摆夹在两腿之间。当轻盈盈的裙幅拂过他手臂时,老杨觉得女性肌肤柔柔地抚了他一下——嘿嘿,温馨唷!好意淫的一抚!“抚四海于一瞬”,感觉近似之乎?
“对不起!同学,请让一让!让一让!”
他俩一前一后说着,朝门口且挤且走。就在这当口,火爆爆的掌声噼噼啪啪融汇成一炉——多大一个炉哟!这是观众们欢送爆破乐队的成员退场。其响若何?跟爆炒成吨的蚕豆似的。才过了几分钟,火火爆爆的掌声再度响起,四名呐喊乐队的成员昂昂然上场。老杨不停说着“让一让”,且挤且走,一步三回头,眼瞳贪恋着。就要到礼堂门口了,人群里他费劲地抬起左臂,看一看手表,确认还有一点时间。他不由得发了癖性,固执地请杨明中先走一步。
“我再看几分钟,随后便到。”
“这……”
“你先走吧!我说过了,随后便到。”
“你可赶紧来啊!”他不放心地叮一句。
“一定!一定!”
老杨又返身往里挤,以求看得更灵光。虽说素日不戴眼镜,他原有些近视眼的,离远了看不真,听不切。这回上场的主唱手是矮个子,长得敦敦实实的,理个北京板寸头(特征是,发檐剪得稍长些),穿件黑色套头衫。他弹着电吉他,一边用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吼唱,一边扭臀摆臂走来走去。间或,他怀抱电吉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像是玩着一辆滑板车,间或又屈身蹲地嘶吼起来。观其情状,使人极疑心他刚死掉父亲,甚至犯下了弑父大罪,此刻呼天抢地正自悔罪呢。由于音响的超强干扰,老杨依然没听懂一句歌词。但是,音乐所传达的一种狂躁情绪,一种在宣泄中耗尽(becoming exhausted)、在耗尽中宣泄的生命极苦、极痛、极郁、极闷、极憋的感觉,这歌手算是把捉到了。应当说,把捉得极确极当!这种音乐是诉诸宣泄而不是诉诸回味的,所需要的不是理解而是体悟。这也就是吕诗品教授在《后现代主义与当代中国文艺》课堂上所概述的后现代美学精神:消解艺术的深度模式,走向平面模式吧?
一曲终了。主唱手手握话筒朝台下连连鞠躬,同时大口大口地浊喘浊息,仿佛鱼儿缺氧浮出水面的嘴型。随后,他将胳膊打横了揩把油汗,火着嗓门朝台下吼问一声:
“唱得好不好呀?”
观众有喊“好”的,有喊“不好”的,喧阗喧嚷交汇成又一炉。嘘声和尖啸声联翩轰起,猎猎摇撼着大讲堂,直叫顶棚难以承受,灰尘噗噗纷坠纷落矣。
“再来个硬的,大家要不要?”扯起脖子筋,主唱手爆放一声吼。
“要!!!”
登时台下骚场,回应以一声爆吼,掌声和喝彩声交融杂汇,煮成混沌的一窝粥。
主唱手将话筒插到支架上,随后扭回头去,朝乐队鼓手狠劲地一点,喧嚣的音乐声便再次响起。他扭摆短矬矬的身躯,在舞台上来回走动。他一边扭动矬身子,一边将套头衫脱掉,随手奋臂抛甩。犹如长出翅膀一般,套头衫倏地飞向空中,接着砉砉然坠降,缓缓地落在舞台上。就这样,他胸臂部位肌块饱绽,炫耀地袒露出来,黑黝黝地爆烁着光泽,磅礴出雄性的力量感。他胸部的正当中,刺青一个特大的欧洲时尚丽人头像,依稀是梦露或麦当娜,瞧得不大真切。台下有人喝彩嚷好,主唱手优雅地做拱手科,继而还以啪啪的掌声,表达谢意。他裸袒着上半身,拳头紧紧攥握,双臂朝上直伸,接着跨开两腿,硬硬地喊了声:“嗨!”身板一矮,双臂朝外用力一分,再朝下使劲一压,构成对称的“┗ ”和“┛”形。他意色洋洋破口大笑,一种硬派的豪笑;同时变换着站姿和角度,向台下观众作展示,炫耀那发达的二头肌、三角肌、胸大肌、前锯肌、背阔肌、肱肌和肘肌。很显然,为自己练就的一身健美肌肉和那纹刺的靓女头像,他感到无比骄傲和无比自豪。为答谢观众的喝彩,他还一叠叠地抛下飞吻,这又引起一阵热聒聒的掌声。主唱手继续款款扭摆着他的矬身子,在舞台上迈开阔步行走着。他走过来又走过去,意态很是洋洋,自我陶醉得要命。这时候,莫名奇妙地或者说神差鬼使地,舞台大幕竟然徐徐缓缓地合拢。
“咦!……咦!……”
“咦!……咦!……”
“咦!……咦!……”
观众的惊叫响成一片,喧杂声和嘘声继之四起,在场的莫不深感莫名惊诧。主唱手为之愣愕,乐手们掩乐停音,面面相觑。整个乐队的演奏嘎然而止。大幕拉到刚刚过半的位置,便犹豫不决地停歇下来,竖着的折痕明显颤动,仿佛经受着某种内在折磨。报幕员从舞台左侧快步走到主唱手跟前,冲他耳语了几句什么。主唱手惶恐不迭地连连点首,夸张地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明白了。报幕员迅步退场,方向改朝左侧,停步于边幕旁,关注着主唱手的举动。主唱手将电吉他放在地板上,又将那件套头衫捡拾起来,复又穿在了身上。他再次扭回头去,朝乐队鼓手深算地点点头;对方也点头回应一下,表示自己领会了。定音鼓一敲,喧嚣的音乐声再度响起。大幕徐徐缓缓拉开,但是,还没等拉到尽头呢,突然作起逆向运动,又徐徐缓缓合拢来,丝毫不带犹豫了,只留下一米来宽的缝隙。乐队成员给屏在大幕里,只有气愤的主唱手因位置靠前而落在幕外。
“咦!……咦!……咦!……”
“咦!……咦!……咦!……”
“咦!……咦!……咦!……”
观众们又惊叫纷纷,场面再次鸦飞雀乱起来。喧哗声和嘘声汇成一片嗡嗡嗡嗡的喧聒。这一回,呐喊乐队没有停止演奏,乐手们只是彼此诧望着,摸不清究竟在搞啥鬼名堂。台上和台下的人都感觉:在燕园发生这起事故老诧老诧,真的是蹊跷极了,纳罕极了,稀奇极了。啧啧,太不可思议啊!老杨暗自咕哝,笃定有人捣鬼哟!我们所面对的理性世界并不怎么牢固,我们的理性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仿佛某个乖戾的阴鸷的家伙躲在幕布后面,暗地里操纵着这一切,管自在玩一出恶作剧,而且是越玩越起兴,越玩越来劲,越玩越邪性了。这时候,报幕员再次捷步出场。他从舞台左边一侧抢到主唱手跟前,耳语了几句什么。随后不容分说,他从主唱手手里一把夺过话筒,疾步走到台口。一溜脚灯照射着他,以及他满脸强制的镇定神情。略略调匀一下急促的呼吸,他高扬左臂晃了那么几晃,向全场观众大声宣布:
“呃……同学们!很抱歉,很抱歉!……非常抱歉!”
“嘘!……嘘!……嘘!……”
“我宣布,今晚演出到此结束!祝同学们晚安!”
“嘘!……嘘!……嘘!……”
“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嘘!……嘘!……嘘!……”
台下观众骚骚然,交头接耳纷议起来。登时间,场面乱成一锅滚沸的高汤,热腾腾的蒸汽四下里散发,场面搅乱得一塌糊涂。
“嘘!……嘘!……嘘!……”
“演出没有完!没有完!没有完!”
“嘘!……嘘!……嘘!……”
“我们要看演出!要看演出!”
“嘘!……嘘!……嘘!……”
“演出没有完!没有完!没有完!”
“嘘!……嘘!……嘘!……”
“我们要看演出!要看演出!”
“嘘!……嘘!……嘘!……”
在领头者鼓噪下,在场观众发出泼天响的呐喊(确切地说,是“后呐喊”)。宛如清水的肆意倾泼,一桶桶一瓢瓢的“后呐喊”声朝舞台倾泼过去,渐渐汇成大海般汹涌的喧哗,掀起热噪噪的声浪,一浪接力一浪,持持续续拍击着台岸,考验着它的礁石程度。同时“嘘”声炸然暴作,撕扯着闷滞沉沉的堂内空气,仿佛撕扯许多华贵的帛匹。尖啸般的“嘘”声划空而过,一声赛过一声,一声追赶一声,有的“嘘”声尖锐到刺耳,仿佛憋足劲儿吹响的金属哨音。舞台上尴尬地乱作一团,简直闹哄到不堪的田地。呐喊乐队四名成员窜到幕前,围住报幕员质询评理,极力挽回很失败的局面;未及上场的牛虻乐队成员也赶到舞台大幕前,一个个攮臂喧吵,嚷闹个不休不止。偌多人情绪失控地争挤着说话,拼抢着分辩和指责,仿佛股票交易所开盘的情形,每个声音都试图盖过别人的,结果是越说情绪越冲动、越激愤。许许多多发自不同角度的话音壅作一坨,叠成一堆,东一句西一句相互干扰,彼此妨碍,致使谁都无法听个明白。此时此刻,报幕员凋落了倾听的雅兴,他执拗地接连摇头,同时夸张地手势着,示意后台工作人员赶紧将大幕全部拉拢,越是赶快就越抢时机,掐灭那一米宽缝隙带给人们的期待。
“快点快点!全部拉拢!”他急得跺脚吼叫,“听到吩咐没有?!”
“听到啦!”后台有人高声应,“这就拉拢!”
舞台的照明灯随即次第熄灭,每熄灭一盏照明灯,舞台就昏暗了好些,仿佛一个人走向地窖,光线随着梯度的下降而逐渐减弱。紧跟着,礼堂的顶灯开始熄灭,一盏接递另一盏。每熄灭一盏顶灯,观众席的亮度就减弱一小片区域……完喽,完喽,完喽!以下演出泡汤了!老杨一边心里叹惋一边抬腕看表:8:43,再不走不行了。他转身挤出人群,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嗵嗵嗵嗵……骑上车子,一路上狠冲猛赶,拐过林幽森密的S形大坡,只消四五分钟,便赶到了五院,锁上车子跑步进去。
这时候,讲座已经开始了。左教授手持照片,边讲解边给大家传看。这次赴台湾大学访学,左教授拍了好多照片:傅园、傅钟、鹿鸣堂、图书馆、椰林大道……他用手指点着,一一作介绍。台湾大学于1928年创建,其前身是日据时期的台北帝国大学。1940年代末,傅斯年等北大帮经手后,该校获得迅猛发展,学术实力很雄厚。台湾大学历来号称“台湾的北京大学”,情形一如台湾的清华大学。老杨在一个僻角落座,将呼吸调调匀。照片传到安小薇手里,她潦草地泛览一过,就理好递给了他。
随后,左教授介绍会议的相关情况。老杨取出日记本,旋开钢笔笔帽,准备做记录。左教授拿眼角余光扫见了,伸出左手宾住他,沉肃着表情说:
“秋荣,别记了!听我说,别做记录!”
“今晚的讲座,大家听听就行,不许做纪录!”强调性地,他来这么句补充。
老杨没奈何,只得将本子合上。靠在椅子背上,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一会儿脊椎沟作痒,一会儿胳膊肘发麻,大有如坐针毡的意味。他一边搔耳背的痒痒,一边漫不经心地聆听。为赶来听这么个破讲座,他懊丧不已,恨不能即刻拔脚走人,溜之大吉也。他腑内默忖:
这个时候,你果若在悠哉湖畔觅个幽僻处,寂寂淡淡安坐半晌,那该多么享受哟!栖神泉林竹石间,瞧一瞧浏浏的悠哉湖水,嗅一嗅夏荷的馨芬,不仅眸子清清亮亮,心田也是豁透爽翻的。水佩风至,几竿修竹悠曳,娑娑娑娑娑,奏出泠泠的韵致,邀人雅涉仙境矣!那潆洄流泓的潺湲、幽独夏虫的悄吟、芳草丛间的蛙鸣、风拂树杪的窸窣、鱼儿探出水的唼喋……很可潜心默聆移时。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消受这诗意的寂静唦!陶情怡性,善莫大焉!翠竹随风摇曳生姿,清婉的夜音嘀嗒到耳廓,带着绕指柔的弹性,氤着生命的大静寂,氲着生命的大自在,很经得起细品慢味。佛家第一义谛,此之谓也。你呢打坐于岸石,面对皓月清漪,静夜宁思。眨眨睫毛儿,你将情怀放荡放荡,将心境澄澈澄澈,做些缈无涯际的遐忖,堪谓赏心乐事也么哥!
人生难得的,便是贪自在,体味寂淡的华滋,消受寂淡的洇润。慢慢洇开的那种润感,就须得独坐方能体味,清清雅雅地,择一片幽境独坐呢!
打小嗜幽独,雕龙亦昂藏。蓦焉惊天下,负剑走八荒。
勃焉起了性致,掐朵花儿套在把柄上,摩摩擦擦几十下,任精液滋射到悠哉湖里,玩弄个自恋与自慰,亦快心之癖事耳——坦白说来,这活儿你干过唦!而且不止一次!
嘁嘁!没劲呀多没劲!腻歪呀多腻歪!
没劲得盖帽唷!腻歪得冒尖唷!
我竟昏了脑壳,偏偏赶了过来,听这么次烂讲座!
还禁止做笔记!
好骚闷哦!百无聊哦!
毫不涉及国家机密,设此限制确有必要吗?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呀呀呸,呀呸呸!直可嗤之以屁矣!
如此不可理喻的怪事儿,今生算是头回碰见!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好蠢哦!蠢蛋透顶啦!
老杨伏在桌沿,下巴抵于交臂上,假装小打瞌儿。实际上,他心里断断不肯再待下去了,于是悄悄凝起神,左裁右量起来:
此刻你若奋然逃离,结果会怎么样?他的脸面你尽可不念虑,问题在于:几天后怎么办?如何面对姓左的?那时举行学位论文答辩,万一左教授……万一他放刁……极力排揎你,可就悲兮惨兮!闷哉忿哉!
呀呀,唉呀呀……不行呀不行!使不得嗄……
常言道:“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低头!
冷静下来,捺住火性!
可别顾前不顾后,尽着癖性胡来啊!
莫犯傻呀!这风险冒不得哦!
切记切记:不许胡来!莫意气用事唦!
切记切记:力戒傲师!千万莫冲动哟!
“咦嘢,好奇怪呀!”突然想起什么,他昂起锛儿头,惑困地打问:“左老师,我有问题,想请教一下!”
左教授将话头捺住,偏过多皱脸盘来,同时扬了扬浓眉,紧了紧颊部肌肉。在座的同学都将目光甩向他,眉眼间涂满了疑疑讶讶。
“秋荣,请说吧!什么问题?”左教授正确起了脸盘。
“刚才您介绍说,台湾研究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学者不少。但是,很奇怪呀:台湾当局怎会允许搞这种研究?”
大家“哗”的爆笑。左教授将收紧的颊肌舒开,“扑哧”一下哂笑了。
“你来晚了,没有听到。刚才我已经讲过:台湾学者仅仅研究‘西马’这一块,以德国法兰克福学派为中心。对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台湾当局是禁止研究的,学者也不感兴趣。”
“哦……”
老杨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又伏在桌上,下颔枕在胳膊上,一副昏昏默默的盹神态。
常言道得好:“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低头!
冷静下来,耐住性子!
“忍得一时气,能解百事忧”,能忍就忍吧!
可别顾前不顾后,由着你性子胡来唦!
你莫犯傻,这个险冒不得哟!
切记唷:千万莫冲动唦!
切记唷:别意气用事唦!
杨明中师弟“单一拐”坐在老杨的左旁。他一眼瞥见办公桌上的那个日记本,还以为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课堂笔记呢,遂冒冒失失地伸手取看。“单一拐”大名单一简,之所以获此外号,是因为他的右腿瘸了,须借助单拐方能行走;老杨常和他下围棋,素昔彼此关系有些密切。老杨见对方劫走日记本,慌不迭地劈手一把夺了回来。“单一拐”疑惑不解,翻了翻眼白,纳闷闷地嘀咕一句:
“这……看看嘛,怕什么?”
说时,伸手再索要,老杨却捏得更紧,死活不肯撒手。“单一拐”气得臭屎一样丢开它,悻悻然咕哝一句:
“哼,‘蚊子放屁——小气’!”
老杨没法子,只得将扉页翻开,让他瞧一眼标签:

                        日  记
                     总计 第159本
                     燕园 第7 9 本

这并非他《燕园日记》的最后一本。说起来,当初老杨雄心满满地在燕园猛记日记,想突破100本的大关;遗憾的是,这一宏愿终究没能实现。还是王风说得对:“生活往往在人的计划之外。”
“单一拐”明了日记的私秘性质,便不再多话,扭头继续听讲。不移时,讲座完毕,左教授询问低年级同学:作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研究生,你们对专业学习的兴趣大不大?学习中遇到了什么困难?有位低年级同学说起自己学习中遇到的一个问题,左教授耐心地予以解答。这下子,老杨愈加不耐烦了,恨不得跳起身子,拨开脚步急走。忽想起今晚的演出,默自旁骛起来:这会儿没事干,我不妨趁机记下罢!于是翻开日记本,走笔疾记。正写着,“单一拐”突然轻轻肘他一下,递过一张窄长的纸条。老杨拈起来,扫描一眸,上面写着:
    老杨:
        请尊重左老师的意愿,好歹搁下你的笔,别再记了吧!
明中字
老杨先是打个魔怔,继而勃然飙火,怒恨恨暗自忿骂:
“妈妈的,真可气呀!杨明中,你这家伙太霸蛮了!眼下我记录的,和讲座没有丝毫关系,凭什么不让记呀?碍着你什么,你非得干涉我,咹?”
抬头望去,但见办公桌斜对面,杨明中身板端正地坐着。他冲老杨做了个搁笔的示范动作,同时脸上漾溢着微笑。不用说,一个经典的杨明中式的微笑:彬彬有礼,合情合式,和蔼可亲。霎时间,老杨打心底不可遏制地陡生出一股浓度极高的恶心。这种恶心不可名状,强欲名状之,就是“洛根丁式的恶心”吧。
咋办?咋办?
这时候,你充啥硬气呢?你硬气得起来吗?
在这节骨眼上,还是收敛些吧!嗯,少惹事为妙!
他只得——只得再次将笔搁下。
北京大学中文系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硕士学位论文答辩会,今天终于圆满地结束了。
“二杨”和文静很运气:他们的学位论文在答辩会上均获全票通过。安小薇的答辩时间排在末后,当评委们投票表决时,她的论文遇到小小麻烦。教研室主任左教授担任答辩会主席。他僵硬起线条异常板滞的瘦长脸,咧龇开残缺的黄板牙,指出了她学位论文中存在的若干纰漏。左教授的口气肃厉异常,甚至带有讻斥的意味,直叱得安小薇耳赤脸红,埋下头不敢则声。两个“异常”,足可想见场景氛围了:围出一团肃凛凛的气氛。他松垂着两个大眼泡,仿佛里头注射了某种液体;眉毛原本既粗又浓,与窄小脸颊不成比例;说话时,一根特长的黑眉打他左侧眉峰逸出,颤颤抖抖地挥甩,好似一条微型鞭子甩出的鞭鞘。老杨凉凉地觑上一眼,慌忙将目光挪移开,心里隐隐有些发毛。在场的老师和同学敛声屏气,莫敢漏吐一言。大家心下十分清楚:此时此刻,这个话碴儿碰不得的,于是谁也不搭腔。
“想当年,我们研究生毕业的那会儿,论文答辩比今天严格多了。”
他以很革命的口吻训说了一顿,随后变换一副蔼脸孔,以“长者话当年”的架式,深情钩沉起往事来。他这样说:
“全票一致通过的情形,虽说有,但是极罕见。想当年,我导师颜之诲先生,对我要求多严格啊!但凡论文中出现一个纰漏——哪怕一个很小的纰漏——都可能导致答辩通不过,学生就甭想毕业!”
他偏过脸去,望了望身旁的吕诗品,带着笑意问:
“是这样吧?”
“对,的确是!”吕老师点头应和,口气干干涩涩的。“想当年,颜先生在复旦大学主持我的硕士论文答辩会,要求的确非常很严格,我的一位宿舍同仁——他也是文艺学专业的——就没有拿到硕士学位,因为论文让颜先生给毙掉了。”
“我的硕士导师颜之诲先生,他是北大中文系的一级教授,在全国赫赫有名,是我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一大权威。但是,就是这样一位学术权威,咹,他在申报博导的时候,竟然给淘汰下来了!”
令人难堪的沉默。空气沉重得超过一扇门板,像要压塌这间小小的办公室。
紧接着,左教授独宣了好一阵子,语速特别缓慢,语气特别凝重,不磅礴,伴着“咹,咹”连声。由于正患牙龈脓肿,他的左腮帮子看上去较右脸肿高出好些,瞧着明显不对称了;话音里带着闷浊的杂音;夹伴着些许唾液星儿,口臭的气息阵阵汩溅出来;再有,他每说一句话,瘦脖颈上的两根青筋便猛扯一下,患有痉挛症似的,继而一阵悸颤微微,隐约着内急式的焦虑。
“那时的北大,咹,在这方面要求多严格啊!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现如今,北京大学的学术堪忧,明明显显是滑坡了!咹,的的确确是滑坡了!不是一般的滑坡,而是老大的滑坡!咹,不要说和民国时期相比,就是和我读书的1980年代初期相比,也差劲得多了!咹,相差了很多很多!谁能扶衰起废,扭转乾坤?反正吧,我是没这么大能耐。现如今,我们系本科生普遍出现厌学症,这且不说罢;就连许多研究生也不热爱自己专业。我不客气地指出:实际上,许多学生混迹燕园!混什么,咹?一纸文凭!或者说,一个金幌子!研究生放弃专业学习,如同士兵丢掉枪开小差,两种行为同样可耻!同学们,可——耻——啊——!如今北京大学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竟然裸现如此不堪的局面,确实是深可哀忱。咹,深可哀忱啊,同学们!作为一名文学意识形态领域的正统理论家,作为一名赤胆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北大教授,咹,我感到很痛心,也很寒心啊!精气神败掉了,心田里一片荒寒,凉意渗进骨头里,我想硬气也不成了!一句话——北大的魂丢掉了!”
说到这儿,左教授顿住了,咚咚扪了扪塌瘪的胸怀,目光次第扫瞄一过全场。从他凝然浊重的神情看,满怀忧虑中透出焦虑一绺绺,纠结缠绕着。那塌瘪胸怀并非一般的塌瘪,而是塌瘪得凛凛寒邃,搞不清窝藏着何种学术暗器,一旦甩出即刻伤人。那焦虑也不是一般的焦虑,而是焦油般的焦虑,焦黄焦黄的烟草色,带着燎烧过的糊味儿。
“出现这等尴尬局面,我倍感焦虑,感到八惑九困,枯窘得罔知所措了。深更半夜,我每每睡不着觉,漆黑里瞪大了充血的双眼,望着天花板凝神苦索,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呢,咹?究竟怎么一回事呢,咹?难道我们专业的培养计划存在重大缺陷,咹?难道我们竟成了老悖晦,趁时就该谢幕收帐,步毕达可夫的后尘,退出历史的舞台?难道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从此破落,将要断送在我们这辈学者手里,咹?时代的关节脱臼了,此刻谁能挺身而出,将它修复归位,咹?谁有这么个大本领,咹?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也是一个没有学术大师的时代,确确实实啊!昔日的辉煌烟消云散,如今是一个思想平庸的时代,确确实实啊!”
在场的驯静听着,皆哑默以对之。窄逼逼的教研室里,气氛闷闷沉沉的,粘稠得赛过一盆稠粥,与众人构成肃穆的对峙。一股轻微的陈腐味儿混杂在闷滞空气中,游魂也似无聊荡悠,逸出窗外以后,就渐散渐开了。
左教授将高度近视眼镜一抬,咽了几口唾液,饱滞饱胀地陷入闷默。在座的都闷默,闷默,闷默,极力将表情收敛着,勾下或半勾下脑袋,受审那般不则一声。他谨肃地眨巴一通眼睫,润润燥出干皮的厚唇,左手漫扪着胸部,开始一片婆心的叮嘱,内容是老掉牙的陈旧:
“你们年富力强,是跨世纪的一代学人。这次答辩通过,对于你们来说,既是学业的一个终点,同时又是崭新的起点。在这儿,我顺便给大家通报一个令人振奋的重要消息:经过多次努力争取,北京大学中文系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的博士点,我们已经争取下来了。从明年开始,我们将招收自己培养的博士生。借此机会,我衷心地期待:今后你们再接再厉,继续发奋努力;有可能的话,争取再考进来!”
老杨暗自一吐舌头,怕敢地心里连说:
“妈也,不敢读了!不敢读了!我可再不敢读了!”
俄顷,左教授脸色阴转晴,把语气适度加了温,烂絮地继续叨说:
“当然喽,虽然安小薇的论文存在某些缺陷,但是,批评归批评;我这是关起门来说,说的全是自家话,对外还得予以关照,‘瞒上不瞒下’嘛。在这儿我先打声招呼。下周五,中文系学术委员会召开本年度学位论文审查会,届时我会尽力争取让她顺利过关。因此……”
在场的都屏息静聆,同时为她暗暗捏一把虚汗。
“我给她投——通过票!”
话音刚落,全场响起一片掌声。大家齐齐地松口气,把脸上的表情放轻逸了。左教授用青筋鼓暴的左手抓起签字笔,庄重地填写他的投票单,署名“左思奇”。
此后日子阔绰如大亨,而且顺顺溜溜,形同安坐于滑板车上,一路嗖嗖的滑行。到了槐花茂盛的季节,燕园的槐花落蕊着,悄悄愔愔的,一瓣一瓣复一瓣。槐虫儿牵出银色丝线,长长短短的,从老高丫杈上垂吊下来,闲闲逸逸晃呀荡呀,偶尔沾在行人脸上,带来几许扫兴。校友桥桥头的上空,两侧高挺的水泥灯杆间,挂起了两条红色横幅,上面贴着一行魏碑体大字:“扬起理想的风帆母校祝您一路平安”,“今朝一别母校明日四海精英”。这就醒示毕业生们:告别燕园之日业已临近,或者说,毕业倒计时快要到头啦!
这天上午,老杨在中文系会议室参加他入党转正的会议。待回到宿舍,见谭冕桌上堆着几摞书,他伏案在扉页上题字。一见到老杨,他兴奋得舞手划脚,嚷嚷着怂之恿之:
“好消息,好消息噢!毕业大拍卖开始啦!赶紧赶紧,快到三角地去吧!好多好多降价书!”
老杨拿起书漫然翻看,都是些中外诗歌选本;另有一套罗素《西方哲学史》,在北大书屋买的。老杨翘起大拇指,夸爱地赏一个笑脸道:
“唔,不错嘛!买得好啊!这部《西方哲学史》我研读过,虽说贵了些吧,购买却很是值得!”
一个事实无可否认:入住燕园三载,谭冕的购书眼光逐渐提高。一个北大学子,不管他进园前的水平如何,当他步出园门时,必然改换一副面目。这,就是所谓“熏陶”吧!
问过书价,确实蛮便宜的。不过,他开了一上午会,身子乏累,有些犯懒。为买几本旧书专跑一趟,他觉得犯不上。
“老杨,听我说!”谭冕捧起《西方哲学史》上册,噗哧哂笑起来。“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觉得特好笑!”
“哦?什么事呀?”
“是在前年秋天吧,有一天,我们俩去拜访薛尔克,我的师兄。中午时分,他请我们喝临川贡酒,吃火锅涮羊肉。酒桌上,你拍打着胸脯,口口声声嚷说:‘我要代表咱们中国,夺取诺贝尔文学奖!’这件往事,还记得吗?”
“嗯,说过,有这件事!怎么啦?”
“当时我非非地嘲笑你,说你成天尽做荒诞不经的书生梦。你呢,对我说了一句话,蛮有意思的。当时你郑重声明:‘不过呢,目前我只有抽象的可能性。’”
“???”
老杨疑疑惑惑,脑海里连画几个问号。咦嘢,怪乎哉!这句话,我当真说过?眨巴睫毛默省片刻,压根儿记不起来。其实,只要谭冕提供日期,他翻查一下《燕园日记》,便可核实确凿的。然而,最饶尖酸意味的是,号称“谭一”的他挠了挠头皮,竟然抱歉说,具体日期记不起来了。
“呃……也许说过吧。我给混忘了。”
“没错儿,说过的!肯定这样说过!我记忆力蛮好,绝不会欺骗我!”谭冕一口咬定。
“行,行嘞!就算说过吧!”老杨恬适一笑。“这句话有意思吗?”
“说实话,当时我对哲学一窍不通。究竟什么是‘抽象的可能性’?我暗自嘀咕。不过,我自尊心太强,既不好意思向你讨教,又不屑于向你讨教,以显示你比我更高明。于是,我把它埋在心底。私下里琢磨很久,始终没有弄明白。今天翻看这本书,我突然顿悟:他妈的!——”说时以手代惊堂木,啪地一拍桌子——“这就等于‘绝对不可能’嘛!”
谭冕摸着上唇一溜茁长的短髭,哈哈大乐起来。为自己的透悟,深感得意浓浓。
“唔,也许吧。就这意思。”
老杨淡然一笑,掉头走开了。高深的理不可轻说,他不想为此枉费嘴舌,徒逞口角的锋芒。对于没读过《小逻辑》、《精神现象学》等黑格尔著作的谭冕来说,要解悟这些概念并非易事。若枉费口舌,连自己也迂进去了。蓦然之间,他目光落到自己铺位上,发现垫褥和叠起的被子上各有一个明显压痕,一个臀部的,一个背部的,小小巧巧。可以想象,一个年轻女性刚刚躺卧过。
“老王,刚才姚娜来过啦?”他问王风。
“不知道,”王风摇摇头,“我也刚进屋。”说毕仍旧埋下头,沉溺于学位论文的校改。
“对,来过!”谭冕楔一嘴,证实了。
“她么,‘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老杨撇拗了嘴角,给他个微噱妙哂,“跟中央一号文件似的!”
“今天,我顶高兴的是,”谭冕捧着一本书,一副“手捧宝书暖心怀”的架势,冲着老杨且笑且嚷,“纪伯伦的《先知》,终于让我买到啦!哈哈,激动出尿来!”
“特价书市买的?”
“不,万圣书园,九折优惠。”
老杨小心翼翼坐靠上去,随后翻身起床一瞧,但见刚才的压痕给自己矮矬躯体弄乱了,糟踏得不成样子。哈哈,哈哈哈!突然,他发现被子上沾着一根长长发丝,不用说是姚娜的。他细心地拈起发丝,仿佛侦探发现一个破案线索。
“今天,我最高兴的是,”他将发丝擎得老高,冲着谭冕咧嘴憨笑,“我终于收藏了一根姚娜的发丝!等她将来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它可就价值连城喽!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俩给逗得咯咯直乐,王风拿笔指点着他,哂哂发噱:“你呀你,真是个意淫癖!”话音刚落地,杨明中推门进来,问大家笑什么,王风将其复述一过。杨明中听罢,乐得前仰后合,随后叹道:
“这小妮子呀,如今不爱来我们屋了!”
此话甚是,的确。打这天起直到离校,姚娜再没来过北大47楼1032室。据谭冕说,今天她特地过来,是还他一本诗集。
午饭后,老杨到“鬼才居”串门,但见屋里糟糟乱乱,檀弓和辜鸿钧在收拾各自书架:需要的书放进硬纸箱,箱口阖拢粘上胶条,草书自己名字;不需要的则随地丢弃,当作垃圾处理了。人们一旦搬家,总会发现有许多东西得丢弃。不得不丢弃,道理就是这样。
“咦——嘢!有的书蛮不错嘛,你们不要啦?”老杨用脚拨弄着地上弃书。
“Yes,不要啦!”辜鸿钧说,“想要就捡走吧,只要你拿得动。”
“怎么不拿到特价书市去卖?”
“上午我们去过了,现在没工夫去。”檀弓笑着接嘴,“我卖了两麻袋书,得100多元呢!”
老杨躬下身挑拣,发现一本封面崭新的硕士学位论文:谭冕的《论海子》。打开扉页,上写“辜鸿钧学友雅属,谭冕赠”字样;另起一行写着日期。
“老辜,你小子……”老杨指点着辜鸿钧,憨声哗笑起来,“太不像话啦!”
辜鸿钧探手撩起一绺汗湿额发,哈哈大发一笑曰,听说谭冕的学位论文写海子,我呢挺好奇的,前几天向他索要了一本。拜读之后,发现写得挺次,观点是从刘小枫《浪漫诗学》里搬来的。退还他呢不好意思,留着嘛毫无保留价值。
“所以嘛……嗬嗬,只好对不起啦!”
“你小子,嗤!是不是我赠你的也给扔啦?”
“那绝不会!”辜鸿钧立誓道,“老杨的呕心之作,我岂敢不宝贝之耶?”
说完他自顾埋头收拾书,老杨当即采葑采菲,从地下的剔旧书里挑出几本名人传记。过会儿他扭过头,略笑一笑说:
“实话说,老杨,以前我对你了解不够,心里有点儿瞧不起你呢!”
“是吗?不过,不奇怪嘛!”老杨宽怀地报以憨笑浅浅。“咱们北大人,哪个不是假命清高?哪个不是狷矫出群?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人,被你老辜低眼觑,很正常也么哥!”
“No,否否!我意思是说……”
车子总算驶入了哈佛大学所在的剑桥镇。但是司机忽然迷了路,在暗红色楼群、成片绿地、鸽子、喷泉、往来的学生和牵狗的市民之间来回打转。忽然间,我远远看见一座教堂前的台阶上,独坐着一人,头发凌乱,衣着散漫,正惘然前视。尽管无法看得真切,但我断定这就是小林了。那神情和穿戴,在全美国难道能发现第二个?我于是催司机往前开。开近了一看,果然是他!
小林上穿圆领汗衫,下穿牛仔裤,微微含笑,和在国内时一个样。只是眉目间多了一份不易觉察的忧郁。我们握了手,忽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这才想到,已有两年未见了。那些一起夙夜争论、一起玩军棋、一起在新年之夜的未名湖上狂啸狂歌的日子,已一别两年了……
中餐馆内,从服务员到顾客,多半都是黑发黄肤,再加上宫灯、梅竹图,还有到处可见的汉字,令我们倍感亲切。点了几个“滑溜里脊”、“鱼香茄子”之类的家常菜,也都是当年在海淀镇馆子里常吃的,只可惜,许多留下我们笑声和记忆的小餐馆,如今一一给拆除了。言念及此,忽然生了酒兴,遂建议喝上几扎。经小林提醒,才想起美国的饭店一般不供应含酒精的饮料。无奈,只能仍以“文化帝国主义”标志产品之一的可乐充数。
“喂,打住吧!你呀别嚼蛆!”收拾书的檀弓停下手,急火火地劝止他,“往日咱们宿舍的胡说八道,你可别捅出去哦!”
“那不会,你放心吧!我只想说说,自己近来对老杨看法的大逆转。老杨,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哦!”
“不生气,快说吧!”老杨微笑着敦促,“有啥可气的?”
同学间私下里品此藻彼,原是一件寻常事儿。哪个人后不被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快要毕业了,大家面临惜别,犹劳燕之将纷飞。在这分离前夕,老杨很想听听别人如何藻品他。辜鸿钧不便拂其诚意,稍加踌躇一下,快快然洒出真言,笑道:
“老杨,我总认为你是夺朱乱雅的夸辩之徒,只晓得逞春华之妍姹,是个地地道道的侃讽家,或者说,一个徒作大言的空谈家。依我素昔之眼力,你肚里没啥真本事,左不过是‘异样骡子学马叫’,油嘴滑肠的烂套货色,偏爱玩弄虚辞浮说和修辞花腔,惯拿大话去罩人和唬人,又惯喜无根的游谈和梦话,卖弄貌似睿哲卓智的些须见地。”
“其实,对生活的庸见吧?”老杨哂哂憨笑着,蹑其思维之踪,赶问了一句。
“呃,庸见嘛也不算,只是谈不上多高明。再有,你这人吧,嘴巴子尤其不饶人,双重人格的症状很明显。你说出话来,有时候像锤子砸核桃,带出好些尖锐的碎片,梗得人肠胃好难受,消化起来不容易。这个意思,我在宿舍宣讲过——若不信,问他去!”
他说时,指了指檀弓。檀弓不便饶舌梗阻,浅浅淡淡一笑,姑算默认这个事实。
“后来我听说,你竟然找了个外省打工妹,我才险险一惊,悟到自己错认了你。啧啧啧,你呀你,蛮有意思!畸怪之栋才也,难得难得!昨天开毕业典礼,你的女朋友来了。瞧着你们俩亲亲热热的样子,说实话,我心里羡慕死了!当时心里暗赞:‘老杨,真是好样的!你竟这样有肝胆,做出一件风流佳事来!嚯呀呀,不愧为敢做敢为的真男子!’于是,我重新发现了你:哈哈……原来,你小子不光会侃讽,竟是个大情种呢!”
“罢了,我算什么大情种?”老杨不屑地将手一摆。“‘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惭愧得紧噢!找个外省打工妹,说明我没本事,找不到更好的嘛!”
“不,不不!”辜鸿钧连连摇头。“我认为你是好样的,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因为你做了这种极不寻常的选择,所以今天我才要极恭敬地说:‘我由衷钦敬你!’打心底里说,我十分厌倦都市女孩儿。仿佛是一个模子里翻刻出来的,她们庸俗、浅薄、势利。都市的爱情是浮华和矫饰的,简直没劲透了!我是真心希望,找个朴朴讷讷的乡村姑娘。唉,遗憾的是,我缺少你这种勇气啊!”说罢,沮懊地长叹。
他的沮懊有些突兀,却自有缘故。上星期,交往三年之久的女友苗萌萌和他道“拜拜”,另攀附一条高枝去了。原来,辜鸿钧担任北大中文系美国留学生爱伦·斯诺的课外辅导员。他倒不是图钱,而是藉此练习美语听力和会话。千不该万不该,上个月,辜鸿钧带领萌萌到勺园爱伦的宿舍玩耍,无形中为这对异国鸳鸯牵线搭桥,勾出这段风流公案来。应了句俗话:“风不来树不动,船不摇水不浑。”可叹可笑的是,当时两人言来语去,四目勾留,彼此心下皆有意了。辜鸿钧竟是个没眼色的,昏昏懵懵,瞧不出一端一倪来。他坐在木椅上,身子朝后仰着,让两只椅子前脚悬空,挥洒谈吐得甚是欢洽。前天,爱伦和苗萌萌闪电式结婚。事实上,尽管厚厚一道高墙隔开,燕园仍然是“平凡的世界”一部分,类似尘凡情感的悲欢离合,原是司空见惯的,丝毫不值得诧之愕之。
“唉欸!‘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檀弓轻拍老杨的肩膀,嗐出一口闷气甸沉甸沉。“我们都是读腐了书的,和你老人家不敢比呀!”
“就是,不敢比。富贵无常,才情有种,你小子好生消受吧!” 辜鸿钧添缀上一句。
又说了些没要紧的散话。老杨抱着一摞拣来的旧书,站起身作辞。临出门时,辜鸿钧不太放心,特特地叮嘱一句:
“哎,听我一句!老谭论文的事儿,千万别对他讲!告诉不得哟!”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午睡过后,杨明中不知从哪儿借来一架尼康相机,附带拍摄用的三角架。
“走吧,老杨!咱们照相去!”
老杨以为,这又是一次本专业同学的集体活动,文静和安小薇也要参加的。不过,骑车经过45楼时,不见杨明中捏闸停车。面对他的诧怪,杨明中和婉地解释说:
“老大,今天就咱俩吧!找个清静地方,推心置腹畅谈一番。‘得一同志,胜一同胞’,琴要弹给知音听嘛,对不对?另外,照几张合影。”
“唔,要得!好主意嘛!‘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是该好好畅谈畅谈!”
听到这幅妙哉擘画,老杨不禁拊掌喊善,点首笑笑呵呵。“人生百年中,会合能几时?”这种彼此交心的机会,日后很难再有了。也可以说,决不会再有了。古人高慨“流光容易把人抛”,“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良有以也!
当暑日方昼,高天无片云。“二杨”将燕园景点逛了个遍。随后他们徜徉于未名湖畔,作最后一次私下交心。彼此的共同体会是:这三年过得好过瘾唷!轻松愉悦,闲散拖沓,哭笑随性。离开燕园后,再不会有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不会有这样逸散逸淡的心境啦!的的确确,“北京大学”四个字,确实是块金字招牌,拿《红楼梦》里的话来说,“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是呀是呀,多少不解内情的外校学子渴仰它,多少不切实际的溢美之词加缀给它啊!人们都用另样眼光看待我们北大人,这一点,从各自找工作经历能看出,“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的。杨明中坦白陈说:“倘若没有这张硬刮刮的北大文凭,十有八九我得不到这份理想的工作。这个我心里顶有数,为此感恩母校北大!北大救拔了我,叫我感激终生啊!从今往后,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形势会越来越紧张,前景会越来越暗淡,这是可以预见的。”老杨点首认同:没个好母校、没个好父亲、没个好户口,给打入“三没”的行列,呜呼就业难矣!“但是,”杨明中接着说,“只有在燕园生活过的人才真正明白,北大远非外人所想象的那么好。”近三年来,他始终在迷茫、焦闷和彷徨中度过:对所学专业兴趣寡淡,像贾宝玉那样“怕读正经书”;日后究竟选择什么事业,他难以搞清楚,前景迷迷茫茫一片。最近他终于想个透底明了:将来决心到影视圈里闯荡,壮怀地来一番猛打猛拼,捞他个著名影视导演的名气。
“将来我还得继续深造去,但是,绝不会再考北大了。在这儿,学不到自己所需要的。”
“但是,决不能因此说,这三年光阴等闲虚度了!”
“对对,我也有同感!北大永远是值得你上的,不管你给北大带来些什么,你总能获得一份回馈,丰丰厚厚的。”
“好比海明威笔下的巴黎,北大确实是一场‘流水的宴飨’!”老杨由衷兴慨。“哦,对了!你走阿然的路,应说是上选。”
应超然已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新闻传播系录取,不久他将启程赴美了。
“唔,对头!是条好路子!眼前我的想法是:要么考北京电影学院的博士生,要么就出国留学去。”
来到泊在枫岛岸边的石舫上,两人并排着盘腿坐下。斜阳澄澈地鉴照,偌大的未名湖面夕波荡漾,一潋一滟中蕴着无限情致,曛暖曛暖的。微风打湖面上缓缓行过,仿佛美人走着凌波微步,罗袜却并不生尘,只是奉送一阵接一阵湿气,让彼此脸上觉着润润爽爽的。呵呵,真叫人神清气净也!彼此相顾咧嘴粲颜笑矣。老杨在石缝间信手捽了一根野草,野草在茎柄处折断,些许汁液溢将出来。他把草茎斜叼嘴角,缓缓慢慢咀嚼着,一副若有所忖的神情。漫瞥一眼微光烁闪的宁静湖面,他深有感慨地叹曰:
“孔子曰:‘游于艺。’实际上,我是抱着游于文艺、棋艺和侃艺的心态,混迹于美丽的燕园。三年来我饱览杂书,自觉对文学的理解上了‘三十九级台阶’。要之一句话:确实混得不赖呀!嘿嘿嘿,混得滋滋的,混得润润的!”
“老杨,我知道你雅志不凡,绝非混文凭的等闲庸辈。从你每天谆谆不倦地清侃,孜孜不疲地记日记,就能看出个眉目,判断得七清八楚。那满满一箱子日记,对你将来搞文学创作,可是极好的素材库。”
“是,是,说得很对。用这些素材,我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一部‘令世人换新眼目’的小说。书名拟定了,叫作《燕园梦》,这是一部后现代的《红楼梦》。”
“呣,好题材!‘你是梦中传彩笔’,相信定能写好它!”
“但望吧,谢谢鼓励!它是我的《堂吉诃德》,我的《安娜·卡列尼娜》,我的《百年孤独》,我的《平凡的世界》,和我的《情感教育》。”
“《情感教育》?这不是福楼拜的小说吗?”
“是的。不过呢,我将按自己的方式改写它。近些日子,我猛猛地豁憬,开悟了:情感教育的本质是一种自我教育,也只能是一种自我教育。当然我坦然承认,它少不了别人的辅助性参与,好比当个中文系研究生吧,必然要以自学为主,但是导师的模糊身影在身旁陪衬着,也是不可或缺的要件。根源起来,天底下值得人全力以赴去做的事,实际上并不太多的;体验一次真正的爱情,并将这种体验化作一部长篇小说,我觉得这件事最值得去做。至少对于畸材的我,是最值得去做的。”
“做自己喜欢的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美丽的!”
“可不是?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美丽的啊!‘If I can stop one heart from breaking, I shall not live in vain,假如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我就没有虚度此生’[⑧];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甚至一生遭际崎岖坎壈,我都心甘情愿啦!哪怕是‘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也不能使我屈膝变节。在一个衰竭实利的时代,我要为英雄主义作证。这是我的本分。对对,我的本分!”
“尤其要使一颗女儿心免于破碎,我没有讲错吧?”嘴角流溢笑意,他追问了一句。
老杨扭过头去,迎定那对眸光,哂哂憨笑着,点首予以确认。
“你这番表白,叫我感佩不已!”杨明中眼望虚空,幽幽焉发声喟叹。“‘若得吾心有主张,便逢颠沛也无伤’,人生的幸福莫过于奉献,这点你做到了,而且做得漂亮!烨烨出生命的异彩!”
“‘为一件大事来,做一件大事去’,谁说不该这样呢?”
“是呀……是呀……”杨明中点首着,点首着。“一件殊胜事业!这就是人生的硕获啊!”
“总结三年来的硕获,我用‘一举两得’四字概括之。”
“怎么讲?”
“一举两得:既获得了爱情,又获得一部爱情小说的素材。这就是我在燕园所受到的最好教育。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高的教育——比北大博士学位还高——我的‘情感教育’!”
“我问你:是不是为你的小说有个好结尾,你才选择了李桂华?”
“嗯……可以这么说吧。”老杨眨巴着眼睛,歪起脑袋想了一想,才作出肯定的答复。“其实呢,对于用个体生命写作的作家而不是普通作家来说,生活得是否幸福,这根本就是无所谓的。这个道理想明白了,你就不难理解我这样做的理由。总之吧,我很高兴——把我的爱情献给一个最值得奉献、同时最需要它的女儿!”
“我明白,很明白!爱上你,她是个有造化的!”杨明中连连点头。“对于她来说,这等于圆了灰姑娘一个美梦。不过,我问你:做出这个抉择时,你内心必定很不平静,对吧?你曾犹豫过,你曾彷徨过,对吧?”
老杨浅淡地一笑,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
“这不奇怪。果敢不等于鲁莽嘛。真正果敢的人,很可能是一个行动优柔的人,例如哈姆雷特。”他将嘴角叼着的草茎尽力一吐,草茎坠落于一泓碧水,微荡起依稀稀的波皱,一圈儿一圈儿向外漾散。“我国有个童话叫《小马过河》,小时候你肯定读过吧?——”杨明中点点头——“我呢,就好比是那匹小马。目标既然是过河,我就没有理由往回转。我必须过了河去!不管别人怎样劝阻,终究无济于事。他们可以叫我心生疑惑,踌踌躇躇片时,却阻挡不了我的前行。在这种事情上,别人的经验教训实际上不起作用的。”
“你在用……”杨明中喃喃自语,“用童话的眼光看待生活!”
“是的,童话的眼光!这样看待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嘛!我觉得,这样看待问题,生活中许多复杂问题就简单化了。人葆有一颗童心,总是好的!”
“‘童心’?”
“是的呀,童心!记得泰戈尔说过:‘伟人是一个天生的孩子,在离开人世的时候,将他伟大的孩提时代留给世界。’由此看来,做孩子比做大人更有意思。贾宝玉的所言所行,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杨明中刚抿起嘴唇,默默焉沉入静思。凯风习习吹着拂着,送来湖对岸琅琅的诵书声。万幸的是,这回听到的不是《走遍美国》,而是李白的《蜀道难》。“哈哈哈……”老杨听得勃然起兴,脸上绽出舒舒惬惬的憨笑,一任有情有义的凯风掠过脸颊,做着宜人的、可意的抚慰。一种浓浓的民族文化自豪感,充盈了他殷实的胸怀。
“真好呀,蛮好蛮好!在未名湖畔,听北大人朗读《蜀道难》,这真是太妙啦!我深深地受感动,真的好感动啊!有了这种朗读的声音,燕园就永远是燕园,北大就永远是北大!北大就永远是——中国最高学府!”
“燕园情,千千结……”
“是呀,燕园情,千千结!”老杨喃喃自语,眼瞳烁出些许痴意。“问少年心事,眼底未名水,胸中黄河月。”
他眺着湖那边的古塔,怀着恋人般的情愫。
“老杨,”稍顷,杨明中笑说,“我觉得,你的脸真像一本书!”
“哦?一本书?”
“是的,一本书。一本奇怪的书。从这本书里,可以读到奇怪而有趣的东西。”
“是吗?”老杨偏过头去,瞅了瞅杨明中。“什么东西呢?”
“很难说。许多相矛盾、相冲突的东西,和你的本性相悖离的东西。”
“从其本性讲,我认为,人本身就是一种矛盾,重要的是不能遮蔽它,而须敞亮它;惟有敞亮它,自性的幽辉才得澄明,才得焕发。费希特说:‘人应该永远自相一致,而绝不应该自相矛盾。’何其透辟啊!我认为,梦想带给人无穷力量,人人应该忠于自己的梦。活出一个真我来,让梦引领自己不懈前行,让自己的生命阳光一回!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真正的教育是自我教育,如今我仍然持守这个观点。自性是我最好的导师,在它面前,任何北大名师都显得苍白无力!”
“‘活出一个真我来,让梦引领自己不懈前行,让自己的生命阳光一回。’嗯,好句妙语!精辟极了!”
“重要的是‘忠于自己的梦’,成功与否倒在其次。”
“这话对头,也很逻辑:失败到最后,也许就是成功。”
“贾宝玉‘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叫人好不羡慕!据我想来,日头底下众生济济,何其多矣!恰恰就是这号畸人,才能成就一部《红楼梦》!”
“唔,对啊……”
杨明中喃喃感喟了一声。他站起身来,走到微微翘起的船头,身体朝前略倾,将手臂平平伸展,快畅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静静地默了一会儿,他回过头笑说:
“啊,感觉真妙!一想到海子曾经挺立这儿,我的心情就特激动!我老是觉得,很多北大人身上有海子的影子,你身上就有!”
“你呢也有!”老杨点头,冲他诡诡一哂。
“但是,你比我更有!”
老杨淡怀地朗笑,算是默认吧。
一只蝴蝶风筝飘飘摇摇,悠悠滑翔于湖面上空,背部和翅膀染着金灿灿的夕光,淡灰色影子投在清湛湛的湖面,悄无声息迟缓移动,往后渐退渐远了去。老杨高扬起脸庞,良久地注目。蝴蝶翅膀上画着一双奇异眼睛,人的眼睛,特大,凝注着。咦嘢,怪乎哉!谁这般刁钻,竟将一双人眼睛画在蝴蝶翅膀上?倏地一则寓言驾着筋斗云翻出脑海,“嘿嘿……嘿嘿嘿……”他不由歪歪地咧开阔嘴,憨怀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呀?”
“瞧,那是庄子!”老杨扬手一指那双眼睛,“他在天上,瞄视着咱们呢!”
杨明中解过意来,当即拍掌大发一笑:
“哈,妙妙!……其实,将风筝想象成海子英灵幻化成的,也未尝不可嘛!”
“就是,就是嘛!”老杨合掌称快。“海子的英灵翱翔在未名湖上空,这想象本身就是一首诗啊!”
红脸蛋的夕阳偎傍着紫黛的一抹西山。天空纤翳不见,蓝得深邃和透彻。不经意间,时间过去了。一群灰雀啾啾喳喳鸣啁着,奋力地鼓动翅膀,从他俩头顶的上方飞越清清粼粼的湖面,投向对岸蓊蓊郁郁的树林。他们来到燕南园62号,叩开了北大中文系退休教授林庚先生的宅门,和林老一起闲闲小聊,然后合影留念。
真正的好诗,是说不出好在哪的,也不必说。我读李白的诗,也是这种感觉。比较喜欢的《独漉篇》,还能说出个道道来。最喜欢的《杨叛儿》和《金陵酒肆送别》,除了好哇好之外,还真说不上几句话。自己是学习古典文学的,对于至爱,竟无话可说,终究是个遗憾。
林庚先生是著名的李白专家。我也见过先生几回,听先生讲过李白。但先生未曾讲这两篇诗,我也没敢问。只是听先生讲时,分明觉得先生是李白。亦便从先生的神采中悟到了答案。
我崇拜先生的境界:明亮的性格,有韵,不俗气。李白也正是这样。
李白对月光情有独衷,月光世界是李白的内在心像。《独漉篇》“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正可说明诗人心灵与月光世界的同质性:明亮,不俗气。不独写月之诗,实则李白的佳作无一不体现这一品质。
毕业告别宴固有一种闹热气氛,谭冕渴想亲身感受一下。对于没上过大学的谭冕来说,这种聚会是他人生中宝贵的精神宴飨,他全身每个细胞都企盼亲炙。临近暮晚时分,谭冕给杨明中打呼机,希望他牵头组织,把这件正事作兴起来。其时杨明中在城里,赞同地回话:“嗯,好主意!该有个毕业告别宴的!”但是他不愿出面组织,只同意列席参加,缘故是自己太忙了。“你去找陈莉说说吧!这种活动,历来是由班长牵头搞的。”谭冕于是兴冲冲赶到45楼的第六层,找到班长陈莉,说明自己的来意。陈莉听他讲完,脸上薄薄犯起一层愁意。她略加思量,婉婉予以回绝,淡笑着说:
“依我看,这事算了吧!前天班里组织大家照毕业合影,不少同学兴致寡淡,声明拒绝参加。大家的心挺散沙的,我怕搞砸了,事情反倒不美。”
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有的工作如意,心里高兴;有的考博成功,大快于心;有的考博失败,意懒心灰的;论文答辩没过者,含羞带愧怕露面;失恋者,心中戚戚焉。谭冕碰了两鼻管灰,白讨了没趣儿,心下大不畅爽,愁虑来愁虑去,怏怏悒悒踱到“鬼才居”,对檀弓和辜鸿钧大喷积愤。他唾沫星子乱飞,拍打着书桌嚷嚷说:
“哼,可气!妈妈的,可气可气!这些班干部,太让人失望!”
辜鸿钧也是喜欢大嗡大轰,力主搞毕业告别宴的。闻听这番话,他当即义愤填膺,也拍打书桌嚷嚷道:
“妈妈的,忒不像话!我宣布:毕业了,班委会自行解散!干嘛非要他们张罗,是不是?难道没有他们,咱哥们儿就聚不成?走吧,闹腾起来!咱哥们儿自己喝酒去!”
于是谭冕和辜鸿钧牵头,呼吆上男生十来个,自行车串起一链叮当清响,奔赴燕园南门外的忆华年餐厅,兴飨起他们的毕业宴来。
杨明中,十足的大忙人,匆匆赶回47楼1032室,刚刚迈进了房门,便向王风急切打问:
“他们在哪家餐馆聚餐,你知道不知道?”
王风搁下钢笔,回说不大清楚。他书桌的烟灰缸上搁一支香烟,燃着的烟头渐趋熄灭。王风说完,拈起它叭吸几口。老杨在研读《白痴》,便将书反扣桌面,扭转头去答:
“我听说,在忆华年餐厅。”
“我去了,那儿没人呀!这才折回来打听。”
“那我就不知道了。”
“老杨,你怎么没去?”
“意思不大,不想去。待会儿桂华要过来,我得等候她。”
“咳!老谭这家伙,太不像话!我对他……跟他讲明了!”
杨明中气恨恨嚷说着,胸脯起伏跌宕得急促,呼应着鼻孔的喷气。他额前披下一绺子长发,黑漆漆、汗湿湿的,说话时发梢颤颤不止。
“我对他……呼哧呼哧……讲得清清楚楚,交代得明明白白:我不愿出面组织。但是,既然是毕业告别宴,我很乐于参加,掬献最大的诚意。我还特特地叮嘱他:‘如果临时改换地方,你千万别忘了呼我,通知一声。’他满口答应,说保证做到。万没想到,他竟然……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儿!”
见他焰气腾腾的,返身又要出门去,老杨捺不住嘴快,便打问一句:
“快九点了,你还要去呀?”
杨明中办事素来“丁是丁卯是卯”,极严谨、极较真的。他喘口粗气,未加犹豫说:
“既然说好了要参加,我就得讲信用!今晚一定得参加!”
话没落地,他捷步出门去了。
毕业聚餐原定在忆华年餐厅举行的。不过,赶到那儿时他们发现:餐厅的雅间满座了。没奈何,只得临时改换场所。杨明中寻踪问迹,终究在北大东门外的缘汇餐馆,好歹寻着了这帮人。这时候,聚餐已临近尾声,大伙吃得既口滑,喝得也畅快,聊得更开心。杨明中颓坐到席位上,当即横眉冷对谭冕,责斥他做人太差劲:不守诺言,不讲信义。他口气异常苛厉,明显带着讻斥的意味。辜鸿钧见他来的势头不好,脸面上便有些讪讪的,一对眼珠子躲在了眼皮子底下。谭冕见稠人广众的,对方又处于盛怒之际,自己实在不好抗其言,便僵僵伫立餐桌前,脸上一红一白,一声儿不敢言语。霎时间,一种尴尬气氛氤氲开,闷住了在场的。有人挺想回护谭冕,又对杨明中隐隐又有些犯怯,也就不敢吭声了。辜鸿钧见杨明中只拣软的排揎,实在看不过眼。他忙收了怯色,奋身上前一把扯开谭冕,亢声抗辩道:
“这件事你搞错了,绝对怪不得他!他本来是要传呼你的,让我硬给拦阻了。实话告诉你吧,是我不让他打传呼的!”
杨明中素日的性子是违拗不得的,骤听这几句矼他的话,登时气了个倒仰。他把眼珠子瞪得溜溜圆,凶煞煞地怒吼起来:
“干吗要作梗,咹?这样做,你居心何在,咹?”
辜鸿钧一脸无辜地咬了咬牙,做个撇开的大幅手势,气愤地对吼起来:
“既然毕业了,班委会自行解散!你没权力责怪谁,根本没这权力!听明白没,咹?”
由于喝高了点儿,他的脸盘酡得红红的,说话口气特冲,喷着浓郁的酒气。杨明中肚里原本窝把火的,一时间忿不过,才抛开素日涵养,改而气急败坏。就这样,两个人发了躁气,拍着大圆桌面,闹起架来。冲言冲语地,他俩戗戗戗戗吵闹一通。那情形,真比校场比武还热闹些。这个怒叱道:“哼!你算老几呀,咹?你有什么资格宣布班委会解散,咹?”那个讻吼道:“不是我有心调唆,你凭什么冲我讻,咹?我们早说过了,今天属于哥们儿聚餐;若是不相信,你问问在座的。(说时挥手在空气中画了个圈儿)你又算老几呀,咹?你是哪座庙里的神呀,咹?谁欢迎你来呀,咹?”一句胜过一句。这种话给说了出来,真是活活地戳戮他的心。杨明中给噎得一愣一愣的,霎时间找不着北了。据在场的檀弓事后转述说,这一架吵得好凶好凶,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彼此情绪都很冲动,脖子筋暴跳跳的,脸盘子醉酡酡的,尽管杨明中没有喝几口酒。酒瓶砸碎了好几个,茶壶摔烂了一把。谭冕脸上下不来,口中连一句响亮话都没有,只是蔫耷着脑袋瓜,像是没药性的炮仗。众人忙上前撕罗开,可怎么劝也劝止不住。餐馆老板闻听这消息,特地从家里驱车赶过来,拉此劝彼打圆场:“孔夫子下棋——和为贵”,同窗之间何必大动肝火嘛……好话讲了一箩筐,一场无谓的争端才告平息。这场特大争吵,是同窗之间三年里闹得最凶的一次。同窗共学三长载,彼此性情参商,磕牙斗齿原也算不上稀罕。可以说,几乎每人都闹过架。同学之间闹架自有其规律:首先,同宿舍的日夕相处,碰碰磕磕难以避免,极容易爆发争吵;其次,相同专业的,因存在隐性竞争(赢得奖学金、报考博士生、谋取留校名额等),彼此很可能闹架,甚至演而反目成仇。但是,杨明中和辜鸿钧,两人既非同宿舍的,又非同专业的。如此重大的一场口水仗,竟然爆发在他们俩之间,简直是咄咄怪事啊!说实话,杨明中的确是举止失常,全然悖于他素日的豁达气度。是晚,他饭菜没吃多少,零气倒吃了不少。
缺席这次难得的聚饮,老杨把肠子都悔青了。
7月12日运送行李。一些同学联系本单位车辆接运,那些联系不到汽车,或所在单位暂无法安排单身宿舍的,只得将行李寄存于亲朋好友处。尽管杨明中的权威遭受无边的挑战,可他并不袖手旁观,而是最后一次发挥其领导才干。他设法租来一辆平板三轮车,组织六七个男生帮助女生们搬运行李,替她们乱了一日。完事之后,因约定16:00还车,时间绰有余裕,谭冕便兴头起来,攘臂倡议道:
“干脆,咱们骑着车子,到未名湖转圈去吧!”
大家齐拍手赞成。杨明中招呼大家上车,说他要当一回板儿爷。大家一听纷纷争嚷起来:
“我来骑!我来骑!”
“我先我先!先让我过把瘾!”
“好了好了!该我啦!”
……
结果,大家轮流骑车,恣欢恣谑,过了一把板儿爷瘾。绕未名湖转了几圈儿,大家还是不足兴,便欢闹着兜到后湖玩耍。骑过温特教授的居所,就来到文水陂。刚骑过那座精巧的汉白玉桥,忽然车轮陷到水泥裂缝里,“砰”的一声响,车子内胎爆裂了。大家并不挫劲,反倒拍掌哗笑,纷纷跳下平板车。这时檀弓一指前方,压低声儿说:
“大家别吵吵!快瞧呀,季先生在那儿!”
后湖边一棵歪脖柳下,季羡林先生安坐一个圆柱形石墩上,正在闲闲纳凉呢。他屁股下垫有坐垫,大概防凉或防滑吧。季先生手握一柄蒲扇,悠悠扬扬地把炎风扇动,一扇一扇又一扇。荷花初红柳条碧,映衬这位年逾古稀的饱学之士,堪称燕园一道佳景。季先生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背心,些微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子,下身着一条灰布长裤,戴一副玳瑁框墨镜。实际上,在北大图书馆教研阅览室里,大家每常邂逅季老爷子。他的标准打扮是:穿一身灰布中山装,带个老式帽子,拎着个人造革旧皮包,乍眼望去俨像一位乡镇干部或村支书。不过,他今天这么一副打扮,他们尚属初次睹见。大家赶步上前齐声问好,季先生热情招呼他们坐下。于是,有坐平板车的,有坐近旁石墩上的,有坐湖岸山子石上的,全伙儿七长八短地放言,和季先生快适地清谈起来。
季先生首先为自己不摘墨镜而诚恳致歉。他解释说:近年来,他眼睛不大好,患有老年性白内障。上星期,刚做完一次手术。现如今,他的视力好得多了,左眼恢复到0.7,右眼恢复到0.8,能够看书了,只是怕强光照射,所以得带一副墨镜。
老杨指着湖中盛开的娇艳荷花,笑对季先生说:
“季先生!我读过您的一篇散文,描写这池荷花的。”
季先生闻听,舒怀地惬笑。他拿蒲扇指点着荷塘说:
“这是我从洪湖带回的种子,随手丢进燕园后湖里,不想几年后,竟然长出满满一池荷花,而且开的是并蒂莲,周一良先生将它们戏称作‘季荷’。”
季先生说到这儿,许是嫌拿蒲扇指点定位不够准确吧,将蒲扇交到另一只手里,改用手指指指点点,说哪几朵是昨天开放的,哪几朵是今天上午新开的。原来,他老人家“爱水看花日日来”,在这湖畔或负暄闲坐,或漫步徜徉,观察着、品鉴着、惊叹着这满池的荷花也!大家顺着他手指方向望过去,目光不时地缓缓游移,嘴里啧啧连声,载惊载羡了一番。出水鲜鲜芰,宜人可可莲,婆婆娑娑,与薰风共舞着,无声而有韵。
“季老,您真乃神仙中人也么哥!”老杨不禁呵呵笑赞。
大家拍掌爽笑,齐声附和称是。
檀弓从路旁拾起一块西瓜皮,躬下身子,探手插进清泠泠的湖水里。一群红鳞鱼儿即刻摇头曳尾,从深水处游到岸边。檀弓朝老杨招招手,他忙过去俯身瞅看,但见鱼儿纷纷聚拢来,挤挤挨挨的,争浮上来啄食瓜皮,嘴里唼喋有声。鱼儿不停地曳游过来,搅漾清清澄碧的湖水,摇曳婷婷玉立的荷茎,连带花叶闲晃来闲荡去。朵朵荷花款款摆动,彼此逞妍斗姹。蓦地老杨想起古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不禁心下恬悦,恍然涉足阆苑矣。安小薇瞧见,拍掌咯咯笑道:“呀,呀呀!好玩死了!”说时拿左手撩起裙摆,将一根葱嫩嫩的手指斜斜地探入湖水。那姿影舒舒曼曼似娇花照水,构成一道临水的风度。几簇鱼儿疾忙曳尾趋近,争相啄食她葱指的尖尖。她“呀”的一声惊叫,将指头儿急抽出水。檀弓和老杨在旁瞧着,齐抚掌噱乐,激情出爽笑呵呵哈哈。
顿了一顿,季先生又讲起前年发生的一则趣事——
有一天,负责照料他生活起居的阿姨叫喊他,季先生耳朵不大灵便,当时没有听见。阿姨以为他上班去了,便将房门上了锁,径自上街买菜去了。待到季先生打算出门时,竟发现自己给反锁在屋子里,而这时恰巧学校一个重要会议等他参加。情急之下,高龄八十多的他,毅然跳窗而出!
说到这儿,季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两弯细缝儿,拿扇子扇动炎风。他将蒲扇缓缓挥动,一挥一挥又一挥。每挥扇一下,都叫人品出秀儒之雅韵,涵芬到了十足的地步。
“这,就是您住一楼的好处!”
杨明中笑注一句,大家轰然笑将起来。一阵阵荷风凌波而至,袅袅熨贴生出凉意,沁脾的馨香弥散空气中。隔着不远的湖心岛,对岸屋舍敞开的窗户里,传出缥缈的男女声二重唱,夹伴着古筝的泠泠清响。似乎在唱乐府民歌,《阳关曲》或《关山月》什么的。歌声穿林度水而来,旋律单纯而朴素,具有明朗的欢欣,又濡染了几许忧伤。遗憾的是,听不清歌些什么。大家凝神屏息,聆赏默默了一会儿。接着聊起“清华四剑客”[⑨]的旧事,季先生逸兴遄遄,讲了当年各自文学梦想,回首虽然多半落空,然而毕竟事业有成,也算喜慰平生了。大家听罢皆笑,连称是是是,生活中原没有直路的,各寻归结最好不过了。“‘各自须寻各自门’,关键是寻到了这扇门。”季先生总结一句,作为点睛语。这当儿,阿姨从屋里走出,手里拿个傻瓜相机,笑微微道:
“来,来来!都过来吧!”
她脸庞溢放笑蔼,热络络招呼着大家:
“机会很是难得!你们快站拢来,和季先生合个影吧!”
晚饭后,杨明中乘车赶回河南,说是他母亲生病了;谭冕随后也拔脚走人。同学们犹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夏夜,溽暑未散,炎燠难当。老杨腆着草包肚,独自到湖区漫步纳凉。槐花落了一地。少许熏吹拂过,摇动岸边的柳条,却不给人带来爽惬。柳条儿懒懒散散款款摆曳,仿佛若干雅士倦于清谈,手持拂尘在打眯盹。“吱……吱……”隐伏枝梢的知了高亢着嗓门嘶鸣,一副闷怀恹恹的失意劲儿。尖利的声音锯齿一般参差,持续锯着躁热的空气,撞击着行人的耳膜。两两三三行人打他身旁经过,一边缓步行走一边挥动折扇。来到连接未名湖和悠哉湖之间水道的小石桥上,俄见文静踽踽独步,朝他迎面走了过来。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裙幅长得几乎盖住鞋子,显得仪态娴雅极了。乌黑秀发披在肩上,犹带着一些湿气。他打问,知她刚从游泳馆里出来。倚着小石桥护栏,两人散散聊了一会儿。
“老杨!明天上午,我请你帮个忙,好吗?”
“帮什么忙?”
“搬运行李。”
“咦——嘢!今天你的行李没有搬吗?”老杨诧怪地问,继而摸摸自己后脑勺,方才想起来:“哦,对了!白天我们在45楼搬行李,当时你不在场。你上哪儿去啦?”
“进城了。”
原来,文静所去的出版社不解决单身宿舍,她只好自己租房子。今天她进城跑了一整天,也没寻着个合适的住处,正为这件事上愁呢。就在说话间歇,她时不时幽出一口零气。他忙抚慰她几句,答应明天一定帮忙。
“眼下,你想把行李搁在哪儿?”
“没办法,暂时寄放在工人日报社,我大学同学那儿呗。”
听罢这番话,老杨不禁神伤黯然,蓦忽忆起忆起三年前文静来京求学时,她曾将行李暂厝于那儿。那一次,是杨明中、谭冕和他一起去帮助她搬运到燕园的。噫吁嚱,真想不到啊!这一次,竟然由他独力来承担这项重任!奇哉怪哉!绰号“护花骑士”的杨明中,竟然忘却给文静搬运行李,这怎么可能呢?简直不可思议啊!无须多忖多想,他俩之间必定发生了什么极不愉快、外人又无从知晓的事情。难怪最近这段日子里,她没踏进我们宿舍一步!老杨望着文静,她的神态依然那般文静,一对澄澈的眸子清波盈盈,恰似两眼甘冽的渊泉,左右映衬活活流转,但是听她不经意间流露的三五幽叹里,抵挡不住的惆怅一览无余,清浅清浅的,由此不难浅窥她内心情感的几许苦涩,他心内不禁“咯噔”一响,体贴到一种上下两不着的悬挂感。薰风从湖面缓缓吹过来,将她的发梢拂起并撩乱,她时不时抬起手臂顺一顺。从抬手臂到捋头发,动作流畅而连贯,允称一气呵成。啧啧,整个过程真叫绝棒,透出知识女性所特有的气质,娴娴雅雅,斯斯文文。临别时她耸耸肩,浅浅着笑意,爽然豁然说:
“老杨,咱们相处三年了,我对你的印象……嗯……挺好的……你这人嘛……挺有意思的……毕业典礼那天,你带女朋友来了,我突然意识到,我过去误解你了,呃,很大的误解……你这人有许多优点,以前我比较粗心,给忽略了。对不起,很抱歉哦!嗯……要毕业了,我送给你三句话儿,作为毕业赠言吧——”说着伸出右掌,依次屈起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头一句,我衷心祝愿你们婚姻美满幸福。第二句,今后呀,你说话别太直露,这样容易得罪人。第三句,你的嗓门太大,给人的印象不大好,让人误以为你这人欠温柔、不细腻,今后你得改一改。讲句心底话,我就很少听到你轻言细语地说话。记住:在女孩子面前说话,音量尤其要放细小些,放温柔些,否则难讨她们欢心的;不过呢,你快要结婚了,这句谆嘱无效,取消!”
说完,文静调皮地妩笑,将屈起的中指又掰了开去。老杨诚挚地表示感谢,衷愿她“珍重芳姿”,有个美好的前景。
“那天,我和你的女朋友聊了几句。我觉得,她具有乡村姑娘的淳朴气质,确实是个好女孩儿。真的,很好很好,而且很适合你!希望你好好爱她哟!”
说完,她挥手道声“拜拜”,随后旋一个身,娉娉婷婷离去了。一阵晚吹拂过,将她裙幅下摆掀了起来,现出两条修长的美腿。她渐行渐邈,渐行渐邈,妙曼的姿影融进渐渐聚合的雾霾,最后被那微光闪灿、渐渐逼拢的夜色噬吞掉了。老杨迎风伫立,痴痴以目相送。他为她绰袅的丰标所倾倒,不禁脱口慨叹:
“啧啧,好个窈窕淑女!真不枉叫作文大美人啊!”
在北大的日子很平静,过得也很快,转眼就毕业了。记得男女同学之间似乎没有什么令人动容的告别,也没有互留地址。大家安静地打起铺盖,从此天各一方。关于吴江蓝的去向,我一直茫然无知。2001年从波士顿回国过暑假,不经意在北三环中路的裕民中路东侧和吴江蓝相遇。她由北向南走,我由南向北走。她陪着两位老人,应该是她的父母吧。也许是因为我留了披肩长发,她没有认出我,但我认出是她,——因为那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的缘故。那应该是我毕业以后第一次见到她。我当时还对旁边的女友说,“偶然”真是个怪怪的东西。我不曾想到,那次偶然的路遇此生必然不会再有了。但我知道,在以后的岁月里,比如在新英格兰一个冬天的午后,当我偶然回忆起那次在北京的偶然路遇时,我必然会被一个简单的自责所轻轻折磨:当时为什么没有问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
死亡是离别,是不留地址的出发。生者的事情只是回忆。我记得昆德拉说过,回忆确证了不在。这个说法一直让我难过。后来读了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我原谅了昆德拉孩子般的后现代轻薄。——回忆恰恰克服死亡,并确证了在。我希望我这篇残缺的回忆能够见证一个短暂生命的在。
次日早上,老杨到45楼帮文静搬行李。两人正搬运呢,突然发生一件怪事情:呜呜呜……呜呜呜……五六辆消防车一路鸣响警报器,疾驶到47楼与48楼之间的过道上。“哟,我得去看看!”老杨忙说,“好像我们宿舍楼着火了!”文静点头说:“你赶紧去吧!”老杨一溜小跑过去,见消防车上呼啦跳下许多全副武装的消防员,有的手握消防枪,衣襟、裤腿和皮靴上犹有新鲜的湿迹。他们东张西望,始而紧张,继而茫然,感觉受捉弄了。消防车上水箱湿浇浇的,皮管子往下直淌水: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先是将路面渍湿,继而淌出一条条清流,亮闪亮闪的,作着蛇形的悄悄滑动。老杨望了望这两座宿舍楼,并不见一团团火焰熊熊燃烧,也不见一蓬蓬浓烟滚滚升腾。
咦——嘢,真是作怪呀!
究竟怎么一回事儿?
这时候,同学们有的从楼里跑了出来,有的将头探出窗户外,一个个讶诧莫名,彼此议论,纷纷不一。有个领头的走到歪脖榆下,打开对讲机和消防局联系。老杨听其意思,是报告他们准时赶到了火灾现场,但是没发现任何火情,请求局里尽快核实那个报警电话。在场的于是洞明:这稳是有人使坏,谎报了一次火警。当即大家义愤填膺,议论纷纷纭纭,以至嚷骂起来。
这个说:“究竟谁干的?真他妈缺德!”
那个骂:“妈妈的!坏透了这混蛋!”
那个嚷:“追查出来,严惩不贷!”
“追查?嘁,没戏!查是查不出的!”一位社会学系研究生摇头叹息。“我估计呀,十有八九是毕业生干的,你们信不信呢?也许人家找的工作不理想,或者失恋遭受打击,借此淘郁泄愤吧!”
“唔,对对!很可能!”老杨看着他,赞同地点头,感觉说出了自己想说的:夏天是就业季,也是泄愤季。“梦醒了却无路可走,乃是绝大的悲哀,非捣乱一把不足以淘郁,不足以汰闷。”
如此几句清议引起大家的共鸣,于是七嘴八舌一通。根源起来,一切理想都带有欺骗的性质,空想与虚妄挥之不去,犹如做了一场大白日梦,说到底就是这样子的。梦想了,醒梦了,梦破了,释放破坏欲就成为的选择一种。每个人都是小藐的,孤癖个体更是小之又小,藐之又藐,不撒点儿野还能怎么办?
终究惦挂着文静的行李还没搬完,老杨不便于多多耽搁,一溜小跑又返回45楼,帮着她继续奋力搬运。该事的善后究竟怎样处置?他委实不清楚。此系疑案,作者不敢纂创。这且放过一边,不提也罢。
帮她搬运好行李,老杨回到北大47楼1032室,但见室内空无一人。两个上铺搬得空空旷旷,各剩下一副松木铺板。谭冕的那副松木铺板上,散放着几张纸质发黄的旧报纸,另有一本《新青年周刊》,那是去年岁末招聘会的赠刊。他将杂志拾起,收入自己囊中,继而又作罢。他暗自心说:
“算了,不要它!留给新的做梦者吧!”
他信手一扔,将杂志丢回上铺了。它安静地躺在铺板上,等待另一次遇合的机缘。
老杨从背包里找书看,取出的恰好是《坛经校释》,便端坐书桌前,细细披阅起来。读到黄梅东禅寺众僧为争抢五祖衣钵而追捕六祖惠能的故事:
一僧俗姓陈,名惠明,先是四品将军,性行粗糙,极意参寻,为众人先。
惠能掷下衣钵于石上,曰:
“此衣表信,可力争耶?”
能隐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动,乃唤云:
“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
惠能遂出,盘坐石上。
惠明作礼云:“望行者为我说法。”
惠能云:“汝既为法而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明。”
良久,惠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幺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惠明言下大悟,复问云:“上来密语密意外,还更有密意否?”
惠能云:“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反照,密在汝边。”
明曰:“惠明虽在黄梅,实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惠明师也。”
当下如饮甘醴,顿觉浑身快畅。心里想:“为法而来”,此话妙哉!求学和修禅,道理是相通的。我负笈燕园,何尝不是一种求法呢?“虽在黄梅,实未省自己面目”,这话更妙了!北大莘莘学子夥矣,虽在燕园而实未省自己面目者,自不在少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大家各凭心性悟会,自寻归结去罢了。
他往下阅:
善知识,迷人口说,智者心行;又有迷人,空心静坐,百无所思,自称为大。此一辈人,不可与语,为邪见故。
善知识,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莫错用意,名为真性自用。一真一切真。心量大事,不行小道。口莫终日说空,心中不修此行,恰似凡人自称国王,终不可得,非吾弟子。
又读写在边页的读书笔记:
“一真一切真”,此语大妙也!所以我坚持黛玉是“真人”,宝钗则是“假人”。黛玉得不到宝玉的爱,宁愿以死抗争,此真爱也。宝钗能否做到这点呢?显然不能。但是,杨明中偏偏说宝钗有女儿真性情。噫,巨谬也哉!屈原、陶渊明、李白、卡夫卡、郁达夫、海子等人也属于“真人”。苏轼评价陶渊明曰:“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一何荦确哉!
另,“邪见”的特点在于遮蔽个体自性,其害处胜过混供神混盖庙,蒙昧国民多矣!或者说,其恶果就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给世间炮制出新的蒙昧。这算是一种后蒙昧吧?为了探索真理,为了达到对真理的透彻认识,须拼尽吾力摒黜之——此即王阳明所谓“破心中贼”也。卡夫卡曰:“文学创作向来都只是对真理的一次探索。”此语诚然,甚是中的。不过,他忽落了摒黜邪见这一点,乃大缺憾也。噫,惜乎哉!
“吱呀”一声响,房门开了。王风怀抱一摞装订好的学位论文,急步匆匆走了进来。
“哎呀呀,终于赶出来了!唉,累得我够戗!”
老杨问他哪天论文答辩。“不知道,”他边喘气边喝水边答,“晚上问任老师去吧,估计最早也得下星期。”随手取书桌上的一本书当扇子,呼呼地扇着快风,反问他一句: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呀?”
“待会儿就走。”
老杨又埋头看书。信手翻到书尾空白页,却见上面字迹工整地记着好些文字,是去年秋天福弟听讲座时做的笔记。霎时间,历历往事浮现矣。他快阅:
五四运动虽然在中国新青年中播下启蒙的良种,但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被大革命的浪潮淹没了,冲到某个历史沙洲上,而沙洲显然不是种子生长的有利场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它是一场失败的启蒙运动。
启蒙就是鼓励成年人摆脱精神上的未成年,将自己理性独立地运用到一切事情上去。一旦做到独立运用自己理性,人就获得个体生命的自由。作为主体,人最可宝贝的,就是个体自由。
对于人来说,过去并非简单地一过而去,它好比一种分泌物,所泌出的物质会渗彻到现实中,对现实产生影响。人应该把值得珍存的记忆,当作已经实现、部分实现或尚未实现的自我。一个不断地做出决定并付诸行动的人,才是自由的人,才是主体的人!
读到这儿,老杨深深地受到触动。他的一对清眸闪巴了几下,潮沁沁的。恍兮惚兮,福弟的身影栩栩现露于他的眼面前:福弟一手把握着方向盘,一手操纵着变速杆,不住地来回转动,其时车子陷入一个烂泥潭。他一只脚踩在离合器踏板上,一下又一下狠劲地踩着。伴随一阵嘎嘎的怪响,车轮带着泥垢急剧地打旋旋,激起的稀泥浆往两边飞溅,有的溅在挡泥板上,有的溅在车门上,有的溅在窗玻璃上。但是,无论怎样发奋努力,他都无法将车驶出这潭灰色泥淖。劲风撩起他前额的几绺长发,长发直撅撅挺立着。他既沮且疲,又累又躁,嘴皮子干裂,满头滚滚爆汗。那川字眉头绞作一堆儿,形似古希腊字母Ω的锁又清晰呈现。福弟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几乎要哭出声来……
“啊!”
失声惊叫起来。
“老杨,老杨!怎么回事?你怎么啦?”
“嗯?嗯?嗯?”
他回头一瞅,遽然惊觉。眨巴着眼睫忖了忖,方知又做了个白日梦。
“哦,没什么。”
老杨歉歉然笑哂,揩去锛儿头上的虚汗。他起身打踅踅,见王风躺在床上无所事事,遂提议说:
“老王,咱们最后下一盘围棋,来个毕业告别赛,怎么样?”
“行啊,没问题!你借棋去吧!”
王风虽然善弈,不过他的棋具存放老家,以免因弈棋而荒废学业。平时王风和老杨手谈,须得向“单一拐”借用棋具。上文中,悠哉没写他俩下围棋,其实他俩经常手谈,切磋颇有瘾的。只是《燕园梦》乃一部震古烁今的煌煌巨著,所叙述的事情繁多,头绪林林焉总总焉,悠哉没能腾出手来,详细铺写锦绣华章,一路洋洋洒洒开去罢了。却说老杨上到三楼,找“单一拐”借来棋具,当即两人摆开架势,凝神屏息对弈起来。老杨的围棋技艺劣甚,以前每回交手,王风须让八、九个子,饶这么着,取胜他仍挺费力,真个是蛮难的。侥侥幸幸轮到末回,经过半个多小时较量,载颉载颃,载拼载搏,老杨以中盘获取胜利,“嘿嘿嘿……”硬金属的憨笑声跌然瀑出,瞬时就扩张了他脸盘。
随后,老杨收拾东西走人。王风拎起他的背包,把他送下楼去。恰好一辆出租车停在歪脖榆下,老杨招了招手,示意司机将车开到47楼1单元楼门口。经过一番忙碌,几件东西塞进了车尾箱里。
王风握着老杨的手,带笑赠送吉言:
“老大,恕不远送了!古人云得好:‘吉人之辞寡。’我没更多的话要说,只叮嘱你一句:少说,把嘴管严紧。”
“好嘞,谢谢!再见啦!”
故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字鹤卿,号孑民,余平生所服膺敬慕者也。窃谓孔子以降,一人而已。叹余生也晚,愿为执鞭而不得。余慕夫子既殷,精诚感焉。或日,余趺坐于悠哉游斋,潜心玩索《石头记》意旨,恍兮惚兮,闻叩门声三响。启户视之,惊喜莫名,盖蔡夫子过焉。夫子著素色袍服,面貌清癯,眸子炯然,精神俊爽。延请入室,端茶奉座。晤谈片晌,叩其来意,知夫子偶兴王子猷雅趣,欲偕予游燕园焉。欣然领命,从夫子游。
是夕也,月华泻地,曒若白昼。燕园林木蒙茸,空气清新。惠风丝丝拂面,嘉卉馥郁鲜芳。时而草丛百虫唧吟,时而林间好鸟翔鸣。余随夫子缓步徐行,且行且谈。至塞万提斯铜像前,夫子凝神观赏,既而颔首赞曰:“甚善,得其所哉!”余问何故,夫子曰:“塞万提斯天纵之才,诚小说圣手也!尝于《堂吉诃德》献辞中兴发奇想,谓吾国明朝皇帝致函西班牙君主,诚邀堂吉诃德主仆二人,远涉中华,弘扬西方之骑士道;囿于盘川匮乏,此愿憾然落空。今作者既履我华夏膏土,堂吉诃德心愿遂矣!”至李大钊铜像前,夫子屏息敛衽,肃立良久,徐徐叹曰:“士林之豪杰者也!”问:“此像制作何如?”夫子颔首曰:“尚可!然其后脑……与吾所见者稍异。”复叹:“曩昔学界有‘南陈北李’之誉,而仲甫自谓:‘南陈徒有虚名,北李确如山斗。’于今观之,信夫!”言毕,往事历历,感慨系之矣。夫子述说红楼往事,如数家珍,品藻卯字号名人,识见殊妙,迥异于余曩时所习睹者。惜乎余纸笔未备,无可存录耳!
转过湖畔丘壑,至夫子铜像前,夫子眉头微蹙,沉思不语。余曰:“此像乃北大学子捐资所铸,足见爱戴夫子拳拳之忱也。”夫子缓缓摇首,曰:“不当如此!”余甚惑,叩问其详。答曰:“昔六朝乱世,文士任达颓放,逃逸林泉岩穴者纷如,竞觅山水佳趣。中国模山范水之诗、文、画,盖由此勃兴也。《世说新语》载顾恺之为谢鲲写真,置诸岩石间。人问其所以,顾曰:‘谢鲲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壑中。’此语大妙!今吾愀然不乐者,盖立像者目我如谢鲲辈耳!”余豁然而悟,复问:“然则夫子所冀者,何耶?”夫子挥洒袍袖,喟然叹曰:“无他,倘能聚首于守常、仲甫、适之、豫才、玄同、半农及众新青年间,吾愿遂矣!”
余霍然而觉,方知一梦。腾身遽起,未暇披衣而裸身跣足就案,捉笔疾书,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嘿嘿,今夕有幸从夫子游,悠哉游哉,不亦快哉!
正是:
养拙文坛外,悠哉芹圃游。
偶因一鹤过,旋目自离忧。
出租车启动了,计价器开始蹦字儿。车子先是朝东行使。经过歪脖榆时,杨秋荣朝它深情注目,默默做个拱手科,表达依依惜别之意。接着出租车折向北,经过总务大院和勺园,再折往西,驶向小西门。啊,就要离开美丽无比的燕园了!当出租车的前轮辗过门前的黄色警示线,他不由得一阵身颤心跳,将两只眼睛轻轻闭拢。
“啊,毕业了!毕业了!我终于毕业了!”
仿佛不小心踢翻心灵角隅的百味瓶,霎时间他万感交集,脱口喃喃自语。噫吁,好比悠长一个梦!长达三年的美梦!美得使人不愿惊醒过来!有一种贾宝玉惜别大观园的感觉,就在此时此刻,真的好依恋啊!但是,我不能不走出这个美梦。否则,难以拥抱更广阔的生活,勇敢应对人生的种种磨难与挑战。恰如荷尔德林所说——
生气勃勃的事物难道你不熟悉?
命运女神难道不是亲手将你抚育?
因此,不存戒备地
闯入生活吧,切勿畏惧!
所发生的一切,都将是神的赐予。
常言道:“人在世间淬炼,刀在石上磨砺。”对的,妙极了啊!真是这样子噢!
一个完满的、充实的、富有情趣的人生,乃是最大限度地把自己所能体验的痛苦与欢乐、成功与挫折、孤独与伤感……统统体验。为此我把生活中所遭遇的一切,都看成上天的恩惠,命运的赐予。
三年前,由命运女神的温柔之手引领着,你健步走进美丽的燕园——你心中的大观园;在这座园子里,命运女神对你倍加眷宠,她解怀哺乳抚育了你;现如今,这只温柔之手引领你走出园子。此时此刻,一扇无形的大门在你身后关闭了,缓缓地、悄无声息地关闭。虽然日后你还可以走进园子里来闲逛,还可以腆着草包肚走过三角地,还可以漫步于未名湖畔。但是,那有多大意思呢?那时候,你能找到什么感觉呢?“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人世间多少奥义,深蕴于这句哲言哟!
这时候,司机拧开了音响,一群歌星反反复复地吼唱:
唱出你的热情,
伸出你的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这首题为《明天会更好》的老歌,由罗大佑作词作曲。十几年前,当杨秋荣“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的时候,这首歌曲曾经风靡中国的大江南北,堪称那代人的“青春之歌”。记得那一年,身着草绿色仿军装、性格生怯、说话轻细的杨秋荣拎着提包和铺盖卷刚一迈进大学校门,张挂在道旁电线杆顶部的高音喇叭突然间爆吼起来,这首歌便极激昂、极张扬地传进他的耳廓。那一刻,他感动得汩下一滩泪水,提包和铺盖卷失手跌落在地上。打这以后,杨秋荣一改轻言细语的说话习惯。他猛猛地意识到:必须极激昂、极张扬地思想,极激昂、极张扬地行动,极激昂、极张扬地言说,极激昂、极张扬地歌唱……霎儿,一些液体在他眼眶里滑动,温润温润的。他摇头晃脑,很旋律地哼唱起来。哼着哼着,不觉忘情了,他冲口呐喊一句——
“让我们期待……”
司机陡然间着一惊吓,方向盘打个急转,差点儿和迎面驶来的一辆货车相撞。他气急败坏,扭过头来,凶凶地喝叱:
“呔!穷嚷什么?咹?呔!把我吓一大跳!”
老杨慌忙欠起身,歉歉地笑一笑。他知趣地将阔嘴凝敛,连大气也不再出了。
出租车折往北,继续低速行驶。前方道路岔口亮起红灯,车辆堵塞很严重。各式各样的汽车密密麻麻挤作一堆儿,车尾喷出一股股有毒的废气,充斥着汽车马达空转的喧噪。行人和骑车者到了这儿,不得不捂住嘴鼻。扭头顾望,但见不远处:临街一排房舍给拆除了,胡同曲径也给拉直并拓宽。几台推土机发出轰隆隆的震响,播土扬尘勇敢冲锋,清理着一片遭夷毁的残砖瓦砾。推土机骄傲地朝天挺起巨大铁铲,仿佛花朵绽放时骄傲地挺起花冠一样,只是前者过于巨大,带有吓人一跳的意味。“咣当!咣当!”打桩机将单调的击打声传进没关严实的车厢里。一台高大的搅拌机缓缓转动,庞大的机器覆满了水泥稠浆,焦油沥青释放出团团烟雾,浓黑的气味败坏路人鼻孔粘膜。距离拆房处不远的地方,一大片亮眼的金属构件直往上蹿,侵占并分割着那片原本没遮拦、给人以舒爽之感的朗朗晴空;侧面墙体不知用的什么建筑材料,有几个工人在搞外墙粉刷,他们站在施工吊篮里,右臂机械地一上一下运动着。老杨从广告牌的效果图知道,那座高层大厦被命名为北京硅谷电脑城——嗤,多鄙陋的名字!无可否认,该建筑物之命名,带有浓郁的后殖民意味。大洋彼岸的美帝国主义者获悉,庶几要更舒怀和更畅笑吧?
出租车缓缓驶过悬挂“北京大学”匾牌、庄重古雅的北大西校门。
“哎,师傅!”蓦地想起什么,老杨嚷叫起来,“师傅,请停一停!”
“嘎”一声响,出租车紧急刹住。
“请问师傅,能不能掉头呀?”
“睁开眼,你瞧瞧吧!”司机着了些气恼,不由得嗔喝一声。“这个地方,车能掉头吗!”
他朝窗外望去,不觉窘住了——
却原来,轿车停在了虹桥上。
说起虹桥,原是中国桥梁的常用命名。他的故乡乐安便有一座虹桥,那是他打小惯看、每常走过的所在。顾名思义,虹桥理应呈弧形的弯曲,但是,这座位于燕园西北角围墙外、横跨于万泉河上的虹桥,却是平坦坦的。抑或它原本呈弧形,后为便于行车才改成这样子?搞不清楚,也许是吧。这是一座殊不起眼的石桥,从不见行人驻足流连。若非老杨抱定“处处留心皆学问”的信条,有一次骑车路过时捏闸下车,特地查勘了镌刻于桥柱的字迹,他也不会知道它叫虹桥。一座毫无诗意的石桥,却配以富于诗意的名字——应当承认,“虹桥”之命名确实富于诗意和想象力——这实在构成莫大的反讽,可谓“削平一切深度价值模式”之样板矣。
“师傅,我想请您找地方掉个头,驶过北大南路,走中关村行不行?”
“哎呀呀……”司机现出为难的情态,一对浓眉聚首起来。“这个钟点走那条道,堵车可厉害呐!”
“没事儿,慢就慢点吧!我很想再瞧瞧南校门前的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
“那……好吧!”
司机点点头,出租车折回头去,但是,还没等拐进北大南路,便“嘎”的一声,停在了海淀体育馆附近。只见前面的车辆纷纷调头,改往北行驶。
“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
司机边说边摇下车窗,探出头去,朝一位司机打招呼:
“哎,哥们儿!咋回事儿呀?”
“上面来人视察,道路封锁了!”
老杨也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张望。但见一位身着制服的交通警察直挺挺地立在马路中间,忙不迭地打着手势,示意迎面开来的车辆拐个U字形大弯,掉转头急急折返。
“看来不行了——呸!”司机朝车窗外吐了口唾沫。
“唉,霉气!‘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老杨咕哝一句。
“喂,你说什么?”司机没听清他念的。
“哦,没什么。随口念了句诗。”
“怎么样,还走刚才路线?”
“呃……好吧!”他霉下脸孔,丧丧地一点首。
就这样,他终于没向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道声别,怀揣着遗憾之情离开了燕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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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看官,多谢了!
谢谢大家劳神费力,耐着性子阅完这部大书!
本章交代书中人物的后事,穿插解释写作技法。为减却诸位的时间精力,以下叙述刻意追求简约风格。
当年岁末,杨秋荣和李桂华结婚,一些同学参加了婚礼。不久,他利用住房公积金贷款,在京郊昌平某小区买了套一楼的两居室,附带一小院。岁月步履未肯暂歇,时光车轮滚滚轰隆,抢步急行军也似,扬起灰尘弥天蔽日。北大南校门前的倒计时牌显示出一连串的“0”,北大百年校庆日终于盼到啦!同学们畅聚一堂,老杨携带刚刚编就的《北大新语》书稿赶赴聚会。就在此当口上,“琵琶起舞换新声”,北京搞起史所未见的大规模改扩建:为了建造北四环路,玛伽利餐厅等人们熟悉的店面给拆除了;中关村地区建成一条深槽路段;北大南校门外两边的虎皮石墙重新筑起,博古书店、黄山图片社、黄色潜水艇舞厅等商家相继迁走……叫人兴发“陵谷改迁,沧桑变异”之深慨矣。北大搞过百年校庆后,一下子阔绰起来了,办学条件相应获得大幅度的改善。例如:北大的电话扩机增容,学生宿舍用传呼器接电话,从此成为了历史;北大食堂取消纸质和塑料菜票,改用刷卡机了;燕园流行军大衣的情景,也构成一道逝去的“阴霾霾的风景”。再有就是研究生大批扩招,全国出现“硕士博士满街走,专家学者不如狗”的怪现状,北大自然不在例外之列。
茫茫浩浩,大化无情。宇宙间只有一个地球,地球上只有一个中国,中国只有一个北大。中国在“日日新”,北大自然也在“日日新”。
或日,老杨往电脑输入《燕园日记》,梳理并提炼创作素材,感觉有些疲顿,便上街闲耍。步出小区大门,但见路旁公共厕所粪水四溢,臭气袭人;周遭转了几转,见一个小湖被垃圾填了大半。就在此刻,一辆翻斗车卸着垃圾。听得“哗啦”一声响,各种垃圾滚滚倾下。一群捡垃圾的孩子蜂拥而上,你争我抢个不休。他不禁摇头叹息:
“唉唉,生活在垃圾堆里啊!”
这并不奇怪:北京是拥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庞大都市,每日产生工业垃圾和生活垃圾若干吨,数量很是惊人。京城四郊的空地都被利用,渐渐堆成了一座座垃圾山。
回到家里,见饭菜碗筷摆放在餐桌上,小雀斑娘子却不见了。他用憨粗的嗓门嚷叫起来:
“娘子!娘子!好娘子!”
“好——娘——子——哎!”
一袅一袅的,院子里传来嗓音,娇娇嫩嫩:
“哎~~!这~儿~呐~~!”
他打开阳台门,来到院子里,见小雀斑娘子在挥镐刨地,她解释说:打算种上几畦芹菜。
种芹菜?
是呀,你就当个采芹人。
嗯,蛮好个主意!
娘子挺直了娇巧的腰身,嫣嫣姹姹哂笑说:
“唷嗬,你倒挺悠哉!出去好半天,等我做好饭菜,你也回来了。”
老杨把嘴巴咧阔了,嘿嘿笑出憨意来。品咂话中滋味,他对自己说:“呣呣,蛮好唦!‘悠哉’这词儿,蛮有味道的呐!”当即自选作笔名。相应地,屋子号“悠哉庐”,小院号“悠哉园”,书斋号“悠哉游斋”,心下颇为自得矣。
作为“后现代的《红楼梦》”,《燕园梦》受曹雪芹巨著之影响,可谓至深入骨矣!白守信住在兴隆街,那是贾雨村的住址;老杨盛赞檀弓写的《乌啼白门柳》“布置、叙事、词藻,靡不尽美”,贾府门客也是这般赞扬贾宝玉所撰《姽婳词》;李牧人教授诲训弟子道:“你呀,赶紧收起心,好好搞你的专业吧!一时闲了,倒是于身心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后一句薛宝钗曾说;檀弓失恋后,说他考虑过出家,“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这句话贾政曾说;王风解释自己写《弹琴有感》诗,“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这句话贾元春曾说;檀弓评说丁卯“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这是探春评价惜春的;刘教授赞杨明中“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是贾雨村对冷子兴的考语;杨秋荣对谭冕说:“你说一半,留一半,越发说得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后半句薛蟠曾说;李桂华对杨秋荣说:“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是贼偷的不成?”这句话柳嫂子曾说,等等。这种“互文性”(Intertexuality)的写作策略,使《燕园梦》继《石头记》之后,成为“天下古今有一无二之书”(洪秋蕃语),别的作家万难仿制酷肖矣。悠哉以“曹雪芹的衣钵传人”自许,在书中将曹雪芹作品的语汇大加利用,且臻于化境,呈现电影艺术的“叠印”效果,以实现“《燕园梦》又名《红楼梦》”的创作宗旨。读者对曹雪芹作品愈熟稔,从悠哉作品中就愈能识辨出来。凭靠互文性的写作策略,悠哉实现了与曹雪芹的多角度和多层面的对话。吕诗品教授在课堂上大谈《红楼梦》的倒计时,为本书采用倒计时的叙述方式,实际上作出了说明,方家细研自可悟察。老杨动辄憨笑,亦有本而来:《红楼梦》第一回里,二仙师闻听石头渴求入世安享荣华富贵,便“齐憨笑”。这笑声诡魅至极,极大地魅惑了杨秋荣。渐渐地,渐渐地,也就笑出这么一副憨怪嘴脸。
1998年春天,北大历史系本科生王丹赴美国,在哈佛大学历史系攻读博士学位。
安小薇毕业后和杨明华成婚,旋即携手赴美留学,攻读博士学位。
没过几年,白守信和庞秀美离婚了,原因是他有了外遇。那女人生下一个儿子,白守信甚是知足,把酒感叹道:“有儿万事足,我也算圆梦了!”白玛丽心向母亲,她改名为“庞玛丽”,大学毕业后移居纽约了。
大学毕业后,姚娜找了个美国留学生,婚后携手越洋而去,她就读于科罗拉多大学新闻传播系。“铅刀图一割,梦想骋良图”,这丫头有股子不服输劲头,可敬可佩。如今她行走在荆棘上,脚底板给扎疼了,抑或悦徜悠徉于玫瑰花丛?少女时代那个“环球游”梦,她实现了没有?终不知端的。在燕园她没能获得男士的真爱,在美国谅必没有奇迹等待着她,而是旅梦破碎飘坠砰砰,大小石砾笃笃硌硌敲击大地。诚然此乃悠哉的一种猜测,十有八九估能成立欤?但是,也可能她栖隐于瓦尔登湖畔,成为一个女性的梭罗。既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种可能性犹是存在,谁能断然否定之欤?
读博士生三年间,丁卯依然十分用功,且有志于小说创作,试着投稿多次,屡遭退稿的冷遇。因不讨导师诸葛者也教授的欢心,他毕业后未能留校执教,只得收拾行装,黯黯然然离开北京,现任教于上海某所高校。这个不错的了结,应了古希腊哲人的一句格言:“性格决定命运。”他则以佛理淡哂自慰:“尘是心缘,心为尘因;因缘和合,幻相方生。”悠哉听他此言,做捧腹憨笑科,嗬嗬答曰:“固哉,玄虚语耳!然天道幽远,人力难逮,亦无可如何。此了局不劣,差可慰怀矣!”有件事让他感到喜慰:他弟弟很是争气,如愿考取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圆梦的接力棒算不得丢落。
司马文君次年再度走进考场,如愿地成为诸葛者也教授的女弟子。
韩勤获毕业后,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某研究所。他通过做书又捞钱了,不复是“小发了一笔”,而是大发了若干笔,在北三环附近购买了一套住宅。不料没过几年,他得罪某位有官方背景的学霸,给排挤到某所高校。他渐渐热衷于基督教研究,成为一名《圣经》不离手的牧师。又过了几年,他纠合几名学者创立“中国家庭教会”组织,自任会长,大肆鼓吹民主宪政和民间维权,为此荣获美国教会组织颁发的宗教自由奖。他差点儿赴美领奖并接受美国总统的接见,遗憾的是没有走成,因为当局干扰太厉害,所获奖项只好由别人代领。与此同时他被单位解聘了,沦为一名自由知识分子,生活质量大受影响,好在他别有寄托,对此变故毫不介怀。
读博士生期间,檀弓成为一个标准网虫。在不耽误学业的情况下,他热衷虚拟的网络游戏,通过论坛谑浪风尘,与清纯少女交结。或日酒桌上,他怅郁地大兴骚慨:“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孔子这厮忒古板,标榜克己复礼,倡导做正人君子,究其实,在任何时代都吃不开的。青春无非是一抹亮丽油彩,应该大肆挥霍它才是。不管以什么方式,只要挥霍掉就好——恣兴地挥霍,奢华地挥霍。所谓珍惜青春,其真义就是挥青霍春。一句话,挥霍着是美丽的,我挥霍故我在!”坦言自己开悟迟晚,仿佛一个人湎于梦境,一觉醒来,竟发现睡过头了。不知不觉,大好年华汩逝于酣梦之悠悠。噫,诚然恸矣!悲夫!“古板檀”不再古板,良可志贺哉!悠哉寄去短诗《青春的尾巴》,全诗如下:
哎哟
谁踩疼我青春的尾巴
咬咬牙割掉
檀郎读后褒赞有加:内含自宫式决绝。他的诗词创作业已迈上新台阶,赢得网上写作高手的美誉。他新交了几位女友,但是,暂不打算结婚。毕业后,他办了一个学术性网站,有声有色地嬉玩着。但凡不顺心时,他仍喜欢轻喟一声:
“唉,小生命薄!”
互联网的广泛普及,敲烂了卖假文凭者的饭碗,他们在北大南校门附近绝踪隐迹,环境治理轻轻易易就实现了。
何志刚成了一名“死磕派”律师,热心从事“民间维权”的事业,因此遭受迫害多次入狱。
同样是在网上,某一天,有人阅读了先行贴出的《燕园梦》第一部,发私人短信给悠哉,询问北大剧社那个叫陈阳的,果真是自杀死的?悠哉答复他,确实,我们“友好宿舍”的女生亲口告诉的,其经过我也不是十分详细,你可以问问《北京日报》的记者某某女士,她与陈阳是同班同学,同在北大剧社演过戏的。对方回短信称谢,透露说:他是陈阳的表弟,现就读于悉尼大学某某系。据到燕园办理丧事的陈阳父母回四川后对亲戚声称,他儿子是不幸病故的,隐去了自杀的真相。
白玄黄顺利考取北大中文系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的研究生,接着攻读本专业博士生,师从吕诗品教授。或一日,悠哉回到燕园闲耍,在未名湖畔巧遇白玄黄。他一手叉在腰杆子上,一手指点着眼前的湖光塔影,呵呵爽笑曰:
“老杨,别来无恙乎?我该好好谢你呐!若非你一番恳劝,今生今世,我恐怕和‘一塔湖图’断缘绝分喽!自进燕园以来,我是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啦!”
悠哉做拱手憨笑科,任清风舔颊,惬怀爽答曰:
“嘿嘿……北大乃名攻利敌之场,偌大山水胜境固其宜矣!就悠哉而言,这片现实的湖区固然诗涟滟漾,但是犹嫌其稍窄略小了些。另须虚构一片未名湖区,才足够我摆开架势,过瘾一把婆风娑月呢!‘未名湖水清兮,可以洗我耳;未名湖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嗬嗬嗬……”
“花和尚”段小真走背字,运气端地糟朽了,坏丧到家矣。他连年报考北大宗教学系中国佛教史专业的研究生,终因其外语成绩差劲而落败。他的台湾叔叔溘逝后,财产被其岛内的几个儿女瓜分,鞭长莫及的他没有捞到分文。在他彷徨失据的时刻,好歹一位朋友援手襄助,将他荐到四川省佛学院任职。经过审权再审权,慎衡再慎衡,段小真闷声太息点点头,怯敛起“高蹈风尘外”的虚派头,再次剃度出家,恢复其法名“慈悯”。在给薛尔克的短笺中,这位昔日的游方诗僧言辞哀戚,郁郁骚骚叹慨一声:
“唉,罢了!‘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年苦未酬’,人若是走背字,真叫无话可说啊!喝凉白开塞牙缝,呸呸呸!”
从北大中文系作家班毕业后,诗人秋月痕起先在海淀黄庄某胡同开了一家小书店。只可惜店铺经营不善,业务萧萧条条,不到两年便黯然关张。秋月痕应聘到一家商业咨询公司任职,又不过一年,他成为被告而且败诉了。原来,秋月痕参与策划了一套丛书,内容是关于企业人力资源开发利用的。在书籍编撰过程中,他大肆剽窃国内知名商业咨询公司某总裁的著作,让对方在其博客里逮了个正着。打那以后,他有些勘破世情,频繁地出入教堂,最后在北京海淀基督堂接受洗礼,从此热衷宣传“家庭宗教”,当作自己的事业。与此同时,他仍然坚持诗歌创作,只是近作中掺入浓厚的宗教气息,诗风过度晦涩幽奥。诗评家们难以索解,乃废书而起,咄咄然诟骂之。
从段小真再次剃度,到秋月痕成为基督徒,叫人联想起《石头记》中的一句话:“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关于海子反复出现于小说中,一些读者也许读来厌腻,甚至嗔怪悠哉有海子情结吧?试作辩解如下:
“在写作过程中,我经常想象不是悠哉而是海子,在创作这部富于激情的长篇小说。真是的,我每每把自己设想为另一个海子——活着的海子,昂首握拳,横站于天地间。我活着,不仅自己活着,而且为海子而活着;换言之,海子今生没过完的那些日子,已经转移到了悠哉身上。
“于是我思索这样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条件,才能让诗人海子幸福地活着?我的回答是: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活在一种诗的状态,那样他才由衷感到幸福。例如,对于陶渊明和亨利·梭罗来说,隐居便是合乎其心愿的诗的状态,他们追求到了;对于弗朗茨·卡夫卡来说,坚持独身并生活在地窖里,便是合乎其心愿的诗的状态,他部分地追求到了。
“对于悠哉来说,和一个来自外省的打工妹结婚,这就是我所需要的诗的状态。我爱着一个葆有健康自然人性的乡下姑娘,不仅自己爱她,而且在为海子而爱她,因为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如若海子当时不选择卧轨自杀,这个‘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的天才诗人,他很可能爱上一个淳淳朴朴的乡村姑娘。倘若情形那样,对于诗人海子,将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
“海子在生前曾呼唤说:‘到善良的人们中用心去生活一次吧。’悠哉便是这声呼唤的响应者。”
书中人物喜欢讲俗谚、歇后语,除了主人公老杨的小范围浸润外,还关联作者悠哉的文学信念。周伶芬主张:“‘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种烂熟的口头禅,是中国人生活的纤维,一再引用只有增强它的力量。”笃哉,深契吾心矣!
作为“一小撮”的成员之一,白玄哲于2000年春天跳楼自杀。他没有像林昭、张志新等英烈那样,殉难于中国的启蒙事业,而是死于一场无聊的家庭纠纷。这大大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相信本书读者万万没有想到吧?原来,白玄哲和华淑敏之间,夫妻感情并不融洽。白玄哲抱怨妻子不顾家,成天惦挂着打麻将;华淑敏则嫌厌丈夫拘板迂拙,怪痴情地耽迷于存在主义哲学和中国启蒙思想史,对捞钱的活计半窍未开。其时他母亲回老家了,家里搞成一团糟,弄了个稀巴乱。
“瞧瞧你们所的高名,你的大学同窗,”或一日,华淑敏照例数唠丈夫说,“人家多会来事儿呀!他的研究员职称早你四年到手。如今他写哲理散文,到处讲学邀揽名声,耀眼得很呢!许多出版社争着出他的文集。他买了高级轿车,住进140多平米的大三居室。你怎么不学学他呢,咹?”
“瞧他这么顺眼,那你嫁给他呀!”
潜下心肠撰写《中国启蒙思想史》的白玄哲闻听气坏了,他“嘭”的拍一下书桌,一叠稿子随之弹跳起来,好些纸张飘落到地板上。
正所谓“一语点醒梦中人”,华淑敏当即跳着脚哭喊:“好呀,好得很!这可是你说的,既然你让我去,我这就去!看我敢不敢!”拉开房门,咚咚咚往下楼冲去。当下白玄哲心绪纠纷,以为妻子到附近公园散心去,就没去追趁抚慰。谁料想,她一路啼哭着,跑到高名家里,冲着他暴露地表白道:
“你早就爱上我,不是吗?现在你娶了我吧!我想和白玄哲离婚,改嫁给你!”
负笈燕园时候,高名的确流露过对她的眷眷爱意,可谓觊觎久之矣。恨只恨白玄哲捷足先登,没给他提供任何机会。恰在半年前,高名和老婆因感情不睦而离异,这真叫“探密的偏遇多嘴的——赶巧了”。这番暖心窝的骚情表白,让高名狂喜不禁,涎水打嘴岔滑淌下来。他很骑士地将她揽进怀抱,信誓旦旦表白一番。随后彼此携手赴阳台梦,温柔乡里好不绵邈。这真是:一个惯尝滋味,一个久慕丰标;一个怜才,一个慕色。当天夜晚,她在他家落宿,任由他掏呀舔呀肏呀的,正所谓“少年情事宛留痕,触发时时梦一温”。次日下午,高名将一张纸条转交白玄哲,他接过瞧一瞧,上面写着:“咱俩离婚吧!眼下我住在高名家,不打算回去了。”他不假思索捉笔回复:“同意,你回家来!我签离婚协议!”于是由高名陪着,她回到家里。女儿哭喊着妈妈,华淑敏竟拒不搭理女儿,只是一个劲地催促他拟签离婚协议。他哀求看在女儿的分上,夫妻重新和好吧。她懒得多听,凶声凶气答:
“哼,我对你失望透了!你我情义已绝,一切无可挽回!”
“我死也不同意离!”他嘶吼出一句。
“哼,谅你不敢!”她哼出一冷声,讥诮道:“用死就能唬住我吗?你以为这样,能改变我的决心吗?哼哼!正告你吧,别做白日梦了!”
白玄哲失去理智,毅然冲向阳台,翻身骑跨在水泥护栏上。女儿赶忙扑上前去,扯住父亲一条腿,哭哭泣泣叫喊:
“爸爸!快下来!妈妈,快拉爸爸下来吧!”
高名吓得脸白,呆愣了。华淑敏犹指尖一指他,出恶声道:
“哼!我知道你是孱头!跳下去呀!”
“有种的,你往下跳呀!哼哼!你吓唬不了——”
话音未落,她惊得呆了眼:阳台上空空如也!
几秒钟后,传来一声坠地的闷响:
“嗵!”
以自己所持原则去格物对方,总是发现对方身上毛病一大堆,与自己的性情格格不入,于是未免大失所望,以为自己过去将对方想得过好了,而实际上,这是由于未深度了解对方而理想化了对方。夫妻关系,想来就是这样子吧?
《周易》曰得好:“变通莫大乎四时。”悠哉据此将《燕园梦》分为秋、冬、春、夏四部,并使其对应于中国古诗之起、承、转、合。或许有人抱怨它节奏缓慢?海子曾为自己辩解:“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这话同样适用于悠哉。节奏缓慢,是因为它采用铺开写的结构法,情节打散后被均匀地播撒于各时间点,这儿布散一些子,那儿布散一些子。悠哉力求在“敷演出一段故事”的同时,为读者提供“细密真切的生活质地”。通过对于燕园——大观园一般美丽的燕园——氛围的细密摹写,作家悠哉仿佛引领读者,实地体验了整整一学年的北大校园生活。古罗马诗人奥维德说:“做爱的艺术,在于不急于获得快感。”从本质上说,小说艺术和做爱艺术息息相通。《燕园梦》的看官切记,应持同样的心态唷!托马斯·曼也提出忠告:“好故事最好要慢慢地讲。”
获得北大博士文凭后,王风留校执教,心愿大遂矣。他喜欢晚睡晚起、嗜好抽烟喝茶和吃方便面的作风,依旧没有丝毫改变。“爱情在生活中处于从属地位”,抱此生活信条的他,并不忙于踱进婚姻殿堂;时誉对他眷宠有加,赠以雅号“栖燕居士”。
北大百年校庆仪式落幕后不久,哭鼻子的葛教授被香港中文大学高薪聘走。无庸置疑,对于北大中文系,这个损失很大很大。打这以后,她过着幸福生活,再也不哭鼻子啦。
带完首届博士生后,李牧人教授退休。掐指算一算,李教授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执教30多年,却始终没申请到北大的住房。悠哉探望导师时,带去完稿的《燕园梦》第一部,他浏览后默焉良久,怅慨出这么一句:“当年我是甘肃省高考的文科第四名,第一志愿报考北大中文系,就一心想当小说家啊!”回顾他的一生,从此失落得厉害,再也无心搞学术了。事后悠哉每每回味导师这句话,兼之读到张雨生生前的一句话:“喜欢,就赶快去做!”心口如遭卵石击中,硬硬地隐隐着疼,于是不断催促自己:
“尽快完成《燕园梦》!尽快尽快啊!”
几年后的春节期间,悠哉打电话向导师拜年。他高兴地说:“去年冬天,我到你老家江西抚州走了一趟,主持召开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年会。”我好奇地问:“退休好几年了,还有人请您出席学术会议?”他在电话听筒那头笑答:“我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学会的副会长,当然得参加会议嘛!如果以后改选,我就不再参加了。在这届年会上,我痛痛快快放他一炮!”引逗我新鲜出好奇,追问一句:“哦?怎么放的?”他高兴地说:“我郑重呼吁取消‘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这门学科;相应地,今后高校不再开设这门课程。原因嘛很简单: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李教授最早在高校开设《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课程,算是这门课程在中国的创建者之一。据他娓娓讲来,当初设置这门课,是为了批判“四人帮”对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歪曲利用,培养这方面的专业人才,带有很浓烈的时政性,服务于当时意识形态的需要。如今社会已经大转型,这一套早就过气了,其精气神凋谢了,这门学科自然该当取消。“该废置就得废置,无须感伤地留情它嘛!”口吻是毋庸置疑的,丝毫不因自己是创建者之一而恋恋。憾憾的是,当局邀请他参会无非是应个景,视其为学科的边缘学人,认其发言为“乱放炮”,根本就听不进去。“‘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罢了,老喽!过了气啦!”幽幽一韵怅慨中,他将电话挂上。
吕诗品教授带过三年博士生后,终于分得一套62平米的两居室,位于中关园内。或一日,悠哉打电话问候他,顺便告知自己住所是73平米,附带小小一院落。吕教授听罢略感讶愕,以艳羡的口吻回答:“哦,真的么?你可比我强啊!”随着中国经济形势日益雄起,他的学术研究发生新转向,开始畅谈《大国崛起与中国文化创新》、《书法神髓与美学历险》,举办《中国书法的人文情怀》系列学术讲座,继而成立“北京大学书法研究所”,自己出任所长,其书法作品渐渐就标出市价。
谭冕在北京某高校任教。他放弃了当“中国的弗洛斯特”的雅志,改求在诗歌评论界攫占一席之地,满望着在有生之年成为第二个谢冕,私下里喊出“Pass 谢冕”的口号。他热衷于举办诗歌朗诵会,与胡继海相抗衡;又热衷于选业,突击选编一本《中国新诗观止》。但是,有人指责他剽窃了乐冠华教授进行中的选题。
辜鸿钧读博期间赴欧洲游学一趟,推迟一年才毕业。汤尔雅教授起先答应安排他留校执教,但是,事到临头忽然变卦,不再顾念这弟子,他沮黯地收拾行囊辞京华,现执教于澳门某高校。2002年重游燕园,他郁郁然赋诗一首:
有 所 思
——给所有在京朋友
此身一沙鸥,浮游天地间。
山河眼底过,星月脆可弹。
秋风故人远,独乐岂成欢?
杯酒小舆图,解释今生缘。
悠哉阅之网上,憨笑回帖曰:
“在诗中,你又是喝酒又是叹气,太颓唐啦!建议将‘浮游’改为‘振翼’,才叫威风八面哩!”
在叙述方面,悠哉可谓十八般兵器依次搬演。我渴望与米盖尔·德·塞万提斯·萨阿维德拉、简·奥斯丁、查尔斯·狄更斯、乔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詹姆斯·乔伊斯、约瑟夫·康拉德、赫尔曼·麦尔维尔、威廉·福克纳、欧内斯特·海明威、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奥诺雷·巴尔扎克、司汤达、维克多·雨果、居斯塔夫·福楼拜、爱弥尔·左拉、马塞尔·普鲁斯特、列夫·托尔斯泰、费奥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米哈伊尔·肖洛霍夫、罗伯特·穆齐尔、托马斯·曼、弗朗茨·卡夫卡、加西亚·马尔克斯……世界级小说大师对话。当然,最重要的是与曹雪芹大师对话。实际上,曹雪芹是世界头号小说大师,《石头记》是一部超小说(Metafiction)。《燕园梦》也是一部超小说,是诗词、对话、日记、箴言、信件、书评、笑话、俗谚、歇后语、读书札记、课堂笔记、学术论文……多种文体的杂糅,对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创作过程也密切关注,从而成为一部“令世人换新眼目”的长篇小说。悠哉藉此跻身于世界文学大师的行列,理所当然的嘛!
《燕园梦》启用了悠哉自创、举世无匹的小说叙事技巧,例如:采用“倒计时”方式叙述,插入“楔子”,等等。在正文中,“楔子”以仿宋字体标明,现列举如下:
第63章:《骄傲的谦逊》,作者应星
第56章:《挪用与重构——80年代文学与五四传统》,作者贺桂梅
第51章:《凡鸟》,作者廉萍
第51章:北大某系女生编述的笑话一则
第50章:《北大情事知多少》,作者孔庆东
(第一部《秋》)
第48章:《世纪末的北大》,作者谭五昌
第48章:《上坡路与下坡路是同一条路》,作者蔡恒平
第45章:《时势抑或人事:简论当下文学困境的历史与观念成因》,作者贺照田
第44章:《北大图书馆致研究生同学》,作者佚名
第43章:《春明书简之三:北京的风景》,作者檀作文
第42章:《难忘燕园两度秋——一段又悲又喜的记忆》,作者李思孝
第42章:《照片的故事》,作者李思孝
第39章:《永不落幕的戏》,作者王润
第39章:《为人但有真性情》,作者陈平原
第38章:《水生涯》,作者谢茂松
第36章:“传道·授业·解惑”座谈会摘录
(第二部《冬》)
第21章:《记忆的诱惑》,作者王枫
第21章:《燕园有梦》,作者闫妮
第20章:《黑蝴蝶呓语》,作者姚丹
第18章:《燕园诗踪:1978—1998》,作者吴晓东
第15章:《关于“北大诗歌”的三点说明》,作者臧棣
第15章:《我在北大的土鳖文学青年生涯》,作者胡续冬
第10章:《沈从文:生命中的“美”与“爱”》,作者贺桂梅
第10章:《北大周围的小饭馆》,作者郑勇
第 9 章:《闻见录·其四》,作者史杰鹏
(第三部《春》)
第 3 章:《梦的衣裳》,作者杨秋荣
第 3 章:《能不忆江蓝?》,作者王峰
第 2 章:《哈佛掠影》,作者龚刚
第 2 章:《明亮,所以美丽》,作者檀作文
第 1 章:《我的回忆:悼念吴江蓝》,作者林国华
第 1 章:《梦游燕园——〈北大新语〉序》,作者杨秋荣
(第四部《夏》)
上述作者均是北大人,作为曾经在场的见证,他们出入于故事的主要现场——北大47楼1032室。这样,本书的叙事在“正文”与“楔子”、“虚构”与“纪实”之间自由穿行,突破作家的单一叙事。它既非传统的全知全能视角,又具有它的某些特征。悠哉觉得:北大是个巨大的存在,任何个人的讲述都是片面的,可视作剖面(facet)之一;从众多的剖面(facets)中,读者不难悟到北大生活的繁复与驳杂。在此,谨向他们表示诚挚谢意!
我的北大同窗檀作文,他是教我古诗词的老师,也是檀弓的原型。第33章的《乌啼白门柳》由檀作文博士撰写,承其惠允收入书中,特此隆重致谢!这篇至情至性的力作给本书增添辉彩,且极大地复杂了小说叙事,成为一座复杂的叙事迷宫。出自檀弓名下的诗词,也属于他的创作。
第29章引述了如下诗句:“所有的日子,都绕不过六月”,出自师涛《六月》;“子弹追逐着梦和年轻,冷冷地流淌在脸上的,不知是泪是血”,出自亦布《六月印象》。悠哉就此谨布谢忱!顺便说一下:它们选自蒋品超主编《六四诗集》,作者师涛和亦布仍囿处监狱。
出自福弟名下的三首诗歌,是作家胞弟杨秋福创作的。陆小鲜死后不久,福弟凄然辞别伤心之地深圳市,改到广州市开出租车,至今尚未结婚。
本书讲究“密针线”,处处伏笔照应。例如在开头部分,文静自称独往独来的女行者,结尾处又在未名湖畔踽踽独行;第58章中,老杨示意李桂华观看他胸前衣衫上的圆形北大校徽,在第3章给“单一拐”出示矩形日记标签,构成均衡美,等等。
关于“楔子”,悠哉补充几句:
我爷爷杨润生是一位木匠师傅,曾驰名于丰城县和乐安县。小时候,我经常看爷爷在家做木工活。爷爷的活计做得真好呀!爷爷教我拉锯、刨板、打眼、磨斧,自然也教我制作楔子。楔子的制作工序非常简单:选用木质疏松的边角料,估量好长短宽窄,然后用斧子劈出。因此,我从小就是楔子制作者。在中国,“楔子”引入戏剧和小说的时间不详,但是《西厢记》、《儒林外史》、《石头记》等作品中均有,金圣叹等对此有过论述,诸位不妨参看。我不过复活了一项中国传统技艺而已。呜呼!随着后工业社会来临,类似传统技能眼看失传。行笔至此,感慨系之矣!
本书既然是虚构,万望诸位务必以虚构待之,切莫对号入座。实际上,主人公的情事多与本事不符。作为第一读者,小雀斑娘子阅读电子文档时每每发语:
“咦,杨大官人,这儿写得不对!实际情形不是这样子嘛!”
我解释说,写作是抗拒遗忘的一种方式,不过,这种抗拒经常是无力的,甚至无效的。小说自有其营造法则,合不合本事没啥关系。但是,她固执地希望我原汁原味地叙述我们之间的情事,以便将来自己孩子能了解这个浪漫爱情故事的本来面目。
或日,小雀斑娘子寻出一纸信稿,喜滋滋捧着走进悠哉游斋:
“哎,杨大官人!瞧,这封信稿我还留着呐,你照着它修改吧!”
接过浏览一下,是华妹告诉荣哥怀孕消息的当夜所写的。事实上,当时我和她有一场大争吵。我坚持要求她生下孩子,她则拒不听从,最后我愤愤然甩出一句:
“哼,那你看着办吧!反正孩子没了,咱俩关系也就到头!”
说罢骑车便走,她在后面一个劲地呼唤,我却充耳不闻,懒得搭理。当夜她写了这封信:
亲爱的秋荣:
你好!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得你一夜没睡好吧?我也一样。按情理,有个小生命在我体内孕育,我应该觉得自己身为女人而自豪。可我高兴不起来。想想许多现实问题需要解决,真是苦不堪言。我也不想打胎,可不打许多现实问题不好解决,唉……荣哥,我们认识虽然才半年多,我却打心底里喜欢你。如今你的工作仍然悬搁着,我知道你承受的压力和烦恼不比我小,我理解你的心情。虽然我不是第一个闯入你生活的女人,但是自信比她们都更了解你。你和桂华一样也是个苦命人。你和我同样希望有个甜蜜温馨的家。荣哥,我从小是个不爱说话、性格内向的女孩儿,可也知书达理。在北京多年,我深知立脚艰难。为安身立命,我努力学知识学技术,不怕千般辛苦。如不嫌弃小桂华心拙口笨,愿与我的好荣哥共渡难关,成为你爱情的停泊港湾;如果不愿意,我也决不强求。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愿意独自承受这一切。
已经老晚了,我就写到这儿吧!
小桂华写于午夜
该信原件在《燕园日记》里存着,我曾考虑过照本事来写。但是,既然写成了另一种样子,就那样算了!
辜鸿钧没有兑现他请客的诺言,许是忘了吧。杨明中请老杨赴洛阳游玩的许诺,终究落了空。杨明中是命运两济的,可惜喜欢轻许诺。轻诺之人,其情多伪,伪情之人,吾所不喜。听到这么一个故事:某人对他的朋友们许诺说:“我要有条船,一定把你带走!”后来他有了条船,但是太小,只能坐两个人,不可能顾及他许诺过的所有朋友。于是他洒然登船,向众友挥挥手:‘再见啦!’”薛宝钗对林黛玉的许诺,以及杨明中的许诺,大体可作如是观,就像政客的公开扬言那样不稳靠。桂华送我的那双连指手套,杨明中借去戴,不久让他弟弟明华拿走了,后者不可能知道其中含有一份恋人情意。另,在校时我曾写了电视剧本《你好,校园》,其中一人物和他师兄姓名谐音,我随手取的,原本无心。杨明中览阅之后,要求我改换,说这样不大好。起初我没听从,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我只好勉强照办,心里却是疙瘩得紧。从此我知道,拂逆他的心意,委实快心不起来也!
文静死了。
阅读到这儿,读者也许会懑然嚷叫:
“悠哉,你这是瞎编!为赚取读者的廉价眼泪,你在故意造假!”
我遗憾地告诉你们:文静的原型名叫吴江蓝,学号19420002。2002年12月5日,她患病住进北京医院,于12月7日7:00时病故,刚过而立之年。死神甩出钩镰时速度极快,叫人猝不及防。她的黯然辞世,给所有爱她的人留下不灭的苦痛。除谭冕等少数人外,在京同学前往八宝山殡仪馆参加葬礼,告别这个美丽的短暂生命。
2001年,美国某大学为她提供全额奖学金。遗憾的是,美国大使馆两次拒发签证,给她的留学梦画了个终止符。在爱情方面,她也始终不顺遂。她痴恋着那个姓杨的,同时心底犹存疑虑。对他的深谙世故,她渐渐觉得难以适应。私下里,她对宿舍女友惆惆地喟慨:
“这号人,机心太深了!和他相处久了,感觉好累呀!真的是太累太累!”
据多次见过她的该女友说,毕业后一两年内,喜爱游泳的她,突然身体变坏了,垮瘦垮瘦的。气色很不好,黄黄脸儿,似乎内在的精气神摧耗了不少,说话带着些许喘息,咝咝的伴音。另外,她满头秀发看上去有些干枯,脸色也挺憔悴的。无须讳言,她不慎掉入他设置的爱情陷阱。一番玩弄之后,他将她轻率地抛弃了。在葬礼上,老杨看见:他的脸板得像刷了层浆糊,脸形大大地扭歪。寡薄的两片嘴唇抿着,抿得铁紧,活像拿针线缝合起来了。很显然,他极力屏蔽心灵的某样东西。在女生们面前,他一反“护花骑士”的殷勤风范,只是静静地伫立一隅;班主任汪春泓老师询问他的近况,他的应答也是敷之衍之,全然提不起兴致,更不求深度沟通。另,他弟弟回国度假,恰巧在北京,那天也参加葬礼,算是尽一种情分吧。步出八宝山兰花厅,她的遗体告别现场,老杨见他弟弟哭泣不止,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他不住地擤鼻涕,揩眼泪,因自备的纸巾用完了,还特地向老杨讨要了几张。他鼻头红红的,在纸巾里擤得山响;眼珠子更红,汪汪地涌出一滩滩泪水。若非内中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隐情,这个反常之举显然无法理喻。为了确证自己的推测,事后老杨和她的宿舍女友通了电话,聊起这桩令人纳罕的怪事儿。这位女友说:
“是。当时我和她妹妹站在一块儿,她妹妹见他走过来,愤恨地吐出一句:‘哼!竟然还有脸到这儿来!’别转脸去拒不搭理他。她的高中同学王琦多年来一直痴苦地恋着她,当时站在她妹妹身旁,见他到来牙关紧咬,怒目咻休冲着他。”
据说夭折的说法适用于33岁之前去世的,那么她就是北大人里一个夭折的丽人。她的芳消玉殒印证了贾宝玉的一个臆断:“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如果说红颜薄命是人世间不完美的象征,那么晴雯的死和吴江蓝的死,就是无可辩驳的明证了。
随后该女友告诉悠哉一件逸闻:
1998年春天,有一次我回燕园玩耍,在未名湖畔邂逅了杨明中。当时,他一手扶着自行车把,和一位年轻女士肩并着肩,在环湖路上款步行来。奇怪的是,他明明瞅见我了,却假装没有看见,并且和那女士迅速地拉开一段距离。我没忖透其中奥秘,急切中只顾扯高嗓门,接连喊:
“杨明中!杨明中!”
发现自己躲不过去了,他这才旋了脚跟,将身子扭转过来。他装出一副刚瞭见我的样子,先是打个愣怔,接着笑脸盈盈抢步上前,和我殷勤握手,亲切地闲聊起来。我们俩聊天时,年轻女士就站在很近的近旁,约莫离我们俩五六步远吧。她始终背向伫立,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假装在观看风景。当时我觉得特蹊跷,暗自纳闷来着。聊了十几分钟,听他说新配了一部手机,我当即向他索要手机号码。偏巧他没带笔,便走到年轻女士跟前,谦谦有礼躬一躬身,柔起声来打问:
“哎,同学!借你的笔用一下,行吗?”
年轻女士打开斜挎的坤包的搭扣,从里面掏出一支钢笔,递给他用了。做这些时,她仍是不动声色,淡无表情。我留神瞥了她一眼,估计她比我小几岁吧,长相蛮漂亮的,气质幽雅娴淑。告辞后,我走了一段路,回头再瞭一眼,却见她坐在他的后车座上,他慌脚鸡似的拼命蹬着车踏子,匆匆忙忙离去了。
“哎,老杨!”这位女友归结说,“他这样瞒神弄鬼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间事多半如此,”悠哉做摇头苦笑科,无奈地说,“跟太精明的人交往,我是难以久长的,不管曾经多么亲密过。”
质言之,生活中太机灵的人,最终成就往往无奇,就是这个道理。谁都渴盼展翅雄飞,日后回眸盘点一下,竟发现并没有飞得太高,汗颜成就差强人意。
或一日,悠哉在悠哉园里灌圃,随后架梯爬上墙头,眺望不远处一个小山似的大垃圾堆,但见三五个孩子在捡垃圾,时而躬身时而立身,时而走动时而停止。他不禁动了游兴,扯起梯子搭在围墙外,顺着梯子爬下去。走到大垃圾堆旁,只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抱着个脏兮兮的、肚子有破绽的布狗熊。暖暖煦煦的春阳下,他的圆脸灿烂着童稚的笑容,红扑扑的犹如曦微,活脱脱是“童心说”的注脚。这时候,一个中年汉子打远处迎面走来,他拄着一根竹筢,背着个半新不旧的大箩筐,里面盛了些废铜烂铁和塑料瓶子。待那人走到近前,这个灵透的孩子张开双臂快步跑过去,摇着布狗熊幸福地高喊:
“爸爸,爸爸!快看呀!”
悠哉举目观瞧,做憨笑拱手科,朗声道:
“嚄,老熟人哩!”
原来是那个湘潭佬,在北大东门外摆书摊的。
“呵呵,你好!老熟人!”热络地伸出手去。“怎么搬这儿来了?”
“现如今,清河成了繁华热闹地段,”湘潭佬紧握他手,摇了几摇。“平房租金涨了价,我实在租不起,只好往这偏僻地方迁移。”
“你的书摊呢?还在摆么?”
“不摆了。我改行了——捡破烂。唉,好歹活着呗,胡乱混口苦饭吃!”
“这孩子,你的小儿子?”
“是呀,顶小的一个。”
“怎么不叫他读书呢?”
“外地人在北京上学得交赞助费,我这种苦命人,哪能交得起啊!”
悠哉弓下身子,笑问男孩儿道:
“小朋友!叔叔问你:长大后,你想干什么呀?”
小孩儿眨巴着水灵灵的稚眼,认认真真忖想一下,异常天真地答道:
“捡破烂!”
说完扭转身跑远了,机灵得活像一只猴儿崽子。
悠哉闻听,悸颤凛凛然矣!霎时忆起不愉快的童年,不禁喉头咯咯作哽,眶儿潮润润的,为免于堕下泪来,慌忙将身子车转,急步匆匆离去。
柴世宗和萤子结婚后,携手到四川开始创业。夫妻俩努力研习川菜的烹调技艺,随后在大邑县城开了个小餐馆,取名“酒中缘”,他对此很满意,“吸着小城的空气,揣着幸福的憧憬,过着优秀的生活”。或一日,悠哉收到一封来信,信中他写道:
“杨大哥,你是我见过的最最奇特的人,一个真正的平民知识分子。上次听你侃一回,受益终生。这才意识到:过去我心灵的眼睛好比患了白内障,并没有真正认清生活。如今,瞧着自己租来经营、每日辛苦劳作的这家小餐馆,我心里特美气。哈哈,甭提多滋润了!每收入一分钱,我就对自己说:‘这是我辛辛苦苦赚的,我在为自我而活着。丧失自我的人,其实是很可怜的。’于是,我感觉活得像个人。我感觉活出了自己的价值,活出了自己的人格尊严。《平凡的世界》,我今生再不会读了。孙少平,那个丧失自我的大傻瓜,我再也不会崇拜他了,更不会把他当成学习的好榜样。记起你对我说过:‘个人生命的价值决不是微不足道,人的思想是禁锢不住的。’过后我思量,这话太对太对了,具有思想启蒙的含金量,叩击发出金石声!说真的,我们时代出了你这样一位思想家,是中华民族的天大福分!哎,你的大作《红楼梦》,啥时候完成呀?我和萤子热盼盼地等着,能早日拜读它呢!还有,我好想再听你侃侃哩!好解瘾,可带劲呢!嘿嘿……嘿嘿嘿……”
朱明海和郝燕子终成眷属,悠哉做拱手科致意:哈哈,美满姻缘!可喜可贺啊!
花自春的处境大不妙。魏必贤见她不服从,便恣意随性地打击报复,于2002年利用职工全员竞聘的机会将她解聘下岗,过程略述如下:花自春不想在魏必贤手下干,得知工会办公室秘书缺编,就找到工会主席说,她想填报这个岗位。工会主席友善地一笑,慨然允诺说:“行啊,填呗!放心吧,没人和你争抢!”花自春听信这番话,到时候填报了。等到正式名单公布,她竟意外地发现,自己遭遇一个来头很硬的竞争对手,于是惨遭淘汰出局。因为魏必贤从中作梗,花自春想回到本部门,却再也回不去了:一位花季女士不仅貌美且善于迎合上司意愿,将那张原本属于她的办公桌占据了。事后花自春打听到,工会主席和魏必贤原是一对关系密切的钓友,节假日经常相约到郊外休闲,垂钓乃其娱乐之首选。花自春燕居于家一整年,无人处每常自啼自泣。她多次找上级部门信访申诉,最后人事处安排她在学院招待所里当服务员,按临时工待遇发放薪水。延宕到而今,她和丈夫仍维持着婚姻关系,貌合之而神离之。。
“友好宿舍”的女生或考研,或工作,境况挺好的。班长谢菁中途退学,随父母移居加拿大了。有人说,她父亲是位大贪官,于事情败露之际,携带赃款和家眷匆匆外逃,移居异国他乡;她就读于多伦多大学东亚系,毕业后谋职于该市。
北大城市与环境学系研究生韩昌毕业后在国家旅游局工作,活得很充实,也很世俗,据说不久有望官运亨通。
尤天智、尤天慧姐妹不知所终;李易安和李芳馨也一样。人生聚散无常,再正常不过矣。
北大历史系研究生甄乃松的下落最难打听。问檀郎,他回答说不清楚,不过帮你问问吧。周章了些日子,他终于打问清楚,回手机短信说:
“好消息,打听到了!就在你家附近,你去探望他吧!别忘了代我问候一声哦!”
原来,甄乃松毕业后,脑子愈发混乱得不行。北大举办百年校庆那年,一个春夏之交的清晨,他到天安门广场裸奔过一回。冲着阴阴惨惨的天地,他时而伏地呜泣,时而仰天骚啸,时而引吭高歌,时而破口谩骂,胡癫了一气。警察将他送往北京回龙观第三福利院,进行强制性的康复治疗。在精神病院里,甄乃松遭遇“幽闭在精神病院里的诗歌王子”食指,起居和他同在一室。两人经常拿诗歌话题来清侃,相处得融融洽洽的。没有过多久,食指康复出院了,组建自己勉强幸福的小家庭。福利院另外安排一位病号与甄乃松同室,彼此脾性不甚合。眼下他时而萎顿,时而焦躁,精神状态极不稳定。
撂下电话,悠哉即刻骑车赶往,因不到探视时间,让保安人员搪在了高墙铁门外。再次骑车过去,他终于见到甄乃松。殊没料想,甄乃松却缓缓地摇头,语气涩滞、略带磕巴说:“我……我……不……不认得……你……你……走吧……”说毕扭转身去,虚羸地挪动步子,扶着走廊的墙壁,蹒蹒跚跚一步一挪,慢慢地踱进病房,属于他的那块封闭天地。实话说吧,身着病号服的甄乃松,在悠哉眼里也成了陌生人!
或一日,悠哉做了些网上功课,颇感到疲顿了,便上街闲玩一遭。独自背着手浏眼观瞧,蓦忽闹嚷嚷传来喧哗之声,自远而近,但是
说  明
因作者突遭不幸,长篇小说《燕园梦》中断于此。有关作者遇害之详情,见附录《梦断虹桥——悠哉遇害记》。
附 录
梦 断 虹 桥
——悠哉遇害记
李桂华
那年元月13日,荣哥带我回他的老家。结婚几年了,他对我说,你从没回去过。如今你怀孕,肚子不太显,正好回家过年。于是我辞掉餐馆的活,跟随他回去。我们住在他哥哥家里。这是我第一次到江西。江西的气候跟我老家四川的差不多,这时节,天总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在人头上,阴雨绵绵个不休。不方便出门,我只好在家里读小说,看电视。看了电视连续剧《围城》,当时电视台正重播,对照着我把小说原书读了一遍。小说是荣哥建议我读的,他说参照着看看,可以帮助理解原著,体会更深刻一些。第三天,实在闷不住了,我嚷嚷着要出门。他呢便陪我出去。天下着靡靡烂雨,我们打着把红色雨伞,在鳌溪的堤岸上闲步。荣哥讲述着自己少年时代的在这条河里游泳、装鱼、打水漂等趣事,讲得眉飞色舞,兴致滔滔汩汩。
“看!”
荣哥指给我看虹桥,心中充盈着骄傲,洋洋溢溢。顺指望去,但见一座庞大的单拱石桥傲然横跨于宽阔河床上。它足有十几层楼偌高,犹如天神叉开的双腿,显得神气十足。这是他们县跨度最大的石拱桥,建成于1919年春天。它屹立在鳌溪上,像一位守护神,守护着芸芸众生。
以后的日子里,淫雨哩哩啦啦不见停歇,屙痢疾一样。我闷在客厅继续看电视连续剧《围城》,继续读小说原著;荣哥则坐在里间的电脑桌前,抓紧时间“做梦”——这是他对自己写作的戏称。“抓而不紧,等于不抓,”这话常挂他嘴边的。过了几天,福弟从广东回来,两人一块儿神侃,福弟聊他在深圳和广州的见闻感受,荣哥聊诗人海子,也聊他的《燕园梦》。荣哥征求福弟对作品的意见,他提了好些,荣哥仔细听着,时不时“嗯嗯”地点头,当即记录下来,随后对作品做相应的修改。2月2日,福弟收拾行囊回广东,荣哥只将他送到大门口,随后回房继续“做梦”。实际上,在北京他对时间很上紧的,常常发感叹道:“人生如梦,娘子多情。”每每低吟“盛时忽去良可恨,一生坎壈何足云”[⑩],“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11]等诗句,又说“人生在世,不能白来这一趟,要在地球上留下点痕迹”,“有志著书须闭户,传人原不在人间”等励志语。自打回家以后,他更是勤勉伏案,奋笔书写了。莫非冥冥之中,他预感到大限将到吗?不幸的是,他终究没能跑赢长腿死神的追逐,留在人间的是遗憾,磐石般的沉重遗憾。
事情出在2月4日下午,4:00左右。当时我见淫雨停息,恰好《围城》最后一集演完了,我把电视机关上,起身到书房找荣哥,叫他陪我出去散散步。我站在荣哥身后,看着他往电脑里键入“但是”二字;这时他歇下手,偏过头来,笑问一句:
“娘子,怎么啦?”
“嗯……雨停了。我想出去散散步,呼吸新鲜空气。你陪我去,行不行呢?”
“哎呀呀……这个……”他蹙了蹙额,现出几分为难神色。“我写到了最后一章,差不多快封笔了。”
“去嘛,好荣哥!写了好半天,你也该歇一歇啦!”
荣哥眨了眨眼,思虑着。
“为了孩子,你也该陪陪呀!”我抚摩着腆起的肚子。
“好吧,”他重重一点头,“我舍命陪娘子!”
“舍命陪君子”本是句俗谚,被荣哥套用作戏语,这是他说话的一惯风格。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啊,他无意间说出的,竟是自己命运的一句谶语!
江南早春,空气湿浸浸的,仿佛没拧干的湿裤子。拂过脸颊的风儿凉丝丝的,透着浅浅淡淡的绿意,捎来一股初春馨气,感觉也是绿意葱葱。顺着冷冷清清的街道,我们朝虹桥闲闲地走去。虽说是柏油马路,但是铺设质量很低劣,路面坑坑洼洼,东一滩西一滩汪着雨水,黄浊浊的像是尿液,只不过缺少尿骚味。车轮陆续辗过,水珠、水沫儿乱溅,将行人的裤腿打湿。荣哥不时提醒我小心,别把鞋面弄湿了。阴雨天的光照比较弱,走了一会儿,倏地街灯亮了,柔柔和和,蓝格莹莹。地面的积水反射着灯光,也稍带着点儿蓝,亮亮闪闪。
“荣哥,你说说:生男孩好呢,还是女孩好?”
“当然男孩儿好喽!”
“可是,我想要女孩。”
“行啊,都一样嘛!”
他为我描绘一幅美好图景:
“这辈子,我最遗憾的是没出国,等儿子(“不,女儿!”我插嘴。)……好吧,女儿。嗐,管他儿子女儿呢!横竖等将来有了孩子,我一定好好栽培他/她,先让他/她上北大。毕业后,跟着王风读研究生,我跟他讲好了。(“然后呢?”)然后嘛,当然出国留学喽!而且要去哈佛、剑桥这些名校,拿个博士学位回来。”
“嗤,想得倒美!出国可不易啊!”
“放心吧,有荣哥呢!只要教育子女得法,不成问题的嘛!唉,我这辈子没机会出国啦,只希望孩子能出去看看,开开眼喽!”
“嗯……我看你出去过了。”
“嗯?说梦话吧?”
“真的。总有个感觉,好像你出去过。”我冲他调皮一笑。“要不,你前世出去过?”
“瞎说哦!”
“依我看来,你挺像方鸿渐。”
“哦?哪儿像他呢?”
听着这番话,他并不生气,反而忻忻得意。
“要说哪儿像,我也说不出。反正……感觉有些地方相似。”
“是不是我的自由散漫、爱掉书袋和口没遮拦?”
“嗯……这些算,可还不止这些。反正吧,你说话办事怪怪的,挺像那个方鸿渐。”
“嘿,对对!你算说对了!”他兴奋起来,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在《围城》里,我顶喜欢的就是方鸿渐了。实际上,他和贾宝玉是一气的:‘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这号人物,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注定一辈子守穷贱的命。”
“既然愚顽,他怎么能留洋呢?”
“凭岳丈资助嘛!那年月,出国很容易的,有钱就能出去。”
“你说说,为什么偏喜欢他呢?”
“嗯……他怕读正经书,好弄左性,好发歪论,有时还淘气顽皮,喜欢称心傻干。偏偏他的这些对了我的胃口,有深度的认同感。表面看起来,方鸿渐愚顽蠢笨,实则天分高明,禀性慧敏。你看他发的歪论:‘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多么精到呀!若不是贾宝玉那般聪颖,他岂能说出这句话来?俗话讲的‘不疯魔痴狂,不足以成道’,可见其有道化。再有,他素性萧散,不干荣进,难免见弃于世道。这种人朋友寡少,只有赵辛楣等几个相与他。”
我点点头。
“但是,他本质上是情种。”
“既然是情种,为什么他和孙柔嘉刚结婚就吵吵闹闹,不久又闹离婚?”
“没找到自己理想的呗!非有同心,安能久处?贾宝玉是情种,到头来不也出家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就是民国时期的贾宝玉了。”
“那杨秋荣呢?就是当今的贾宝玉了!”
“就是,就是嘛!”
荣哥连连点头,得意地咧开了嘴,笑相挺憨的。
“就是,就是啊——!”
仿佛叹息一般,他拖腔曳调重复一句。
稍后,我又问他:
“那么,赵辛楣呢?依我看,这人挺不错的。他比方鸿渐会来事儿,在社会上更吃得开。”
“对喽!他日后肯定升官发财,苏文纨也当了他的情妇。”
“但是,我感觉你好像不大喜欢他?”
“对喽!说到底,就像我和杨明中,做好朋友可以。但是,彼此终究不是一路的。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12]讲的就是这道理。”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是这意思吗?”
“对头,就是嘛!‘他走阳关道,我行独木桥’,‘相忘于江湖’,事情该是这样子的。”
“你觉得,赵辛楣属于哪类人呢?”
“他身材高大,神气轩昂,讲义气、好交际,不乏几缕性情吧。比起李梅亭、韩学愈之流,他自然要算好的了。但是,临到关键时候——比如和汪太太的私情败露——他的蛋蛋立马蔫了,连夜溜之大吉,和《红楼梦》里的潘又安一样,‘是个没情意的’。‘志气比才气大,但不是坏人’,也可用在他身上。说到底,他终究是小写的‘人’,让我尊敬不起来。”
“哦……”
我点点头,着实佩服他的分析。
“方鸿渐则是敢作敢为的真男子,关键时候他不逃避,而是勇于担承。你看他对孙柔嘉,不就这样做吗?”
我点头称是。
“那你说,方鸿渐最后到重庆找出路,到底对不对呢?”
“嗯……”他思想片刻,双唇啧地碰一下。“方鸿渐嘛,本质上属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这种人在中国不会有出路的。他只在法国邮轮上得意过一回。打从一踏上中国本土,失意就像命运的咒语,厮随紧跟着他,想甩都甩不脱了。他在上海碰壁,到三闾大学碰壁,回到上海又碰壁,再去重庆依然得碰壁,这是可以肯定的。‘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13]瞧瞧:即便是空庐,仍然看得很重,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这固然是拙见,可操守自己拙见,原是畸士的命,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号畸怪人物呀,压根儿不适宜在中国生存!”
我咀嚼着这番话,似乎有所领悟。
“荣哥,”我停下脚步,歪着脑袋一笑,“你脑子里经常冒出一些怪念头,打哪儿来的?依我看,你哥、你弟就不像你。”
“北大怪才多嘛!早先有辜鸿铭、张竞生、王实味、金岳霖等。”
“为什么王风、谭冕、杨明中,他们不像你这么怪?”
“嗐!‘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北大好比一片大树林,出一只像我这样的怪鸟,算不得稀罕事。希图个个畸怪,这可不能了!”
一辆轿车“嗖”的疾驰而过。尽管我们及时避让,裤腿仍然让车轮溅起的水花给弄脏了。
“哟,讨厌!”
我们赶紧跺脚,擦拭。
“‘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唉,腻烦死了!”他蹙眉咕哝一句。
天色阴暗不少,路灯显得亮堂了。马路一侧,每隔百米竖一根电线杆,水泥制的,外表粗粗糙糙。每根电线杆顶部的萤光灯下,好些蛾虫翔翔飞飞,缭绕个不停不休。我们继续朝前走。虹桥影影绰绰现在眼前。
“昨天我看报纸,”我想起一件事来,“有个款儿爷带着老婆去郊外钓鱼,男的开车。半路上,压伤一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当时并没有压死,小孩在轮子底下哇哇直哭。男的吓得脸色煞白,想停车下去救人。老婆硬是不让,拗着说:‘反正事故出了,一救反倒糟糕,麻烦没完没了,得负担伤者一辈子。’男的惶恐打问:‘那怎么办?’女的心硬是狠,她想也不想,一把将老公扒拉开,自己坐到驾驶座上,往后倒车将小孩压死,然后掏出手机报警。法院判一次性赔偿,几万元了事了。”
“嘁嘁,世风堕坏到此地步,启蒙在中国也成一派虚谈!唉,‘烂透了的老倭瓜,一肚子坏水’!活既活得没尊严,死又死得没体面,更谈不上什么价值!有些人心眼儿坏着呢,真宰又是窅窅茫茫,人的结局谁能预知?”
见荣哥说话有气没力的样子,我关切询问:
“怎么啦?你不舒服吗?”
“没事儿,没事儿。”他摇头。
“真的没事儿?”
“真的没事儿!”
我偏过头去,轻轻舒一口气。
“你说说,”我把头偏过来问,“等咱们孩子出生了,取什么名字呀?”
“嗯……”他忖一会儿,“如果是男孩儿,叫‘杨子曰’吧,女儿呢,叫‘杨诗云’。”
“妈吔,难听死了!”
“不难听呀!取自四书五经。子曰诗云、仁义礼智,这些都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血脉啊,断不得的。要是断了,中华民族精神该发生血崩,像女人生产时的血山崩一样。”
我默然不语,走了几步远,提出建议:
“‘诗云’的‘云’上加上‘艹’好不好?这样看着像女孩儿名字。”
“用不着,那就成蛇足了。”他摇摇头,继而咕哝出长长的一句:
“但丁迷失于一片幽暗森林,我迷失于一片幽暗的梦境,关于启蒙的现代性,关于传统的坚守,而这又是个to be or not to be……”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这时一辆带警灯的汽车开到跟前,“嘎”的一声刹住了。从驾驶副座上走下一位,是中年男人。他身穿工商制服,高个子,块头很大,胖得像头肥猪,腮邦子鼓囊囊的往下坠,嘴里叼一支香烟。从眼神就可看出,他刚从一顿丰盛酒席上下来。事后查明:他是位工商行政管理人员。当时他嚷了句“尿尿”,接着公然解开裤带,冲着我们哗哗尿起来。我吓得……吓得赶紧背转身去。
荣哥气往上撞,想上前去理论,我忙拽拽他衣袖,制止住了。
“咱们走吧,”我说。
“哼,真没修养!该给你上一课!”
荣哥背冲那人,甩下一句轻蔑话,揽住我的腰继续走。
突然“咚”的一声,他背上被狠狠踹了一脚,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中年男人尿完便猛扑过来,嘴里嚷骂着:“婊子崽,竟敢骂爷老子!屌你娘咯!肏你娘卖屄![14]”我登时吓懵了,全然不知所措。荣哥爬起来,奋起挥拳还击。这时车上又跳下三个人,其中一个瘦青年厉声嚷喊:“打!打打!打该个婊子崽!往死里打!屌你娘咯!肏你娘卖屄皮咯!”事后查明,他是无业游民。
“荣哥,快跑啊!”
我见势不妙,哭着嚷一嗓。我自己不敢过去,生怕伤着胎儿。
荣哥赶紧往前跑,那四个家伙紧追不舍。跑了十来米远,他没忘了回头喊:
“娘子,照顾好自己!”
这便是他留给我的“遗嘱”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心里咚咚直跳,全身血液直往脑袋上涌。离家远,回去叫人不可能。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这时,见其中一个小矮胖折回来,我以为他要对我下手,转身往身边的小巷里跑。事后查明,他是镇粮站的站长,折回是为开车去撵荣哥。拐了个弯儿,我瞧见巷尾有个女厕所,赶忙躲了进去。
以下荣哥遇难的情景,我没有亲睹亲闻。过了半小时,听听外边没了动静,我走出女厕所,往虹桥方向小跑。据目击者事后向报社、电视台记者和公安部门提供的证词,案件经过如下:
“我看见一个后生打我身旁跑过去,”一位挑着空尿桶的中年妇女证实,她从自家菜地回家,刚巧路过那里。“他脑壳磕破皮了,鼻孔眼里流着鲜血,衣服和裤子上不少地方辣湿,脏水嗒嗒往下滴淌。他的胸襟上也沾着血。哇呀呀,吓死人啰!手掌也刮破了,鲜血直流哟!紧跟着,三个短命崽追过去。他们蛮骜烈,一看便知不是好人,该遭雷打的。其中一个干精鬼瘦,汹汹着气势,嘴里喷臭,扯起脖筋嚷喊:‘今朝非整死你不可!屌你娘咯!肏你娘屄崽眼!’另一个长得憨咀蠢面,相貌粗陋死了。他气喘吁吁跑着,扯起憨嗓门嚷叫:‘欺负到爷老子头上,咹?欺负到爷老子头上,咹?’翻来覆去嚷叫,我还疑心他有神经病,刚从精神病院溜出来的。”
“嗯,当时我牵着我咯女崽,在虹桥上玩耍。听见远处有人高喊:‘抓住他!谁抓住他,我出两万元!’循声望了去,一个后生跑到我跟前。从他发软咯双腿,看得出累坏了。‘救命啊!’后生大口喘粗气,沙哑嗓子冲我呐喊:‘救救我啊!快救救我!’一见后生该副模样,我晓得,定是遭坏人欺负了。我打小起习武,算是个练家子,在部队当过侦察连长。我咯南拳和鹰爪功练得蛮结棍[15],在武术比赛中多次获奖。若论擒拿格斗功夫,我在乐安县数头一号。当时在场咯人蛮不少,但是,能吃得住该帮短狗崽,搭救该后生咯人,除了我冇别个。我做人蛮实在,从不夸海口。只要我一出手,那几个短命崽管保立即趴在地下!五分钟之内,都乖乖地给我趴下!看他们敢不敢动该后生一根卵毛!我决不夸嘴,决不吹牛皮!该些子能耐,我还是有咯,只是轻易不出手。我咯处世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16]轻易不出手伤人。他们冇犯着我,是不是?我当即不可贸然出手唦!若救了该后生,万一明朝我女崽出事,哪样办呢?乐安屁大个地方,该帮打短命咯,究竟是哪条道上咯,我冇得弄清楚。今朝若得罪他们,过些日子他们寻眉眼[17],我老婆和孩子遭暗算,哪样办唦?该帮狗肏咯,蛮咬卵呢!我不能不提防唦!我得先顾我自己,必须考虑清楚才行唦!该帮打短命咯,诡诡雀雀[18],心是墨乌墨乌咯。对该帮人渣,不提防怎么行唦!我不能一时冲动,把自家给毁了唦!我是赤白党员,受党教育很多年。不过,哇句实在话,‘拳打镇关西’那种憨事蠢事,叫我做我也做不来。”
“嗯,我看见杨叔叔想过虹桥,”一位正读高三的男生说。“他跑到我身边咯时候,突然又折回去。折回去做什咯?不晓得。可能晓得虹桥太长,估计冇跑到桥中间,就会被捉吧?对,肯定被捉!要么被追咯人撵上,要么让两个看客截住——当时,他们趴在桥护栏上看风景。其中一个听到喊‘我出两万元’,便动了歹心。他把两只袖管一撸,撸得高高的,冲另一个歪起嘴巴笑道:‘嚄嚄,来买卖啦!’另一个开始不相信,嚷道:‘哧,扯卵蛋,哄鬼啰!你扯骗打拐,谎我哩!’待听到前方再次嚷叫‘我出两万元’时,该家伙信真了。他也撸起两只袖管,撸得高高的,咧歪了嘴巴,傻呵呵笑起来:‘嗬嚯嚯,你哇得对!果真来买卖啦!’这时候,杨叔叔跑得呼呼气喘,看情形累得要命。他见前面有两人拦截,就赶紧折回来,改朝河堤上跑。他跑得趔趔趄趄,趄趄趔趔,两腿明显发软。不一会儿,那三个人追过来了。他们也跑得气喘吁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辆带警灯咯汽车开过来,‘嘎’一声停下,招呼他们上车。随即启动车,撵了过去。一伙看客往河堤上猛跑,跑去看热闹。——不,我冇得去。爸妈平时教我莫管闲事。记得七岁那年,有一回在电影院售票处,我见两个扒手在偷钱包。一个悄悄探手去偷,另一个拿张报纸假装看报,其实是遮挡别人视线。当时别人都冇发现,独我一个人看到了。我指给爸爸看,悄悄哇他听:‘我们喊声“捉贼”,把贼吓跑吧?’爸爸斜瞟了一眼,疾忙摇摇手,示意我莫声张。见我神情迷惘,爸爸凑到我耳边,压低声哇:‘“吃家饭屙野屎”,管人家做什咯?’拽了拽我衣袖,又补上一句:‘莫管闲事,在他死人烂卵[19]!’攥紧我手腕,悄没声快步走了。当然,该样做很不光彩,我腹里晓得的。”
“对对,我们俩去看了,”一个大伢崽证实。“中考落榜,书冇得念了,不玩我们做什咯去?现如今,县城咯伢崽人一个个都走了,都快走光了:少数人去参军和上大学,大多数人去广东和福建打工。我们冇得去。当打工仔,几苦哦!每日起早贪黑,给老板挣命地做,当牛做马受作践。唉,啄苦咯命!不过看情形,早晚我们也得去。当牛做马就当牛做马呗,怪我们命不好唦!好歹混饱肚子,也就是了。
“呃,那日当昼,我们呷过昼饭,就去县图书馆玩。整个下昼间在那里玩。先是打游戏机,后来看录像。——片名?嗯……呃……(挠挠头皮,现出羞惭之意。)我记得是《淫窟艳尸》,还有《色狼出山》。——看完了,我们就回家去。走到虹桥上,见一辆带警灯咯汽车在追撵一个后生。大家一窝蜂跑去看热闹,我们就跟着跑了去,当无聊的看客。
“那后生沿着河堤跑,跌跌撞撞猛跑,看样子跑不动了。他身上邋里邋遢。他跌了一跤,想爬起来,不过很累疲,爬不起来。汽车开到他面前,‘嘎’的一声停下,四个短狗崽跳下车,对他一顿拳打脚踢,还专门往卵子[20]上踢。那个穿制服咯,最后走下车,手里拎着把扳手。穿制服咯一脸凶蛮,狞狞地笑了几声,抡起扳手在他胸脯前狠打一下(验尸报告显示,荣哥两根肋骨折断),接着狠狠一脚踹进水里,吼骂道:‘屌你娘咯!肏你娘屄崽眼!你竟敢骂爷老子!’落过雨,河水暴涨,一片浑浊。他冻得脸发青,嘴唇发紫,全身浸在水里,剩得半个脑袋露出水面,拼力挣扎着,往岸上爬。他右手扒着一块石头。这时候,谁过去抓住他的手,使劲往上拽,还能救起来。但是,冇一个人过去。谁都蛮害怕,不敢得罪他们唦!然后小矮胖走过去,狠狠踩住他的手指,逆时针死劲一拧,活像踩灭地上一个烟头(验尸报告显示,荣哥左手的四个指关节脱臼)。他沉下去,水面上剩下一只手,手叉开来,高高举着。一个长得干精鬼瘦咯后生搬起一块麻石,狠狠掷了过去,打在那只手上。嗵地水花四溅,麻石落进水里。我们俩站在顶头一排,两只裤腿给打湿了,溅了个辣湿辣湿。我们疾忙后退,大家跟着都后退,活像一扇土墙塌掉了。我清清楚楚睄见,那只手沉了下去。
“这时轰的一声,黑夜来了。鳌河水哗哗流着,听起来像哭声。”
就这样,荣哥永远地离去了,扔下我和腹中胎儿,还有未完的《燕园梦》。应了句老话:“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21]
虹桥啊,从此你成为我心中的“断桥”了!
三个月后,我们的女儿杨诗云降生到人世间。也许是父亲在阴间暗暗护佑吧,她在他母校北大的校庆日降生,小名唤作“五四”。
好荣哥,华妹没才华,写不出漂亮文章。最后用你曾为我朗诵过的《日瓦戈医生》的一句话,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
“永别了,我亲爱的知心人儿;永别了,我的骄傲;永别了,我湍急的小河;我多爱你那日夜不息的澎湃声,我多想投身你那冰冷的波涛中。”
隔靴搔痒的“感觉”[22]
杨秋荣
《天堂的缺憾——〈平凡的世界〉刍议》(见《中国图书评论》1990年第4期,以下简称“缺憾”)一开头,作者自云“平素读书,只凭感觉”,接着凭自己仅读两遍的“感觉”,从艺术的真善美角度对《平凡的世界》进行一番剖析,结论是:它的艺术天堂里缺乏“真”,从而宣告对它的否定。拜读之后,本人觉得作者的“感觉”没有上升到理性高度,给人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
一、孙少平:青年知识农民的悲剧角色?
“缺憾”作者认为,孙少平“最初的追求也不过是离开双水村而已”,“他并不知道该追求点什么”,是一个“迷惘”的悲剧角色。本人认为,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觉。在原著中,作为一个接受了外部世界现代意识和文化形态的农村知识青年,他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为此,他宁愿放弃与哥哥合伙烧砖的可观收入,宁愿忍受揽工粗活的磨折。固然,他的初始动机是想摆脱农民的命运,带着青年少不更事的一股子豪气,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通过与善良的曹书记结识,他品味到人间的真情;通过解救小翠,他窥见了人世的不幸与苦难;通过与田晓霞的交往,他获得了知识的营养,也获得了爱情的温馨……总之,随着生活的逐渐展开,孙少平以顽强的毅力在从事着一项伟大而艰巨的事业——对自我的超越。正如他在写给妹妹兰香的信中所说:“我们一定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性中解脱出来,从意识上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当他把自己生活的位置确立在当煤矿工人后,他对田晓霞说:“我盼望我们的矿井用先进的工艺和先进的技术装备起来。但是,这一切首先需要有技术水平的工人来实现……至于我自己,虽然高中毕业,可咱们那时没学什么,因此,我想有机会去报考局里办的煤矿技术学校。上这个学校对我是切实可行的。我准备在一两年中一边下矿井,一边开始重学数、理、化,以便将来参加考试。”
应当说,这才是孙少平的真正本色。如果看不到这一点,那么他的“闯荡世界”与王满银的“闲逛”还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把这种追求称作“迷惘”、“悲剧”,岂不是大谬么?抑或在“缺憾”作者的心目中,孙少平非得拿个博士学位,或者成为大作家什么的,才叫真正的追求?但是请别忘了:路遥所表现的,明明是一个“平凡的世界”呀!
二、平凡世界里的情爱世界
《平凡的世界》总共写了十几对男女之间的爱情。凭着自己精湛的艺术功力,路遥向我们展示了在不同时代背景下,不同境遇、不同年龄、不同性格、不同文化修养、不同精神追求的男女青年对爱情不同的希冀与追求。毋庸否认,其中不乏艺术败笔,例如金波与藏族牧羊姑娘的离奇爱情,以及通过田晓霞的猝然牺牲来结束她与孙少平的爱情,但总的来看是成功的,尤其是田润生与郝红梅的爱情,写得真挚感人,具有诗的魅力。他们通过结合,各自的人性获得了完善,灵魂获得了升华,这再好不过地揭示了爱情的真谛,具有巨大的社会内涵和教育意义。
但是,“缺憾”一文认为,“这些美丽的故事背后,却单少了一个‘真’字”,并且认为孙少平与惠英的感情中含有怜悯、同情、报恩等“水分”,这是本人所不能同意的。限于篇幅,这里不想对书中的十几对爱情作一一剖析,只想就孙氏兄弟的爱情略抒己见。
第一,孙少安与田润叶爱情的悲剧结尾,本身即是时代和传统的阴影投射在他们身上的。他们处在邪恶肆虐的“文革”年代,生活在封闭而保守的黄土褶皱里,遭到具有浓厚宗法意识和极“左”思想的村支书田福堂的极力阻挠和破坏。孙少安作为孙家支撑门户的长子,他秉承了传统文化中忍辱负重与讲求实际的品德。他不是弟弟少平,他的文化素质使他不能理解弟弟的“闯荡世界”,同样也容纳不了爱情的浪漫。因此,这对少男少女虽有对爱情的强烈渴望,却注定要成为泡影。透过这个爱情悲剧,我们看到的是那个时代的悲剧内容。这就是生活的真实。如果硬要让他们花好月圆,那么,这才是违背了生活的逻辑,才是彻头彻尾的虚假。因此“缺憾”一文指责孙少安在润叶的爱情面前退却是不“真”,这是不合情理的。
第二,孙少平与惠英的结合是出于真正的感情还是羼杂怜悯、同情、报恩等“水分”,本来我们没有发言权,但是我们不能否认他们的感情基础。首先,孙少平已经和这一家人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每当进入这个小院,他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王世才一家人也把他当家人看待”;其次,孙少平决心一辈子在煤矿干下去,他有建立一个矿工式家庭的需要;最后,更重要的是,在田晓霞去世后,惠英家就成了他心灵获得亲切抚慰的所在,也有他对生活深沉厚重的寄托,因为惠英了解他,所以理解他。另方面,也正是少平的关怀、帮助,使惠英在精神上有了依托,给她增添了生活下去的力量。
那么,在这种情形下,孙少平与惠英的结合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吗?难道这也违背了生活的真实?抑或在“缺憾”作者的心目中,孙少平与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的金秀结合,反倒更加真实?进而笔者还要发问:惠英虽然是个寡妇,也有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幸福的权利,难道不是吗?为什么她同孙少平就不能由纯洁爱情而结合呢?
三、结论:《平凡的世界》缺少“真”?
实际上,上文从不同方面对这个问题作出了回答。从理论上看,“缺憾”一文的指责涉及真、善、美三者之间的关系。所谓真,就是符合客观世界规律及其本质的东西,反之即假。善就是指符合一定道德原则和规范的行为或事件。而美,则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是作为这种力量的创造激情的物态凝定。这三者中,真是善和美的前提和基础。拿艺术来说,真可以说是艺术的生命,否定了真也就否定了艺术的生命;没有真,艺术的善和美无以附丽,也就无从谈起。而“缺憾”作者一方面肯定《平凡的世界》构筑了“善和美的天堂”,另一方面又宣布这个艺术天堂缺少真,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发表于《中国图书评论》1990年第6期)
青春的单翅鸟
——海子论[23]
杨秋荣
在蓝得伤心的天幕上,你飞着,胸脯里装着吞下去的种子,飞着,寂寞、酸楚,甚至带着对凡俗的仇恨。
——海 子
海子,本名查海生,1964年4月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198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分配至中国政法大学任教。1989年3月26日在河北省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死时腹中空空,胃里仅存几瓣橘子;随身书包里装着四本心爱的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海子是个极富创造力的天才短命诗人。在短短七年的创作生涯里,他写下了大量的诗歌作品,计有长诗《土地》(春风文艺出版社,1990)、《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和《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99)。作为1980年代后期新诗潮的代表诗人,海子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地位十分重要。骆一禾说:“海子是我们祖国给世界文学奉献的一位有世界眼光的诗人。”[24]谢冕称:“他已成为一个诗歌时代的象征。”[25]张炯主编的《新中国文学五十年》这样评价海子:
他创造了仅仅属于他自己的意象系列,他的诗歌语言与前此流行的新诗潮的语言全然有别。他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诗歌风格。他是当代最具独创性的一位诗人。[26]
                    一、青春远行
海子的诗歌意象并非支离散碎,其中有统贯全局的主题意象,这已为不少学者所肯定。在《试论海子的诗歌创作》文中,邹建军指出海子的诗是“既有闪光意象的诗句而又有完整结构的艺术生命体”[27]。但是海子诗歌的主题意象究竟是什么?众说纷纭。在上文中,邹建军认为是“麦子”:“‘麦子’意象之于海子,犹如‘太阳’意象之于艾青,‘雨巷’意象之于戴望舒。”[28]在《海子〈亚洲铜〉探析》文中,奚密主张“火”:“以火为中心,诗人创造开展出许多组意象;这些群组之间又互相联系,形成一复杂庞大的象征体系。”[29]在《海子诗歌:双重悲剧下的双重绝望》文中,宗匠认为海子诗歌中存在两类相互对抗的意象:一类是麦子、麦地,一类是太阳(阳光)、月亮(月光);“这两类意象的相互碰撞、物质与精神的永恒对抗,构成了海子诗歌的基本主题,也即生命痛苦的主题。”[30]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书中提出:“麦地、村庄、月亮、天空等,是海子诗中经常出现的、带有原型意味的意象。”[31]在《海子:诗人中的歌者》文中,王一川强调:“‘远方’是海子诗反复出现的重要形象。”[32]私以为,上述看法都未得海子诗歌之三昧。
本人从海子具有代表性的诗歌作品中提炼、概括出“青春远行”作为海子诗歌的主题意象,海子诗歌,尤其是其抒情诗,就是紧密围绕“青春远行”这一主题意象展开的。这个主题意象统贯他的全部作品,从中生发、延展出其他一系列诗歌意象,如:火、太阳、水、阳光、月亮、天空、远方、麦子、麦地、草原、黄昏、黑夜、姐姐、姐妹……诚然,“青春远行”作为一个概念并不直接见于海子的诗歌文本(海子诗歌中“青春”、“远方”出现频率很高),但它如同种子,播撒于海子诗歌的每块“麦地”;统摄着海子诗歌的其他意象,浸透在诗人创作情感的方方面面,贯穿他诗歌创作生涯的始终。诗人海子的一生与此纠结在一起,他的生与死都与此有脱不开的干系。围绕这一主题意象所涉及的相关问题是:
1.WHO——即“远行”的抒情主人公是“谁”;
2.WHEN——即抒情主人公“何时”进行自己的“远行”;
3.WHERE——即抒情主人公的“远行”去往“何地”;
4.WHY——即抒情主人公“为什么”要进行“远行”;
5.HOW——即抒情主人公“如何”进行“远行”。
可以说,海子诗歌紧紧围绕这五个问题来展开,诗人短暂而闪光的一生是对这五个问题的解答,最后又以卧轨自杀方式为此画上一个并不完满且令人忧伤不已的句号。
细细品玩海子的抒情诗,人们不难看出诗人的歌吟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春的歌吟。栩栩然浮现于读者脑海的,是这样一个抒情主人公形象:他来自贫困的中国南方乡村,对大地、村庄和麦子,有天然的情感联系。在《活在珍贵的人间》中,海子写道:
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
这种对土地的浓烈情感,不可能是在中国都市生长的人所具有的。它混杂着诗人对少年时代乡村生活鲜活而美好的回忆,只能出自一位自幼赤脚走在田埂和青草地上的农家子之手。对于自己的故乡,诗人海子怀有一种永远割不断的“情结”。在15岁到北京上大学之前,海子一直生活在村子里。他曾自豪地对朋友说:“农村生活至少可以让我写上十五年。”因而,乡村及其相关的诗歌意象(村庄、大地、麦地、雨水、青草、草原、河水、麦子等)大量进入他的抒情诗篇,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值得关注的是:海子虽然醉心于抒写乡村生活,但是他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乡村田园诗人,像俄国的叶赛宁和美国的弗洛斯特那样。对于海子来说,乡村只是他的出生地,而不是他的文化身份。作为一个工作和定居于都市的知识分子,在本质上他已经不是农民了。1989年寒假海子回故乡探亲,家乡贫困的现实景况“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荒芜之感”,这个乡村的歌者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由此可见,海子所歌吟的中国乡村只能是美化了的记忆的、想象的中国乡村,而绝非现实的中国乡村。这种饱含深情的歌吟,最终止步于远方游子对故乡作超越时空的深情怅望时所怀有的那份乡愁——浓浓郁郁的缠绵乡愁。
笔者不同意谭五昌的观点,他在硕士论文《海子论》中这样评说:
海子爱与美的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处处落空的尴尬境况,导致他产生精神强烈的逃亡冲动,然而一味的精神逃亡必然又会导致心灵的无限疲累,而且也无法寻求到灵魂的归依……这样,当生存于都市背景的海子把目光转向田园(乡村)时,一种浓郁的田园情怀便不可遏制地萌生了。[33]
按照这个阐释逻辑,海子成为一个厌倦都市生存现实的逃避者,而乡村田园则成为他的精神避难所了。笔者反对把海子解读成这么个逃避现实的可怜虫。海子绝非是泯灭现实热情的的陶渊明或者王维,对于他们来说,田园情怀的确是厌倦现实、厌倦官场的“逃亡冲动”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借用陶渊明诗句来形容:“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但是,海子并不是这种闲适者。海子始终生活在首都北京,既没像陶渊明那样返回故里躬耕田亩,也没像王维那样在京郊辋川拥有一幢别墅。况且,在海子的诗歌中,我们找不出任何体现他的“逃亡冲动”的诗句,也寻不见他赞美“精神逃亡”的诗句。由此可见,所谓海子有“精神强烈的逃亡冲动”云云,实际上是评论者乱发谵言,妄加臆断。在笔者看来,自称“浪子”的海子,毋宁说更像高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俠多少年”[34]的蹈厉风发的青年王维,或是放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35]的豪情满怀的青年李白。另外,海子明确表示:他讨厌陶渊明等东方诗人身上的那种文人气质,“他们苍白羸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36]。对于海子来说,田园情怀不是他的逃亡冲动所导致的结果;毋宁说,那是农家子查海生天然具有的、永远割不断的乡村情怀。实际上,对于诗人海子,故乡田园是他进行青春远行的始发地。换言之,一个春光明明媚媚的日子里,我们的抒情主人公怀着深沉的眷恋之情,出于追求远大理想和不朽荣耀的崇高目的,收拾好自己简朴朴的行装,挥手作别故乡的山川草木,独自踏上“青春远行”的漫漫旅程。要之,海子诗歌生涯的逻辑起点虽然是在北京,但是他诗歌创作的情感起点并非在北京,而是在他的故乡,却又不是他现实的贫瘠的故乡,而是经美学提升后的记忆的、想象的“故乡”——这一点,可以说明海子身在北京,然而直接描写都市生活和感受的诗篇竟然一篇都找不见。关于故乡,海子在《诗人叶赛宁·浪子旅程》中是这样歌吟的:
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
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
我要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
有时候,海子径直将它称作“土地”,如长诗《土地》;或“大地”,如“香味,来自大地无尽的忧伤”(《北方的树林》);或“村庄”,如“村庄,五谷丰登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村庄》);或“家乡”,如“为了生成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乡平静的果园”(《重建家园》);或“麦地”,如“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五月的麦地》)。
从某种意义上说,海子短暂而光辉的一生,可以看作一趟接一趟的“青春远行”。而他的头一趟“青春远行”,不能不从他15岁时由安徽偏僻的乡村千里迢迢地来京求学并定居于此算起。这次他的“青春远行”,恰便似“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37],从四川跑到京城长安的青年李白。所不同的是,李白居留长安数年,赢得唐玄宗的降阶相迎和“谪仙诗人”的清誉,海子却全方位地饱尝京城“居之不易”的闷苦酸涩。这与海子的自身条件有关:他身材很矮小,性情似女性一般内向,带着些自卑,并有浓重的“自恋”倾向。在《西藏》中,海子这样说: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他说: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孤独的石头”显然是海子的自喻,“坐满整个天空”则满带骄倨自傲、自命不凡的成分。毋庸置疑,二者是相互矛盾的,却又和盘托出真真实实的诗人海子。
在《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里》中,海子又写道:
我不声不响的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不声不响”和“悄悄打开”,通常描绘的是温柔少女所具有的性格特征;甚至“不喜爱自己”的自卑口吻,也分明烙印上“第二性——女人”的性别烙印。毋宁说,它简直就是一个少女在进行内心独白。海子的抒情诗偏爱选用“静静”、“美丽”、“安详”、“飞翔”、“忧伤”、“月亮”、“女儿”、“姐姐”等音节柔和的字眼,也能说明他的女性化倾向。从这个角度读解海子,我们对他诗中大量出现的“姐姐”、“姐妹”等词的所指,也就不难理喻了。类似的诗句还有不少,例如:“萨福萨福/亲我一下”(《给萨福》)、“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日记》)和“我是中国诗人/稻谷的儿子/茶花的女儿”(《诗人叶赛宁·诗人叶赛宁》),等等。除去《四姐妹》等少数诗中的女性实有所指外,许多指的就是他自己。实际上,诗人海子是戴上一副的女性人格面具进行抒情,情形恰似“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38],这类古代的代言体诗。除掉戴上女性人格面具,将自我进行变形,也是海子常用诗歌修辞手法。例如,他将自我想象为他所崇敬的俄国诗人叶赛宁:“和另一位叶赛宁分手/用剥过蛇皮蒙上鼓面的人类之手/自杀身亡”(《诗人叶赛宁·绝命》);有时想象成从天堂下降到凡尘的圣子耶稣:“就让我歇脚在马厩之中/如果不是因时辰不好/我记得自己来自一个更美好的地方”(《让我把脚丫搁在黄昏中一位木匠的工具箱上》);有时将自我分裂为多个:“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春天,十个海子》)。
海子天性善良、敏感而易受伤害。他自命天才,志存高远,处世能力却很差劲。他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干事情以远离公众期待为原则。在这种情形下,他对都市生活极不适应,自是不言而喻的:在工作上很不顺心(居住在当时毫无都市文化气息的小镇昌平);物质上很清贫,家累颇沉重(微薄的工资需贴补家用);与同事们格格不入(在他所居住的楼房里,只有一位教师与他有过泛泛之交);爱情上大失败(他先后爱过四位女性,都以痛苦的分手而告终);事业上受顿挫(除个别诗友认可其诗歌成就外,他在中国诗界默默无闻)。对于都市的失意和迷惘,在他的诗作中有所反映。例如,在《浪子旅程》中,海子这样写道:
我是浪子
我戴着水浪的帽子
我戴着漂泊的屋顶
灯火吹灭我
家乡赶走我
来到酒馆和城市
我本是农家子弟
我本应该成为
迷雾退去的河岸上
年轻的乡村教师
从都会师院毕业后
在一个黎明
和一位淳朴的农家少女
一起陷入情网
但为什么
我来到了酒馆
和城市
……
我要还家
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满鲜花
作为一个本真性诗人,海子在描写苏联诗人叶赛宁的时候,满腔满腹地带有“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的意味,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笔者将诗中的“叶赛宁”替换为“海子”,想必不会有人持异议吧?值得关注的是该诗题目——“浪子旅程”。很显然,海子将城市(即北京)仅仅看成自己“青春远行”中的一站,而非其终点站;否则,与诗中“浪子诗人”的称号就不相吻契了。确确实实,对于诗人海子来说,他最好的命运就是在大学毕业后回到他所挚爱的乡村,当一名乡村教师,过着简朴而恬静的生活,像他所崇重的美国诗人梭罗一样。若是这样,海子自可平安了此一生。定居首都北京,对于他来说属于抉择性的一大失误。海子不是法国诗人夏尔·波德莱尔。波德莱尔是上帝出于抒写巴黎的需要而安排他生于巴黎,他是属于巴黎的,而海子就不属于北京。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海子的全部诗作中,真正表现都市生活的没有一篇。海子因远行而孤独苦闷,时不时借酒浇愁,麻醉自己:“在什么树林,你酒瓶倒倾/你和泪饮酒……”(《夜晚,亲爱的朋友》)。在《诗人叶赛宁·浪子旅程》的结尾处,海子虽然喊出了“我要还家”的心声;但是,他并没有回去。为什么呢?因为,实际上,他已经回不去了。且不说现实乡村物质的贫困和信息的闭塞,更重要的是,他不甘心放弃自己“永恒的事业”,他远大的诗歌抱负是:“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选择永恒的事业”(《祖国,或以梦为马》),而这些,是现实的中国乡村所无法给予的。在《七月的大海》中,海子写道:
把我自己的故乡抛在一边
我连自己都放弃 更不会回到秋收 农民的家中
参照上述“转回故乡”的豪语,二者岂非矛盾乎?诚哉,确然!矛盾极了!为了他心心念念的“远方”,执拗的海子“把我自己的故乡抛在一边”。于此可见,他远行决心之大!
海子崇拜法国浪漫主义诗歌王子韩波(又译“兰波”),写有《献给韩波:诗歌的烈士》。在这首诗中,海子极力赞美韩波独自驾着“醉舟”(韩波的诗题)“不顾一切地上路”的浪子情怀。换言之,韩波力倡的“要么一切,要么全无”的浪子诗人精神,极大地鼓舞了青春的海子。
此外,海子还有青年的虚荣心:他绝不能窝窝囊囊地回去,而要“头上插满鲜花”地荣归故里,让故乡为有他而感到莫大荣耀。现实的都市生活虽然不尽人意,但是一个天才须学会忍受;况且,比北京更遥远的远方还在声声召唤着他。这个非凡的道理,是由“瘦哥哥”凡高晓示给海子的:为了学习绘画,凡高从偏僻的荷兰乡村来到法国首都巴黎。但是,巴黎仅是他梦想行程的一站,而非终点站。没过多久,他便离开巴黎,来到阳光暴烈、生长麦子、盛开向日葵的法国南部乡村阿尔。在《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中,海子满怀青春的激情,元气充沛地抒写道: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这一声声热切的召唤,既来自凡高的心灵,也来自海子的心灵。
于是,海子集腋起少量的积蓄,将自费打印的诗稿放进背包,开始他第二轮“青春远行”。这一趟行程,海子抵达更遥远、更荒凉的所在——四川、甘肃、内蒙古、青海、西藏。[39]这就是“浪子”的宿命:“浪子”虽然恋家,命中却注定不属于家。对于他的故乡,海子只能怀着永远的乡愁——一种浓浓的诗意的乡愁。海子在《祖国,或以梦为马》中写道: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在《夜晚,亲爱的朋友》中又写道:
哪辆马车,载你而去,奔向远方
奔向远方,你去而不返,是哪辆马车
在这一趟远行中,海子饱谙孤独的滋味:“青海湖上/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七月不远——给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又体验到一种混合着幸福感的痛苦:“远方的幸福 是多么痛苦”(《远方》)。
海子是个极端情绪化的诗人。在黎明时他的情绪高昂极了:“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日出》);黄昏时却跌入痛苦忧伤的幽谷:“这个黄昏无限痛苦/无限漫长 令人痛不欲生”(《秋日黄昏》);在清宵他耿耿难眠:“我有夜难眠,有花难戴/满腹话儿无处诉说/只有碰破头颅”(《醉卧故乡》);而黑夜常让他想到死亡:“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春天,十个海子》);热恋中的他放声高歌:“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活在珍贵的人间》);失恋时他的情绪又十分低落,很灰色的境况:“莫非这就是你我的黄昏/麦田吹来微风 顷刻沉入黑暗”(《北方的树林》);他时而英雄气十足,豪迈地纵情吼歌:“在一个衰竭实利的时代,我要为英雄主义作证。这是我的本分”(《动作》);时而坚信成功定将属于自己:“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和一切圣洁的人/相聚在天堂”(《云》);时而因前途幽渺而大放悲声:“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祖国,或以梦为马》)。
由此可见,“青春远行”的“青春”一词,实际上可以作双重读解:它既是作为“远行”一词的修饰语出现的,构成一个偏正词组“青春的远行”,同时又以主词的面目出现,构成一个主谓结构词组。
首先,“青春远行”必须以青春的名义来进行。它是青春之火最猛烈的燃烧,是青春之剑最凌厉的挥舞,它集中展现生命所具有的悲壮美、崇高美。“父母在,不远游”,乃是民族传统的思维模式。确乎,要进行海子式的远行,光凭瑰玮的诗才远远不够,惟有血气方刚、无牵无挂的小伙子才有充沛的体能、激情、胆气和意志,来进行这场近乎玩命的较量。
其次,“青春远行”具有目标指向的特殊性。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修斯在海外东漂西泊长达十年,但是他的目标指向性从来都不含糊:回到故乡!回到爱妻潘奈洛佩和爱子帖雷马科身边去!这种漂泊便属于成人的漂泊,而不属于“青春远行”。唐代诗人孟云卿说:“少年莫远游,远游多不归。”[40]杜甫亦称:“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41]这种心态也是成人的漂泊。反之,海子的“青春远行”在本质上是浪子的远行,其目标不是指向家园,而是指向遥远的“天边外”(尤金·奥尼尔语)。
再次,从本质上讲,“青春远行”是一场以青春做赌注的诗学历险,其结果往往不是奥德修斯式的肤浅的喜剧性大团圆,而是悲剧性地“死于中途”(《泪水》)。在他的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中,海子不仅对自己的死亡时间(“春天”,兼具时令和青春的双重含义),而且对自己的死亡方式(“被劈开”),都作了寓意性的明确暗示: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这首诗中,海子想象性地描绘了自己解脱肉体生命痛苦的灵魂在天堂那“光明的景色中”无限欣悦、尽情歌舞的欢乐图景。在《秋天的祖国》中,海子这样说:“他称我为青春的诗人  爱与死的诗人。”
海子的诗,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春的歌吟,它们以青春的名义来抒写,堪称青春的绝唱!
在这个意义上,笔者将诗人海子命名为“永远的青春诗人”。
二、“四姐妹”与海子的情诗
在海子“以梦为马”式的“青春远行”中,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他感到依恋和萦心,那就是他的“四姐妹”了。与海子的生命和诗歌结下不解之缘的,是四位女性。正如但丁将意中人贝雅德丽丝诗化为自己的精神导引,海子也将其诗化为他的“四姐妹”,尽管她们在尘世间彼此是陌生的。在《四姐妹》中,海子长歌当哭地挥笔抒写: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
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
海子的情诗深深植根于自己的情感体验,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这已为熟谙他的诗友所肯定。例如,骆一禾在《海子生涯》中称其“抒情诗中有鲜明自传性”[42];西川在《怀念》中说,“海子那些带有自传性质的诗篇中,我们的确能够发现这样一个海子:单纯,敏锐,富于创造性;同时急躁,易于受到伤害”[43]。因而,探讨海子与“四姐妹”的关系,看看他究竟受到什么样的情感伤害,对于研究海子的情诗是十分必要的。
“四姐妹”的头一位是B姑娘,海子爱上她的时间大约在1985年。B是中国政法大学政治系83级的学生,来自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在课堂上,海子有一次提问说:你们喜欢哪位诗人?同学们八嘴九舌地报上自己喜爱的诗人:冰心、徐志摩、泰戈尔、聂鲁达……轮到少女B了:她不高的个子,扎一个当时常见的马尾巴。迎着海子的热切目光,她略带腼腆地站起身,缓缓地吐出清音:“我喜欢海子的诗。”教室里先是寂静,继而一片“哗……”沸水冲开锅盖了。也许吧,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打这以后,B姑娘诗意地走进海子的心田,给他的诗歌创作带来一片晴暖的、蔚蓝的天空。爱情像雨水一样滋润着他的心田,使他得以酣饮爱情之酿,体验青春生命的一种至乐。21岁的海子由衷领会到:活在尘世是多么珍贵、多么幸福啊!
在《活在珍贵的人间》中,海子暖情地写道: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初恋极大地改变了海子的性情。一时间,海子由孤标幽闭,变得活泼开朗了。周围的一切:单位同事、平淡乏味的小镇昌平……在他眼中似乎改换一副面孔,变得亲切可人了。他在《城里》中写道:
这城里
有我的一份工资
有我的一份水
这城里
我爱着一个人
我爱着两只手
我爱着十只小鱼
跳进我的头发
我最爱煮熟的麦子
谁在这城里快活地走着
我就爱谁
全诗洋溢着青春诗人海子的纯真情怀,他无法抑制地袒露自己坠入情网后的喜悦之情,堪称一首见性见情之作。很不幸的是,这次初恋仅仅维持了一年多。据海子父亲说,分手的原因是“女孩子的娘老子嫌我们家里穷”[44]。究其实,事情也不可能如此简单。海子是个立志献身于诗歌事业的勇士,为此在《七月的大海》中,他不惜——
把我的故乡抛在一边
我连自己都放弃 更不会回到秋收  农民的家中
因而,家庭生活对于他实在是很不适宜的。从B的角度考虑,她可以欣赏海子的诗歌,但是要她选择这么个人作为终生伴侣,恐怕也是很不情愿的。
失恋给海子心灵的打击,应当说是具有震撼性的。他不仅喝酒,而且想到了自杀。1986年11月18日,他在日记中坦言:“我差一点自杀了。”[45]过了几个月,一个偶然的机遇——海子给昌平县文化馆承办的文化艺术节投去了一首诗,而S姑娘是这次活动的主持人——这位“长发飘舞的姑娘”从此走进海子的心。他赢得了昌平县文化文物局颁发的1986年度业余文艺创作一等奖,也赢得了S姑娘的爱情。他在《献诗——给S》中写道: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谁在美丽的火中  飞行
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
不料这次恋爱更加短命,仅仅维持三个月便以无言的酸涩黯然结束。
与海子生命和诗歌结缘的第三位女性是四川达县的A姑娘,她大学毕业后在成都工作。A姑娘是一位诗歌爱好者,也是海子的诗友。1987年,海子绕远道前往四川成都、九寨沟、达县、万县,然后乘船下三峡,抵自己的安庆老家。这一奇怪的行程安排,据《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的作者燎原推度,他除了拜访几位四川诗人外,还裹含与她见上一面的目的。也许因为彼此相距遐远吧,海子和这位花容月貌的A姑娘只见过一次面,此前他俩一直保持着书信交往。A出现于海子情诗的次数不太多。1987年8月6日,海子在《十四行:玫瑰花园》中,将他俩相处的美好而短暂的日子,比喻为住在一座玫瑰花园里,远离污浊的尘嚣。这首诗吸收了但丁《我的爱人如此娴雅》等的营养,有如下诗句:
玫瑰花园  玫瑰花园
我们住在绝色美人的身旁,仿佛住在月亮上
我们谈论佛光中显出的美丽身影
和雪水浇灌下你的美丽的家园
我们谈到但丁  和他的永恒的贝雅德丽丝
以及天国、通往永恒的天路历程
四川,我诗歌中的玫瑰花园
那儿诞生了你——像一颗早晨的星那样美丽
倘若将它释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先声,也是讲得通的:其中透出了隐逸情怀,羼合鲜明的异国情调。
1987年1月12日,海子写于四川达县的《雨鞋》,记录了他俩悢然挥别恋情时的情形:
我把撕碎的诗稿和被雨打湿
改变了字迹的潮湿的书信
卷起来,这些灰色的信
我没有再读一遍
他在《大风》诗中写道:
想她头发飘飘
面颊微微发凉
守着她的母亲
抱着她的女儿
坐在盆地中央
坐在她的家中
诗中的“她”,并没有明确交代是何许人。但是从“盆地中央”(代指位于四川盆地的成都)一词,可以作如下推测:它表现的是海子对已有家室的A女士的笃念切爱之心。
以上诗歌所涉及的,就是已知和海子正式谈过恋爱的三位女性。不管她们是否意识到,她们实际上以自己的方式参与了海子的诗歌创造活动。
纵观海子的爱情诗创作,不难发现特点之二是:海子固然写自己的热恋,但是更多的是写自己失恋的孤独、痛苦与忧伤,而且这方面诗作的质量最佳。如同他的“瘦哥哥”凡高将自己的满腔孤愤倾泻在画布上,海子将自己的满腔孤愤倾泻到爱情诗中。例如,他以独断、蛮横的方式表现对B姑娘的爱痛交织的情感。他在《半截的诗》中写道: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夕阳下,山坡上那片槐树、杨树和松树,见证了他告别S姑娘的恋情时无比感伤的一幕。他在《北方的树林》中写道:
摘下槐花
槐花在手中放出香味
香味  来自大地无尽的忧伤
大地孑然一身  至今孑然一身
这是一个北方暮春的黄昏
白杨萧萧  草木葱茏
淡红色云朵在最后静止不动
看见了饱含香脂的松树
是啊,山上只有槐树  杨树和松树
我们坐下  感受茫茫黄昏
莫非这就是你我的黄昏
麦田吹来微风  顷刻沉入黑暗
“你我的黄昏”,隐喻着海子与S姑娘的恋情,该忧伤地画上句号了。这首诗的结尾,极易使人联想到李商隐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所体现的意境,而诗句“麦田吹来微风  顷刻沉入黑暗”所浸透的“无尽忧伤”——笔者将其命名为“海子式的忧伤”——较之李诗中的惨伤情调,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此时海子年仅23岁,他的心却已然如此苍老!
接下来,“四姐妹”中的第四位,变得暧昧而神秘。
据燎原考证,《太阳和野花——给AP》诗中包含两个女性:妹妹A(即上述四川姑娘)和姐姐P。燎原声称:
“因为海子此前诗歌中对B和S这两位女性,都是以单独的英文字母来指代的,所以,他在此绝无对一个人用两个字母指代的必要。”
燎原的这个“绝无”断语,毕竟下得武断,简直太武断了!笔者对此是断断不能苟同的。
首先,必须涤清一点,燎原在这儿搞错了:AP、B、S并非什么“英文字母”,而是姓名的汉语拼音略写。
其次,AP不应当拆解为A、P,海子应当懂得,在汉语里从没有这么一种表达习惯。如果确如燎原所说,那么标题就不应该是《太阳和野花——给AP》,而应该是《太阳和野花——给A和P》或《太阳和野花——给A、P》才对。
总之,笔者认为AP是一个人即四川达县的A姑娘,A和P是她姓名的汉语拼音略写式。
海子诗歌《太阳和野花——给AP》的头三节,谨录于下:
太阳是他自己的头
野花是她自己的诗
我对你说
你的母亲不像我的母亲
在月光照耀下
你的母亲是樱桃
我的母亲是眼泪
从“我对你说”来看,诗中“你”的指代非常明确,系单数无疑,即AP。
燎原却闭眼不看这点,一口咬定是复数(即妹妹A和姐姐P)。燎原拿出的依据,来自该诗这一节:
两位母亲在不同的地方梦着我
两位女儿在不同的地方变成了母亲
当田野还有百合,天空还有鸟群
当你还有一张大弓、满袋好箭
该忘记的早就忘记
该留下的早就留下
燎原声称:“我在上边诗歌中分检出了两位女性,并分别设定为A和P,正是以这首诗为根据的。”
在此悠哉醒眼点拨,指出其论之疵病:燎原没有读懂这首诗,明显地作了歪读曲解!
实际上,上述的“两位母亲”,一位是指他的生母操采菊,另一位显指圣母玛利亚,因为在《让我把脚丫搁在黄昏中一位木匠的工具箱上》诗中,海子就明确地将自己想象成从天堂下降落尘寰的耶酥(很遗憾的是,这层意思燎原没解读出来):
就让我歇脚在马厩之中
如果不是因时辰不好
我记得自己来自一个更美好的地方
“更美好的地方”,喻指天国,这是无疑的。海子还以暗示性的口吻写道:“她生下我是有目的。可能她很早以前就梦见了我。我是她的第一个儿子。”(《寂静》)耶稣也是圣母玛利亚的“第一个儿子”,海子将自己比作耶稣,这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太阳和野花——给AP》中的“两位母亲在不同的地方梦着我”,也很好理解:玛利亚在天堂,操采菊在尘世,她们分别思念自己儿子。“两位女儿在不同的地方变成了母亲”,则分别指他两位恋人另适他人,并且生儿育女了。
燎原承认,自己的解释存在难以圆融的“一些麻烦”。他吞吞吐吐地补充,试图自圆其说,把脚跟立稳当些:
“做了这样的前提说明之后,解读这首诗还有一些麻烦。这就是此诗虽完成于‘1988年5月16日夜’,却是海子‘删86年以来许多旧诗稿而得’。这就是说,这首诗既有1986年以来的情感愿望,又有当下情感状态的添加。它是二者的综合,又必须以当下的为主。”
不管如何辩解,实际上他没有搞清楚,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与海子的诗歌创作结缘的第四位女性,究竟是谁呢?为什么她神神秘秘的,至今无人知晓其真面目呢?
窃认为,其实答案很简单,就在海子的《日记》一诗中。该诗写于1988年7月25日,是海子第二次到西藏,列车夜行至青海省海西州首府德令哈时所写:
日记
  海 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姐姐,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材料显示:1988年暑假第二次进藏前,海子已拟定先去德令哈的计划,原因是,他有位同事的父母住在德令哈。燎原据此推测:
“我们很难不把这个‘同事’与P联系起来。P是与海子交往的几位女性中唯一被其称之为‘姐姐’的人,也应该是一个已有家庭的人……在1984年的那个时候,她即能够欣赏海子,以至指教海子,海子对她无疑会有更多的精神依附,而又当不会存在什么非分之念。”[46]
如前所述,由于燎原武断地将AP拆解为A和P两个女性,这才导致他在此生拉硬扯地将P与该诗中的“姐姐”等同起来。否则,一来A和P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二来算上P和“姐姐”,与海子诗歌创作生涯结缘的女性便无端端地多出一个,成为“五姐妹”了。也许燎原还存在这样一个思维误区:既然“四姐妹”中的三个都有字母代码,那么第四个应当也有。
笔者的看法,与此绝然相反。笔者的推断是:“四姐妹”的第四个即“姐姐”。正如燎原所推测的,她是一位年岁较大且有良好的艺术鉴赏力的已婚妇女,她很欣赏海子的诗才。与其他三女性相比较,海子在精神上对她有最强的依附性,但是,由于婚姻、年龄等现实障碍,他俩终究无法结合。不过,与燎原的看法截然相反,笔者认为他俩必定存在着肉体关系;否则,“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一诗句便无法理喻了——倘非如此,这种情人私语式的情感独白是断然不可能出现的。
试想想吧:除了自己情人,谁能在一个诗人心目中占据如此尊崇的地位,竟然被置于“人类”之上呢?
实际上,海子在别处有意无意地透露了这位情妇“姐姐”的存在。例如,1986年8月,他在日记里这样谈论诗歌抒情与女性的内在关联:
其实,抒情的一切,无非是为了那唯一的人,心中的人,B,劳拉,或别人,或贝雅德丽丝。她无比美丽,尤其纯洁,够得上诗的称呼。就连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
这段话里有三位女性:
其一是B姑娘,即海子的初恋女友。
其二是劳拉,14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桂冠诗人彼特拉克的情人。彼特拉克曾钟情于她,但是阴差阳错,有情人终未成眷属,劳拉嫁给一位骑士,不久郁郁病故;
其三是贝雅德丽丝,14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先驱但丁的恋人。在但丁《神曲·天堂篇》中,她的灵魂引领但丁升登天堂。
值得大家关注的,有以下几点:
首先,是夹在劳拉和贝雅德丽丝之间的“别人”,用法非常奇怪,按常理,它应当置于该句的末尾,而不是夹在人名中间的。这是海子偶然的行笔疏忽吗?否,否!笔者认为,此处的“别人”确有所指,即上述诗歌《日记》中的“姐姐”。细玩“那唯一的人,心中的人”的言说方式,难道与“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诗句,不是暗相契合吗?
其次,在汉语中,“别人”这个词含义比较模糊,它既可以指单数(other people),也可以指复数(others),但是联系上下文的语意来看,此处显然指的是单数。
第三,最后一句“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口气是遮遮掩掩的。海子以如此难察的方式诡秘地言说,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呢?私以为,为了避免可能给“姐姐”的现实幸福带来阴影,海子即使在日记里也不得已替她做了隐讳,变得闪烁其词——倘若需要的话,人原本是最善于掩饰自己思想,也最善于屏蔽自己情感的。
此外有一个旁证,更具有说服力:
1988年暑假,海子再次进西藏,恰逢西藏文联和《西藏文学》在拉萨举办“太阳城诗会”。燎原也是这次诗会的参与者。海子和一平、王恩衷结伴来到西藏文化宫招待所会场。在闲聊中,燎原发现海子的神情很是恍惚;告辞后,海子竟将一件毛衣捺在石凳上。到了晚上,进藏多年且有影响力的汉族女诗人H大姐(1953年生,时年35岁,离异)来探望与会者。当诗评家唐晓渡提出邀请海子等三人参加会议,以解决他们的旅费问题时,H大姐先是顾左右而言它,后来才支支吾吾道出隐情:原来,头天晚上海子和一平登门拜访了H大姐。聊天至十一点的时候,两人起身告辞。但是,过了约莫20分钟,海子竟然又独自折回,再次叩开了她的房门,又闲聊了一会儿,最后海子奓着胆子提出留宿她家,却被H大姐婉言拒绝了。海子很不情愿地起身离去。孰料半个小时后,时间已过午夜一点,仍不死心的海子竟然再次孤徊在她的房门前;皓洁的月色下,只见他固执地敲着她的房门;但是,这回她再也不愿搭理了。
对于此事,燎原在《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中作了隔靴搔痒的处理(瞎掰胡扯什么海子在京习惯于打地铺睡觉、点印度迷香,这与H的生活习惯恰好相同),便丢撇到一边去了。但是,究竟为什么年长10岁的H大姐能引起海子如此强烈的欲念呢?是她的诗令海子倾倒,进而对她“爱诗及貌”?就海子的诗歌抱负而言,他真正敬仰的是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亚当型巨匠”,叫海子敬佩和倾慕她,这是断断乎不可能的。私以为,H大姐在许多方面近似他的情妇“姐姐”,交谈过程中,“姐姐”的影像蓦地闯入海子的脑海,不禁使他对H大姐产生了恩爱缱绻之愫情,才是上述荒唐怪事的合理解释。这么一件怪哉,可作为笔者推测海子与“姐姐”存在肉体关系的有力旁证。燎原没能悟透这一层,全然辜负了海子的这首佳作。
实际上,除去《日记》这首诗,海子在别处也提到过这位情人“姐姐”,例如《昌平柿子树》里就有过暗示,全诗如下——
昌平柿子树
             海子
柿子树
镇子边的柿子树
枝叶稀疏的秋之树
我只能站在路口望着她
在镇子边的小村庄
有两棵秋天的柿子树
柿子树下
不是我的家
秋之树
枝叶稀疏的秋之树
(1987.11.2)
第五、六句,“在镇子边的小村庄/有两棵秋天的柿子树”,这儿交代得很明白:海子并非泛泛地描写昌平的柿子树,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海子感到兴味丰淳的,是镇子边小村庄里,“两棵秋天的柿子树”。
回过头再读第四句,“我只能站在路口望着她”,海子明显地将柿子树与某位女性重叠在一起了。
于是出现一个问题——
小村庄住着农家,房前院内自然是普遍种植柿树的。海子为什么独独对其中两棵柿树大起抒情的兴趣?而且,海子特别点明了“她”。
其中,难道不裹含海子的情感隐秘吗?笔者认为,《昌平柿子树》之所以写这两棵柿子树,并不是因为它们姿态何等优美,而是因为:这是“她”家院子里的柿子树!“柿子树下/不是我的家”,虽然他渴望生活在这屋檐下,遗憾的是终究不能如愿啊!
在《美丽的白杨树》中,海子再次提及这位女性——
可还记得  一阵雷声  自远方滚来
高高的天空回荡天堂的声响
……
美丽的白杨树  这是一名无名的诗人
使女儿惊讶 而后长成幸福的主妇 不免终老于斯
这是一位无名的诗人使女儿惊讶
美丽的白杨树
这多像弟弟和父亲对她的忠实
这儿,海子借白杨树来隐喻他的情妇“姐姐”,可能与她修长挺拔的身段和风姿绰约的气质有关,抑或诗中隐含其姓氏,即她姓“杨”或“白”?“一位无名的诗人”显然指她雅爱诗歌,在这方面与海子酬唱过;“女儿”说明她生了个女儿——这,也许就是她虽然爱着海子,却不能与他结合的障碍之一吧?“像弟弟和父亲对她的忠实”一句,“弟弟”指海子自己,“父亲”则指称她丈夫——他俩分别以自己的方式深挚地爱着她。
由此不难想象,海子对于这位“姐姐”的依恋,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荷尔德林《许佩里翁》里许佩里翁对于情妇狄奥提玛的依恋。既然这位“姐姐”仍然活在人世间,总有一天她会勇敢地走出来,讲述她与海子的一段诗意情缘吧?
在“四姐妹”中,与海子诗歌结缘最深、最持久的,当数B姑娘了。正如拿破仑所感慨的:“初恋是最令人难忘的。”当人第一次接触蕴含巨大情感能量的爱情时,通常会把对方美化、理想化。海子的性情较为内向腼腆,当他首次面对B姑娘这样一位青春、貌美、情感丰富、赏识自己诗歌的女性时,刹那间他的兴奋、惊叹和感激之情,实在是难以言说的。海子的性格很偏执,凡事好走极端。可以想象,他对B姑娘的爱是全身心投入的,甚至可以说爱得死去活来。正因为这样,最后彼此不得不分手时,他的痛苦是撕肝裂肺的。海子纤敏地捕捉到失恋带给自己心灵的巨大打击,将其转化为佳篇妙作。在《失恋之夜》中他写道:
我轻轻走过去关上窗户
我的手扶着自己  像清风扶着空空的杯子
我摸黑坐下  询问自己
杯中幸福的阳光如今何在?
我脱下破旧的袜子
想一想明天的天气
我的名字躺在我身边
像我重逢的朋友
我从没有像今夜这样珍惜自己
可以想象,桌上那只“空空的杯子”是B姑娘最后到他宿舍来诀别时,她喝水用过,且过去她一再使用;可以说,杯中曾盛满爱与欢乐,如今却是空荡荡的,它被捐弃在那里,像古代闺怨诗中写到的团扇。[47]追思往昔的美好时光,怎不令海子惨颜悲切?不过,他毕竟是诗歌的抒情王子,“想一想明天的天气”,平平淡淡道出的一句诗,所蕴含的情感力度却是异常强烈的。细细咀华一番,令人产生类似《红楼梦》中香菱品诗的那般感受:“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B姑娘在海子情诗中占据着首要地位,还因为她与他的重逢成为他自杀的情感诱因。1989年元旦过后,北京降下一场冬雪,海子的心情孤闷闷的。望着窗外皑皑的雪景,海子触发灵机,挥笔写下名诗《遥远的路程》:
我的灯和酒坛上落满灰尘
遥远的路程上却干干净净
我站在元月七日的大雪中,还是四年以前的我
我站在这里,落满了灰尘,四年多像一天,没有变动
眺望着远在天边外的诗歌王位,性情高傲的海子悲催地垂下倔犟犟的头颅。“来路已逝,去路已断”(《公爵的私生女——给波德莱尔》),修远的路程无限漫长,海子再也修不下去啦!于是啊于是,他的劲头倏然懒懈,丧失了继续独行的绝大勇气。搁在常人身上,这是极好理解的。法国有谚语:“人们总是回到自己的初恋。”无疑地,海子也是这样,甚至尤其不外于此。此时此刻的海子,他感觉自己被事业和爱情的马车卸货似的给扔在路边上,命运女神不再宠护和眷顾他,因而该诗的基调十分灰色,忧伤得一塌糊涂。爱情的痛苦给海子心灵造成的创伤是巨大的和难以弥合的,最终该创口的巨大“撕裂”成为他自杀的一大诱因——情感诱因。
     三、海子的隐逸情怀及心灵的“撕裂”
作为浪漫主义诗歌王子,海子的创作资源仰赖于西方,但是他的情感体验又是中国式的,这使其诗歌存在一种深刻的内在矛盾。对于这一点,海子是有清醒意识的。1986年11月18日,他在日记中坦言:“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诗中我被多次撕裂。”[48]海子心灵的“撕裂”是多方面的,例如:经验与超验的撕裂、情感与理智的撕裂、迷恋孤独与渴望理解的撕裂、献身诗歌与尘世幸福的撕裂、思乡恋土与忠诚“远方”的撕裂……不幸的是,生性脆弱的海子凭借自身力量无法克服他生命中的这种“撕裂”,最终引发他的创作出现危机,这成为他自杀的另一诱因——诗学诱因。
以下结合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加以探讨: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首先,该诗劈头就说“从明天起”,这意味着什么呢?一般而言,“明天”与“今天”相对应,诗人对“明天”所向往的,其实正是他“今天”追求而得不到的。海子虽然自命天才,但是在现实中处处失意。他在诗中为别人祝福,祝福他们事业前程似锦、婚姻美满、在尘世获得幸福,这三样正是他梦寐以求而未能得到的。
其次,“从明天起”诗人向往着什么?笔者以为,这是海子对隐逸情怀的集中表达。
逃离尘世喧嚣,向往孤寂生活,这种倾向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有悠久的传统。隐逸情怀是中国古典诗歌一大母题,陶渊明、王维、孟浩然、李白、白居易、苏轼……是其代表;它也是西方浪漫主义诗人喜爱的题材,“湖畔派”诗人、波德莱尔、梭罗、叶芝……都写过这类题材的作品。海子以浪漫主义诗歌王子自许,在工作、爱情、事业多重受创的情形下,出于平抚自己心灵创伤的内在需要,海子产生浓郁郁的隐逸情怀,自是不难理喻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实际上是他向往新型隐居生活的一种诗意表达。海子力图构筑一个乌托邦乐园,该乐园既不是建造在与世隔绝的封闭的桃花源里,又不是建造在异域孤寂的瓦尔登湖区,也不是茵尼斯弗里湖岛上,而是建造在他所热爱的大海边。文学永远需要传达人们的理想诉求,因而能否通过想象构建一个富于象征意义的乌托邦,可以说是衡量作家是否具有写作天才的标志之一,如桃花源(陶渊明)、梁山泊(施耐庵)、大观园(曹雪芹)、瓦尔登湖(梭罗)、茵尼斯弗里湖岛(叶芝)等,即是明证。
海子的天才在于:他既聪明地绕过了陶渊明关于乐园的经典表述(“桃花源”),又巧妙地避开了西方浪漫主义诗人的经典表述(“湖岛”),而是选择“大海”作为构筑自己理想乐园的场所,可谓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大海原是浪漫主义诗人喜爱的题材,普希金、拜伦、雪莱、波德莱尔、叶芝……都倾情赞美过它,海子此前也以大海为题写过多首诗歌,如《海上婚礼》、《海底卧室》、《七月的大海》、《太平洋的献诗》、《献给太平洋》等;此外“海子”名字与大海有内在的关联(在蒙语中,“海子”又指高原湖泊,这与他“青春远行”的情结相关联)。基于上述因素,海子把自己的乐园构筑在海滨,便显得合情合理了。
还须补充一句:将隐居地选择在海滨,海子并非一下子就确定的。《晨雨时光》写于1987年5月24日,最后两行是,“当众人齐集河畔 空声歌唱生活/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由此可见,海子曾选择“山峦”作为其栖隐地。后来,抑或觉得隐居山林已然陈旧吧,他特地改为隐居海滨,“面朝大海”。另外,瓦雷里名诗《海滨墓园》引发他的创作灵感,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对比叶芝名诗《茵尼斯弗里湖岛》,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把握海子这首诗的思想内涵:
茵尼斯弗里湖岛
(爱尔兰)叶芝
如今我要起身前去,前去茵尼斯弗里,
用树枝和泥土,在那里筑起小屋;
我要种下九垅菜豆,养一箱蜜蜂在那里,
在蜂吟嗡嗡的林间空地幽居独处。
我将得到些宁静,那里宁静缓缓降临,
从晨空的面纱上落到蟋蟀鸣响的地方;
那里的子夜水光粼粼,正午紫色辉映,
黄昏的天空中布满红雀的翅膀。
如今我要动身离去,因为每日每夜,
我总是听见湖水轻舐湖岸的幽音;
站在马路上,或踏着人行道的灰色,
我都能听见那水声萦回在我深心。
     (傅浩译)
该诗作于1890年,叶芝时年25岁,与写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恰好同龄。某一天,诗人叶芝怀着浓重的乡愁走在英国伦敦的舰队街上,抬眼看见商店橱窗里设有一股喷泉,这下勾起他对故乡斯莱哥湖的思念,便创作了这首脍炙人口的名篇。译者傅浩介绍说:“叶芝少年时曾听父亲读梭罗的《瓦尔登湖》,从此有志于模仿这位‘美国的孔子’,远离尘嚣,过自食其力的简朴生活,以求在孤寂中接近大自然,体验人生的真义。”[49]切不可忽略的是,《瓦尔登湖》正是海子所钟爱的读物,临死时还带在身边。由此可见,梭罗隐居瓦尔登湖,给海子创作这首诗带来启迪。仔细比较两首诗,我们不难发现:它们同是隐逸情怀的抒写,但是内涵有深浅之别。
首先,二者的起句“从明天起”和“如今我要起身前去”非常相近,同属于愿望的表达,但是叶诗结尾处“人行道的灰色”一句揭开了灰暗现实的一角,海子的诗则不露圭角。相比之下,后者的艺术手法显然更高一些;但是,这对我们准确把握海子诗歌的意旨也带来某种困难。
其次,“喂马,劈柴”和“种豆,养蜂”,两位诗人对乐园场景的想象,何其相似乃尔!不过,二者的重大区别在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体现了海子心灵的多重“撕裂”,而这是叶芝诗歌所不具有的。具体说来如下:
第一,表层情绪与深层情绪的“撕裂”。
从表层词句看,海子诗歌情绪欢快、明朗,呈现一种积极向上的乐观主义精神,而实际上,该诗的深层情绪是一种浓到骨子里的悲怆。从诗中的三个祝愿看:“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它们恰好是海子所渴求而得不到的。幸福在别处,而不属于自己,试想他心中该是多么痛心啊!值得玩味是“你”,单数而非复数。“你”是谁呢?随便某个阅读它的读者吗?从泛指角度讲,这么解读未尝不可,但是笔者以为,“你”首先指他的初恋情人B,因为“抒情的一切,无非是为了那唯一的人,心中的人”。材料显示:1989年3月17日前夕,B女士从深圳回到北京,顺便回母校看望了海子等老师。B女士的出现以及她即将随夫移居美国的消息,无疑成为海子心灵伤口撕裂的情感诱因。3月17日,教研室同事们搞聚餐,心情寂郁的海子借酒浇愁,不知不觉就喝高了,他对同事讲了与B女士交往的情事,其中一些涉及隐私。次日酒醒后,海子感到很对不起她,就一再向同事们打问:昨天我是否讲了关于B的什么不妥的话?同事们安慰他,说没有,但是他一再追问。四天后,海子的朋友苇岸听到有人叩门,他开门一看,只见海子满脸憔悴地站在房门前,很悲戚地冲他吐出一句:“我差点死了!”[50]
对于纯真的诗人海子,永失我爱的伤痛真是难以弥合的。与幸福绝缘的海子一方面祝福他昔日的恋人,另方面却抱定自杀的念头,这难道不是一种心灵的“撕裂”吗?必须指出的是,在诗中海子将B女士称作“陌生人”——“陌生人”作泛指理解自然也可以,不过首先指的是B女士,这是毋庸置疑的——委实是大有深意的。B女士与海子的情义已然失去。不难想象,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俩的最后交谈是客气而矜持的,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聊了一会儿,彼此就不欢而散了。她并不理解海子的诗歌事业,两人不再心心相映,而是彼此隔阂,形同陌生人了。但是,天性善良的海子在自己的诗中,对即将远涉重洋的她,依然给予真诚的祝福!
第二,“今天”与“明天”之间的“撕裂”。
从今天(现实)看,海子的事业、婚姻和世俗生活样样失意,通往明天(理想)的桥梁已然坍塌。拿事业来说,他不满足于当写些“小诗”的抒情王子,而向往着成为抒写“大诗”的诗歌王者。结果却很不妙,他宏大的诗歌抱负迭连遭遇挫磨。1987年,在北京西山诗会上,海子饱受非议;不久,又遭遇“幸存者俱乐部”圈内诗人的指责;又过不久,再次遭遇来自四川一位诗友的攻击。这些打击,使心灵脆弱的海子在骆一禾面前哀哀恸哭了一场。“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泉涌。”[51]古人这种怆怀,想必他是深有体悟的。这时海子实际上意识到:成为诗歌王者,对于他是一项今生无望的事业。
第三,海子与亲人之间情感的“撕裂”。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而“今天”的现实是:贫寒的家庭原本期望身为长子的他能给家里提供经济资助,但是他只给家里买过一台14英寸黑白电视,寄过一两回购买种子的钱,给弟弟付过为数不多的学费,这自然满足不了父母对自己长子的殷切期待。家人不理解海子的诗歌事业,亲情自然就出现裂痕。当海子提笔给亲人通信,与他们求得沟通与和解时,他陈说自己“从明天起”将放弃做诗歌王者的抱负,学着追求另一种“幸福”,即所谓尘俗幸福,做个“隐不绝俗”的海滨隐士。这时候,他心灵难道没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吗?
第四,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撕裂”。
如上所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茵尼斯弗里湖岛》分别是两位诗人25岁的作品,但是前者是海子晚期代表作,也是他一生的总结性作品;后者虽然很有名,却只是叶芝早期的一首代表作。这个区别,是意义重大的。此外,绝不可忽略的是,在写作该诗的同时,海子还写下《黑夜的献诗》、《春天,十个海子》、《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等多篇关于黑暗、关于死亡的作品,它们共同构成该诗的“底色”和“背景”。从表面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描绘的是纯然一派春天的秀媚景致;但是,它实际上展现的并非春天的现实图景,而是一幅处于生命危机关头的诗人的心灵图景,其中交织着光明与黑暗,二者在搏杀,在撕裂。当诗人高唱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此刻心灵却有个伴音在说:“你无法做幸福的人”;当诗人高唱着:“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心灵伴音却说:“这个‘只愿’你将永远无法兑现”!从大地、从诗人心灵深处升起的“黑暗”,终于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这象征着死亡终于从精神上降服了诗人的生命。接踵而来的自杀事件,不过是必要手续的办理。“海子对她说:‘你的头发垂下像黑夜。’”这是朋友追念海子时提及的一件往事。倘若海子确曾这么讲过,那么“黑夜”意象又成为他情人的喻指了:仿佛情海里捞起的一把双刃剑,海子燃烧地痴恋着她,又伤心地因她而死。
总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传达了海子的隐逸情怀和心灵的“撕裂”。实际上,它既是海子诗歌创作历程的总结,又是海子留给世人的诗歌遗嘱。在海子诗歌创作中,这首诗歌是极其重要的,相当于《麦田上的群鸦》在凡高绘画创作中的重要性。
    四、因飞得太高而陨落
海子自成体系的诗学观中有一个独特理论。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海子将诗人分为两类:一是体现伟大的人类精神,成为“人类的集体回忆或造型”的亚当型宗匠,他们是诗坛之王,代表人物有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另一类是从亚当挣脱出来的夏娃型诗人,也叫浪漫主义的王子型诗人,代表人物如雪莱、普希金、叶赛宁、荷尔德林、韩波、狄兰……海子以中国古代皇子夺嗣,成者继位败者不得善终的奇特眼光看待这些具有纯洁气质的浪漫主义才子:“(他们)一直由自由的个体为诗的王位而进行血的角逐……正如悲剧中,最优秀、最高贵、最有才华的王子往往最先死亡。”[52]故事的完美结尾是强求不来的,因为“一切死于中途”。于是,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海子发出如下悼叹:
他们是同一个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肉体、不同文字的呈现、不同的面目而已……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壮丽的诗篇。他们悲剧性的存在是诗中之诗。他们美好的毁灭就是人类的象征。
对于诗化人生的浪漫主义诗学原则的践履,使海子的心灵深处催生出浓郁的生命悲剧意识。因而,悲剧结局成为他无法逃脱的宿命。海子自命为浪漫主义王子型诗人。不过,日益勃勃的创作野心使海子不满足于当一个陈思王曹植那样郁郁而终的王子,于是开始他新一轮的“青春远行”。这是海子最后一趟“青春远行”。和以往的远行不同,这趟要去的地方比遥远的西藏还遥远,而且危险系数极大,“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远方》),裹含着“死于中途”的莫大危险。但是,尽管充满着危险,海子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远行计划;相反,他的灵魂甚至渴望这种冒险,连受伤和死亡也丝毫不能动摇他的坚强意志。在《天鹅》中,他这样写道:
有一只天鹅受伤
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
她已受伤。但她仍在飞行
    在《天才》中他又写道:
轻雷滚过的风中
死者的鞋子,仍在行走
田纳西·威廉斯说过:“每当我拿起一只鞋,想到人生短促和自己无所作为,就感到不寒而栗。鞋要来有什么用?只有穿在旅行者脚上才有用。”[53]海子写这首诗时,想必读到了这句话?海子这次“青春远行”,并非指称任何空间意义上的远行,而是一次诗学历险,即由王子型诗人向诗歌之王的飞升。诗人海子凭着青春的激情、执拗和锋芒热切地追求诗歌王位,以实现“从夏娃到亚当的转变和挣扎”[54]。尽管明知这目标对他来说“可望而不可即”[55],对于诗歌王座的痴痴贪恋却使他变得牛心左性,大有不顾一切的劲头。在《夜色》里他写道: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诗中的“夜色”显然具有象征意义,“三次受难”是海子自比耶稣的诗意表达。
虽然虚荣心曾诱使海子干过私自封王的小把戏,陶醉于虚幻的自我想象里。例如,在短诗《秋》中,他傲岸地自我加冕称王:“秋天深了,王在写诗。”不过俗话说得好:“偷着锣儿敲不得。”这种不光彩的小把戏,海子只能偷偷玩上一把。但是,这回他要来真格的。他用于角逐诗歌王座的是一部长诗,总题《太阳》,接近完稿的作品共有七部。按照骆一禾在《“我考虑真正的史诗”——〈土地〉代序》中的排列,题目依次如下:
一、诗剧《太阳》;
二、诗剧《太阳·断头篇》;
三、诗剧《太阳·但是水,水》;
四、长诗《太阳·土地篇》;
五、第一合唱剧《太阳·弥赛亚》;
六、仪式和祭祀剧《太阳·弑》;
七、诗体小说《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西川在编辑《海子诗全编》时将《但是水,水》抽出来,另补入《大扎撒》残稿。在《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中,燎原根据自己的理解,将西川所列的顺序又重新作了调整。
在谈及《太阳·七部书》时,骆一禾这样评说:
《七部书》的意象空间十分浩大,可以概括为东至太平洋沿岸,西至两河流域,分别以敦煌和金字塔为两极中心;北至蒙古大草原,南至印度次大陆,其中以神话线索“鲲(南)鹏(北)之变”贯穿的……他在结构上借鉴了《圣经》的经验,包括伟大的主体史诗诗人如但丁、歌德和莎士比亚的经验。[56]
从创作心态来说,海子声称“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草原上》),事实上,后两点他根本没有做到。虽然海子的青春才情焕发,灼目光彩弥漫四溢,但是他缺少生命充分展开之后的那种丰盈和厚重。一个如此年轻的诗人,创作生涯短短七年,可他除了创作大量的抒情诗,竟还创作了七部长诗,其心态难道不是浮躁反常吗?歌德曾深为维克多·雨果的粗制滥造感到惋惜:“他那样大胆,在一年内竟然写出两部悲剧和一部小说,这怎么能不愈写愈坏,糟蹋了他那很好的才华呢!”[57]海子的胆大胡为,难道不甚于雨果吗?歌德凭着过人的才气和青春的激情,在短短四周内写出《青年维特的烦忧》;但是,为什么迟至75—82岁,直到饱经人世沧桑之后,才完成史诗性巨著《浮士德》第二部?不就是局囿于经验阅历的掣肘嘛!海子那么崇敬歌德,自称“现在和这两年,我正在向歌德学习精神和诗艺”[58],但是对于他的上述忠告,海子为什么置若罔闻呢?海德格尔断言:“人不仅在本性上比动植物更大胆,而且有时‘比生命自身’更大胆。生命此处指存在物的存在:自然。人有时比冒险更冒险,比存在物的存在更充分地存在。”[59]这番高论剥落形骸,至清醒世,全然适用于海子。
除此以外,笔者看不出《七部书》之间有严缜邃密的逻辑结构。试问:谁能说清楚其准确篇目和正确排序呢?海子把几个支离破碎互不关联的东西硬塞进《太阳》这个总标题下,难道没有三凑六合之嫌疑吗?海子这样阐述长诗《土地》的立意:
在这一首诗里,我要说的是,由于丧失了土地,这些现代的漂泊无依的灵魂必须寻找一种代替品──那就是欲望,肤浅的欲望。[60]
倘若这部长诗意旨仅止于此的话,私以为,早在1922年它就被英国诗人艾略特写进《荒原》这部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奠基作了,海子过半个世纪后再来重写它,是否确有这个必要呢?关于史诗创作,海子有一个纯属谵妄的宏阔酝构。在回顾了人类早期诗歌最高成就即“人类的集体回忆或造型”(他枚举了《旧约》、《古兰经》、荷马史诗、印度两大史诗等)之后,海子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欣喜若狂地作出如下诗学预言:
当代诗学中的元素倾向与艺术家集体行动集体创造的倾向,和人类早期的集体回忆或造型相吻合——人类经历了个人巨匠的创造之手以后,是否又会在二十世纪以后重回集体创造?![61]
尽管骆一禾等诗人极力推崇海子这个宏阔的酝设,但是,比照波德莱尔关于史诗的以下论述:
从美学上说,我们觉得史诗是一种反常。很可能在古代产生过一系列抒情诗,后来由编纂者联缀成史诗。但是,一切史诗的意图显然出于一种对艺术的不完善的感觉。艺术的不正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最强烈的意义上说,一首长诗是否真地流行过,这是很值得怀疑的。[62]
私以为,海子的上述预言,左不过是一些热昏的胡话。
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安泰俄斯之所以有非凡的力量,其奥秘在于脚踏坚实的大地,一旦他的双脚离开大地,死期便接踵而至了。海子固然是天才,不幸的是犯下一个与他相同的错误。在抒情短章里,诗歌王子海子热衷于驰骋想象,描写一种虚幻的飞升。例如,他在《黎明:一首小诗》中写道:
黎明
我挣脱
一只陶罐
或大地的边缘
他在《单翅鸟》中写道:
单翅鸟为什么要飞呢
我为什么
喝下自己的影子
揪着头发作为翅膀
离开
在后期的长诗创作中,海子摒弃了前期诗歌创作中“以梦为马”式的大地跋涉,而是全然凭着“以梦为鸟”(这是笔者对其后期长诗创作特征的总体概括)式的超验想象,进行玄虚虚的艺术创造。在《太阳·诗剧》中,海子这样写道: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在《太阳·断头篇》中,海子吸收叶芝《丽达与天鹅》的营养,写出如下诗句:
猛地,一只巨鸟轰然离你身体而去
巨形火轮滚动,我的火光覆盖着你们:
一些睡熟的肉团,一些行动的天体
我巨形身子消灭了一些路程
宇宙拉扯着我的肉体和火光
在飞在长在扭曲在膨胀
他在《太阳·土地篇》中写道:
我总是拖带着具体的  黑暗的内脏飞行
我总是拖带着晦涩的  无法表白难以言说的元素飞行
由此可见,后期的海子实际上是以青春为赌注在进行一场诗学冒险,他所力不胜任的。1879年10月28日,托尔斯泰在日记中谈到自己因受挫而折翅的生命体验,声称自己的伤翅将会痊愈,“我将奋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63]
罗曼·罗兰就此评论说:
托尔斯泰曾不止一次地折断翅膀,摔落地上。但他始终坚持不懈。他重新飞起。他振动着两只有力的翅膀翱翔在“广袤深邃的天穹”,其中一个翅膀是理智,另一个翅膀是信仰。[64]
较之深沉博大的列夫·托尔斯泰,海子确实显得太年轻、太嫩稚了。一方面海子缺乏坚定的信仰,另方面他常感情冲动而理智欠缺。遭遇精神苦闷的托尔斯泰不止一次地想过自杀,但是他终究能挺过道道难关。凭着“理智”和“信仰”这一双强力的翅膀,继而振翮起高飞,到达“很高很高的地方”——一个令世人惊叹不置的崇高境地。反观诗人海子,却在人生的中途不幸折翅,永远地终止了他的翔飞。个中原因,难道不发人深省吗?我不禁想起一个古希腊传说——一个因飞得太高而陨落的青年的传说:
流落在克里特岛的艺术家狄达洛斯思念故乡雅典,他不顾国王米诺斯的拦阻决心冒险逃走。为此,他搜集鸟的羽毛,用线缝蜡封的办法做了两副鸟翼。狄达洛斯将小鸟翼缚在伊卡洛斯身上,谆谆叮嘱儿子说:
“儿子啊,可得牢记:若是飞得太低,鸟翼沾到海水会变沉重,你会被拽进大海;若是飞得太高,翅膀上的羽毛会因靠近太阳而着火。”
青年伊卡洛斯点头表示明白。跟着自己父亲,他兴高采烈地飞呀飞呀,但是不久就骄傲起来。这个虚骄自负的青年忘却父亲的至叮至嘱,竟然操纵鸟翼朝着高天翩翩翔飞。于是惩罚猝然降临:灼烈的阳光在一瞬间烤化了封蜡,鸟翼纷纷扬扬披散开,他一头栽进汪洋大海。就在那一瞬间,大海无情地取走他的青春和生命。
这不正是海子这只“青春的单翅鸟”悲剧命运的真实写照吗?
参考文献:
01.海 子:《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97年版。
02.崔卫平:《不死的海子》,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
03.张 炯:《新中国文学五十年》,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04.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05.(德)爱克曼辑:《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06.(法)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07.燎 原:《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
08.辜正坤:《世界名诗鉴赏词典》,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09.(法)罗曼·罗兰:《名人传》,陈筱卿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版。
10.(德)海德格尔:《思·语言·诗》,彭富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语文教育家悠哉给总理大人的信
尊敬的总理大人:
您好!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秋荣,笔名悠哉,男,1965年生,现为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升教授无望),北京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燕园梦》等,学术专著《海子诗歌研究》、《小说家的形而上学》等。
悠哉长期活跃于“天涯虚拟社区”、“北大中文论坛”等网站,也算赫赫留虚名焉:我号称“中国文学大师”,创立“中国潜作家协会”并颁发每年一次的“悠哉文学奖”。热衷文学创作的同时,悠哉潜心从事语文教学改革实践,创立了“悠哉教学法”体系,是国内有建树的语文教育家。今日给总理大人写信,就与我的后者身份有关。
事情是这样的:悠哉创立“悠哉教学法”体系后,给北京教育学院领导、全国中学语文学会、北京市教委等领导多次写信,一是推介“悠哉教学法”体系,二是就中学语文教学存在的问题提建议,促改进。这种做法,我已经持续多年。《“悠哉教学法”为北京教育学院的培训事业提供正能量》、《推广“悠哉教学法”,切莫跪着教鲁迅》、《关于改正“小说三要素”谬说和〈桃花源记〉的文体定性,语文教育家悠哉给全国中学语文学会会长的公开信》……就是部分信件的标题。
拿上述末了这封公开信来说吧:
长期以来,《语文》教科书这样告诉中学语文教师:“小说有三要素:人物、情节、环境”,中学语文教师在课堂上又昏懵地转述给中学生。经过悠哉论证,小说有五要素:语言(高尔基称:“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人物、结构、环境、虚构。至于“情节”,它原是戏剧的一个术语,后被引进小说的领域;但是,许多小说——例如《孔乙己》等——因其冲突弱化,就不具有情节了,而仅存一个故事而已;“结构”则因其不可或缺的地位,成为小说的必备要素;至于“虚构”,又称“叙事虚构”,定义了小说的本质。理解这个学术问题,关键在于:
(一)“故事”≠“情节”。譬如说吧,莫言的瑞典演讲《讲故事的人》就不能改称《讲情节的人》,可见二者绝非一码事情。很不幸的是,《语文》教材编写者和广大语文教师将它们混为一谈,笼统而含混地称作“故事情节”。“故事”可以分为两种:一是真实的,即散文所讲述的,二是虚构的,即小说所讲述的。中学生应当学会区分“真实”与“虚构”,这是《语文教学大纲》的规定,语文教师岂能视而不见,胡教乱教一通呢?
    (二) “虚构”是小说区别于散文的关键,岂能将它撇在小说诸要素之外呢?试问:语文教师撇开“虚构”来教小说,怎么能够教得好呢?何谈让中学生欣赏小说呢?“虚构”的奥秘全在于三个字:想象力。语文教师不能剪斫孩子们的想象力的翅膀,偏偏我们的语文教师就这样做了——他们把“虚构”的玄怪小说《桃花源记》讲成了一篇杂记类的散文,教学效果于是馊掉了其原汁原味,孩子们享受不到小说虚构所带来的丰沛美感,原作内含的虚构想象力,无形中给抹煞掉了!
《桃花源记》是一篇玄怪小说,而不是古代散文,这个学术问题已在我卓越的学术论文《〈桃花源记〉:魏晋时期最伟大的玄怪小说》得到论证,该论文附录于“公开信”中,偏偏会长大人不识货,在回信中声称“以学术界通行的说法为准”,弃而不用我的英断。问题的症结在哪儿呢?却原来,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等著作中,没有将《桃花源记》纳入“志人小说”和“志怪小说”之列,而是视作一篇杂记类的散文。鲁迅的原话如下:
幻设为文,晋世固已盛,如阮籍之《大人先生传》,刘伶之《酒德颂》、陶潜之《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皆是矣,然咸以寓言为本,文词为末,故其流可衍为王绩《醉乡记》韩愈《圬者王承福传》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等,而无涉于传奇。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上)
鲁迅认为《桃花源记》“寓言为本,文词为末”,“无涉于传奇。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分明是个天大的学术误识!因为它文采斑斓(而非“文词为末”),诚乃玄怪小说的顶级佳作(而非与“志怪”无涉)。关键在于,鲁迅昏了头了:他没搞清“小说”(fiction)的本质就是“虚构”(fiction),而不是别的什么。后辈学者昏头地跪倒于鲁迅脚下,顶礼膜拜他的学术误识,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才死活不肯将《桃花源记》认定为一篇玄怪小说。广大语文教师惯于拿香跟拜,遵命办事,也就教不出它的真味道来。唉唉,怅叹复怅叹!
语文学界竟是如此情形尴尬,悠哉做摇首蹙眉科,沉忧耿耿。
或问:你忧心什么?
答曰:忧心中国的语文教育啊!
我渴望为它尽一份力,做一些事——摒除空谈迂论,做些实实的事情。
以上这些上书,皆可归于往事矣。
尊敬的总理大人!今日悠哉修书叨扰您,诚为如下一件要事:
杜甫名诗《登高》乃是高中语文教材的经典,悠哉负责“绿色耕耘”语文教师培训项目,下校评课中竟然发现:语文教师墨守故言,于是都教不好它!其第二句“渚清沙白鸟飞回”和第八句“潦倒新停浊酒杯”,全都讲错了!追根溯源又发现:千年以来学者把《登高》都解错了!于是,除了语文教育家悠哉,中国没有第二个教师教得好杜甫这首千古佳作。
这个问题牵涉面太大了!真的是泼天大啊!
它牵涉到:首先,权威的《杜甫全集校注》关于该诗的注解,必须得作废;其次,《唐诗三百首》各版本关于该诗的注解,统统得作废;第三,《中国文学史》关于该诗的解释也得作废;第四,《语文》教科书关于该诗的注释也得作废;第五……
但是,凭着悠哉的个人能量,无论如何办不成这些事的。
怎么办?怎么办?
无奈之下,悠哉只好硬着头皮给总理大人上书,渴盼您忙百忙千中抽暇过问一下此事:一是组织专家审查悠哉的这个学术成果,看看是否果真站得住脚;二是经确认成立后,尽快公布审查结果,责令出版部门落实修改相关的著述。
南宋的辛弃疾忧心如焚,曾上书《美芹十论》,惜哉朝廷不予采纳,铸就千古之遗恨。悠哉愿将此信称作“美芹新篇”。
翘首渴盼总理大人的回音!
             《燕园梦》作者、语文教育家悠哉
                某年某月某日写于北京悠哉庐
附我的学术论文:
         千年以来学者把《登高》都解错了
             ——杜甫《登高》新解
                             杨秋荣
    摘要:《登高》第二句的“渚清”应解释成“江上的沙洲一片凄清、一片冷清”;“沙白”应解释成“沙滩上空无所有”;“鸟飞回”应解释成“鸟回巢”;“潦倒新停浊酒杯”应解释成“因生计潦倒、生活贫窘而停杯罢饮”。
    关键词:杜甫  登高  悲秋  新解
    杜甫的七律《登高》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占有崇高地位,明朝胡应麟推许为“古今七言律第一”(《诗薮》),清朝杨伦称誉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杜诗镜铨》)等等,乃是学界共知的。《登高》还是高中《语文》教科书必选的定篇。全诗如下: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笔者经研究发现:千年以来,历代学者把《登高》都解错了!谬误可笑地因袭流传,一直流传到了今天……
   一、梳理《登高》的创作日期:并非写于重阳节
    杜诗的注释版本极多,历代皆有。幸运的是,萧涤非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煌煌十二巨册,已经问世了。其中历代关于《登高》的有价值的评论,都已经搜罗了。依赖这部大著,参阅其他著述,笔者首先就历代学者对《登高》的解释作一个概要的梳理。
无可否认,早在宋朝时期,赵次公在《杜诗先后解》中将杜甫夔州所作五首诗强行合并,改题《九日五首》,该诗成为其第五首,就属于一次重大的学术误判。这一点,已为清朝学者石闾居士所指出。[65]原来,九月九日是重阳节,自古有登高的习俗,杜甫此诗既然题为“登高”,想当然地与重阳节瓜葛上了。于是不幸得很,一个致命的学术误判就这样造成了!
明末的高棅认同上述误解,在《唐诗品汇》中将《登高》题目妄改为《九日登高》,再一次误导了后人。[66]
明末清初的张溍在《读书堂杜工部诗文集注解》中认同赵次公的误判,并且对钱谦益的做法甚是疑惑,特地标明一句:“钱本改此首题为《登高》,何故?首四句概言九日远景,确是夔州九日,那不动。‘登高’二字切九日。”[67]由此看来,钱谦益看出《登高》于“九日”作,是解不通的。
稍晚的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认同“夔州作”的传统见解,却不赞同九月九日重阳节所作,因此未敢下此断语。[68]虽有邓绍基主张“广德元年梓州作”的别见,也不占主流地位。也就是说,《登高》作于九月九日重阳节,地点是夔州,年份是大历二年,成为了主流学术观点。
进入现当代,学者们只顾拿香跟拜,这个学术错误就被一再复制,因循沿袭直至今天,简单枚举如下——
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这诗约代宗大历二年(767)杜甫流寓夔州时重九登高所作。诗中写江边秋景,意境雄浑开阔,惟感伤过甚,结尾处,情调不免低沉。”[69]
周勋初主编《唐诗大辞典》:“此诗为重阳节登高所作。”[70]
顾青《唐诗三百首》:“此诗作于大历二年秋,杜甫在夔州之时,写客居异乡、重阳登高的观感。”[71]
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大历二年秋在夔州作。登高:旧时风俗,重阳节有登高之事。”[72]
……
也有注明其创作年份,却未明确作于重阳节的,在学术界仅占偏席,简单枚举如下——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未断语写于何年何日,仅仅释首联曰:“二句从大处写秋景。”[73]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诗选注》:“这首诗大约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的秋天,当时杜甫在夔州。”[74]
类似的说法还有,以上二书是代表。秋天可以分为“初秋”、“仲秋”、“暮秋”,它们仅说描写了“秋景”且作于“秋天”,在时间界定上故意地模糊化,体现出治学态度不严谨,生怕往细里说会露出马脚来。
个别有识之士于是明确否定该说法,例如封野的《杜甫夔州诗疏论》就写道:“三、四句进一步强化深秋肃杀景象。”[75]管又清注解的《唐诗三百首》主张:“这首诗通过诗人登高的所见、所闻、所感,描绘了深秋的景象,抒发了诗人半生艰难的身世之感。”[76]
奇怪的是,萧涤非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201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仍然注明“大历二年九月九日作”[77],隐去业已出现的学术争议,执拗于传统之旧见。这就很不应该了。在该书“前言”中,主编萧涤非先生写道:
“该书编撰宗旨,以严谨科学态度,力求集前代治杜成果之大成,吸收近人研究成果,精审慎取,参酌己见,撰成一部编录谨严,校勘审慎,注释详明,评论切当,附录完善,带有集校集注集评性质之《杜甫全集》新校注本。”[78]
倘若对明显的学术分歧视而不见,弃而不录,何谈它的“集大成”呢?萧涤非先生于2007年去世,主编工作由他弟子接管。看起来,这与他弟子所持的学术观点有关,其观点是恪守通行之说。
笔者主张《登高》不可能作于大历二年的九月九日重阳节,而是作于该年的深秋(或称暮秋、晚秋)。如上所述,秋天可以分为“初秋”、“仲秋”、“暮秋”,重阳节正是金秋送爽的时节,相当于公历10月初,适宜于郊游和采摘,故此有“重九登高”的习俗。它与诗中“风急”和“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景致并不吻合,杜甫《登高》怎么可能写于这天呢?
也许有人辩解说:夔州地处三峡地区,山地多风,故九月九日重阳节也会有“风急”的现象,呈现“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景致。笔者认为否,谬识哉!树木落叶乃是霜降时节的自然现象,怎么可能因为山风刮起就萧萧纷坠呢?
也许又有人辩解说:诗题《登高》,而九月九日重阳节别称“登高节”,它当然作于此日喽!笔者断然曰:此亦谬识哉!该错误在赵次公那儿就犯下了。如前所述,大历二年的九月九日重阳节,杜甫确实登高了,并写下《九日》等四首诗,该诗如下: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
将《九日》与《登高》比照阅读会发现:前诗的“重阳独酌杯中酒”与后诗的“潦倒新停浊酒杯”是矛盾的,它们不可能作于同一日。偏偏赵次公审读时较为粗心,径自将它和四首诗归并一处,硬扣上《九日五首》的总标题,洵属大大地欠妥当。张溍所谓的“‘登高’二字切九日”,竟是瞒过后人的一大学术谬说!它既可以切九日,亦可以不切九日;杜甫既然独自登高,理当属于后一种情形。
比照杜甫作于夔州的组诗《秋兴八首·其三》的首联“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可证杜甫外出“登高”眺览不必非在重阳节这天,其实他是日日须走一趟的。
反过来试想一想:假若《登高》果真作于重阳节,那么情形又会怎样呢?首先,诗中所写的“独登台”不可能出现,而应作“众登台”才是:既然是登高的佳节,夔州老少一齐去登高览胜,节日的热闹气氛才出来了。其次,急风呼啸、落叶萧萧的秋日显然不适宜室外活动,古人竟将一个萧瑟凄冷的秋日确定为重阳节,这岂不是太荒唐可笑?
总之,古人将《登高》定于重阳节所作,缺乏充足的学术证据,理解上严重地出现偏差,这个偏差极大地误导了后来学者,铸就中国学术的一个千年笑柄;后来学者因袭盲从,缺乏起码的学术审辨力,铸就中国学术的又一千年笑柄。
  二、“渚清沙白”作何解释?千年以来学者没读懂
杨万里在《诚斋诗话》里说:“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79]既然杜甫号称“诗圣”,《登高》又号称“古今七言律第一”,那么,我们称它为一首“句句奇、字字奇”的千古奇诗,应当说得过去吧?
奇怪的是,笔者翻遍杜诗各个选本,翻遍《唐诗三百首》各家对《登高》的注释,注意到这么一个现象:关于“渚清沙白鸟飞回”的解释,几乎等于空白!兹列举代表性的几家注释如下——
(一)仇兆鳌《杜诗详注》:先引述王褒诗:“对岸流沙白。”次引述《楚辞》:“鸟飞还故乡。”然后释曰:“此联每句各包三景。”[80]此话固然没有错,问题在于:“渚清”何意?“沙白”何意?杜甫为什么要写这两个意象?得不到解答。
(二)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此句无注,这能叫“详析”吗?
(三)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就此无注。
(四)萧涤非《杜甫诗选注》就此仅注一句:“回,回旋。”[81]
(五)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诗选注》就此仅注一句:“渚,水中的小块陆地。”[82]
(六)顾青编注《唐诗三百首》就此注了两句:“渚,水中小洲。回,回旋。”[83]
(七)管又清《唐诗三百首》(注解本)就此注了两句:“渚,水中的小洲。回,回旋。”[84]
(八)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就此注了两句:“渚,水上沙洲。在巫峡登高,故闻猿啸;下临长江,故曰沙洲白。”[85]
(九)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既称“注释详明,评论切当”,对于此句阐释理应最详尽,如下:
    渚,水中小洲。回,回旋也。巫峡多猿,鸣声甚哀,所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也。“风急”二字紧要,猿哀、鸟回、落木萧萧、长江滚滚,皆从此生出。汪灏曰:“风急天高,从大处写,从空际写,猿一物,从小处实处衬,七字中自为伸缩。”又曰:“江上多洲,界画井然,曰清。沙,渚旁水底之沙,秋水无尘,沙更明澈。”“渚清沙白,大处写。鸟字,无论众鸟、独鸟,皆从小处衬。”仇注:“此联每句各包三景。又杜诗:‘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独夜旅魂惊。’句中亦含三折。元人诗云:‘落日乱鸦红树老,断云孤雁碧天长。’句法相似。其写深秋景色,最为工肖,但语近悲凉,不如杜句之雄壮高爽也。”[86]
    细审以上列出的九条注释,最有用的自是最末一条,其中汪灏的《树人堂读杜诗》解释“清”、“白”二字是:“江上多洲,界画井然,曰清。沙,渚旁水底之沙,秋水无尘,沙更明澈。”前人都未能解释明白,这是无疑的了——
理由一,王国维《人间词话》曰:“一切景语皆情语。”杜甫给出“渚清”、“沙白”、“鸟飞回”三个意象,究竟要抒发他的什么情感?要么是,前人没有想明白,因而缺少注释;要么是,他们自以为搞懂了,因而不需要加注释,但其实并非真明白。
理由二,杜甫自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既然《登高》是一首奇诗, “清”、“白”二字必定含有蕴奥;前人已有的解释都太稀松平常,因而极大地浅化了、矮化了我国的诗圣。
理由三,每个意象并非孤立的,而是彼此勾连,胡应麟称“一意贯穿,一气呵成”。所谓“一意”,指各行诗、各意象的情感脉络很顺畅,如同古人书法的“行气”,讲究“笔断意连”。若按前人已有的见解,首联与颔联之间的情感脉络就断掉了。
理由四,理解每个意象,必须围绕着、紧扣着“悲秋”主题来展开;脱离了它,甚至忘却了它,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前人给出的解释:“江上多洲,界画井然,曰清。沙,渚旁水底之沙,秋水无尘,沙更明澈”,“下临长江,故曰沙洲白”等,均与“悲秋”主题无关,没有多大意义。
理由五,查慎行在《瀛奎侓髓汇评》中评《登高》:“七律八句皆属对,创自老杜。”“渚清”对“风急”,“沙白”对“天高”,若照前人的理解,则不成佳对矣!杜甫自称“老来渐于诗律细”,对于平仄、押韵、对仗,精细地琢磨过;偏偏千百年来学者太心粗,悟会得欠澄欠透!
        三、笔者对“渚清沙白”作出全新解释
核查《古汉语常用字典》,对于“清”字有这么一条解释:
    ⑧〈形〉凄清;冷清。《小石潭记》:“以其境过~,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笔者找到了!于是给出“渚清”的解释:江上的沙洲一片凄清、一片冷清。
核查《辞源》,对于“白”字有这么一条解释:
    ⑧〈形〉空白,空无所有。
笔者找到了!于是给出“沙白”的解释:沙滩上空无所有。
联系杜甫同期作于夔州的《秋兴八首· 其三》,首联是“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据此我们不难判断,杜甫每天都要到江边高处的楼阁上转悠。悠哉有句名言:“做学问的灵气来自飞动的想象力。”我们试着想象一下,在写作“渚清沙白鸟飞回”时,杜甫脑海里存留着往日的江畔记忆:无风的晴日里,江渚、沙滩上鸥鸟翩飞,“沙暖睡鸳鸯”之类的;还有人的活动:行船(上行船须依靠纤夫的拉拽)、打鱼、捣衣……而今日呢?急风呼啸,落叶纷飞,改成了一片凄凉景象:江渚上一片凄清!沙滩上空无所有!
从“清”、“白”二字的新解,我们可以看出诗圣杜甫惊人的遣词造句能力!只有作这样的解释,才能切合全诗“悲秋”的主题。
古往今来,杜甫研究专家无数,他们都没品出其真味,辜负了诗圣戛戛独造的艺术匠心。《登高》的确是一首千古奇诗,遗憾的是:千年以来,学术界尚无第二个透澈理解它,除了杨秋荣!
         四、笔者对“鸟飞回”也作全新解释
将“鸟飞回”的“回”字解释为“回旋”,乃是古人给出的解释,后人一直因袭沿用下来。最为典型的是,萧涤非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就赫然这样写道:“回,回旋也。巫峡多猿。鸣声甚哀,所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也。”[87]
由于笔者将“渚清沙白”作了全新的解释,因而相应地,末尾的“回”字也应该作全新的解释——“回巢”。
为什么要作“回巢”的新解?
笔者答曰:将“渚清沙白鸟飞回”的整句诗意疏通一下,就必然要求这么解释。试想想吧:
首先,既然江渚上一片凄清、一片冷清,沙滩上又是空无所有,那么鸟(不管是独鸟还是众鸟)又岂能顶着呼啸的急风而打着旋子?
其次,解作“回旋”,对“悲秋”的主题有什么意义呢?没什么意义嘛!
第三,倘若将首句的“猿啸哀”看成“猿哀啸”之倒装,那么次句的“鸟飞回”就可视作“鸟回飞”之倒装。于是我们豁然洞悟杜甫锤炼语词的良苦用心,不禁击掌连发赞叹道:“前者写猿发出凄哀的啸声,后者写鸟扇翅往巢里飞去,对仗得何其精妙啊!”
第四,将“回”解释为“回巢”,更可领会诗圣杜甫的诗心:人被无情的地心引力牢牢束缚住,不能像鸟那般自由自在地扇动双翅,这对于衰病之翁杜甫是怎样的羡慕啊!鸟可以自由地飞回巢去,杜甫却只能“万里悲秋常作客”,这又是怎样的一种生命痛苦的有力反衬!“反衬”,可以起到心理上的强化效果,其明显的美学功能历来为艺术家所青睐。杜甫就使用了反衬的手法:人们常说“客随主便”、“客居他乡”,从中不难品出“客”字所具有的被动性和无奈感。人作为万物之灵长,竟然不如小鸟能左右自己命运,这是多么深沉厚重的哀感啊!陶渊明在《岁暮和张常侍》中写道:“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厉厉气遂严,纷纷飞鸟还。”《登高》写于一个急风呼啸、落叶萧萧的深秋日子,杜甫目睹了类似“纷纷飞鸟还”的景致,这才吟出千古奇句“渚清沙白鸟飞回”,可谓深得沉郁顿挫的情致韵味。
    五、笔者对“潦倒新停浊酒杯”也作全新解释
早在明末清初,朱鹤龄在《杜工部诗集辑注》中释曰:“时公以肺病断酒。”[88]仇兆鳌引唐汝询《唐诗解》:“唐解:久客则艰苦备尝,病多则潦倒日甚,是以白发弥添,酒杯难举。”[89]可知此说由来久矣,而且占据主流学术观点后就一直无人批判质疑,以致因袭沿用到今天。例如,管又清注解《唐诗三百首》于2013年问世,赫然这样写道:“当时杜甫因肺病戒酒。”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晚一年问世,也这样注释:“潦倒,犹衰颓,因多病故潦倒。《秋日夔府咏怀一首韵》所谓‘形容真潦倒’是也。”[90]
笔者的见解是:杜甫在“形容真潦倒”中将“潦倒”用于描写形容,并不等于“潦倒新停浊酒杯”就该释作“时公以肺病断酒”和“因多病故潦倒”。将二者简单地等同,而不提供充分的学术证据,是大大地欠妥当。
让我们回到原作,细审一下全诗吧!
首先,我们必须肯定一点:《登高》全诗八句,每一句、每个意象都紧紧围绕着“悲秋”的主题,塑造了一个“衰翁悲秋思乡”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缺少了这个形象的生活窘迫的交代,无论如何是讲不过去的。
其次,既然《登高》是一首“句句奇、字字奇”的奇诗,在第六句已经出现“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描写,那么杜甫为何要在第八句中画蛇添足,再次重复这个意思呢?
第三,美学上有个“多角度描写、多剖面欣赏”的原则。例如,古希腊雕塑《断臂的阿芙洛蒂德》,雕刻家多剖面地刻画了爱神的媚姿;欣赏者可从各个剖面进行观赏:正面、背面、左侧面、右侧面、顶部……文学形象也是如此:王熙凤、阿Q、包法利夫人等典型形象,也是这么塑造出来的,读者也该这样去欣赏才是。既然《登高》是一首“八句皆属对”的奇诗,我们对于它的各联,难道就不该这样欣赏吗?概言之,《登高》抒发了作者的三重悲怀:一是“悲秋”,二是“悲国”,三是“悲己”。
在“悲己”这一项中,我们来理清杜甫是如何刻画自己苦况的——
    第五句“常作客”,交代他的漂泊苦况;
    第六句“多病”,交代他的病体苦况;
    第七句“繁霜鬓”,交代他的衰迈苦况;
    第八句“停杯”,交代他的……
诗思到了这儿,理该换个角度去刻画,难道不是么?
如此一排列,明眼人立即就看出:无论如何,该写他的生计窘况!
第四,杜甫强调自己是“多病”,各家注释却撇开这个“多”字,径取其中一病(肺病)来解释他的“新停”之举,这难道不显得牵强,甚至显得武断吗?
第五,解作“以肺病断酒”,还有一个不妥之处。试想想:杜甫称自己“百年多病”,强调了两点:一是他的身体患有多种疾病,二是他患病已经有年头了。那么,出于爱惜身体,出于养病需要,他理应“久停”罢饮才是呀,怎么可能是“新停”呢?由此可见,“以肺病断酒”来解释他的“新停”之举,委实牵强附会,殊欠妥当。遗憾的是,历代专家忽略了这一点。也就是说,杜甫“潦倒新停浊酒杯”,这“潦倒”二字应当排除他的“多病”,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索求解释,才算是妥帖。笔者找到的答案是:生计潦倒,生活贫窘,没有钱买酒喝。
第六,律诗在平仄上讲究“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格套,“久停”的“久”字虽然是仄音,也是可以选用的。假如杜甫确因肺病而戒酒,那么选用“久停”一词,不就更加贴切吗?当然,作此改动诗句会出现“犯孤平”的毛病,然而以杜甫的精湛诗技,解决它岂不是轻而易举的?
第七,“潦倒”一词究竟作何解释为妥?考量这个问题时,我们必须联系上文提及的查慎行的评语:“七律八句皆属对,创自老杜。”既然“艰难”与“潦倒”构成对仗的关系,那么前者指国事艰难的窘况,这是无须质疑的;与之对应,后者应指个人生活境况的窘迫不堪,这才是顺理成章的。而个人生活的窘况,迎头碰脸的不就是——他渴想借酒浇愁,却苦于手头缺钱么?
由此可见,将“潦倒”释作“生计潦倒、生活贫窘”,实在再妥帖不过的。
概言之,从全诗中看,杜甫根本没讲自己的肺病与“新停浊酒杯”之间存在关联。至于朱鹤龄,他实际上是思虑欠精细,做出了一个臆测性的学术误判,洵属一家之言而已;而且,他并没给出经考证得出的学术材料,难称稳妥的学术结论。遗憾的是,后来学者却一窝蜂地盲目跟进,维护这个缺乏证据的学术论断。
笔者将“潦倒”二字新解为“生计潦倒、生活贫窘”,整个诗句就释作:杜甫因生活贫窘,没钱买酒而怅然罢饮;倘若手里还有钱,那他决不会顾及身患多病(含肺病),笃定要沽酒独酌,借浊酒几杯来消愁破闷的。
这样一解释,欣赏《登高》就获得一个新角度,岂不是大大地开启了这首奇诗的美学内涵吗?
那么,将“以肺病断酒”作为杜甫“新停”之举的一种解释,是否可以呢?既然已成通行说法,出于“诗无达诂”的考量,就聊备一说吧——尽管在笔者看来,该解释糟朽腐蠢,将历代读者的心智熏了个邦臭!
      邓小平与杨木匠的故事
                        杨秋荣
          1933年5月,父亲遭受王明“左”倾冒险主
           义的宗派主义批判,撤销了江西省委宣传部长的
           职务后,被派到乐安县属的南村当巡视员。到了
           乐安不足十天,又令他回到省委,原因据说是,
           乐安是边区,怕出问题。
               ——毛毛《我的父亲邓小平》
     一
翻越巍峨的雩山山脉,就从赣南的宁都县进入赣东的乐安县境内。无论从地理上还是从政治上讲,这条近500华里的路程都是崎岖之路,与平坦搭不上界的。这条山道崎岖难行,从中央苏区的核心宁都县蜿蜒至它的北部边境,连接起同是山区的乐安县。乐安县是中央苏区北大门,红军和白军两股军事力量在那儿纠结,拉锯式地进行着殊死的较量,用军事术语来说——游击战。1933年5月,邓小平身着一身便装,背负简单的行李包,头戴一顶半新不旧的箬笠,风尘仆仆地行走着。走到第三天了。一路上,他晓行夜宿,走得很艰辛,也很缄默。头戴的箬笠隔出一小片阴凉,让他免受毒花花的日头暴晒。小片阴凉下,他的双唇紧紧地抿着,两个嘴角有力地朝下拗曲,显出一种刚毅不屈的个性。
伫立在路坡上的一棵松树下,邓小平眯起眼打望着周遭:群山连绵起伏,青翠苍郁,植被保存得很好。从山脚直到山顶,阳坡上依次分布着毛竹、杉树、松树、樟树、榧子树混交林,青岗栗、苦槠阔叶林、灌丛、五节芒为主的草甸。阴坡上略有不同,依次为毛竹林,青岗栗、甜槠阔叶林,箬竹林,五节芒、八茅为主的草甸,植被的垂直地带性分布非常明显。间或在山岭和山腰部位,裸露着一块块通红的瘢痕,仿佛癞痢头上的一块块疤疮,那是酸雨对红壤长年累月的侵蚀结果。时值初夏时分,天气骤骤蒸热,燠湿的空气闷得人心里发紧。日头辉耀下,漫满山坡的映山红开得孤独,热闹地孤独,一座座山峦给映红了,血红血红的。仿佛许多癞痢头给砸破了,哗哗哗哗,鲜血汩汩涌流出来。山道逼仄得紧紧的,让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坑洼,还有战马踏出的一个个蹄印,以及一团团晒得发硬的褐色马粪,给行人走道造成不少麻烦。山道就是山道,没一处可称平坦,给人的感受只有两个字:崎岖。
这个木匠师傅,姓杨。
他挑着一担沉沉的家伙箱,背脊略有些弯曲,在邓小平的前头行走着。崎岖山道上,两个人一前一后,闷着脑壳急急赶路。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随着巨大的山体打踅踅,时而左踅一下,时而右踅一下,全凭低山的走势而定。杨木匠挑着担在前头稳步行走,时而隐在山崖后面,但是过一会儿又踅出山崖。不一会儿,他再次消失在山坳底下。可过不了多久,他的身影又踅出来了。
这个姓杨的木匠,是从金竹乡的岔道上出现的。
看情形,他在那一带干完了活,而今走在回家路上吧?
就在那条岔道上,邓小平难得地张开嘴,和杨木匠搭了一次话。当时,杨木匠将挑担放在路旁一棵碗大的樟树底下,一根扁担横搁在两只家伙箱上。他坐在那根扁担上,将头上的箬笠拿在手里,一下一下悠扇着熏风。邓小平注意到,两只家伙箱的板壁上各写着“杨润生用”,四个颜体大字。字是用黑漆写的,两行两竖排列着,字迹边缘有些剥落。显然,这副家伙箱多年使用,自然而然地出现了磨损,若不是硬木打造的,恐怕它是难以承受这份压肩的沉重的。确确实实,木匠的家伙箱很是压肩,这从那根老竹扁担在行走时发出的咯吱声响,一眼就能判断出来。
“唔,这位姓杨的木匠,”邓小平对自己默默嘀咕,“他是一位老师傅,笃定的。”
其实,这位杨木匠比邓小平还小两岁,结婚也才三年。但是,长年累月外出奔波揽活,使他黝黑的脸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好些,加之脸上布满橘子皮似的麻点,有的大有的小,给人以老皱的印象。因这个原故,别人将他误作“老师傅”,就丝毫不奇怪了。
“老师傅,你好!”
邓小平摘下头顶的箬笠,两只手平平地拿着,一下一下扇着熏风,蔼蔼着脸盘主动招呼。
“好,好!客倌你好!”杨木匠含笑回答。
“打问一下:这条山路,可是通往乐安县的南村?”
他说着四川口音,这在江西老表听来,很有些陌生。
“是唦,就是!打该条山路行,冇得走错唦!”
杨木匠说着,将箬笠拿在手里,指了指前面的山道。稍停片刻,他抬头眯缝起眼睛,端相了端相邓小平,试探着笑问:
“客倌,你是四川人吧?”
邓小平微笑一笑,点一点头,便将嘴闭拢,再不多话了。
这一路行来,邓小平遇到过一些赶路的,他概不跟他们搭话,也不张嘴问路。原因很简单:他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迥异于江西口音,让人一听就识别得出,难免对其身份起疑心。现如今,他以近乎发配流放的身份,从中央苏区的核心地带独自前往苏区的边缘地带,这一路上怕不安全。安全是第一位的,战争年代不比寻常,革命军人深懂这一点。他随身的那把驳壳枪在关禁闭前给收缴了,不安全系数又大大增加。他把军服脱掉,换上一身便装行路,也是出于安全的慎重考虑。他在上海搞过地下工作,在这方面很是注意,甚至很警觉的。
“四川是块好地方,我去过唦!”
说话时,杨木匠冲邓小平友好地笑笑,同时拿箬笠继续扇着风,扇得呼哧呼哧作响,搅得小片空气不得安宁。
“你的口音是四川的,我一听就识得了。”
邓小平报以友好的一笑。他点点头,道了声谢谢,转身拔脚便走。
因这原故,尽管走着同一条山道,两人却从来没有并行过,总是一前一后地走着。经过东坑村的时候,杨木匠追赶上邓小平,再次冲他友好地微笑时,他只是报以友好的微笑,点了点头,主动退后一步,将身子侧转站立,礼让着杨木匠和他的挑担顺利通过,而不再跟他搭腔了。他这样做是有意,避免搭腔才能避免是非。就是在东坑村,两个人交换了一下位置:邓小平原先一直在前头行走的,这时他礼让杨木匠在头前走,自己错开来百十来米距离,也就是说,出于避免交谈的考虑,他有意落在杨木匠的后头。
就这样,两个行路者一前一后,沉沉默默行走着。他们布鞋踏出的寂寞的脚步声,久久回荡在深谷的茂林里,融进山涧溪流的哗哗流响里。翠翠的巨大山林,因他们的脚步声而愈显幽寂,这种幽寂是如此的稠密,连鸟雀持续的鸣叫声也难以稀释。
峰峦层叠,山道逶迤。草鞋踏在干硬发红的粘土路上,发出噗噗的连串声响。邓小平不嫌劳顿,稳重地一步一步前行着,时而走在山道正中,时而走在山道偏左,时而走在山道偏右,他根据地形特征及时调整着脚步的位置,以及步伐的速度和节奏,让步伐在快中求稳,落脚尽量放轻一些。对于邓小平来说,走山路好比轻车熟路,并不消耗太多体力的。林间的鸟雀不住地噪鸣,反衬出他的脚步声愈发寂寥,一种广大无边的寂寥。天空的白云投下灰淡的影子,悠悠缓缓地迁移着。随着云影缓慢的迁移,时间也在悄悄地流逝,热度也在悄悄地下降。这些细微变化,敏感的他默察于目,默记于心。
邓小平一边行走,一边回想着自己此前在宁都县七里村的遭遇——
江西省委对他的批判会开过了。他就自己所受冤屈两次写申明书,但是毫无作用,上级领导要的并不是这个。没法子,他只好将自己工作中确确实实存在的某些缺点错误,在会上违心地再次作检讨。至于所谓“江西罗明路线”问题、“反党的小组织活动”问题,这纯属子虚乌有,他根本就不予承认,一条条地据实反驳。这给领导留下骜烈的印象,从他们脸上表情就明显看出,可是他顾不得许多了,向党交底才是重要的,真理会愈辩愈明。在违心提交的检讨书中,他无奈地写下这样的话:
“感觉自己是错了,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快到实际工作中去。”
最后,在几位干部的陪同下,张闻天沉肃着神情,严厉着目光,缓步来到批判会场。站在主席台上,他扫视一下全场,就凝睛打量着邓小平。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耀着窗外斜斜射进的太阳光,使他那两块镜片出现虚白,仿佛隔在眼睛和现实之间的两块圆形挡板,结果意外地导致盲视,什么也看不清了。这次露面非比寻常,张闻天是代表博古来的,将要对他的行为给出党内处分。他郑重声明了这一点,就板起瘦峻峻的国字脸,拿腔拿调地念着《江西省委对邓小平、毛泽覃、谢唯俊、古柏四同志二次申明书的决议》:
“他们对省委的决议和谈话,只是以外交方式来接受,他们反党的机会主义政纲和小组织的活动并没有在党的布尔什维克火力前面解除武装,只是在党内残酷思想斗争中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而并没有根本放弃其小组织的机会主义路线……”
声色俱厉地,他向邓、毛、谢、古四位宣布说:
“一、必须向党作第三次申明书。
“二、邓小平同志,必须无保留地揭发他由第七军工作时起经过党大会经过会寻安工作直到写第二次申明书上,一贯的机会主义错误和派别观念,以至派别活动,再不容许有任何掩藏。
“三、谢、毛、古三同志,必须向党忠实的从历史根源起彻底的揭发反党的小组织活动和小组织的形成,以及全部机会主义政纲,同时必须采取必要的办法,宣布小组织的解散。
“四、四同志在省委所指定的群众工作中艰苦地担负起自己的任务,来表现忠实的为党的路线而坚决斗争!”
邓小平默默聆听,打鼻腔里冷冷地轻哼一声。无声地轻哼,无声地抗议。
虽然称呼里含“同志”二字,可是这种处理办法,难道是对待革命同志所应有的吗?
在经济政策上,我主张平均分配土地,给富农以经济出路;在作战方针上,我主张诱敌深入,反对军事冒险;在扩红原则上,我主张由群众武装逐级发展为主力红军……这些想法,是被苏区的革命斗争反复验证的成功经验,你们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做法是受了毛泽东的影响,莫非这就构成天大罪过,不能见容于革命事业?
我何罪之有?
我何罪之有?
比党内同志不信任自己更痛心的,是妻子金维映的一纸离婚协议。金维映当时担任于都、胜利两县县委书记。当她匆匆赶到江西省委机关所在地,邓小平还以为妻子是来探望丈夫,给他以坚强的精神支持,鼓励他继续抗争下去呢。一阵杂乱的开锁声响过后,耳听的“吱扭”一声,拘留室的房门打开了。邓小平满怀期待地朝门口望去,万万没有料想到,见到的是妻子那张怨气冲天的脸盘,昔日的夫妻情意荡然无存了,让位于更高的僵固的革命原则。一纸离婚协议,冷冷地穿过木栅栏,伸到他的跟前。
唉,还能说什么呢?
唉,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这张薄薄的纸面前,昔日的夫妻恩爱化为乌有。一切解释,似乎显得多余了。
他默默地掏出钢笔,含悲忍痛吞辱,签署了自己名字。
“小平,可别怨我!”
临别的时候,金维映含一着泡泪,哽哽地咽住话头。仅仅这么一句,就代表了千言万语。
“是你走错了路,这可怨不得我啊!”
邓小平别转脸去,摇了摇头。他一声不吭,只是摇摇头,沉默地、缓缓地摇着。
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他仰望苍天,愤懑氤氲在胸膛里,渐渐凝聚成难解的天问。
难道我真走错了路?
难道我真走错了路?
我邓小平何罪之有?
我邓小平何罪之有?
“哧!扯卵蛋!”
“今朝夜间打平伙?”
“蛮好,打平伙!把你老婆也拿来打!”
“哈哈……哈哈哈……”
“狗肏咯!该只家伙,尽打乱哇!”
“哈哈……哈哈哈……”
“打野哇啰!”
“哎,不打野哇!刚才我哇咯是真咯!”
“当真?”
“当真,我不骗你!骗你是狗屎蛋!”
“打麻哇!我一听,就晓得你在打麻哇。”
“绝对不是,我绝不打麻哇!”
“反正你的话,我们最信不过。”
“莫须我特私骗你们么?”
“你呀,扯骗打拐来得八只脚!”
“哈哈……哈哈哈……”
“绝脚板咯!你哇咯话,鬼敢相信喽!”
“哈哈哈……瞎扯蛋!鬼都不敢信!”
“哈哈哈……你该只短狗崽,完是扯卵蛋!”
“狗肏咯!一管嘴巴子带杀!”
……
一阵喧笑声聒耳,在他身后哗然响起,截住了他纷繁杂乱的思绪。
邓小平将脚步拽住,把脸别转过去,只见过来十几个猎手,抬着一只锦毛斑斓的老虎,打高高的山岭上迤逦下来。一只足有三四百斤的华南虎,脑袋打得稀巴烂,鲜血嘀嗒嘀嗒往下淌,四足绑扎得紧紧的,栓在两根碗口粗细的硬木杠上。硬木杠给压弯了,随着步伐一上一下作轻幅的颠晃,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一连串微细而硬朗的声响迭连发出,让风的手抓住后轻揉漫捻,几下就揉捻粉碎了,播散于晴空的澄澈里。一色是青年后生,长得肩宽体壮,老话形容叫“虎背熊腰”。有的身背猎铳,有的肩扛钢叉,个个放纵自己喉管,开怀畅笑着:“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在吸收阳光和声音的幽谷里撞来荡去,颗颗粒粒活跃地游动,久久不肯稍停暂息。为这次丰盛的猎获,他们有理由开心地彼此打趣,因而一个个兴高采烈,矜气饱满,洋洋晔晔。
“闪开唦!快些快些!快快闪开!”
“快些闪开唦!莫撞着你啰!”
走在前头的那位瞧见邓小平,朝他使劲挥手,粗大着声腔吆喝着。道路逼仄得很,不让道是过不去的。邓小平疾忙后退两步,将身子贴在簇生着细草和野花的崖壁上,才勉强让出一条宽窄适宜的路径。于是这一干人说说笑笑,打他身旁径自过去,并不拿眼瞧看他个认真仔细。
还在瑞金开会期间,邓小平和乐安中心县委书记胡嘉宾闲聊,便知道乐安县仍有华南虎的踪迹。金竹、招携、牛田、谷岗和南村的深山老林里,时不时传出豺狼虎豹的吼叫,更有野猪偶尔窜到菜地啃噬果蔬。但是,亲眼目睹乐安县的猎户打到华南虎,这对他还是头一遭呢。
“什么时候你到乐安县来,”他蓦忽记起一个许诺,那是胡嘉宾拍着胸脯说出的,“我来做东,请你尝尝我们县的野猪肉!啧啧,好呷得很嘞!”
真是天缘凑巧,我呀终于来了!
靠着自己的一双脚板,我从宁都走到了乐安!
可是,如今我给撤销了职务,正受着党内处分。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你胡嘉宾还认我这个朋友么?你还记得曾对我许下的诺言么?
霎时间,邓小平的神色黯淡下来,一种幽闷的孤独情怀,渐渐流进他心田,填得满满当当,就跟春耕时节的灌水似的。他将包袱背带抻了抻,使自己双肩更松快些,随后就迈开步伐,继续朝前走着。不知不觉地,他的脚步渐渐显出迟缓,带着些许犹豫了。
他究竟认不认我这个朋友呢?
“嗐,莫去想!莫去想喽!”邓小平把脚一顿,撇脱地对自己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嘛!”
是的,无论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我都必须勇往直前!后退是决不能的!
想到这儿,他的心里放宽松了,犹如一个绳结倏然解开。又走半个时辰,终于转出了莽莽大山。他抬眼望去,眼前一片开阔的平畴。一条河贴着陡峭的崖岸流向远方,河面很宽阔,白色的浪花一叠一叠涌动着。河对岸是个诺大的村落,约有近百户人家吧。黄澄澄的油菜花镶嵌在村边和地头。村里村外植着许多老樟树,巨大的树冠似一把把撑开的巨伞,将多半房舍遮蔽起来,犹如母亲张臂护佑自己的孩子。想到这个比喻他笑了,笑得爽爽惬惬。是个好比喻,他心想,于是点了点头。这会儿,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升起淡灰色炊烟,先是一团团、一缕缕朝上袅升,接着四下里飘散开。这提醒着他:到了当昼,是呷昼饭时候了。
“当昼”和“呷昼饭”,是赣方言的普遍用语,邓小平在江西待了好些年,自然就学会了。
举目看看前方,路旁有一家餐馆,招牌上写着“老表餐馆”。那个木匠师傅挑着家伙箱,正抬腿跨过门槛,朝屋里走呢。邓小平感觉腹内饿狠了,便加快自己步伐,奔着那家餐馆而去。
“客倌,呷昼饭啵?”
邓小平一走进餐馆,店老板便迎上前来,殷殷勤勤,含笑打招呼。
“嗯,呷昼饭。”
“好嘞!来,请坐!——”将邓小平引到杨木匠那张桌子上落座——“客倌,想呷什咯唦?”
“有啥子呷的?”
“好多嘞!乐安炒粉、风味霉鱼、辣椒炒黄鳝、辣椒炒田螺、辣椒炒兔肉、辣椒炒精肉、笋干炒腊肉、豆腐干炒腊肉、辣椒炒蛤蟆崽、茶薪菇炖野鸡崽、茶薪菇炖脚鱼(赣方言:甲鱼)……”
“嗯……来一盘乐安炒粉吧!”
“我们不论盘,就论碗。要一碗乐安炒粉唦?”
“对,来一碗!”
店老板朗然应诺一声,转身吩咐厨房预备去了,紧跟着又掀帘出来,端着一大碗风味霉鱼,搁在杨木匠的面前。杨木匠解下挂在家伙箱提手上的酒葫芦,取过桌上的一个小酒盅,将酒倒在酒盅里,端起来一仰脖:
“滋——!”
打牙缝里挤出一声响,饮了个杯底朝天。
杨木匠搓了搓手,仿佛冬天里怕冷,他将双手搓着取暖。接着,他开心地发出粲笑,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从大人手中得到什么犒赏。
邓小平给逗乐了,也解颜一粲。打从挨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出声大笑。他笑得很是舒心,脸上的旅途疲劳随之消释,仿佛微薄的晨霜见到了阳光。
杨木匠见邓小平高兴,愈加兴奋起来,热络着笑说:
“来,来,朋友!”说时抄起桌上的另一个小酒盅,满满地斟上一盅,递到邓小平的面前。“同我一起呷几杯吧!”
“嗯,要得!蛮好嘛!”
邓小平不便拂其美意,于是抄起酒盅,也那么一仰脖:
“滋——!”
学着杨木匠的样,打牙缝里挤出一声响,饮了个杯底朝天。
热气腾腾的乐安炒粉端上来了。邓小平抄起筷子,一边呷着炒粉,一边陪杨木匠呷酒。店老板并不走开,而是掇过一把条凳,打横坐在桌旁,和杨木匠拉起家常来。
“杨老板,你把自己姓名写在家伙箱上,有什咯用呢?莫须怕着贼,给偷了不成?”店老板笑问,带有玩笑的意味。
“我弄块标记,替自己扬名唦!”
杨木匠解下自己的白布腰巾,一边揩着脑门上沁出的汗珠子,一边呵呵地爽笑着,接着又解释说:
“我们手艺人,扬名蛮重要嘞!你的餐馆挂上‘老表餐馆’招牌,不也是弄块标记,图一个口碑么?”
“嗯,对头!”邓小平笑着点头,他呷得尽兴,话也多了起来。“把自己姓名写在家伙箱上,你这个办法好!要得,要得嘞!”
“确实好主意!” 店老板附和。
齐齐地发声,三个人爽笑起来。
杨老板劝邓小平搛吃他碗里的风味霉鱼。邓小平不讲客气,欣欣然下箸,才吃上一口,便觉出滋味蛮好,实在是好得很。他频频点头,连声夸赞好吃,要得。
“客倌,要不你也来一碗?”店老板见机行事,躬下身打问。
“唔……要得!来一碗!”
店老板立即端来一碗,随后又落座,和杨木匠继续拉家常话。
邓小平边吃边饮,一边听着他俩的闲聊。从言谈中得知:杨木匠在大华山翻修了一座寺庙,下山后又给金竹一户人家割了副寿木[91],给水南村制做了魁星阁,正要回县城自己家里。前年他的春秀娘子生了个伢崽;伢崽生下后体弱多病,上大华山求佛保佑也不顶用,刚满周岁就夭折了。现而今,她又怀了一胎。
“这位杨老板,绰号叫杨麻子,他在我们县是鼎鼎有名的。”
店老板冲杨木匠翘一翘大拇指,随即身子转向邓小平,夸赞杨木匠说:
“他是个全把式,全套木匠活:细木、大木、圆木、寿木、盖房……样样都来得,做得顶呱呱。他做漆匠也蛮来得唦!啧啧,一个木匠全把式,实在难得啊!”
邓小平点头微笑,也冲杨木匠翘起大拇指,那意思仿佛在说:行啊你,真不简单呢!
聊着聊着,店老板讲出自己的一桩心愿:他的儿子七月份要结婚,店老板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在自己店里撞见全县闻名的杨木匠,可真叫赶巧了,平日里请还请不来呢。他希望杨木匠莫回县城,今晚就住到他家去,替他赶制一套家具。
“哎呀呀,不行啊!”杨木匠那张麻脸上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这一趟出来,我有几个月冇落屋。不过,我回家探望一下春秀娘子,处理一些个家务事,随后就赶去你家吧!”
“就怕来不赢啰!”
“来得赢,来得赢唦!打家具连带油漆,花上十多日工夫,也就顶够喽!”
“那得说好:你应了我的活,可不许再应别人家的啰!”
“那是当然,笃定的!”杨木匠拍一下桌面,慨然快然允诺。
饭毕,邓小平伸手到兜里去取钱。杨木匠见状忙站起身,一把按住他的手,同时别转过脸去,他冲店老板笑一笑,说:
“他是我一个朋友,他的饭钱算在我的帐上!”
“使不得……该使不得……”
邓小平忙说。但是,杨木匠按住邓小平的那只手,紧紧地按着,叫他丝毫松脱不得。店老板是个伶俐人,当即明白个中奥妙,于是呵呵一笑,摇摇手作罢。他客客气气地将二位送出店门,挥了挥手作别。
“为啥子你要替我付帐嘛?”
“我晓得唦!店老板决不会收我的饭钱。”杨木匠诡秘地一笑。
“那是你的人情唦,我怎好意思接受?”
“嗐!不分彼此,一家子人嘛。你向我问路,张口说去乐安县的南村,当时我就猜到了:你呀,准是部队上的!”
“嚯!你这样机灵,当时就看出来了?”
“就是,是唦!今年年初,红军队伍上请过我去南村打家具。我待了二十四天,赚了四十六块花边[92]。南村我去过好几次,蛮熟悉唦!你们那个头头,叫作胡嘉宾,他也认得我嘞!”
“哦,你认识胡嘉宾?”
“熟得很唦!”
……
两个人边说边聊,朝前快步走着,渐渐来到了南村。高山向两边闪开,一路低着矮着下去,变成了一片丘陵。梯田延伸到山谷里,和丛丛翠竹对接起来。眼前的道路平坦了许多,也宽展了许多,虽说仍是蜿蜒的小道,但是路面很是平缓,再也用不着翻山越岭了。触目所见,道路两边是块块稻田和蔬菜地,呈现出阶梯形状;一畦畦黄澄澄的油菜花镶嵌其间,看了叫人爽心悦目。几条大水牛卧在池塘的浅水湾处,懒洋洋地甩荡尾巴,驱赶着蚊子和苍蝇。调皮的放牛娃爬上池边柳树的弯杈,有些费劲地试探着掏麻雀窝。一户户农舍隐在丛丛竹林深处,或是老樟树的巨大树冠底下。农舍一色是土坯墙,茅草顶,低矮且破败;间或出现一两幢白灰粉刷、青砖黑瓦的宅院,就算是很稀罕了。无一例外地,那些土坯墙和白灰粉墙上写满了革命标语,一个个字号特大,句尾必带个特大的“!”,恰似一颗颗陨石从天而降。
到分手时刻了,邓小平握着杨木匠的双手,真诚地向他道谢,杨木匠则摆摆手,说细事一桩,无足挂齿唦。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邓小平不由得心中生出慨叹:
一个普通百姓,都对革命者心存善意,而某些高层领导,竟对党内同志百般挫磨,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正自忖想,突听背后有人高喊他的名字。邓小平扭头一看,心头骤然涌起一股热流:只见胡嘉宾骑着一匹快马,持鞭的手举得老高并且挥舞着,远远地迎了上来。马蹄的的,掩不住他惊喜的呼喊:
“哈哈!小平,老首长!可把你给盼来喽!”
邓小平在南村呆了不到十天,住在南村乡港下屋。随后上级命令他返回宁都县七里村,江西省委机关所在地。原因是:中央高层领导觉得乐安县离白区太近,生怕他会“右倾逃跑”;另外,王稼洋、罗荣桓和贺昌帮他说话,为他的回程提供必要的帮助。胡嘉宾派人去李克农那儿借来一匹骡子,邓小平骑着这匹驯性的牲口,又原路返回宁都县。在那儿等待邓小平的,是一场更大的磨难。他被安排到宁都县赖村区石街乡“蹲点”。过了一段时间,一纸调令又把他弄到宁都县城附近的一个乡,强制性地接受所谓的“劳动改造”。
邓小平前脚离开乐安县,胡嘉宾后脚就遭受牵连,被打成“罗明路线的执行者”和“两面派的标本”。他担任的乐宜崇中心县委书记职务,随着一纸调令给撤销了。
关于自己挨批的情况,胡嘉宾在《回忆我在乐安中心县委》文中有以下回忆:
我又闻到一点气候,因为罗迈在《斗争》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江西的‘罗明路线’残余尚未肃清”。批判我的时候,当时我没有发言。会议由李富春主持,李维汉、陈毅、曾山、蔡畅等都到会。他们批判我,说我在扩大红军、优待红军家属工作中,有一个提法“要紧急优待”,提得不对;同时,又说乐安中心县委对“罗明路线”采取懦弱的机会主义态度等等。
一代伟人邓小平与江西省乐安县结下的缘分,在后人回忆中仍鲜鲜活活流传着……
传 家 宝
                    杨秋荣
不晓哪个好事者发明“传家宝”这个词儿,听来让人不免想入非非。嘘!告诉你一个不小的秘密:我们杨家藏有一件传家宝!不过,说出来恐怕得贻笑大方:这件宝贝呀,既不是金银翡翠,又不是秘籍古玩,而是一件破破烂烂的老棉袄。
说它“破”,那真是破得一塌糊涂。经过无数次的浆洗晾晒,布料的原色早已荡然无存,稍微用力一扯便发出“吱”的碎裂声,仿佛不小心踩着老鼠尾巴时所发出的;而且,遍处是补丁摞补丁,和佛教僧侣穿的“百衲衣”差不离。
至于说它“老”,也决非信口开河:一是式样老,这是件对襟式棉袄,如今早已不作兴了;二是年头老,认真算起来,它不折不扣地经历了我们杨家数代人,从他爷爷传到我爷爷的手里,再由我爷爷传到我们这辈人的手里。
扯到这儿,不得不讲讲我爷爷的故事。
我爷爷名叫杨润生,1906年生于江西省丰城县石滩镇杨公几村,世代务农,生计潦倒。爷爷的母亲总共生了八个孩子,他在家排行第八,小名八崽。幸运的是,八崽没像他的哥哥那样接过祖辈的锄把,而是在八岁那年,跟着一个木匠师傅到外地谋生。离开村子时,他爷爷送八崽到村口一棵老樟树下。叮嘱话说完,八崽转身走了。才走出一箭远,爷爷又朝八崽招招手,将他唤了回来。端相了端相小孙崽,爷爷将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下来——当时它刚换了块面子,看上去还是全新的——往八崽身上一披。
“八崽,”爷爷咳嗽了一声,对他说,“这件棉袄你带着,也好挡挡外边的风寒。”
八崽死活不接受,晓得这是家里唯一的奢侈品。爷爷有哮喘病,离了它可怎么过冬?但是,八崽拧不过爷爷的执拗脾气,就顺从地披在自己身上。师徒二人风餐露宿,穿州过府,年复一年地飘泊在异乡;而这件老棉袄,被八崽穿旧了,穿破了,补丁渐渐增多。
后来,爷爷来到江西省乐安县,在县城开了家木匠店,取名“润生木匠店”。在家谱里爷爷排行第八,因此又可唤作“老八木匠店”。几年后,爷爷从老家石滩镇的巷里荣家村带回一个女子,名叫熊春秀——自然喽,她是我的奶奶。渐渐口耳相传,老八木器店有了名声,四方的乡民纷纷慕名登踏门槛,延请老八师傅到自己家里做活。爷爷的足迹踏遍乐安县每一个村庄,每一处山坳。就这样,他度过自己的峥嵘岁月,杨家的家境日渐兴旺;老棉袄随身伴着他,白天当衣穿,晚上当被盖,成为他艰辛创业历程的最好见证。
有一年,相跟着发生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与这件老棉袄关联得很密切。
头一件事情:那年年关刚过,一个大清早,乳白色的晨雾在衙门里溪水一般汩汩地流淌。突然间,有人砰砰地拍打老八木器店的门板。一时间,街道上的雾气给搅得骚动不安起来,远处谁家的大黄狗汪汪汪汪叫了几声。老八开门看时,只见两个持枪的军人,一高一矮,在门口站着。他还以为是来抓伕的呢,登时吓得脸色煞白,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杨老板,莫怕!你莫怕唦!”高个子上前一步,态度恭敬地说,“我们是红军,不是蒋军。”
老八定神一看:果然!八角帽上,缀着一颗闪闪的红星。老八是见过世面的,对于这支队伍,他有相当的了解。有好几次,挑着傢伙箱行的老八和这支队伍在在山阴道上打过照面。有一回他过石板桥,恰巧迎面走来了这支队伍。他刚要拨转挑担退回到岸上,却见这支队伍主动原地踏步,立正稍息,领队的长官朝他友好地挥手,示意请他先过桥。
“请问长官,你们有什咯事唦?”
“哦,久闻老八师傅手艺精,”高个子和颜悦色地说,“我们部队上想请你走一趟,打制一些用具。”
一听这话,木匠老八二话不说,便爽快地应承下来。他对有孕在身的春秀娘子交代了几句,就穿上老棉袄,挑起傢伙箱,跟着两位扛枪的来到南村乡。在部队里,老八干了二十四天活,挣了四十六块花边。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老八原本是不指望拿到工钱的——当时军阀混战,世道乱糟糟的,这种事情他遭遇过好几次。离开部队时,正当他挑着傢伙箱往门外走,不想这时候,打外边进来几个军人,边走边聊队伍上的事情。从他们服装的四个兜兜看,老八晓得这几个都是长官,而且官职小不了。一不小心,那位走在头里、浓眉大眼的首长甩动的胳膊肘让老八的傢伙箱给撞了一下。说起木匠老八的傢伙箱,那自然是分量沉重的,里面装满了刨子、斧子、凿子等木匠工具。那位首长结结实实地给撞了一下。从他弯腰半蹲、眉头紧蹙的神情看来,撞得可真够戗哩!老八吓坏了。他慌忙放下肩上的挑担,抢步上前,一叠连声地陪礼道歉;同时,他心里忐忑不安,咚咚咚咚直打鼓。两旁的长官见状,脸色立变。他们正要上前讻斥老八,那位首长却奇迹般地挺直自己身子,浓密的眉头也舒展开,仿佛朝两边轻轻撩开两块无形的纱帘,顿时脸上流光溢彩,显现出极富魅力的粲笑。他伸手止住左右,随即独自往前迈上一步,伸出手来紧紧握着老八的双手,诚恳地道歉说:
“老表,对不住!怪我自己不小心,光顾说没看路,一下撞在傢伙箱上。”
短短两句话,如同一粒定心丸,顿时打消了老八心头的重重顾虑。作为一个在外闯荡多年的手艺人,老八曾多次为当地军政要员和恶霸豪绅做过活,惯看他们嚣张跋扈的气焰,也饱受他们的欺压凌辱。如今,突然遇到这位谦和的部队首长,主动与他握手致歉,这使老八深受感动。当晚回到家里,躺在雕花樟木床上,老八对春秀娘子聊起二十几天来他在红军部队的所见所闻,尤其是这桩事给他的感触。捋了捋下巴颏上的短须,他不由得慨叹道:
“看来呀,这天下早晚是赤白党的!”
几十年后,杨润生成了个须发皓白的耄耋老人。有一天,他躺在屋外的一把竹躺椅上,肚子上随便搭着那件老棉袄,面冲哗哗流淌的鳌溪之水,悠闲地喝茶,晒太阳。木匠老八闲适地眯眼仰观天上悠悠飘动的白衣苍狗,侧耳谛听一群红蜻蜓绕着一丛青枝绿叶盛开着素白花朵的木槿树扇翅缭绕飞翔发出的窸窣声响,凝神嗅着蹲在身旁屙屎的聪明崽屙出的新鲜的屎臭味儿。偶然间,他瞟了一眼身旁杌子凳上的一张《人民日报》,那是昨天他儿子杨心林从单位带回家的。他一眼瞥见到周恩来总理接见外宾的照片,忽然他觉得:照片上那人脸相,握手的姿势,看上去蛮眼熟唦!
“咦,作怪了!怎么这样眼熟呢?”
忖想好半天,他终于认出了这位曾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部队首长。恍兮惚兮,霎时间,时光急速地倒流,木匠老八又回到了自己永生难忘的青年时代……出于激动,老人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把撅着屁股蛋蹲在地上的聪明崽骇了一大跳。他一把抓过报纸,指着照片,对自己孙崽激动地嚷喊:
“是他!聪明崽,你看啊!当年我撞过的那个人……”
突然,他的身子一下子绷得笔直——不,也不是笔直,而是略微朝后仰着,僵在那儿约有半分多钟吧——然后身子朝左一歪侧,沉重地翻倒在了地上,活像一棵被伐倒的老樟树。就这样,在乐安县曾风光一时的木匠老八杨润生,就此无疾而终。
同年发生另一件事:木匠老八的儿子杨心林出生了。老八给儿子取的小名叫“乖宝”。老八高兴坏了,他把十几年来很少离身的老棉袄脱下来,当作乖宝的襁褓。乖宝身体弱,打小起就病病歪歪的。多少次,木匠老八陪着春秀娘子四处求医问药,还登上耸入云霄的大华山,到三仙殿里烧香拜佛,叩求神灵保佑。乖宝躺在用老棉袄做成的襁褓里,母亲紧紧搂抱着他。乖宝带着先天羸弱的躯体长大,娶丰城女子熊水香为妻。在生下六个儿女后,他恹恹病逝,终年仅39岁。
现在,该讲讲老棉袄传到我们这辈人手里,它的一段稀罕遭际了。
在这儿,我得郑重声明一点:从小到大,我很不喜欢这件散发出陈年霉味的老棉袄,而我在乐安一中读初一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更加深了我对它的嫌恶之情。一天晚上,班主任陪着乐安一中校长荀劝学来我们家作家访。奶奶陪着他们聊天,不知怎么的,话题转到我们杨家的家史上来。当时,奶奶从橱柜里搜出那件老棉袄,老泪纵横地对他们倾诉了一番。我在一旁听着,心里暗自气憋憋的。我觉得,将我们不光彩的家史宣扬出去,实在是很没面子。我暗自埋怨奶奶真是个老糊涂。殊不意,一个星期后,奶奶竟然受荀校长邀请,到乐安一中礼堂给全体师生上了一堂忆苦思甜课。理所当然地,那件老棉袄被“请”到会场,成为这堂课的活教材。至今我仍然记得:那一天,面对台下二百多颗稚嫩的心,个字不识、从未上过讲台的熊春秀全然沉浸在对苦难往事的回忆中。恍兮惚兮,她重新回到了自己年青时代,自己如何跟随丈夫外出谋生,备尝艰苦地从事创业……她老人家自顾自地讲述着,讲得很啰嗦,一筐螺蛳反复洗。讲到动情处时,她情不自禁地嚎哭,直哭得声泪俱下,涕泗横流。概括讲吧,她这堂忆苦思甜课糟糕,并没有取得理想中的良好效果,让人大感遗憾。
首先,奶奶的讲述在内容上东拉西扯,条理弄成混混乱乱的。真正有吸引力的重要内容(例如爷爷与周恩来总理的一面之缘),竟丝毫也不涉及。或者说,奶奶原打算涉及的,不料由于缺乏经验,讲着讲着就岔开话题,而且兜不回来了。她一味在乖宝生病、舐犊情深等深触她魂灵的陈年往事上踅踅打转,缠缠夹夹理不清明,絮絮叨叨个没完没止。
其次,她的丰城腔在乐安人听来全然不对劲儿,听来怪腔怪调的。这引逗得许多同学时不时捂着小嘴巴,嘻嘻哈哈地发出带有干扰性的笑声。当讲到乖宝病逝的场景时,奶奶终于泣不成声了。荀校长作为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领导干部,不愧为驾驭会场气氛的高手。见到这般情形,他疾步走上主席台,一把抓起桌上的话筒,领头振臂高呼起来:
“毛主席万岁!”
“赤白党万岁!”
“打倒万恶的旧社会!”
“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
台下师生们条件反射地全体肃立,跟着荀校长众口一词挥臂呼喊。就在这时候,我奶奶出了个大洋相,而荀校长在某种程度上应负责任——确切地说,他的举动起着诱导作用。当时,情绪亢奋的奶奶突然一把夺过荀校长手里的话筒。仿佛紧张戏剧冲突时舞台上的突然静场,荀校长没防着她会来这一手,错愕地张着嘴呆立在主席台上,傻呆呆地望着对方,嘴唇形状大小刚好塞进一个剥皮鸡蛋。这时候,奶奶的情绪非常激动,激动得不能自已了,也就是说,头脑晕晕乎乎的。她老人家浊泪纵横,一遍又一遍地振臂高呼:
“毛主席万戏!”
“毛主席万戏!”
“毛主席万戏!”
……
这时候,台下的师生们谁都忘了跟着呼喊,大家齐撑持不住,哗声哄笑起来——原来她老人家用的是丰城腔,“万岁”在丰城口音里念作“万戏”,于是滑稽效果瀑然出现了。我毕竟习惯于奶奶的口音,笑得还不是特别厉害,台下的师生们可就不行了:他们一个个笑得西歪东倒,笑出了眼泪,笑破了肚皮,有的蹲在地上揉着肚子“唉哟唉哟”直叫唤,有的站立不稳往旁边同学身上一倾,彼此推推搡搡的,会场秩序登时大乱。不过,在场的竟然还有一个人不仅没笑,反而渐次拧紧眉头板起脸孔。你们猜是谁?
——哈哈,荀劝学!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班上几个调皮崽时不时地以此来捉弄我:一旦我走进教室,他们便同时从自己座位上站立起来,怪腔怪调地振臂高呼:
“毛主席万戏!”
“毛主席万戏!”
“毛主席万戏!”
……
登时满教室的人轰笑起来,宛然鸡窝鸭棚里的一顿瞎闹哄。我呢又羞又恼,同时忍不住也笑软了身子。
不用说,此后一见到老棉袄,我心里就疙疙瘩瘩的。
转眼1980年代了,母亲熊水香病故,几年后奶奶熊春秀也作古。兄弟们陆续长大,分家,盖新房。搬家的时候,故居衙门巷老屋的东西就该搬走的搬走,该扔掉的扔掉,该送人的送人。麻烦的是,当我们撬开一把锈死的铁锁,打开老樟木箱,面对这件早已丧失使用价值的老棉袄时,大家一筹莫展,彼此面面相觑。
“嗤!这件破烂货,连叫花子见了都会厌弃。”我蹙起眉头,嫌恶地脱口道,“依我看,把它扔到港下垃圾堆里,算啦!”
二哥秋义则不同意,他语重心长地说:
“奶奶把它拾掇得干干净净,锁进樟木箱里,可不是为了让我们扔掉它呀。”
大哥秋贵对此表示赞同。
“吔,对了!”福弟灵机一动,脑瓜里冒出个点子,“乐安县博物馆扩建了,正广泛征集文物呢。我们可以试一试,把它送到那儿去。”
“嗤,瞎嚼!这算什么狗屁文物?”我不满地嗔斥一句,“你这话,简直是扯卵蛋!”
福弟的建议,却得到两位兄长的高度认可。
“不要忘记,”秋义端正着脸盘,语气庄重地说,“爷爷当年给红军做过活儿,还见过周恩来。当时,爷爷身上穿着的,正是这件老棉袄呢!”
哟嚯嚯,哟嚯嚯!怪事儿出现了:
经秋义这么一提升,这件老棉袄忽然声价不凡了!它抖抖地摇身一变,成为一件革命历史文物了!
兄弟们兴冲冲地抱着老棉袄,来到乐安县博物馆的文物征集办公室。东西出手后,我们得到一张加盖公章的收条。正当我们为这么件破弊的老棉袄“得其所哉”而欣欣雀跃时,殊不料,次日一个电话,又将我们召回县文物征集办公室。
负责同志指着搁在办公桌上的老棉袄,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向我们作答复,他这样说:
“经过几位专家鉴定,最终我们确认:该物品不属于革命历史文物,因此将原物退还。你们拿走吧。”
唉,冇法子唦!真扫兴!泄劲死了!
我们只好将老棉袄抱回家去,个个心里憋闷鼓鼓。我抱着老棉袄,一路上垂头丧气。好几次,我差点儿勃勃动怒,将它丢弃在路旁垃圾桶里。
入夜,我们兄弟围坐在二哥新居的客厅里,一张古雅的八仙桌旁。八仙桌上,搁着这件老旧棉袄,叠理得整整齐齐。为这件事究竟怎么办,兄弟们打起商量来。众人先是沉默,继而是沉浸——一起沉浸在对爷爷奶奶的思念中。随后,由二哥秋义牵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着,将渐次浮出各自记忆水面的往事打捞上岸。由这件事引出那件事,而那件事又牵扯出另一件事……我们将它们逐桩逐件地打捞上岸。渐渐地,在我们心目中,这件破破烂烂的老棉袄竟变得亲切起来,并且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
最后,四兄弟以举手表决方式,一致通过如下决议:
鉴于该物品经杨家数代之手,业已成为研究杨氏家庭变迁史的佐证;鉴于它作为祖父杨润生(别号木匠老八、杨麻子)与已故总理周恩来之间一个重大事件的见证,兹郑重决定:
该物品经确认被定为乐安杨氏之传家宝,传之后世,以至无穷。
现如今,这件老棉袄锁在一只具有防蠹防潮功能的老樟木箱里,箱子存放在二哥秋义家的阁楼上。倘若你有机会上他家里做客,请他打开樟木箱子,就会发现箱子里陈列着那件老棉袄,上面搁着一个封缄过的牛皮纸信封;倘若你开启信封,就会发现里边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倘若你将信纸展开,就会发现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字体潇洒的象形文字;倘若你大声朗读,那么无疑会发现,它正是我们四兄弟当年作出、经我之手工楷笔录的上述决议。
1992-4-30
       鳌溪啊,我生命的河流
                          杨秋荣
鳌溪是秀美的,像一条漂亮的丝带,飘飘扬扬舞动起来,在江西省乐安县城南边画个大圆弧,将小小县城揽抱在怀。沿着大圆弧的走势,明朝建有一围厚实的城墙,围出的地盘就是鳌溪镇,乐安县城所在地。城墙上设有五座城门:东门、西门、北门、南门、小南门,其中南门和小南门毗邻鳌溪,有桥梁连接两岸。只可惜,民国时期拆毁了城墙上半截,五座城门也杳无踪迹。要不然呀,县城景致更漂亮!
“鳌溪”之得名,源于河水中流有个深水潭,当中一块乌石高高隆起,形似一只巨鳌爬出深潭。鳌溪发源于乐安县湖溪镇的芙蓉山,据说上游水质特好,清亮清亮的。芙蓉山海拔1070米,形状很是特别:底下一个菱形,上面加个等腰三角形。从县城各个方位,都能眺见它峻雅的妙姿。在乐安一中读初中时,我的作文《我热爱鳌溪》荣获作文竞赛初中组一等奖。奖品是一本精致纪念册:封面上半部分耸立着芙蓉山,林木葱葱郁郁的;打山后蜿蜒出一条绿带似的溪流,这就是鳌溪的标识了。下方配一行美术字:“芙蓉山下新苗壮”。读到这行朴雅的汉字,我高兴得跳起来啦!告诉自己说:
“我是芙蓉山下一棵新树苗,茁茁壮壮成长着呐!”
乐安县的树种很多:樟、松、柏、竹、柳、桑、棕、枣、梨、泡桐、油桐、梧桐、板栗、油茶、木槿、苦楝、映山红……我顶喜欢樟树了。樟树属于硬木类,树干特高大,树冠很优美。乐安一小操场上有三棵大樟树,每棵须六对成年的手才能合抱,估计有500多年历史吧?樟树多么伟岸呀,我喜欢做棵樟树苗!
鳌溪两岸绿树成荫,河的南岸更多一些,有杨、柳、桃、李、杏、楝等。河北岸即拆毁的老城墙,在夯土层和城墙根下也茂长树木。河的南岸有条临河路,昼夜交通颇为繁忙。鳌溪两岸有好多菜园,园里菜蔬一畦畦列阵,接受路人和车辆的检阅。
鳌溪承载着乐安人的幸福和欢乐:洗菜、洗衣、洗澡、游泳、钓鱼、装鱼……城镇居民的俗世生活,哪离得开这条小河?生活污水、工业废水也靠它排走。倘若没有这条鳌溪,乐安人不晓得减却几多欢乐!
我家住在鳌溪中游的衙门巷,紧挨着拆毁的老城墙,可算位置优越的“河景房”。立在屋后空地上,我往下投去闲闲一瞥,但见河水稳健地流淌,耳边传来近处暗沟的哗哗水声。暗沟的生活污水并不清洁,鳌溪却敞开胸怀默默承受,年复一年接纳它们,又净化它们。除去暗沟里的动静,河里还有好些大石头,波冲浪撞日夜有声,细细聆听别饶意趣,成为那哗哗声响的必要背景。由于身边有了鳌溪,当我坐在老城墙上阅读小说,心境总是那么闲逸恬静。有时候,我假想书中人物就生活在这条河边,无论是白素贞、孔乙己还是冉阿让,我分享着他们的喜怒哀乐,体验着他们的生老病死。暖阳清新明艳地耀射,河面上粼起镀金的縠波;微风从对岸徐徐送来,捎给我几多湿爽气息;港下的洗衣声时高时低,对岸路上人声和车辆声时远时近……带给我俗世的安稳感、实在感。想象天地与现实世界并存不悖,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生命的双重体验深度地熏陶我。这一切发生在鳌溪身边,她见证我身体和精神发育的各个阶段。
到了梅雨季节,鳌溪就施逞淫威啦!河水猝然暴涨,浊浪浩荡翻滚,人力难以抵挡。河面上漂着树皮、树枝、垃圾,还有一节节树干,那是上游林场冲下的原木。原木白白漂走,多么可惜哟!于是就有身穿蓑衣、头带斗笠的中年汉,他们不顾霖雨尚未休止,紧握挠钩在河岸奋力打捞,捞上岸后归其所得。他们用来出售或制家具,谁都不会心存异议,而是看作理所当然。曾记小时候,有位中年汉一不小心,被挠钩拖进了汹涌波涛。同伴们沿着河岸猛跑设法救助,观看者吓得脸色煞白。大家以为中年汉难逃此劫,他老婆和女儿急得顿足号啕。伢崽人簇集在老城墙上,瞧见这般惊险的场景,都替他捏了把细汗。殊没料到,中年汉竟慢慢游回岸边,借助同伴挠钩的助力。经年累月和鳌溪打交道,中年汉练就了超人的胆量、超强的水性和超蛮的气力。中年汉游得极费力、极艰难,临近岸边时体力快耗尽了。望着这有惊无险的一幕,所有围观者报以热烈掌声,他女儿惊呼着扑到父亲怀里。这时候他老婆呢?她捧出一碗糯米酒,饱含喜泪朝丈夫走去。乐安糯米酒,味道香喷喷!当他饮干这碗暖心酒,想必对生命有了新悟吧?
鳌溪水浅水深,白鲦鱼游游曳曳。我打小偏爱在河里装鱼,对钓鱼倒不甚钟情。河里也有河虾、泥鳅、螃蟹、甲鱼。水蛇有没有?当然有啦!少年时涉水渡河,我曾多次迎头碰见。大部分蛇躯沉在河水中,只将头颈高高昂起,蜿蜒地速速游动,发出微细的嗖嗖声。一眨眼工夫,蛇就滑过岸坡石块,钻进城墙下的草莽中。
鳌溪河滩细沙广有。从我家后门口闲瞰,常见建筑公司的女工在河滩支起沙箅子,将粗沙一锹锹铲起,箅过后成为颗粒均匀的细沙。拌水泥,少得了细沙?一想到乐安建设离不开河滩沙,我对鳌溪的感激之情更加深了。
每到中秋夜,鳌溪河滩别饶风情。从下午四点钟起,伢崽们就兴奋便跑到河滩,筹建一座中秋塔了。领头的将细伢崽分成小组,各领活计:第一组负责捡砖搬瓦,第二组负责建塔工程,第三组负责捡柴火,备好干谷壳。第一组伢崽陆续将砖瓦搬到指定地点,第二组伢崽便齐来动手,开始搭建中秋塔。他们选择大块砖石围出直径三尺的圆圈,预留一个六寸灶口;随后利用瓦片的弧度,将瓦片一块块叠加,注意搭出月牙形缝隙;叠到一尺多高开始内收,最后形成碗口大的圆洞。进展到这地步,中秋塔算是搭建成功。
匆匆吃罢团圆饭,伢崽们一行嘴里嚼着馃子,一行快步奔到港下。大家聚在中秋塔旁,咭咭呱呱,嗬嗬哈哈,烘托一片热闹气氛。这时候,银盘似的中秋月冉冉升起,澄照在哗哗畅流的鳌水里,形成双月辉映的瑰丽景观。湍流形成粼粼的细波,一片一片闪烁银光,仿佛成堆银箔丢弃在河里,随着浪花跌宕起伏,渐渐漂向远方。偶尔银箔引我产生错觉:比较平日里,今晚河水流得更快。仰头望望幽蓝天幕,我似乎找到了答案:“欢流的鳌溪,今晚也过中秋节呢!”
渐渐天色昏暗,烧塔游戏拉开序幕。将引火点燃后,大家你塞一束干草,我添一根小棍,将中秋塔烧得旺腾腾的。红彤彤的火焰从那些月牙形瓦缝里喷射出来,仿佛几十条蟒蛇怒吐信子。“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这是竹柴爆裂的歌吟。“呼啦呼啦!呼啦呼啦!”这是晚风添兴的伴奏。咦,主唱手在哪儿?拜托,别找啦!如此盛大的一场演出,岂是某个强人能担纲的?“过——节——啦——!”几个伢崽放开喉咙呐喊。“烧——塔——喽——!”另有伢崽拔高嗓门呼应,力图压过他们。更多伢崽放纵声带,这一声赛过那一声,这一嗓追趁那一嗓。在金风送爽的中秋良宵,在风光旖旎的鳌溪岸边,谁会遏制自己的狂欢意愿呢?谁肯浪度今晚的幸福时光呢?于是大家拼力吼喊起来,火焰刻录一张张夸张的脸庞。继而展开分组活动:有人举起搪瓷脸盆猛敲助兴,有人一边添柴一边唱歌,有人在月光下比赛打水漂,有人蒙上眼睛玩起“老鹰捉小鸡”……一阵又一阵秋风捎来沁沁的夜凉,伢崽们烧热的温度仍然持续着,未见丝毫的减退……终于,时候到了,皎皎轮月缓缓地移升高空,一些呵护孩子的家长走出巷子,站在老城墙上各呼小名,催促自家伢崽回屋困觉。这时候,节目高潮终于来到啦!大家一齐蜂拥上前,从箩筐里纷纷抢抓谷壳,朝着中秋塔奋臂投掷,将塔身覆盖得严严实实。一时间塔光倏暗好似熄了火,整个河滩陷入昏暗与沉寂,然而在猎猎晚吹的强劲作用下,红彤彤的火信子重新喷吐,终于,终于哟!企盼的幸福如期而至,小小的中秋塔熊熊燃烧起来……
鳌溪陪伴我成长,她识得我踩出的脚印,或深或浅。每个夜晚,我头枕溪声恬静入眠。她见证少年的我,夜夜渴梦着当作家。少了她这秀美姿影,我的生命缺乏滋养,我的文笔缺乏润泽。
鳌溪啊,我生命的河流!
1993-8-16
      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的孤独
                             悠 哉
       一
    “楼下的后面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铁丝拦着,我因为要看它有怎样的拦阻力,前几天跳了一回试试。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给了我两个小伤,一股上,一膝旁,可是并不深,至多不过一分。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痊愈了,一点没有什么。恐怕这事会招到诰诫,但这是因为知道没有什么危险,所以试试的,倘觉可虑,就很谨慎。例如,这里颇多小蛇,常见被打死着,颚部多不膨大,大抵是没有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连夜间小解也不下楼去了,就用磁的睡壶装着,看夜半无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
写到这儿,鲁迅将手头的一小截烟狠吸几口,掐灭在烟灰缸里。随后,搁下手中毛笔,他缓步踱到窗户前,凝眸肃静伫立着。这是厦门大学集美楼二楼西边的第二间屋子,楼下是校图书馆阅览室。护窗板发出轻微而单调的咯吱声响,带着落寞的况味,与他的心境倒很吻合。此时此刻,广袤的南国海岛之夜正伫立于窗户外,似乎带着某种幸灾乐祸的邪恶意味,睽视着身材矮小的鲁迅,幽邃肃穆地彼此横眉。夜色犹如黑絮,一片片载飞一绺绺载驰,似乎要扑到他心坎里。呼呼作响的南中国海风强劲而有力,节奏鲜明地猎猎吹拂,搅和着咸湿湿的海涛声,送来一阵阵呐喊般的声响,气势昂昂,催人振奋。但是,就在此刻,他也泠泠然醒识到:不可信,骗人的!这股子气势不过是虚张声势,纯属烟幕弹,骗人的假象。新文化运动已经退潮,而且潮去不复再来,倘若错过就永远错过了。现实是残酷的:在这个远离中国文化中心、言语不通、生活极不便利的闽南荒僻海岛上,谁也不需要他昂奋的“呐喊”。至于此刻其“彷徨”,自然令远在北京的敌手们拍手称快,他身边同事却只是袖手旁观,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冷然漠然甚于陌路。无论是旗手鲁迅的“呐喊”抑或“彷徨”,众人一概漠然以对。无论是厦大校方还是他所谓的同事,都是如此。仿佛一位能征惯战的勇士,他手持长戟正思忖着该给哪个敌将以致命一击呢,却蓦然间发现:整个敌阵——连敌将在内——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了,独有他一人屹立于广漠的旷野,孤独且傲岸。于是,他高举的手臂因举得过久而渐渐酸疼,最终不得不尴尬地垂落下来。长戟弃置于丛莽间,“当啷”出一声朗脆的清响,响声黄钟着沉默的空气,震来又荡去。但是,短暂的震荡过后,复又归于沉闷,死沉死闷的一潭腐水或一缸稠酱。
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就是我们的老大帝国——大中华。
国人皆是贼人及其后裔,活得猥猥琐琐,没有生命的尊严感,更谈不上伟岸。
嗟乎!寂寞哟寂寞!苦闷哟苦闷!
战士被迫告别战场,这是何等的悲哀啊!
今夜周围是这么寂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南普陀寺还在做牵丝傀儡戏,时时传来锣鼓声,每一间隔中,就更加显得寂静。
寂寞呀寂寞!苦闷呀苦闷!
打了个大哈欠,悠悠哉。
蓦地,他觉到膀胱里尿意来了。他不想久久憋着,于是走到单人床前,弯下腰去掀起床单,取了藏在床底下的磁睡壶——那是校方给单身教师配备的——站着撩衣小解。
“橐橐橐橐橐……”
伴随一连串液体喷涌的声响,一股浊黄的尿水从尿管里急喷出来,直射入磁睡壶的圆形壶口。尿液激起些许星沫子,溅到他的膫子上。一股浓郁的尿骚味儿钻入他的鼻孔,鼻腔的毛细血管给刺激得直痒痒,几乎迫使他要打喷嚏了。鲁迅屏住自己的呼吸,骤骤焉打了个冷激灵,接着优容地探出右手中指,撩拨了几下软嗒嗒的膫子,轻轻复轻轻,并不给它无谓地制造压力,只是悄悄呼唤捎带暗示。龟头上沾润着的几滴尿液,轻轻地甩晃几下,就悄落在磨砖地砖上,不出一点儿声响,碎花瓣掉落那般。尿液在绛红色地砖上溅出几个湿点子,嚓嚓!嚓嚓嚓!他探脚左右蹭擦几下,又上下蹭擦几下,便将印迹消除了。尿骚味弥散开去,这倒是他素昔惯闻的,当即提起神,猛吸进了几口。嘿嘿……过瘾哟!蛮过瘾哩!随后,他将有些硬挺的膫子紧紧攥握,来回使劲地套弄,一下一下又一下……他默数着,试验较上回是否略有进步。嗯,还行嘛!略有进步!硬度提高啦!素日须套弄七八下的,这回则是六下。六下就六下,算是情形好转吧。证明这几日吃的牛肉罐头不赖,好歹转化成了体能,明显起了作用嘛。喏,瞧一瞧!瞧瞧它吧!膫子昂然勃挺起来了,高翘得硬硬邦邦的,形似一根短短的撬棍,撬动体内的力比多能量。他还想使劲持续套弄下去,直到粘稠的精液通过茎管从龟头的裂隙喷射出来;继而转念一想,也就废然作罢了。年纪轻轻留学日本,在岛国寂寞难耐,骚闷难耐,于是养成撸管的劣癖,或三日一撸,或五日一撸。那时可青春啊!每撸一次都是快意,快意得叫人迷恋,叫人神游。何谓青春?阴茎迅捷、耐久、仍频的勃起,和粘稠精液的恣兴挥霍,就是检验的一把标尺,货真价实的。而今可不行喽!一时比不得一时,万万比不了。一个46岁的中年人,毕竟不能等同于20来岁的小年轻。可不是么?近一段时间,你撸管频频,弄过几十回啦!精液滋滋喷射着,可是消耗不少嘞!手瘾过度有害生命,这道理你难道不懂得?既然懂得偏要频来,奈何兮?奈何哉?就跟抽烟有害身体却难以戒掉,同一个道理嘛。就在昨晚,被窝里你还尝试过,今天就算了吧!减免一回,饶它一遭吧!这种自戕自戮的“不德”勾当,郁达夫戏称“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不是什么好玩的。玩上瘾了,伤身体呢!倘尼采在天之灵闻悉,非嗤鼻你一句“生命意志衰弊”。嗯,很可能的。歇歇手,少做几次吧!还是熬忍着为妙!想到这儿,他便打消念头,小心翼翼地将膫子送入裆内,将裤带子系好。待收拾利索了,他端着沉甸甸的磁睡壶走到窗户底下,随后打开了纱窗。霎时间,成群的秋蚊趋光而入,呼地扑到他脸上,有的撞在他高高凸起的硬额上,叮叮叮,给撞了个晕头转向;有的慌乱地鼓动翅翼,嘤嘤嗡嗡,嘤嘤嗡嗡,在屋子里绕壁乱飞,缭缭转转闹个不休。他不禁蹙起眉头,略带愠怒地将尿液往下一泼,旋即将纱窗关严实了,布帘子却是敞开。
他将睡壶搁回原处,接着踱回书桌旁,掀一下袍襟,坦坦然落座,提起那管“金不换”毛笔,在砚台里蘸一蘸,继续写自己的情书:
“这虽然近于无赖,但学校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就这样,通过他对恋人许广平的娓娓倾诉,我们感受到了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的孤独。
“此地背山面海,风景佳绝,白天虽暖——约八十七八度——夜却凉。四面几无人家,离市面约十里,要静养倒好的。”
信笔写着,他灵机忽动,添了一段如下:
“我新近想到了一句话,可以形容这学校的,是‘硬将一排洋楼,摆在荒岛的海边上’。然而虽是这样的地方,人物却各式俱有,正如一滴水,用显微镜看,也是一个大世界。其中有一班‘妾妇’们,上面已经说过了。还有希望得爱,以九元一盒的糖果恭送女教员的老外国教授;有和著名的美人结婚,三月复离的青年教授;有以异性为玩艺儿,每年一定和一个人往来,先引之而终弃之的密斯先生;有打听糖果所在,群往吃之的无耻之徒……世事大概差不多,地的繁华和荒僻,人的多少,都没有多大关系。”
“笃笃!笃笃笃!”
嘁,讨嫌嚄!
鲁迅晓得同事找他闲聊,又得拨冗应付啦。呜呼!无聊复无聊,无聊何其多?笑迎无聊客,海聊郁蹉跎。他闷声叹口气,待敲门声继续,便搁下毛笔,起身过去开门……
向晚,霞光铺满天际。鲁迅应酬完那位同事,独自来到厦大海滩散心。他静静地漫步,默默地遐思。海风劲吹,浊浪翻滚,海鸥矫翼上下翻飞,翅膀上镀了层耀眼的金色。一艘艘渔船来来往往,鼓满了风的船帆绷成一条条弧线,线条异常遒劲有力。鲁迅时而跨前一步走到海潮线下,躬身捡起一片被海浪冲上岸来的贝壳;时而拾起一块卵石,朝海里奋力掷去。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夏布长衫,脚着一双脚地粗布力士鞋,在潮湿的沙滩上慢慢走着,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咸湿的海风吹拂着他的前额,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感觉透心地舒爽。远处的海面上,巨大的外国轮船樯橹高高耸起,一隔一隔的船舱里闪射出耀眼的灯光。鲁迅睼看着其中一艘大轮船,它近乎不动地缓慢行使着,目标朝向鼓浪屿方向的轮渡码头。其中尽是些富甲江南的衮衮商贾,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惧怕国民革命军的北伐之师,他们便举家仓惶逃窜,到这儿来避难吧?唔,有可能。很可能的。想到这儿,他轻蔑地一笑:
“哈!哈哈!……”
鲁迅爽朗地哈哈大笑。他独自站在厦大海滩上,笑得十分快意,笑得十分性情。随着这阵笑声,浓密的一字形唇髭抖动起来,一掀一掀又一掀。他知道,鼓浪屿鳞次栉比的洋房里住着的全是些富人(包括洋富人),那儿是富人的天堂。他也知道,那岛上最高处岩石叫日光岩,曾是明末抗清将领郑成功水军的瞭望台。遥想当年,郑成功就是在这一带招募和训练水军,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而收复台湾的。厦大校园里,至今还留有演武场遗址和城墙残段。
——是的,我要汲取郑成功的奋斗精神!
——应牢记着:我并不是来这儿静养的!
“周先生好!”
“周先生好兴致呀!”
鲁迅扭头打望,原来是两个厦大学生沿着海滩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熟人,他叫罗扬才,是厦大教育系的学生。
“唔,好,好!”
指着罗扬才,他爽爽地一笑,说:
“哦,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罗扬才,男,汉族人,1905年出生于广东大埔县枫朗乡坎下村,1921年3月到集美学校师范部学习,1925年12月入厦门大学教育系就读。他任职于厦门大学学生会,曾到鲁迅先生的宿舍作过拜访,还受集美学校的委托,邀请鲁迅先生作过一次演讲。罗扬才矮矮的个头,敦实的身材,浓眉细眼,让人看后难以忘怀。
罗扬才操着带广东腔的普通话,满脸带笑说:
“周先生,您看:厦门大学风景多漂亮呀!”
“是的,很好!”
“请问周先生:这么好的海滨风景,难道没有激发您的创作灵感吗?”另一个学生笑问。
鲁迅抬手抹了抹他的唇上的短髭,呵呵笑将起来。他的笑声十分响朗。略顿一顿,他意味深长地感慨道:
“在日本留学期间,我惯看海滨风景,对于这些,我自恨并无敏感,一向是很隔膜的。但是,对于厦大演武场东北和西南两端那些城墙残段,我倒是很有感触的呢。”
“哦,是么?”罗扬才一听这话,陡陡滋生兴趣。“请问周先生,您有些什么感触呢?”
“一想到除了台湾,这厦门乃是满清入关以后我们中国的最后亡的地方,委实觉得可喜可悲。是呵,可喜又可悲!”
闻听周先生这番话,两位学子皆深有感触地点点头。一个昔日抵抗外敌入侵的光荣的所在,而今竟沦为“外国通商口岸”之一,二位青年学生除了忧愤填膺,还能更说什么呢?
“在郑成功身上,蕴藏着一种‘以血荐轩辕’的精神。这种硬骨头精神,如今是很可贵的!”鲁迅喃喃着,同时将目光转向浩瀚的大海。“是啊,实在太可贵了!”
又聊了一会儿,鲁迅和他们握手道别。随后,他揣着拾来的几片贝壳,缓步踱回自己住所。他用钢精锅在酒精炉上煮面条,就着牛肉罐头吃,草草地用过一顿味道寡淡的晚餐,又啖吃了几颗龙眼。略加休息后,他便操起毛笔,继续创作白天没写完的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他端直了自己的身板,搦着湘管饱蘸了墨汁,一笔一划地写,“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
正想往下写“行”字呢,蓦然门外走廊上响起踢踢踏踏的步履声,伴着嘻嘻哈哈的说笑声。紧接着,一通笃笃笃笃的敲门声在他房门上响起。鲁迅微微蹙起眉头,暗自轻喟一口气。无奈何,他只得搁下毛笔,将书桌草草收拾一下,起身过去开门。
他知道,这是厦大“泱泱社”的几个文学青年捧着自己文笔稚嫩的稿件,向厦大国学院的周树人教授登门请教来了;或者说,请名满中华的中国新文学运动主将鲁迅为他们打杂,帮他们批改那些不成器的稿件。
待忙完这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鲁迅看了看桌上的钟:已经午夜一点钟了。窗外虫吟唧唧,在寂静的深夜里,听得格外清晰。蚊蚋撞在窗玻璃上,持发清响叮叮叮叮……海风鼓浪的声响隐隐传递过来,一波接递一波,伴随着毗邻的南普陀寺里传出的悠扬的诵经声。他呷口浓茶,取出睡壶又尿了一大泡,照例开窗往下哗地一泼。随后,复又坐在书桌旁,给远在广州的她提笔写信:
“我先前在北京为文学青年打杂,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这里,又有几个学生办了一种月刊,叫作《波艇》,我却仍然去打杂。这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因为遇见几个坏人,便将人们都作坏人看的意思。”
写到这里,鲁迅搁下毛笔,揉了揉发涩犯困的倦眼。仰头靠在椅背上稍事休息,又执笔继续用脑。待过了十几分钟,写完了这封信,他端起杯子咕咚一口,将凉凉的残茶一饮而尽。
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今后,我一边继续教书,一边从事文学创作呢?还是放弃前者,而专事后者呢?
鲁迅在窗前静静地徘徊,默默地思量。时不时地,他叭吸几口烟卷。
这两件事情,在他的心目中是势不两立的: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兼做两样的,倘不认真,便两面都油滑浅薄,倘都认真,则一时使热血沸腾,一时使心平气和,精神便不胜疲惫,结果也还是两面都不讨好。看外国,兼做教授的文学家,是从来很少的。
窗户半开,夜星昏沉。鲁迅伫立在宿舍窗户前,任凭凉冷的冬日海风丝丝绺绺地刮进来,将帘子掀起老高,吹在他的额头上。他缓缓地吸着烟卷,凝眸思忖着。辞去厦门大学国学院的教职,改赴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任教,这个决定他已然下了,无可更改;但是,他心头仍然存有疑虑,甚至可以说是疑虑重重。浓重的烟雾在不大的房间里缭绕着,恰似萦绕在他心头的重重疑虑。正如不久前在致许广平的一封信中所说的:
“厦门当然难以久留,此外也无处可走,实在有些焦虑。”
对于“焦虑”二字,他原想将它们圈掉,另换一个字眼;略加踌躇,又忖想了片刻,便又黯然作罢。
为什么?他觉得,“焦虑”二字表达了他的心境,虽说未必算全部,也称得上大部分。
想到来厦大后的近四个月里,自己给远在广州的许广平一封接一封地写信,持续不断地发牢骚,他不禁苦笑迭连:“嘿嘿,嘿嘿嘿……”苦笑过后,便是缓缓摇头。他舒出一口闷气,幽幽悄悄轻喟一声:
“唉……”
之所以不断地写信,是因为他的心境实在坏:太孤独啦!太苦闷啦!他心头有太多的苦闷需要倾诉,有太多的牢骚需要泄发。语言不通,生活不便,信息闭塞,授课任务繁剧,这些且不必说。“惟校长之喜怒是伺”的教授们在散布中伤他的流言;校方一次次地催问他的近期学术计划和年底有何成果发表;徒耗精力的应酬简直没完没了,就像借助手淫释放的精液一样,无谓得简直荒唐。应酬太多了,例如:每周四例行的纪念周会,校内校外的演讲,教授恳亲会,给文学青年的打杂,招待马寅初博士到访,赴南普陀寺会见太虚法师……此外,言语无趣的同事们会随时推门而入,找他闲扯些无聊的话题……这些,逐渐蚕食着他鲜活的、壮盛的生命,让他觉得腻不胜腻,感到烦不胜烦。默默地,他告诫自己说:
“今年你四十六岁,这种无谓的消耗,今后是再不能做了。再也耽延不起啦!”
回信中,尽管许广平安慰说:你在厦大受到学生们的热烈欢迎,这足以自慰的。鲁迅却不这样看,心冷灰了。他体会到,厦大实在是死气沉沉,也不能够改革。厦大的学生太沉静了,虽说四年前这儿闹过一次学潮,激烈的学生都出走,在上海另立大夏大学。对于自己所教的这些学生,他不大敢有希望,觉得其中特出者很少,或者竟没有。现状如此不堪,作为一个教育者,诚乃可悲可戚矣!“聚天下英才而教之”,堪称悠悠一梦,难圆难满啊!
厦门大学呆不下去,中山大学又当何如欤?难道就能长久安身么?大革命退潮了,社会混乱不堪,安身已是不易,况“长久”二字乎?
这个问题,实在让他无法回答,答案悬浮在空中,飘过来荡过去,犹然风中的一片云。存在疑问,无疑的。关键在于:对于当大学教授,他是实在厌倦了,腻烦到难以忍耐。这门职业昔日他是憧憬的,怀着无限的崇敬,如今却翻转过来,起了老大的反感。当第二个王阳明?如今国势不堪,这管得了用么?“学而优则仕”,偏偏我最反感的,就是这一老套啊!中国文化的酱缸里,沉底的无非是酱渣,这就好比是官场了。官场=酱渣沉积。我还跻身其间,何为哉?何苦欤?
“太无聊啦,这一切!”喃喃着,脱口出一句。
烟卷将手指头灼了一下,他蓦然醒觉,忙抖了抖手腕,意识到:不知不觉地,一支烟又吸完了。闷烟一支,诚哉,固然。他将烟头朝窗外一掷,走到书桌前落座。他再次搦起湘管,蘸了蘸浓墨,给许广平继续写信:
“我决计要走了,但我不想以这件事为口实,且仍以学期之类作一结束。至于到哪里去,一时也难定,总之无论如何,年假中我必到广州走一遭,即使无噉饭吃,厦门也决不住下去的了。又我近来忽然对于做教员发生厌恶,于学生也不愿意亲近起来,接见这里的学生时,自己觉得很不热心、不诚恳。”
写到这儿,鲁迅搁放笔,喝了一大口酽茶。还想往下写呢,蓦然间,他感觉膀胱里有了些尿意,于是走到自己床前,弯下腰去掀起床单,取出那个磁睡壶。
“橐橐橐橐橐……”
伴随一连串液体喷涌的声响,他又尿了骚骚的一大泡。尿液泛起白色的泡沫,在睡壶里翻翻滚滚,不久便消失无踪,剩得一壶黄湛湛的尿液,滉漾出声响微微细细。
鲁迅端起磁睡壶,步态优容地踱到窗户前。他轻轻打开纱窗,想也不想便往下使劲一泼:
——哗!!!
却没料想,这一举动惊扰了花圃里大王棕榈树下一对幽会的情侣。那位男学生拽着女学生的手拔腿便跑,同时嘴里失惊大呼道:
“哎呀,快快闪开!鲁迅先生又在往楼下泼尿啦!”
    作者附语:
鲁迅的早死与他手淫过度有关系。
国内某学者考证:《鲁迅日记》屡屡提到“濯足”,共计一百零五处,其中白天“濯足”三例,此乃指鲁迅先生与许广平行房的记录。
果真如此吗?
读书贵在无疑处有疑。对于上述说法,悠哉存个老大的质疑:“濯足”诚乃个人的行为,“行房”则是夫妇二人的事情,二者岂可贸然等同耶?他再三再四再五再六地记载于日记,显然采用的是隐语,出于不便直接写明的顾虑。
据悠哉的看法:《鲁迅日记》中的“濯足”并非指与许广平行房,而是指他手淫,此乃我提出的学术新说。鲁迅娶朱安懊悔,于性事选择了自我解决,理所当然的。留学日本多年,他独处久惯了,加之经济不裕,嫖资匮乏,难以频频出入妓馆,自然养成手淫习惯;这与留日生郁达夫等的选择,出于同样的无奈。关于郁达夫在日本这方面勾当的记录,见其自传性作品《沉沦》等。鲁迅不喜欢过于直露的描写,因而无这类文学作品。但是,这并不等于他是禁欲主义者。鲁迅采用隐语“濯足”替代实录他的手淫(或称“手瘾”),虽说狡黠了些,也是很正常的。
  后人将鲁迅神圣化了,以为他是道德的巨人,这全然是错误的。譬如,悠哉所写《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的孤独》的泼尿之举,就载入其《两地书》中。
以后,他虽有情人许广平,抵达广州前也是离多聚少。怎么解决性的问题?只好求之于手淫,弄得过度了,有了瘾癖,于精力损耗是极大的。
  对于肺病患者,性力原本不旺;手淫过度更是犹如饮鸩止渴。概言之,鲁迅56岁过世,与他手淫过度有关系。此外抽劣质烟过量等,也关联其死因。巴金也患过肺病,竟然高寿101岁,鲁迅较之就算早死了。呜呼!真叫人扼腕,闷慨怅叹啊!
                北京大学悠哉湖畔的演出
                       悠 哉
人物表:
报幕员
阿Q
小D
雷锋
林昭
吴有义
祥祥
老愚头
老婆子
小疙瘩
包局长
夏瑜
华小栓
王银发
工人甲
工人乙
女教师甲
女教师乙
男干部甲
男干部乙
女干部甲
女干部乙
持枪民兵
警察甲
警察乙
拉扯者甲
拉扯者乙
一个男生
一个女生
一个小伙计
一个训导员
一个老大娘
一个青年工人
一个戴红袖章的
两个戴墨镜的大汉
观众若干
工人若干
市民若干
中学生若干
一队民兵
一队中学生
一队穿防护服的管理员
剧作家
颁旨人
                 第一幕
                     第一场
[报幕员上场,示意观众们保持安静。
[与此同时,演员无声地搬运着木料,似乎要在舞台上搭建什么建筑物。可是实际上,舞台上空空如也。这个搬运过程与报幕员的讲话相始终。
报幕员:静一静!大家请安静!受北京大学学生会的盛情邀请,今天晚上,我们新启蒙剧团将上演一出环境话剧。万分荣幸啊!经过精心的挑选,演出地点给安排在北京大学悠哉湖畔。(指了指左前方)喏,瞧瞧吧!它北边就是享有盛誉的未名湖。(指了指正前方)正对着临湖轩,它建筑在一座矮矮的土冈上,当年是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的住所。(回身指了指花架的立柱)再瞧瞧我的身后,四根石柱,支撑起一个天然舞台!啧啧,多好的柱子!
这,不就是最理想的舞台环境吗?
这个舞台简约而华贵,沉稳而气派。它坐落于四面环山的一个小盆地,格局近乎是封闭的,然而又有环绕的曲径通往未名湖,通往博雅塔,通往图书馆和教学区,还有就是学生公寓。悠哉湖并不大,形状俨像一只巨大耳朵。如果小湖有知觉,她听到我这番介绍,想必会很高兴的吧?它呀,高兴得耳根直痒痒呢!
说实在话,上演一出环境话剧,这块场地再好不过了!
是的,是的,找不到更好的了!
[观众席上传来喧哗声。
报幕员:什么?(将手掌附在耳廓上)你们说什么?七嘴八舌的,我听不清啊!(挥手示意)静一静!大家请安静!……(笑了)哦,我明白了!你们问剧名叫什么,是吧?告诉大家,剧名叫《戈多来了》。
[观众席上继续传来喧哗声。
报幕员:什么什么?(将手掌附在耳廓上)喂!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哦,你们在说:哪有这样古怪的剧名,是不是?
其实,剧名多种多样,何必定于一尊呢,你们说是不是?
哦,还有些观众问,剧情讲的什么。
这个嘛……呃……我现在不便告诉你们。你们往下观看,看到末了……呃,我猜想……你们总会明白的吧。观看过程就是领会剧情的过程,何必我来多嘴多舌,你们说是不是?
什么什么?(失笑)哦,也有观众发出“嘘”声。哈哈,久违了,美妙的“嘘”声!也有人喊“快滚下去”。好,好,我这就滚下台,而且快快滚下去;腾出场地以便迎接戈多先生。好的,好的,我决不拖延,决不耽搁。好了好了,要说的话我都说完了,开场白到此结束!
下面,请大家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看戏吧!俗话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期盼大家细细玩味。倘若有所启悟,也算得意人生!
[远方隐隐矗立起一幢无比巨大的大厦,高高耸立着。
[掌声中,报幕员挥手,从一侧下场;搬运工作随之结束。
[与此同时,一队演员从另一侧鱼贯上场。
                      第二场
[上场的各种演员僵立着,翘首眺望着远处大厦,神情严肃至呆板。
[铃声响起,他们纷纷议论起来。
市民A:瞧见没有?远方突然耸立起一幢大厦!
市民B:啧啧,真稀奇!
市民C:哎呀呀,好巍峨!
市民D:(费神琢磨)那上面似乎写着四个大字……(打问旁人)我眼神不大好,请问先生:究竟写的什么?
市民E:(用女声说)四个手写体字:“新村大厦”。
市民F:新村大厦?真新鲜!(向市民D打问)请问,这什么意思?
市民E:(摇头)我不清楚。
市民D:(继之摇头)我不清楚。
市民C:(继之摇头)我不清楚。
市民B:(继之摇头)我不清楚。
市民A:(继之摇头)我不清楚。
市民F:(走到另一簇人那儿)请问,“新村大厦”什么意思?你们中间谁是学问家,能给我解释清楚?
市民G:我是大学教授,可是解释不了它。
市民H:我也是大学教授,遗憾的是,我无能为力。
市民J:我是科学院院士,可是对不起,我不明其意。
市民K:我也是科学院院士,很对不起,我也莫名其妙。
市民F:(惊喜)这么说,和古代我国的“四大发明”一样,这又是一大新发明?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陷入沉默。
[有人端来一把凳子,市民F兴奋地站了上去。
市民F:(振臂高呼)伟大的中华民族万岁!
全体市民:(振臂齐声高呼)伟大的中华民族万岁!
市民F:(振臂高呼)吃水不忘挖井人!
全体市民:(振臂齐声高呼)吃水不忘挖井人!
市民F:(振臂高呼)荣耀归于伟大的党!
全体市民:(振臂齐声高呼)荣耀归于伟大的党!
训导员:(上场,喝止他们)呔,你们干什么?聚众滋事,咹?
市民F:(赶紧下了凳子,趋至近前,敬礼)报告长官!
训导员:(抻抻衣服和红色袖章,还了个礼)我是一名训导员,普通的政工干部。(威严地喝问)你们搞什么名堂,咹?究竟嚷嚷什么?
市民F:哦,是这样的:我们正在晒太阳,享受新天下的幸福生活,突然发现……(指着远方大厦)远方出现一幢无比巨大、高耸的大厦。正面墙体上题着四个大字:“新村大厦”。我们搞不懂什么意思,可是断定这是中华民族的“第五大发明”,不由得情绪激昂,我于是领着大家呼喊口号,感谢我们伟大的党。
训导员:嗯,呼喊口号……感谢党……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好了好了,没事儿了。你们继续呼喊吧!
[全体市民默然。
训导员:怎么了?突然变哑巴了?为什么不再呼喊?
市民F:报告长官!是这样的,我们不明白“新村大厦”什么意思,您能给我们解释清楚吗?
训导员:嘴里别没大没小,见谁都喊“报告长官”!(指了指袖章)瞧见没:“训导员”!
全体:(失望地)搞错了!闹了半天,你不是长官!(冲着市民F)你这人怎么搞得?眼睛瞎了?胡乱高喊口号,害得我们浪费激情!
市民A:说的是!
市民B:大家营养不良,激情有限,可浪费不起啊!
市民C:我一个体力劳动者,成天消耗体力,更是浪费不起!
市民D:那我们脑力劳动者呢?成天消耗脑细胞,难道就浪费得起吗?
市民E:还有我们妇女,多辛苦呀!难道我就浪费得起吗?
市民G:还有我,高级知识分子,最怕的就是浪费时间,浪费激情!
市民H:我也是,最怕浪费时间,浪费激情!
市民J:(拄拐杖,佝偻着)我这院士一大把年纪,激情的原浆可悲地萎缩了。(摇头,摆手)唉,澎不起来,湃不起来喽!
市民K:我也是科学院院士,很对不起,我也激荡不起情怀。
[众人陆续散去。
                     第三场
[两个体力掮着十字镐和铁锨,很疲态地上场,情形仿佛从地底下走上来。
[工人甲上场后,“咣啷”一声丢开十字镐,走到大厦跟前,解开裤裆就撒尿。
工人乙:嗨,你这家伙!禁止随地大小便,这你不懂?(指指近旁一堵墙上的大标语)喏,七个大字:“禁止随地大小便”,瞧不见?
工人甲:(熟视无睹地)谁有心情瞧它去?老子想撒尿就撒尿,帝王将相管不着!莫非他们就不尿急?他们没随地大小便过?
工人乙:(摸摸后脑勺)说的也在理!嗯……这个……
工人甲:(满不在乎地)再说了,咱们成天挖呀刨的,也不见大厦之将倾,莫非我撒泡尿,就倒了它不成?
工人乙:(尬笑)你说的……嘿嘿……挖墙脚……
工人甲:更何况,你不是盼着它倒塌吗?
工人乙:是呀,可不是?这幢招人恨的东西,谁不盼着快快倒塌?要不挖墙脚做什么?
工人甲:既然明白,还愣着干什么?
工人乙:愣着?我没愣着呀!
工人甲:过来加泡尿!
工人乙:(恍悟,扑哧一笑,丢开铁锨)遵命,我也加入!(解开裤带后)糟糕,没有尿,倒来了屎!
工人甲:那也行!屎尿齐下,冲它个稀里哗啦!
工人乙:嘿嘿,那可难哟!
工人甲:那就弄它个臭气熏天!
工人乙:嘿嘿,那好办!瞧我的吧!
[工人乙蹲下屙屎,继续与对方聊天。
工人甲:(忽然捂住鼻孔)呸,邦臭!你吃鱼翅了吧?
工人乙:山珍海味,哪有咱们享用的份?臭豆腐拌辣椒汤下饭!
工人甲:(扑哧一笑)怪道呢!屙屎这么臭,像是肠肠肚肚烂掉了。
工人乙:(气怒)瞎说什么?(捡起一根小棍棍,冲他挑臭屎)谁肠肠肚肚烂掉了?你嘴巴瘟臭,我还没检举揭发呢!
工人甲:(慌忙跑开)哎呀,不得了!你这家伙,把臭屎挑到我脸上!(拿手擦摸,嗅嗅手掌)手掌臭烘烘的!
工人乙:(哈哈大笑)哈哈哈……活该!真活该!谁叫你这管瘟嘴喷粪?胡说八道的!
[工人甲从地上抓取十字镐,向工人乙冲过去要揍。工人乙见势不妙,顾不得擦屁股,抓过地上的铁锨就抵挡。一时间两个人你来我往干起来,情形仿佛古代士兵的战场厮杀,边打闹边对话。
工人甲:你没擦屁股!屁眼里臭烘烘的!
工人乙:你管不着!用不着你管!
工人甲:我偏要管!四处张扬出去!
工人乙:你自己嘴巴瘟臭,先管好嘴巴!
工人甲:我的嘴不臭!喷喷香的兰花嘴!
工人乙:去你妈的!几星期不刷牙,还喷喷香的兰花嘴呢。
工人甲:你揭我短?
工人乙:不揭你揭谁?谁有你这么臭嘴巴?
工人甲:好哇,哼!你揭我,我也揭你!
工人乙:你揭我什么?
工人甲:昨晚你睡觉不老实,在被窝里手淫四次!
工人乙:(哈哈大笑)你妈妈的!亲眼见到了?
工人甲:你的被窝拱起老高,那是两腿曲着形成的,你的手在里头来回动作。哼,你以为我猜不到?
工人乙:(哈哈大笑)妈妈的!倒是精明,让你小子猜着了!
工人甲:(也笑)让我揭穿了吧?
工人乙:(追打)我要揭你的皮!
工人甲:(反攻)我抽你的筋!
工人乙:来呀来,干吧!
工人甲:对对,快来干!
工人乙:破坏的欲望就是创造欲望!
工人甲:破坏的欲望就是创造欲望!
工人乙:既然不能创造,那就从事破坏吧!
工人甲:既然不能创造,那就从事破坏吧!
[彼此互相追逐,嘴里胡乱喊叫,挥舞着镐锨,下去继续劳作。
[传来沉闷的劳作声。
                         第四场
[某女生、某男生边聊边上场。
某女生:就在上船的一刹那,我临时决定:不去台湾了!我要留在祖国大陆,迎接新社会,迎接新生活!
某男生:你父母呢?
某女生:他们含泪向我挥手道别,我眼里也噙着泪水,向他们依依惜别。(感叹)没办法啊!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他们政见不同,不得不分手。“亲不亲,阶级分”,因此,我同他们生分了!
某男生:他们哪怕生拖硬拽,也该把你拖拽到甲板上,才是啊!如果真的硬拽,你会上船吗?
某女生:(摇摇头)既然决定的事情,我决不会变卦的。那天本来不想去港口送别的,只是因为想见最后一面,才去了。
某男生:结果为了这最后一面,你就给打成“潜伏特务”?
某女生:可不是?我爸爸在“军统”做事。具体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后来读了别人检举揭发信,我才知道爸爸的真实身份。
某男生:在“军统”里做事,哪怕只是干文秘工作,也算作特务,这是肯定的。关键是:那天你不该接受你妈妈塞给你的那张合影!
某女生:妈妈忽然想到的,就打开钱夹子,将她和爸爸的合影塞到我手里。这样一件礼物,哪怕再不起眼,我也得好好保存,难道不是吗?
某男生:问题是,照片里的他,穿着国民党上校军服。
某女生:我爸爸也有穿便装照的,数量还不少。可妈妈最喜欢那张合影,照片里,爸爸穿着国民党军服,风度帅极了,尤其是微笑的眼神迷人。由于太喜欢,妈妈总是将它随身带着;在那种忙乱情形下,妈妈想到的照片,可不就是她钱夹子里装着的那张嘛!
某男生:这一下,竟铸成大错!
某女生:等于坑了我这辈子!
某男生:(摇头)父母一张合影,竟然把女儿一辈子给断送了!吓,真可怕!
某女生:政府不相信我,说我不随父母到台湾,是因为接受了特别任务,当潜伏特务。
某男生:什么特别任务?
某女生:暗中搞破坏,挖新村主义墙脚。
某男生:挖新村主义墙脚?(嗤笑)新村主义是一场国际性的政治运动,由伟大领袖统帅着,由正确政党领导着,势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呢。哼哼!就凭你这么个弱女子,竟然妄想挖倒它么?
某女生:是呀,我无权无势,一个弱女子,哪能干那种事?可单位领导就这么看我!居委会干事就这么训斥我!
某男生:为这你写申诉信,结果罪上加罪,给关进监狱,判刑后又押送到夹边沟农场?
某女生:是啊,差点儿死在那儿!
某男生:就这样,拖到48岁没结婚!
某女生:一个“黑五类”分子,谁敢跟我谈恋爱?一拖再拖,可不就耽误大事?!
某男生:真是走错一步,毁掉终身啊!(落座)
某女生:可不是?(也落座)
[女干部甲、乙从另一侧上场,立在离他俩不远的地方,秘密地交谈什么。
某男生: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某女生:错到底呗,还有什么选择?既然人家当我是挖墙脚的,那我就干这行吧!我一直挖到底!挖到死!
某男生:挖墙脚?怎么挖?
某女生:这就是我约你见面的目的。老同学,你这些年混得怎么样?
某男生:臭老九,还能混得好?“右派”帽子刚摘掉,算是从“干校”返城了,工作也安排了。可是生活完了,家破人亡!
某女生:(一惊)家破人亡?怎么讲?
某男生:我父母是老革命,父亲1950年代丢尸于朝鲜战场,母亲在杭州市公安局任处长,党性很强的。一听说我在大学里贴大字报攻击党,马上就声明与我断绝母子关系。可是到了“三反五反”,她自己也挨整,给活活批斗死了。我有个妹妹,由于母亲死了,她流落街头,给一伙小流氓带坏了,胡搞些淫乱活动,末了死于难产。你说说,这不是家破人亡,又是什么?
某女生:还真是,家破人亡……
某男生:如今我算看破了,呸!什么都是假的!政治都是肮脏的,彻头彻尾的谎言!虚假!欺骗!
某女生:(兴奋地)你有这等觉悟,可是太好了!
某男生:好?有什么好的?(摇头)唉……我看不出来。我这人喜欢做梦,一生做过许多梦。近些日子,我梦到自己被抛弃在无边的荒漠,凄风阴冷呜呜作响,我四下里寻找,我狂乱地呼喊救命。多么可怕呀,孤零零一个人,被抛弃在荒野中!
某女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几年的牢狱生活,摧残了你的钢铁意志。
某男生:钢铁意志?(摇头)肉体都是软弱的,不存在什么钢铁意志。(再摇头)是的,不存在。
某女生:据史太林讲,赤白党人号称钢铁意志,坚不可摧。
某男生:哼,屁话!流放到古拉格群岛,过上50年,他就不会这样说了。
某女生:(感慨地)唉……你呀……你呀……
某男生:就在昨晚,我梦见自己成了一只困兽。我在铁笼子里踅过来又踅过去,试图寻找出路,可总是找不到……我越来越感到,每个人都被囚禁在孤独的囚牢里,直到囚死为止!
某女生:(鼓掌)好,好,说得妙极了!
某男生:(苦笑地)妙极了?这说明,我的大脑够聪明,可惜呀可惜!找不到合适的用处!唉唉!专制呀专制,怪社会制度不好,把我给坑害了!无法可想,只好保持沉默吧!上帝给了我舌头,我却用它保持沉默,唉……
某女生:唉……你呀……你呀……
某男生:沉默啊沉默!既不在沉默中爆发,也不在沉默中灭亡,而是……
某女生:而是什么?
某男生:而是在苟活中延宕,在延宕中苟活!
某女生:莫泄气,莫悲观,出路会有的,那就是——真正的民主。
某男生:真正的民主?
某女生:对,真正的民主——不是“为民作主”,而是“宪政民主”!
某男生:宪政民主?
某女生:对,宪政民主!专政与民主是对立的统一,人民民主是基础,只有充分民主才能有专政,离开了民主就是法西斯专政。而人民民主必须靠宪政才能保障,难道不是这样吗?听我说吧:“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知识分子应该醒觉,以天下为己任,决不能听之任之!你呀,拿出男子汉气概来!奋起呐喊吧!奋起抗争吧!
某男生:(怀疑地)奋起呐喊?奋起抗争?请问,这可能吗?首先,“他们”是谁?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号称无产阶级专政,实际上掌权的是极少数。其次,“他们”手里掌握政权,拥有军队、警察、特务、政府官员……咱们才几个人,能斗得过“他们”?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啊!
某女生:你别泄气,听我慢慢跟你说……详详细细跟你说……(瞥了眼不远处的她俩,忙示意某男生,站起身来)咱们到别处转转去!
某男生:久有凌云志,就怕落个空。唉,走吧,别处转转去……
[某女生与某男生下场。
女干部甲:(对女干部乙)听到没有?咱们江山并不牢固呢!
女干部乙:(点头)明白。(忧心地)是呀,是呀!新村主义的血色江山,地基并不牢固啊!阶级敌人随时随地搞破坏,挖墙脚!新天下是打下来了,可是敌人决不甘心失败,这场斗争将是长期的,也是艰巨的!
女干部甲:(咬牙说)斗,斗,斗吧!
女干部乙:(点头)斗,斗,斗!斗他个你死我活,斗他个天翻地覆!
女干部甲:这些小毛贼用不着咱们操心,自有警察去抓捕,一个也跑不掉的!现在说说咱们自己该干的!(从皮包里掏出一纸)喏,名单在这儿!你马上派得力干将,化装成揪斗黑帮的赤卫兵,来一次彻底抄家。切记:将他们统统关押起来,同时开始抄家。这些人屋里的一张纸都得抄,橱柜板、地板、天花板、花盆下……统统搜查,不得遗漏一处。老娘在当年上海的留影,一张都必须收缴,统统销毁掉!
女干部乙:(点头)好的,好的!请首长放心吧!
女干部甲:这件事情干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女干部乙:(点头)争取一定办好!
女干部甲:不是“争取”,是“一定”,是“必须”!
女干部乙:(点头)好的,好的!保证一定办好!百分之百让首长满意!
女干部甲:对了,刚才你说有事请我办,什么事?
女干部乙:(也从皮包里掏出一纸)名单在这儿。现在趁乱的时候,你给我去抓了这个仇人,你有什么仇人,我也替你去抓。我今生最恨的人,恨不得立刻除掉!
女干部甲:(浏览那张纸,一惊)孙美人?那小妖精可是大头领的相好,恐怕很难搬动呢……
女干部乙:(忙抹泪哀求)首长,可怜可怜我,请成全了吧!务必成全我这个心愿!这小妖精勾引过我老公,弄得我差点儿离婚,我今生最恨这小妖精了!必欲除之而后快!
女干部甲:(拍胸脯,收讫那张纸)好吧,交给我办了!豁出去碰一碰硬钉子!我先是派人抄她家,然后以革命的名义判处她无期徒刑!
女干部乙:能不能判死刑?
女干部甲:死刑太重,无期徒刑就行,效果一样的。给她定个“关死对象”,最妥帖了。另外施重刑,饿饭,不消一个月,准叫她翘辫子,一命呜呼!
女干部乙:(欣喜)这样更好!不声不响处理掉,不露丝毫痕迹。
女干部甲:(也笑)对喽!干这种事,就像搞地下工作,隐蔽越深越好!
女干部乙:(告辞)那么,我就告辞先走了?
女干部甲:(点头)嗯,快去布置吧!先抄家再说!
[女干部乙将皮包夹在腋窝下,匆匆下场。
女干部甲:(落座于长椅,回望身后大厦思忖,忽而奸笑起来)哼哼,这回老娘算是露峥嵘了,让那帮老家伙知道老娘的厉害!(稍停)孙美人,小妖精,你也是老娘的宿敌呀!对于我来说,必欲除之而后快!这下子,一石双鸟,哈哈!“饶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老娘我呀,也在挖墙角呢!把大头领的相好整死掉,也好踢开我的一块绊脚石!哼哼,孙美人想挖老娘的墙角,算是瞎了眼,错打算盘!挖吧,挖吧!你也挖,我也挖,大家彼此挖、挖、挖!看谁挖得过谁!哼哼,我死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快意今生,这就够了!足足地够了!哈哈哈……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哈哈哈……
女干部甲:(起身,有韵味地吟唱戏文)“恨只恨,手里没有杀人的刀……” 老娘出山,神——鬼——莫——当——!
[女干部甲将皮包夹在腋窝下,得意洋洋下场去。
[与女干部甲的下场相交错,警察押解着某女生、某男生走过场,从舞台另一侧下。
                         第五场
[一群人驱赶群众尽快住进“新村大厦”。
[有人厉声喊:“圣上有旨,给全国人民下达任务书:全国人民应该跑步进入新村天堂。
[另一人催促:“快点儿!大家动作快点儿!全体集合!为了拍摄庆祝建国十周年的纪录片,充分展现人民的幸福美好生活,请大家尽快入住‘新村大厦’……全体注意了!立正!稍息!听我口令,大家跑步前进!听我口令,大家跑步前进!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少数人彼此议论,继而惊恐地呼喊:“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地基不牢靠,柱子摇摇欲坠……危险啊!住不得啊……”但是迫于人群裹挟,他们只好跟着跑,蜂拥着进入大厦……
                 第六场
[男干部甲与男干部乙坐在小桌旁,边喝酒边探讨什么。男干部甲比乙岁数大一些,谢顶了。
[酒馆小伙计端着一盘菜上场。
小伙计:二位先生,你们的菜上齐了,请慢用!吃好,喝好!
男干部甲、乙:(齐声)谢谢您,小伙计!
小伙计:(严肃地板起脸,纠正他们)如今是新村主义的天下,新社会了,应当改称“同志”才是!
男干部甲、乙:(忙改口,齐声)对对,忘记了!对不起!谢谢您,同志!
[酒馆小伙计下场,频频回顾,神色略显诡异。
男干部甲:天气渐渐酷热起来!
男干部乙:可不?渐渐酷热起来。(望了望窗外的天)烈日当头,威力无比!唉,简直闷得死人!
男干部甲:(忧叹)烈日当头,闷得死人!自由空气,越来越稀薄了!
男干部乙:可不是?越来越稀薄了!我们的生活严重缺氧!
男干部甲:各种害虫倒活跃起来,越来越猖獗了!
[说话时,背景处传来警车的疾驶声,警笛猖獗地频闪,渐渐远去。
男干部乙:可不?各种害虫倒活跃起来,越来越猖獗了!
男干部甲:昨儿晚上,我遭蚊子要了一宿!
男干部乙:怎么会呢?你没挂蚊帐?
男干部甲:挂了,可照样遭咬!
男干部乙:蚊子个小,叫人难以觉防。但凡蚊帐有个破洞,蚊子就能钻进来。
男干部甲:(忧闷地感慨)是啊,生活中处处有蚊子般的小人,既难以觉察,更难以提防。一旦挨咬,终生痛苦啊!
男干部乙:真理,真他妈的真理!来来,为了这句真理,咱们俩干一杯!
[干杯后,男干部甲闷闷地自言自语,思忖着。
男干部甲:(自言自语)奇怪的是,我丝毫没感觉挨咬!我睡得像个死人!
男干部乙:你是说,昨晚没起来检查一下?没拿巴掌拍死它几个?
男干部甲:是呀,怪就怪在这儿!今早起床,我抬眼一瞧:喔——嚯!蚊帐上趴满了蚊子,一个个鼓着肚儿,懒懒洋洋。用手拍打,打着这儿,那个又飞起来;可是飞不动,飞几飞就歇下了,被我狠狠拍死。
男干部乙:老兄,你上岁数了,生命活跃性不足,敏感神经也迟钝了。所以嘛,挨咬也不知觉。
男干部甲:唔,说得好!为这个,来,敬你一杯!
男干部乙:好,干杯!
[停顿。
男干部甲:在理,说得在理!饱经生活的苦挫苦磨,我对于什么是真理,完全缺乏信心了。
男干部乙:既然这样,你什么还要上“六十万言书”?
男干部甲:我总以为,“皇上圣明,奸臣当道”嘛!
男干部乙:不,你错了!所谓“皇上圣明,奸臣当道”,大错特错!自古以来就错了,一直错到如今。
男干部甲:自古以来就错了,一直错到如今?
男干部乙:是的,一直错到如今!你得跳出这思维怪圈,才能看清楚,看明白!试想想:既然“奸臣当道”,他们又是皇上任命的,岂能说皇上没责任,咹?其圣明何在哉?
男干部甲:(一摸后脑勺)吓,有道理!“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我算明白了!
男干部乙:明白了有什么用?嘁,太晚喽!(抓起桌上一张报纸,抖落抖落)瞧见没有?批判文章接连不断!连你平日最信赖的朋友,也对你反戈一击!
男干部甲:是啊,太晚啦!太晚啦……朋友是什么?朋友是用来出卖的!
男干部乙:再则,你和他们硬争什么?
男干部甲:不能叫硬争。常言道,“真理越辩越明”嘛!
男干部乙:错,错,错!大错特错!这年头,真理越辩越糊涂,越暗昧!你不知道“内外有别”的道理?你一个脱党分子,怎么能辩得过那些“核心力量”?你想“清君侧”?嗤嗤,做梦去吧!在人家心目中,还认为你心怀恶毒,是在挖大厦墙脚呢!
男干部甲:脱党不是我的错,那不是因为逃避追捕,我到日本躲了大半年嘛!我并没有声明脱党,可谁知转过一年回到上海,人家就声称我“自行脱党”,已遭除名,我有什么办法?
男干部乙:你就不能向上申诉?反映情况?
男干部甲:(搁下筷子,一拍桌面)对喽,是我疏忽!当时我想,既然除名了,那就这样呗!反正是搞文学评论,党内党外一个样,都是工作嘛。
男干部乙:果真“党内党外一个样”吗?
男干部甲:照如今情形看来,是不一样!而且是大不一样!
男干部乙:可不是?首先,工资级别不一样;其次,生活待遇不一样;再次,说话分量不一样;又次,发展前途不一样;还有……
男干部甲:(拦阻)得了,得了!别数落了,听得我好烦!
男干部乙:(指了指报纸)眼下局势怎么办?人家声讨上来了,措辞越来越严厉,你再不能沉默了。
男干部甲:(虚弱地点头)我明白,明白!
男干部乙:沉默意味着抵抗政治运动,后果你明白么?
男干部甲:(虚弱地点头)我明白,明白……政治好可怕呀……一不小心落悬崖,永世不得翻身……
男干部乙:可不是?凭你过去功劳多大,全给一笔勾销了!痛打落水狗,打死活该!
男干部甲:到处有背叛,人心真险恶啊……有人盼着我跌跤,有人卖友求荣……
男干部乙:眼下,你怎么打算?
男干部甲:(手抖抖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昨晚熬到半夜,好不容易写出来的,你读读吧!行不行,你替我把把关。
男干部乙:(清了清喉咙,念)“在这次批判资产阶级思想运动中,我开始认识到我的严重错误……”
男干部甲:(感觉不舒服,虚弱地掏出手绢揩汗)念下去,念下去……
男干部乙:(继续念)“我的错误的根源是,把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和立场当作了工人阶级的革命性和立场,混淆了它们中间的原则的区别。这种错误在理论上表现为——”
男干部甲:(咕哝着)缺氧……缺氧……憋不过气来……严重缺氧……
[男干部甲颓然倒地。
[男干部乙见状猛吃一惊,他赶忙扔下纸张,过去扶起他。
男干部乙:(惊呼)喂,怎么回事?你怎么啦?(惶急四顾,喊叫)来人啊!快来救人,这儿有人晕倒了!
[穿蓝布衣的人群涌上场,议论纷纷:“这人是右派,坏分子,不属于人民”;“报上正在批判他,批得热火朝天”;“这号人,死了活该”;“他不该待在我们这儿,新社会容不下这号人渣”;“挖新村主义墙脚的人,真不得好死”……
[小伙计领着几个警察上场。
小伙计:(一指男干部甲与乙)就是他们!
[警察甲、乙点头。
小伙计:他们搞密谋,恶毒攻击新天下,伺机挖我们社会的墙脚!
[警察甲、乙不由分说将他们俩铐住。
[这时候,男干部甲悠悠醒过来,虚弱地喘粗气。
警察甲:(冲他俩威严地说)你们被逮捕了!走吧!
男干部乙:(求救)警察同志,救救他!刚才他晕过去了!快快!送他上医院!
警察乙:妈拉个巴子,狗屎堆!(扇他一耳光)谁是你的同志?!胆敢胡说八道!
警察甲:(男干部乙)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医院,而是监狱!你也一样!
警察乙:你们都是人民的敌人!反抗人民,死路一条!
男干部甲:(虚弱地喃喃)“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好在……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早晚……会将我平反……
警察甲:哼哼!他妈的,想得倒美呢!还想平反昭雪?做梦吧你!
警察乙:关进地牢里,不消半个月,你就进火葬场啦!
[警察甲、乙押解他俩穿过人群,嘴里喝着道,下场。
[男干部甲被架住胳膊拖曳走,才走上几步远,他脑袋耷拉,两只手腕同时下垂,宣告生命的完结。
小伙计:(一旁瞧着,哈哈鼓掌)这下好了!自绝于人民!省下五分钱买子弹!
警察甲:(顾谓警察乙)省事啦!节约闹革命,嗯?
警察乙:可不?省事啦!节约闹革命!
警察甲、乙:(同时向小伙计敬礼,握别)同志,谢谢您!您为革命立了新功!
小伙计:(高兴地)没什么,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人民江山人民爱嘛!
                   第七场
[台下跳上一个观众,摆手喊着叫,情绪气愤。
某观众:停下!停下!快停下!别再演啦!
[台下群滔滔议论,交头接耳;有的询问为什么,有的大声发“嘘”声,有的起哄吵嚷,有两人跟上来,试图将他拉下舞台。
某观众:(挣脱拉扯者)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干什么,咹?停下!快停下!别再演啦!
拉扯者甲:我问你:你跑上舞台,究竟想干什么?
拉扯者乙:对对,我们质问你:你这么胡闹,究竟安得什么心?
某观众:我……我想……
拉扯者甲: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讲清楚滚下台去!
拉扯者乙:哼哼!妄想趁机捣乱,破坏新天下的社会秩序!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台下群滔滔议论,有人高喊:“快滚下来!快滚下来!”
某观众:是这样的:这出戏有毒!他们是在放毒!戏名《戈多来了》,可是他并没有来!这种垃圾演出,必须明令禁止!我们北大学生无法容忍这种垃圾演出!(振臂高呼)强烈抗议垃圾演出!坚决呼吁立即停演!我们要求看革命样板戏!革命样板戏万岁!
[台下群滔滔议论,有人喊:“快滚下来!快滚下来!胡说八道什么!”“我们要看完演出!不许罢演!”“将革命进行到底!将演出进行到底!”“誓死捍卫这场演出!”“他们领取执照了,演出光明正大,不许中途停演!人人都有表演自己的正当权利”……
拉扯者乙:瞧见没有?我们北大学生不呆不傻!是香是臭,心里有数的,一眼就看分明!大家都认可,这是一场精彩演出!(问台下)你们说是不是?
[台下喊是,纷纷鼓掌。
拉扯者乙:瞧,我说对了吧?滚滚!快滚下台去!
拉扯者甲:快滚快滚!别搅浑了一池春水!下去吧,再不滚蛋我们采取专政措施了!
拉扯者乙:不动粗不行了!揪下台去!(揪住他膀子)
[他俩一左一右,按住某观众的膀子走下舞台,仿佛红卫兵揪斗知识分子的做派,他徒劳地奋臂挣扎,嘴里嘟囔着。
报幕员:(重新上场)静一静!大家请安静!演出继续进行!演出继续进行!下面我请来两个人物,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一个是阿Q,一个是雷锋。我请大家涣散一下思维,都忖想一想:当雷锋遭遇阿Q的时候,会闹出什么意外来?大家开动脑筋想一想,好不好呀?(台下有观众呼应)喏,看罢!阿Q和雷锋,他们一个左边一个右边,朝着我们走过来了!(下场)
                   第八场
[以下“舞台左边”和“舞台右边”的演出交叉进行,由导演调度安排。
[舞台左边第一表演区,阿Q和小D一前一后上场。
阿Q:(摸着肥滚滚的凸肚,憨笑着踱步上场)呵呵,饱啦!饱啦!这一顿,呃儿,吃得酒足饭饱,满嘴流油嘞……呃儿!呃儿!……嘿嘿……真惬意啊!招待得蛮不错,呃儿!只有吃饱了肚子,俺阿Q才精神焕发,斗志昂扬!哈哈哈……遥想当年,俺饿着肚子闹革命,跑到静修庵去砸龙匾,全身有气没力,几颗老萝卜也成了美味佳肴,咬在嘴里可口无比。肚子空空,斗不过一条大黑狗,搞得俺狼狼狈狈逃之夭夭,唉唉,丢尽老脸喽!现如今,俺可是不同哟……嘿嘿嘿,云泥之别也么哥!……“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出于意料之外呀,哈哈哈,俺阿Q也有今天嘞!嗬嗬嗬,俺升官啦!发财啦!好呀好,“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这理论可真好呢!哈哈哈……真想不到,哈哈,俺阿Q也有今天嘞!现如今,俺手上握有大权,官瘾过得足足的!笑傲中华,哈哈,笑傲中华呀!……呃儿!呃儿!……好,俺要什么就是什么,俺欢喜谁就是谁!(哼唱戏文)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俺手执钢鞭将你打……
小D:(胳肢窝下夹个公事包,点头哈腰跟了上来)Q爷!Q爷!阿Q老爷!
阿Q:(自我陶醉,无暇理睬他)哈哈哈,挥鞭打人的滋味,快感何其多!多乎哉?太多也!呵呵呵,俺沉溺绍兴戏,乐此不疲也么哥!痛快痛快!简直兴会淋漓啊!在绍兴戏里,俺最爱唱《龙虎斗》的这一段。俺搞过好多女人,她们最爱听俺唱的,也就是这一大段。古人说得好:“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掰指数着)如此看来,男人有这么几种:第一种,忘情之人;第二种,不及情之人;第三种,钟情之人。别的还有没有呢?俺认为有的。当然有!第四种,滥情之人,俺就忝列其中,嘿嘿嘿……(稍停)呃,这个这个……提起俺搞过的女人,那可多得很呢!(掰着手指,重新开数)小尼姑,我搞过;邹七嫂,我搞过;吴妈,虽然脚大些,也让我搞翻过;秀才娘子,我也玩了个足兴,滋味嘛一般般。更鲜更嫩的花花草草,我都随时随地胡采乱掐,逐个领略她们的个滋别味,啧啧啧……娇花嫩蕊,嘿嘿嘿,拱起屁股侍候着,露出屄眼侍候着,嘿嘿嘿……在中国当大官,就这么淫然自得,就这么牛屄哄哄,哈哈哈……生我的,我不肏;我生的,我不淫;其余的,无可无不可,嗬嗬嗬……认真回想起来,还是,呃儿,还是……小尼姑有点儿意思。这小妞么,别饶风骚!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改用女声,唱歌剧《茶花女》选段)
世间万物每多荒唐,
不能予我们以欢畅,
让我们享受生命吧!
欢爱瞬逝,韶华难再,
犹如娇花晨放暮凋,
谁个欣赏残枝枯芳?
让我们尽情欢笑吧!
趁着呼声正殷切,
热情仍在胸腔燃烧。
阿Q:怎么样?唱得还不赖吧?歌剧《茶花女》选段,西方世界的高雅艺术,俺也颇来得呢!哈哈哈……声乐艺术的“升级版”,照样难不倒俺阿Q!欣赏高雅艺术,过着低俗日子。怎么讲?——雅俗彬彬也么哥!嗬嗬嗬……现如今呀,啧啧!进入后现代,不怕社会流氓化,就怕流氓有文化!嘿嘿嘿……俺这人脑瓜特灵,特爱学习,究竟“三勤”:勤读,勤写,勤查字典。如今俺鸟枪换炮,成了个文化流氓啦!哈哈哈……俺喜矫揉,偏做作,矫揉做作,做作矫揉,全套都来得嘞……吾人唯有对于自己之义务,无对于他人之义务也。古往今来,但凡伟大人物,皆有此品行。而且,欣怀此品行!嗬嗬嗬……搞政治嘛,容易得很!不过“挂羊头,卖狗肉”,如此而已。关键在于……如何挂,如何卖……嘿嘿……嘿嘿嘿……明白不?侃起来,里头学问大着呢。总的原则是:脸皮子要厚,心眼子要黑;挂得越高越好,卖得越便宜越好,明白不?
[台底下有人呼应,或答“明白”,或答“不明白”等。
阿Q:哎,哎!实不相瞒:如今呀,俺阿Q在中央音乐学院拿到了博士学位,俺是个学者型官员呢!哈哈哈……后现代的阿Q,堂堂的声学博士!一个学者型官员!怎么样,够厉害吧?哈哈哈……俺太得意了!太骄傲了!……俺是流氓俺怕谁,是不是?要逼俺造反,哼哼,俺就造他个天翻地乱!“天翻地乱”,而不是“天翻地覆”,明白啵?呃呃,回到女人的这个美妙话题吧!(从后腰取出一支大号毛笔,舞舞划划着)说心里话,对于女人,嘿嘿,俺是有独癖的!四个字——“人弃俺取”,嘿嘿嘿……俺自有俺的活法。“精神胜利法”嘛,也算是俺的一大独癖。三个字:软实力!劝诸位,切记切记,软实力!俺以为,只有病态活着,才叫真实活着!劝诸位,谨记谨记!因此嘛,呃儿,俺对女人有病态嗜好。这个,无须讳言也么哥!不是什么幽暗秘密,让俺打不开嘴巴。赤白党人嘛,素来敢于亮出观点,决不屑于搞啥子鸟隐瞒!那一套么,嘁,全过时啦!Yes,pass掉啦!苏格拉底说:“未经省思的生活不值得过。”俺偏偏就跟他……呃儿……调儿反唱!对对,调儿反唱!怎么个唱法?譬如说吧:“未经省思的生活很值得过。”(稍停。)记住:不是“不值得过”,而是“很值得过”!为什么这样讲?因为——不能让苏格拉底独自傲慢嘛!倘若他的话成立,那就等于:只有哲学家配存活于世,其他人都不配存活,是不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太荒太唐么?值不值得过,谁说了算呀?当然是每个生命个体喽!软实力的奥妙,这就算之一吧。
[台底下有人呼应,或答“对”,或答“不对”等。
小D:(弓身趋前)Q爷!Q爷!阿Q老爷!
阿Q:(无暇理睬,继续陶醉着)嘿嘿……要立志做大官,不要做大事。见兔猎兔,见鹿忘兔;鹿既难得,兔亦不见。两头落个空,尴尬可就大喽!在中国混官场,嘿嘿,容易哉!太容易太容易!真是的,最容易不过啦!只要你善于钻营,蛆虫一般死劲地拱,拱,拱!你就会不断地往上爬,爬,爬!拱爬功夫到位了,二者有效地紧密结合,你的官阶就越升越高,你在官场越混就越吃香。混官场,讲究“三要”:要响应,要表扬,要报好消息。有人嗤之以鼻,认定为“拍马屁”,是“堕落的人生”。怎么样,嗯?何如哉,嗯?在俺看来,呃儿,很好的嘛!嘿嘿嘿……依俺之高见,就该拍马屁嘛!堕落的人生是美好的人生,因为它特别真实嘛!就连垃圾的人生也是美好的,因为它既是特别的真实,又是真实的特别。试看看你的周围,生活着多少个垃圾人哟!有多少个垃圾人,就有多少种垃圾的人生!啊啊,垃圾的人生!俺真心赞美你——因为是活生生的,特别特别的真实。但凡真实的就是美好的,也是最有力量的,也是最拿得出手的。狄德罗讲过:“世间没什么敌得过真实。”瞧瞧,真实多厉害,无可匹敌啊!比搞“假、大、空”,胜出百倍乃至千倍呢!(稍停)打从俺加入赤白党,俺这一百多斤算是交给党了!俺的性问题得到解决,于是真真实实地活着,把“精神胜利法”的独癖戒掉了。那样活得太虚幻,毫无真实感,呸呸!没劲透顶啦!而今的俺,嘿嘿,娇花嫩女侍候着,快活赛过活神仙,性致勃勃也么哥!哈哈哈……俺的性致,蓬蓬着,勃勃着呢!Q爷威风抖起来,生杀予夺任由俺!试问:天下是谁的天下?答曰:俺们的天下!俺们的天下啊!得得,锵锵,得,锵令锵!俺要什么就是什么,俺欢喜谁就是谁!嘿嘿嘿……多奇妙的事情哟!“英雄,其实是捣蛋鬼,皮大王,捣的蛋越大,扯的皮越韧,愈发光辉灿烂。”嗬嗬嗬……这话太妙啦!谁说的?俺说的!果真你说的?也未必,姑妄言之,掠为己有吧!
小D:(弓身趋前)Q爷!Q爷!(稍停)阿Q老爷!
阿Q:(兀自陶醉)嘿嘿,俺交上桃花运,可是开心死啦!万物守朴,于恍兮惚兮中保持一切可能性,其大其美何如耶?(指着高空)看啊!群星丽天,欣逢其世,何其美哉!何其悦哉!何其欣哉!何其乐哉!
小D:(提醒他)Q爷!Q爷!阿Q老爷!
阿Q:在这个世界上,每样东西都有它自身的价值。善行固然有它的价值,恶行难道就没有吗?同样也有的。这是俺对生活思考的结晶,算是俺的一大发现吧。黑格尔就说:“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可见恶行自有其价值,给社会生活提供了正能量。绝对的——正能量!(恣兴地摆出架势,醉意中抖擞着憨态)嗬嗬嗬……
小D:(再次提醒他)Q爷!Q爷!阿Q老爷!
阿Q:(漫然回瞥一眼)哦,是小D么?
小D:(哈腰点头,呼呼喘气,将公事包呈递)是是,我是小D!感谢Q爷关怀!Q爷晋升首长了,依然记得贫贱之交,小D打心底感激!万分感激!不不,十万分的感激!
阿Q:(接过公事包放在桌上,落座于首长椅,架起腿剔牙,傲然转动身子)小D呀!
小D:(下跪行礼)小的给Q爷请安!
阿Q:这一顿,嗯,安排得不错哦!
小D:伺候Q爷吃饱喝足,是卑职的最大心愿!
阿Q:真话么?
小D:岂敢欺骗Q爷?借我个胆也不敢啊!
阿Q:嗯,说的也是。(稍停)呃,这个这个……我还记得……当年你对我可是……嗯……不够友好哟!
小D:(自打嘴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恳求Q爷饶恕!(连连叩头)大人不记小人过,跪请Q爷千万饶恕!跪请Q爷千万饶恕!
阿Q:王胡的可悲下场,你可是听说了?
小D:卑职听说了!王胡得罪Q爷,被秘密除掉了,尸体喂了您的狼狗!
[屋外隐隐传来狼狗的嗥吠。
阿Q:“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嘛,是不是?王胡这厮,执意跟俺抬杠、作对,那是他的应有下场!
小D:是是!应有下场!
阿Q:尽管他加入赤白党,也算俺的革命同志,可他执拗地跟俺对着干,冒犯俺Q爷的虎威,俺就对他撕破老脸,丝毫不讲情面了。
小D:是是!他死有余辜!
阿Q:对喽,死有余辜!嗟呼,人心叵测啊!
小D:是是!若不叵测,那就不叫人心了!
阿Q:“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人生就是这样子嘛!对于心府叵测的家伙,吾必除之而后快!试问:革命是什么?
小D:革命是……?
阿Q:(大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暴力!是恐怖!“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既然“法”丢开了,“天”也翻覆了,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小D:革命是暴力!是恐怖!是无法无天!是百无顾忌!
阿Q:对头喽,百无顾忌!俺必须把他办掉,手段在所不惜!“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这是妙玉的一句名言,意思你可明白?
小D:意思是……嗯……嗯……
阿Q:哼哼!俺就是要压倒他!非压倒——不,压垮——他不可!就像老毛讲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俺要叫他知道:Q爷手中握有大权,贵势凛凛赫赫,他根本不是俺的对手!嘿嘿嘿……俺只要动一动手指头,他就轰然倒台啦!呃儿,倒八辈子大霉喽!嗬嗬嗬……
小D:那是那是!Q爷之位高权重,之远谋深虑,之杀伐决断,卑职久仰如山斗!
阿Q:记得鲁迅讲过:“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这话呀,嘿嘿,对极喽!每个人都以自我为目的,于是他人降而沦为手段,无可避免地。王胡这厮,嘁,偏偏就不识相!这一套玄奥哲理,可算顶玄至奥啦!他原是碌碌无奇的,死脑筋一个唦,哪里晓得这么多?
小D:Q爷英明!王胡这厮死相,活该他倒大霉呗!妄想老虎嘴里拔门牙,Q爷不把他吃掉,还会吃掉谁呢?
阿Q: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王胡这厮,呸!农民意识太浓,不可救药了,只好把他除掉。
小D:Q爷英明!Q爷伟大!
阿Q:你不要恭维我啦,奉承我的人多了,我可能会晕头转向。搞不好,不是降甘露,而是下冰雹,那可就坏事喽!
小D:(跪拜)决非恭维Q爷。这是……这是……(掩面哭泣)发自内心的拜敬啊!Q爷,我真心诚意地拜敬您啊!
阿Q:嗬嗬,好好好!我就笑纳啦!(嗤嗤发笑)你小子行,嗯,有头脑!是个机灵鬼!嗯,你小子,可真行呢!刚才你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嗯,这个话蛮像话的!
小D:深谢Q爷抬举!
阿Q:再有……呃儿……那个那个……“态度决定一切”,这话谁说的,知道不?
小D:知道,丘吉尔名言。
阿Q:(首肯)嗯,记性不错,行呢!你小子脑筋管用,又精通处世之道,很让人刮眼哦!
小D:(谦卑地)Q爷过奖了!
阿Q:列宁讲过:“少说些漂亮话,多做些日常的平凡事儿。”你小子呀,嘿嘿!洗干净耳朵,谦卑地聆听,好好学而时习之吧!
小D:喳,卑职遵令!
阿Q:无产阶级世界观,就是“己所不欲,要施于人”,明白不?要么给驯服,要么被压制,二者必居其一。反正吧,必须服从强权!
小D:小的明白!坚决服从Q爷的强权!
阿Q:(拿腔捏调地)强权嘛就是真理,因此呢,服从强权就是服从真理。
小D:喳,小的坚决服从真理!
阿Q:(满意地点头)嗯,蛮好,奴才范儿十足!你小子呢,呃儿,低调做人,越来越稳健啦!且忍耐着,有我重用的那天!呃儿,起来吧!
小D:(起身)小的斗胆……问Q爷一声:哪天?
阿Q:呃儿,不远,不远唦。就在眼面前,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对了,你的思想过硬吗?
小D:(拍拍胸脯)过硬,过硬嘞!梆梆的过硬!
阿Q:那就好,那就好!呃儿,过硬就好!(叹息)唉,天下最不可信赖的就是人,但是又不得不信赖人,因为别无选择。嘁,妈妈的!最矛盾的荒唐,和最荒唐的矛盾,就他妈在这儿!
小D:是是!最矛盾的荒唐,和最荒唐的矛盾,就他妈在这儿!
阿Q:得考试合格才行,明白不?考试合格,OK,就获得信赖啦!就看你,呃儿,怎么表现啦!
小D:(惊喜叩头)叩谢Q爷恩典,卑职愿意参加考试!但凡Q爷要用小D,卑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阿Q:(捋捋下颔的老鼠须)嗯,嗯,OK!有你这份赤胆忠心,我就多少有些宽心了!对你,嗯,初步满意吧!(闷慨)妈妈的,好骚闷!官场简直烂污透了!动辄强调“增强核心意识”,圣上一人总揽专制大权,舍不得分权给别人。罢了,这且撂开不谈!现而今,官场上山头林立,旌旗招展,从中央到地方,哪个头头不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高干子弟还搞起了集体世袭制,这帮鸟人呀……啧啧,频频释放能量,万万不可小觑啊!用《红楼梦》里的话说:“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他们各自都有一班人马,我阿Q起步虽然晚些,但是,没有总不行吧?
小D:那不行的。
阿Q:因此,就得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眼下社会不太平,愚民、暴民闹事的,比比皆是。底层的民怨汩喷汩涌,考量着官吏的心理承受力。有句口号:“不闹不解决,小闹小解决,大闹大解决。”你听听!这话多么恶毒!
小D:是是,太恶毒啦!
阿Q:“维稳”,就成为当前最重要的政治任务。“维稳”靠什么?靠一批得力干将。于是,干部提拔就摆到桌面。提拔干部不能太急,但是太慢了也要误现代化建设的大事。现在就已经误了不少啊!特别优秀的,要给他们搭个比较轻便的梯子,使他们越级提拔上来。
小D:(惊喜)越级提拔?
阿Q:对喽,越级提拔!
小D:(可怜巴巴地)Q爷!您看我……
阿Q:(上下打量一下他,点点头)嗯,好吧!从今往后,你算是我线上的!可得记牢哦!
小D:(惊喜万分)深谢Q爷栽培!小的感恩不竭!戴德不尽!
阿Q:“亲不亲,线上分”,只有分清线路,才能不迷官路,一路顺畅无阻。你呀跟着我闯事,将来我管保你有福享!而且,嘿嘿,享大福呢!一出门牵马者有人,打扇者有人,无数个仆人前呼后拥。嗬嗬嗬……此等场面,何其排场哟!真叫八面来风,严威赫赫啊!
小D:(抹一抹口水,嘴馋地)嘿嘿嘿……那可太美啦!(拍拍胸脯)小D甘当革命的包衣奴才!俺这一百多斤,没说的,囫囵交给Q爷您了!(举手臂宣誓)无限忠于阿Q首长!誓死效命阿Q首长!
阿Q:嗯,蛮好蛮好!“甘当革命的包衣奴才”,这话蛮有水平嘛,政治觉悟硬高硬高的!我最爱听的,就是你的献忠语!含金量大,文质并重,耐人寻味,嗬嗬嗬……我呢,也掏句心坎话吧:大体上说,我这个人不搞鬼,不文过饰非,愿意改正错误。
小D:Q爷过谦了!过谦了!
阿Q:不是过谦,实情嘛!有了强壮的主干,还需要扎扎实实发展的枝枝杈杈,才能成就一棵大树!场子踢开了,怎么耍起来,耍得更精彩,可是不容易啊……
小D:小的以Q爷为轴心,小的做磨盘,心甘情愿!
阿Q:好的,好的。(叹息)进入后现代了,可又有什么呢?究竟好在哪儿呢?(摇头)如今这个鸟年月,唉,人情薄如纸哟!至于官场,更是薄纸一张!而且是擦大便纸,闻着邦臭邦臭的!呸呸呸!当官的过的,这叫什么鬼日子?嘁,刀口舔血的生活!一是涩口,二是涩心,用“水深火热”形容它,也不过分啊!在即定的制度下面,个人能算个什么?每个人不过是一条用绳子拴在树上的狗!常言道:“人找人易,话找话难。”哀哉,郁闷死啦!找个忠心耿耿的包衣奴才,也是蛮难的哟……
小D:同感,同感!唉,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阿Q:不过嘛……嗯,我看你行!你行嘞!脑子蛮好使的!
小D:多谢Q爷夸奖!
阿Q:“要学会做事,先学会做人”,只要你考试合格,我会抬举你的!
小D:誓死效忠Q爷,小的力争通过考试!
阿Q:嗯,好好!(感慨)有人抱怨中国“一穷二白”。“穷”也者,全民皆被剥夺,私营工商企业完全消灭,农民失去土地,再无人有恒产;“白”也者,中华民族几千年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近百年的文化革新都被洗刷一空。依我看来,这倒是一件好事,蛮好蛮好的嘛!(兴酣地起舞,执毛笔在空气中舞划)洁白的一张白纸,恰好供我淫后醉后豪兴地起舞,在上面狂书乱画一大通。“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哈哈哈,快哉呀快哉……“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嗬嗬嗬……何其伟哉!何其壮哉!
小D:(叩问来意)Q爷是个百忙人,您这趟下来……?
阿Q:所谓百忙,如写情书,如种自己的地,如发现九尾彗星,如在灵感下写诗作画,虽废寝忘食,亦无所苦。我呀,啧啧,确实百忙!妈妈的,太百忙啦!官场生态嘛,呃儿,就是这个鬼样子:各级官员推磨盘,都是瞎忙活,从年初瞎忙到年底。(信嘴打起官腔)但是,无论多么忙,我也得下基层,是不是?利用边角料时间,下基层搞些调研,深入了解军情民意,很有必要的嘛!
小D:是是!(斟酌字眼儿)Q爷这次下来……呃……检查工作……
阿Q:(眨眨眼,发问)检查工作?检查什么工作?
小D:您不是……检查工作……
阿Q:(摇摇手)嘁,检查个屁哟!
小D:(错愕)啊?
阿Q:干什么工作也得有个重点,不能东一锤子西一棒子的。
小D:那是,那是。
阿Q:实话告诉你吧:我这趟下基层,别的事情都不干,单单为了办一个人!
小D:办一个人?
阿Q:对喽,办一个人!我专程下来,就为办一个人!
小D:敢问Q爷:您要办谁?
阿Q:我问你:有个人,姓雷名锋,你可认识?
小D:认识,太熟悉了!他是我们团的,担任团长。
阿Q:什么时候提拔的?
小D:去年。
阿Q:是这样……听说,上头赏识他?
小D:是,他靠读“红宝书”投了圣上的缘,时兴过一阵子。呃,仅仅一段时间吧。
阿Q:“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官场可不就是这样?今日圣上赏识你,明朝可能就废弃你!再说呢,靠读“红宝书”才受赏识,这算什么呢?呀呀呸!算个大屁哟!
小D:是是,算个大屁!难道鸡毛也能上天?可笑,一派痴心妄想!
阿Q:大方向错了,越努力加油,离正确就越远,即错误越大。譬如周恩来吧,扔出个“革命晚节”论,嘁!那能管个屁用?
小D:就是,大方向错了,晚节等于零!
阿Q:从逻辑上来讲,当一个国家整个方向错了,动乱了那么长时间,给国家造成那么大的灾难,而国家的主要领导人——周恩来——却被官方吹捧为圣人,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小D:是呀,是呀!太不可思议!
阿Q:这个天大的政治谎言,应该揭穿才是!长期以来,雷锋被官方胡吹乱捧,情形不也是如此么?
小D:是呀,一个模子里造就的!这等孬种,政治上没冲力,迟早得废弃!如今他过了气,成了个破落户,上级渐渐挂起他,不待见了。
阿Q:挂起了么?怎么回事?
小D:回Q爷!是这样的:他有点儿憨憨傻傻,是刀子嘴,是非窝,尽伤人。
阿Q:也就是说,他人缘不好?
小D:呃,不怎么好。
阿Q:得罪过好些人?
小D:是呀。周围的人他挨个得罪,没一个喜欢他的。大家充分发扬“中国式嫉妒”,一个个都忿恨他,恨得暗中直磨爪牙!
阿Q:事物总是要走向反面的,捧得越高,跌得越重嘛!这符合唯物辩证法的基本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放之宇宙而皆准。读“红宝书”也救不了他的!(稍停)嗯,你接着讲。
小D:这厮不谦虚,忒不像话啦!他不仅是自负,简直就是狂妄!还不是一般的狂妄,而是无边的狂妄!
阿Q:无边的狂妄?此话怎讲?
小D:他不仅鼓吹全人类的解放,而且声称——他甘当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永不生锈的那种。
阿Q:(失笑)哧哧,打屁直出!嗬嗬嗬……年少太轻狂,确实不像话,狂妄到漫无涯际啦!而且,脑筋不拐弯,分明一头蠢驴嘛!
小D:确实太蠢,一头驴驹子!他左手拿号,右手拿笔,成了狂热吹捧老毛和“毛思想”的专家,动辄就是“为人民服务”呀,“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呀,“为了解放全人类”呀……诸如此类的,屁话一篓子、一箩筐。
阿Q:(失笑)嗬嗬嗬……笑死人喽!这厮满脑袋热昏的胡话,高烧到了42度,绝对这么高!做人须采取“以愚掩精”,最安全不过了;这一套谋略,这傻屌决不会懂得!
小D:“以愚掩精”,最安全不过了!
阿Q:在这么想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崇高化了,臆想中成为一个巨人,全人类的大救星,胜过救苦救难的菩萨,或是上帝之子耶稣啦!哈哈哈……好笑死人!妈妈的,太搞笑啦!笑得我屁眼里痒痒,接连放了六个哑屁,每一个都奇臭无比。邦臭邦臭的,我决不骗你!
小D:嗬嗬嗬……确实太搞笑!这厮讲话打屁直出,脑筋从不带拐弯的。
阿Q:这傻屌发高烧,满嘴巴胡喷!理想固然很丰满,偏偏现实骨骾峥嵘,二者对照出一种残酷之美,以及美之残酷。呜呼哉,嗟呼哉!这家伙蛮蠢,脑瓜子锈住了!
小D:确实,脑瓜子锈住了,锈得死死的!
阿Q:中国古代形成自己的文化体系,后来受到佛教的影响,宋朝之后又出现新儒家。先秦的百家争鸣是文明内部的对话,然后和印度文明对话,吸收了一些新的东西。近代以后中国和西方文明对话。但是,历史进展到了如今,我们的文化究竟有什么创新?Nothing!除了照搬就是照抄!要么照搬苏联的,要么照抄欧美的,至于《毛选》那套破书,就是拙劣抄本的一个样板嘛!雷锋死劲啃读那破书,脑袋不锈死才怪呢!
小D:就是,不锈死才怪呢!
阿Q:再说他那支破钢笔,嘁!能算个什么呢?(晃了晃手里的大号毛笔)比得了我这支么?
小D:那自然……比不了的。
阿Q:这厮么,嘁!一个教条主义者!
小D:确实,一个教条主义者!
阿Q:这号憨包加蠢货加傻卵,必然被时代风气所席卷而去,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只满足于接受现成的答案,而没有能力回溯到问题的缘起。对于教条主义者来说,他们是缺乏问题意识的,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问题意识。他们满足于熟悉的知识,而意识不到“熟知非真知”。
小D:“熟知非真知”,太哲理了!雷锋整一个死脑筋,这些奥妙他哪懂得?
阿Q:渐渐地,他不受待见,就成了衰佬?
小D:是呀,成衰佬啦!
阿Q:(用大号毛笔时而指指点点,时而在空气中书写)嗤嗤,死脑筋!脑筋死!脑死筋!我说的,呃,没错吧?
小D:(翘拇夸赞)没错,太准啦!Q爷料事如神!
阿Q:(开怀笑,继续书写)这厮不懂得:比知识更重要的是立场和情感,是你的心跟谁贴近,是达官显贵,还是那些被欺凌与被损害的人民?这种人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曾经觉得说着完全相反的话的人都有道理,他们的逻辑和知识都有没问题,区别仅仅在于——他们为不同的人说话。
小D:没错嚜,没错嚜!虽说每天捧读《毛选》,他硬是弄不明白:老毛为什么要这样讲。在一个功利滔滔的世界上,政治家从一党私利看问题,言必考虑政治影响。这傻屌呢?嘁!误把谎言当真理,竟声称其“放之四海而皆准”,真真丢死人喽!
阿Q:他对这种信念越坚定、越真诚,做起事来就越觉得真理在握,常常执拗到不顾一切,外人瞧着憨头傻脑的,给人一种“长不大”的乖乖孩的印象。简单地说吧,就是他越真诚就越坏事,于自己于社会都有害处。事情的荒诞就在这儿。这个叫做“中国”的家国天下,是十几亿国民分享的公共家园,而非一党一派、一家一姓的私产,更非凭借强力攫取、代代承续的所谓江山。打江山坐江山保江山,早已是不合时宜的王朝政治心理。
小D:太对啦!无论是“家天下”还是“党天下”,都极大地不合时宜。这种王朝政治心理,呸呸!早该扔进历史垃圾堆啦!
阿Q:他成天捧读《毛选》,却拒读《论语》呀、《孟子》呀、《孙中山文集》呀……这能算中华文明的继承者吗?
小D:太狭隘啦!头脑给禁锢了!
阿Q:培根有句名言:“凡有所学,皆成性格。”读什么书多了,便会成为什么人。雷锋光读《毛选》,自然被毛彻底洗脑,成了他的忠实奴才。
小D:被毛洗脑而不自觉,唉唉,他给害惨喽!
阿Q:我们国家并不繁荣,我们民族巨大的创造力和精神潜能也没得到有效的发挥。其中自有缘故,你明白啵?
小D:是不是,呃,他这号大傻蛋……太多了吧?
阿Q:(点头)嗯,嗯,答对喽!专制政体的必然产物嘛!虽说是“军内一小撮”,其能量却不容小觑啊!理论起来,革命总有它的迷人之处。乌托邦主义煽动下的大革命,尤其是这样子的。譬如说,老毛声称“我们相信革命能改变一切”,其实散布的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最糟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道德遭受重污染的社会环境里。我们都是道德上的病人,因为我们习惯于口是心非。雷锋就是这样一个坏榜样,他的脑筋纠结混乱,成了一团死疙瘩。
小D:一团死疙瘩,嗯,确实!确实!太傻蛋啦!应该狠狠地敲打他,用理性之光照亮他蒙昧的心智!
阿Q:不要简单地接受一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你需要挑战过去,要有批判性思维,明白不?这厮太傻蛋,没掌握这五个字——批判性思维。
小D:没错儿!“批判性思维”,太关键啦!
阿Q:(鄙薄地撇嘴)这傻屌呀,嗤嗤!一个高调理想主义者,成天价唱高调,拿空谈当饭吃。唉,无药可救啦!傻头又傻脑,天字号的大书呆!连纸上的错对都没搞明白,遑论人情世故的深奥哲理了!(摇头晃脑,兴发骚慨)人丧其我矣,谁则呼之兴起?
小D:(应和地慨叹)是呀,麻烦大喽!丧失自我,真个救他不得!
阿Q:有人说,“知识也能腐蚀人”,这就是个榜样嘛!
小D:“知识也能腐蚀人”,他是个坏榜样,很坏很坏!
阿Q: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
小D:Q爷说的是!太对啦!膏肓里一旦发生癌变,那就不可救药了!
[一群戴红领巾的小学生由一位老师引领,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曲,打舞台后部走过,看似开展“做好事”的课外活动。他俩木然地观望着他们。
阿Q:做人嘛,我提倡别在意他人,做好自己就行了。这就蛮好的嘛,何必奢求更多的呢?那曲“学习某某好榜样”的破歌,呀呀呸!我一听就火冒八丈,“放屁带骂娘——多方位喷发”!
小D:Q爷说的是!呀呀呸!我一听也火冒八丈,“放屁带骂娘——多管道齐喷”!
阿Q:尼采说过:“高贵的人会成为任何一个人的障碍物。甚至对于一个好人来说,高贵的人也是障碍物:即使好人们把他称之为好人,他们也总是极力想排挤他。”雷锋嘛,固然有其优点,却也属于一种障碍物。
小D:障碍物,无疑的!
阿Q:他呀,妨碍了许许多多人,使他们变得黯淡无光,泯灭了自身的个性!
小D:确实!害人虫一条!
阿Q:任何文明在走向解体之前,必得首先经历停滞,而停滞的先兆就是封闭。当个体的自决权被取消,当一个社会统一到毫无异议,便意味着这个社会不再有创造力,也就丧失了活力。(扼腕地怅慨)个体的自决权!个体的自决权啊!
小D:中华文明的病症根究起来,就是这么个总问题——个体生命的价值横遭践踏,个体丧失了自决权!
阿Q:过去号召“灵魂深处闹革命”,依我看呀,如今应该拨乱反正,提倡“灵魂深处反革命”!
小D:(惑困)Q爷的意思……?
阿Q:哼,革命!什么狗屁玩意?呸呸,臭狗屎堆成的一座山!
小D:(点头)呸呸,臭狗屎堆成的一座山!
阿Q:革命就像一则美妙的童话,曾经迷倒了多少热血青年,又骗倒了多少热血青年哟!哈姆雷特愤怒地高喊:“空话!空话!空话!”我也重复他的怒喊:“空话!空话!空话!”谁都喜欢新鲜清洁的空气,讨厌泥淖和沼泽,仇恨叛徒和骗子!够了,够了!停止愚弄人民!该是“反其道而行之”,倡扬反革命的时候啦!
小D:(摸脑壳,恍然大悟)哦……小的明白了!Q爷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革命的确不是好东西,必须反革命才是!
阿Q:伊拉斯谟斯说:“人的情感冲动,必定比理性大二十五倍。”灵魂深处反革命,也该具有这么大的能量。
小D:Q爷说的是!情感的力量大于理性的。
阿Q:也优越于理性。
小D:是是!也优越于理性。
阿Q:比如一棵桃树,树上结了桃子,这桃子就是胜利果实。桃子该由谁摘?这要问桃树是谁栽的,谁挑水浇的。祖国繁荣富强,人人都流汗出血,凭什么树碑立传归到某某,是不是?
小D:Q爷,您说得太对啦!功劳大家有份,不能搞个人崇拜!
阿Q:每个人都把自我尊严当成至高无上的,不容别的任何人来侵犯,肆意地践踏。尼采说过:“每个人都是一个一次性的奇迹。”他还强调指明:“只要严格地贯彻他的唯一性,他的一生就是美而可观的。”作为一个正常人,我是极为反抗个人崇拜的。呸呸呸!呀呀呸!号召向某某学习,这等于侵犯了人的自我尊严,很变态的败德行为嘛!
小D:(点头)没错儿,很变态的败德行为!Q爷,您说得太对啦!抬高别人,就等于贬低了自己。
阿Q:Q爷很反感,偏要摆一摆老谱,不尿他这一壶!呸呸呸!呀呀呸!
小D:小的也很反感,不尿他这一壶!呸呸呸!呀呀呸!
阿Q:再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吧,这也是个伪命题。彻头彻尾的伪命题!世界上本来没有鬼,你天天喊打鬼,倒好像真有鬼了。其实,鬼的概念都是人自己制造出来的。难道中国真的形成“舆论一律”才叫社会主义?我看不见得。我们把一些好的东西,比如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等,都拱手送给了资产阶级,我们赤白党人还剩下什么?就剩下批判啦,斗争啦,专政啦,这怎么能行?
小D:(一拍大腿)太对啦!Q爷,您一针见血!
阿Q:在思想领域,唉,中国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
小D:很艰难,唉……
阿Q:各国人民有必要在复杂而多元文明的世界里学习共存,决不允许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反对普世价值,提倡网络主权等等。这些箝制思想的专制主义做法,统统拂逆世界的民主大潮,是注定要失败的!(愤愤地骂)妈妈的,根本就行不通嘛!
小D:注定要失败的!妈妈的,根本就行不通嘛!
阿Q:可是对底下人,我又不得不装逼卖傻,尽干一些荒唐事,譬如说:在常委会上搞个政治表态呀,高喊几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民主不能当饭吃”呀,等等。“万般皆下品,利益唯独高”,明白不?作为利益攸关方,说句实话,我其实是誓死捍卫那些主张的!唉,无聊的政治表态!唉,无聊的政治作秀!太他妈荒唐啦!阳一套,阴一套,太他妈讽刺啦!
小D:是是,真他妈太荒唐!真他妈太讽刺!
阿Q:(点头)你脑子清醒,是个明白人,这就好,这就好!官场么,就这么回事儿!看透了,老大一个垃圾场!你我……呃……算知音吧!
小D:谢Q爷褒奖!
阿Q:(感叹)有良知是一回事,有手段又是一回事,有远见更是另一回事。只可惜呀,唉唉,三者合一难呀!难,难,难!
小D:(附和地)唉唉……三者合一难呀!难,难,难!
阿Q:如今进入“实干家治国”的新时代,“马、恩、列、斯、毛”自然就落伍,给扫进历史垃圾堆了。呃,回到雷锋吧!
小D:好的。由于他傻屌地忠于新村主义理想,傻屌地相信红宝书的教条,我诚愿为他正名,也乐意为他正名:雷锋——他是个疯子!
阿Q:哦?疯子?
小D:对,疯子!雷锋——雷疯子。
阿Q:“雷疯子”!嗬嗬嗬……好个绰号!名副其实嘛!
小D:“书呆子+雷疯子”,这就勾勒出雷锋的影像——他的一个轮廓吧!
阿Q:(点头赞同,稍后慨叹)人类历史的进程受人类知识增长的强烈影响,我们不可能用合理的或科学的方法来预测我们的科学知识的增长。所以,我们不可能预测人类历史的未来进程。这些都是幽奥的哲理,幽邃深奥得很,足够一颗智慧大脑钻研一辈子。雷锋这厮,嗤,完是个书呆子!哪会懂得这些呢?
小D:Q爷卓识!一眼就看穿他!
阿Q:近百年来的中国社会么,呃儿,权力资本化和资本权力化,彼此交替着,相互倒手着,呃儿,如今是愈演愈烈啦……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要跟紧时代……呃儿……紧步时代!
小D:Q爷卓识,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要跟紧时代,紧步时代!
阿Q:激情与年龄无关,青春是一种状态,明白不?我这个人嘛,呃儿,思想上最尖锐的是狂妄的个人主义。个人主义发展到狂妄的地步,这说的……呃儿,就是我啦!
小D:Q爷,您伟大啊!思想的个性丰丰满满,而且光光鲜鲜的。一句话:您属于关键少数,菁华之菁华,璀璨绚丽极啦!
阿Q:(鄙夷地)他啃读的坟典太少,就那么可怜的四卷!又不像我,能拿到博士学位。嗤,难怪他落伍八百里!
小D:(鄙夷地)嗤,落伍八百里!送他去读个在职博士,谅他也考不上北大的!
阿Q:(轻蔑地撇嘴)那四卷破书,嘁!啃烂了书页,能管个啥用呢?头脑给禁锢住,戴上紧箍箍了嘛!那算什么狗屁哲学?呀呀呸!玩弄概念,凿空蹈虚,山沟里的窄学罢了!
小D:是窄学,忒窄憋了嘛!千万学不得,越学眼界越窄!Q爷明鉴,卑职拜服并悦服!
阿Q:呃,这个这个……你们团里干部,对他的印象何如?
小D:回禀Q爷!说句心里话,我们团里干部都反感他。对这老大一号傻屌,大家是既尊敬又厌恶,一种矛盾心理:既矛之,又盾之。
阿Q:果真么?既然大家讨厌他,为什么又尊敬他呢?
小D:回禀Q爷!讨厌他是在心底里,尊敬是在表面上。大家表面上恭维他,却又不敢得罪他。
阿Q:哦?是这样……大家为何皮里阳秋,言行不一呢?
小D:回禀Q爷!因为雷锋是个套中人,他的脑子仿佛装进一个套子里,而这个套子又迎合了最高层的政治需要,于是我们不敢公然唱反调。
阿Q:套中人——中国的别里科夫?
小D:正是!说的就是他!
阿Q:林语堂说过,历史就是循环。意思是,今天发生的事情,从前都发生过,或者将来还会发生。“套中人”,中外皆有,何其多矣!
小D:历史无非是重复,重来复去的。“套中人”也是,重来复去的!
阿Q:知识经由领悟付诸实践,并且活学活用,方才成为真知。只有傻子才把书上写的当真。如此看来,雷锋不过是读死书+死读书——一个腐书呆罢了!
小D:没错儿!读死书+死读书,中国腐书呆的一个活样板。不难想象,他的影响极其恶劣!
阿Q:对于专制者来说,头脑越简单越好,越容易被控制、被利用。雷锋是个单面人的典型。应该消除其坏影响,是时候了!
小D:应该消除干净,是时候了!
阿Q:(思忖)“不敢公然唱反调”……如此看来,这头特犟的蠢驴,竟有可利用的价值喽?
小D:回禀Q爷!从政治宣传的角度讲,确实大可利用一下。比如说吧,雷锋不光苦读“红宝书”,还热心于做好事,挣表现:给中学生当政治辅导员呀,帮助清洁工扫大街呀,护送不识路的老人回家呀,义务捡粪送给农民呀,等等。这些虚伪做法迎合了最高层领导“勤政爱民”、“为人民服务”政治口号的需要。这样一弄,最高层就另眼看待他,将他树成道德楷模,学习的好榜样。
阿Q:也就是说,将他的形象放大了?
小D:(忿忿地)可不是?无聊的放大!放大了不知几多倍呢!在放大中扭曲,在扭曲中放大,假得不能再假了!
阿Q:(也愤慨)呀呀呸,可恼的放大!可恶的做假!妈妈的,呸呸呸!天赋于上,人禀于下,千态万状,各有个“我”,这就很好嘛!各走各的路,各唱各的调,各办各的事,各过各的日子,这就很好嘛!
小D:Q爷说的是!
阿Q:自己生活也让人生活,自己扬名也让人扬名,自己快活也让人快活,何必非得向谁谁学习呢?这种烂宣传,把我耳朵磨出了老茧。我仇恨它,恨得咬牙切齿!
小D:Q爷说的是!何必非得喊口号,何必非得表决心,向谁谁学习呢?我也仇恨它,恨得咬牙切齿!
阿Q:呸呸呸!妈妈的,毒化了社会风尚!“小鼻子小眼睛”心态,恶心得人直呕吐,大肠小肠都呕烂了!
小D:可不是么?“小鼻子小眼睛”,谁见了都嫌恶!踩着一堆臭狗屎!
阿Q:呸呸!妈妈的,恶心死了!提起学习谁谁好榜样,我就火冒千丈!真恨不得,操他三天娘呢!
小D:我也是,火焰噼啪高千丈,天灵盖烧个大窟窿!
阿Q:即便我有更恢弘的肚量,也忍受不了这种好榜样嘛!靠着取媚最高层而得宠,这本身就是一种权力腐败。妈妈的,偏不喝他这壶黄汤!“不查都是孔繁森,一查都是王宝森”,概括了中国的官场生态。你说说,这叫什么屁事,咹?党说什么意义就什么意义,一切由赤白党说了算。呸呸!太妈妈的了!只要风力足够大,即便是猪站在风口上也会飞起来。这厮扬名中华,凭的是时运两济。呀呀呸!一时的侥幸罢了!亏他脸皮厚,也敢充大屌!
小D:就是嘛,也敢充大屌!“反腐永远在路上”,对这个“天”字号的腐败分子,决不可轻易放过!
阿Q:(一拍大腿)呸呸!刮阴风,烧阴火,空口讲白话,坑蒙拐骗善良的人民,这不仅是搞洗脑式腐败,而且——分明是搞……搞精神污染嘛!
小D:没错儿!搞精神污染,的确是!
阿Q:思想战线不能搞精神污染!
小D:那当然!谁搞斗争他!
阿Q:洗脑功夫重在洗,谬论也能变真理。
小D:谬论变真理,高论啊!符合唯物辩证法!
阿Q:睿智乎?
小D:(翘拇,笑夸)“Q爷意气,挥斥方遒”,好一派睿智风采!
阿Q:鲁迅说过:“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
小D:请问Q爷,什么叫“个人的自大”?
阿Q:用鲁迅的话说:“‘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我呢,素来喜欢逆向思维,有心搞点儿突破,力倡“个人的自大”!(拔出毛笔仰头书写,做洒然憨笑科)嗬嗬嗬……
小D:尊敬的Q爷!您就是“个人的自大”的典范,太伟大啦!您风采了整个中华,风采得足足的!您是位圣人,堪比那个……那个孔丘啊!
阿Q:(洒然收笔,做个谦虚科)鲁迅是中国的第一个圣人。中国圣人不是孔子,也不是我,我算贤人,是圣人的学生。
小D:Q爷,您太谦虚!Q爷的伟大谦虚,让卑职惶恐不已!
阿Q:“伟大谦虚”,这提法好,嗬嗬嗬……我悠哉接受,我乐哉接受!嗬嗬嗬……
小D:(可怜巴巴地)但是……
阿Q:但是什么?
小D:回到话题吧。但是,对于大红大紫的雷锋,我们怎好公开唱反调呢?于是只得表面上敷衍,暗地里狠使阴招,极力排挤他,戮力贬损他了。
阿Q:(兴头来了)呵呵,好心态!心态好!暗使阴招对付他,排挤加上贬损,你们做得太对喽!该向你们学习才是!你们才是全国人民学习的好榜样!
小D:(连连鞠躬)Q爷过奖了!过奖了!
阿Q:先进典型,应该推广嘛!常言道:“屎不臭,搅起臭。”(以毛笔当棍子,做混搅科)就该拿根搅屎棍,这么混搅一气,管保见效!嘿嘿嘿……搅他个昏天黑地!搅他个秽臭难当!
小D:(以手示意,做混搅科)是呀,搅得他越臭越好!
阿Q:他不是自诩高尚品德么?我偏要耍无赖,跟他反着来——崇尚低尚品德!
小D:低尚品德好!低尚品德好!
阿Q:这厮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轻视过去,迷信将来。对这种大傻蛋,我们决不能心慈手软,必须搞臭他!“名誉上搞臭”,这五字须领会。
小D:是是,必须搞臭他!心慈手软,后患无穷!
阿Q:就该恶恶地贬他,就该臭臭地损他!
小D:恶恶地贬他!臭臭地损他!
阿Q:惟有踩踏别人,才能抬高自己。
小D:是呀!惟有踩踏别人,才能抬高自己。
阿Q:要弄得翻天覆地,轰轰烈烈,大风大浪,大搅大闹。
小D:对对!大闹腾一场!闹腾得越大,效果就越好!
阿Q:(思忖)嗯……这等死脑筋,改良起来怕也困难……
小D:可不是么?膏肓里头癌变,没药可救啦!
阿Q:某些赤白党人的性格特征——譬如个别死硬分子——就是不让人驯化。它是不可动摇的。你可能将它折断,但是不能使它弯曲。麻烦就在这儿,呸呸呸,讨嫌死了!“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小D:“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呸呸呸!
阿Q:我的座右铭,八个字:“嫉恶如仇,惜时如金。”眼里容不得沙粒,是我的一贯作风。
小D:大丈夫气概,该这样嘛!
阿Q:干脆,把他灭掉?
小D:这种害虫,要害是八个字:“腐蚀精神,阻碍创新。”依卑职看来,早就该灭掉了!
阿Q:(思忖)嗯,“腐蚀精神,阻碍创新”。只有下大气力拔“烂树”、治“病树”、正“歪树”,才能肃清流毒,给部队立新风嘛!
小D:肃清流毒,换一种新风尚,我们部队太焦渴啦!如久旱盼甘霖嘞!
阿Q:新风尚……新风尚……嗯,的确!该换新啦!“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妈妈的,沧桑他一下也好嘛!
小D:Q爷说的是,该让他沧桑一下!人老珠黄,该贬值就得贬!到了后现代,商品普遍过剩,尤其贬值得厉害,贬值速度……简直就是惊心动魄哟!
阿Q:呃……(换了种口吻)归结说吧:他的口碑并不好,是不是?
小D:的确。尽管他是部队劳模,但是口碑并不好。
阿Q:官运呢?
小D:也不行。就在去年,刚刚晋升为团长。
阿Q:那么你呢?
小D:在他手底下干,担任一连的连长。
阿Q:是这样……听说雷锋,呃儿,做人不坦荡?
小D:是。这家伙城府太深,阴险过人。
阿Q:城府太深,阴险过人……
小D:绝非诬陷,确实如此!他动辄读《毛选》,还写读书心得。凭着这些垃圾空话,他捞取了不少政治好处,给树为学习的好榜样。
阿Q:嘁,屁个榜样!臭不可闻!
小D:是是!屁个榜样!臭不可闻!
阿Q:马克思有句名言:“专制制度的唯一原则就是轻视人类,使人不成其为人。”
小D:(扁一扁嘴)在专制的屄眼里,个人算个啥?呸,臭屁一个!
阿Q:据说,雷锋也有名言?
小D:他没别的大能耐,偏喜欢胡诌,有许多所谓的“名言”。
阿Q:有一句……呃儿……叫什么“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什么的?
小D:回Q爷,有的!原话是:“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阿Q:把“有限的”投入到“无限的”……吓……听起来很恐怖!有宗教迷信的味道!
小D:的确,听起来很恐怖!有宗教迷信的味道!
阿Q:而且,带有邪教意味!
小D:无可否认,带有邪教意味!
阿Q:(沉思)灭掉他……
小D:为了肃清流毒,给部队立新风,卑职向Q爷建言:灭掉他!
阿Q:(点头)嗯。出于蒙骗国人,党化教育必须有;至于灭掉他,那也应该的,这叫“两不误”嘛!呃……他还有句名言?叫什么“对敌人要像严冬什么什么的”?
小D:回Q爷,确实有!原话是这样的:“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阿Q:(寻思着)“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残酷无情……”我问你:我算不算他的同志?
小D:回Q爷,当然算!您和他,革命队伍里的战友嘛!
阿Q:可他对待我,为什么不像春天那般温暖,反倒跟对待敌人一样,嗯?换句话讲,他对我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这是为什么?
小D:(悚惊)回Q爷!这话怎么讲?卑职听不明白!
阿Q:(从公事包里掏出举报信,递给他)喏,看样东西!
小D:(快速阅读,随后惊跳起来)哎呀呀,不得了!反了反了!这头蠢驴真该死!竟然冒犯阿Q首长的虎威!这该死的傻屌,竟然给最高层写举报信!而且,他……狗胆包天,实名制举报!
阿Q:(呼呼气喘)古人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妈妈的,真应了这句话!
小D:他揭发Q爷贪污受贿,腐化堕落,盖了一座将军府,包养几个二奶,如此等等。这……这……Q爷,小的不忍卒读!
阿Q:没错儿,越读越来气!哼,他妈的!气得我害肠炎,屁眼炸裂,一滚滚的臭屁漏泄出来!
小D:古人说:“不可有片语违忤三纲之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地维之所赖以立,天柱之所赖以尊。”
阿Q:“三纲五常”,自古就有的嘛!一旦纲纪崩坏,天下就要大乱!
小D:(点头不迭)要大乱,要大乱,绝对的!他这样胡来,这样蛮干,可真见了鬼了!完是以下犯上,寻衅滋事,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啊!
阿Q:可不是么?完是以下犯上,寻衅滋事,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呼呼气喘)尘世没有真正的自由与民主,一切都是相对的:民众都自由了,当官的就会失去自由;世界都民主了,谁还来为民做主?上级有什么过错,自有更高一级的过问。这叫“顶层设计”,全给弄好了,妥妥帖帖的。哪里用得着下属来瞎操心,搞检举揭发呢,是不是?
小D:可不是么?Q爷,您说的太对啦!
阿Q:(皱眉)问题是,有人犯上作乱……
小D:一旦事情败露,Q爷,您有泼天的大麻烦啊!
阿Q:可不是?妈妈的,泼天的大麻烦!
小D:(替他着急)Q爷,好Q爷!这……这……这可怎么是好?
阿Q:(改换脸色,洋洋得意)甭着急,莫惊慌,强中更有强中手嘛!古人云,“吉人自有天相”,这厮呀,嘿嘿,低估了我阿Q的能耐!千幸万幸,阿弥陀佛!这封举报信没有捅上去,让我的铁哥们扣压了,如今转到了我的手里。
小D:小的明白了——虚惊一场!
阿Q:嘿嘿,对喽!虚惊一场!
[停顿。
小D:(看看他的眼色,继而喜染眉梢,凑上前献媚地)尊贵的Q爷!您出生入死,才打下这座赤色江山,混成个军政头面人物。功劳大大的、巍巍的,堪称遮天盖地啊!您养个尊呀,处个优呀,理所当然的嘛!吃点儿,喝点儿,拿点儿,玩点儿,能花销国库几根金条?区区花销,不过九驼一毛,无伤大雅的嘛!这些算不上毛病,谈不上以权谋私,更谈不上给社会主义抹黑!都是轻若鸿毛的,甚至可以说天经地义的嘛!再说盖一座将军府,包养几个二奶,又算得了什么呢?自古英雄爱美人,哪个英雄不是三妻四妾呀?哪个的精液不是乱喷乱射呀?是不是?自古英雄必有用武之地,是不是?敢问:用在哪儿?
阿Q:依你之见呢?
小D:小人之见:要么战场,要么情场。
阿Q:哎~~,太他妈对喽!一是战场,二是情场。话中含义,你懂的!
小D:(点头哈腰)我懂!我懂!太懂得了!
阿Q:懂得就好,有共同语言啦!“及时行乐”,太他妈精辟!四字要诀也么哥!
小D:的是,的是!“及时行乐”,太要诀啦!首长们为革命做出重大贡献,多受享国库里……呃……那么一丁点儿,难道就算犯罪分子?嘁!能花销掉几根金条子呢,是不是?概括讲来,不受享白不受享嘛!想当年,老毛特批中央委员购买《金瓶梅》足本,不就是鼓励他们多搞几个花姑娘么?青龙桥幼儿园建立了,条件搞得优越一点儿,那也是理所应该的。
阿Q:“天不怕地不怕,庄则栋就怕江青半夜来电话。”可他心里越害怕,偏偏半夜就来电话!
小D:(嘟着嘴咕哝)反正吧……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
阿Q:对,就是这话!以下犯上,恶莫大焉!妈妈的,气死我了!
小D:“恶莫大焉”,这话太精太辟!这厮胡乱咬您,简直丧心病狂,其疯不亚于疯狗一条!
阿Q:(做首肯科)哎~~,这话通情达理!哈哈哈……听得我胃口好舒服!妈妈的,这厮疯狗一条!脑袋瓜太僵固了,死抱着已经沉没的破船上的一块木板不放!
小D:太僵固,太僵固!花岗岩脑袋!不妨说,比花岗岩还花岗岩!
阿Q:(点首)嗯,不妨说!以德治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为首要嘛。这厮以下犯上,“修身”一条就不过关!
小D:确实!以下犯上,恶莫大焉,“修身”一条不过关!各位首长劳苦功高,理应享受特供制的种种好处,体验一下做“人上人”的优越感。这能算腐败么?嘁嘁,根本就谈不上!风马牛不相及!
阿Q:说的是,妈妈的!这厮脑袋太僵固,比泥木疙瘩还不通气!倘若人人学习他,以下犯上,纲纪就乱套了嘛!
小D:小的以为,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不享受白不享受!
阿Q:说的是,妈妈的!这厮脑袋太僵固,不懂得把脉大势!“大势”是什么?就是人心向背嘛!
小D:人心向背,可是太重要!现如今,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为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人都是个人利益的坚定捍卫者!
阿Q:就是,坚定捍卫个人利益,人人守土有责!“撼山易,撼个人利益——难!”
小D:那可怜的一丁点儿利益,我自己不捍不卫,谁来替你载捍载卫呢?
阿Q:那是,没错儿!个人利益的载捍载卫,依靠别人可不行,必须得靠自个儿嘛!人是什么?“人之初,性本私”,我的一句名言。人都是自私的,有的人尤其卑鄙地自私。捍卫个人利益,天经地义嘛!呃儿,理所当然嘛!这可不是小事情,应当提到政治高度来对待!现如今,政治运动不搞了,但是思想政治工作和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斗争能放弃么?绝对不能。否则,你不去运动人家了,人家来运动你。
小D:(试探性地)也就是说……
阿Q:(持毛笔一挥)按既定方针办!
小D:按既定方针办?
阿Q:对,按既定方针办!也就是说,坚决与他斗争!而且,一斗到底!斗死拉倒!
小D:那是那是,Q爷伟大!必须与他斗争!而且,一斗到底!斗死拉倒!
阿Q:(笑着点头)好极了,妙极了!有你协助我,哈哈哈……我赢定啦!
小D:Q爷刚才讲:“人之初,性本私。”啧啧,精彩呀精彩!太棒了!太好了!太赞了!“人都是自私的,有的人尤其卑鄙地自私”,这话可圈可点!千真真,万确确!而且,个人利益绝非小事,应当提到政治高度来对待!
阿Q:可算绝对真理?
小D:没错儿,太绝对真理啦!绝对是!
阿Q:至于别人的利益,自有别人去打理,用不着我来操心的。
小D:那是那是,Q爷光荣!见识卓越,脱俗超群啊!
阿Q:与其解放别人,不如先解放自己。
小D:那是那是,Q爷正确!常言说得好,“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嘛!
阿Q: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白求恩做不到,雷锋岂能做到呢?
小D:就是嘛!绝对做不到!
阿Q:骂别人政治骗子的人,自己未必就诚实,很可能也是个政治骗子,只是行骗招术不一样,另一个路数的。
小D:就是嘛!把戏人人会变,手法各有高下!
阿Q:放之四海而皆准,否认这套真理的,全他妈大傻屌!
小D:好好!太正确了!太真理了!
阿Q:搞政治的,随时能够否定昨天的自我,而又抛出今天的另一个自我。
小D:多副面孔,必须这样子!辩证的否定观嘛!
阿Q:政治家不仅要讲假话,而且要善于讲假话。呃儿,施放政治烟幕弹嘛!人太实诚,哼哼,搞不了政治的。
小D:那是那是,Q爷英明!谁说老实话谁就完蛋!
阿Q:搞政治的嘛,必须惯耍两面派!“惯耍”,明白这意思不?
小D:禀Q爷,小的明白!
阿Q:拿孔子来说吧,他就是个撒谎精!而且惯耍两面派!若真的当起权来,他的做法其实和管仲、商鞅是一样的。杀少正卯,隳三都,已见端倪。他自己心里明白,“仁”、“恕”是讲给别人听的,是教化芸芸众生的,至于当权者要成就霸业,不心狠手辣,芟除异己是不行的。
小D:那是那是,Q爷英明!因此历代帝王都尊孔,自有其道理——也就是险恶用心。
阿Q:搞政治斗争,用心不险不恶,能行么?行不通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呃儿,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小D:当然当然,绝对如此!所谓同志情、阶级爱,也是胡编瞎捏的!嘁,信不得的!说白了吧,压根儿没那回事!
阿Q:雷锋这傻屌,他就那么正直,嗯?品行无可挑剔,嗯?嘁,大可怀疑唷!
小D:确实,大可怀疑!
阿Q:你也认为大可怀疑?
小D:可不是么?太可怀疑啊!这傻屌疯狂地追求完美,狂热地追求高尚,每天坚持读《毛选》,处处拿它来对照检查自己,就像教徒对待《圣经》那样崇拜。这种崇拜心理全然是盲目的,而且到了变态的地步!
阿Q:呸呸!盲目的变态,变态的盲目!
小D:呸呸!一头变态猪,蛋蛋蠢透了嘛!旁人看在眼里,谁不捏紧鼻子,恶心个半死不活?
阿Q:嗯,蛋蛋蠢透了!恶心个半死,甚至超过半死!
小D:所以他人缘并不好,绝对好不了嘛!
阿Q:嗯,我能理解。(稍停)“像春天般的温暖”,念起来真好听。没错儿,绝对好听!一句漂亮的大话!可我怎么……怎么丝毫感受不到呢?
小D:Q爷眼力过人,看问题一针见血!我也丝毫感受不到啊!
[停顿。
阿Q:(顾自嘟囔)忤逆首长,十恶不赦……哼,这傻屌……猪狗不如的东西……
小D:(惋惜地叹息)唉,可惜一块材料!这个傻屌,脑子生锈了!锈得死死的!
阿Q:可不是?外面的世道变了,这个傻屌竟然一无所知,仿佛生活在陈年的坟墓里!嘁,脑袋像块榆木疙瘩!
小D:像块榆木疙瘩,废料一大坨!
阿Q:他这么一味蛮干,好比螳臂挡车啊!
小D:确确实实!他一味蛮干,这是螳臂挡车,太岁头上动土!
阿Q:妈妈的,可不是?螳臂挡车,太岁头上动土!
小D:对这种傻屌姑息,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阿Q:真是对人民的犯罪!一丝一毫也没错嘛!
小D:确实,一丝一毫也没错!
阿Q:不让我发声,不让我骂娘,那可不行。鸦雀无声,是走向灭亡的前奏曲,七嘴八舌人气旺,民族复兴有希望。
小D:确实,该发声就得发声,该骂娘就得骂娘。
阿Q:(呼呼喘气)雷锋这厮,妈妈的,气煞我也!
小D:启禀Q爷!依卑职看来,对这号不识抬举的家伙,必须严惩不贷!
阿Q:(拿毛笔一拍桌面)严惩不贷,那是当然的!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怎么严惩都不过分!实话告诉你吧:尚方宝剑由我掌握,任凭我怎么处置都行。
小D:那就严厉地处置!越严厉就越好!
阿Q: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在急速行驶过程中,总是会轧死一些人,“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嘛。只要大多数人的脑壳保住了,就属于正常行驶!
小D:那是当然的,卑职坚决拥护,誓死捍卫Q爷!(独白)哎呀呀,有权就是好啊!权呀权,啧啧,你真好哟!
阿Q:(咬牙切齿地)雷锋呀雷锋!你想逃脱这一劫,哼哼,可是难比登天!
小D:Q爷一声号令,卑职坚决拥护!处置小小一个雷锋,等于拍死一只苍蝇嘛!
阿Q:可不是?小小一个团长,原是苍蝇般渺小的!可他竟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了!嗤,这种愚妄的鼠辈,一想起来我就呕吐!我胸口发堵,气得喘不过气来了!
小D:Q爷息怒!Q爷息怒!暂且放宽心吧!为这种腌臜泼才气坏身子,太不值当了!
阿Q:是呀,太不值当。不尿他那一壶,就对了……(寻思着)呃,小D!
小D:卑职在!
阿Q:你觉得……呃,这个姓雷的……是不是有神经病?
小D:回禀Q爷!雷锋小时候讨饭,遭财主的狼狗咬过……
阿Q:财主的狼狗咬过……也就是说,他患有狂犬病?
小D:呃,可能。不,很可能!他胆敢挑衅Q爷的虎威,可见不知天高地厚,十足的忤逆之徒。这跟患有狂犬病,也差不离吧!
阿Q:(点首)嗯,言之有理。讲下去。
小D:对这条害群之犬,Q爷应该早下决断,严惩不贷,杀一儆百!
阿Q:(点首)杀一儆百,那是当然!赤白党就是靠这个打天下的,也是靠这个坐天下的。我阿Q对待敌人,素来就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小D:Q爷英明!杀伐决断高人一筹,卑职万分仰慕!
阿Q:想当年,居里夫人的女婿,他是法国一位物理学家,让人给老毛捎去一句话:“你们要反对原子弹,必须自己要有原子弹。”老毛听后醍醐灌顶,于是悍然下令:立即研制原子弹。你说说,这说明什么道理呢?
小D:这个嘛……这个这个……小的不敢妄言……
阿Q:一句话:以严制严。
小D:以严制严?
阿Q:以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还制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小D:哦……明白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残暴还残暴,以狠毒还狠毒。
阿Q:打从赤白党成立起,就搞这一套的,属于看家本领,起家秘诀。
小D: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阿Q:嗯,就是这道理: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你呀,不愧是个明白人,一点就通嘛!
小D:多谢Q爷夸奖!
阿Q:雷锋这个混蛋,这号败类,这撮人渣,这只坏虫,这条毒蛇,这匹害犬……呸呸呸!太坏太坏,无可复加了!我正在考虑,该怎样严惩他……呃,这样吧,你去把他叫来。
小D:(行礼)喳!卑职遵命!
                         第九场
[舞台右边第二表演区,雷锋搀扶着一个老大娘上场,他胳膊上替她挎着个包袱。
雷锋:(指着前面高楼)瞧,大娘!前面就是火车站进站口,您顺着这条道一直往里走,就是了。
大娘:(想接过他手里的包袱和肩上的挎包)哎,好嘞!小伙子,谢谢了!你真是个大好人!
雷锋:(没让她接过去,继续拎着和背着)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大娘,我再送您一段路吧!
大娘:哎唷,敢情好!小伙子,太谢谢了!
雷锋:别客气,大娘!很平凡的小事情,这是我应该做的。说实话,大娘!我认为,一个革命者就应该把革命利益放在第一位,把别人的困难当成自己的困难。
大娘:说得好,境界够高的!
雷锋:我是小小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搬到高楼不骄傲,搬到厕所不悲观。
大娘:小伙子,好人啊!真是好人!你这“一团火”的精神,太可贵喽!
雷锋:大娘,您过奖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大娘:咳,罢了!我就一句话,是人民在养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
雷锋:“是人民在养你们”,这话对头!太精辟了!
大娘:什么“有限”呀,什么“无限”呀,大娘没文化,大道理弄不明白,也不感兴趣这些。我就晓得:你是个热心肠!地地道道的热心肠!你心里装着老百姓,大好人一个!你这种人,世上打着灯笼难找啊!(从挽着的包袱里掏出一把红枣,往他衣兜里塞)来,来,小伙子,拿着吧!大娘的一点心意!
雷锋:(赶紧推脱)大娘,这可不行!我们军人有纪律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必须严格遵守。千万使不得!
大娘:别价,好孩子!这是大娘一片心意,你呀一定得收下!
雷锋:不行,大娘!
大娘:好孩子,收下吧!
雷锋:那么……好吧,只好领情了!我收下!谢谢大娘!
大娘:不用谢!(将一枚红枣递到他嘴边)来,尝一尝!甜着呢!
雷锋:(吃枣)唔,真甜!甜在嘴里,也甜在心里!
大娘:小伙子,听我说!你呀,跟我儿子同岁数,我瞧着你怪亲热,就跟瞧着我儿子一样。
雷锋:“军民一家亲,革命无不胜”嘛!
大娘:说得对,说得好啊!这话有水平,大娘可爱听了!
[停顿。
雷锋:大妈,小心台阶!
大娘:好的,我瞧着呢。小伙子,不瞒你说:你的脸型,跟我儿子挺相像的。
雷锋:哦?真的?
大娘:可不是?我儿子也是圆脸盘,就是个头比你略高些。
雷锋:大娘!您的儿子,他在哪儿?
大娘:唉,提起我儿子,可是件伤心事哟!他是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的,分在沈阳东方红机床厂工作。不想那年给领导提意见,遭受黑心领导的打击报复。(愤怒形于色)哼,提起那些天杀的狗官,可是残酷无情了!心肠是墨乌墨乌的!而且,比起黑心肠来,一个赛过一个!他们把我儿子给打成右派分子,发配到甘肃省一个劳改农场。叫什么……夹边沟……对,叫这个名字:夹边沟劳改农场!(心酸地幽泣)我这趟出远门,就是到夹边沟劳改农场,探望我的独生子去……
雷锋:(心里一震,发语尴尬)大娘!您儿子……是个右派分子?
大娘:(无语地点头,擦泪)其实,是桩冤案!(仰天哭泣)唉,天大的政治冤案啊!我就这么个儿子,老来的唯一依靠啊!唉,他的受害遭难,对于我这个母亲,好比精神的凌迟。我真是痛不欲生啊……
雷锋:(调试自己的脸部表情,发语惶惶促促)呃……这个……呃……大娘,赶紧进站吧!对不起,对不起!我另有事情,得先走一步,不能送您到站里了!
[不等大娘搭腔,雷锋扭身撤步疾走。
[大娘举起手,想叫住雷锋,想了想又作罢,转身缓步走进车站。
                         第十场
雷锋:(走到舞台中央,掏出手绢擦拭脸上的虚汗,喃喃独白)喂呀呀,好险好险!脊梁骨泌出冷汗来!(屈指数着)“地、富、反、坏、右”,这些是人民的敌人啊!阶级敌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啊!可我刚才,竟然……帮助了一个右派分子的母亲!雷锋呀雷锋,你可不能麻痹大意啊!稍有不慎,就站错队了!你差点儿……你呀你,差点儿站到阶级敌人的队伍里啦!这可是政治立场问题,得牢牢把稳政治的方向盘啊!一旦翻车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倘若给打入另册,我就永世不得翻身,再也归不了革命队伍。吓……真叫险!喂呀呀,险透了险透了!“亲不亲,线上分”,若是阶级路线混淆了,我的阶级立场还怎么体现?吁……险透了!仅仅只差一步,我就掉进深渊里!(灵机一动)哎,哎,且慢,等一等!让我读几页红宝书,从中汲取智慧和无穷的力量。
[停顿。
雷锋:(掏出红宝书,埋头朗读)“革命的首要问题是什么?就是分清敌我……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嗨,太精辟了!读到这里,顿时心头亮亮堂堂,仿佛有道神奇的光芒射进我心田,指引我奋勇前进的道路!光辉啊,这条革命道路!通往天堂的康庄大道!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谁要是游戏人生,他就一事无成;谁不能主宰自己,永远是一个奴隶。雷锋呀雷锋,你得把稳方向盘,可不能放手撒把啊!牢牢记着:千万不能敌我不分,把车子往岔路上开啊!须知:一旦车子颠覆,可就粉身碎骨啊!
[停顿。
雷锋: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反省我刚才做法,真是太危险了!错把敌人当同志,春冬两季不加区分,甚至搞颠倒了,岂不会出大事?……啊呀呀!牙齿打磕颤,脊梁骨泌出冷汗来,浊黏浊黏,感觉冷嗖嗖的……我们要热爱人民,但是,首先必须热爱我们党。党啊党,您的事业何其伟大!只有我们党才能把人民引向一个光辉未来。是的,对头呀!端正立场很关键,绝对是这样!我们国家是否具有光辉未来?这必须由我们党来决定,党是引路人,人民只是拉磨的。是的,对头呀!端正立场很关键,绝对是这样!我觉得一个革命者就应该把革命利益放在第一位,为党的事业贡献出自己的一切,这才是最幸福的。是的,对头呀!端正立场很关键,绝对是这样!扪心自问,再三反省:雷锋啊雷锋,就在刚才,你有没有站稳阶级立场?(急得团团转)没有,没有,我没有啊!唉哟哟,该死嘞该死嘞!你呀你,举动昏妄,滥做好人,滥施同情,简直昏了头哟!唉唉,只差一丁点儿,我丧失了革命立场!革命利益被我抛到脑后了!你呀你,犯了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对阶级敌人行仁慈,那是立场不坚定,绝对犯了政治错误哟!唉唉,天啊天!唉唉,天啊天!教训很惨痛很惨痛!至惨至痛的一个教训啊!差点儿……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嘞!唉呀呀,唉呀呀,这可怎么办哟?急得我团团转……亏杀做这件事时,我身旁再没第二个人……千幸万幸啊……千幸万幸啊……(颤抖着合掌,做拜佛科)阿弥陀佛……差点儿掉下万丈悬崖……阿弥陀佛……
[停顿。
雷锋:对了,还是这个!(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红枣,看了几眼,接着一把接一把掏出,丢弃到远处)这些红枣,呸呸,吃不得!吃不得!吃不得!一枚枚来历不明的糖衣炮弹暗中射来,雷锋呀雷锋,你千万要提高警惕啊!一旦吃下,万一思想中了毒,可是不得了哟!(灵机一动,掏出日记本和钢笔)对了对了!我呀,赶紧写一则日记,就讲今天我在火车站广场遇到一个老大娘,她是一个贫农的母亲,心地很善良,思想很纯朴。她来城里干什么?探望上大学的小儿子。我呢热情地帮助老大娘:帮助她背行李,搀扶她过马路,进了火车站进站口。嗯,只有这样,才能转寰过来!嗯,好主意!就这么办!(稍停,继续写)另外,刚才读红宝书的体会,我也该记录下来,认认真真记录下来。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可以教育广大人民!嗯,也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这是必然的,毫无疑问!
[雷锋蹲下身子,奋笔疾书起来。
雷锋:(停笔之后)人的认识水平如何提高?全凭这一篇篇日记啊!这就好比思想的年轮,铭刻在悠久时光里,经受历史的严格考验啊!人不能白活一辈子,总得给后人留下点东西。我的日记将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留给后人反反复复学习,让他们踏着我的足迹奋勇前进!(瞧着手里的钢笔)钢笔呀钢笔,你何其流畅,却又何等凝重!遥想当年,孔子就握笔著史,“春秋笔法”代代相传,永放光芒啊!我这支钢笔,它是雷锋精神的载体,也将存放“雷锋纪念馆”里。嗯,没错儿,我坚信!确凿无疑地坚信!
                第十一场
[一个青年工人推着一辆手推车砖上场,车上装满了砖块。
青年工人:同志,让一让!请让一让!
雷锋:(赶忙收起本子和笔)工人同志,您好!这是上坡路,挺费劲的,来,来!我搭把手!(帮助青年工人用力推车)
青年工人:哎唷,敢情!谢谢了,谢谢了!
雷锋:不客气,军民一家亲嘛!请问工人同志,这车砖往哪儿推呀?
青年工人:有劳了,谢谢!(上了坡,停下歇息,取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揩汗,然后一指前方)那座大厦,望见没有?
雷锋:望见了!请问,那是什么大厦?
青年工人:您问它?(夸耀地挑起大拇指)可了不起呢!那叫新村大厦!据设计者说,这是人世间最辉煌的大厦!
雷锋:人世间最辉煌的大厦?也就是说,人间天堂喽?
青年工人:人间天堂……这可不好说……天堂什么模样?谁也没见过……
雷锋:我这是打比方,不碍事的。既然它是人世间最辉煌的大厦,那就等于人间天堂嘛!
青年工人:哦,对对!人间天堂!人间天堂!红日当空耀奇彩,照遍全球,开创新时代……啊呀呀,啧啧啧!这座大厦太辉煌了,好比人间天堂!
雷锋:请问,给什么人居住?
青年工人:除了劳动人民,还有谁配居住呢?当然是我们劳动人民喽!这是劳动人民的新天下,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嘛!
雷锋:(屈指点数)工、农、兵、学、商,加上干部,还有知识分子。这些人,构成劳动人民的主体。
青年工人:至于阶级敌人,什么地、富、反、坏、右……他们统统靠边站!叫他们日洒雨淋去!
雷锋:那是,那是,应当的!
青年工人:人民江山人民坐嘛!
雷锋:“人民”,多么崇高的字眼!神圣啊,人民!
青年工人:同志,说得太好了!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人民是神圣的。人民江山人民坐,人民大厦人民住,新村大厦属于人民,绝对的嘛!
雷锋:(兴奋地搓着手)嗨,太棒了!咱们的日子,可是一天比一天甜啊!
青年工人:就是嘛,太棒了!芝麻开花节节高啊!
雷锋:说得真好,“芝麻开花节节高”!(兴奋地挽起袖子)来来,加紧干吧!工人同志,咱们一起干!
青年工人:怎么,你也要参与?
雷锋:那当然!为新村大厦贡献力量,是我应尽的义务啊!我们是国家的主人翁,应该处处为国家着想。凡是脑子里只有人民、没有自己的人,就一定能得到崇高的荣誉和威信。反之,如果脑子里只有个人、没有人民的人,他们迟早会被人民唾弃。
青年工人:(轻捶雷锋一拳)嘿,有水平!觉悟高啊!我该向你学习!
雷锋:你是领导阶级的一员,觉悟更高,我该向你学习!
青年工人:瞧你,真谦虚!别争了,咱们互相学习吧!
雷锋:嗯,说得好!咱们互相学习!
青年工人:你的口才真好,有演讲家的才华,难道你没发现吗?
雷锋:(摇头)没有。我是一个普通战士,对成名成家不感兴趣。
青年工人:我是一个普通工人,对成名成家也不感兴趣。
雷锋:(欣喜)甘当无名英雄,咱俩志同道合啊!
青年工人:可不是?志同道合啊!
青年工人:说实话,你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应当纳入普世价值!
雷锋:(淡怀一笑)得了吧,我可不配!比起耶稣、冉阿让等人,我的思想境界差远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才真正具有普世价值啊!
青年工人:你呀太谦虚!
雷锋:不,不!绝不是谦虚,这是实情嘛!我素来景仰他们,只恨做不来那样好。咳!谈这些做什么?我有我自己清高的地方。既然国家不提倡这些,民间提倡管什么用?丝毫不起作用的。(挽起一只袖子)不谈最好了。多说不如多干,喊破嗓子不如甩开膀子!
青年工人:对对,说得好!喊破嗓子不如甩开膀子!
雷锋:(挽起另一只袖子)来吧,来呀!甩开膀子干一场!
青年工人:好嘞,干一场!只要别把膀子甩脱臼,就使劲甩开双膀,大干快上哟!王国福说得好,“小车不倒——只管推”!咱们呀,一直推到共产主义!
雷锋:(拍手笑赞)说得好,说得好!“演变”西方的民主价值观,大力搞“暴力革命输出”,“重塑世界面貌”,实现“赤遍全球”,全靠我们革命者了。来吧,来呀!大干快上哟!
青年工人:好嘞,来吧!(做端枪扫射科)让红旗插到曼哈顿,水陆坦克掩护,机枪猛火扫射哟:哒哒哒……战友们,冲啊——!冲啊——!冲啊——!(稍停)革命加拼命,革命无不胜!“我是党的一块砖”,如果大家都这样想,都把自己砌进新村大厦里,那该有多么好啊!
雷锋:就是,就是,那该有多么好啊!
青年工人:最近我读报纸,却发现有人主张:“把成为他人之工具当做自己的原则,无论它显得多么高贵,都会使人变得忘我、不幸、顺从、失去勇气,这是违反人的良心的一种要求。”请问,你是怎么看的?
雷锋:我身为一名党员,又是一名战士,这双重身份绳索一样捆住了我,要求我对党绝对忠诚,不顾一切地相信党。这种情形下,我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只能坚决服从党的需要,甘做党的驯服工具呗!
青年工人:明白了,你不惜违反人的良心,很好的嘛!
雷锋:在我看来,革命利益高于一切;至于良心,那又算得了什么?值几个臭铜板呢?那些将古人奢谈的“良心”呀、“良知”呀挂嘴边的人,等于给自己的龌龊灵魂裹上一袭金缕玉衣,陈腐得叫人恶心!
青年工人:说得好,革命利益高于一切!嗬嗬,你真行嘞!活出崇高境界来啦!
雷锋:我的座右铭是:“生命诚可贵,良心价更高;若为革命故,二者皆可抛。”
青年工人:好俊的格言!你喊出了时代的最强音!
雷锋:嗬嗬,过奖过奖!我感觉呀,有一股亢奋疯狗一样追撵着我,“汪汪”的吠叫着,咬住我的裤脚管,我就不顾一切往前赶,一次次地将它甩开。
青年工人:好比喻,好比喻!干革命嘛,就得一日千里,发扬千里马精神!
雷锋:说得好!来来,攒劲干,拼命赶!骑上革命的千里马,咱们撒蹄飞奔吧!
青年工人:好嘞!攒劲干,拼命赶!撒蹄飞奔而去——!
雷锋:冲——啊——!冲——啊——!
[雷锋帮助青年工人推车下场。
[稍顷,他俩推着空车返回,坐下来歇息。
青年工人:(将自己的毛巾递给雷锋)同志,揩把汗!
雷锋:谢谢!(接过毛巾揩汗)这幢新村大厦真辉煌,好比人间天堂啊!
青年工人:是啊,人间天堂一样!哎,跟你讲——这只是设计建造中的第一幢!
雷锋:也就是说,今后陆陆续续,要建造更多幢新村大厦?
青年工人:可不是?遥想当年,杜甫写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老夫子的美好愿望,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啦!
雷锋:多么好的社会啊!伟大的中华民族,就要跨入天堂啦!
青年工人:可不是?西方世界已经日薄西山,而我们眼看就要登上天堂,迈向明天的大同社会啦!
雷锋:嗨,真好呀!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明天快快到来!
青年工人:快来了,快来了!戈多先生捎来口信了,说他明天就到呢!“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好日子就要来了!
雷锋:明天!明天!多么美好的明天啊!一想到好日子快到来,我心里真激动啊!简直坐不住了,觉得浑身是劲!使也使不完啊!
青年工人:我也是,兴奋得睡不着觉!戈多先生马上就到,这可是泼天大的喜讯!多么振奋人心啊!多么鼓舞人心啊!我们工人阶级属于领导阶级,作为其中的一员,我感到无比光荣啊!
雷锋:作为一名军人,我也深有同感啊!
青年工人:我们是觉悟了的新青年,肩负着神圣的使命!
雷锋:可不是?我们是觉悟了的新青年,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啊!
青年工人:我们是建设新村社会的正能量!
雷锋:可不是?我们建设新村社会的正能量啊!
青年工人:我要把一切献给党国!
雷锋:对呀对!把一切献给党国,这是我的最大幸福!
青年工人:也是我的最大幸福!试想想: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即将划上休止符:历史的转折点出现了!人类文明从此揭开新的一页!“楼上楼下,电视电话”,多么美妙的社会图景!
雷锋:可不是?多么美妙的社会图景啊!
青年工人:人类即将抒写新的历史篇章!
雷锋:可不是?人类即将抒写新的历史篇章啊!
青年工人:理想化为现实,大同世界即将实现!
雷锋:可不是?理想化为现实,大同世界即将实现啊!
青年工人: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
雷锋:可不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啊!
青年工人:“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
雷锋:可不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
青年工人:我们欣逢一个伟大的时代,多么幸运!多么幸福啊!
雷锋:是啊!前不见古人,后可见来者,多么幸运!多么幸福啊!
青年工人:啊啊!畅想美好明天,我周身的血热了,即将沸腾啊!
雷锋:啊啊!我周身的血热了,即将沸腾啊!
青年工人:啊啊!在“四个伟大”的光辉指引和正确领导下,全国人民奋勇向前,阔步大跃进啊!这是中华梦,也是我的梦!
雷锋:啊啊!在“四个伟大”的光辉指引和正确领导下,全国人民奋勇向前,阔步大跃进啊!这是中华梦,也是我的梦!
青年工人:啊啊!梦啊梦!
雷锋:啊啊!梦啊梦!
青年工人:啊啊!梦哦梦!
雷锋:啊啊!梦哦梦!
青年工人:啊啊!梦唷梦!
雷锋:啊啊!梦唷梦!
青年工人:唉哟!梦哦梦!
雷锋:唉哟!梦哦梦!
青年工人:(瞻望远处,凑手到嘴前,做喊话科)戈多先生!戈多先生!听到呼唤没有?你快点来吧!
雷锋:(瞻望远处,也凑手到嘴前,以更高声音使劲喊)戈多先生!戈多先生!听到呼唤没有?你快点来吧!
青年工人:挺奇怪的,听不到任何回音。
雷锋:耐心,耐心……让我们耐心等待吧!我们不难想象:我们盼望的戈多先生,正风尘仆仆在赶路呢。他呀,就要来了,就要来了……
青年工人:是呀,就要来了!的的确确,他就要来了!这是科学真理,也是科学信仰,我们必须坚定信仰!
雷锋:是的,说得太对了!我们必须坚定信仰!
青年工人:让我们“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吧!
雷锋:不不,“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可不成!只有一种准备——奉献的准备!我们应该把一切献给党国,因为我们信仰的主义,乃是宇宙的真理!
青年工人:对对!同志,你说的太对了!只能是唯物主义一元论,而不能搞什么“二元论”。
[停顿。
雷锋:(站起来,畅想)到了那一天,曼哈顿的黑人兄弟,也可以扶老携幼搬进新村大厦居住……(有力地一挥胳膊)嘿呀呀!真带劲哟!
青年工人:敌人一天天烂下去!
雷锋:我们一天天好起来!
青年工人:只要大家齐心干!
雷锋:只要坚持“七不讲”!
青年工人:咦……什么叫“七不讲”?
雷锋:哦,这是中央的新精神,刚刚传达下来。它指的是:不讲普世价值,不讲新闻自由,不讲公民社会,不讲公民权利,不讲党的历史错误,不讲权贵资产阶级,不讲司法独立。
青年工人:是这样呀……这个精神好!好得很啊!
雷锋:中央有了禁令,人人遵守就是了,无需再用脑子想别的。
青年工人:对呀,只要大家遵守就行,无需再用脑子想别的。
雷锋:事情就这么简单。
青年工人:事情就这么明了。
雷锋:为了革命,我们甘做“套中人”!
青年工人:为了革命,我们争做“套中人”!
雷锋、青年工人:(合)我们都是“套中人”!
青年工人:嗨呀呀!军民一条心,真是太好啦!
雷锋:嗨呀呀!军民一条心,真是太棒啦!
青年工人:“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雷锋:“工人阶级没有祖国!”
青年工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还要不要呢?
雷锋:不要了,不要了!我们宁要“大同梦”,决不要“中国梦”!
青年工人:(惊讶)什么什么?你不要“中国梦”?
雷锋:对!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不要“中国梦”!
青年工人:为什么呀?
雷锋:因为——这提法不妥,境界太狭隘了。再说,它也不符合“共产国际”的国际主义原则。
青年工人:(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对对,完全正确!无产阶级强调国际主义精神,于是决不能提什么祖国,“中国梦”缺乏境界,绝对要不得的。这个道理,我就此深刻领会了!
雷锋:我早就领会深刻,彻底把它搞懂了!为了国际主义精神,即使出卖自己祖国,也完全是可以的,而且必须这样做!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精神,这提法太好了!胸怀多么宽阔哟!气魄多么雄浑哟!
雷锋:民主宪政当然是好东西,这个我承认。但是,在美国搞成功了,在南美非洲就站不住脚,这也是事实嘛!何以见得,在中国它就站得住脚,是不是?
青年工人:太对啦!
雷锋: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精神万岁!
青年工人:万岁!万岁!万万岁!(站起来,畅想)啊啊!到了那天,我有个美好愿望:我大儿子能娶个津巴布韦的黑人姑娘。
雷锋:嗯,好主意!人种杂交,胜过稻种杂交嘛!
青年工人:我二儿子呢,娶个犹太姑娘。
雷锋:嗯,很好呀!
青年工人:至于我大女儿嘛,我也有个愿望……
雷锋:我猜猜:让她嫁给一个金发碧眼的雅利安青年?
青年工人:哈哈,猜对喽!
青年工人:我的二女儿嘛,我的愿望是……
雷锋:我猜猜:让她嫁给一个伊拉克青年?
青年工人:哈哈,又猜对喽!……想一想,啧啧,太有意思了!
雷锋:是呀,啧啧,太有意思了!
青年工人:到了那时候,我左边邻居是位日本佬,右边邻居是位法国佬,对门的那位呢?
雷锋:嗯……我猜猜:你希望是印第安人?
青年工人:哈哈,又猜对喽!被希望鼓荡着,我还焕发出遐想:我斜对门的邻居,恰好是一位……
雷锋:我猜猜:你希望是爱斯基摩人?
青年工人:哈哈,又猜对喽!世界大同就是这个样子:不分种族,不分国度,不分信仰,不分贫富,不分贵贱……这美好的明天呀,激动着我们的心房!(稍停)大家和和美美住在一起,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啊!
雷锋:嘿,真带劲!这美好的明天呀,激动着我们的心房!大家和和美美住在一起,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啊!
青年工人:大家行动起来,大干快上吧!
雷锋:对对!大家行动起来,大干快上吧!
青年工人:好嘞,形势不等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雷锋:咱们齐来焕发冲天的革命热情,这股革命热情鼓劲着你我!
青年工人:咱们齐来焕发冲天的革命热情,这股热情鼓劲着你我!
雷锋:心儿呀,犹如搏击蓝天的鹰隼,翅膀伸展得宽宽的!
青年工人:心儿呀,犹如搏击蓝天的鹰隼,翅膀伸展得宽宽的!
雷锋:体验着大鹏展翅高翔的豪迈诗意!
青年工人:体验着大鹏展翅高翔的豪迈诗意!
雷锋:翅膀伸展得宽宽的,要多宽就有多宽!
青年工人:翅膀伸展得宽宽的,要多宽就有多宽!
雷锋:辉煌的图景!美好的明天!
青年工人:美好的明天!辉煌的图景!
雷锋:何其美好哟,“寰球同此凉热”!
青年工人:何其美好哟,“寰球同此凉热”!
雷锋:多么美好的人间天堂!
青年工人:人间天堂多么美好!
雷锋:新村大厦啊,快快矗立起来吧!
青年工人:快快矗立起来吧,新村大厦!
雷锋:“新村梦”哟,快快实现啊!
青年工人:快快实现哟,“新村梦”啊!
                      第十二场
[小D上场。
小D:(敬礼)雷团长!你躲在这儿!可叫我好找!
雷锋:(还以军礼)小D,你也来了!来来,参加义务劳动,一起帮工人干活吧!
小D:帮工人干活,叫我?嘁,别扯蛋啦!告诉你吧:阿Q首长到咱们团检查工作,正等着见你,要听你的工作汇报呢!
雷锋:(一惊)阿Q首长来检查工作,正等着见我,要听我的工作汇报?哦,好吧!我这就去。(向青年工人握手道别)再见了,工人同志!
青年工人:希望下次,咱们有机会再见!
雷锋:好的,好的,下次见面!下一次来,我还要帮你干活呢!——小D,咱们走吧。
小D:(旁白)“人生一场梦,到头全是空”,什么义务劳动?嘁!耍活宝哟!什么新村大厦?呸!哄鬼骗阎王哟!(摇头)不过是悠悠一场春梦……揭穿了吧,意识形态全面入侵个体的精神世界,专制政府绑架了国人的社会生活,弄成一个超级巨大的骗局!唉,凭着结果定输赢——谁将骗局进行到底,就成为最后的赢家!
[雷锋和小D走到舞台左边,进入第一表演区。
                      第十三场
[舞台左边第一表演区,两个大汉带着墨镜,缓步走到阿Q身后,昂首叉腿肃立。
[小D领着雷锋上场。
小D:报告首长,雷锋到!
阿Q:(一拍桌子,喝令)铐起来!把这厮给我铐起来!
[两个大汉急步走到雷锋跟前,将他上铐,推拽到台前。
雷锋:(挣扎,吃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快放开!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阿Q:(阴戾地狞笑)嘿嘿嘿……落到我的手里,决没有好下场!
小D:(跟腔地)决没有好下场!
阿Q:他妈的!老子实话对你讲:地狱之门,朝你打开啦!
雷锋:(恍悟落入圈套,怒目着阿Q)你……设圈套!呀呸!无耻败类!人渣!
阿Q:(痞痞地笑)骂吧,尽管骂吧!鲁迅讲过:最先发明“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告诉你吧:我就是这等货色——一个卑劣的天才!
小D:Q爷睿智!宁做卑劣的天才,也决不做庸碌之辈!(转冲雷锋)哼哼,甭嚣张!待会儿,你就该号啕,就该讨饶啦!
阿Q:嗤,死顽固!“煮熟的鸭子——到死嘴硬”!
小D:(摇头)人啊人,太刚愎了可不行……
雷锋:你说谁太刚愎?
小D:除了你这条傻卵,还能有谁?
雷锋:(气愤地怒目对方)你……
阿Q:(拿毛笔一挥,威严地喝令)跪下!
雷锋:(挣扎着)我不跪!偏不跪!凭什么铐我?我犯了什么罪?
小D:(赶过去狠踢他膝盖)跪下吧,你这政治破落户!
[雷锋扑嗵跪倒。
阿Q:(嗤笑)嗬嗬嗬……政治破落户!好好,一个新名词儿!
小D:谢Q爷夸奖!(冲雷锋)跪好了!再不老实,踢断你的腿!妈妈的,一头蠢犟的驴子!
[雷锋挣扎着;两个大汉按住他肩膀,禁止他站起。
阿Q:无产阶级世界观是最科学、最伟大的世界观,拿过去的种种世界观同它比较,都渺小得很。只有我们才能改造整个社会、整个世界,揭示未来。哼哼,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这政治破落户!
雷锋:(挣扎着)你想把我怎么样?
阿Q:怎么样?哼哼,要让你领教一下我的厉害,尝一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臭口味!
小D:(帮腔)比长沙臭豆腐还臭!被流氓文化滋养大的人,灵魂始终带着洗不净的血腥味儿。哼哼,对付你这政治破落户,就得用带血腥味儿的办法!
阿Q:而且,越血腥味儿越好!(耍几下毛笔,阴笑着)跟你说吧,大傻屌,若论讲道理,你是讲不过我的!瞧这管大号毛笔,我特制的,你配拥有么?嘿嘿嘿……你根本就不配!人类么,生来就是不自由不平等的。同时追求自由和平等,是一种虚妄:若有无节制的自由,必有不断扩大的不平等;若要人人平等,必然会限制某些人的自由。专政的定义就是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直接依靠暴力的政权。列宁指出:“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是由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采用暴力手段来获得和维持的政权,是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政权。”有权力而不滥用,等于自缚手脚,傻瓜蛋才这么干呢!今天我对你,就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或者叫,无产阶级暴政!不仅限制你的自由,还要剥夺你的生命权!  
雷锋:(愤怒地一瞥他)哼!
阿Q:(拈起桌上的举报信,扔给雷锋)我来问你:这封举报信,是不是你写的?
雷锋:(浏览,大惊)我给上级写的举报信,怎么落到你的手里?
阿Q:(狞笑)这个,你就别打听了。你是个被专政的,无权打听这个政治机密。
小D:(插嘴)实话告诉你:Q爷可是大有来头的!弄到这封信,容易得很呢!
阿Q:跟放个屁一样,畅畅快快,轻轻松松!
小D:就是嘛!跟放个屁一样,畅畅快快,轻轻松松!
雷锋:阿Q,你这无耻败类!人渣!你贪赃枉法!腐化堕落!
阿Q:(惊恐)妈妈的,满嘴喷粪了!快快!堵上堵上!堵上他的臭嘴!
雷锋:(挣扎着,兼指他俩)你们……打击报复……
[一个汉子掏出橡皮堵口塞进雷锋嘴里,他越挣扎越撑大,以至于嘴巴歪扭变形。
小D:(冲上去掴雷锋一耳光,又狠踢两脚)死到临头,还一派胡言!
阿Q:(镇静,又发狞笑)哼哼,挣扎吧!你越是挣扎,嘴巴就越是歪扭!你以为你牛逼吗?想来硬的?妈妈的,很好嘛!我给你来硬的!老子要好好整治你,玩死你!让你晓得Q爷不好惹,也惹不起!怎么,你不信?(吩咐)小D!
小D:卑职在!
阿Q:落到Q爷手里,他呀完蛋了!
小D:可不是?这政治破落户,今儿彻底破落了!落到Q爷手里,就完蛋了!没得救了!
阿Q:(快意地抖擞肩)嘿嘿嘿……你这政治破落户,今儿彻底破落了,我好不开心哟!有句名言:“人生一场梦,到头全是空。”(改对小D说)我对你提起过的,是不是?
小D:回Q爷,的是!“人生一场梦,到头全是空。”
小D:是的,Q爷!“人生一场梦,到头全是空。”
阿Q:(指着雷锋)他的梦呀,嘿嘿,终结在今朝!
小D:绝对的,终结在今朝!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周年忌日!
阿Q:(冷笑)哼哼,书呆子+雷疯子,呀呸!呸呸呸!一堆垃圾!命运的垃圾!
小D:确实,命运的垃圾!
阿Q:落入我的手掌心,你算输个精打光啦!
小D:(取出雷锋的堵口,怒问他)傻屌,认输不?落到Q爷的手里,你呀输了精打光,输得彻彻底底!
阿Q:哼哼!正义也许迟到,但永远都不会缺席!
小D:说得好,太对了!正义也许迟到,但永远都不会缺席!哲人有言:“善救物者无弃物,善救人者无弃人。”说吧!讨饶吧!想死还是求活?嘿嘿,就看你如何表现啦!
雷锋:呸呸!无耻败类!邦臭的人渣!革命就不怕流血,怕流血就不能革命!
小D:哼哼!死到临头,你还敢嘴硬?(拾起检举信放到桌上,向阿Q恭敬地请示)启禀Q爷!多说无益,尽快动手?
阿Q:唔,尽快吧!演一出好戏,让我开开心!乘着酡然的酒兴犹在,我太他妈需要这出好戏啦!
小D:(躬身)得令!
雷锋:(怒目着)来吧,人渣们!我要记住马克思的名言:“我喜欢的生活是战斗!”
小D:(朝手心吐唾沫,搓搓手掌)来吧,来吧!你喜欢战斗,恰恰这也是我喜欢的。我崇拜一句毛的名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既然都喜欢战斗,那就恶战狠斗一场吧!哼哼,不见出胜负,我誓不罢休!
阿Q:(鄙夷地)嘁,可怜!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会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闹剧出现。伟大人物都这样,何况你小小一个雷锋?嘁,可怜虫一条!
小D:就是,可怜虫一条!(走到雷锋近前,恶狠狠地)实话跟你讲吧:今儿个,我替Q爷来办你!嘿嘿!我要好好消遣你!
阿Q:好好消遣他,嗯,应该的!只是……小D呀!
小D:(回转身,单膝跪地)喳!请Q爷示下!
阿Q:怎样消遣他,才算好呢?
小D:回禀Q爷!我们审讯犯人很有一套:老虎凳呀、辣椒水呀、钉竹签呀、缝屁眼呀、烙胸脯呀、穿锁骨呀、活扒皮呀……
阿Q:(摇头,摆手)不行不行!不好玩,太老旧啦!记得他那句话吗,你告诉过我的,什么“对待敌人要像……”什么来着?
小D:回Q爷!原话是这样的:“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
阿Q:(不耐烦地打断)太长了,我记不住!拣主要的,末了那句!
小D:“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阿Q:妈妈的,就是这句!你说说,我和他之间,如今什么关系?
小D:敌我矛盾,毫无疑问!
阿Q:既然是敌人,就该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是不是?
小D:那当然,毫无疑问!
阿Q:那好,你动手吧!今天我要看看,你是怎样残酷他的。
小D:喳!卑职遵命!
[小D起身,挽起袖管。与此同时,两个大汉将雷锋军衣上的军用标志除掉。
雷锋:(怒目而问)小D,你要干什么?
小D:(痞笑)嘿嘿……陪你玩一出游戏,残酷残酷你呀!
雷锋:(怒骂)呀呸!你这歹毒家伙!为虎作伥的狗东西!
小D:哼,骂吧,尽管骂吧!随你怎么骂!光耍嘴皮子没用的,骂烂了舌头也枉然。
阿Q:说得对,就是嘛!“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呃儿,这道理你明白不,大傻屌?也就是说,你的盛席华筵散场了,呃儿,轮到你倒大霉,受大罪啦!
小D:哼哼!雷锋呀雷锋,你的好运触礁了!沉船了!就在今天,看我怎么借题下菜,把你收拾了!(卷袖管,朝自己手心吐唾沫)呸呸!“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你既然落到Q爷手里,可就是倒霉透顶,顶破天灵盖啦!我就要替Q爷好好收拾你!收拾得干净利索!
[小D从桌上抓起一根皮鞭,走过去欲抽打。
阿Q:妈妈的,慢来慢来!这不行的,不好玩!我讲过嘛,呃儿,玩点儿新花样!
小D:玩点儿新花样?(思忖起来)新花样……新花样……(灵机一动)呵呵,我倒想起一个新花样!只是……不太雅……呃……不太雅……
阿Q:讲来!
小D:启禀Q爷!是这样的:我读过一本传记,讲苏联克格勃头目贝利亚,这家伙鬼点子忒多,好搞发明。
阿Q:哦?他发明了什么?
小D:他发明了……嘿嘿嘿……一种新刑罚。
阿Q:哦,新刑罚?新在何处?
小D:就是将犯人的鸡巴弄硬了,搁在这桌子边缘,然后出其不意……(举手示意)狠狠斫下去!嘿嘿嘿……这么狠狠一斫,就像用柴刀斫柴那样……哈哈哈……看得我乐死了!当时就心想:将来我要效仿一下,享受享受挥掌斫鸡巴的快感!
阿Q:(发憨笑)嘿嘿嘿……有趣有趣!妈妈的,亏你想得出来!哈哈哈……挥掌斫鸡巴,果然有趣极了!好吧,呃儿,很好很好!你就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大胆地效仿贝利亚,呃儿,行个乐吧!
小D:也就是说……
阿Q:也就是说,玩一出残酷游戏吧!
小D:喳!小的领命!
阿Q:嘿嘿嘿……可把我乐死啦!你倒蛮在行的嘞!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神宇飞扬,可是载逍载遥,逍遥至极啦!嗬嗬嗬……行,行,只管干你的!我呢,就当个开心观众!(将毛笔插回后腰)
小D:喳!Q爷说的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神宇飞扬,的确载逍载遥,逍遥至极呢!
阿Q:说真的,革命需要野蛮残忍,不野蛮不残忍,革命就进行不下去。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其实不妨改称无产阶级暴政,那样听来暴力的色彩浓重一些,更加耸人动听了。不过嘛,呃儿,叫无产阶级专政也行吧,反正和无产阶级暴政是一回事儿,也就是一码事儿。二者换汤不换药,换药不换汤,名者实之宾也,实者名之主也,主以驭宾,宾则配主,相辅相成,哈哈哈……行,行,行!你的点子蛮好,呃儿,我批准啦!高尔基、鲁迅都说过,革命总是要伴随着血腥味的。咱们,呃儿,不妨多搞点儿血腥,把血腥味散布在空气中!这样一来嘛,呃儿,天空也就赤化了。
小D:喳!卑职遵命!嘿嘿嘿……玩一出残酷游戏,将血腥味散布到空气中!让天空也赤化!如果能赤遍全球,那是最好的啦!
阿Q:赤遍全球?呃儿,那是当然的,早晚的事情!呃儿,我们的崇高理想嘛,哈哈哈……呃儿……
[他向汉子示意,一个大汉点头应命,将雷锋的衣服剥光,让他裸体站立。
[雷锋拼命挣扎,然而无济于事,嘴巴又给堵上了。
阿Q:(鄙夷地一瞥)嘁,太短了!个头矮矬矮矬,连鸡巴也短我的三分!
小D:(鄙夷地拨拨它)嘁嘁!不够硬呢。
阿Q:再弄弄!(指着小D)弄得够硬棒了,他才好卖力气斫。
[一个大汉点头应命,一进一出替他弄了几下。
阿Q:行了,硬得像棒棒糖!妈妈的,毕竟年纪轻轻,呃儿,保留着童子功,勃起来蛮快的呢!估计没肏玩过女人?
小D:他原是懵懂男,大傻屌一个,呸呸!只顾闷头给党国效劳,肏屄的天大乐趣,他哪会晓得呢?瞧他吧!龟头还裹在包皮里,从没翻开过,一看就是没肏过屄的!
阿Q:哦?没肏过屄么?那更好了!这辈子再没机会,嘿嘿,他算白做男人啦!
小D:就是,白活一世!(朝掌心吐唾沫)呸呸,来来来!让我使把牛牯的蛮力,废掉你的童子功!(咬牙狠相,挥掌狠命一斫,嘴里爆声怒吼)斫鸡巴呀!
[雷锋无法惨叫,脸部作痛苦欲死状,身子倒地呼呼地喘粗气。
阿Q:哈哈哈,你也尝到了“残酷无情”的滋味?(冲着雷锋)怎么样?无产阶级暴政的威力,今儿你品尝到了,嗯?滋味咋样,嗯?好不好受,嗯?
[一大汉将堵嘴的橡皮塞子拔出,雷锋身子屈伸着颤抖,惨叫着打滚。
雷锋:(哭着大叫)嗷哟哟……疼死我啦……嗷哟哟……疼死我啦……
小D:(愤然踢他一脚)哼哼,找死吧你!跟Q爷对着干,就是跟强权对着干,没你的好馃子吃!
阿Q:妈妈的,讲呀!呃儿,你快讲!还敢不敢举报我?
小D:不讲?还想硬撑过去?我再斫一次,要不要?
雷锋:不要啦……不要啦……求Q爷饶命……我知错啦……再也不敢啦……
阿Q:“知错”,咹?仅仅犯了错误,咹?
雷锋:不不,我知罪……我知罪……求Q爷饶命……求Q爷饶命……
阿Q:知罪?很好嘛!(轻蔑地)妈妈的,才斫一下就松口,真个没出息!
小D:嗤!蹩脚货!
阿Q:软骨头!
小D:骨头稀软!
[雷锋大口大口吐着绿水。
阿Q:咦!他怎么啦?
小D:(俯身验看)是胆汁……吓破胆了?
阿Q:哦?果真?
小D:禀Q爷,果真!他吓破胆了!
阿Q:试验结果出来了——孬货色!软骨头!
小D:(点头)没错儿,孬货色!软骨头!
阿Q:(庄严起脸孔)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呃儿,能够在肉体上抵抗任何压力的人是不存在的。
小D:Q爷说的是!硬汉与孬种相比,要么差五十步,要么差一百步。
阿Q:嗯,这话真理!(问雷锋)阳刚不起来了吧?
雷锋:(虚弱地点头)是……没法阳刚了……
阿Q:(继续问雷锋)不敢充好佬了吧?
雷锋:(虚弱地摇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小D:就怕这厮耍滑头,装狗熊!(问阿Q)启禀Q爷!这厮很能坚持,瞧!鸡巴又硬了!再斫他一家伙?
阿Q:OK!随便你,只要你乐意,斫他十次、百次都可以。这厮若再硬撑,就将他的鸡巴,呃儿,剖成两片吧!
小D:卑职遵命!(改冲雷锋)听到没有?对付阶级敌人,我们有的是狠毒办法。无产阶级暴政对待敌人,是比严冬还严冬,比残酷无情更残酷无情的。你若不投降,第二步就是将你的鸡巴一剖两半,就像快刀剖竹片那样,“咔嚓”一下,竹子就剖开了。革命嘛,总要付出代价的,你舍不舍得呢?到时候,哼哼,你就成两个鸡巴的怪物!哼哼,尿尿都困难呢!
阿Q:第三步,就是割卵蛋,呃儿,把他阉割了!
小D:听到了没有,大傻屌?你若再硬抗,就是割卵蛋,把你阉割了!“火上加火——威力炎炎”!这三个步骤,按部就班准备好了,一步步地实施!
雷锋:(匍匐上前,冲阿Q磕头求饶)不要了,不要了!千万别对我搞无产阶级暴政……我算领教……领教其炎炎威力啦……叩求Q爷饶命啊……大人不计小人过……叩求Q爷饶命……饶我一条小命……
阿Q:饶你一条小命?呸呸呸!呀呀呸!说得真他妈轻松!(拈起桌上的信抖一抖)就你这封破检举信,差点儿让我丢了高官!妈妈的,差点儿把我,呃儿,把我害惨烈啦!妈妈的,差点儿把我,呃儿,把我害光荣啦!
雷锋:叩求Q爷饶命……把Q爷害惨烈,害光荣,这是我的过错!冒犯首长的凛凛威仪,罪过在我啊!我知罪,我悔罪!Q爷饶我一条小命,我再也不敢逞能了……再也不敢逞强了……Q爷是我的再生父母,将来我有生之日,就是我戴德之年……叩求Q爷饶命……我服软了,我服输了……发誓今后不再得罪Q爷,我再也不敢了……叩求Q爷饶命……饶我一条小命啊……
阿Q:(冲着小D狡笑)嘿嘿嘿……瞧见了没?不必为某个偶像的倒掉而哀叹,就像雷峰塔的倒掉一样,鲁迅当年就看得开,心态平静得很,雅逸得很嘛!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下去了,换上了挂狗头卖羊肉的。运动潮起又潮落,偶像来一拨又去一拨,这些再正常不过了,不值得大惊小怪。是时候了,时候到了!该把这厮拉下马,踏在咱们脚底下啦!
小D:可不是么?该把这厮拉下马,踏在咱们脚底下啦!
阿Q:要么制服对手,要么让对手制服,道理就这么简单。
小D:是是,道理就这么简单。
阿Q:应当说,当初把他捧为学习的好榜样,就是出于一场历史的误会。
小D:是是,一场历史的误会。
阿Q:库恩就说过:“一个科学真理的胜利,与其说靠的是说服它的对手们,让他们信服,不如说是因为,它的对手们都死去了,而与此同时,熟悉新真理的新一代人成长起来了。”他这座破塔呀,嘿嘿嘿,也该倒掉喽!因为——熟悉新真理的新一代人成长起来了嘛!
小D:Q爷超凡睿智,小的顶礼拜服!
阿Q:(冲小D咧歪嘴乐)如此看来,“依宪治国,依宪执政”,还真是搞不得呢!
小D:Q爷的意思……?
阿Q:你想想,一旦搞起来,你我哪能这般肆意妄为?
小D:Q爷天纵英明,小的五体投地!“依宪治国,依宪执政”,嘴里空喊几句可以,可千万搞不得呢!这等于作茧自缚,同时授人刀把子嘛!
阿Q:没错儿,授人刀把子!根究起来,这里存在一个思维陷阱。
小D:哦?思维陷阱?
阿Q:Yes,思维陷阱!出于险恶的用心,挖一个陷阱让人跳下去,这不就是一种思维陷阱么?(指一指雷锋)譬如这条傻卵,非相信什么“共产天堂”、“新村大厦”,就算掉进思维陷阱,让“四个伟大”给诱捕了!
小D:(点头)确实!掉进思维陷阱,让“四个伟大”给诱捕了!
阿Q:(改冲雷锋)你呢,呃儿,时兴过一阵子,也就足够了!再时兴就大倒胃口,叫人腻烦死了!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该画你个句号,刻不容缓了。明白这道理不,大傻卵?
小D:就是嘛!只有憨包才无视当下,活在发霉的过去。
[雷锋趴地上,虚弱地喘息,点了点头。
阿Q:(对小D)嗯,Very good!呃儿,很好的嘛!这出游戏有价值,呵呵,残酷得很美嘛!呃儿,极精彩的一幕嘛!嘿嘿……“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嘿嘿嘿……
小D:Q爷欣赏,卑职深感荣幸!(转而指着雷锋)呸呸!你这个胆小鬼,终于原形毕露啦!
阿Q:(指着雷锋,冲小D狡笑)这出游戏有价值,呃儿,充分证明了:人的灵魂都糟朽了,雷锋的灵魂也不例外!
小D:可不是?Q爷圣明,口吐葩言!人的灵魂都糟朽了,雷锋的灵魂也不例外!
阿Q:哈哈哈……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生锈了!一个偶像败坏了!他呀完蛋喽!像雷峰塔一样倒掉了!蛮好蛮好!哈哈哈,残酷的讽刺!
小D:哈哈哈……可不是?Q爷圣明,口吐葩言!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生锈了!一个偶像败坏了!他呀完蛋喽!像雷峰塔一样倒掉了!哈哈哈,残酷的讽刺!
雷锋:(丧气地喃喃)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生锈了……生锈了……骨头还不够硬……革命意志坚强得还不够……螺丝钉生锈了……生锈了……它终究要生锈的……不可能永不生锈……那是谎言……是大话……欺人的空谈……可笑我雷锋,沦为一个可笑的政治玩偶……我服输了,头脑也清醒了……残酷的讽刺,讽刺的残酷……
阿Q:(冲小D)认清了吧?事物往往表里不一,雷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是残酷的讽刺,又是讽刺的残酷,他自己都承认了!
小D:可不是么?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是残酷的讽刺,又是讽刺的残酷!“魔鬼往往藏在十字架后面”,哎呀呀,啧啧啧……千真万确的嘛!
阿Q:雷锋经不起斫鸡巴,这充分证明了:假金就怕火炼。
雷锋:(丧气地喃喃)我承认……我是一块假金……我内心的纯洁是扭曲的……我的信仰是伪装的,完是自欺欺人……
阿Q:假金就怕火炼,呸呸!自欺欺人!一个政治骗子!
小D:是呀,假金就怕火炼。一个政治骗子现了原形!他经不起无产阶级暴政的强大威力,精神意志已经垮败,如同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他口称服输了,头脑也清醒了。
阿Q:服输,清醒……(满意地点头)嗯,好极了!妙极了!(挥舞几下毛笔)既然成了穷寇,宜再穷追猛击,痛打落水狗才是!呃,继续玩你的残酷游戏吧!
小D:喳!卑职遵命!(冲雷锋)既然你认了罪,嗯,很好的嘛。下一步该怎么办,想必你也明白吧?
雷锋:(虚弱地摇头)不明白……我不太……明白……
小D:(愤然又踢他一脚)妈妈的!这都不明白,还配叫军人,咹?要我给你上一课,咹?
阿Q:出来混,就不要怕死,明白不?
小D:听清没有?出来混,就不要怕死!(抓起桌上的匕首丢地)赶紧自裁了吧!
雷锋:(一惊)什么?叫我自杀?
小D:孬种的下场就是这个,明白不?别让Q爷瞧见你活在世上,心里老是发堵,明白不?
阿Q:(起身大怒,叉起腰杆拍桌)妈妈的,贱胚竟想苟活,这像话吗,咹?不灭你的口,我怎么能舒心地活,咹?你这傻屌多活一天,我的肠肚就梗堵一天!心旮旯也煎熬一天!
小D:就是嘛!你活在世上一天,Q爷就不舒心一天。嘁,连我也没法舒心呢!做人如此失败,你还不该死么,咹?还配活在世上么,咹?
阿Q:喂,大傻屌!你深刻反省一下吧:美好而狂暴的世界,容得下你这腌臜泼才么?
小D:就是嘛!世界固然很美好,却又是很狂暴的,说毁灭你就毁灭你!哼哼,你雷锋牛逼个啥?
阿Q:呸呸!你这大傻屌,全然丧失做人资格了!你不懂得:商品社会通行的是权力与金钱等价交换的原则。在商品社会里,万事万物都是明码标价的:处女膜多少钱,奥运冠军多少钱,局级干部多少钱,县级干部多少钱,良心多少钱,爱情多少钱,友谊多少钱,荣誉多少钱……都是有价格的,一件件摆那儿,明码标价着。一切随主人的意愿:可以出售,可以拍卖,过期了还可贱卖。
小D:看看街上商店里,过期商品大减价,琳琅满目,比比皆是嘛!
阿Q:(拾起地上的书包,取出小红书)嘁,你这傻屌过了期,再也没人需要啦!喏,就像这几卷书:当年人手一册甚至几册,称作“红宝书”。可如今呢?嘿嘿,成了垃圾书喽!这种破书读不的,它矮化了人民,仿佛没有领袖的阳光雨露,人民这畦蔬菜就无法成长,实际情形哪会是这样子呢?(扯碎书,随手丢弃)呸呸!骗人的小玩意儿,只配落得这个下场!(两手拍了拍,似拍净沾染的灰垢)
小D:(将书页踢得老远)就是嘛,去你妈的!(转而对雷锋)你又如何呢?所谓的好榜样一旦过期,意义也就大大萎缩了,等同一堆知识垃圾!
雷锋:(愤怒地)你们……亵渎神圣……
阿Q:该亵渎的就得亵渎!你崇拜的神圣,果真具有真实的品格?呀呀呸,臭狗屎不如哟!妈妈的,全是骗人的玩意儿!面对你这傻蛋的骨灰,高尚的人们不是洒下热泪,而是呸几口粘痰,这是毫无疑问的。你这厮不通时务,不识抬举,呃儿,偏要跟我对着干,实在是螳臂挡火车,盲目到不自量力。呀呀呸!可憎可厌至极!
小D:呸呸!比臭狗屎还可憎,还可厌!跟敬爱的阿Q首长对着干,就是跟无法撼动的强权对着干,等于冲撞普世价值,犯下了反人类罪,十恶不赦啦!
阿Q:可不是?犯下反人类罪,十恶不赦了嘛!搞这套鬼把戏,卑鄙龌龊死了!呀呀呸!一想起你我就恶心!呀呀呸!一想起你我就憋气!呀呀呸!一想起你,我就……呃儿,睡不踏实!一来噩梦频频,二来夜尿频频!
小D:仔细想想吧:让阿Q首长睡不踏实,你这厮还不该死么?还配活在人世么?
阿Q:(讥讽地)一个男人年过四十,就没机会美丽地死去。妈妈的,尽早死是件好事,对你反倒有益!
小D:听清了没,大傻屌?尽早死是件好事,对你反倒有益呢!
雷锋:(懊丧地)我该死,我该死……背叛了革命信仰……出卖了自己灵魂……
阿Q:发展是硬道理,没有发展就没有一切。进入商品社会了,还奢谈什么革命信仰,顶个屁用?伟大也要有人懂,明白这道理不?
小D:禀Q爷!这厮泥毛不化,跟不上形势发展,已是个不争的事实。
阿Q:(摇头)唉,膏肓癌变,无可救药啦!他竟然不晓得:在商品社会里,一切都是商品!
小D:心智发育不健全,幼稚透顶!唉,诚可悲哀啊!长成一个大老爷们儿,可还是一副不醒事儿的屌样子!(踩着地下的雷锋的钢笔,拾起来看了看,呈递给阿Q)瞧!他的英雄牌钢笔!他写日记,写读书笔记,就用的它!
阿Q:(接过来一把撅断)呀呸!迷信霉旧书本,炮制语言垃圾,祸害国人真不浅!(随手丢弃)我的做人原则是:讲信仰,我并不反对。共产主义理想还得要,哪怕搁嘴边高高挂起,好歹也能糊弄热血青年嘛!问题是拿它当了真,这可就害死人喽!
小D:可不是?“铁杵磨成针——拿笑话当真理”!
阿Q:妈妈的,太不醒事儿!一枚罕见的大傻蛋!比恐龙蛋还大些!
小D:确实,一枚罕见的大傻蛋!比恐龙蛋还大许多!(冲雷锋)听到没有,大傻蛋?以不变应万变,或者以万变应不变,都是应该的。关键在于,你的脑袋必须灵光,懂得把脉大势,跟上形势的新发展,因为革命信仰狗屁不值,发展才是硬道理。该出卖的,你就得出卖!该贱卖的,你就得贱卖!
阿Q:最重要的是,别犯牛脖子,跟强权对着干!
小D:听到没有,大傻蛋?别犯牛脖子,跟强权对着干!
雷锋:(沮丧地)我一颗红心……向着党……
阿Q:向着党?呸呸!那管屁用哟!我说你向着党,你就是向着党;我说你反对党,你就是反对党。这个霸权话语,必须拿在我们手里,由我们说了算!
小D:听清了么,大傻蛋?这叫霸权话语,一个新名词。
阿Q:(命令小D)这厮脑浆一团糨糊,而且元气尚存,呃,你再行个乐吧,狠狠地斫他一下!
小D:喳,卑职遵命!(转向雷锋)来吧,大傻屌!我再行个乐,赏你狠狠的一斫……
雷锋:(喃喃着毛语录)“千万不忘阶级斗争”,千万不忘……千万不忘……(学王成喊话,虚弱地颤音着)“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阿Q:呀呸,越说越浑了!教条主义者真可怕,比猪还蠢三分嘛!
小D:你这头蠢猪……还敢嘴硬……还敢装逼……(将雷锋拽到桌前,对他鸡巴挥掌狠命一斫,嘴里爆声怒吼)斫鸡巴呀!
雷锋:(打滚,哀哭着喊)嗷哟哟……疼死我啦……嗷哟哟……疼死我啦……再不敢嘴硬了……再不敢装逼了……
小D:嘿嘿……不敢再嘴硬吧?嘿嘿……不敢再装逼吧?
阿Q:谅他也不敢!(转冲雷锋,冷笑地)你若死磕到底,下一步就更狠了——剖开你的鸡巴没商量!
小D:听着,Q爷明令了!(以手掌示意)把你的鸡巴,劈开!剖成两片!
雷锋:(害怕了,哀求)不要啦……不要啦……叩求Q爷饶命……叩求Q爷饶命……别剖我鸡巴啦……千万不要玩下去啦……别再玩我啦……
小D:饶你一命?妈妈的,说得真轻松!Q爷脾气大得很,他老人家动了雷霆之怒,谁能平息得了?
阿Q:就是。打蛇要打七寸,这叫精准发力。明白不,大傻屌?
小D:听到没有,大傻屌?打蛇打七寸,也就是打死拉倒,毫不留情。(愤然踢雷锋一脚)你不赶紧自裁,还磨蹭什么?(又踢他一脚)快着点儿!
阿Q:正义也许迟到,但是,它永远不会缺席!(一拍桌子)咄!报复之剑高悬头顶,妈妈的,你还磨蹭个啥?
雷锋:(挣扎着狂叫)不不,我不自杀……革命者绝不能自杀……那是自绝于人民,背叛革命的行为……不不,我绝不能……
小D:(愤然又踢他两脚)呸你口黏痰!呸你口黏痰!斫你两下鸡巴,你就顶不住了,唵?妈妈的,还妄称革命者呢!呸呸,丢死人啦!哭丧着脸嗷嗷叫唤,简直熊包一个!
雷锋:(喃喃)我……我承认,我是个熊包……表面上,我高喊绝对忠诚,可实际上,内心很孱弱……我没有……坚定信仰……
小D:(愤然又踢他一脚)呀呀呸!谈什么“绝对忠诚”?忠诚个鬼哟!实质就是愚忠嘛!
雷锋:唉哟……是愚忠,我承认,是愚忠……求求你,别踢啦……
小D:(愤然再踢他一脚)呀呀呸!谈什么“坚定信仰”?信仰个鬼哟!实质就是愚信嘛!
雷锋:唉哟……是愚信,我承认,是愚信……求求你,别踢啦……
阿Q:愚忠+愚信,呸呸!整一个愚木疙瘩脑袋!实际上,一件政治玩偶,仅此而已!
小D:整一个愚木疙瘩脑袋!一件政治殉葬品,仅此而已!
小D:一件政治殉葬品,仅此而已!
雷锋:(喃喃)我不是政治玩偶……我不是政治殉葬品……不不,我不是……我不是……
阿Q:你不是?死到临头,你还敢嘴硬?
小D:嘁,“煮熟鸭子——嘴巴硬”!呸呸,恶心死人!十足的孱头!一堆人肉垃圾!
雷锋:(喃喃)我是孱头,我承认;但是,我并非人肉垃圾……爱与恨都是心灵的负担……我的革命意志还不够坚强……
阿Q:嘁,坚强个屌!十足的脓包!老毛13岁时写《咏蛙》:“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何等豪迈卓越哟!虎虎有霸气嘛!好男儿就得这样子!你这傻屌,捧着《毛选》憨读死啃,他的虎虎霸气丝毫学不到手,能管什么用呢?
小D:哼,脓包!读成个腐书呆了!
雷锋:(喃喃)我不是腐书呆……我不是……
阿Q:腐书呆!听清没有?我说你是你就是!而且绝对是!
雷锋:(喃喃)我不是……我不是……
阿Q:呀呸!到死嘴硬!(对小D)没兴趣瞎耗,别耽误工夫!把这厮吊销了吧!
小D:喳,卑职遵命!(拾起地上匕首,对雷锋狞笑)哼哼,你这腌臜泼才!胆敢对抗Q爷,真个是瞎了驴眼了!(持匕首往雷锋胸口狠劲一捅)瞪眼看着吧!这就是你的可耻下场!
雷锋:(倒地惨叫,继而捂住伤口打滚,痛苦地喃喃)我愿在暴风雨中锻炼自己,不愿在平平静静的日子里度过……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是……
小D:(怒喝)是什么,咹?
雷锋:(虚弱地摇头)原谅我生在世上……原谅我……(气绝身亡)
阿Q:(鄙薄地)嗤,人民?人民是什么?狗屎堆成山,插满了鲜花!
小D:就是,狗屎堆成山,插满了鲜花!(走过去查验)启禀Q爷!户口吊销了!
阿Q:(漠然点头)嗯。一个政治破落户成了政治吊销户,呃儿,这很好嘛!死有余辜嘛!
小D:是呀,这厮死有余辜!
阿Q:(掏出打火机,引燃那封举报信)户口吊销了,耻辱也消失了,一丝一毫不留痕迹。(将余烬丢掉)
小D:干事干净利索,铸就一派冷峻风度!卑职不胜景仰,高山仰止!
阿Q:用鲜血凝聚起来的友谊……咱们之间的,呃儿,将会继续保持下去并得到巩固……
小D:是呀,用鲜血凝聚起来的友谊,牢不可破哟!多谢Q爷赏识!
阿Q:(感慨)并肩战斗的友谊,来之不易啊……
小D:(惶恐地)“并肩”二字愧不敢当,小D誓死追随Q爷!
阿Q:(开怀)嗬嗬嗬……好好好!不说“并肩”了,就依你,改称“追随”吧!
小D:誓死追随Q爷,卑职绝无二心!
阿Q:(开怀)嗬嗬嗬……好好好!阿Q精神的篇章——战胜了雷锋精神!哈哈哈,不负大丈夫之志,快哉呀快哉!何其快哉!何等快哉!
小D:是呀,何其快哉!何等快哉!
阿Q:以后你就跟我干吧!“锅里有饭,就不愁碗里空”,我会格外关照你的!
小D:(跪叩)叩谢恩公!叩谢恩公!
[门外院子里传出几条狼狗的嗥叫。
小D:(提醒一句)启禀Q爷!您的狼狗饿了!
阿Q:该用午餐啦!为了吃这具鲜肉,我特意让它们饿着,从昨晚直到现在。
小D:犬决罪犯,这一招高!嘿嘿,真叫绝了哟!
阿Q:那是,那当然!嘿嘿嘿……(指着地上尸体)拖了他喂食去!饱餐一顿,将将好嘛!
小D:喳!卑职领命!
[小D挥手示意,两个汉子将尸体拖了出去。
             第十四场
阿Q:窗户打开吧。
小D:喳!
[小D走到窗前,将窗帘子拉开,灿烂阳光照亮了阴森的大房间。
阿Q:啧啧,瞧窗外!春光洒满庭院,好一派融融春日哦!
小D:是呀,大地生机盎然,一切充满着希望。
阿Q:(悠悠兴慨)赤白党人起事的时候,是坚决反对封建等级制度的。不料在建设的新社会的过程中仍然摆脱不了等级秩序,而且还要带到阴曹地府,呜呼哀哉!我每每回想历史教训,常感到补过之日无多。怎么办呢?
小D:是呀。呃……怎么办呢?
阿Q:因此发个大愿:我死之后,就不愿进八宝山革命公墓。那里面的死魂灵,有的生前就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不愿意加入他们的等级社会。呃……搞一个“阿Q陵”,你看怎么样?
小D:蛮好的嘛!“阿Q陵”,好中听的名字!
[两人哈哈大笑。
阿Q:干别人干不来的事,是我素来心向往之的,这需要大本领、大能耐。我以此为大傲骄、大荣光。(亢奋地念诗)
一个伟人
不如一个最勇敢的人
更使人尊敬
他曾迎着冷风
推倒营筑多年的围墙
放出被枷带锁住的灵魂
小D:呃……这是说的……?
阿Q:我阿Q呗!做个扭转乾坤的英雄,何其快哉!何其乐哉!就在今天,我不就推倒了一堵营筑多年的围墙么?
小D:(恍然大悟)哦……小的明白啦!对对,太好了!推倒了一堵营筑多年的围墙,哈哈哈……
阿Q:具有伟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小D:是的是的!具有伟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稍停。
阿Q:小D啊!
小D:卑职在!
阿Q:灭谣的最好办法,呃儿,你晓得是什么啵?
小D:依卑职见解,自然是灭口了!
阿Q:嗯,然也!最是灭口须趁早,死灰谨防再复燃!(取出一支烟,小D趋前替他点燃,他悠然吸了几口)我的办事原则是,比残酷无情还残酷无情。做坏事嘛就得做绝了,让敌人反击不了我。想报复俺Q爷乎?哈哈,对不起啦!俺做得天衣无缝,丝毫不给敌人反扑和反噬的机会!“名誉上搞臭,经济上截断,肉体上消灭”,十五字方针,怎么样?哈哈哈……
小D:(屈身拱手)Q爷天纵英明!手段无耻地老辣!卑职顶礼膜拜!
阿Q:(呵呵爽笑)“无耻地老辣”?呵呵,过奖过奖!我不过是在行使我的职责,也是履行革命义务嘛!
小D:(躬身致敬)Q爷过谦了!
阿Q:不是过谦,心里话。我没什么的,只是个革命的勤务员,或者说革命的流动哨。
小D:Q爷越谦,卑职就越敬重!
阿Q:不作俗人之举,这是我的办事原则。
小D:Q爷高风亮节!俗人之举算什么?嘁,算个鸟哟!
阿Q:中国只配粗野的统治,不配文明的统治;如果让一个文质彬彬的人统治中国,中国就会大溃乱,那个文质彬彬的统治者自己也会丢掉脑袋,少则三五天,多则两礼拜。敌人是残酷的,我们也只能还以残酷。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对于家贼更得残酷十倍!——不,百倍!
小D:Q爷谠言!至论!小的心服口服!
阿Q:我这个人哪,不喜欢走回头路,不愿干后悔事。
小D:Q爷英明!大丈夫当如此也!
阿Q:(改换口气)小D呀!
小D:喳!
阿Q:你虽是性子恶劣,倒也有些慷慨粗直,脑子也够机灵,而且敢于担当,表现很好!一句话,考试合格了!
小D:(喜悦,拱手)谢Q爷栽培!
阿Q:从今往后呢,我就认你做个心腹!
小D:(大喜,趴地三叩首)卑职三叩首!誓死尽忠Q爷!
阿Q:嗬嗬,“尽忠”提得好!眼下搞党建教育,第一项就是号召对党的忠诚,并且是绝对忠诚!
小D:小的忠诚Q爷——绝对忠诚!
阿Q:(点头)嗯,很好。绝对忠诚我,就是绝对忠诚党嘛!生活得美满幸福,并不需要对生活意义有多么高深的理解,也不需要有多么崇高的道德境界,明白不?
小D:小的明白。低调做人,凡事听领导的,这就足够了。
阿Q:嗯,很好。低调做人好,听话最关键,做党的驯服工具。
小D:是,做党的驯服工具,越驯服越好。
阿Q:嗯,很好。(转而问他)你的职务,呃,还是个连级干部?
小D:启禀Q爷!我担任一连连长,也是去年晋升的。我的处世哲学,概括起来九个字:“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实是什么?实就是实权;谁握有实权,我就听命于谁。不料雷锋看不惯这套,也不吃我这套,竟然把我挂了起来。
阿Q:(愤然拍桌)妈妈的,没天日!贤才受屈,窝囊了好多年!
小D:天日没了,妈妈的!
阿Q:(爽快地)好吧,你就此转运!命运曲线触底反弹了!
小D:(疑惑地)命运曲线……触底反弹?
阿Q:然也。从现在起,他的职务由你顶替!你就是团长了!
小D:(惊喜,扑嗵跪地叩头)叩谢Q爷恩典!卑职誓死效忠!(拍拍胸脯)小D甘当革命的包衣奴才!俺这一百多斤,没说的,囫囵块交给Q爷您了!只要Q爷一声令下,小D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举手臂宣誓)无限忠于阿Q首长!誓死效命阿Q首长!
阿Q:好,很好!免礼,起来吧!
小D:喳!(走开些,合掌旁白)阿弥陀佛,神灵保佑!傍着一棵大树,我该烧炷高香喽!常言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嘿嘿嘿……我终于走鸿运,弄到一块乘凉地啦!
阿Q:再有——他的后事……
小D:卑职自会安排!就说他因公殉职,找具尸体丢进焚尸炉,也就了事了。
阿Q:嗯,很好。记忆伪造很重要,关键在于:伪造得越逼真越好。对于这个问题,你是怎么考虑的?
小D:回禀Q爷:要想伪造得逼真,最好办法是找他的战友乔安山。
阿Q:找他的战友乔安山?找他来做什么?
小D:让他假装倒车失误,撞倒一根电线杆;就是这根电线杆一下将雷锋团长砸死,他的脑颅开裂了,脑浆子飞溅。
阿Q:(思忖)嗯……
小D:可实际上……
阿Q:实际上怎么样?
小D:实际上,他砸倒的只是个稻草人,穿着雷锋生前的军装,脑袋上涂了些猪血、猪脑浆。
阿Q:(大笑着赞叹)嗯,好点子,好点子!一招鲜,蛮好的嘛!蠢猪的血、蠢猪的脑浆……哈哈哈……太妙了!妙极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战友”,嗯,好鲜的一招!嗬嗬,值得夸赞呢!味道可口润肺,嘿嘿嘿……
小D:倘若Q爷恩准,卑职打算明天就办。
阿Q:嗯,计划周密,时间选择也妥当。OK!就这么办吧!
小D:(单膝跪地行礼)喳!卑职领命!
阿Q:起来吧。
[小D起身。
阿Q:(悠悠感慨)呜呼哀哉,人生苦短兮!古人说:“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妈妈的,太他妈真理了!抓紧时间,娱乐到死吧!
小D:可不是么?辜负了大好时光,太划不来哟!娱乐到死,这才死得其所!
阿Q:(转个话题)小D呀,我问你——你的形骸放浪了没有?
小D:(没听明白)形骸……放浪……?
阿Q:男子汉,就得放浪形骸嘛!活个潇潇洒洒,才不负大丈夫之志!当你老了,择一林泉静处,回忆那牛逼的青春,才可以拍打着鼓胸脯,豪气冲冲地宣说:“我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哈哈哈,这辈子太他妈值啦!”
小D:(恍悟)哦,小的明白了!启禀Q爷:只因职务微贱,小的还不敢放浪形骸。我也渴想玩一回,唉唉,无奈本钱微薄……
阿Q:(一拍桌子,站起身)妈妈的!大老爷们儿,没有豪气也得有戾气,须得痛快宣泄嘛!(从腰带上拔出那支大号毛笔,呼呼舞划了三五下)喏,瞧瞧!我用女人屄毛特制的毛笔,特命名“屄毛笔”,怎么样?
小D:(惊喜)“屄毛笔”?嘻嘻,太妙啦!可是一件宝物!
阿Q:那是当然!制顺民,诛刁民,赏奴才,全仗它的威力呢!波德莱尔说:“能自娱自乐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就经常拿它写情书,笔酣墨饱,书写起来可来劲呢!俺的专著《屄眼鉴赏术与女人统驭学》,也是用它写成的,嘿嘿嘿……(呼呼然舞划了几下)瞧瞧!书写了什么,你看得出来么?
小D:阿Q思想……万岁?
阿Q:嘿嘿嘿……答对喽!(继续书写)这句呢?
小D:阿Q精神……永放光芒?
阿Q:又答对喽!嘿嘿嘿……都是我睡过的女人……每个女人贡献几根,聚少成多就有一大堆,我拿到琉璃厂请老师傅精心加工,制成了一打“屄毛笔”,这是其中一根……
小D:Q爷奇思妙想,让小的垂涎……“飞流直下三百尺”。
阿Q:嗬嗬嗬……没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么?
小D:三千尺……小的不敢,没那么大魄力。
阿Q:哈哈哈……(收住笔势,继而一挥)随我来也,到咸亨会馆逛逛去!抖擞一下你的威风,放浪一下你的形骸吧!
小D:喳!卑职遵命!(旁白)咸亨会馆?哈哈哈……天上掉大馅饼喽!可是美死我啦!听说那儿欧美各国妓女都有,日本妓女尤其多。嘿嘿嘿……不瞒诸位,我早就想逛一逛,尝尝日本妓女的新鲜呢!
阿Q:先喝“玉仙羹”,再嫖日本妞!
小D:好嘞!
[两人绍兴小曲的伴奏起。
阿Q:(且走且说)性欲,洋人称作“力必多”,可得精心呵护哦!它也既是生产力,又是战斗力,更是精神能量库。被人为摧毁性欲的人,会产生致命的无能感。而无能感又会导致极度的精神消极,还会成为虐待狂症的一个发病根源。这个道理,你可明白么?
小D:禀Q爷,小的明白!太明白啦!(紧步趋前,替阿Q捧起公事包,恭敬地示意)Q爷这边请!Q爷慢点儿走!
阿Q:(得意地扛笔于肩,念诨诗):“冷看雷锋成死鬼,笑向会馆觅小姐;家乡父老如相问,一片冰心在尿壶。”嗬嗬嗬……
小D:妙呀妙,在尿壶!“家乡父老如相问,一片冰心在尿壶。”
[两人哼着绍兴小曲,踏着伴奏的旋律,一前一后下场。
                      第十五场
[舞台后方,一队工人扛着木头上场,继续建造辉煌的“新村大厦”。一个戴红袖章的喊口号鼓劲:“咱们唱首歌,鼓鼓劲好不好?”全体齐声应好,于是唱起《咱们工人有力量》,不过歌词可以改动,以适应于本剧的需要。
[一个女教师带领一队中学生参观工地,热情地慰问工人叔叔。
女教师:(领呼)向工人叔叔学习!
中学生们:(跟呼)向工人叔叔学习!
女教师:(领呼)向工人叔叔致敬!
中学生们:(跟呼)向工人叔叔致敬!
工人们:(纷纷争说)小朋友们,谢谢你们!谢谢啦!少年有志则国家有望,希望你们从小立志,长大也来建设“新村大厦”!把你们的青春献给党国!把你们的生命献给党国!把你们的灵魂献给党国!党国等于祖国!祖国也等于党国!热爱党国就是热爱祖国!热爱祖国就必须热爱党国!不管当牛做马,也要热爱党国!总之,把一切献给党国吧!……对对!把你们的一切献给党国,包括你们的肉体和灵魂!
[一片掌声。道别声。
[师生们唱着主旋律的歌下场,全体工人依旧沉默地干活。
                      第二场
[阿Q戴着红袖章,领着小D和一个持枪民兵上场。他们警惕地瞧着干活的工人,来回巡查着,似乎在找人,又似乎在排除危险。
小D:阿Q首长到工地视察,亲切看望大家了!大家表示热烈欢迎!
[全体工人停止干活,列队,热烈鼓掌。
阿Q:(挥手示谢)谢谢同志们,谢谢了!
小D:立正!稍息!请阿Q首长给我们讲话!大家鼓掌,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阿Q:我先读一首《江城子》,答谢你们的掌声吧!(掏出一张纸,念)“天灾难避死何诉,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
[全体工人再次热烈鼓掌。
阿Q:谢谢……谢谢……(与近前的几个工人依次握手,每握一个说声“谢谢了”)谢谢同志们,谢谢了!谢谢了!谢谢了!谢谢了!谢谢了!……工人同志们,你们好啊!
全体工人:(齐喊)阿Q首长好!
阿Q:我这次来到工地,主要是看望奋战在建设第一线的工人们,表达我诚挚的慰问之意!
[全体工人热烈鼓掌。
阿Q:(举臂高呼)工人同志们好!
全体工人:(鼓掌,齐喊)阿Q首长好!
阿Q:(举臂高呼)工人同志们辛苦了!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为人民服务!
阿Q:(举臂高呼)向工人同志们学习!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向阿Q首长学习!
阿Q:(举臂高呼)向工人同志们致敬!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向阿Q首长致敬!
阿Q:我这次下来,除了看望大家,还有一层意思。什么意思呢?就是——通报一下当前的政治形势。呃,大家听好了!(全体肃然,凝听着)大家听好了!这个这个……呃……过去的说不好,今后的不好说,单拿当前来说吧。当前的政治形势是,成绩很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一个阶级的专政必然导致一党专政,而一党专政必然导致个人专政,也就是独裁,明白这道理乎?(停顿)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国内的和国际的都有,他们暗中勾结,狼狈为奸,纠集不纯势力形成分派,煽起民众的敌忾心来,伺机颠覆革命的血色政权。党内民主派与党内专制派,各自纠集力量,暗中较着劲儿,拼强斗狠,文攻武卫,你死我活地干仗呢!党内的政治斗争、路线斗争,打从党成立那天起就存在。你们算一算吧,哪天停息过,唵?权,权,权,命相连!牢记啊,同志们!为了捍卫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的胜利果实,为了我们国家的阶级队伍,为了保障广大人民大众的根本利益,为了确保血色江山万万年,你们……这个这个,呃,要睁大你们的眼睛,时刻警惕阶级敌人。警惕什么呢?呃,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警惕他们搞阴谋,警惕他们挖墙脚,警惕他们搞破坏。要善于分辨真象与假象,做到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同志们,请听我说!这是一项严峻的政治斗争,每个人都要经得起斗争的考验。常言说得好:“真金不怕火炼。”你们要经风雨,见世面,在斗争中锻炼成长啊!一旦经受不住,就会掉队,甚至堕落,甚至背叛!同志们,后果很可怕哟!我们要睁开眼睛,看看别人也看看自己,给自己敲响警钟,别把自己毁了。我是危言耸听吗?不,决不是的。这是心窝子掏出的话,是肺腑言,是肝胆语!这年头,远离政治,政治嗅觉不灵敏甚至迟钝,那是不行的哟!早晚要吃苦头的嘞!你不关心政治,政治就要关心你嘞!我严肃地正告大家:这决不是危言耸听,事情真相就是这样!有人害怕美帝国主义,他们怕得要死!美帝国主义有什么可怕的?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用不着怕它,也用不着跟它讲道理。嘁,打就完了呗!马列主义何其深奥,美国佬能听得懂么?大不了就是核战争嘛!嘁,核战争有什么了不起?全世界27亿人,死一半还剩一半,中国6亿人,死一半还剩3亿,我怕谁去?所以我讲,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用不着怕它。有人讲我刚愎自用,我偏刚愎!偏自用!能拿我怎么样,咹?提起西方世界的普世价值……嘁!不管用!我们中国人不尿它那一壶!敢问:危险究竟来自哪里?一句话,来自革命队伍内部!有人蠢蠢欲动,要搞资产阶级自由化!搞修正主义!这,才是中国最大的危险!党内一旦出现修正主义,才是最可怕最可怕的啊!所以,我们要搞斗、批、改,政治运动丝毫松懈不得!你们时刻要牢记:没有我的信任,你们只是一堆行尸走肉!一旦掉进阶级敌人的陷阱,可是万劫不复的啊!(稍停)呃,这个这个……马克思主义千言万语,一句话,阶级斗争。斗争是普遍存在的,不斗争就不能进步。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在人民内部也有斗争。赤白党内部有没有斗争呢?有的,照样要斗!而且整个你死我活!因此嘛,你们脑子里必须要有这根弦: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斗,月月斗,天天斗!一天不你争我斗的,就有天翻地覆的危险!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铁的事实!是铁的教训!阶级斗争的规律,呃,这个这个,就是会使人大吃一惊,你们现在大吃一惊,今后更会大吃一惊。常言道:“良言一句三春暖。”人生有几个三春呢,是不是?人生越是苦短,就越要把持自己,牢牢地把持住。革命者,应当保持晚节嘛,是不是?呃,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所以说,阶级斗争这根弦必须绷紧,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阶级斗争要年年斗,月月斗,天天斗!斗他个人仰马翻!斗他个人人自危!
小D:(举臂领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小D:(举臂领呼)不忘阶级苦,牢记阶级仇!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阶级仇!
小D:(举臂领呼)打倒万恶的旧社会!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打倒万恶的旧社会!
小D:(举臂领呼)巩固无产阶级专政!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巩固无产阶级专政!
小D:(举臂领呼)对敌人的宽大,就是对同志的残酷!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对敌人的宽大,就是对同志的残酷!
小D:我们一定要胜利!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我们一定要胜利!
小D:(举臂领呼)我们一定能够胜利!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我们一定能够胜利!
小D:(举臂领呼)枪杆子里出政权!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枪杆子里出政权!
小D:(举臂领呼)枪杆子里巩固政权!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枪杆子里巩固政权!
小D:(举臂领呼)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
小D:(举臂领呼)崇拜印把子!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崇拜印把子!
小D:(举臂领呼)迷信一把手!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迷信一把手!
阿Q:(深感欣慰,满意地点头)嗬嗬……好的,很好嘛!有些人对个人崇拜很反感,这是错误的。个人崇拜有两种,一种是正确的崇拜,如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正确的东西,我们必须崇拜,永远崇拜,不崇拜不行。洗脸、洗手、洗脚、洗屁股,这些固然需要,难道洗脑就不需要?哼哼,不须放屁!我倡议大家勤洗脑,可以自己洗,也可以别人帮着洗,包括党组织来帮助。真恨不得,把人民的大脑用铁箍给箍起来,箍得紧紧的啊!就像孙悟空戴的那种紧箍子。唉,可惜办不到!
小D:(搔了搔头皮,摇头叹息)是呀,箍起来才安全!唉,可惜办不到!
阿Q:“崇拜印把子”,“迷信一把手”,这两句好!政治水平高!谁说咱们中国人,嗯,不善于发明创造?依我看,这就是一大发明创造嘛!
[众笑,气氛稀释了,有些活跃。
小D:(害羞地)首长过奖了!过奖了!
[不远处旮旯里,传来《根》的歌声:“要回去,回去生长的地方,去拯救,去拯救,去拯救根的灾难……”
小D:(怒喝)不许搞精神污染!(那声音立即哑然)
阿Q:什么叫精神污染?精神污染的实质是散布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和其他剥削阶级腐朽没落的思想,散布对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事业和对于赤白党领导的不信任情绪。党给你们的民主已经够多的了,还妄想些什么,咹?刚才歌里唱的“要回去”,“去拯救根的灾难”,这不是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么,唵?(众人泄气地勾头)
[停顿。
阿Q:呃……这个这个……我讲了许多陈词滥调,但是……(询问)但是什么呢?嗯?(无人回答,片刻停顿)陈词滥调还得讲啊!只要党国需要,该讲就得讲!不怕重复、不怕浪费、不怕多余地讲!讲!讲!哪怕听腻了呢,也要讲!哪怕耳朵起茧呢,也要讲!讲是什么?讲就是一切!就是占领舆论阵地!舆论阵地很重要,也很关键,你若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事情就是这样……“当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是不是?什么叫与民作主?“听民声,访民意,排民忧,解民难,护民权”,就是这些吧……刚才我讲了,你们要“经风雨,见世面”,经受这场严峻的考验。怎么经受呢?并没有新鲜货色,无非就是“老三样”:洗洗脑子,松松筋骨,苦苦皮肉。(稍停)亲爱的同志们!尊敬的朋友们!你们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还要努力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改造主观世界,怎么个改造法?简单得很: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为了争取革命、建设的双丰收,就必须开展“两个批评”:一是批评别人,二是自我批评。亲爱的同志们!尊敬的朋友们!你们可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啊!(稍停)拿当前的局势来说吧,拿枪的敌人被我们消灭了,不拿枪的敌人仍然蠢蠢欲动,伺机反攻倒算,扼杀我们的血色政权。(稍停)亲爱的同志们!尊敬的朋友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否则的话,你们的思想就会脱臼!思想脱臼了,麻烦可就大喽!这套大道理,题目叫《端正好》,你们都明白么?
许多人:(异口同声)明白,《端正好》!
阿Q:嗯,明白就好,端正才好!“跪着求民主,哭着喊自由”,那是不成的!是思想不成熟的表现!呃,这个这个……文艺战线是一条重要的战线,社会主义文化革命是一个长期的斗争。那些知识分子——也就是臭老九——骨子里是仇视血色政权的。为什么这样讲呢?就因为,他们长期受资产阶级教育的毒害,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在他们脑子里扎根了。不仅扎下了根子,而且扎得很深很深,已经深入骨髓,不可救药了!我们的斗争策略呢?简单得很,八个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稍停)亲爱的同志们!尊敬的朋友们!你们可要注意了:“惩毖”与“救人”,二者是相互依存,紧密结合的,这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嘛!坚决跟他们斗下去!一直斗争到底,直到取得最后胜利——因特纳雄耐尔的实现!为了取得这场斗争的胜利,我们必须把一小撮坏人管控起来,以便监督他们进行改造,不遭受外界的不良干扰。亲爱的同志们!尊敬的朋友们!你们可要警惕啊!阶级敌人诡计多端,他们不会甘心自己的失败。是的,绝对不会!同志们啊,阶级斗争很严峻,政治形势逼人得很嘞!而且,随着形势的发展,斗争会越来越严峻,越来越残酷。因此,我们要时刻保持警惕,警惕他们耍阴谋,警惕他们挖墙脚,警惕他们搞破坏。把一小撮坏人控制起来,对他们严加管束,是为了改造他们。对于那些反动分子,我们必须严加管控,不准他们乱说乱动!必要的时候,要对坏蛋们绳之以法,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否则的话,社会秩序就会大乱,我们的建设也无从谈起!(握紧拳头晃了晃)亲爱的同志们!尊敬的朋友们!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可是厉害得很啊!这滋味,可是不好受啊!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越残酷,就越好!懂得残酷,才懂得生活!理解残酷,才理解生活!学会残酷,学会生活!
小D:(举臂领呼)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小D:(举臂领呼)越残酷就越好!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越残酷就越好!
小D:(举臂领呼)把一切交给党!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把一切交给党!
小D:(举臂领呼)一言一行听党指挥!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一言一行听党指挥!
小D:(举臂高呼)埋葬私有制!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埋葬私有制!
小D:(举臂领呼)警惕臭老九!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警惕臭老九!
小D:(举臂领呼)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小D:(举臂领呼)粉碎敌人的猖狂进攻!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粉碎敌人的猖狂进攻!
小D:(举臂领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小D:(举臂领呼)赤色恐怖万岁!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赤色恐怖万岁!
[阿Q与小D悄声交谈数语,小D点头领命。
小D:(指着曾与雷锋一同推砖的青年工人)你,出来!
青年工人:(吃惊地自指)我?
阿Q:对,就是你!
青年工人:(出列,疑惑地)请问,叫我什么事?
小D:既然叫你出来,当然不会没事可干。
青年工人:(疑惑地)请问,究竟什么事?
小D:呔,站直了!阿Q首长问你话,把态度放端正!
阿Q:什么出身?报上来!
青年工人:工人呀!阿Q首长,请放心吧!(拍拍胸脯)我这人呀根红苗正,三代都是工人出身——领导阶级的成员!
阿Q:哦?是么?
青年工人:没错儿!提起来很自豪:我的爷爷,他参加过“二七”大罢工,顽强地跟敌人作殊死斗争!
阿Q:殊死斗争?
青年工人:没错儿,殊死的!
阿Q:嘁!不对吧?档案记载的,跟你讲的有出入。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你爷爷是参加过大罢工,可是期间被捕过,有“叛徒”、“工贼”的嫌疑。
青年工人:(急忙辩白)分明是诬陷啊!有人想整倒他,暗中诬告陷害!
阿Q:是否诬告陷害,且搁在一边,日后自会搞清楚的。
青年工人:是是!我相信政府!
阿Q:哼,你敢不信?谁不相信,全党共诛之!全军共诛之!全民共讨之!你有几个狗胆,咹?敢跟政府公然作对,咹?
青年工人:(愈添惶恐)不敢不敢!绝对不敢!
阿Q:妈妈的,放老实点儿!
青年工人:(收敛傲气)是是,老老实实!
阿Q:妈妈的,夹起尾巴!
青年工人:(转而胆怯)是是,夹起尾巴!
阿Q:哎呃,这才像个好人!
青年工人:(可怜巴巴)我我……力争做个好人!
阿Q:(稍候,蓦然发问)什么是好人?
青年工人:(吃了一愕)我我……我不晓得……
阿Q: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好人:好人就是顺民,就是奴才。一切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
青年工人:是是……做个顺民……做个奴才……一切听党指挥……党叫干啥就干啥。
阿Q:(汹斥)别忘了:夹起尾巴做人!
青年工人:是是……夹起尾巴……做人……
阿Q:呃……你的外祖父,他是位留美博士,回国后发迹成了资本家,靠吃利息过日子,是吧?
青年工人:是,的确!他留学美国,是个资本家。不过,他是位红色资本家。1949年,他有幸被邀请到北京,登上天安门城楼,出席开国大典呢。
阿Q:嗤嗤!那是老皇历,不作数了嘛!老革命不适应新情况,都可能犯右倾错误,更何况别人呢?因此,务必使同志们戒骄戒躁,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切莫摆老资格。嘁,老资格不灵啦!
青年工人:我并不是摆老资格。作为一个普通工人,我也没有老资格可摆,我只是……
阿Q:只是什么?
青年工人:只是将个人情况作个说明——必要的说明。
阿Q:作个说明——必要的说明?(现出凶相,口气严厉)有什么可说明的,咹?你以为你作出说明,就万事大吉了?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咹?
青年工人:这……
阿Q:呸!狗胆包天!白日做梦!(指挥手下)把他绑起来!
[持枪民兵上前,将他捆绑。
青年工人:(挣扎,吃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快放开!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阿Q:(阴戾地狞笑)嘿嘿嘿……落到我阿Q的手里,你就没有好下场!实话告诉你:吱呀呀,地狱之门向你打开啦!
青年工人:(愤慨)哼!你们……
阿Q:(打开文件夹,念)据查,某年某月该犯秘密结社,四处张贴大字报,恶毒攻击“三面红旗”,大肆污蔑党和国家领导人,收听外国的短波电台,接受外国特务机关的指令,妄图颠覆我血色政权……
青年工人:(愤慨)哼!你们……血口喷人!全是一派胡言!我申明:冤案啊!这是一起冤案!没有的给我捏造,小事情给我夸大,别人的加在我头上。用这样的方法来制造了这起大大的冤案。
[持枪民兵踢打他,他惨叫,倒地。
小D:(举臂领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小D:(举臂领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阿Q:(从后背取出屄毛笔一挥,厉声喝令)带走!
[持枪民兵将青年工人上铐。青年工人站起,极力挣扎,大声呼喊救命,被押解者塞入橡皮堵口,押解着离去。
                      第十七场
阿Q:大家听好了!摆平就是水平,搞定就是稳定,没事就是本事。为了血色江山的稳固,从即日起,我们实行“计划用脑”。
[工人们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
小D:(喝令)肃静!认真听首长讲话!
阿Q:呃,大家听好了!为什么要实行“计划用脑”呢?道理很简单,也很朴素:过去大家自由思想,好比种自留地,良莠不分,胡乱栽秧!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往脑子里装,好多是“封、资、修”的货色。结果怎么样?扰乱视听,思想杂质太多,不利于新村大厦的建设。为了净化思想,就得“计划用脑”,由政府管控起来,实行计划管理。什么时候用脑、朝哪个方向用脑,用脑用到什么程度……呃,这个这个……这个这个……今后得服从管理,不允许自己种自留地,良莠不分,邪思妄想!请大家仔细忖度一下吧:你们的衣、食、住、行都由国家保障,这是多么好啊!如今加上你们的思想,总共是五样,都纳入国家计划,由国家统一掌控,这可是泼天的喜事啊!从此你们活得无忧无虑,吃饱了喝足了,只管搞建设就是。人类文明几千年,万恶的私有制就长达几千年,这是多么可怕又可恨的事情啊!如今好了:实行公有制,衣、食、住、行、思,这五样都交给国家来统一掌控,这是多么可喜又可羡的事情啊!
小D:(举臂领呼)幸福不忘挖井人,党叫干啥就干啥!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幸福不忘挖井人,党叫干啥就干啥!
小D:(举臂领呼)坚决做党的驯服工具!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坚决做党的驯服工具!
小D:(举臂领呼)驯驯服服,绝不马虎!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驯驯服服,绝不马虎!
小D:(举臂领呼)把一切献给党国!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把一切献给党国!
小D:(举臂领呼)全身心交给党国!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全身心交给党国!
阿Q:嗯,蛮好!蛮好!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当然喽,我们必须坚决捍卫!呃,这个这个……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这个这个……谁不听话,胆敢反抗当局,谁就没有好下场!
[传来“叭叭”的枪决声,有人吓得打哆嗦。
[停顿。
[戴着红袖章的两人上场,其一胳膊下夹着一卷告示,另一拎着浆糊桶。他们背对观众,在海报栏前麻利地张贴告示。
阿Q:(用毛笔指了指他俩)喏,瞧吧,告示出来了!刚才那位的可耻下场,你们已经知道了!无产阶级专政,就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小D:(举臂领呼)加强无产阶级专政!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加强无产阶级专政!
小D:(举臂领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小D:(举臂领呼)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犯罪!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犯罪!
小D:(举臂领呼)斗斗斗,无穷斗!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斗斗斗,无穷斗!
小D:(举臂领呼)!斗出一个新社会来!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斗出一个新社会来!
小D:(举臂领呼)!斗出一个新世界来!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斗出一个新世界来!
[停顿。
阿Q:好比种田吧,是个体经营、各管各的好呢,还是组织起来、集体经营好?当然是组织起来、集体经营好!为什么?斗私批修嘛!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为了确保新村大厦工程的顺利进行,为了确保建成一个优质工程,把大家的头脑控制起来,实行计划管理,这是很有必要的,也是大有好处的。呃,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总之吧,这是一项必要措施,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小D:(举臂领呼)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小D:(举臂领呼)宁要社会主义的穷,不要资本主义的富!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宁要社会主义的穷,不要资本主义的富!
小D:(举臂领呼)计划用脑好!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计划用脑好!
小D:(举臂领呼)一颗红心跟党走!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一颗红心跟党走!
小D:(举臂领呼)把一切献给党国!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把一切献给党国!
小D:(举臂领呼)全身心交给党国!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全身心交给党国!
[停顿。
阿Q:青年是时代的先锋,青年是时代的重心,任何一个时代的革新与复兴,无不以青年为主力、为核心。
[工人们再次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小D:(喝令)肃静!认真听首长讲话!
阿Q:或许有人要问,怎样才能做到“计划用脑”?这个嘛,呃,简单得很……
[他招一招手,于是上来一队穿防护服的管理员。其中男女各半,男的手里带着一个小板凳,女的身背小药箱。
阿Q:这些管理员都是经验丰富的医务人员,他们经过多年科学实验,已经找到控制人脑的有效办法:只需简单地打一针,问题就全解决了!呃,不妨称作“思想国有化”吧。我讲过,简单得很,半分钟不到就搞定:只需在后脑勺打一针。请注意,打针是免费的,这笔费用由国家承担!你们是建设者嘛,应当享受这项福利!这也是我们社会优越性的一种体现。(带头鼓掌,大家跟从)下面,请大家排好队伍,顺序接受打针!大家听好了:请排好队伍,顺序接受打针!
[有的工人想溜走,不料又上来许多持枪民兵,他们吓得退缩,只好乖乖地站队。
[排在队伍前头的工人坐在小板凳上,由管理员开始打针。
阿Q:(询问打好针的工人)请问同志:感觉怎么样?
工人A:(脸上洋溢着单纯的幸福笑容)好得很呢!感觉太好啦!
工人B:我要衷心感谢党!
工人C:今后我干起活来,劲头可就更足啦!
阿Q:连思想也国有化了,你感觉幸福吧?
工人D:幸福幸福!确实很幸福!国家主人翁的意识大大增强了。思想国有化了,全身心地献给党国,多么好啊多么好!我感觉呀,一股热流——幸福的热流——涌遍了我的全身!
阿Q:大家看到了没有?打过针的感觉就是这样——一股股幸福的热流涌遍全身!你们看看吧!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吧:笑得多么阳光啊!笑得多么灿烂啊!笑得多么豪迈啊!笑得多么自信啊!(询问工人E)请问同志:你的胳膊有什么感觉?
工人E:(捏一捏,甩动几下)嗨,真带劲!感觉胳膊长了力气!浑身血液循环似乎加快了!
阿Q:有这种感觉,就对头喽!你的血液循环不是似乎加快了,而是确实加快了。道理很简单:药物起作用了嘛!这叫洗脑针,效果灵验得很,哈哈哈……(对工人F)小伙子,好好干吧!把你的全身力气,都使在建设新村大厦上!
工人F:(单纯地幸福着,笑意满面)哈哈哈……请领导放心,我一定卖力干!把我的全身力气,都使在建设新村大厦上!
工人A:大家快来打幸福针吧!
[几个人呼应着,纷纷加入招徕。
[工人们这才安心,不再怀疑其效用了,于是跃跃欲试,渴望尽快接受打针。
阿Q:我们有份特别的责任,要把下一代培养好,让你们德智体全面发展。打政治预防针,就是一个好办法。有的时候,土方子、土办法蛮灵验的,是不是?
[有人呼应说“是”,“对”,“首长讲得好”等。
阿Q:哎,哎!别着急,慢慢来嘛!大家渴望打针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请别着急,得慢慢来嘛!一个接一个接受打针,一切按程序办事嘛!顺便告诉大家:打针后的半年之内,大家不能过性生活,否则会导致血液循环紊乱,大脑神经有失常的危险,你们听清了没有?
全体:(齐喊)听清了!
部分工人:为了“多、快、好、省”搞建设,我们宁愿暂时放弃低级的肉欲享受!
部分工人:说得对,太对啦!让阶级敌人陶醉肉欲去吧!
部分工人:我们是新村大厦建设的主力军,又是先锋队,理应为党国做奉献!
部分工人:这种资产阶级低级趣味,我们心甘情愿放弃它!
[博得一片掌声,有人叫好。
阿Q:(欣慰地爽笑)呵呵,好呀好!很好很好嘛!处处为国家着想,大公无私,境界很高很高嘛!这种想法很对头嘛!很有政治觉悟嘛!毕竟是觉悟了的工人阶级嘛!你们是建设美好新世界的主力军,就应该这样子嘛!庸俗的肉欲享受是私有制的产物,十足的低级趣味,应当受到齿冷和唾弃嘛!为了明天的更大幸福而甘愿放弃今天的小小幸福,这体现了工人阶级的先锋性嘛!你们……听我说,请安静……你们是最进步的阶级,掌握着最先进的生产力,应当具备高度的政治觉悟!呃,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党衷心感谢你们!人民衷心感谢你们!(拱手)谢谢了!谢谢了!好了好了,就到这里吧!打过针后,请大家继续干活!加劲干活!
部分工人:请首长放心吧!我们保证“多、快、好、省”搞建设!
部分工人:请首长放心吧!我们保证加快建设速度!
小D:(蓦地发问)启禀Q爷!这次要喊什么口号?
阿Q:(悻悻地丢出一句)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小D:(歪着脑袋略加思想,忽然来了灵感,遂举臂领呼)打了幸福针,时刻听从党的召唤!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打了幸福针,时刻听从党的召唤!
小D:(举臂领呼)打了幸福针,党叫干啥就干啥!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打了幸福针,党叫干啥就干啥!
小D:(举臂领呼)打了幸福针,甘为革命当牛作马!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打了幸福针,甘为革命当牛作马!
小D:(举臂领呼)决不许吃家饭,屙野屎!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决不许吃家饭,屙野屎!
小D:(举臂领呼)我是党的一块砖,任党挪来任党搬!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我是党的一块砖,任党挪来任党搬!
小D:(举臂领呼)吃苦在今天,享福在子孙!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吃苦在今天,享福在子孙!
小D:(举臂领呼)吃苦加拼命,革命无不胜!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吃苦加拼命,革命无不胜!
小D:(举臂领呼)吃苦加拼命,累死也无怨!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吃苦加拼命,累死也无怨!
阿Q:(爽笑)呵呵……好的,很好!吃苦加拼命,累死也无怨,精神可嘉嘛!呃……这个这个……感谢大家啊!等到将来,建设上了轨道,中央还要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
群众甲:这么多名堂!
群众乙:就是,鬼名堂太多了!
阿Q:社会治理是一门复杂的学问,叫“统治学”,鬼名堂自然少不了,而且越搞越多!怎么跳“忠”字舞,怎么写决心书,怎么写保证书,怎么唱“主旋律”,怎样建“和谐社会”,怎样搞“城镇化”,怎样搞“五个现代化”……名堂一套又一套,重重叠叠。而且,这规则是不像现在那样朝三暮四的。
群众乙:(冷不丁问)“究竟是朝三暮四呢,还是朝四暮三呢?”
[有人呼应:“对,对,这是我们最关心的!”
阿Q:呃,正研究呢,不过办法很快会出台,请大家放宽心!要相信我党嘛!总之一句话:天下太平,举世同庆啊!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将洒下热泪,这是毫无疑问的嘛!我在此,谨代表未来的高尚的人,向人间天堂的建设者鞠躬!(阿Q鞠了一躬,小D动作同。)表达他们最崇高的敬意!(阿Q又鞠一躬,小D动作同。)三鞠躬!(阿Q再鞠一躬,小D动作同。)
全体工人:(齐声鼓掌)欢送阿Q首长!欢送阿Q首长!请阿Q首长走好!请阿Q首长走好!
[阿Q挥手下场,小D尾随着。
[打好针的工人陆续归队,沉默地继续干活,形似一群牛马。
阿Q:(站在舞台一角,发感慨)中国就是这样:吃饭的时候嫌人多,干活的时候嫌人少!
小D:庸人潮涌,能人寡少,英才呢?——更寡少啦!
阿Q:(转而眺望着远方的大厦,取出屄毛笔指点着,无限深情地赞叹)啧啧!一座宏伟的大厦啊!妈妈的,真是了不起!
小D:真是了不起呢!啧啧,一座宏伟的大厦啊!Q爷拿笔指点江山的风度,也让小的倾心拜倒!(深鞠躬)
阿Q:(傲然发笑)嗬嗬嗬……倾心拜倒就对喽!英雄豪杰得有架势,哪能不摆出风度?风度非凡也么哥!(用毛笔指点着)瞧他们!多么可爱的黔首!多么忠诚的愚民!因为他们当牛作马,因为他们良知的迷惘,人间天堂才得以建造!
小D:可不是?多么可爱的黔首!多么忠诚的愚民!因为他们当牛作马,因为他们良知的迷惘,人间天堂才得以建造。
阿Q:哈耶克把这种思想征服叫作“思想国有化”,概括得同样精准,真可谓妙绝啦!哈哈哈……
小D:“思想国有化”!嗬嗬……设想太奇妙啦!
阿Q:啊啊!可爱的黔首哟!
小D:啊啊!可爱的黔首哟!
阿Q:啊啊!忠诚的愚民哟!
小D:啊啊!忠诚的愚民哟!
阿Q:也可以说:啊啊!愚忠的臣民哟!
小D:很对很对!啊啊!愚忠的臣民哟!
阿Q:无比幸福吧,无限遥远的高尚的人!为你们,我感到无比骄傲,无比自豪!
小D:无比幸福吧,无限遥远的高尚的人!为你们,我也感到无比骄傲,无比自豪!
[阿Q和小D下场。
                第二幕
[中国南方某农家院,一间厅堂,陈设很简朴,见出贫穷底色。一个窗户窥得见后院一角。一扇大门通往屋外,一扇小门通往后院,一扇小门通往里间。
                 第一场
[老愚头从后门进入厅堂,包局长随后进来。
老愚头:能确认不?
包局长:(将披在肩上的西服扯拢些,点一点头)坟墓在,墓碑断成两截,可也在。在这儿就好,外证据确凿了,这是最关键的。市文物局组织专家小组进行论证,专家小组组长刘浩明教授给出了书面结论:该处墓葬,确是夏瑜先生之墓。
老愚头:确定了?那就好,那就好。坐,坐,喝茶。
包局长:好的。
[包局长喝茶。继而抽一口烟,将烟头丢地,抬脚踩灭。
[老愚头和包局长落座于厅堂方桌旁,各据一条长条凳。老愚头给他倒茶,包局长端起茶碗一口喝下,揩一揩嘴角茶渍。
[包局长又想抽烟,掏出烟盒一看,空的。老愚头从自己口袋赶紧掏烟盒,恭敬地递了上去。
包局长:什么牌子?
老愚头:“大前门”,不是好烟。包局长,来,凑合着抽吧!
[包局长接过一支烟;老愚头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烟,随后自己也点上一根。
包局长:平常,你抽这牌子?
老愚头:可不是?我想抽阿诗玛,可钱从哪来呢?
包局长:这整个癞头村,你老愚头家是数得着的……呃,算最穷的一家?
老愚头:可不是?穷得快揭不开锅啦!这几年村里发扶贫救济款,哪一年没我家的份?
包局长:说来说去,怪你儿子死得早。
老愚头:(指着墙上的儿子遗像,以及“烈士家属”的匾牌)当初我儿子报名到越南打仗,我和他娘劝他别去。按规定,独生子可以不参军的。可他呢,唉,脾气拧,偏偏不听,争着要去,吵着要去,我们只好让步,点头同意了,落得这结果……唉,他呀,生坏了皮毛脾骨气,跟头牛牯一样,死蛮绝笃……这就是他的命啊……部队开出国一个月,他头一次上战场,就让越南鬼子给报销了。敌人暗放冷枪,一梭子弹扫过来,哒哒哒,他一声没吭就完蛋了,胸膛跟蜂窝煤似的。唉……多少年过去了,看着墙上这块“烈士家属”的匾牌,我这心里……心里头……真是堵得慌!家里的顶梁柱没了,这事儿闹得……唉……我呀,窝心死了!
包局长:搁谁身上,不得窝心呢?这个,我明白,能理解。
老愚头:如今村里分田到户,重新搞起了单干,家里宝贝儿子没了,缺少壮劳力啊!(指了指里间)老婆子想她的独生子,三天两头地哭泣。她哭泣嘛,还不出声,只是一味幽泣,眼眶总是通红通红的,难得见干过。就这样,左一通幽泣,右一通幽泣,日积月累的,渐渐眼睛就瞎掉了。
包局长:大妈这眼病……她,呃,一点儿看不见么?
老愚头:是呀,一点儿看不见。原本她眼睛不太好,宝贝儿子一死,她心里堵得慌,伤心过度呗!你想想,眼泪汪汪,一天到晚不见干的,能不损坏眼睛?(包局长点点头。)我呢劝过多少次,可她不听劝呀!唉,娘儿俩呀……一个鬼脾气!——牛一样犟!我儿子那倔脾气,就打娘身上传下来的。最后……(一拍膝盖)唉,就这么闹瞎啦!
[里间听得动静,他俩齐转头看去,但见房间门打开,老婆子拄着拐杖,摸摸索索着走出来。他们俩于是起身。
         第二场
老婆子:老愚头!老愚头!
老愚头:嗯。(扭头问)你怎么起床了?别出来,里间待着吧!
老婆子:老愚头!家里来客人了?
老愚头:是呀。县民政局的包局长,今儿特地过来了。上回他就来过,由老村长陪着,你还记得不?
老婆子:记得,记得。
老愚头:今天,又过来了。
包局长:(迎上前去,搀扶老婆子到桌前坐下)大妈您好!我代表县民政局,慰问您老人家来了!
老婆子:谢谢领导关心!太谢谢啦!(急切地)慰问品呢?慰问品呢?
包局长:(忙从桌上拿起一袋子慰问品)在这儿呢,这儿呢!
老婆子:(摸索着慰问品)有慰问品就好!有慰问品就好!说明呀,政府没忘记我这个“烈士家属”!
包局长:大妈,放心吧!“人民政府人民爱,人民政府爱人民”,我们呀,忘不了的!
老婆子:说得好,说得好啊!“人民政府人民爱,人民政府爱人民”!
老愚头:(摇头)老话讲:“人一走,茶就凉。”一张嘴皮子,翻来倒去讲。翻过来讲有道理,倒过去讲也有道理。
包局长:(脸露尴尬)老愚头,讲这话,你什么意思?
老婆子:老愚头!当着包局长的面,你可别胡诌!学习掌握分寸,乱讲不得的!否则,要犯政治错误。
老愚头:(点头)我懂,我懂。好的,好的,我管住自己嘴巴,过头话就不再讲了。
包局长:过头话?怎么过头了?老愚头,你说明白点儿。
老婆子:(忙拦阻,解释)我来说,我替他说。(对老愚头)你呀,身子骨不太好,莫非脑筋也受影响?
老愚头:(咧嘴一笑)我呀,开个玩笑。包局长,你别当真,好不好?老婆子,听我说!你呢,还是里间歇着,我们大老爷们谈正事呢!
老婆子:好,好。喝口水,我就进去。
[老婆子接过老愚头递来的碗,喝了几口茶水。随后,老愚头扶着她走向里间;她并不太情愿,也只好由他扶着进去。房门关闭了。
        第三场
老愚头:(复又归座)包局长,继续谈。
包局长:大妈眼睛瞎了,还能治一治么?
老愚头:(摇头)唉,难。县医院大夫诊断过,没有希望。
包局长: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老愚头:是呀,没有。
包局长:哦,是这样……
[停顿。
老愚头:唉!女人眼皮子浅,心眼儿窄。要不是眼皮子浅,要不是心眼儿窄,能把一双好眼睛哭瞎么?
包局长:(点头)嗯……
老愚头:她呀,没事就邪忖瞎想,老觉得不该送儿子当兵去,当初该死活拦阻儿子,就好了。嘁!这想法不对嘛!一派歪理嘛!对越自卫反击战,那是响应国家的号召。我儿子慷慨从军,保家卫国,很光荣的事情嘛!况且,他自己强烈要求,再三再四到征兵处提申请,我们做父母的怎好死活拦阻?你说是不是?(包局长点点头。)包局长,老娘们儿的话听不得,她的脑筋,唉,有点儿……那个那个……犯牛犟。呃,您明白不?
包局长:(点头)嗯。
老愚头:别听她瞎掰,也就罢了!嘁,婆娘的话,有几句中听?
包局长:嗯。
老愚头:(嗽一嗽嗓子)还是谈……谈眼前这桩事吧。
包局长:好吧。老愚头,干干脆脆的,你拿出个明确态度吧!
老愚头:明确态度?我还是上次那句话:想取走我后院那堆遗骨,可以的,完全没问题。(伸出巴掌)2万元,得拿来。否则的话,这件事免谈。
包局长:2万元,确实多了些。我们县属于贫困县,民政局一年的财政拨款,也就那么几十万,不能全花销在这件事上。
老愚头:(起身,送客之意)那是,明白。我的态度也很坚持:2万元,决不能再少了。
包局长:好吧。回去之后,我们再研究一下,就正式打报告申请款子。
[两人走到大门口时,遇见小疙瘩入内,他约莫18岁左右,手里拿着柴刀、禾插。
        第四场
小疙瘩:爷爷,来客了?
老愚头:嗯。(指着孙子)我孙子,小名小疙瘩。(对孙子)叫包叔叔!
小疙瘩:包叔叔好!
包局长:好,好,上次也见过!看你样子,斫柴去了?
小疙瘩:嗯。(将柴刀、禾插放在门后)
老愚头:他若不斫柴,家里做饭烧什么?
包局长:体谅家境艰难,分担家庭重担,嗯,是个懂事的孩子!
老愚头: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办法,给逼的呗!他父亲牺牲后,家里太贫寒,只好让孩子辍学,学着干些农活。唉,不然怎么办?老的老,病的病,维持一家生活,艰难得很哟!
包局长:明白。他是个好孩子,吃得来苦,样样肯干。(起身)那好,我就走了。
老愚头:不多坐会儿?
包局长:不了,还有别的事呢。
老愚头:明白,明白,各有各的事。(起身送客)包局长,走好!
[包局长从正门下场,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
        第五场
小疙瘩:(走到桌前,抄起茶壶筛了一碗茶水,咕咚咕咚喝下;不难看出,他用的是包局长刚喝过的那个碗)嗨!渴死了!
[老愚头回屋,落座刚才的位置。
老愚头:牛放过了?
小疙瘩:放过了。
老愚头:猪喂潲了?
小疙瘩:喂潲了。
老愚头:鸡鸭呢?
小疙瘩:也喂食了。
老愚头:(满意地点头)嗯。
小疙瘩:爷爷。
老愚头:嗯。
小疙瘩:(指一指)后院里的那座坟……
老愚头:(伸出一手拦阻)别劝爷爷改主意!想迁走它,2万元,少一分不行!别提县财政有困难、请老百姓多体谅之类的话。这一套老掉牙的,我早就听腻了,再不会受惑弄了!
小疙瘩:爷爷,误会了!我不是劝你改主意!
老愚头:那你……想说什么?
小疙瘩:我想说的是……(摸摸后脑勺)什么来着?糟糕!想说的话吞下肚,我竟给忘了!
[两人都哂笑,气氛改而活跃起来。
老愚头:不着急,你摸着脑壳,慢慢忖想去吧!(顾自吸烟)
小疙瘩:哦,对了!刚才想说的是,我很纳闷:夏瑜的遗骨,怎会埋在我们家后院?
老愚头:“孩子没娘,提起来话长。”得得!趁着今儿空闲,爷爷给你唠嗑一回吧!
小疙瘩:给我上一课!
老愚头:老规矩,上茶来!
小疙瘩:好嘞!(擎起茶壶,给爷爷筛了一大碗茶)爷爷,喝吧!
老愚头:(啜了一口茶,抹了抹嘴巴)事情是这样的:我爸爸,也就是你太爷爷,他是夏瑜教过的学生。
小疙瘩:我太爷爷,真是夏瑜的学生?可是,鲁迅在《药》里,没有提到呀!
老愚头:那不奇怪。当年鲁迅在日本留学,夏瑜就义的经过,他并没有目睹。夏瑜的革命事迹,还是你太爷爷讲给他听的呢。
小疙瘩:也就是说,他给鲁迅提供的素材?
老愚头:就是。他提供的素材。
小疙瘩:那么,华老栓、华小栓、华大妈、康大叔、夏三爷、夏四奶奶……这些人物鲁迅并不熟悉,属于间接素材喽?
老愚头:(点头)嗯,没错。间接素材。
小疙瘩:夏瑜的被捕经过,真实情形究竟怎样?太爷爷告诉过你没有?
老愚头:告诉过呀!事情是这样的……
        第六场
[这时候,夏瑜出现于舞台一侧,影影绰绰的,既而灯光亮。夏瑜在给学生讲课。
[与此同时,老愚头、小疙瘩隐身幽暗中,情形仿佛一出戏剧的普通观众。
夏瑜:同学们,大清的江山不是鞑子的,而是我们大家的!这个道理,你们听明白没有?
[同学们议论纷纷,有人点头说“明白了”。
[教室门被推开,华小栓背着书包瑟缩地进来。
华小栓:夏老师,我……(欲言又止,惭愧地勾下头)
夏瑜:华小栓!你又迟到了,怎么回事?
华小栓:我……(难为情,欲言又止)
学生甲:报告夏老师!他帮助父亲做生意,挑水、洗碗、扫地,每天忙得团团转。
学生乙:他父亲在镇上开茶馆。
学生丙:他父亲叫华老栓。
夏瑜:(冲学生们点点头)这些我晓得,晓得的。(华小栓轻轻咳嗽)可是,你自己也病着,赶来上学,身体能承受么?
华小栓:能承受,不要紧。打旧年起,我妈犯胃疼,干不了活。我若是不干,我爸就没帮手了。
学生甲:报告夏老师!他每天要干很多活,完是累病的!
学生乙:他家贫穷,不该来上学!
学生丙:一心不能二用,他干脆退学吧!
夏瑜:哎,你们少吵吵!——你父亲,可以雇个帮手嘛。
华小栓:(摇摇头)小本经营,雇不起呀。(突然抑制不住,他捶着胸脯,接连咳嗽。)
夏瑜:哟,你的病严重了!要不今天你别上学,回家休息去,好不好?
华小栓:(犹豫地)夏老师,那……行吗?
夏瑜:没关系,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得慢慢来,急不得的。既然你有病,理当卧床休息嘛。听老师话,啊?
华小栓:(犹豫地)好吧,那我回家了……(刚想出门,忽然又转身回来)夏老师,不行的!我爸见我不上学,会狠狠地打我。
夏瑜:不,他不会的。你先回家,就说夏老师准你假了。待放学后,我再找你爸解释清楚。
华小栓:那好吧,谢谢夏老师!(鞠了个躬,出门离去)
夏瑜:(关上教室门)同学们,咱们继续上课。大家请看黑板上的地图:我们国家地域辽阔,自古富庶,号称天朝大国。可是,东洋鬼子、西洋鬼子欺负咱们,他们仗着船坚炮利,派军队野蛮地打开了我们国家的国门,强行划分租界、和领地,割地赔款,肆意掠夺我国的资源。每年大量金银白白地流失,换来的是有毒的鸦片……
[王银发突然推门而入,他的左腿有些瘸的样子。
夏瑜:(脱口)王银发!你怎么啦?
王银发:后面跟着官府的走狗!我翻墙进来的,跳墙时一不小心,脚脖子崴伤了。
[教室里起一片嘤嗡声。
夏瑜:(制止)大家别吵吵!(问他)还能走么?
王银发:还行。就是得慢步,走不了远路。
[远处隐隐传来人声:“往这边跑了!注意搜查!你们几个往左,你们几个往右,大家包抄上去!要仔细搜查,不放过任何隐蔽角落!”
夏瑜:不好,走狗追过来了!他们来得很快,教室藏不住你。(略思忖)这么办:赶紧躲我家去,一是距离近,二是你去过,认识路。别处你不熟悉,藏身不住。现在就我妈在家,她见过你,你让她设法把你隐藏起来。
王银发:你家的隔壁是夏三爷府邸,万一他……
夏瑜:事情紧急,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是最好的办法,赶紧走吧,不然就脱不了身。(一指侧面)打后门出去,赶紧走吧!晚一步,就来不及!
王银发:好吧,我听你的!
[王银发一拐一拐地离去。
[夏瑜镇定一下情绪,继续上课。他让学生们打开书本,朗读某篇课文。
[灯光渐暗。
        第七场
[与此同时,另一活动空间灯亮,老愚头、小疙瘩继续表演。
小疙瘩:看不出来。我太爷爷,在哪儿呀?
老愚头:你太爷爷就坐在教室里,他是夏老师的学生之一。
小疙瘩:(点头)明白了。就是这次,夏瑜先生被捕了?
老愚头:当然不是。这一次,王银发是受头领王金发的委派,特地下山找夏瑜联络起义的事情,半道上不慎让官府的巡逻兵发现,他于是仓惶躲避,翻墙时崴了脚脖子。
小疙瘩:是这样……
老愚头:夏瑜的母亲叫夏四奶奶,她掩护王银发,把腿伤给养好了。王银发又回到山里。不幸的是,在他养伤的过程中,让串门的夏三爷撞见了。
小疙瘩:夏三爷就向官司告了密?
老愚头:也不是。夏三爷是诡计多端的小人,他当面显得若无其事,还与王银发大谈自己同情革命,痛恨清妖,骗取了他的信任。可事后呢,他偷偷到官司告密,出卖了自己侄儿。
小疙瘩:呸!卑鄙无耻!
老愚头:是呀,卑鄙无耻!就在起事前一天,夏瑜先生在教室里给带走了,五花大绑着。他藏在家里的炸药、传单也给搜缴了。一句话,由于夏三爷告密,事情就败露了!
小疙瘩:我太爷爷,当时算不算革命者?
老愚头:他跟华小栓一样,只是个中学生,哪能算革命者呢?他们受过夏老师的熏陶,同情革命党,那倒是真的。
小疙瘩:(喝口茶)爷爷,接着讲。
老愚头:夏瑜给关进大牢,康大叔让狱卒拷审他,他忍受了酷刑,反倒煽动牢头奋起造反。这些不用多讲,鲁迅写进《药》里了。华小栓一天天消瘦,肺痨日渐严重了。华大妈从祥林嫂那儿打听到一个土方子:人血馒头可以治肺病。
小疙瘩:祥林嫂懂什么医学?她胡诌呢!
老愚头:是胡诌。人血馒头能治病么?嘁,完是瞎掰!可是,她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祥林生前得过这种病,吃了两个人血馒头,病就霍然痊愈了。
小疙瘩:嘁,胡诌乱扯!祥林不是也死了么?怎么见得人血馒头能治肺痨?
老愚头:祥林是死了,可他不是死于肺痨,而是上山砍柴时,被一只饿虎追急了,他跳下山崖摔死的。这件事轰传开了,他确实是跳崖死掉的;而他年轻时确实得过肺痨。两样都对得上,不能算胡诌乱扯,华大妈不由得也信真了。
小疙瘩:真叫巧合。
老愚头:人生就是这样,巧合的事情多呢!人活一世,得遇到多少事,是不是?得迈过多少坎,是不是?
小疙瘩:若是迈不过呢?
老愚头:那就完了呗。像夏瑜那样的,多好的青年啊!可惜一道坎没迈过去,于是翘辫子了。唉,白白地流血,无谓地捐躯!华小栓吃了用夏瑜的血蘸的人血馒头,也没能救自己一命。
小疙瘩:革命者牺牲自己,换来后人的幸福。怎么能叫白白地牺牲?
老愚头:孩子啊,难怪你小名叫“小疙瘩”,疙瘩脑袋不开窍啊!
小疙瘩:爷爷,我脑袋不开窍?
老愚头:嗯,不开窍!一条糊涂虫!
小疙瘩:怎么才叫开窍呢?
老愚头:你想想吧!刚才你说“革命者牺牲自己,换来后人的幸福”,是不是?
小疙瘩:是呀。
老愚头:你爸属不属于“后人”之列?
小疙瘩:属于呀,他当然属于!
老愚头:他幸福了没有?
小疙瘩:他……死在越南战场,埋在广西凭祥的烈士墓地。我们家么,(指指墙上)得了一块“烈士家属”的匾牌。
老愚头:匾牌的事先撇开。那劳什子,当不了饭吃的,少提它也罢。先回答爷爷:你父亲,他幸福了没有?
小疙瘩:(摇头)没有。
老愚头:再说你吧,属不属于“后人”之列?
小疙瘩:属于呀,我当然属于!
老愚头:那好。摸着心口问问你自己:“你幸福么?”
小疙瘩:(摸摸心口)我么……不幸福。
老愚头:你说一说,为什么认为自己不幸福?
小疙瘩:(坦然回答)看电视新闻,城里孩子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玩好的。他们的教室那么宽敞明亮,书包、本子、电脑……全是新崭崭的。他们骑着新车上学,有的坐着轿车上学。许多富人孩子幸福死了:他们住在城市的富人区,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值钱的,还到美国去读中学,到美国去读大学。可是我呢?每天忙着放牛,砍柴,打猪草,上菜园。妈妈嫌家里穷,偷偷跟人跑去城里,改嫁了。奶奶病倒在床,眼睛也瞎掉了。跟城里孩子一比,我哪有什么幸福感?
老愚头:等你长大了,也会有你的孩子,你有把握让他们幸福么?
小疙瘩:(摇头)毫无把握。
老愚头:为什么呢?
小疙瘩:我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我没文化,上不了大学,哪能生活在城里?哪能过上富足日子?
老愚头:如此改革,岂不是大失败?于是有人概括说,这是“贫者从暂时贫困走向跨代贫穷”!
小疙瘩:(点头)嗯。
老愚头:(喝口茶)好嘞,听我掰扯吧!仔细听着噢!
小疙瘩:爷爷讲吧,我仔细听着呢。
老愚头:我的爷爷告诉我,他父亲参加过义和团运动,死在满清政府的屠刀下。
小疙瘩:爷爷,不对呀!应当是,他死在八国联军的屠刀下。
老愚头:不,不,孩子。真相是,据我的爷爷告诉我,他父亲并非战死沙场,而是慈禧太后为讨好洋鬼子,下令将许多义和团将士杀死在菜市口,他父亲是其中之一。
小疙瘩:(吃惊)原来是这样……
老愚头:再说我的爷爷吧,他是革命党人,死于武昌起义中。怎么死的?抱着炸药包冲进敌人指挥部,整幢房子炸得飞上半空,他呢落得尸骨无存,为国捐躯了。
小疙瘩:这事你讲过。
老愚头:再说我父亲——你的太爷爷。他是中央苏区“宜乐连”的红军战士。想当年,红一方面军肃反委员会在黄陂开展荒唐的肃AB团运动,残酷地拷打红军将士,迫使他们攀扯乱咬。那就是老毛下令搞的,这个你记着,须牢牢记住!他百般开脱自己,终究罪责难逃啊!整个红一方面军共4万多人,单单那一次,就处死红军2000多人,其中包括我父亲。
小疙瘩:什么理由杀他?
老愚头:他是袁文才的一名卫士。袁文才让红军当内奸除掉了,我父亲早晚就得遭殃,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小疙瘩:袁文才已经平反,算作革命烈士了。
老愚头:嗤!那管什么用?我父亲白白地牺牲,烈士名册里没有他嘛!你想想,2000多红军的冤魂啊,这笔血债找回偿还去?就算名册里有他姓名吧,那厚厚的名册成百上千,谁有兴趣逐一翻查去?既然这样,有了名册和没有名册,还不是一回事么?更何况,中国同名同姓的这么多,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取名都差不多。谁耐烦去弄个清楚明白:究竟哪个张三是革命烈士,哪个张三又不是呢?
小疙瘩:(连连点头)嗯,看来真是!唉,白白地牺牲!
老愚头:想当年,高尔基抗议列宁滥捕滥杀,给他写了封抗议信,信中这样讲:“我明白了,‘红色的人’和‘白色的人’一样同是人民的敌人。”明白这意思么?
小疙瘩:不管哪一方,同是……人民的敌人?
老愚头:对头喽!(稍停)呃,轮到我自己了。(指指不方便的左胳膊)“大跃进”那年冬天,我们城关公社跟石陂公社合作,进山里修水库。我手握一根粗钢钎,胡憨子那个狗肏咯,他用磅锤砸钢钎。一不小心,他的磅锤砸在我的胳膊上,把我弄成个半残废。那个胡憨子,因为参与“贴反标”的案件给关进监狱,不久后枪毙了。我治胳膊的医药费找谁报销去?嘁,没处报销。那年修水库,炸山取石,大石头滚下来,砸扁好些人的脑壳,照样政府不给赔偿。他们岂不等于白白牺牲?
小疙瘩:(点头)嗯。
老愚头: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从告别专制、走向共和意义看,本来代表着中国现代社会政治转型的正确选择;1949年赤白党夺取政权、致力于建设一个“阶级专政”基础上的“新社会”,其实倒是对这一历史进程的扭曲,乃至背离。这番大道理,以前我给你讲过的,你明白不明白?
小疙瘩:(疑惑)我……不大明白……
老愚头:大道理,你难以明白,暂且撇开它。喏,单说你爷爷的遭遇吧!瞧我这只伤残的胳膊:干苦力有我的一份,受伤后报销医药费就轮不到我。所谓的“人民政府”,口口声声“人民政府为人民”的,这时却冷漠地背过脸去,对我一概不管不问了。“人民”是什么?一种抽象空洞的东西!党官老爷宣布你是人民,你就是人民的一分子;某一天他宣布你不是人民,你呢就不再是了。
小疙瘩:这一切,多么荒唐啊!
老愚头:是啊,多么荒唐!打这以后,我老愚头不再是国家的主人翁,而成了向上级信访部门常年申诉的上访人。“编织防控网,实现零上访”,这是民政部门的一句宣传口号,写在街道的高大橱窗里。在党官老爷心目中,老愚头是一根老刺头,一根扎手的老刺头。我尽给各级领导添麻烦,是个麻烦制造者,尽给社会提供负能量,尽给“中国梦”泼冷水。近些年来,唉,我成了个走霉运的!活得毫无尊严啊!简直猪狗不如!对对,就是……唉,夹着尾巴做人,活得猪狗不如!无论我走到哪个衙门,都不受党官老爷的待见,让他们呼来喝去的,饱受他们的冷眼。信访部门的党官老爷呢,嘁!更是滑稽可笑——一见我就吓得躲起来!他们躲得我远远的呢!你说说,官员竟然躲我一个老百姓,这可笑不可笑?
小疙瘩:(点头)嗯,很可笑!
老愚头:有官员讥嘲我患有精神病,还给我起了两个绰号——一是“老刺头”,二是“惹不起”。远远见了我就相互提醒,这样说:“瞧!老刺头又来了!咱们惹不起,快躲远些吧!”可我呢,偏就不服输!偏就不信邪!偏就跟他们过不去!我硬是一级一级往上告,于是有关当局诬陷我,给我扣上“寻衅滋事”、“扰乱社会秩序”、“破坏和谐社会”的帽子,还绑着我游街示众。
小疙瘩:我年纪虽小,可已经记事了。(点头)嗯,有印象。
老愚头:你爷爷让人牵着游街,你当然有印象的。(摸摸心口)至于我嘛,唉,更是铭刻于心,永生难忘啊!党国不能单方面要求人民“绝对忠诚”,“无私奉献”,是不是这道理?
小疙瘩:是,应该双方的。
老愚头:关键在于,应该让人民活得有尊严,这是党国的义务!不仅是义务,而且是首要义务!孟子还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呢!我是人民一份子,当然“为贵”喽!落到现实中呢?却是这样耻辱地活着,你说说,这能叫“人民共和国”吗?哼,狗屁哟!我是人民一份子,又是革命烈士的父亲,竟然挨批斗,让人游街示众,这是莫大耻辱啊!
小疙瘩:是,莫大耻辱!
老愚头:这帮人渣,呸呸,可恨死了!所谓的“人民民主专政”,其实就是当革命的官,做人民的主,专老百姓的政。呀呀呸!这帮王八蛋,可恶极了!比如说吧,海外出了一套书,讲“文革”期间,广西发生过人吃人的事件。这个人吃人可不是三年大灾荒的时候饿肚子的人吃人,是把阶级敌人吃掉呢!而且,不是吃掉一两个,而是吃掉几百人!吃人的是谁?都是赤白党员和国家干部。你说说,这可怕不可怕?残忍不残忍?
小疙瘩:吓……太可怕了!太残忍了!
老愚头:所以说,必须搞新启蒙!必须唤醒民众!夺回我们被剥夺的民权,呐喊抗争到底!誓死捍卫民权啊!1933年,宋庆龄蔡元培、杨杏佛等组织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援助为争取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自由权利的一切斗争,鲁迅还参加了呢。不久杨杏佛给暗杀了,活动搞不下去,于是解散了。这么好的一个组织,应该恢复才是啊!
小疙瘩:太应该了!
老愚头:变态政治在中国长期横行,归根结底是一个原因:人民没有当家做主,手里没有选票,而政府呢?手里握有重权,掌握着暴力!
小疙瘩:明白了!唉,人民遭受压迫!
老愚头:(打开桌子抽屉,拿出一本杂志)喏,沙叶新写的,我读给你听:“只要是极权社会,就一定是全控型的社会;整个社会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狱。监狱的主要作用是让人失去自由。在社会的大监狱,亦无自由。有言论自由吗?有出版自由吗?有迁徙自由吗?有出国自由吗?有在政治运动中保持沉默不做自我检查和不揭发他人的自由吗?住旅店要证明,去餐馆要粮票,亲友投宿要向派出所申报临时户口,结婚登记要单位批准并开具介绍信……个人空间全部丧失,个人自由寥寥无几。”听听!论述得多么精辟啊!
小疙瘩:(接过来,念)“在专制主义的话语系统中,自由是和个人主义、是和资产阶级自由化同义的贬义词。全无自由的社会,监狱内外几无区别,只是一为有形之监,一为无形之狱;控制的程度有些微之别,但监狱的性质无实质之异。”
老愚头:建设多元均衡的宪政民主政体就是培植中华民族的国之命脉,就是构筑中华民族尊严、自由、幸福、辉煌的大本大源。看看法国大革命时代的革命者米拉波吧:她在专制制度的监狱里受到了锻炼,成为著名的演说家。坚强的赤白党员张志新,是在挂着“无产阶级专政”招牌的专制制度的监狱里经受考验的,可是,中国非但不允许她成为演说家,而且被堵上嘴巴、被割断喉管、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1970年代的中国所发生的事情,竟低于1870年代法国的历史水平,却胜过中国历史上反动派镇压赤白党人的残忍。在反动派的法庭和刑场上,赤白党人还可以唱《国际歌》、喊“赤白党万岁”!披着赤白党员外衣的刽子手更加害怕真正的赤白党员所发出的真理的声音。这是超级专制主义、超级法西斯主义的一个铁证。呸呸呸!骂死这些王八蛋!
小疙瘩:嘁,骂也没用!爷爷,喝口水!撇开米拉波和张志新,单说你自己的遭遇吧!
老愚头:好的,行嘞!(揩嘴唇上的唾沫,喝两口茶水,抽烟。)唉唉,这个世道太黑暗了!什么时候,才能盼到天明哟!(缓口气,稍停。)我呢气得不行,大老远跑到北京去申诉,又被首都公安人员押送着,一次又一次遣返原籍。就这么折腾来,又折腾去,(打量一下室内)唉,家里弄得精穷,徒有四壁。我老愚头,也不幸福吧?
小疙瘩:(点头)嗯。(难过地勾下脑袋)爷爷!别说了……
老愚头:(扪扪心口)孩子,不说不行!你爷爷窝气,心里憋得慌啊!你看看,好几代人喊着“造反”呀、“革命”呀,可结果呢?嗤!让人给忽悠了!
小疙瘩:(寻思着)给忽悠了……
老愚头:讲得高雅一点儿,让人给谋略了,讲得低俗一点儿,让人给算计了!
小疙瘩:(醒悟,点头)嗯,有道理!
老愚头:没有一点幸福感。
小疙瘩:(点头)嗯。
老愚头:岂能说“革命者牺牲自己,换来后人的幸福”呢?
[沉默。
小疙瘩:(点头,思忖片刻)可是,可是,我们老师讲……
老愚头:(果断地示意他别往下讲)别“可是”啦,你听爷爷讲!
小疙瘩:(点头)好吧,爷爷讲。给我讲个清楚明白。
老愚头:关键在于,人得学会独立思考。智力是种欺骗手段,成人世界遍处都是谎言,这道理你懂不懂?
小疙瘩:(点头)嗯……
老愚头:成人是惯会撒谎的。黄世仁坚称自己“世代仁慈”呢,你敢相信他么?
小疙瘩:(摇头)不敢……
老愚头:那好。你老师属于成人,因此他很可能对学生撒谎,是不是?
小疙瘩:(点头)可是,可是,我们老师……真的是个好人。
老愚头:成人惯会撒谎,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这道理,你懂不懂?
小疙瘩:(困惑地眨眼)嗯……我不太……
老愚头:有个寓言叫《愚公移山》,愚公驳斥智叟,声称“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只要每日挖山不止,就一定能搬走大山,是不是?
小疙瘩:嗯。这篇课文,我们老师讲过。
老愚头:这,就是撒谎。而且,他撒了弥天谎!
小疙瘩:为什么这样说呢?
老愚头:我问你,夏瑜绝后了没有?
小疙瘩:他没结婚就被砍头,当然绝后了。
老愚头:华小栓绝后了没有?
小疙瘩:他没结婚就病死,当然绝后了。
老愚头:小尼姑骂“断子绝孙的阿Q”,阿Q绝后了没有?
小疙瘩:他没结婚就给官府枪毙,当然绝后了。
老愚头:看见了没有?任何家庭,都存在“绝后”的可能。古今好多家庭:古有方孝孺,今有雷锋、赖宁……他们都断子绝孙了,是不是?
小疙瘩:嗯,确实。
老愚头:既然这样,愚公硬说“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就是胡说八道嘛!这个老糊涂,嘁,他撒了个弥天谎!
小疙瘩:呣,确实。
老愚头:你想想:每个人都是独立的生命,都渴望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应当尊重他们的愿望,放手让他们出山,四处闯荡才是嘛!“男儿当有志,焉能守旧丘?”古人鼓励少年立大志,有成就者都是出去闯荡,打拼一番才扬眉吐气的。你看看:陈嘉庚闯荡南洋,成为华侨领袖;李政道、杨振宁闯荡美国,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李小龙闯荡美国,成为国际电影巨星;吴清源闯荡日本棋坛,成为终身的棋圣;高行健闯荡法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李嘉诚、霍英东等闯荡香港,成为世界级的富翁;李光耀闯荡新加坡,成为开国元勋……如果他们株守山坳里,每日干着挖山的蠢事,这倒是对得起先祖愚公,可他们的生命就全浪费了,也就是白白地牺牲,是不是这样?
小疙瘩:嗯,确实。
老愚头:任何独裁专制都有一套美妙的说辞,稍不留神就会上当受骗的,你明白不?
小疙瘩:嗯。
老愚头:(起身踱步)反正吧,这则寓言故事不好!被用于“洗脑术”,影响就更坏,谬种流传,误人不浅啊!什么事情都要抓,什么事情都要管,不肯放松一点儿,这种治国方式有问题。搞好了是党在抓,搞坏了也是党在抓。赤白党搞“一元化”的领导,其实就是家长制的管理方式,不妨称作“愚公式的管理方式”吧。呃,这也是一种文化,独裁下的一种党文化。打上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深痕烙印。
小疙瘩:哦……是这样……
老愚头:嗤嗤!什么“愚公移山”,说白了,愚弄百姓的破文章!老毛喜欢它,津津乐道,《毛选》里引用过,自有他的意图。
小疙瘩:他究竟意图什么?
老愚头:人心叵测,我哪好乱讲?反正吧,有他的治国意图。有人评论他是这个国家黑心的永久添加剂,也不无道理。譬如说,老毛安排一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耽误了上百万人的青春,这种做法就跟愚公的思路一致,是不是这样?
小疙瘩:确实。这做法愚蠢,把后代给害苦了!
老愚头:害了一代又一代!
小疙瘩:呣,害了一代又一代!
老愚头:究其实,他就是当代愚公。
小疙瘩:嗯,无疑是。
老愚头:但凡独裁者,都是极端鄙视个体生命的冷血人,他们毫不心软地欺骗人民,并且残害人民。做坏事本来就够坏蛋了,他们硬是颠倒黑白,把坏事谎称为好事,岂不是加倍的坏蛋?
小疙瘩:那当然。
老愚头:谈到什么是大人物,有人这样讲:“一个长久控制你了的思想、灵魂和命运的人,就是大人物。”照这种说法,独裁者老毛,算不算个冷血的大人物?
小疙瘩:(想了想)嗯……照上面定义,应该算的。
老愚头:但是,大人物的话,并不太高明,而且带有极大的欺骗性。是不是呢?
小疙瘩:哦……明白了!今后我会注意!
老愚头:(指指脑袋)人活一世,要善于用脑啊!怎么个用法?概括讲来:把大胆质疑与谨慎断言有机结合,大力提升批判性思维能力。
小疙瘩:嗯,嗯。
老愚头:听我归纳!仔细听着噢!
小疙瘩:爷爷讲吧,我听得可仔细呢。
老愚头:治国治国,说白了,就是治老百姓,明白不?名誉上咱们是“国家主人翁”,可实际上,咱们属于“被治者”,明白不?
小疙瘩:(点头)嗯……
老愚头:老毛号召全国人民学习愚公移山的精神,他自己是决不会学的。
小疙瘩:他决不会学么?
老愚头:当然不会。人是生而自私的,人不自私枉为人。“四个伟大”岂能例外?他光耍弄嘴皮子,发一声号令而已。挖山出苦力的,只能是咱们老百姓;挖山时石头滚下来砸死人,只会砸扁咱们老百姓的脑壳,决不会砸到姓毛的脑壳上。因此老毛才放言:核战争有什么了不起?全世界27亿人,死一半还剩一半,中国6亿人,死一半还剩3亿,我怕谁去?
小疙瘩:嗯。
老愚头:根究起来,这个故事很不好,惑弄了千千万万中国人。愚公这老东西,这老陈腐,完是个死脑筋,简直比蠢猪还蠢!他犯了路线方针的错误,老毛跟他一般样,也是犯了路线方针的错误。
小疙瘩:(恍悟)原来,竟是这样……
老愚头:这么搞笑的一篇课文,只配出现在愚人节的,认真学习它做甚,咹?万万学不得的嘛!可是,它竟然收进《语文》课本,这又说明了什么,嗯?
小疙瘩:说明……(摇头)我说不好。
老愚头:拿出眼光来,动动脑筋嘛!
小疙瘩:我……分析能力差……
老愚头:教材是政府让编的,经过有关部门的严格审查,他们在刻意撒谎嘛!愚弄咱们老百姓嘛!
小疙瘩:是这样么?
老愚头:如果不是这样,那还能是别的么?你想想吧:这些都是常识,象分辩食物与屎一样容易。
小疙瘩:(蓦然想到一问)爷爷,我不明白:政府干吗要刻意撒谎,愚弄咱们老百姓?
老愚头:(归座)听爷爷讲吧!专制社会的本质就是:逆天理,背人道。历朝搞科举制,也是这个道理:明明是无用之学,因为隐含愚弄读书人的政治猾虑,于是皇帝宁可抱残守缺,死活也不肯废弃了。
小疙瘩:什么叫猾虑?
老愚头:就是狡猾的考虑,也就是思维陷阱,属于一种政治权术。我问你:傻瓜蛋最好统治,是不是这样?
小疙瘩:嗯。
老愚头:孔子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智之。”所谓“使由之”,就是让老百姓乖乖听话,驯服于官府的领导,驯服于党官老爷的独裁;所谓“使智之”,就是让老百姓都有文化,脑袋瓜变得特聪明。嗤嗤,统治者才不这么傻呢!他们呀,巴不得把百姓脑袋换成榆木疙瘩,那样统治起来最省心了——光干活不思考,沦为党国的奴隶呗!
小疙瘩:如果老百姓脑袋特好使,一个个聪明过人,党官老爷就不好统治?
老愚头:那当然喽。因此有人放言:“领袖越伟大,人民越渺小。”
小疙瘩:领袖越伟大,人民越渺小……人民越渺小……
老愚头:这是种反常现象,专制社会独有的嘛。
小疙瘩:(思忖)哦,这样啊……常听人讲“先发制人”,究竟什么意思?
老愚头:也可说成“先发治人”。“治”,不就是统治么?不管是先发治人还是后发治人,都是为了治人,都是把对方当敌人,制服他们。
小疙瘩:那么,“统治”又是什么?
老愚头:统治就是掠夺嘛!这个道理,凡人皆知的。让统治者掠夺傻瓜蛋很容易,让他们掠夺聪明人就千难万难,因为聪明人不会盲从,凡事有他们的主见呗。
小疙瘩:“统治就是掠夺”……嗯,蛮有道理!爷爷,这话谁讲的?
老愚头:究竟谁讲的?我也搞不清楚。我是从一个“死磕派”律师那儿听来的,他叫何志刚,网上知名的。其实这并不重要,反正是个聪明人讲的呗!你牢记在心,也就是了。
小疙瘩:好的,“统治就是掠夺”,我牢牢记住了!
老愚头:(喝口茶)孩子啊,听爷爷说!
小疙瘩:嗯,听着呢。
老愚头:人生难得是清净,管它是鹿是马呢!
小疙瘩:哦,明白了。
老愚头:(抽烟,喝茶)明白就好。
[稍停。
小疙瘩:爷爷,我再问个问题:书上提倡社会主义主人翁意识,还说发扬社会主义主人翁精神,这么说来,也不需要提倡和发扬喽?
老愚头:(轻叩一下他脑门)傻孩子呀!根据强制的特性,一切强制都是恶的。恶的,这意思你明白不?
小疙瘩:(点头)嗯。那么,革命的强制呢?
老愚头:也是恶的呗!革命是什么?革命像一则美妙的童话,拿来哄小孩子正合适。至于老毛搞的社会主义,唉,早就烟消云散了!人民哪来的主人翁意识和什么……主人翁精神,嗯?老歌里唱的:“学习雷锋好榜样,放到哪里哪里亮;愿做革命的螺丝钉,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呸呸,屁话一大筐!雷锋老早就死了,雷锋精神也死去好多年啦!都是些官话!空话!谎话!唉,谣棍炮制的语言垃圾,千万迷信不得哟!有学者就说:“奴隶制”和“极左制”,一对比就明白了:劳动人民统统被剥夺了自由谋生权和自由迁徙权,然后“一切行动听指挥”地奉命扛活。再比如:“井田制”和“公社制”,一对比又明白了,都是土地公有制!名义上“公有”,支配权都归一小撮人,要么在贵族手中,要么在公仆手里。百姓只剩下了“奉命扛活权”。
小疙瘩:哦……
老愚头:《老子》讲“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论语·泰伯篇》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商君书·弱民》章讲“有道之国,务在弱民。”贯穿的核心思想,就是愚民,就是弱民。古代有识之士早发骚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见,聪明人没必要忧心天下,先把自己救出苦海才是。于是有人倡议:“赶紧多捞,赶紧安顿好自己的生活,不要管这个社会。”它爱兴不兴吧,它爱亡不亡吧,去他妈的!不尿他那一壶!
小疙瘩:“赶紧多捞,赶紧安顿好自己的生活,不要管这个社会。”这句话谁讲的?
老愚头:这我倒是知道,可以告诉你:这话是画家陈丹青讲的,他在美国待过十年,后来就回国了。你呀,照这话办事,就对头喽!
小疙瘩:我愿意照办。
老愚头:照办就是,错不了唦!
小疙瘩:可是,我想当兵呢,到部队里混个出身。
老愚头:(摇手)大憨话,大傻话!去不得唦!千万莫去哟!老辈人讲:“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是个莽青年,涉世浅薄得很,眼界狭隘得很,哪晓得其中奥妙?莫听信官方高音喇叭的宣传,当兵捞不到任何好处的,白白牺牲倒是蛮有可能。常言道:“水火无情。”摸着石头过河,唉唉,几多危险哟!很可能跌翻水里,活活淹死掉啊!
小疙瘩:哦,是这样……
老愚头:刚才我讲过了,管好你自己就行,争取做个真人,也就是觉悟了的思想者,莫做昏懵的党国奴才。人家闲事别去管,也不要管这个社会。它要腐烂掉,任由它腐烂掉吧!它要步苏联的后尘,也任由它步去吧!
小疙瘩:可是,我们老师讲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老愚头:(摇手)不对,不对!大错特错嘛!完是一派胡言哟!应当这样讲:“天下兴亡,匹夫无责。”
小疙瘩:爷爷!怎么反过来讲呢?
老愚头:近些年,爷爷闲来闷头读书,翻烂了好些书皮,认清了好多事情,也算是醒狮一头吧。切记爷爷的教诲:“有责”的前提是,匹夫必须“有权”!“责”、“权”、“利”三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是不是这道理?
小疙瘩:嗯。
老愚头:倘若官府不给你权力,你硬要去考虑国家大事,就叫“越位思考”,“以下犯上”。
小疙瘩:“越位思考”,“以下犯上”……
老愚头:对呀!“越位思考”,“以下犯上”,封建等级制的遗毒,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搞的就是这一套嘛!等级思想属于上层建筑,它本身就是一种罪恶,一种对人的异化,一种对自由的剥夺。1949年进入党国大一统时代,依旧是这一套霉烂货色,逆反世界“主权在民”的大潮流。唉,草民无权,“越位思考”,很危险的啊!弄不好得吃枪子呢!林昭、李九莲、张志新、遇罗克等人,不就给官府枪毙了?
小疙瘩:(点头)嗯,张志新的喉管还给割断了。
老愚头:禁止她发声,太残忍了嘛!这样的枉死者,还有很多很多啊!(闷叹)唉,神州陆沉,几多冤魂哟!既然这样,国家的兴与亡,与匹夫有何干系呢?犯得着替政府瞎操心么?
小疙瘩:可是,有人警告说:“不许吃政府的饭,砸政府的碗。”
老愚头:(愤然拍桌)呸呸!呀呀呸!满口雌黄,颠倒黑白!既然是人民当家做主,“饭”和“碗”属于人民的嘛!各级官吏,都是人民的公仆,为人民服务,这才是正理。如今反过来说,显然是“党天下”的专制思想作怪,纯属欺世愚民的谬论。所谓“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于是沦为彻底的谎言,一场政治骗局罢了。“不想让你知道的你绝对不许知道”,这就是党国的专制逻辑,强盗得天下后的一种逻辑——强盗逻辑的升级版。唉,当局舆论工具编织成一个天罗地网,可真是无假不作,无恶不作啊!
小疙瘩:(沉思着点头)呣……
老愚头:中国式教育历来高喊“普及法治”,长篇累牍地向我们灌输:要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但是,他们绝口不提公民有监督遵纪守法的权利,是不是这样呢?
小疙瘩:确实。
老愚头:叔本华这样说(将杂志翻到另一页,念):“这世上最廉价的自豪,就是爱国主义。因为爱国者自身一无是处,只能从爱国这一行为中获取自尊。而品性优良的人,眼光犀利,且忧国忧民,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国家的种种缺陷。但是,懦弱之人一无是处,就只好死死抱住自己的国家,来获取自尊。”
小疙瘩:(点头沉思)嗯……
老愚头:由此可见,这种普法教育教给我们的,并不是守法,而是顺从。要么是你顺从别人,要么是你让别人顺从。于是,法的精神无形中失落了,确切地说,给丢弃了。要命的是,这些高喊者是握有实权的官员,或者是有特殊背景的家伙。你万万忤逆不得,否则就遭各种打压,从开除公职到逮捕入狱。反观他们,那些官老爷呢?他们是不受约束的,法律的条条框框治不住他们。他们要么“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要么暗地里捞钱。一句话:不断地腐败着,不断地堕落着,在腐败中堕落,在堕落中腐败,如此这般恶性循环。
小疙瘩:哦……
老愚头:专制政体下,官老爷普遍贪污腐败:“吃着党的饭,砸着党的锅;享受着社会主义的优渥待遇,挖掘着社会主义的松软墙脚。”可气的是,还出现一大批裸官。
小疙瘩:裸官?什么意思?
老愚头:就是某个官员独自在国内做官,老婆孩子全移居欧美了,资产也转移到了海外,即便倒台入狱,也奈何不了他贪腐得来的资产。过去的“皇亲国戚”,如今蜕变成了“党亲国戚”,换汤不换药,其中好多就属于裸官,又称“红二代”。有人这样讽刺裸官们:“一人坐牢,家人幸福;腐败我一个,幸福几代人。”
小疙瘩:(一拍桌面,气愤地)他妈的!一帮硕鼠!一帮国贼!
老愚头:(稍停,歇口气)孩子呀,你晓得啵?所谓的阶级斗争学说,导致人性向暴虐殘忍退化,极大地欺骗了国人!徐佛观1944年参观延安,回重庆后写道:“彼可伪装民主政治之外形,以欺骗国人、国际。”后来的历史事实怎么样?果然,都应验了嘛!
小疙瘩:看得太准!
老愚头:是啊,目光如炬!“文革”时期,“四个伟大”大搞“斗、批、改”,恰恰是人性暴虐殘忍的大爆发。辩证唯物主义导致人性向贪欲贪婪退化,改革开放后官吏的腐败堕落恰恰是人性贪欲贪婪的大爆发。整个庞大的官僚体系,从顶层到基层,正发出腐臭的浊气,这种腐臭弥散到神州大地,污秽了整个社会环境,毒霾了整个社会环境。一阵阵的腐臭,一股股的腐臭,一滚滚的腐臭,一浪浪的腐臭,持续不断蒸腾着,源源不断地挥发着。呸呸,腐臭熏鼻哟!臭死了臭死了!唉,今非昔比啊!刚才我就说过,老毛搞的一整套社会主义,早就烟消云散喽!
小疙瘩:(咬牙)这帮混蛋!全都该死!
老愚头:当局宣传这,吹嘘那,统统信不得!全他妈狗屎!
小疙瘩:嗯,全他妈狗屎!一座狗屎山!
老愚头:于是,所谓的“经济体制改革”,究竟是富民的还是富官的?这成了个老大的问题,值得我们深思明辨啊!
小疙瘩:哦……我明白了!
老愚头:(咬牙,恨恨地)“一座狗屎山”,伢崽呀,你骂得对!这帮该死的混蛋,全是社会的蛀虫,人民的死对头啊!这个庞大的官僚体系屹立不倒,这座狗屎山不清除,导致“主权在民”成了虚设,一句空喊的政治口号。亿万个匹夫只能埋头苦干,形同滚滚的党国奴隶。
小疙瘩:明白了,统统是党国奴隶!
老愚头:鲁迅讲得好,中国人的处境只有两种: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这般悲惨的境况下,匹夫对天下兴亡有什么责任呢?
小疙瘩:一点责任没有么?
老愚头:(再次愤然拍桌)呀呸,去他妈的!屁个责任哟!顺民是做不得的,只会落得饱受欺凌,没你的好果子吃。我们要文化常健旺,少病痛,要使个人人生常感到自在舒适,少受捆缚,就该趁早觉醒啊!
小疙瘩:(握紧拳头)对,趁早觉醒!
老愚头:做个自由思想者:想骂就骂,该争就争!
小疙瘩:(点头)嗯。想骂就骂,该争就争!
老愚头:清末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回来后其中一个谈感想说:“宪政有利于国,有利于民,而最不利于官。”可见那时就明白,宪政是民权的保障,是不是?(小疙瘩点头。老愚头喝口水。)孙中山奔走革命时高喊“民权”、“民权”、“民权”!强调指出:“直接民权才是真正的民权。”至今100多年过去了,“民权”仍得不到切实保障。真的,我们——手无寸权啊!
小疙瘩:(摊开手掌看着)确实,确实!手无寸权啊!
老愚头:(点头)手无寸权!(伸出一对拳头,一个紧握着,一个虚握着,掂了一掂)你看:一个是手握重权,另一个是手无寸权,二者轻重不成比例。试问:百姓自身权益得不到保障,怎么能构成官权的制衡呢?
小疙瘩:(点头)嗯。
老愚头:(拉出桌子抽屉,又取出一本杂志)这上面有篇文章,郑仲兵写的《胡耀邦在中宣部的日子》,其中写道:(念)“像张志新这样的优秀分子,我们国家有成千上万个,像张志新这样遭到杀害的,有三十万人。张志新等少数几个人,因为赶上了时机得以被宣传出来,为世人所熟知。”孩子呀,你听着!
小疙瘩:爷爷,我听着呢。
老愚头:民权无保障,思想遭打压,情形是多么可怕!这体现了反抗意识的湮灭,“万马齐喑究可哀”啊!
小疙瘩:确实,民权无保障,思想遭打压,情形可怕极了!
老愚头:(翻阅杂志,找到另一页)1964年中共中央发表《关于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及其在世界历史上的教训》,毛主席下了很大功夫参与定稿,还亲自改写了一大段话,揭露苏联的“特权阶层”,他是这样写的……(找到那段话,递给孙子)喏,我划了横杠的这句,你念念吧!
小疙瘩:(接过杂志,念):“苏联特权阶层控制了苏联党政和其他重要部门。”
老愚头:对照当今中国,你想一想:是不是同样的情形?
小疙瘩:爷爷,你是说……
老愚头:也就是说,一个特权阶层控制了中国党政和其他重要部门,导致广大人民享受不到直接民权,嗯?
小疙瘩:(点头)对!是这样!
老愚头:(语气愤激地)试问:没有“民权”,谈得上“民责”么?没有“直接民权”,谈得上“直接民责”么?
小疙瘩:(激动,握拳奋起,一捶桌面)爷爷,说得对!说得对啊!我们要当醒狮,做真人!为争取直接民权而斗争!
        第八场
[里间门打开,老婆子拄着拐,又摸索着走出里间,一脸的怨愤气色。
老婆子:老愚头!老愚头!
老愚头:(正要喝茶,又将碗放下,扭过头)嗯。
老婆子:死老头子!想当年,你也当过村干部的。你可得站稳立场,跟右派划清界限。
老愚头:嚷啥呢你?
老婆子:我清楚听着呢,你又搞反动宣传了!
老愚头:老婆子,胡说啥?我给孙崽启蒙,讲一番当醒狮、做真人的道理,怎么说成搞反动宣传?
老婆子:你搞启蒙?
老愚头:对呀,搞启蒙!
老婆子:(拿拐杖敲地,笃笃作响)我提醒你……
老愚头:提醒什么?
老婆子:(拿拐杖继续敲地)殷鉴未远,可得当心!你得当心,别当喷子哟!当心犯政治错误!你宣扬的,跟政府宣传的,可大不一致呢!完是反着来的,怎么不叫反动宣传?哎,我问你:你想坐牢,是不是?
老愚头:(砰地一拍桌面,狠劲地跺脚)我老愚头,堂堂正正做人,上不愧天,下不祚地,怕个啥?哼,怕他个鸟哟!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有啥可当心的?有啥可害怕的?倘若这叫反动宣传,倘若这叫当喷子,我宁肯坐牢去!给关进锦州监狱,和刘晓波同一个牢房!(愤激地,声音颤抖)我……我宁肯牺牲了自己,把专制国的牢底坐穿!
老婆子:老愚头,老愚头!你呀你,真个是死顽固,愚不可及!讲这种昏话,你发神经,烂舌根哟!你自己坐牢不要紧,切莫连累了我,还有你的孙崽呢。
老愚头:(汹斥她)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连累你们做啥?我晓得你,嗤,还想逞英豪,还想显风流。
老婆子:咦,咦!胡诌啥呢?我一大把年纪,眼睛也瞎掉了,还能逞啥英豪?还能显啥风流?
老愚头:这会子,你说话很低调,也很谦卑。
小疙瘩:(插话)奶奶为人一向低调、谦和,是个务实的人。村里人都说,当年奶奶和蔼可亲,从不摆官架子的。
老愚头:(口气转而鄙夷)一向低调、谦和?想当年,你年轻时候……(对着孙子)哦,那会儿你还没出世呢……嘁!想当年,我是大王庄公社的支部书记,她是小靳庄公社的支部书记。在省委党校参加政治学习时,我俩分在同一个班,而且分在同一个学习小组,就这样相识了。记得不?小组发言时,你是最积极的?
老婆子:可不是么?那会儿,我刚刚入党,学习《毛选》,我是全班最积极的,受到领导的表彰呢!
老愚头:(口气温和,回忆式的)那时候呀,你才25岁,多么朝气蓬勃、干劲冲天啊……扎着两条羊角辫,说话办事风风火火。
老婆子:(激动)没错儿,是那样的!“扎着两条羊角辫,说话办事风风火火”,那就是我!(凄然落泪)那就是我——那时的我啊……
老愚头:(悠悠回想)当年的你呀……有着冲天的革命干劲,高喊着“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精气神足足的。你是公社唯一的女党员,担任妇女突击队队长,比李双双还逞英豪,比郭凤莲还显风流。“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你被授予“学大寨”的全国女标兵,又号称“江南的郭凤莲”,各大报纸宣传过你的光荣事迹,哎呀呀,更是风光得不得了,尾巴都要翘上天喽!你呢,评过全国女劳模,当过“三八红旗手”,还到北京出席过“农业学大寨”的会议,受到华主席的亲切接见,登上天安门的国庆观礼台,脸上风风光光、滋滋润润的。回想当年,你显摆得很嘛!你还到中央党校学习过,只差那么一丁点儿,你就调到省里头工作,担任省妇联主席什么的。待到华主席下台了,“农业学大寨”运动废弃了,“拔毛的凤凰不如鸡”,你才落了势头,混得一天不如一天——也就是说,在咱们村里,你凡事落在别的婆娘后头。事到如今,唉唉,你还抱紧老皇历不撒手,耽溺在悠悠迷梦里呢。你呀你,迷梦在过去的荣誉里,至今半梦半醒,跟抽了鸦片烟似的。嘁嘁,无聊之极!过去的光荣,能管什么用,咹?你哭瞎了一双眼睛,怎么不让政府出钱治一治,咹?
老婆子:我……唉……(难过地说不出话来,只好默默揩泪)
老愚头:老婆子,有什么可讲的,你尽管说!
小疙瘩:奶奶!您尽管说嘛!
老婆子:我记起当年在北京,人民大会场里听周总理作报告,他讲过这么一句话:“今天的现实是不够美满的,但是美满的现实需要我们大家共同去创造。”我把它牢牢记在心坎上……
老愚头:问题是,我们是文明古国,已经创造了五千年,还见不到“美满的现实”的任何影子,这不是一句空话又是什么?
小疙瘩:就是嘛,屁话一句!这个姓周的,嘁嘁!他忽悠人民!
老愚头:老婆子,莫死顽固哟!摸着心口,你自己问自己吧:“你幸福么?”
老婆子:(摸摸心口)唉……我么(摇头)不……不幸福!
老愚头:那你拦阻我做什么?你眼睛瞎掉了,莫非心眼也瞎了?
老婆子:(摸摸心口)我心眼不瞎。这里头,这里头,亮亮堂堂!
老愚头:既然亮亮堂堂,怎么阻挠我吐真言?
老婆子:(顿一顿拐杖,现出羞惭)你讲的,句句贯义理,语语挟风霜。我也明白,专制的实质是:国家不是为人民服务的;恰恰相反,人民是为国家服务的,说到底是为独裁者服务。以前,我是……唉……中毒太深!一时犯糊涂呢!斯诺在《西行漫记》中说,他在采访红军将士时,只能听到“我们”干了什么,听不到“我”干了什么。中国赤白党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培养了一种群体意识,化小我为大我,个体自觉地作为群体——党和红军的体现者。由此发扬光大,个体作为社会、人类的体现者,这就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另一方面,“党说”如同“佛说”,党的意志扼杀了个人意志,也干出许多荒唐可笑的蠢事。
老愚头:瞧瞧!你讲说这些,说明里不糊涂,心里亮堂得很嘛!
[三人齐声大笑。
小疙瘩:奶奶!明白自己中毒太深,明白自己一时犯糊涂,这就好办啦!而且,您的眼病也可医好!
老愚头:老婆子,打消虚妄的幻想,活在真实当中吧!说到底,任何政党都不具备先进性,都只代表一部分人的利益。一旦不加约束,党魁们笃定会蜕变成犯罪率最高的人群,沦为人民的敌人。老蒋也好,老毛、老邓……也罢,骨子里全是一个样,分不清此彼的。骨子里越是龌龊,外表伪装得越是高雅,明白这道理不?中南海新华门口的大标语“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没有说明团结起来干什么,终究是一句谎话儿,玩了一出弥天大骗。
老婆子:哦……你说的……(顿了顿拐杖,点点头)嗯……
老愚头:(继续开导)胡适有句名言:“真实的为我,便是最有益的为人。”说得多么好啊!
小疙瘩:(插话)嗯,太对了!
老愚头:(继续开导)老婆子,你必须明白:人得自救才行呢!按这想法干起来,你的思路就对啦!这是无权者的权力,你明白不?
老婆子:无权者的权力?
老愚头:对呀!无权者的权力!
老婆子:哦……(转问孙子)你刚才说——我的眼病可医好?
小疙瘩:对,对!可医好!
老婆子:(问丈夫)你刚才说——人得自救?
老愚头:可不是?人得自救呀!
老婆子:(眼前一亮,似乎见到一线光明)哦……我明白啦!可是,怎么个救法呀?点子在哪儿呀?
小疙瘩:爷爷不是在想办法嘛!在夏瑜的遗骨安葬上打主意,看起来呀,真是个好点子!呣,蛮好蛮好哩!
老愚头:(冲孙子点头)这么考虑问题,你的疙瘩脑袋算是开窍喽!
老婆子:(沉思)嗯……
老愚头:有了这笔款子,你拿来交医药费,做个眼科手术,多么好的事啊!
老婆子:(抖擞起精神)我说,老愚头!
老愚头:嗯?
老婆子:这件事,果真能办成?
老愚头:约莫……呃……差不离吧。包局长回城里研究去了。一旦他拍板定夺,款子就会拨下来。国家财富是座大金山,咱们挖走一小簸箕,这算不了什么的。大金山还是大金山,它呀倒塌不了的!
小疙瘩:光迁坟就肯花2万元,国家富裕得很呢!确实是座大金山,永远都挖不空,永远都倒不了!
老愚头:别忘了,咱们是人民的一分子,而且为共和国流过血。在这座大金山里,咱们占有一定份额。切记切记!而且,不小的份额呢!
小疙瘩:奶奶,爷爷说的对!咱们属于人民,占有份额的啊!
老婆子:道理虽然对的,可我就是……心里直打鼓!唉唉,有点儿不踏实!
老愚头:放心,老婆子,出不了事的!犯法蹲监狱的事,我老愚头决不会干!
老婆子:(转而欣快)那就好!那就好喽!这笔款子呀,快快拨下来吧!等我眼病治好了,我又能干好多家务,咱们家就兴旺喽!
小疙瘩:是呀,奶奶!到时候,咱们家就好喽!
老愚头:(乐呵呵)老婆子,放心吧!你的眼病会治好的!这个家也会兴旺的!
小疙瘩:(失落地)可是,我妈再也回不来了……
老愚头:那个没良心的,再别提她!哼,提起来气煞人!缺少了她,这个家照样兴旺!过上一年半载,爷爷还给你娶媳妇呢!
小疙瘩:太棒了!可盼着这一天呢!
老婆子:等你娶了媳妇,你就真正成熟了。这一天呀,快快到来吧!
[三人齐声呵呵大笑。
        第九场
[呵呵大笑声传出,接着老愚头、老婆子、小疙瘩上场。老婆子治好了眼病,今日正式出院了。
老婆子:(欣悦地东望望,西望望)哎呀呀,可真好!可真好哟!我呀,终于复明了!又见到天日了!
老愚头:老婆子!
老婆子:哎!
老愚头:你终于重见天日,这有多么好啊!
老婆子:是呀,多么好啊!
老愚头:(问他俩)我说过,国家财富是座大金山,咱们挖走一小簸箕,也算不了什么。大金山还是大金山,它倒塌不了的嘛。我这话,应验了吧?
小疙瘩:(嘿嘿狡笑)没错没错,应验了!果真应验了!确实是座大金山,永远挖不空的!永远倒不了的!
老婆子:(狡狡一笑)可不是么?应验了!果真应验了!这座大金山呀,永远挖不空的!永远也倒不了的!
老愚头:许多贪官倒台后,从住所里搜出一堆堆崭新的钞票,那都算不了什么。咱们呢,不过挖了一小簸箕,又能算个什么?
老婆子:真的算不了什么!
小疙瘩:真的算不了什么!
三人:(齐声哗笑)哈哈哈……算不了什么……哈哈哈……算不了什么……哈哈哈……
老愚头:(感慨地)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统治,专制主义的思想文化根深蒂固。前人的亡灵也会在后人身上发生作用。那些倒台的贪官,嘁,就是愚公的嫡传嘛!
小疙瘩:也就是说,应该彻底埋葬愚公,像埋葬贪官们那样?
老愚头:那当然,当然的嘛!
老婆子:(再次打量四周,欣然感慨)哈哈哈,这下好喽!咱们家呀,有盼头喽!这日子呀,有奔头喽!
老愚头:可不是么?有盼头喽!有奔头喽!
小疙瘩:咱们家呀,就要兴旺喽!
老俩口:呵呵,说得好,好孩子!咱们家就要兴旺喽!
小疙瘩:爷爷、奶奶,咱们家要兴旺,那我娶媳妇的事呢?
老婆子:快了,快啦!
老愚头:下一件大事,已经定下了!
小疙瘩:果真的?哎呀呀……今后我要努力奋斗!
老婆子:努力奋斗?那是应该的!奶奶听了这话,心里乐开怀哟!哈哈哈……
老愚头:小疙瘩!
小疙瘩:哎!爷爷要叮嘱我?
老愚头:嗯,叮嘱你一句话!
小疙瘩:讲吧,爷爷!
老愚头:人家恭维你抬举你,这有一样好处,就是鼓励你上进;但有一样坏处,就是易长自满之气,得意忘形,有不知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危险。
小疙瘩:好嘞!我不听他们的恭维话,不让他们抬举我,也就是了!
老愚头、老婆子:(彼此相顾而乐)这就好,这就好哟!好伢崽,有出息!有出息啊!哈哈哈……
        第十场
[包局长骑车上,拎着一份小礼品,悄悄地来到屋外,倾听屋里的欢声笑语,不由得兴发感慨。
包局长:听着屋里的欢声笑语,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既为这一家子感到高兴,也为自己办成这件大事,由衷地感到高兴,同时莫大地欣慰。就在昨天,我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听说大妈今天手术出院,我就急赶赶地骑车过来了。(指指礼品)拎着的这份礼品太简薄,不太像样,因为是我自己掏腰包的。
[他倾听屋里的欢声笑语。
[停顿。
包局长:掏心窝子说,市文物局组织专家小组对这座坟进行论证,其实意见不一,争论挺激烈的。大多数专家主张,确认夏瑜坟墓的证据并不充分,很可能存在墓碑造假的嫌疑。私下里,我找专家小组组长刘浩明教授进行沟通,讲了老愚头一家的贫困现状,以及急缺2万元给老伴治眼病的事实。我塞给他2000元,希望他高抬一下贵手,签字予以确认,他淡淡一笑道:“好吧,君子成人之美。”就点头同意了。这件事,我是这么考虑的:它是一座晚清时期的坟墓,遗骨经过科学仪器的检测,这不会出错儿;核查县志也确认,老愚头的曾祖父是夏瑜的学生之一。既然烈士陵园需要一座夏瑜坟墓来填充空位,恰巧就在这个时候,老愚头声称他家后院的这座坟是夏瑜的。就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边心甘情愿吧,这件荒唐事就这样办成了。看似挺荒唐的,其实也不荒唐,因为它荒唐得有道理,暗合中国人的某种……呃……怎么说来着?对对,暗合中国人的民族心理。图热闹呗,好面子呗,喜欢攀扯呗,诸如此类的。反正吧,这笔钱是国家的拨款,到年终总得花销出去,不管是以何种方式,只要花销掉就成。办成这件事,至少有一个理由让我相信自己办对了:大妈的眼病终于治好了!其他的,留待后人评说吧!
[停顿。
包局长:兴冲冲来到老愚头家门口,我蓦然想起上次造访他家时,他对我感慨过这么一句:“老话讲:‘人一走,茶就凉。’一张嘴皮子,翻来倒去讲。翻过来讲有道理,倒过去讲也有道理。”仔细想想,这话很深邃,浸透着哲理。这一次,我不愿意推门进屋,原因就在于:害怕这句话得到应验。应验这么句话,对于我这个曾经的政府官员,可是很折面子的哟!
[停顿。
包局长:蓦忽地,我想起《世说新语》的一则趣事,原文早就背得烂熟,是这样写的: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悠哉按:也可改为讲述其大意,由导演和演员灵活处理。)
包局长:此时此刻,我心生一念:发生在浙江的这则六朝趣事,正好充作我不愿推门进去的全部理由:“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嗯?怎么回事儿?味道不对呢!也许,这则轶事搁在这儿,并不是太恰当?也许吧……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可否更动一个字,改成“兴浓而返”呢?……容我仔细想想,推敲推敲,玩味玩味……“兴尽而返”?……“兴浓而返”?……“兴尽而返”?……“兴浓而返”?……
[包局长将那份礼品搁在门口的地上,骑上车子悄然离去。
        第十一场
[少顷,小疙瘩打开门,走出门外,蓦然发现地上的礼品。
小疙瘩:咦,一份礼品!(弯腰拎起,看了看四处无人,又手搭凉篷望望天)真叫怪事儿!莫非天上掉下来的?嗨,管他娘的!“赶紧多捞”,说得太对了!常言道:“择到篮里的就是菜”,能够捞到手,手里不空,就万事大吉!我呀,嘿嘿,拎进去送给奶奶,算是祝贺她出院的一份礼物吧!
[他拾起礼品兴冲冲进屋,就手将大门关上。
                第三幕
                第一场
[上海鲁迅公园内,鲁迅墓前。一棵法国梧桐树下,祥祥坐在一把长椅上,聚精会神地看书。
[林昭和吴有义从右侧上场,一边走着一边聊着。
林昭:打从进入北京城,住进中南海,他的思想渐渐就病态化,说白了,日渐腐臭。
吴有义:(点头)对,日渐腐臭!
林昭:由于长期研读二十四史,封建思想浸透了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他完成了由革命领袖向专制君主的转变,或者说,畸变。
吴有义:还是“畸变”的提法好!这一畸变,乃是中国文化的变态结果。势所必然!
林昭:对,变态结果!而且,势所必然!生命的所有天然的现象惨遭扼杀,扼杀者却是以一种宣称世界会更美好的抽象、空谈的理论的名义来进行这种扼杀的。事情的可怕,就在这儿啊!
吴有义:(点头)没错儿,就在这儿啊!
林昭:为了自己的利益、幸福,你也要守规则,讲信用,顾及他人的感受和利益。道德的出发点应在这里。这才是合乎人性的。因此,要求人们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其实是反人性的。嗤嗤,绝伦的大谬论!
吴有义:是呀,绝伦的大谬论!其实,像白求恩来中国支援抗战,只是个人道主义者,根本算不上共产主义精神,称他“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也是乱戴高帽子。
林昭:可不是?偏偏这种胡说八道就成为“毛思想”的组成部分,真叫滑天下之大稽了!关于公有制,洛克早就讲过:“财产不可公有,权力不可私有。”真叫鞭辟入里,说到命根子上了!我反正知道,我们年轻时相信的乌托邦不但不可能实现,而且是一种谬误。害怕破除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全民所有,反而落得个全民皆无,或者全民皆困;丢掉那个把人们头脑缚得死死的空空洞洞的全民所有,倒反而能够实实在在地比较迅速地使全民皆有,全民皆富。
吴有义:(点头)嗯,同意!所谓全民所有制,名义上搞的是社会主义,其实是搞空想社会主义,在中国乃至世界,根本就是行不通的!
林昭:搞得人民普遍过苦日子,搞得人民普遍没有基本的政治权利,搞得贪官恶吏横行,搞得环境污染山河破败,这样的狗屁主义一定是坏东西,不管它如何美化自己。
吴有义:(点头,慨叹)可痛也夫!可耻也夫!这等于“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走向人民的反面了!
林昭:上帝要灭一个人,首先使他疯狂。膏腴的神州疮痍遍地,危险征兆出现了!
吴有义:绝对是!如今神州晦暗,处处疮痍,我也是满怀痛愤,怨气直干云霄啊!可怕的是,大饥荒在蔓延……
林昭:啊,大饥荒!大饥荒在蔓延,肆意蔓延开了……我眼前总充塞着重叠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有新鬼,有游魂,有饿殍……他们有的大声叫唤,有的沉默不语,被牛头马面和带钩镰的无常驱赶着,无情地驱赶着,滚落到老大老大的地坑里,坑里的硫磺水沸沸地翻滚……这一切,使我不堪闻见。我看着,看着,禁不住滚下泪来……
吴有义:“境由心造”,你所闻见的固然是幻象,然而未尝不是神州大地的真实情形?嗟呼!悲惨兮!凄哀哉!
林昭:存在一个思维陷阱,坑害了全国人民!
吴有义:思维陷阱,的确存在着!坑害了全国人民!
林昭:为了使最高当局的指令不受干扰,就要清除噪音和杂音,实行舆论一律。如今这方面的管控,愈发地严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啦!究其实,知识不是来自经验,也不是来自理性,而是来自凝视他人的目光,倾听他人的呼吁,并立志为他人做些什么。
吴有义:(点头)深有同感!为他人做些什么!知识分子,就应该如此——这样一个时代里,尤其应该做事情!而且,要做就做大事情!
林昭:(赞同)对啊,太对了!要做就做大事情!黑格尔就说:“一个不曾把生命拿去拚了一场的人,诚然也可以被承认为一个人,但是他没有达到他之所以被承认的真理作为一个独立的自我意识。”依我看来,眼下就该“把生命拿去拚了一场”,是时候了!
吴有义:(点头)的确!“把生命拿去拚了一场”,是时候了!
林昭:要防止这些悲剧重演,我们就必须奋起改造中国文化!
吴有义:(情绪上来了,重重点头)根子!根子啊!中国文化出了毛病,应该奋起改造它!林昭,嗨,真有你的呢!你说到根子上啦!
林昭:对着鲁迅墓我庄严宣誓:我这回是豁出去了!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将携梦而行,勇往直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吴有义:(点头)好啊!好一句肝胆语!掷地有声!
林昭:听我说,有义!这叫祸国殃民!桀纣般的恶行啊!
吴有义:可不是?祸国殃民!桀纣般的恶行啊!
林昭:人相食,要上书的!
吴有义:可不是?人相食,要上书的!
林昭:批发的死亡摩肩接踵,叫人目不忍睹。这比历代的暴政还暴政,抹不掉的丑史啊!
吴有义:嗯,抹不掉的丑史!
林昭:意识形态的毒霾笼罩中国,全国形势乌烟瘴气!
吴有义:嗯,对对!毒霾笼罩中国!乌烟瘴气聚拢来,不住地翻滚着,一片片、一团团,重重叠叠!
林昭:“十月革命”以来半个地球的监禁、杀戮、阴谋、流放、政变、饥荒、战争、掳掠的苦难告诉我们:唯物主义是世界上最可怕、最无耻、最肆无忌惮、最不择手段的无赖信仰。如果这也叫信仰的话,就连最偏僻、最愚昧的乡村里,信仰一些牛鬼蛇神、邪魔歪道的老太太都比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做起事来更有操守,也更有底线。“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结果竟闹出这么孬的结果,真是天大的不幸啊!“眼睛和耳朵对人们是糟糕的见证,如果他们缺少能够理解他们语言的灵魂,”赫拉克利特说得太好了,遗憾的是愚昧大众的理解力太差了!一边是“太好了”,另一边是“太差了”,让历代贤哲仰发天问,真是欲哭无泪,叹叹!历史的闹钟时刻提醒我们:要警惕“党天下”,或者称“党独裁”,它会祸害中华民族!
吴有义:真是,天大的不幸啊!林昭,你目光如炬,最为原本地抓住了问题的实质!“党天下”,或称“党独裁”,确实祸害了中华民族!
林昭:由“天朝上国”走向了“党朝上国”,中国历史的一大倒退!
吴有义:对对,一大倒退!出现了“党朝上国”,无疑是倒退中的倒退!
林昭:早在1930年,老蒋就预言过:“唯物主义将使中国进入禽兽之域。”
吴有义:不幸的是,预言终究成为现实!
林昭:(沉痛地)不幸的是,预言终究成为现实!
吴有义:可怕的现实!现实的可怕!
林昭:“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是鲁迅在《野草》里说的,我以前一直读不懂,如今领悟到了骨子里……“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十字箴言,太重要太重要!惭愧的是,我觉醒得有些迟晚!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我已经沉默太久了,这是一种欠债似的内疚。我的魂灵深感疚痛,对不起人民的养育之恩!我疚疚得仰天欲哭啊!
吴有义:唉,惭愧啊!我也很内疚,辜负了人民的期望,枉为一个男子汉,英雄气概全无!
林昭: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吴有义:是是。要么爆发,要么灭亡,二者必居其一。
林昭:前不久,我去了广州的黄花岗,这是影响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当我走下台阶,抚摸着每块砖石,心头萦绕着一个问题。一百年前的那个晚上,中国最顶尖的知识份子用什么心态出发的?几百个人拿着短枪进攻十几万人的两广督署,不可能会成功的。人因有梦想而伟大!
吴有义:的确。人丢掉梦想,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块行尸走肉罢了。
林昭:在黄花岗,我孤自徘徊荒郊,顿足捶胸号啕,呜呜的野哭了一通。
吴有义:野哭?
林昭:是的,野哭!(沉吟着,念)
        呼吸艰难,连苍穹也爬满蠕虫,
      没有一颗星星发话出语。
    吴有义:(摇头闷叹)一代又一代,唉,饱受党国的“瞒和骗”!热血青年遭了殃,被蹂躏……
林昭:我徘徊,我野哭,既哀民生之多艰多难,又给我们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春风容易送少年,一棹烟波夜驶船”,茫茫黑夜里漫游,多少人撞破青春的额头!一代又一代善良的青年噢,不是生活在真实中,而是一直生活在谎言和欺骗的捆绑中,头脑箍了无形的铁箍,一道又一道,箍得紧紧的,箍得死死的。(念诗)“衷肠百结万恨生,强颜迎人笑不成。天地虽大无所哭,何处容我一放声?”啊啊!尘世彻底板结了,真是无望的透心寒啊!
吴有义:我们永逝的韶光……已经丢弃在古雅的燕园了……没错呀没错!值得你呜呜野哭!其实呢,你我都应该野哭!给一个悲哀的吊唁,聊作自暖和自慰吧!
林昭:我这才深切体味到,屈原行吟泽畔、仰发天问的浩淼悲怀。谁敢于直面人生的空虚,他就能创造出灿烂的人生。啊啊!一种怎样的悲怀,浩浩淼淼无涯无际啊!
吴有义:屈原离骚,仰发天问,何其优良的士之传统!何其沉痛的林昭野哭啊!
林昭:(轻叹一声,继而摇头,换一种口吻)野哭,其实没用的。在《新安吏》中,杜甫发出这样的泣吟:“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说实话,《新安吏》这首诗,以前我没读懂的。经历了这次坎壈,我才算真正读懂了!我透彻地读懂了啊……
吴有义:(低吟)“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林昭:但是,我们不该哭泣,不该沉默,而应该自由思想!自由思想,并且自由发声,才是我们应有的傲骨姿态!
吴有义:傲骨姿态?
林昭:对,傲骨姿态!我们必须拿出姿态来,傲骨地活着!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社会主义究竟是什么?
吴有义:这发的是新的“天问”了!
林昭:“新的天问”?对的,林昭的“天问”!(稍停,继续)社会主义究竟是什么?是专制主义的现代版?不,不对!绝不是的!应该追求民主!民主宪政!仅仅解决了人民生活问题,生活富裕了,并不是社会主义的全部目的,社会主义还应该使人民享受充分的民主。社会主义者必须十分珍惜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成果,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成果对社会主义有更为重要的意义——资产阶级民主是社会主义的起点。
吴有义:对,对!太好了!
林昭: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为了争取基本的民权,为了享有免于恐惧的自由,我们应该自由思想!抵抗专制!
吴有义:自由思想!抵抗专制!
林昭:佛说,我赤着脚来,就是要在地上留下足迹。时局烂成这个样子,我们再不能犹豫了,必须呐喊,唤醒民众!捍卫个人自由和独立人格,保障人和人性的全面发展!
吴有义:对,对,我赞同!必须呐喊,唤起民众!捍卫个人自由和独立人格,保障人和人性的全面发展!
林昭:眼下神州岌岌板荡,全国各地是大饥荒,连中央内部也出现分歧,顶撞起了至尊。有高官就肯定地称,这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其实还不是大实话。说穿了,这基本上是人祸,这个“人祸”就是“四个伟大”的瞎指挥。
吴有义:嗯,是人祸,绝对是!
林昭:就是乌托邦式的空想社会主义!
吴有义:对,乌托邦式的空想社会主义!
林昭:饿殍遍地,死掉多少人啊!统计都统计不过来了!
吴有义:是啊,饿死的人太多太多!
林昭:超过一场世界大战的死亡,绝对的!
吴有义:是是,犯罪啊!饿死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林昭:超过一场世界大战的死亡,绝对的!
吴有义:嗯,绝对的!
林昭:雨果有句名言:“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吴有义:人道主义!人道主义!你不该惨遭践踏,不该饱受诋毁啊!
林昭:就是,不该啊!我们是有血性的知识分子,时代精神的体现者,肩负着神圣的启蒙使命!先辈铸就的“北大精神”,时刻激励着我们!国家是我们的国家,人民是我们的人民,政府是我们的政府,我们不喊谁喊?我们不干谁干?尽管我们的肩膀还很柔嫩,尽管死亡对于我们来说,还显得过于沉重,但是,我们去了,因为我们不得不去,历史这样要求我们。
吴有义:嗯,精辟!
林昭:中国当代历史上所有冤假错案,都是革命异化的畸产儿,都证明人道主义如果不能驯服革命这匹烈马,革命的面目将会是怎样的狰狞!怎样的恐怖!
吴有义:革命面目的狰狞及其恐怖,已是暴露无遗了!
林昭:思想问题无论如何不能用组织手段解决。
吴有义:是,当局这么蛮干,搞得万马齐喑,其实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
林昭:绝对是,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啊啊,多苦多难的中华大地!在这疮痍满神州的贫乏时期,我们应该“不默而生”,果敢地奋身挺出,屹立在时代浪潮的前头,体现中国知识分子对民族命运的担当意识。
吴有义:“不默而生”,说得好!太对了!这份沉甸甸、厚重重的担当意识,我们知识分子应该有的。知识分子是时代精英,我们不担当谁来担当?
林昭:众人之诺诺,不如一人之谔谔。
吴有义:那是,铁骨铮铮作铜声,为的是唤醒!唤醒!唤醒!
林昭:唤醒就是启蒙,这个时刻到来了!
吴有义:是呀,这个时刻到来了!
林昭:我们要做沉入河底的石头,在邪恶浪潮面前拒绝移动半步!
吴有义:在邪恶浪潮面前,我们要做沉入河底的石头,拒绝移动半步!
林昭:这是引给中国人民的一场地狱之火,是为中国人民摆上一席人肉大餐。如果说社会主义就是这样残忍无比的模式,那么我宁做反革命,宁做反社会主义分子,不做专制独断、一味希望个人迷信的毛的顺民!
吴有义:(双手相互一击)嗨!说得太棒了!
林昭:(激动地握住他手)谢谢你,有义!得到你的认同,我心里真的很高兴!鲁迅教导我们:“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也就是说,把“逃路”当作“正路”。
吴有义:是是。瞒和骗造出的逃路,有各种各样,譬如:逃往山林、长醉不醒、装疯卖傻、不才之才,等等。
林昭:鲁迅一言以蔽之——“终于是奴才。”
吴有义:没错没错!“终于是奴才”!
林昭:落在我们肩上的使命,就是发出新呐喊!
吴有义:新呐喊?
林昭:对,新呐喊!唤醒人民的自主意识,清除他们心灵的毒霾。知识是可贵的,道德是可贵的,文化也是可贵的。这些都是人民艰苦奋斗、用血汗换来的成绩,切不可算在名利熏心的“英雄豪杰”们的账上。所谓的“英雄豪杰”,都是些草菅人命的刽子手而已!
吴有义:对头,我认同!“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既然人民群众创造历史,人民的自主意识就必须唤醒!他们心灵的毒霾也必须清除!
林昭:咱们通力合作,把这小小的事业扩大起来!
吴有义:好的,通力合作!虽说是小小的事业,却也有光明的前景!
林昭:有的,一定会有!新呐喊,新呐喊!在我们的呼唤声中,你快快怒吼吧!快快出膛吧!
吴有义:快快怒吼吧!快快出膛吧!
林昭:中华民族的自由啊,当我们腐烂的时候,正是你开花的季节!
吴有义:自由哟自由,你快快到来吧!
[林昭和吴有义登上一个坡上的亭子。
林昭:“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杜甫《登楼》的诗句,写得多么好啊!
吴有义:是的,“万方多难此登临”,写得妙极了!不愧千古绝唱!
林昭:历史凝固了,此情此景复现眼前!唉,局势如此不堪,生灵遭受涂炭,不能等,等不及!真的真的,该我们动手干了!向上攀登或期望过高的集团和僵硬不灵活的制度的坚硬碰撞,是绝好的制造革命的原材料。我们不是干革命的力量,但是也可以有所作为。
吴有义:(跃跃欲试)我赞成!举双手赞成!就该有所作为!动手干一场吧!林昭,我听你的吩咐!快说吧,该怎么干?
林昭:要干大事,必须团结一批为民请命、敢于献身的勇士。
吴有义:那是当然的!现如今,缩头乌龟多,缺的是血性青年。
林昭:(摇头)不,并不缺。关键在于,如何去发现他们。
吴有义:经常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林昭:(点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常言道:“千古难觅是知音。”
吴有义:知音难啊……你我身份特殊……这个你可清楚?
林昭:(点头)你我身份特殊,不宜出头露脸,我明白的。专制政权最惧怕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千方百计往死里整治,批量地迫害我们。但是,我们要听从命运的嘹亮呼唤,于无声处偏触雷。
吴有义:(略显吃惊)“于无声处……偏触雷”?
林昭:对,“偏触雷”!要有这股子干劲,勇挑重担才好!知识分子应该担当。这,就是一种担当!
吴有义:(感慨)近百年的颠簸坎坷……唉,中国政治的民主转型,太艰难了……
林昭:的确,太艰难!但是,哪怕再艰再难,任凭上刀山下火海,也吓不倒我们!要不惜性命,跟他们抗争到底啊!有人讲:“党就是妈妈,妈妈打错了孩子,孩子是不会也不应该记仇的!”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拿自己热脸去贴人家的凉屁股。丢掉妄想,干起来吧!扯开咱们的喉咙,释放久憋的新呐喊吧!人民期待新的“摩罗之音”,渴盼听到“轰隆”的一声震天雷啊!
吴有义:(显出激动,握起拳,点点头)嗨!说得好!
林昭:为了打破蒙昧主义和专制主义的禁锢,必须有人勇担道义,“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吴有义:也就是说……
林昭:也就是说,时代精神要求我们知识分子挺身而出,而不是当缩头乌龟!
吴有义:(捏紧拳头,点一点首)好吧,豁出去了!我愿挺身而出!
林昭:好极了!昨天的梦在今天重聚,为历史抒写永恒的诗句,咱们干起来吧!
吴有义:(有力地一挥拳)对!干起来!
林昭:为了凝聚起人心,必须起一个政治团体!一个民间的政治团体!
吴有义:(点头)对对!是这道理!
林昭:我考虑,这个团体叫“中国自由青年战斗同盟”。
吴有义:“中国自由青年战斗同盟”,名字虽然长了些,但是含义明确,就用它吧!
林昭:再把团体刊物办起来,社会影响渐渐就有了。在言论不自由的国度里,“写罢低眉无处发”,终究是一种悲哀。当局极力封锁?必然的。但是,我们不怕!(看了看双手)我们手头有真理,真正的力量在这儿!强权吓不倒我们,也拦不住我们!
吴有义:是的,吓不倒,也拦不住!
林昭:封锁吧!封锁十年八年,中国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吴有义:是的,封锁十年八年,中国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林昭:关键是现在、现在!现在,就在当下,我们怎么办?
吴有义:你说怎么办?
林昭:发起民间团体“中国自由青年战斗同盟”,办好启蒙刊物《星火》,发起新呐喊运动,就是我们的不二选择。我们要团结起来,(捏拳)捏成一个有力的拳,然后伺机打出去。
吴有义:(捏拳)捏成一个有力的拳,然后伺机打出去。这很好。
林昭:一开始,影响是微小的。很微小很微小。但是,要在中国实现一个和平、民主、自由的社会主义社会,端赖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古人云:“天涯何处无芳草?”有着共同理想、勤于思考、关注民族命运的青年遍处都有,他们好似一颗颗散珠子,我们若将他们召集起来,犹如将小串珠串在一起,戏就有得好唱了。应该通过不懈的努力,使这场运动的影响逐渐扩大,让更多的知识分子参与进来,成为一头又一头东方醒狮。
吴有义:(点头)是的,东方醒狮!恍惚中我看见:一头又一头醒狮,成群结队走上街头,忾忾地齐发怒吼。很好很好,我完全同意!怒吼吧,公民们!
林昭:怒吼吧,公民们!
吴有义:但是,问题在于……
林昭:有什么问题?
吴有义:问题是……呃……外界风声这么紧,人人岌岌自危,到了生存难保的可怜境地。党国的权谋心术至阴至暗,诡诈难测,对于人心的败坏程度,与孔儒礼教不相上下。国人如此愚昧无知,一个个都是阿Q,就构成一个“阿Q国”。在这个“阿Q国”里,人民普遍很愚昧,知识分子——而且是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仅仅是“一小撮”。你我纵有泼天的豪情,纵有弥天的壮志,又能成就什么大事?人生如梦,这是苏轼的哲言。唉,可真是,人生恍若一梦啊!局势如此严峻,严峻到峥嵘、峥嵘到崩塌的情形下,光靠我们几个来捍卫私权,发起“中国自由青年战斗同盟”……(摇头)唉,难啊难……俗话讲,“事非经过不知难”……林昭,你既是过来人,全然晓得的……现如今,你我的身份……
林昭:(点头)明白,我心里有数。难,这肯定的。你我成了右派分子,被当局列入专政对象,一举一动不自由,你我的精神角落,唉,处于监控之下!
吴有义:(沉痛地)一举一动不自由,精神的角角落落受到监控!叫人不能不悲催,不能不扼腕!
林昭:“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吴有义:唉,内伤啊!惨痛的内伤!
林昭:但是,咱们可以变不利为有利,化被动为主动!
吴有义:问题是,怎么变?怎么化?
林昭:(沉思)是呀,这是个问题……
[不远处,晃过一对老大妈的身影,她们臂戴红色的袖标。
林昭:(警觉地瞥她们一眼)居委会老大妈……她们警惕的眼睛时刻紧盯着我们,如同苍蝇紧盯着一块鲜肉。
吴有义:如同苍蝇紧盯着一块鲜肉,这个比喻新鲜!林昭,你真棒呀!太有才了!
林昭:别赞,别赞。这时候赞我太有才,毫无意义的,一钱不值。罢了,撇开不提!我承认,我们不得自由畅快地呼吸,再想起一个民间团体,真叫难啊!
吴有义:可不是?唉,不只是难,而是难上加难……
林昭:(一手按住他肩膀)听我说,有义!“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是不是?
吴有义:是的,显一显英雄本色,挑战那崎岖峥嵘,不在别时,恰在此刻!“重压下的优雅”,海明威讲过的。
林昭:对对,“重压下的优雅”!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挺身奋起,为万民发出呐喊,为正义作个见证,难道不是吗?
吴有义:是的,毫无疑问!电话里听到你一声招呼,我吴有义二话不说,立即赶来赴约了!
林昭:活要活得有尊严,死要死得有价值!
吴有义:活要活得有尊严,死要死得有价值!
林昭:谢谢你,有义!你的支持,特地赶来赴约,对于我很重要!重要之极!真的真的,太感谢了!
吴有义:别客气,应该的嘛!咱俩不仅是校友,而且关系很不一般!在燕园的岁月里,咱俩就很谈得来,可以说志同道合。
林昭:(点头)“志同道合”!是呀……志同道合……这四个字,说说挺容易的,做起来可真难啊!
吴有义:(提醒一句)想当年,我对你情意缠绵,给你写过好多封情书呢。献给你的情诗归拢起来,也是厚厚一大摞,反正吧,不比丁世光的更少。
林昭:(凝神回想)是的。比起丁世光,你写得更多些,也更勤些……回想当年,你、丁世光、张元勋,三个男生追求过我,都想赢得我的芳心。还记得么?
吴有义:记得什么?
林昭:你和丁世光,两人之间开展过一场有趣的爱情竞争。
吴有义:我和他之间?搞过一场有趣的爱情竞争?……没错没错!有的有的,有这回事情!可是,这有趣么?
林昭:蛮有趣的呀!我觉得。
吴有义:(微露尴尬)呃……你说有趣……那就有趣吧。
林昭:(感慨)时光啊时光!记得1956年5月,我们几个一同参加北京市高校团干部会,胡耀邦书记发表重要讲话……
吴有义:(点头)记得,我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啊!
林昭:胡耀邦书记这样说:“大学是国家培养人才的地方,是研究学术、传播知识的场所,应该是思想最活跃的地方。在这个场所里就可以大胆讲话,大胆思考,大胆怀疑,大胆询问,大胆争论。”
吴有义:大胆思考,大胆怀疑,大胆询问,大胆争论……
林昭:这四个“大胆”,振奋了全场的学生干部,一时间掌声四起,经久不息……(感慨)时光啊时光!
吴有义:(跟了一句)时光啊时光!
林昭:时光可以雕刻吗?倘若可以雕刻,该用什么材料来雕刻呢?是用我们自己起伏有致、跌跌宕宕的人生经历吗?
吴有义:雕刻时光的材料,应当是很多吧。起伏有致、跌跌宕宕的人生经历,也算其中的一类。
林昭:(点头)嗯,也算是……还有呢,更加有趣的是:你们俩将这场爱情竞争公开化,一封封情书流传于班级男生之间,由他们来估衡其质量高下。
吴有义:(这才高兴起来)哈哈哈……是是是。那时候,那时候呀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想法蛮傻气、蛮傻气的。
林昭:傻气么?我并不觉得呀!年轻人嘛,谁不带点儿傻气?那是纯真的青春气息啊……
吴有义:(又微露尴尬)是啊,我承认。那是——纯真的青春气息。
林昭:可是我呢,很遗憾,心是别有所属。当时我看上了物理系的才子谭天荣,他对我也是一片情深,意气高笃。洛克那句名言,“财产不可公有,权力不可私有”,就是他从某本书里读到,然后告诉我的。回想燕园岁月……激情超迈的大学年代啊……恍若一个青春的白日梦。
吴有义:一个青春的白日梦?是的,一个白日梦,由青春支架着。
林昭:痛苦在身体里翻滚,似乎只要割开一个口子,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是的,是的,只要割开一个口子……
吴有义:(接一口)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林昭:血红血红的记忆……
吴有义:血红血红的记忆!
林昭:流的都是血啊……
吴有义:是啊,流的都是血……
林昭:已经很清楚了!共产主义本身就是泼天的空想,被“四个伟大”领导的赤白党歪曲理解,施加暴力地利用了。它的阶级斗争、专政等都有暴力倾向,是反人类文明的。他的公有制或共产主义更是向壁虚构,只能通向现代奴役之路。垄断一切生产生活资料再剥夺个人私产,公权就可为所欲为,广大人民既无法发声,更无法反抗。
吴有义:(点头)嗯……恐怕只能这样理解了……
林昭:反人类文明,这就背叛了人民,也失去了党魂。
吴有义:是,是。背叛了人民,也失去了党魂。
林昭:祸国殃民越深,万岁呼声越高。人民愚昧至此地步,试问:这还是鲁迅的祖国吗?还能叫作共和国吗?
吴有义:是啊,是啊!全然不对头,黑白颠倒了!
林昭:如果哪个国家的领袖伟大得成了神,那个国家一定成了人间地狱!
吴有义:(击掌)对,太对啦!无可置疑的!
林昭:我们急缺的是理论家,站出来进行理论批判,启蒙受蔽、被骗的中国人民!
吴有义:是啊,急缺!急缺启蒙者,鲁迅式的斗士……
林昭:知识分子的良心要求我们——必须果敢地挺身而出!
吴有义:是,是,理该如此。(拿话岔开)哦,对了。丁世光、张元勋眼下处境很不妙。据说,丁世光判了重刑,发配到夹边沟劳改农场了;张元勋也判了刑,押送回湖南老家。他们处境糟糕,比我们的坏了许多。
林昭:(脸色一阴)是这样……谭天荣呢?
吴有义:他么,我不熟悉。下落不明。
林昭:(沉思地)下落不明……
吴有义:(丧气地)唉,好比做了一场白日梦!
林昭:是的,是的,悠悠一个白日梦……有人说:“除了故乡就是母校。”这话耐人寻味!可以这么说,北大塑造了我,也锻炼了我。至今我对北大,仍是眷眷地心怀缱绻。燕园啊燕园,多想回去看看你!你的垂柳,你的迎春,你的紫藤,你的槐花,你的千叶桃与黄刺玫。它们听见过我们无邪的欢笑;听见过我们豪情的歌唱;听见过我们战斗的誓言;也听见过我们激越的诗章!
吴有义:还有未名湖……
林昭:对,还有未名湖!未名湖呵,你的名字唤起我多少低徊不尽的联想!每时每刻,未名湖水在心头涟漪着,滟漾着。未名湖,未名湖,我们的未名湖呵,作为北大校景的中心组成部分我是如此地熟悉着你,任时间与空间遥相间隔,我只要略一凝神,你的形象便分明在目:别具风姿的小塔,玲珑的石桥、岛亭,垂柳掩映的土山,诗意盎然的花神庙……唉,可惜一场运动过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美好的诗意日子,唉,说没了就没了!
吴有义:(丧气地)美好的诗意日子,唉,说没了就没了!
林昭:罢了,罢了,一切都是转瞬即逝!
吴有义:一切都是转瞬即逝!
林昭:既是转瞬即逝,念叨它又有何益?风花雪月的往事,暂且搁放一边吧!
吴有义:好的,搁放一边。局势如此严峻,确实不宜风花雪月。
林昭:罢了,过眼烟云,“笑窝里贮着泪珠儿”的勾当!
吴有义:是的,过眼烟云。实际上,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换言之:“笑窝里贮着泪珠儿”,世间哪样不是这样?
林昭:既是过眼烟云,心心念念又有何益?
吴有义:毫无益处啊……
林昭:丢开吧,就像丢开一个嚼过的馍。
吴有义:寡滋寡味的!
林昭:别人嚼过的馍,当然寡滋寡味。
吴有义:是,没个嚼头。
林昭:当今中国社会的特点,有人用“五无”来概括:无知、无识、无畏、无耻、无赖。依你看来,当今圣上属于哪一“无”呢?
吴有义:哪一“无”么……呃……既然他自称“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应该属于无畏兼无赖吧?
林昭:然也!再加个“无耻”,怎么样?
吴有义:嗯,该加上!
林昭:虽然我国人民过得没有尊严,但也需要被有尊严地对待。
吴有义:最让我痛肝疾首的是,知识分子的尊严横遭践踏!
林昭:是啊,我也痛肝疾首!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专制不除,国运不昌。在人民主权被背弃许多年后,越来越多的中国普通男女,经过他们自身艰难的历程,逐步凝聚起坚定的信念:人民必须收回自己的政权!
吴有义:(双拳互击,兴奋地)说得太棒了!
林昭:党派专制和个人独裁,已经严重腐蚀了我们民族的精神,恐惧和欺骗支配下的人们,在怀疑和谄媚的浸染下,变得萎靡和腐朽。严重的人权践踏行为不仅破坏社会稳定,还可引发激烈的群体冲突。
吴有义:从而加剧社会的不稳定,导致神州板荡。
林昭:(点头)对,是这样!(稍停)提起一事,唉,我很伤心!
吴有义:一事?
林昭:有义,跟你透个实情吧:我本来约好六七位朋友的,他们口头上都答应,可是结果呢?他们一个个……唉,罢了!不说了!对他们可能失约,我已经估料到了。由于有了心理准备,因而并不构成多大打击。
吴有义:就是,不必难过!人各有志,何必勉强呢?
林昭:是呀,勉强不得!这件事性命攸关,谁也勉强不来的。唉,可哀!对国家社会,真正有诚意、有愿心的英才,真是太少太少了!
吴有义:是啊,太少太少了!
林昭:掏心窝子说,由于他们爽约,我对你心存感激!倘若你吴有义也不来,我真是孤立无援,更难成事了!
吴有义:(胸脯一挺)我是必来的!我以为,重要的是干,成败倒在其次。
林昭:很对!重要的是干,成败是次要的!(举臂握拳)那么,让我们信守青春的誓言吧!我有理由坚信:我们用生命写成的誓言,必将晴朗共和国的天空!耿耿良知耀日月,铮铮风骨擎苍天!
吴有义:(刚想举臂握拳,忽而改变主意,只是将鼻梁上的眼镜抬了抬)唉,只恨呀……我是个文弱书生,力量实在太渺小……
林昭:太渺小?(放下手臂,摇摇头)不,不!有义,别这么说!至少我不这么认为!中国文人,自古讲究骨气的,有道是:“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放言无惮,铁骨铮铮,多么难能可贵啊!有一种经世济民的人文情怀,更有一种急切布道的启蒙冲动,这就是知识分子,这才是知识分子。即便杀光报晓的公鸡,天还是要亮的,民主潮流是大势,终究不可阻挡。遗忘是对历史的不忠,宽恕是对逝者的不义。作为有知有识的先觉者,就应该有这种担当意识,应该有这种担当精神,应该有这种担当骨气,应该有这种担当胆量,应该有这种担当魄力。“子魂魄兮为鬼雄”,所歌颂的应该是我们——中国知识分子!我们无须惧怕,真的,豁出去吧,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傲岸地活着,应该有一副铁肩:“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吴有义:(兴致又回来了,鼓掌)说的是,很精辟!林昭,你说得真好!
林昭:过去说马克思主义既是科学,又是信仰。静心细想一想,你就不难发现:这话不通,很荒唐的!信仰应当是坚定的,而科学必须扬弃,这两方面怎么能统一在一个主体上?
吴有义:(叹息)搞政治,很难啊!
林昭:搞政治难么?依我看来,并不难的。政治不一定需要英雄,政治就是需要平凡的力量。(稍停)哦,对了!刚才你提到渺小。关于渺小,狄金森有首诗讲得好。她怎么说来着?(凝神忖想,缓缓背诵)
    真的,我重申,没有什么是渺小的!
    夏日里蜜蜂兜着百合花嗡鸣,
    竟发现与旋转的星星遥相呼应;
    你脚下的小块卵石,其实自成一宇宙。
吴有义:“没有什么是渺小的”,说得真棒!太好太好了!
林昭:有义,你听我说!正因为抱着这种信念,我才让你冒风险,担道义,拉你出来做件大事——一件名垂青史的大事。
吴有义:是的,一件大事。凭着这件大事,你我名垂青史。
林昭:舍出这颗头颅,留取丹心照汗青!
吴有义:是的,舍出这颗头颅,留取丹心照汗青。
林昭:据我想来,即使对于渺小的人,伟大也并非不可向往,你说是不是?
吴有义:(昂然挺胸)那当然!为正义而献身,我心里有准备,早就渴望着呢!进军哟,决心!把自己化为行动吧!不顾一切地投入行动吧!
林昭:(喝彩)很好,蛮好啊!“立名者,行之极也”,不愧慷慨义士!虽然我们手无寸铁,但是我们具有内在的精神力量,这是不可摧毁的啊!“你尽可打败我,但是摧毁不了我”,海明威的名言。
吴有义:嗯,我坚信!海明威就做到了,他铁骨铮铮,真是个硬汉!
林昭:海明威做到的,我们同样也能做到!
吴有义:那是,那是,也能做到。
林昭:(爽笑)哈哈……很高兴,很高兴!有义,咱俩谈得拢,我高兴极了啊!(致谢)有义,你能赴约我很欣慰,再次感谢你!
吴有义:谢什么?你我并不是为个人谋私利,还不是为了中华民族的自由?为了这个奋斗目标,我甘愿血沃中华!
林昭:说得好!为了中华民族的自由,我们甘愿血沃中华!(吟诵鲁迅《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吴有义:(配合着吟诵后两句):“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林昭,你朗诵得真好!我聆听着,浑身劲鼓鼓的,热血沸沸腾腾啊!
林昭:嗯,我也是!“不自由,毋宁死!”为了道义作根本上的斗争!
吴有义:“不自由,毋宁死!”为了道义作根本上的斗争!
林昭:豁出去了!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我必须做个女哈姆雷特,担当起扭转乾坤的时代重任,尽管我的力量微薄,但是,我挺身而出,毅然决然!“书生别有豪情在,殉身宁作自由魂!”
吴有义:(喝彩)好好,掷地有声!我不得不说,“红色的罗莎”后继有人了!
林昭:当然,当然,我明白:在梦想中能飞多高和在现实中能走多远,这是两码事情。
吴有义:两码事情,绝对是。
林昭:(握紧一拳)越是清醒到这一点,就越催人凝聚起意志,努力奋斗啊!
吴有义:对,努力奋斗!林昭,做革命事业的一只鹰吧!像罗莎·卢森堡说的:“惟有革命是辉煌灿烂的,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
林昭:迎接一场新的革命!迎接新的革命斗争!为了自由,为了民主,为了宪政,咱们携手干吧!吟着鲁迅的诗作,怀想罗莎的革命精神,我就浑身盎然着干劲啊!真是的,有你说的这种感觉——热血沸沸滚滚的!
吴有义:青春的血啊,总是滚热滚热的!
林昭:不过,这是一次新的革命——革所谓“革命”的命!
吴有义:对对!也是掘他们的坟墓!
林昭:古语有之:“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此时此刻,我感受到命运在呼唤我的姓名:“林昭!林昭!快快奋起啊!让你的青春燎原起来吧!”耳畔有个声音呐喊着:“行动啊行动!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吴有义:也许是鲁迅的魂灵?
林昭:(稳重地点首)也许吧……呀,对了!我有个惊人的发现!
吴有义:惊人的发现?
林昭:是呀,惊人的发现!
吴有义:说吧,说吧!
林昭:喏,你看呀:我们选定的约会地点,恰好就在鲁迅公园,而且是在鲁迅墓前。这是无意的巧合。可是,这是多么意味深长的巧合啊!
吴有义:(领会其意)就仿佛……就仿佛我们来到这里,和鲁迅有个约会?
林昭: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和鲁迅有个约会!
吴有义:和鲁迅有个约会……一个跨越时间的约会!多么美好的约会啊!
林昭:(握他双手)但愿,你我永远记住这份美好!
吴有义:(握她双手)但愿,但愿!
林昭:铭记这一刻,咱们互勉吧!(吟《悲愤诗》)
    埋骨何须定北邙,铭幽宁教笔低昂。
    平生磊落瑰奇气,化作清风意更长!
吴有义:(鼓掌夸赞)好一首言志诗,有秋瑾绝笔的风范!你浑身的“磊落瑰奇气”,于此展露无遗了!
林昭:(淡笑)过奖了!古代君子守道以立名,修身以俟时,不以穷变节,不以贱易志,值得我们学习啊!你方才提到的秋瑾女士,就是一个好榜样!
吴有义:是是,值得学习!
林昭:(感慨地)一个现代国家的领导人拥有古代帝王一样的特权,最好办法就是不择手段地把自己变成“伟大领袖”。中国出现了一个伟大领袖,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反倒意味着老百姓倒了大霉了!
吴有义:是啊,老百姓倒了大霉喽!一旦成为伟大领袖,他就至死不需要交出权力。他的话就是真理,像圣旨一样,所有人都得对他忠心不二。他看谁不服气,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让你下地狱。
林昭:究其实,“伟大领袖”就是现代帝王的代名词!
吴有义:“代名词”,太对了!
[停顿。
[彼此睼看片刻,随后一前一后步下亭子。
林昭:(且走且谈)你回去后,加紧联络其他朋友吧!
吴有义:(且走且谈)嗯,好的!
林昭:然后找个日子,到我家里来开会!
吴有义:好的,一定办到!那么你呢?
林昭:我尽快拟出《中国自由青年战斗同盟》的章程。
吴有义:(点头)嗯,当务之急!
林昭:再有,《致党中央的十四万言书》草稿拟好了,还要修改润色一下。再就是我们团体的纲领和章程,我争取尽快拿出来。
吴有义:别的设想呢?
林昭:将来么?嗯……(忖想一下)我考虑推动“民间维权”、“家庭宗教”、“公民教育”、“公民不合作运动”,“民主宪政”……想法很多,一步步来吧!
吴有义:(点头)对,一步步来!林昭,忙你的吧!
林昭:各忙各的!
吴有义:哦,对了,这团体该有名字的。你觉得,起名字什么好呢?
林昭:(刹住脚,凝神沉思)鲁迅先生以“呐喊”起家,依我之见,就叫“新呐喊”吧!
吴有义:(立定凝思)很好,就叫“新呐喊”!
林昭:那就说定了?
吴有义:嗯,说定了!
林昭:意志要坚决,步骤要稳妥。
吴有义:是,我明白。意志要坚决,步骤要稳妥。
林昭:这是个极权统治的警察国家。干事业的同时,你千万要注意安全!请保护好自己!
吴有义:这个,我明白!很明白!(望了望天色)唷,天阴了!
林昭:(也望望天色,沉思地)是呀,天阴了……
吴有义:起风了!
林昭:(沉思地)是呀,起风了……阴晴不定,风向难测,就像这政治形势……
吴有义:(抬腕看表)哦,时间不早,我该走了!
林昭:好的。(与他握手)那么,再见吧!
吴有义:再见!
[他走到舞台一角,忽然幕后窜出两名便衣,一把扭住他的胳膊。他吓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被他俩拎小鸡似的架起,疾步匆匆地下场。
               第二场
[林昭缓步徘徊,忽然瞧见不远处椅子上的读书男孩,认出了他。
林昭:祥祥!
祥祥:昭姐姐!(站起来招呼,给她让座)请坐吧!
林昭:(落座)祥祥,你怎么在这儿?
祥祥:今天我家有几个客人。读书怕干扰,于是放学后,我就来到这儿。
林昭:(笑)嚯,机灵鬼!你倒会找地方,到这儿来读书!嗯,这儿是僻静,读书真的挺好的!
祥祥:我挺喜欢这儿,经常来的。
林昭:哦,是么?
祥祥:嗯。家里不太安静,我喜欢这儿。
林昭:读的什么书?(接过递来的书)《鲁迅杂文选》,唷,好书呀!怎么样,读得懂么?
祥祥:读了两遍,似懂非懂吧。
林昭:好书未必一下读懂,得反复研读才行呢。
祥祥:(见她衣兜露出书的一角)昭姐姐!您在读什么书呀?(林昭拿出书递给他,他念)《各国民权运动史》,写的怎么样?什么叫“民权”呀?
林昭:这个……大人读的书,几句话讲不清楚。以后我再给你讲,好吗?
祥祥:(点头)嗯。对了,昭姐姐!你怎么有闲到这儿来?
林昭:(有些迟疑)我么……呃……来这儿……赴个约会!
祥祥:赴个约会?
林昭:对,赴个约会。
祥祥:昭姐姐,你交男朋友了?
林昭:(有些难为情)不,不是。你想,我给打成右派分子,正接受弄堂居委会的监督改造。以我这种贱民身份,谁能看得上我呢?因此,我没有男朋友,这辈子也不打算结婚。
祥祥:昭姐姐!我妈妈夸你是北大才女,赞扬得了不得。
林昭:(有些惊奇)真的么?你母亲朱太太,她竟会夸奖我?
祥祥:真的,绝不骗你!她还鼓励我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考北大呢!
林昭:那并不是件好事,听我的话!你看我,跌跌撞撞出了燕园,结果怎么样呢?(苦涩地笑)落得这么个下场!落汤鸡一只!
祥祥:可我还是愿意考北大,只怕我才华不足,考不取呢。
林昭:真想考的话,也不太困难,好好努力吧!凭你这么用功读鲁迅作品,我坚信:你一定能考取!
祥祥:谢谢鼓励!
林昭:应该的。说起来,你是我的学生呢!我给你当过家教,教你学会了古诗。
祥祥:(笑)是的是的,谢谢昭姐姐!
林昭:同住一个弄堂,邻居之间,互相帮助应该的,你用不着太客气。
祥祥:对了,昭姐姐!你说来这儿赴约,究竟跟谁约会呀?这么好半天,人家为何还没出现?
林昭:这个嘛……(灵机一动,指着鲁迅墓)其实,我是会他来的。
祥祥:鲁迅?
林昭:是的。就在今天,我和鲁迅有个约会!
祥祥:(惊奇,又带疑惑)昭姐姐!你,和鲁迅……有个约会?
林昭:很奇怪,是吧?
祥祥:(点头)嗯,搞糊涂了……
林昭:(扑哧一笑)姐姐呀,跟你开玩笑呢!其实,上午我到附近教堂做了个礼拜。
祥祥:(疑惑)做礼拜?
林昭:是呀,做礼拜!(淡笑着解释)我曾经在美国传教士的带领下,受过洗,进了教的。
祥祥:(惊讶)您受过洗,进了教?
林昭:对呀!
祥祥:哦,是这样啊……(疑惑)可是,眼下形势很紧张,许多教堂受到冲击,您竟然还去做礼拜?
林昭:我觉得,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做礼拜,好有个坚强的精神支柱……确实,这触犯了政治禁忌,难免的。对于我来说,没有信仰就没有健全的精神生活,而信仰只有在教堂里才能获得。
祥祥:(惊讶地)可是,老师告诉我们:应当坚信辩证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持的是无神论啊!
林昭:(喃喃独白)辩证唯物主义……无神论……历史虚无主义……哦,这个话题挺复杂的,一时间姐姐跟你讲不清楚。
祥祥:的确。这话题太大,也很复杂。
林昭:“我总觉得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你知道谁讲的么?
祥祥:鲁迅讲的,我刚刚读到!昭姐姐对鲁迅作品很熟悉,出口成诵呀!
林昭:这并不难。熟读,领会,慢慢就记下了。
祥祥:嗯。昭姐姐,跟我讲讲鲁迅杂文,行么?
林昭:这个……一时间讲不清楚呢。咱们改聊别的,好吗?
祥祥:(点头)嗯。
林昭:从教堂出来,我到虹光照相馆照了张相,顺脚就走进这公园,来慰望一下鲁迅先生。
祥祥:哦……是这样。
林昭:我呀,好久没来慰望鲁迅先生了!趁着今日方便,我心想:也该来看望一遭了!(注目着鲁迅像)祥祥,你瞧鲁迅先生——多么寂寞啊!
祥祥:鲁迅先生……他很寂寞?依我看,书店里很多人买他的著作,都在领会他的深刻思想。既然读者这么多——连我也在内——他怎么还感到寂寞呢?
林昭:(缓缓摇头)祥祥,你太年轻,还不懂啊!鲁迅心里寂寞得很!他的书虽然没有遭禁,可是最该禁的,首先就是鲁迅著作!为什么?因为它们是思想罪的渊薮!
祥祥:思想罪的渊薮?
林昭:是呀,思想罪的渊薮!譬如说我吧:我就是读了鲁迅先生的著作,才学会“睁了眼看”啊!
祥祥:“睁了眼看”?看什么呀?
林昭:看中国文化的劣根性,看政治风云变幻,看世间人情冷暖……鲁迅先生曾经说:“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祥祥:这是他在《热风》里讲的,我刚刚读到这篇。
林昭:是呀,他讲得多么好、多么好啊……否则的话,中国始终就是个“奴才国”,眼见的是麻木的国民,漫无边际的奴才,那情形多么危险啊!“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记得这句话么?
祥祥:(扑哧一笑,点头)记得。《药》里的一句。
林昭:“学而不思则罔”,你风华正茂,好好努力吧!
祥祥:(思忖着)奴才国……麻木的国民……漫无边际的奴才……
林昭:你呀太年轻,眼睛还没真正打开呢!
祥祥:但是,我……
林昭:(缓缓摇头)祥祥,别多问。成人世界太复杂,你的朋友很可能是你隐蔽的敌人,这是你不明白的。
祥祥:(困惑地)你的朋友很可能……是你隐蔽的敌人?
林昭:是的,很可能。他又说:“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祥祥:(思忖着)有缺点的战士……完美的苍蝇……
林昭:(改换口气)哦,今天姐姐忙,没功夫跟你详谈。(替他把帽子戴上)起风了,时间也不早,你该回家去了。
祥祥:(点头,收拾东西)嗯。昭姐姐,你不回家吗?
林昭:我么?我再坐一会儿,舍不得离去。说不定,这一次,就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来这儿了。
祥祥:(费解地)最后一次来这儿?
林昭:是呀,是呀。这个,很有可能的……(转向自语似的喃喃着)“伏清白以死直”,对于这件事情,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是的,嗅到一点儿气息,隐隐约约。生活是个深渊,现在你还没走进它。等你将来长大了,阅历深些,再深些,更深些,自然也就明白了,“凝眸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眸”,事情就是这样……笃笃的是这样……
[背景处传来警车的疾驶声,警笛猖獗地频闪,渐渐就远去。
[停顿。
林昭:(喃喃地)当局又在抓捕……我的结局临近了……
祥祥:(费解地)结局?
林昭:(沉痛地)是啊,我的结局!祥祥,你还年轻,懂得这些还不到时候,时候还没到来啊!我呢,我要多陪陪鲁迅先生,和他多说会儿话,多谈会儿心。
祥祥:(起身走)好的!昭姐姐,再见!
林昭:祥祥再见!
祥祥:(回身挥手)再见!
[祥祥走了几步,林昭又叫住他。
林昭:对了,祥祥回来!(从兜里掏出取照片的收据)这是今天我照相的收据,虹光照相馆的。三天后,你来帮我取一下,行么?明天,我要出远门,没功夫来取。
祥祥:(接过放进衣兜)放心吧,保证办到!昭姐姐,再见!
林昭:祥祥再见!
                第三场
[祥祥往舞台右侧走。
[与此同时,吴有义领着阿Q及两个警察从左侧上。
吴有义:(一指林昭)她!
阿Q:(手持那支屄毛笔,令旗似的一挥)铐起来!
[两个警察扑过去按住林昭,戴上手铐。
林昭:(惊诧地看着吴有义)我当你是一个可靠的好人,想不到……你怎么竟向敌人告密去了?
  吴有义:岂有此理!怎么是告密!我说出来,是因为他们问了我呀。
  林昭:你不能推说不知道吗?
  吴有义:(转过身去)什么话!我一生没有说过谎,我不是这种靠不住的人!
林昭:(鄙视地)你……哼,卖友求荣!没骨气的东西!终于是奴才!
吴有义:(抑制不住,转过身来,“扑嗵”一声跪地)林昭,我……我……是是……终于是奴才,我承认,我承认!对不起了!
林昭:呸呸!说声对不起,你就够了吗?问心无愧吗?能洗白你的罪责吗?
吴有义:眼下我的处境凄凉,若不举报你立个大功,明天的下场准会更悲惨——给发配到甘肃的夹边沟农场……林昭,好校友,我对不起你……实在对不起了……我吴有义是个软骨头,“自己营垒里的蛀虫”,鲁迅早就斥骂过。说句实话,一根稻草就可以将我压垮,将我压垮不需要竹签、老虎凳、辣椒水,只需轻轻一根稻草。我,我,我做不了海明威。我根本就没资格当硬汉,当个奴才勉强达标。我承认,我坦白:骨子里我是个脓包,一个软骨头。我命里就该当奴才,也只配当个奴才!……可是,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我有妻儿老母,他们依靠我过活啊……
林昭:(斥骂吴有义)于是,你就背叛良知,贱卖灵魂?呸呸!可恶的蛀虫!
吴有义:但凡鲜花必得凋谢,你又岂能例外?林昭,请你饶恕我吧!
林昭:哼,休想!我一个都不饶恕!
阿Q:(伸出手臂,屄毛笔指着她)咄,臭老九!闭住你的臭瘟嘴!解放后的中国,少了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根本无所谓。就是把全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枪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由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庶民不议”,乃是太平盛世的标志。
林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们——猖狂不了多久!
阿Q:有责?有责个屁哟!党棍子上台了,你们知识分子都得靠边站!清理阶级队伍,就该把你们扫地出门,赶进“牛棚”里!哼哼,落到我阿Q手里,没一个有好下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吧!我要把你们打翻在地,再狠狠踏上千夫脚!
林昭:(望着台下)朋友们,该结束了,我要迎接一个新的开始。(转冲阿Q和两个警察)我实在的告诉你们:你们的这一可耻的政治迫害,不可能达到压制中国浩浩荡荡的民主浪潮的政治目的。永远别想办到!(挣扎着,举臂喊口号)自由精神不死!民主宪政万岁!
阿Q:(冲过去照她脸上捶了一拳)妈妈的!屄嘴一张,屎臭死硬!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光会卖弄你的屄嘴!也让你尝尝我铁拳的滋味!
林昭:(揩了揩嘴角的流血,怒目阿Q)呀呸!败类!
阿Q:(冷笑)你呀,哼哼!枉抛心力做英雄!既然你自己找死,好吧!我就成全你了!革命之花是需要鲜血灌溉的,提篮桥监狱里养了上万种花,正等着血水来浇灌呢,哼哼哼……(喝令手下)押下去!找几个强奸犯跟她同牢房,先把她的屄眼肏烂,再过堂审问吧!哼哼,看你怎么嚣张!人民说,杀反革命比下一场透雨还痛快。这下场,嘿嘿,正等着你呢!
林昭:(怒目阿Q)呸呸!人渣!
[两个警察押着林昭往舞台左侧走。
[林昭挣扎,高呼口号,一警察将橡皮堵口塞进她嘴里,使她噤声。
祥祥:(站在舞台边,呜咽着哭喊)昭姐姐!昭姐姐……是你,是你!你打开了我的眼睛……你就是我的启蒙老师……(踉踉跄跄跑出,哭倒在地)
[吴有义站在附近瞧着,登时打了个错愕。
吴有义:你……你……你这孩子……
祥祥:(爬起,怒目他,吐口唾沫)呸呸!无耻叛徒!终于是奴才!
吴有义:你……出口伤人!(一跺脚)你这孩子,好没礼貌!
[一阵狂风“呼”的扫起地面落叶,吴有义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赶忙龟缩脖子,又将衣领子竖起,慌里慌张跑下场去。
祥祥:(双膝一松颓然跪下,猛然醒悟,遂以拳捶地)你的朋友很可能是你隐蔽的敌人,真是这样啊……
               第四场
剧作家:(上场)呵呵呵……诸位!诸位好啊!静一静,我胡汉三回来了!……呃,开个玩笑,我并不是胡汉三,也谈不上回来不回来的。不过,眼下国内形势大起变化:胡汉三腰缠万贯,倒是真的回来了!他呀,回来搞投资开发啦!刚才诸位都见识了他财大气粗的风采,是不是?
部分观众:是,见识了。他老人家一身横肉,财大气粗,喜欢散漫使钱,老毛病没改掉哟!
部分观众:胡汉三回来了,贫下中农又吃二遍苦,受二遍罪了,唉唉……
[工人们停止干活,一个个凝固了,仰首朝天,似乎翘盼什么。
剧作家:抱歉,诸位!很抱歉!我郑重声明:刚才只是开个玩笑,活跃一下剧场气氛。其实,管他胡汉三回不回来呢!与咱们关系并不大嘛!即便是阿Q、夏瑜、雷锋、林昭,跟咱们也是隔着时代,是不是?他们的想法是他们的,属于那个时代,与当今时代并不合拍。比方说吧,如今中国国力蒸蒸,正朝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阔步迈进,阿Q玩“精神胜利法”、夏瑜鼓动牢头造反、雷锋“做好事”、“读《毛选》”,林昭“写血书”……那些都是过去年代的陈事,一本本该扔的老皇历了。一味蛮缠这些,又有多大意思呢?新的时代,就该上演新的戏剧嘛!你们说,是不是呀?
[台下有的喊“是”,有的喊“不是”。
[台下有的发“嘘”声,此起彼伏。
[台下有的喊:“滚下台去!继续表演!”
[台下有的喊:“我们要看《戈多来了》!”
[台下有人喊:“对对!《戈多来了》继续演出!”
[台下有人喊:“戈多先生,你快点上场吧!”
[台下有人喊:“戈多先生,我们等不及啦!”
[台下有人喊:“戈多先生,我憋着屎尿等你来啊!”
[台下爆响轰笑,“嘘”声四起。
剧作家:呵呵,蛮好蛮好!“嘘”声四起,好比蛐蛐竞赛着歌喉,一声比一声更动听嘞!诸位!诸位,请听我说!大家别吵吵,都听我说!这部戏剧名叫《北京大学悠哉湖畔的演出》,我是他的编剧。呃……呃……是这样的:原本该上场的是报幕员,而不是我这个剧作家。遗憾的是,遗憾的是……
[台下有人喊:别吞吞吐吐,直捷讲出来吧!你究竟遗憾什么,咹?
剧作家:遗憾的是,晚饭时报幕员吃了不洁食品,突然闹肚子啦!
[台下有人发“嘘”声和哄笑声。
剧作家:他突然拉稀,赶紧跑去上厕所啦!
[台下的“嘘”声和哄笑声更响,持续时间也更长了。
剧作家:他于是委托我临时登场,给大家讲几句话,作为今晚演出的结束语。
[台下有人喊: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吧!你紧啰嗦些什么呀?
剧作家:(显出尬色)好的……好的……我就讲……大家听好了……没有林昭的中国是可悲的,寻找林昭的中国更可悲……
[这时,有人疾步上场,手里拿着一卷纸,打开后厉声宣布:“圣上颁旨!”
[台下立时安静了。
[全体工人纷纷撂下活计,立住了,静听。
颁旨人:“即刻拆除这座过时的大厦,选址另建一座全新的。钦此!”(转身离去。)
[工头上场,催促工人:“快点儿!快点儿!大家动作快点儿!全体集合!立正!稍息!圣上降下圣旨,这座大厦即刻停工。在新的任务书下达之前,大家暂时回家休息。听我口令:“立正!稍息!全体解散!”
[全体工人陆陆续续退场。
剧作家:(旁观者似的指点着)喏,大家瞧瞧!全体工人退场了,等待他们的是下岗,也就是失业。可悲的是,新村大厦并没有竣工,它成为一幢烂尾工程。很遗憾,是不是?唉呀呀,铁腕专制的杰作,举世臭名扬啦!浮生空自忙,白白浪费了人力和财力。但是,唉,没法说,也没法评!时过境迁,过了时的东西,该扔就得扔嘛,毫不值得怜惜。喏,你们看吧!(他指着大厦)此刻高大的起重车开来了,正在拆解大厦结构。用不了多久,它就要被拆掉,扔进历史的垃圾堆!
观众甲:(站起来,举手发言)请问,什么是“历史的垃圾堆”?
剧作家:呵呵,问得好!今天看演出的没有北大历史系教授吧?我打听过,好像没有。既然没有,我就冒充一回北大历史系教授,试着回答这位观众提出的尖锐问题吧!嗯……怎么说呢?我觉得,历史的垃圾堆,这是一个比喻,用来描述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思想沉积物,它们堆积成一座座山一般庞大的堆体,故称“历史的垃圾堆”。沉积物大多数是废弃物,其中也藏有思想菁华,有心人若是妥善回收,也可以变废为宝。这个大道理无需我多讲,诸位心里都很明白的。现在问题是:好端端一幢大厦,为什么没竣工就拆除呢?显然出了什么问题,例如大厦设计本身的缺陷、工程费用太昂贵,等等。人类历史是在不断的错误中前进的,人类只要不断往前进,而不是躺在地上赖着不肯走,就可能犯错误,不是犯一个、两个、三个错误,而是不断地犯错误,在错误中努力建设,又在建设中犯下新的错误……如此这般周而复始,折折腾腾,没完没了,无穷无尽。仿佛人类给人类开出的玩笑。一个泼天大的玩笑,真是的!可恨,是不是?呵呵呵,实在可恨也么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观众甲:(低头沉思)此恨绵绵……唉,民主啊民主!民主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
部分观众:(呼应地纷纷叹息)民主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
观众乙:民主的目的是什么,请问?
观众丙:民主的目的,既不是要实现完美的施政,也不是要提高施政的效率,而是要让授权者将权力置于制度化的监督和限制之下,把权力放进笼子里。
观众乙:授权者是谁?
观众丙:还能有谁?当然是人民。
剧作家:(仿佛未曾听见他们所说,稳定一下情绪,清了清嗓子)呃……诸位,静一静!请听我说!美好未来不是等待来的,而是奋斗来的!抗争来的!你们说,是不是呀?
[停顿。观众静默。
剧作家:(爆吼一句)你们说,是不是呀?
许多观众:是!!!(热烈鼓掌)
剧作家:我宣布:演出到此结束!谢谢大家观看!(鞠躬)
[放眼瞭望,辉煌的“新村大厦”给拆得一干二净,如同当初从未建设过。
[剧作家再鞠躬,退场。
                        第八场
观众丁:(纵身跳上舞台,追赶剧作家)哎,哎!剧作家,等等我唦!
剧作家:(止步返身)请问,您有什么事?
观众丁:(没好气地)我火急火燎追赶你,当然不会闲着没事!
剧作家:那么,究竟什么事?
观众丁:我打问一下:环境戏剧《戈多来了》,还演不演呀?(掏出戏票)我可是花钱买了票的。喏,你瞧瞧,票在这儿!
剧作家:(接过票溜一眼)确实。四排二号,座位蛮好的。
观众丁:售票口明明写着:“今晚上演环境戏剧《戈多来了》。”(指了指台下交头接耳的观众)看看吧!台下坐着好几百人呢,屎尿都快憋不住了!大家苦苦等到这时候,戈多先生仍然没有登场,这是怎么一回事,咹?奇怪的是,作为本剧的编剧,您竟然宣布演出结束了!不可思议啊!嗤嗤,简直荒唐透顶!请问剧作家先生:究竟这是怎么回事,咹?当着观众的面,您能否给我个合理的说法?
[剧作家不答,扭身便走。
观众丁:(急步追赶,拽住他衣袖)哎哎!剧作家,请停一停!等等我唦!我打问一下:戈多先生,他究竟来不来呢?
[剧作家没法回答,拼力挣脱纠缠,连连摆着双手,慌不迭地跑开。
剧作家:(在舞台一角拽步止住,做四下张望科,继而独白)戈多在哪儿?戈多在哪儿?我也渴望拜识尊颜,正打算四海漂游,去寻访他呢!等我寻访到了,将写一部《寻访戈多》的新戏。掏句心窝子:这是我今生的宏愿,也可以说,我不可告人的一大阴谋,或者说,我的另一写作规划!朋友们,再见啦!后会有期哦!(下场)
——剧终——
说明:
导演可巧妙利用舞台空间,安排演员们穿插表演,不必拘泥于第一、二、三幕的区分,死板地依次进行。
           ( 全书完 )


[①] 刮青:江西乐安方言,动词“刮”在此用作副词,修饰“青”,描摹其情状。

[②] 戏仿中国俗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③] 化用陆游《村居书喜》的诗句,“花气袭人知昼暖”。

[④] 《大般涅槃经·第十四卷》:“譬如画石,其文常在;画水速灭,势不久住。”

[⑤] 杭爱是清朝康熙年间名臣,任职四川巡抚期间,他“调军协饷,劳绩甚著”,皇帝下令立碑三块。此碑原位于六院与俄文楼之间的土山上(即杭爱墓),后迁于静园内。

[⑥] 瓦红: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通红”。江西丘陵山地属于红壤地带,新烧制的砖瓦一色是通红通红的。

[⑦] 飘轻: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很轻”。

[⑧] 美国19世纪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句。

[⑨] “清华四剑客”:指季羡林、林庚、吴组缃、李长之四人。

[⑩] 韦应物:《白沙逢吴叟歌》。

[11] 屈原:《离骚》。

[12] 《论语·子罕》。

[13] 左思:《咏史·其八》。

[14] 屌你娘咯、肏你娘卖屄:江西乐安方言粗口。

[15] 结棍::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精熟”。

[16] 毛泽东:《反对投降主义》。

[17] 寻眉眼: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找茬”、“找借口”。

[18] 诡诡雀雀:也作“诡雀”,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心术不正”。

[19] 在他死人烂卵: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由他怎么着”。

[20] 卵子: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睾丸”。

[21] 曹雪芹:《红楼梦》,第五回。

[22] 这是杨秋荣入北大燕园叩学前撰写的路遥《平凡的世界》的书评。与《燕园梦》第三部第二十六、二十五章批判该书的内容对照阅读,读者不难参悟“启蒙者也存在遮蔽,也需要启蒙”的道理。《燕园梦》第二部第四十七章,杨秋荣初晤河北打工仔柴世宗,聊起路遥这部作品。柴世宗问:“我问你:你读过《平凡的世界》没有?”他答:“当然读过啦,我还写过一篇评论呢!”就是指这篇。

[23] 这是以“活着的海子”自许的杨秋荣专论已故诗人海子的学术论文,从中可以看出这两个海子之间神秘的对应关系:身上都有一股“北大人”的狂傲气概,都是矮个头的南方人,都性情内向孤僻,为人处世能力都很差劲,都志存高远,遭逢挫折时都想过当一名乡村教师,都有个情妇姐姐,最后都悲剧性地“死于中途”,等等。鳌溪先生评论说:
“作为一部‘超小说’,《燕园梦》鲜明的文本特征是诗词、对话、日记、箴言、书信、书评、读书笔记、学术论文等多种文体的杂糅,其中最具创意的当属这篇《青春的单翅鸟》。将学术论文写入长篇小说,融入故事情节和塑造人物形象,这在全世界作家中属于首创,体现了中国小说大师悠哉雄奇瑰异的想象力和超拔卓绝的叙述技巧,是迄今人类在小说创作领域的顶级智慧。悠哉曾申说:‘衡定一个作家是否中国小说大师,不能关起国门自己评选,而必须将该作家置于世界文学的大范围内来衡定,因为当代中国文学并非孤立存在的,而是世界文学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衡定一个作家是中国小说大师,同时意味着此人是世界文学大师之一,这是毋庸置疑的。’此话的是!”

[24] 崔卫平:《不死的海子》,第18页。

[25] 崔卫平:《不死的海子》,第2页。

[26] 张炯:《新中国文学五十年》,第10页。

[27] 崔卫平:《不死的海子》,第240页。

[28] 崔卫平:《不死的海子》,第243页。

[29] 崔卫平:《不死的海子》,第87页。

[30] 崔卫平:《不死的海子》,第151页。

[31]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309页。

[32] 崔卫平:《不死的海子》,第248页。

[33] 崔卫平:《不死的海子》,第194页。

[34] 王维:《少年行》。

[35] 李白:《上李邕》。

[36] 海子:《海子诗全编》,第897页。

[37] 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

[38] 金昌绪:《春怨》。

[39] 1987年11月14日,海子在日记中写道:“我打算明年去南方,去遥远的南国之岛,去海南。”因故终未成行。

[40] 孟云卿:《悲哉行》,见《全唐诗》,第157卷。

[41] 杜甫:《赤谷》,见《杜工部集》第三卷。

[42] 海子:《海子诗全编》,第2页。

[43] 海子:《海子诗全编》,第7页。

[44] 燎原:《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第37页。

[45] 海子:《海子诗全编》,第881页。

[46] 燎原:《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第268页。

[47] 参见汉乐府《怨歌行》:“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48] 海子:《海子诗全编》,第881页。

[49] 辜正坤:《世界名诗鉴赏词典》,第112页。

[50] 燎原:《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第338页。

[51] 徐干:《室思》。

[52] 海子:《海子诗全编》,第896页。

[53] 田纳西·威廉斯:《玻璃动物园》,第六场。

[54] 海子:《海子诗全编》,第895页。

[55] 海子:《海子诗全编》,第897页。

[56] 崔卫平:《不死的海子》,第4页。

[57] 崔卫平:《不死的海子》,第248页。

[58] 海子:《海子诗全编》,第882页。

[59] (德)海德格尔:《思·语言·诗》,第108页。

[60] 海子:《海子诗全编》,第889页。

[61] 海子:《海子诗全编》,第901页。

[62] (法)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第204页。

[63] (法)罗曼·罗兰:《名人传》,第340页。

[64] (法)罗曼·罗兰:《名人传》,第341页。

[65]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84页。

[66] 高棅:《唐诗品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25页。

[67] 张溍:《读书堂杜工部诗文集注解》,齐鲁书社2014年版,第1127页。

[68]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67页。

[69] 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第142页。

[70] 周勋初主编:《唐诗大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88页。

[71] 顾青:《唐诗三百首》,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46页。

[72] 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36页。

[73]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01页。

[74]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诗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上册,第275页。

[75] 封野:《杜甫夔州诗疏论》,东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4页。

[76] 管又清:《唐诗三百首》(注解本),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219页。

[77]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92页。

[78]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1页。

[79] 《宋诗话全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935页。

[80]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67页。

[81]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02页。

[82]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诗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上册,第275页。

[83] 顾青:《唐诗三百首》,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46页。

[84] 管又清:《唐诗三百首》(注解本),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219页。

[85] 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36页。

[86]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92-5093页。

[87]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92-5093页。

[88]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89页。

[89]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66页。

[90]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94页。

[91] 寿木:赣方言,即棺材。[




92] 花边:赣方言,即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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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8 19:10:29 | 只看该作者


第四部  夏
随着燕南园里的二月兰、临湖轩前的虞美人、电教楼侧的紫丁香、五院门口的紫藤萝……次第落英,时光页码在莘莘学子哗哗的掀动声中锐减,宛然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上的那组绛红色荧光数字。凯风送暖,木叶苍郁,悠忽之间,夏天至矣。
为祝贺哥哥考博成功,王风的小妹寄来一台微型CD机,从遥远的海口市。王风打开盒子瞧了瞧,嫌摆弄这劳什子耽延工夫,正想往自己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搁呢,一旁的杨明中瞧见了,忙笑道:“借我们用吧!正好,我刚买了一对有源音箱。”王风便将机子交给他掌管,任由其东折西腾。“二杨”用它颇听了些音乐。老杨今日买《在那遥远的地方》,明日买《莫扎特小夜曲》,渐渐攒下了不少CD,有些是打了口的。王风拿指间夹着的烟卷点了两点他,眯着眼睛嗤嗤笑道:“老杨,你可真逗!机子还没买,CD盘倒攒了一大堆,怎么回事儿?”他嘿嘿憨笑答曰:“先买鸡后生蛋,和先买蛋后孵鸡,还不是一回事吗?‘大姑娘裁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十八岁置寿材——早晚用得着’嘛。我这么反着来干,也是给自己增添几许压力,敦促自己工作后的首要任务是——买一套带低音炮的组合音响。”王风笑问他,怎么兴出这个念头。老杨解释说:上一周,他参加了北京市成人考试阅卷。午休聊天的时候,一个老教师是音乐发烧友,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可劲儿灌输,让我学到了不少。
“这些买CD的钱,就是我从阅卷费里抠省下来的。若是不买CD盘,也必用于买书,还不是一回事么?”
王风扭过头去,对杨明中发一哂,说:
“看起来,用不了多久,老杨就成为一位音乐发烧友了!”
学位论文答辩的日期渐渐临近,同学们埋首于各自论文撰写的扫尾工作。考博的同学因前段时间集中精力备考,这时候不免忙得焦头烂额,王风即是其一。扭着酸疼的脖颈,“咕咚”啜一口酽茶,他叹慨:
“‘临渴才掘井——来不及了’!看情形得打报告,申请推迟答辩。”
对于老杨,时间发条却松垮下来,脱轨列车般在平地缓缓滑行。他身心了无挂牵,每天清清闲闲,自自在在,好比没笼头的马。日子好像打水漂,他亲切感觉,打身旁一滑而过,波光里摇曳着灼灼日光。傍午傍晚时分,他每每到周边的音像店闲转悠,搜觅新上市的CD盘。这天上午,他买了一张喜多郎《敦煌》的CD,闲着步儿回到燕园。驻足47楼的楼底下,听得轻快柔美的乐曲打1032室飘出窗外。哈哈,雅得紧!好听死啦!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老杨兴头着推门进屋,见杨明中趴在他的上铺,歪着头侧着耳,在调试音箱旋钮呢。
“老大,听听!效果更好吧?”
“乌啦,太棒了!没治了哦!”
两个有源音箱对称张挂墙壁上方。敞开心扉静静聆听,音效果真好多了。
为迎接北大百年校庆,大讲堂已经拆除。过不了多久,原址将矗起一座新崭崭的大礼堂——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纪念讲堂。遗憾的是,一段时间里看电影和文艺演出不太便利。如今有了这套音响设备,“二杨”并不觉得怎么索寞难耐,一心安享来日无多的听觉享受。时不时地,其他宿舍的同学也过来赏乐,凑热闹。较之先前,47楼1032室反倒热闹了许多。
“在洛阳时,我听过喜多郎的《天界》。啧啧,真叫妙啊!”
杨明中接过他手中的《敦煌》CD盘,一边拆着脆薄的包装膜,一边深有感慨地娓娓回忆——
那是初夏一个暮晚,我在学校大操场上听的。音乐系几个男生搬出一对大音箱,搁在敞开怀的大草坪上。记得当时,我平躺在一棵白玉兰近旁的绿草坪上,脑袋下垫着一部《红楼梦》,闭上眼睛静静聆赏,同时嗅着芊芊芳草散发的新鲜气息。路灯是橘黄色的,月华是银白色的,重叠交织在一起,透过树叶俯射下来。时不时地,好些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从我身体近旁经过。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说说笑笑的,风姿绰约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叶稠阴翠,人影婀娜,憧来憧去的。还有那矗立的路灯,灯罩是球形的,一个个融入莹清莹清的月色,四下望去一片朦胧——一种难言的诗意朦胧。看不清她们脸蛋子,只听得衣裙款款摆曳的窸窣声响。不难想像,她们迈着舞蹈风的步子,温煦如春风梳弄柳条。一对对光洁圆润、线条优美的腿子在我眼前打晃晃,影过来又影过去。花花簇簇一群人,都是些女孩子!呀呀,何等美妙啊!仿佛成为欣赏音乐所必不可少的背景,叫你感觉清雅异常,美不胜收。呀,那种感觉,实在太好了!简直妙不可言啊!这里面,融进我珍美的青春记忆,不可复现啊!我顶喜欢的是《天界》:开始是一段宇宙音乐,旋律远兜远转的;忽然出现一个暂停,“此处无声胜有声”;随后,质朴的吉他旋律缓缓地推出,由远到近。听起来,好像在宇宙遨游一大圈儿,终究发现:还是尘寰好啊!于是兜了回来。叫人浮想起东坡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听,听!来了……”
他把脑袋偏过去,伸出一根指头示意。这会子,CD机里播放的,正是《天界》。
老杨屏息,静静地聆,眼睛不眨一眨。待到乐声止息,他含粲爽发一笑,作如是说:
“‘乘风归去’,堪称妙哉!苏轼假想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给贬谪到尘世凡间来了。这个与世乖忤的倜傥畸士,发出沉沉郁郁的如许慨骚:人世间荣耀繁华终归幻梦一场。几多磨难,几多烦忧啊!‘我欲乘风归去’,他渴望回归天界去,因而选用‘归去’,而不是‘离去’。这句牢骚话表明:才华盖世的他,实在伤心透顶了!”
“是呀,委实伤心!到极点了!”
“我觉得,与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骚怨相比较,苏轼的情绪更极端,思想也走得更涯远。”
“骨子里,也许更傲气吧?”
“可以这么说吧,更傲气。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终究回心转意了,像一位眷恋家园的浪荡游子。说到底,对于污浊尘世,苏轼一方面厌憎极了,另方面怀着深情的眷恋。”
“深情到极致!”
“对对,深情到极致!张爱玲说,她最怕听小提琴,旋律水一般流着、流着,一去不复返,把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冲走了。二胡就好得多,虽然很苍凉,到头来总是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这番话,和东坡词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阮籍的‘穷途恸哭’也是如此。‘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虽然现实黑暗沉沉,但是阮籍恸哭完了,把眼泪揩干净,依然要回到家里。仿佛一个受了后娘委屈的犟小子,若依着乖僻的脾气,他非得弃家出走,决不再回来了。但是,他独个儿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步幅越来越小,越来越犹疑。经过一番痛苦的自我排遣,犟小子渐渐想通了,满腹怨懑平息下来。最后,带着灰惨惨的容颜,踅来踅去踅回家了。第二天,他若无其事地上班去,在‘平凡的世界’里,仍旧过着平凡的生活,消磨无聊乏味的岁月。”
听到这番评述,老杨打心底激漩一股积愫,一漩接一漩,泠泠地激流着,湍湍地奔涌着。他很有些感动,心头温热温热的,勾下头默自慨说——
明中呀明中,真真我服了你了!说到底,你我心灵沟通的空间更大,尽管性情的差异甚大。固然,你惯于饰词掩意,此乃人所周知的。诚哉,你的心灵绝非一片澄明,而是存在一些盲区和暗角,恰如豆腐上的霉斑或青铜器上的蚀锈。可话说回来,恰如卡夫卡说:“我不能摆脱恶。”鲁迅则裸坦心迹:“我的思想太黑暗。”海子也供认不讳:“就连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由此看来,你的缺点算不得什么,并非人格的大缺陷。实际上,谁的心曲没有恶的阴影呢?
“老杨!你性格中有决不妥协的因素,可得当心啊!”
听到这句刺耳忠告,当即老杨愕出一愣,滋出油油的厌感来,咬着唇皮子默自鄙夷:
“哼,真讨厌!你那‘党支部书记腔’,神差鬼使又登场了!”
他并不否认,对方这番规劝纯然出于好意,却依然感到腻烦。刚才那股子感动,瞬息间又消失了,无影无踪。
杨明中瞥见他尖蹙着眉头,似乎猜到他的心曲,于是缄口不言。他释放一丝浅淡微笑,将话题转到别处:
“哦,对了!刚才我下楼去,见一个女生和男朋友,手儿挽着手儿,打楼门口经过。那女生抬起头来,瞅了瞅我们宿舍,对男朋友笑说:‘哎,你听听!这个宿舍,怪有意思的!近一段时间,天天从屋子里飘逸出音乐声。听着像是举办小型晚会,七个小矮人绕着可爱的白雪公主,在翩翩起舞呢。’你听听,多么富于想象力啊!”
“啧啧!简直太妙啦!”
“这女生我认识,法律系大四的。唉,惜哉她有男朋友!要不然,冲她说出这么句妙语,我非把她追到手不可!”
“追吧,明中!我举双手赞成!”老杨兴头起来,在旁打起了撺鼓儿。
杨明中却没热情,他眼光倏暗,露出些许怅惘,幽幽叹道:
“唉,不敢啊!我自己的事情,够麻烦的了……”
所谓“麻烦”,显然与叶子小姐有关。再过两星期,叶红就要回原单位上班去。前天,杨明中借了个佳能相机,陪着叶红去颐和园拍照留念。叶红换了三套服装,给人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爽目感。新型的黑白胶卷拍了一卷,拿到南校门外的黄山图片社冲洗出来:嘿,倍儿棒!杨明中原是摄影的行家里手,加上叶红的天然丽质,效果自然上乘,好得没治了。王风看罢连声夸赞,称达到专业水准了。昨天傍晚,叶红过来取照片,看后自是笑逐颜开,春情盈满胸怀。谁料到临走时,两人却闹了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她想借他的《红楼梦》带回去看,他却不同意,强调说:这一套书,哪个书店都有卖,你没必要借去看。
“那不一样嘛!”叶红强调说,口气很是执拗,这种执拗孵化于空气中,迅速地繁衍着。“我就想借你的书看!你翻看过的书,我再来翻看,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王风正抄写学位论文的资料。老杨替桂华赶写她的毕业论文,题为《浅论财会人员的职业道德》。他采取惯用的老办法,到北大图书馆找来一篇论文,且抄录且窜改,不过一会儿就七停八当,足可以交卷完差了。老杨把钢笔搁下,轻轻舒了口气,拿眼梢瞄一下叶红。此时此刻,少女的胸脯雅韵地起伏,庞儿羞得泛起绯晕,盼盼着满盈的热求,含情表意地凝睇着那个人。
“都是《红楼梦》,有什么不一样的?没这个必要嘛。”他谦谦有礼地微笑。他笑得很合式,却仍不松口。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你的书里,有你的圈点批注,我很想看看嘛!”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我不骗你!”
“可我……就是想借嘛!”她一跺脚,坚持着。
“想借来看看嘛!”她又一跺脚,仍然坚持。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嘛!”
僵局了一会儿,约莫有一刻钟吧。杨明中解释说,他平时看书没圈点批注的习惯。
“在我们宿舍里,惟有老杨喜欢在书上圈点批注,他的《红楼梦》每页都写满了批注。——是吧,老杨?”
说话时,他偏过脸盘,向老杨投去询问和求援的一瞥。那意思是:一方面请他作个旁证,另方面希望他趁势把话题接了过去。
叶红将脸庞儿扭过来,神情尴尴涩涩。抵肩的秀发优雅地甩向一边,几袅馨芬的香水味飘袭而至,直往他鼻孔眼里钻,激奋着鼻腔粘膜。不过呢,他并没有奋勇起来,只是恬适地哂然一笑。这笑声含义并不模棱,它既可算作一种默认,又表达了自己绝不介入的意愿。事实上,汲取上一回教训,老杨彻彻底底弄洞明了:这种场合下,他不宜多嘴多舌,“口没遮拦”要坏事的;“交浅言深,君子所忌”,少说为妙!不说大妙!得放手时须放手,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若是贸贸然将话题接过,倘或不慎言差语错,必构怨于杨明中,倒把小事弄大了。他双唇抿得紧紧的,暗告默诫自己说:
“别兴头哦!把嘴巴闭紧,莫去触霉头!”
这时候,他瞧见叶红瞳孔里闪跳出一道锐莹锐莹的光芒,那与其说是她的期许,毋宁说是她的阻拒。于是,他心里更有底了:在这种微微妙妙的时刻,叶红不希望他冒失地抢着搭腔,将这种暧暧昧昧的场景搅得稀巴乱。
暧暧昧昧的场景,不尴不尬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是我小心眼,实在是没这必要嘛!”他强调。
“可我……”
叶红尴尬着脸色,眼神近似于哀求了。杨明中却神色自若,仍然丝毫不为所动。眼见天色不早,他催促一句:
“你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接连催促好几次,口气中隐隐不耐烦了,叶红这才情态悒怏地站起来。她起身拎包的刹那间,老杨偷偷地睃上一眼:此时此刻,叶红满面羞赧,一绺乌黑卷发斜搭在光洁的脑门上,形似一个大大的问号,悠悠颤颤的。老杨满以为:此时此刻,她内心非常着懊着恼,必定像姚娜那样淌眼抹泪,怒容可掬地不辞而别。殊不料,叶红并不是这种人。只见她款款盈盈站起来,分别走到老杨和王风跟前,脸带微粲地主动伸出手,和他们握手话别。谆嘱他们说:若有空到洛阳游玩,切记一定和她联系,并代向不在场的谭冕转致意——“请转达我对他的殷切切的致意”,这么强调一句。随后带笑挥了挥手,她从从容容、镇镇定定地款款离去。临出门时,老杨瞥见那枚乌黑的大问号仍在她脑门上,悠悠颤颤,悠悠颤颤,抑制着某种情绪的张力。他的心随之悠悠颤颤,暗自替她感到难过,恨不得分担一些才好。恍惚在他眼前,有颗大大的珠泪悬着,欲坠未坠的形景。他们将叶红送出房门,杨明中则送出校门。
这时老杨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这位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连同那枚斜搭脑门的大问号,他是无缘再见面了。情门虽阔,难进无缘之人,叹叹!他赶忙趋至窗前,探出脑袋瞭望,但见:叶红和杨明中并排走着,彼此相隔约莫两尺距离,不曾交谈一句话。叶红勾下脑袋只瞧地面,碎步着,落落寞寞,踽踽凉凉,仿佛身边空空无人。杨明中将两手抄在裤袋里,脑袋微微扬起来,一副高视缓步的情态,只不知心底究竟何感何想。两人渐行渐远了,身影消失于趔趄的溕雾中。老杨回到书桌前,将手中钢笔随便一抛,在屋子里打起踅踅来。
“唉……不堪不堪……真不堪呀……唉唉……”
老杨一叠声懑骚,接接连连摇簸脑袋。
“唉唉……多没劲呀……这真是……真是……”
踅过几个来回,他抢前一大步,奔到王风书桌旁。
“老王!”
“嗯。”
王风懒漫应答,不抬头地忙于抄录。钢笔尖在笔记本划过,微屑的吱吱声断续着,鼠齿那般咬啮纸张。
“唉……这家伙……简直……”
“嗯。”
“唉唉……这简直……简直……亵渎女儿啊!”
老杨气得脸色刮青[①],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了。说出末了一句时,他拿脚重重地一跺地板。
“唔,说得好!‘亵渎女儿’,概括很准确!”
“想不到呀想不到,堂堂燕园的‘护花骑士’,竟然干出这等没风度的事儿来!太不骑士,甚至太不男人了!‘绣房蹿出个大马猴’,叫人瞧着败兴不浅!唉唉,简直没劲死了!”
王风将钢笔的笔帽旋旋紧,搁在书桌上。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上一口,抿一抿嘴说:
“唉,没法说!此子寡情,大是忍人!妍花有情,流水无意,亦世间大憾事。唉,休提,休提!方才心里也不好受,败坏了我的胃口。瞧瞧,茶喝在嘴里,味儿跑光了!”
“这么硬心肠,叫我很泄劲、很憋闷!真的,我激愤得要死!他是稔读《红楼梦》的:‘宝玉簪花平儿——怜香惜玉’,‘宝玉给晴雯焐手——体贴女儿’,这等大道理,他不是不晓得啊!吓,我真想……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王风勾头默默聆着,不则一语。此时此刻,他仿佛化作一个替身,在挨老杨这顿训斥,又仿佛堕入“今者吾丧我”的冥思,概然无所闻无所见矣。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
老杨的胸膛急剧地起起伏伏,仿佛一个心脏起搏器起作用,一下一下复一下。
“如此亵渎女儿,他凭得什么?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呀?”
“也许……他有隐衷吧?总之,为人是难的。”
“隐衷?什么隐衷?”
“问我么?”王风浮泛地笑一笑,将两手摊摊开。“我又问谁去呢?”
“不行,可不行!等他转来,我得当面质问他——”
“罢了罢了,‘无多事,多事多患’,莫兜揽是非!”王风疾忙摇手,情态肃肃然。“别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儿,那样一准惹恼他!‘狐狸没逮着惹来满手骚’,倒不好了。搞不好得吵一架。学会沉默,比什么都要紧!”
忖忖这番话,老杨当即馁了气,倏地一泄无遗矣。待杨明中回到宿舍,他果然钳口不语,却整整一宿睡不踏实。他深深感觉,喉管里堵硬是憋得慌,仿佛临刑前的林昭嘴里给堵了个橡皮塞子。
次日下午,老杨将论文送过去。桂华捧起一看,乐得笑逐颜开:“哟嗬!这么快就弄好啦?”又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怂恿道:“来,来!再帮我填写一下!”
接过一瞧,是论文封皮。原来,校方要求每位学员交100元论文评审费,不过班主任和李桂华的关系很不错,私下里告诉她,你自己找个人,写个评语就可以。“哟嗬嗬!班主任对你咋这么好?”“去年中秋节,我做了盒月饼送给她。”桂华做个鬼脸儿,嘻嘻笑一笑。“你呀你,真是个鬼灵精儿!”老杨捏住她端巧的小鼻头,轻轻拧了一拧。待松开时,小鼻头泛出细嫩的绯色,愈发漂亮了。他当即挥舞如椽大笔,在成绩栏里写上“优”,在指导教师评语栏写上一段褒评,然后签署“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会计系教授杨秋荣”。将封皮递给她,他盈盈笑问:
“瞧瞧,咋样呢?”
“嘻嘻,很好喔!很好很好!简直盖了帽啦!”
两人共进晚餐。之后,商量起次日到海淀医院复查的事儿。桂华软款地谆嘱说:
“明儿一早,你替我排队挂号去。”
“行嘞!”
“记住,别像上次那样哦!”
老晚他才回到燕园。待洗漱停当,躺床上看了会儿《古拉格群岛》。正要展被睡觉呢,突然朱明海敲门找来了,邀他去湖畔散步一遭,说是有事相告。
“是当紧事儿!”他强调一句,凝重着脸色。
究竟什么当紧事儿,如此急迫呢?
一路上,老杨暗自纳闷。夜色稳重而深沉。借着明月缓释出的凉润清辉,老杨睄了睄身旁的朱明海,但见他满脸愠怒,默不吭声,踽踽迈步走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两片似肿的厚唇抿得铁紧,嘴角朝下弯出两道刚毅的弧线。由于秃顶较厉害,他将脑侧的一圈头发留得老长老长,全都梳向另一侧,借以遮盖发顶的光秃部位。初夏晚风习习拂来,将他长长一绺头发吹得倒披下来,很不雅相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由此可见,此刻他脑子里在忖某件重大事情。有好几次,老杨想提醒他一句,或者径直探手替他理好,旋又歇了这个念头。那样做,太不礼貌了吧?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骨的初夏气息。微风拂过平静湖面,浪起一漪漪的清涟,一漪叠着一漪,同时送来一阵阵槐芬,叫人好不神清气爽唷。湖畔灌木丛里,萤火星星点点,碧碧荧荧的,飘过来又飘过去,在空气中勾描着优美的画稿。青蛙试探性地聒鸣着,咕咕呱呱,咕咕呱呱……音声脆脆清清的,时而高时而低,时而长时而短,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有时而无,给偌大的湖区平添了好几分静谧,诗意得叫人作尘外遐举。小溪流经森森然的茂密树丛,发出细细的潺潺声响,宛若低音提琴奏出的一组旋律,流畅悦耳得叫人触想翩跹。一位男生叉开双腿,立在枫岛岸边的石舫上,扯着带哭腔的嘎嗓子,荒腔野调吼唱起来: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他执拗地吼唱这么一句,翻来覆去懑吼着,满带难以言说的伤惨情愫。由于口音不正,加之隔着湖水听不分明,老杨闹不清他唱的是“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抑或是“我和我最初的梦擦肩而过”。
这一位,大概是失恋者吧?老杨悄悄默默忖量着。而且是大四的本科生。嗯,嗯,很可能的。
“阿杨!我问你,对于韩勤获这个人,你持什么样的看法?”
走到博雅塔下,朱明海拽住脚步,扭回头问。
“呃,这个嘛……”
这话什么意思呢?阿杨还自狐疑,踌躇半晌,试着回答:
“呃……虽说当年我和他在系学生会里共过事,但是彼此的接触并不太多,算不上热络。来到北大后,我和他没有深谈交心,只是匆匆打过几次照面。”
“对他的人品,你总有个评价吧?你认为,他的为人怎么样?”
“他的人品嘛……嗯……不太好说……”
阿杨嗫嚅着,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的交友原则是:彼此尊重,亲疏随缘。考上北大后,他和韩勤获许多时没见面,如今要对其人品下个考语,委实难矣哉!
朱明海擤几下鼻涕,掏出纸巾拭净,将纸巾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随后,他用手一指未名南路,示意绕湖再漫步一圈。阿杨点一点头。朱明海不再打哑谜了,讲出日前发生的一件罕事——
前些日子,朱明海和郝燕子在一件小事上发生摩擦,感情出现一道小裂痕,但是谈不上是大裂隙,更不能夸张为感情破裂。之后,朱明海赴上海开学术会议,顺便查找论文资料。就在他离京期间,一天晚上,韩勤获在26楼的过道上邂逅郝燕子,两人暂伫了脚步,闲打牙起来。由于过道里人来人往,聊天不甚方便,韩勤获邀请郝燕子上楼,到他宿舍里去漫聊。郝燕子心地坦荡荡,另外想通过韩勤获了解一下当年朱明海和前任女友闹崩的事儿,于是跟随他上楼了。聊着聊着,全然出于无意,郝燕子讲述了他俩之间最近闹的这场别扭。万没料到,韩勤获听罢,陡陡地冒出个阴邪念头。他“屎壳郎打嚏喷——满嘴喷粪”,竟然大肆诬蔑老师,恶意涂黑老师,讲了一通朱明海的坏话:他连续报考四年,才考取北大博士生,足见这家伙脑袋瓜笨,做学问不会有大出息的;他根本不是凭真本事考上的,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的一张条子才录取的,等等。继而拍着鼓凸的胸脯,大吹大嘘起自己,说他如何年轻有为,跟的导师又是国际知名教授,将来留校任教,肯定不成问题的,学术前景一片光明。末了,这小子无耻起脸皮,涎言涎语冲她调笑道:
“我呢,比你只小三岁。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从年龄上讲,咱们俩比较般配,老朱呢岁数嫌大了些。找老朱你划不来,他这人不咋地,前途不看好。一句话吧,简直没劲透了!真的真的,倒不如咱俩相好呢!”
韩勤获原先坐在郝燕子对面椅子上的,这时说着说着,他把椅子搬到她身旁,挨贴着她坐下,又探手去摸捏她乳房。幸好幸好,这时他同屋的回来,开始掏钥匙了。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搭讪着起身去开门,这才迫不得已,放弃了对她的不良企图。
“啊?他妈的!他竟干出这等屁事?”诧情来得太突然,阿杨简直不敢相信了。
“不骗你,千真万确啊!古人训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今中国急剧西化,师道凌夷了,全不讲究这一套。这一套寿终荒野,给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是,唉,师长总该尊敬的吧?”
“那当然,起码要求嘛!‘师道尊严’不能丢啊!否则的话,还称得上人吗?”
朱明海抬了抬近视镜,怒愤填膺汩喷着,于是哩哩喇喇的,瀑布了一通骚怨:
“真是‘人心隔肚皮,锅心隔甑皮’哟!呀呀呸,这个狼心狗肺的!他竟然……竟然抢夺我的女朋友!还叫我背黑锅!把我脸皮也撕破了!想当年,我当他班主任的时候,对他可是够好了啊!他得过我不少好处啊!当年全班评助学金,我给他评的是特等,每月拿二十五元。当时全班享受特等助学金的,总共才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他私下里拜访我,对我哀哀诉苦说:‘我家里有七口人,老祖母偏瘫,长年卧病,属于特困户。’但是,过后我侧面调查过,其实他家只有五口人,而且不久他祖父死掉了,仅剩得四口。他开出的那张证明是托亲戚伪造的。当时我见他学习刻苦,平时省吃俭用,唯一嗜好就是大包小包地买书。我被他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打动了,因此没追究他的欺瞒行为。第二、三学年重评助学金,特等助学金给取消了,只设一到四等,我仍然关照他,给他评为头等,每月拿十六元。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家伙狼心狗肺,如今竟然恩将仇报,抢夺自己老师的恋人!到今天才发现:妈妈的!我竟用自己胸脯焐暖了一条毒蛇……”
他显明是气过头了,情绪激涌浪花滔滔,滚滚不绝地讲述着:一方面揭露韩勤获当年若干品德之疵(因交往欠稠欠密,这些阿杨以前并不晓谙),另方面对自己考博事件的真相急切辩白,杂乱得挺无章,时不时还叫起撞天屈,仿佛窦娥的灵魂附体了。有时候,他进行颠倒讲述和重复讲述,顾不得条理是否通顺,语句是否冗赘。
“万万没有想到哇,这个家伙狼心狗肺!他竟然……竟然和老师争夺恋人!”说时狠狠一跺脚,以加强说话的口气。“丢他妈的,真气杀我了!”
“过分了,确实太气人!”阿杨和着他说,带着满腹的同情。
“听我说吧,阿杨!韩勤获一口咬定,说我不是凭真本事考取北大的博士生,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一张条子才上的。呸呸,无耻的谣诼!‘曾参杀人’式的谰言,无耻到了极点!没错儿,为了上博士,我是去找过那位司长,恳请他帮我说情。他同情我的不幸遭遇,给我写了一张条子,就是凭着它北大才将我录取。但是,我这样做,绝不像韩勤获的谰讲,是因为我朱某的考分没过及格线,而是因为当时我的处境极端险恶。今晚上,我兜底对你透露吧:这件极隐秘的事,与你的同班同学郭亮有关。”
“与郭亮有关?”
“对了,与郭亮有关。他嫉恨我考博成功,私下里给教育部写了一封检举揭发信。”
“唷嚄,检举揭发信!”这件隐秘事,阿杨倒是头一回听到。“郭亮竟干出这等歹毒事?”
“呸!除掉他之外,还能有谁?在教育部我也有朋友,据他私下向我透露,正是这家伙捣的鬼嘛!只差一丁点儿,他毁掉我的远大前途!”
“哦……难怪呢!去年我到济南游玩,打电话联系郭亮,他却拒绝和我见面,口口声声说:他的字典里没有‘朋友’一词,而且最痛恨的就是江西人,一旦听到就怒火攻心,愤气不打一处来。”
“阿杨,今晚我跟你交底吧:他对你讲这番恨话,缘故就在这儿!他揭发我的思想品德极坏,政治上存在重大问题,应当取消该生的录取名额。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八九年春天,我们市大学生多次游行示威,声援北京天安门广场的绝食行动。我是这次学生运动的幕后策划者,学生自治联合会的召集人,为此我挨了处分,给开除出党了,只差一点点就逮捕入狱。为防止录取时出现意外,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我带着厚礼到教育部那位司长家,恳请他出面帮我说情,护翼我通过‘政审’这道难关。当今时代里,政审不过关者没资格报考,你是个过来人,对此一清二楚的。”
“吓……原来如此……”
老杨点一点首,对他的难处表示理解。
“说实话,我能考取北大历史系博士生,第一凭我的入学考试成绩,第二靠我撰写的两篇学术论文。孙尚义教授通读了我的论文,觉得我的学术功底还算不赖,才毅然将郭亮撇下,改而录取我的。当然,那时我的处境险恶,孙教授照顾我的因素多少存在一些,但是并不起决定作用。为什么这样讲?因为,考生的入学成绩是公开的,参加阅卷和录取的教授并不是他一位。你想想,‘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谣言已经处处跑遍’,我不得不抢先一步,提防掉进人家的陷阱啊!”
“那是那是。请那位司长护你过关,围棋术语叫‘抢先落子’,思虑很周到嘛!”
“我承认,自己脑袋瓜不十分聪明,比起韩勤获的那种鬼聪明,我真的自愧寡陋,不如他远矣!但是,我敢拍拍自己胸脯,当着所有认识我的人说:‘我朱明海虽然不比韩勤获更聪明,至少比他正直得许多!’哼哼,我绝不会为争区区20几元助学金去开假证明,更不会干出抢自己老师女朋友的缺德事儿!”
说到这里,朱明海朝上推了推眼镜,忿气咻咻嗤嗤的,接接连连着,喘出几口粗浊之气,随后又屁出一句“丢他妈的”。
银色月光下,朱明海眼眸清炯放亮。阿杨默默地睄着,心里满不是滋味,发涩的味觉。他暗暗责备韩勤获:
“你这家伙,十足的忍人!古人明训‘朋友之妻不可欺’,更何况他是你老师,昔日恩惠过你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苦破你老师的婚事?即便年纪轻轻,跟只馋嘴猫似的,这种歪主意岂能打?唉,丢死人哟,真叫人想不通!干出这等龌龊勾当,你的品德劣败到家了。呜呼,师道给荡尽,士林所不齿矣!”
“今年我满41周岁,没想到还遭受别人暗算!”朱明海嚷说着,情态郁郁焉愤愤焉。“更没有想到,暗算我的鬼祟,竟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平素见到我点头哈腰,热络得满面带笑。人啊,人,叫我怎么定义你呢?唉唉……”
朱明海连连摇头,不慎眼镜架滑落鼻梁,于是摘下眼镜,拿大拇指揩了几下镜片。就在摇头的时候,一颗大唾就势溅落阿杨的腕子上,他没好意思去探手揩擦,只当其事未曾发生。
“结果呢,怎么样?郝燕子当真跟韩勤获好上了?”
“不,没有。我和燕子毕竟是双方导师作的伐,而且我们交往近三年,感情基础应当说比较深厚吧。我们商量好了,今年年底要领证结婚呢,哪能轻易让这混蛋给拆散?依我看呀,这家伙是太聪明,简直聪明得过头,利令智昏了!他没有料到,这番自吹自擂,恰好暴露他的品德卑劣!嗤,卑劣到极点!这一点,最让燕子瞧不起了。对这种伪君子,我想但凡正直的人,都会瞧不起吧?”
“那是,肯定的!”
“今天我回到北京,一见到燕子,她就把事情如实告诉我。她一五一十把经过讲给我听,最后点醒我说:‘这家伙不是正派人,心肠歹得很,心术不端不正。“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且饶过他,往后甭跟他来往了。’听完这番话,当时把我气了个死!真的,我的血脉贲张,肺叶要气炸啦!这个图便宜、没行止的家伙,呸呸!小人得志便猖狂,简直混蛋透顶!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稍稍歇了口气,朱明海又咬着牙说:
“说真的,我恨不得照脸啐他一口,甚至考虑过痛揍他一顿!”
倾倒完胸中块垒,他松快地吁口闷气,又愤然丢出一句“国骂”。
“今天晚上,我约你出来讲这些,目的是让你认清韩勤获的为人。这个遭瘟的,忒不是东西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若一味耍心计,耍玩小聪明,我看迟早要摔跤,甚至会倒大霉的!”
“那是,这话我信!‘走多夜路碰到鬼’,不定在哪天,他就跌翻在地,倒了大霉了!”
槐树底下,一条长长的丝线从枝条上垂挂下来,末端荡悠着一条淡青的槐虫。老杨脸颊不小心触冒它,当即唬了一激灵,忙抬手抹揩一把。
“‘聪明反被聪明误’,哼!他会倒大霉的,总有那么一天!”
“可不是么?”老杨附和一句,有三分信真。
海淀医院妇产科的病人较上次少了许多,因为楼梯间很狭窄,病人及家属上下楼仍是挤挤挨埃的,而且嘈嘈聒聒,差似一个大鸭棚。依照医院的规定,门诊楼电梯仅供行动不便的患者及陪护人员使用。如此一来,挂号、交费、取化验单……老杨一趟趟上楼和下楼。不过一会儿,他累得虚汗涔涔,兼以不堪其扰,内分泌失调了。
“对不起,请让一让!”
老杨走过三楼电梯旁,刚想要拐个折弯,突然一位搀扶病人的中年男士探出一手,强制地将他拦住,示意他靠边站一站。老杨是个知趣的,忙退闪到一旁,那位男士随即错身而过。蓦然间,他感觉那怏怏歪歪的病人挺眼熟的,揉揉眼细瞧一下,凛不丁唬一大跳:
“唷,竟是她——姚娜!”
“咦嘢,那位中年男士,竟是钱老板!”
但见她:头发披披散开,一手按住自己腹部,一手搭在他胳膊上,一行迁挪着碎步,一行呻哼着碎吟。老杨顿时脸色白煞煞的,目瞪口呆望着她,心里暗暗替她叫苦:
天呐天!
这等铜臭俗物,不料她竟苟恋上了!还为他遭受这份罪!
此刻的姚娜,形容狼狈,丰采顿消,和昔日那动辄骂娘、泼骚辣骚的任性女孩儿相比,简直迥若两人,难以媲称矣!她将脑袋偎贴在他短肥的臂弯里,悄着声儿低吟,等待电梯升上来。她青春的瞳仁里,已失去比钻石还璀璨的光芒,变得绵软乏力了。她丝毫没觉察近旁站着的他,顾自犯愁着霉色的庞儿,时不时哼叽一声半声,断断续续的,载呻载吟着,尽量压扁了声带,把音量压抑得悄些,再悄些。钱老板呢?几时没有见,富态得更厉害些了,此刻摩弄着她的嫩庞儿,哄乖囡似的柔起腔调慰释她,也没觉察他的在场。不移时,电梯上来,厢门缓缓打开。钱老板搀扶姚娜挪着碎步走进,旋即厢门一关,电梯缓缓地沉降。
老杨觉着,他的心也随之沉降,载缓沉兮载缓降。
在场哟在场!有时候,恨死这个词啦!“眼不见心净”,巴不得自己不在场呢!
“哎!发什么呆哦!”
桂华过来肱他一下,她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刚才那女的……”老杨有气没力说,神采枯枯索索,“北大学生,我认识。”
“啊?真的?看样子很年轻呢!”
“是呀,还不到十八岁。”
回到燕园,老杨从书架上取出《在荆棘上行走》,这是姚娜新出的一部长篇小说。他打开扉页,默念着姚娜题写的那句赠语:
“通往梦乡的是坦途,通往现实的路布满荆棘。”
他从中悟出些什么,不禁眼眶润湿了。一个小丫头竟能写出这么句深有蕴涵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她有才华,不得不承认入园后她进步飞快。
呜呼!这个任性女孩儿,算是赤脚踩在人生的荆棘上,忍着疼痛走了一遭啦!
见谭冕正读这本书,老杨问:“你读了,感觉她写得怎么样?”
谭冕将书本反扣在桌子上,摘下近视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沉吟片刻,他说:
“我才看一半多……嗯,总的感觉是:她的写法太随意,思路太飘忽了。呃,才气是有的,偶然有天才的火花,这个我也承认。你呢,觉得怎么样?”
“前天,我草草展阅了一遍,感觉嘛……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吧。小说采用碎片化叙事的写作策略,通篇是女主人公可儿的内心独白,冗赘缠绵得很。我的感觉嘛,她写得散漫无稽,拉拉杂杂的,有种悱悱恻恻的情调。不过呢,我打算重新读一遍,好好地钻研钻研。”
“有一点我不明白:小说女主人公叫可儿,她一会儿是姑娘,一会儿又变成少妇,我读得稀里糊涂,实在弄不懂。你说说,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呀?”
“呃,这个嘛……”
正要往下说,传来笃笃两下叩门声。老杨顿住话头,喊:
“请进!”
“吱呀”一声响,房门轻轻地开了。马熙凤校长身穿一袭白色丝裙,肩挎一个精精致致的鳄皮坤包,右腕上套个黄澄澄的金镯子,款着细碎的袅步子,缓缓走进宿舍。
“你好,小杨!”
“凤姐你好!”小杨热情招呼她落座,“请坐吧!”谭冕也和她笑打招呼。
马熙凤来京参加跨世纪基础教育新理念全国中学校长培训班,已近半个月,再有一星期就回海口去。昨晚,凤姐从国家教育行政学院打来电话,问小杨,最近你和阿然有没有联系?有呀,小杨说,他隔三差五地来北大取信函,前天他还过来了呢!
“我来到北京的事,你和他说了没有?”
“说了。”
“他怎么说呢?”
“嗯,他没说什么。只是说,他最近忙得很。”
“他究竟忙些什么呀?”
“忙拍片,忙出国呗。另外,好像在搬家。”
“他出国的事,究竟办得怎么样了?”
“呃……这我没问。”
但是,估计这件事办得有眉目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从寒假到五月中旬,每当老杨收到美国来函,传呼阿然时,他总是二话不说,赶紧打的赶过来。进入五月下旬后,形景有了明显的变化。阿然并不急于过来,而是先在电话里问清楚:美国哪个州、哪所大学来的?之后或者说:“哦,这封信不重要,你扔了吧!”或者说:“行,知道了,我马上过来!”由此不难推断其进展情况。
“小杨,我问你:来京后,我一直和阿然联系,却至今联系不上。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个嘛……呃……我也说不清楚。”
放下电话,小杨暗自窃笑:这不是‘阿Q脑壳长癞疮——明摆着’嘛!
当下凤姐落座,一边细品香茗,一边和他们漫聊。凤姐款款舒开媚弯弯的修眉,指点王风床上垒起的那道“书墙”,啧啧羡赞了一回。她又取出照相机拍了几张,说要给她儿子寄去,叫儿子看一看,北大研究生宿舍是个什么样儿。谭冕笑着怂她一句:“将来,你孩子也上北大吧!”“那是当然的!”她一副毋庸置疑的口吻,带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凤姐说,她儿子去年到美国住过一年,英语底子很好。她满心地热望,儿子将来能考取北大经济学院。闲聊了片刻,小杨借谭冕的自行车,顶着炎炎夏日,陪凤姐到清华园游玩。
“哟!清华园比燕园大了许多呢!”凤姐兴慨,一边拿纸巾拭汗。
“是呀,大多了!”
“清华校园,是不是中国高校中最大的?”
“不是,还有更大的。”
“啧啧!真大呀!”她听得凤颜大悦,又兴一慨。
过二校门、清华礼堂、图书馆和工字厅时,小杨每次都停车,请凤姐摆弄姿势,为她拍照留念。随后两人来到朱亭,在横栏上坐憩,舒服一下腿脚。夏季的树叶阔大,像把把漏雨的绿伞,部分叶片被阳光染成澄黄色,与绿叶融合在一起,仿佛一抹抹艳亮的油画笔触。暖煦的午阳犹同哗哗潮流,漫过青青葱葱的坡草,汹汹地涌到凉亭下,撞出一朵朵金色浪花。
“瞧瞧!”小杨一指坡下的小池塘,“这就是朱自清《荷塘月色》描写的荷塘。”
“咦,一丁点大呀!”
“可不!湖边的这条路,当年是小煤屑路,后来改为石铺的。”
“啧啧,好小唷!比起燕园的未名湖,可小多了呢!”凤姐感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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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8 19:10:29 | 只看该作者


第四部  夏
随着燕南园里的二月兰、临湖轩前的虞美人、电教楼侧的紫丁香、五院门口的紫藤萝……次第落英,时光页码在莘莘学子哗哗的掀动声中锐减,宛然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上的那组绛红色荧光数字。凯风送暖,木叶苍郁,悠忽之间,夏天至矣。
为祝贺哥哥考博成功,王风的小妹寄来一台微型CD机,从遥远的海口市。王风打开盒子瞧了瞧,嫌摆弄这劳什子耽延工夫,正想往自己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搁呢,一旁的杨明中瞧见了,忙笑道:“借我们用吧!正好,我刚买了一对有源音箱。”王风便将机子交给他掌管,任由其东折西腾。“二杨”用它颇听了些音乐。老杨今日买《在那遥远的地方》,明日买《莫扎特小夜曲》,渐渐攒下了不少CD,有些是打了口的。王风拿指间夹着的烟卷点了两点他,眯着眼睛嗤嗤笑道:“老杨,你可真逗!机子还没买,CD盘倒攒了一大堆,怎么回事儿?”他嘿嘿憨笑答曰:“先买鸡后生蛋,和先买蛋后孵鸡,还不是一回事吗?‘大姑娘裁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十八岁置寿材——早晚用得着’嘛。我这么反着来干,也是给自己增添几许压力,敦促自己工作后的首要任务是——买一套带低音炮的组合音响。”王风笑问他,怎么兴出这个念头。老杨解释说:上一周,他参加了北京市成人考试阅卷。午休聊天的时候,一个老教师是音乐发烧友,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可劲儿灌输,让我学到了不少。
“这些买CD的钱,就是我从阅卷费里抠省下来的。若是不买CD盘,也必用于买书,还不是一回事么?”
王风扭过头去,对杨明中发一哂,说:
“看起来,用不了多久,老杨就成为一位音乐发烧友了!”
学位论文答辩的日期渐渐临近,同学们埋首于各自论文撰写的扫尾工作。考博的同学因前段时间集中精力备考,这时候不免忙得焦头烂额,王风即是其一。扭着酸疼的脖颈,“咕咚”啜一口酽茶,他叹慨:
“‘临渴才掘井——来不及了’!看情形得打报告,申请推迟答辩。”
对于老杨,时间发条却松垮下来,脱轨列车般在平地缓缓滑行。他身心了无挂牵,每天清清闲闲,自自在在,好比没笼头的马。日子好像打水漂,他亲切感觉,打身旁一滑而过,波光里摇曳着灼灼日光。傍午傍晚时分,他每每到周边的音像店闲转悠,搜觅新上市的CD盘。这天上午,他买了一张喜多郎《敦煌》的CD,闲着步儿回到燕园。驻足47楼的楼底下,听得轻快柔美的乐曲打1032室飘出窗外。哈哈,雅得紧!好听死啦!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老杨兴头着推门进屋,见杨明中趴在他的上铺,歪着头侧着耳,在调试音箱旋钮呢。
“老大,听听!效果更好吧?”
“乌啦,太棒了!没治了哦!”
两个有源音箱对称张挂墙壁上方。敞开心扉静静聆听,音效果真好多了。
为迎接北大百年校庆,大讲堂已经拆除。过不了多久,原址将矗起一座新崭崭的大礼堂——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纪念讲堂。遗憾的是,一段时间里看电影和文艺演出不太便利。如今有了这套音响设备,“二杨”并不觉得怎么索寞难耐,一心安享来日无多的听觉享受。时不时地,其他宿舍的同学也过来赏乐,凑热闹。较之先前,47楼1032室反倒热闹了许多。
“在洛阳时,我听过喜多郎的《天界》。啧啧,真叫妙啊!”
杨明中接过他手中的《敦煌》CD盘,一边拆着脆薄的包装膜,一边深有感慨地娓娓回忆——
那是初夏一个暮晚,我在学校大操场上听的。音乐系几个男生搬出一对大音箱,搁在敞开怀的大草坪上。记得当时,我平躺在一棵白玉兰近旁的绿草坪上,脑袋下垫着一部《红楼梦》,闭上眼睛静静聆赏,同时嗅着芊芊芳草散发的新鲜气息。路灯是橘黄色的,月华是银白色的,重叠交织在一起,透过树叶俯射下来。时不时地,好些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从我身体近旁经过。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说说笑笑的,风姿绰约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叶稠阴翠,人影婀娜,憧来憧去的。还有那矗立的路灯,灯罩是球形的,一个个融入莹清莹清的月色,四下望去一片朦胧——一种难言的诗意朦胧。看不清她们脸蛋子,只听得衣裙款款摆曳的窸窣声响。不难想像,她们迈着舞蹈风的步子,温煦如春风梳弄柳条。一对对光洁圆润、线条优美的腿子在我眼前打晃晃,影过来又影过去。花花簇簇一群人,都是些女孩子!呀呀,何等美妙啊!仿佛成为欣赏音乐所必不可少的背景,叫你感觉清雅异常,美不胜收。呀,那种感觉,实在太好了!简直妙不可言啊!这里面,融进我珍美的青春记忆,不可复现啊!我顶喜欢的是《天界》:开始是一段宇宙音乐,旋律远兜远转的;忽然出现一个暂停,“此处无声胜有声”;随后,质朴的吉他旋律缓缓地推出,由远到近。听起来,好像在宇宙遨游一大圈儿,终究发现:还是尘寰好啊!于是兜了回来。叫人浮想起东坡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听,听!来了……”
他把脑袋偏过去,伸出一根指头示意。这会子,CD机里播放的,正是《天界》。
老杨屏息,静静地聆,眼睛不眨一眨。待到乐声止息,他含粲爽发一笑,作如是说:
“‘乘风归去’,堪称妙哉!苏轼假想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给贬谪到尘世凡间来了。这个与世乖忤的倜傥畸士,发出沉沉郁郁的如许慨骚:人世间荣耀繁华终归幻梦一场。几多磨难,几多烦忧啊!‘我欲乘风归去’,他渴望回归天界去,因而选用‘归去’,而不是‘离去’。这句牢骚话表明:才华盖世的他,实在伤心透顶了!”
“是呀,委实伤心!到极点了!”
“我觉得,与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骚怨相比较,苏轼的情绪更极端,思想也走得更涯远。”
“骨子里,也许更傲气吧?”
“可以这么说吧,更傲气。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终究回心转意了,像一位眷恋家园的浪荡游子。说到底,对于污浊尘世,苏轼一方面厌憎极了,另方面怀着深情的眷恋。”
“深情到极致!”
“对对,深情到极致!张爱玲说,她最怕听小提琴,旋律水一般流着、流着,一去不复返,把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冲走了。二胡就好得多,虽然很苍凉,到头来总是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这番话,和东坡词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阮籍的‘穷途恸哭’也是如此。‘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虽然现实黑暗沉沉,但是阮籍恸哭完了,把眼泪揩干净,依然要回到家里。仿佛一个受了后娘委屈的犟小子,若依着乖僻的脾气,他非得弃家出走,决不再回来了。但是,他独个儿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步幅越来越小,越来越犹疑。经过一番痛苦的自我排遣,犟小子渐渐想通了,满腹怨懑平息下来。最后,带着灰惨惨的容颜,踅来踅去踅回家了。第二天,他若无其事地上班去,在‘平凡的世界’里,仍旧过着平凡的生活,消磨无聊乏味的岁月。”
听到这番评述,老杨打心底激漩一股积愫,一漩接一漩,泠泠地激流着,湍湍地奔涌着。他很有些感动,心头温热温热的,勾下头默自慨说——
明中呀明中,真真我服了你了!说到底,你我心灵沟通的空间更大,尽管性情的差异甚大。固然,你惯于饰词掩意,此乃人所周知的。诚哉,你的心灵绝非一片澄明,而是存在一些盲区和暗角,恰如豆腐上的霉斑或青铜器上的蚀锈。可话说回来,恰如卡夫卡说:“我不能摆脱恶。”鲁迅则裸坦心迹:“我的思想太黑暗。”海子也供认不讳:“就连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由此看来,你的缺点算不得什么,并非人格的大缺陷。实际上,谁的心曲没有恶的阴影呢?
“老杨!你性格中有决不妥协的因素,可得当心啊!”
听到这句刺耳忠告,当即老杨愕出一愣,滋出油油的厌感来,咬着唇皮子默自鄙夷:
“哼,真讨厌!你那‘党支部书记腔’,神差鬼使又登场了!”
他并不否认,对方这番规劝纯然出于好意,却依然感到腻烦。刚才那股子感动,瞬息间又消失了,无影无踪。
杨明中瞥见他尖蹙着眉头,似乎猜到他的心曲,于是缄口不言。他释放一丝浅淡微笑,将话题转到别处:
“哦,对了!刚才我下楼去,见一个女生和男朋友,手儿挽着手儿,打楼门口经过。那女生抬起头来,瞅了瞅我们宿舍,对男朋友笑说:‘哎,你听听!这个宿舍,怪有意思的!近一段时间,天天从屋子里飘逸出音乐声。听着像是举办小型晚会,七个小矮人绕着可爱的白雪公主,在翩翩起舞呢。’你听听,多么富于想象力啊!”
“啧啧!简直太妙啦!”
“这女生我认识,法律系大四的。唉,惜哉她有男朋友!要不然,冲她说出这么句妙语,我非把她追到手不可!”
“追吧,明中!我举双手赞成!”老杨兴头起来,在旁打起了撺鼓儿。
杨明中却没热情,他眼光倏暗,露出些许怅惘,幽幽叹道:
“唉,不敢啊!我自己的事情,够麻烦的了……”
所谓“麻烦”,显然与叶子小姐有关。再过两星期,叶红就要回原单位上班去。前天,杨明中借了个佳能相机,陪着叶红去颐和园拍照留念。叶红换了三套服装,给人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爽目感。新型的黑白胶卷拍了一卷,拿到南校门外的黄山图片社冲洗出来:嘿,倍儿棒!杨明中原是摄影的行家里手,加上叶红的天然丽质,效果自然上乘,好得没治了。王风看罢连声夸赞,称达到专业水准了。昨天傍晚,叶红过来取照片,看后自是笑逐颜开,春情盈满胸怀。谁料到临走时,两人却闹了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她想借他的《红楼梦》带回去看,他却不同意,强调说:这一套书,哪个书店都有卖,你没必要借去看。
“那不一样嘛!”叶红强调说,口气很是执拗,这种执拗孵化于空气中,迅速地繁衍着。“我就想借你的书看!你翻看过的书,我再来翻看,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王风正抄写学位论文的资料。老杨替桂华赶写她的毕业论文,题为《浅论财会人员的职业道德》。他采取惯用的老办法,到北大图书馆找来一篇论文,且抄录且窜改,不过一会儿就七停八当,足可以交卷完差了。老杨把钢笔搁下,轻轻舒了口气,拿眼梢瞄一下叶红。此时此刻,少女的胸脯雅韵地起伏,庞儿羞得泛起绯晕,盼盼着满盈的热求,含情表意地凝睇着那个人。
“都是《红楼梦》,有什么不一样的?没这个必要嘛。”他谦谦有礼地微笑。他笑得很合式,却仍不松口。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你的书里,有你的圈点批注,我很想看看嘛!”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我不骗你!”
“可我……就是想借嘛!”她一跺脚,坚持着。
“想借来看看嘛!”她又一跺脚,仍然坚持。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嘛!”
僵局了一会儿,约莫有一刻钟吧。杨明中解释说,他平时看书没圈点批注的习惯。
“在我们宿舍里,惟有老杨喜欢在书上圈点批注,他的《红楼梦》每页都写满了批注。——是吧,老杨?”
说话时,他偏过脸盘,向老杨投去询问和求援的一瞥。那意思是:一方面请他作个旁证,另方面希望他趁势把话题接了过去。
叶红将脸庞儿扭过来,神情尴尴涩涩。抵肩的秀发优雅地甩向一边,几袅馨芬的香水味飘袭而至,直往他鼻孔眼里钻,激奋着鼻腔粘膜。不过呢,他并没有奋勇起来,只是恬适地哂然一笑。这笑声含义并不模棱,它既可算作一种默认,又表达了自己绝不介入的意愿。事实上,汲取上一回教训,老杨彻彻底底弄洞明了:这种场合下,他不宜多嘴多舌,“口没遮拦”要坏事的;“交浅言深,君子所忌”,少说为妙!不说大妙!得放手时须放手,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若是贸贸然将话题接过,倘或不慎言差语错,必构怨于杨明中,倒把小事弄大了。他双唇抿得紧紧的,暗告默诫自己说:
“别兴头哦!把嘴巴闭紧,莫去触霉头!”
这时候,他瞧见叶红瞳孔里闪跳出一道锐莹锐莹的光芒,那与其说是她的期许,毋宁说是她的阻拒。于是,他心里更有底了:在这种微微妙妙的时刻,叶红不希望他冒失地抢着搭腔,将这种暧暧昧昧的场景搅得稀巴乱。
暧暧昧昧的场景,不尴不尬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是我小心眼,实在是没这必要嘛!”他强调。
“可我……”
叶红尴尬着脸色,眼神近似于哀求了。杨明中却神色自若,仍然丝毫不为所动。眼见天色不早,他催促一句:
“你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接连催促好几次,口气中隐隐不耐烦了,叶红这才情态悒怏地站起来。她起身拎包的刹那间,老杨偷偷地睃上一眼:此时此刻,叶红满面羞赧,一绺乌黑卷发斜搭在光洁的脑门上,形似一个大大的问号,悠悠颤颤的。老杨满以为:此时此刻,她内心非常着懊着恼,必定像姚娜那样淌眼抹泪,怒容可掬地不辞而别。殊不料,叶红并不是这种人。只见她款款盈盈站起来,分别走到老杨和王风跟前,脸带微粲地主动伸出手,和他们握手话别。谆嘱他们说:若有空到洛阳游玩,切记一定和她联系,并代向不在场的谭冕转致意——“请转达我对他的殷切切的致意”,这么强调一句。随后带笑挥了挥手,她从从容容、镇镇定定地款款离去。临出门时,老杨瞥见那枚乌黑的大问号仍在她脑门上,悠悠颤颤,悠悠颤颤,抑制着某种情绪的张力。他的心随之悠悠颤颤,暗自替她感到难过,恨不得分担一些才好。恍惚在他眼前,有颗大大的珠泪悬着,欲坠未坠的形景。他们将叶红送出房门,杨明中则送出校门。
这时老杨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这位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连同那枚斜搭脑门的大问号,他是无缘再见面了。情门虽阔,难进无缘之人,叹叹!他赶忙趋至窗前,探出脑袋瞭望,但见:叶红和杨明中并排走着,彼此相隔约莫两尺距离,不曾交谈一句话。叶红勾下脑袋只瞧地面,碎步着,落落寞寞,踽踽凉凉,仿佛身边空空无人。杨明中将两手抄在裤袋里,脑袋微微扬起来,一副高视缓步的情态,只不知心底究竟何感何想。两人渐行渐远了,身影消失于趔趄的溕雾中。老杨回到书桌前,将手中钢笔随便一抛,在屋子里打起踅踅来。
“唉……不堪不堪……真不堪呀……唉唉……”
老杨一叠声懑骚,接接连连摇簸脑袋。
“唉唉……多没劲呀……这真是……真是……”
踅过几个来回,他抢前一大步,奔到王风书桌旁。
“老王!”
“嗯。”
王风懒漫应答,不抬头地忙于抄录。钢笔尖在笔记本划过,微屑的吱吱声断续着,鼠齿那般咬啮纸张。
“唉……这家伙……简直……”
“嗯。”
“唉唉……这简直……简直……亵渎女儿啊!”
老杨气得脸色刮青[①],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了。说出末了一句时,他拿脚重重地一跺地板。
“唔,说得好!‘亵渎女儿’,概括很准确!”
“想不到呀想不到,堂堂燕园的‘护花骑士’,竟然干出这等没风度的事儿来!太不骑士,甚至太不男人了!‘绣房蹿出个大马猴’,叫人瞧着败兴不浅!唉唉,简直没劲死了!”
王风将钢笔的笔帽旋旋紧,搁在书桌上。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上一口,抿一抿嘴说:
“唉,没法说!此子寡情,大是忍人!妍花有情,流水无意,亦世间大憾事。唉,休提,休提!方才心里也不好受,败坏了我的胃口。瞧瞧,茶喝在嘴里,味儿跑光了!”
“这么硬心肠,叫我很泄劲、很憋闷!真的,我激愤得要死!他是稔读《红楼梦》的:‘宝玉簪花平儿——怜香惜玉’,‘宝玉给晴雯焐手——体贴女儿’,这等大道理,他不是不晓得啊!吓,我真想……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王风勾头默默聆着,不则一语。此时此刻,他仿佛化作一个替身,在挨老杨这顿训斥,又仿佛堕入“今者吾丧我”的冥思,概然无所闻无所见矣。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
老杨的胸膛急剧地起起伏伏,仿佛一个心脏起搏器起作用,一下一下复一下。
“如此亵渎女儿,他凭得什么?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呀?”
“也许……他有隐衷吧?总之,为人是难的。”
“隐衷?什么隐衷?”
“问我么?”王风浮泛地笑一笑,将两手摊摊开。“我又问谁去呢?”
“不行,可不行!等他转来,我得当面质问他——”
“罢了罢了,‘无多事,多事多患’,莫兜揽是非!”王风疾忙摇手,情态肃肃然。“别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儿,那样一准惹恼他!‘狐狸没逮着惹来满手骚’,倒不好了。搞不好得吵一架。学会沉默,比什么都要紧!”
忖忖这番话,老杨当即馁了气,倏地一泄无遗矣。待杨明中回到宿舍,他果然钳口不语,却整整一宿睡不踏实。他深深感觉,喉管里堵硬是憋得慌,仿佛临刑前的林昭嘴里给堵了个橡皮塞子。
次日下午,老杨将论文送过去。桂华捧起一看,乐得笑逐颜开:“哟嗬!这么快就弄好啦?”又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怂恿道:“来,来!再帮我填写一下!”
接过一瞧,是论文封皮。原来,校方要求每位学员交100元论文评审费,不过班主任和李桂华的关系很不错,私下里告诉她,你自己找个人,写个评语就可以。“哟嗬嗬!班主任对你咋这么好?”“去年中秋节,我做了盒月饼送给她。”桂华做个鬼脸儿,嘻嘻笑一笑。“你呀你,真是个鬼灵精儿!”老杨捏住她端巧的小鼻头,轻轻拧了一拧。待松开时,小鼻头泛出细嫩的绯色,愈发漂亮了。他当即挥舞如椽大笔,在成绩栏里写上“优”,在指导教师评语栏写上一段褒评,然后签署“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会计系教授杨秋荣”。将封皮递给她,他盈盈笑问:
“瞧瞧,咋样呢?”
“嘻嘻,很好喔!很好很好!简直盖了帽啦!”
两人共进晚餐。之后,商量起次日到海淀医院复查的事儿。桂华软款地谆嘱说:
“明儿一早,你替我排队挂号去。”
“行嘞!”
“记住,别像上次那样哦!”
老晚他才回到燕园。待洗漱停当,躺床上看了会儿《古拉格群岛》。正要展被睡觉呢,突然朱明海敲门找来了,邀他去湖畔散步一遭,说是有事相告。
“是当紧事儿!”他强调一句,凝重着脸色。
究竟什么当紧事儿,如此急迫呢?
一路上,老杨暗自纳闷。夜色稳重而深沉。借着明月缓释出的凉润清辉,老杨睄了睄身旁的朱明海,但见他满脸愠怒,默不吭声,踽踽迈步走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两片似肿的厚唇抿得铁紧,嘴角朝下弯出两道刚毅的弧线。由于秃顶较厉害,他将脑侧的一圈头发留得老长老长,全都梳向另一侧,借以遮盖发顶的光秃部位。初夏晚风习习拂来,将他长长一绺头发吹得倒披下来,很不雅相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由此可见,此刻他脑子里在忖某件重大事情。有好几次,老杨想提醒他一句,或者径直探手替他理好,旋又歇了这个念头。那样做,太不礼貌了吧?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骨的初夏气息。微风拂过平静湖面,浪起一漪漪的清涟,一漪叠着一漪,同时送来一阵阵槐芬,叫人好不神清气爽唷。湖畔灌木丛里,萤火星星点点,碧碧荧荧的,飘过来又飘过去,在空气中勾描着优美的画稿。青蛙试探性地聒鸣着,咕咕呱呱,咕咕呱呱……音声脆脆清清的,时而高时而低,时而长时而短,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有时而无,给偌大的湖区平添了好几分静谧,诗意得叫人作尘外遐举。小溪流经森森然的茂密树丛,发出细细的潺潺声响,宛若低音提琴奏出的一组旋律,流畅悦耳得叫人触想翩跹。一位男生叉开双腿,立在枫岛岸边的石舫上,扯着带哭腔的嘎嗓子,荒腔野调吼唱起来: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他执拗地吼唱这么一句,翻来覆去懑吼着,满带难以言说的伤惨情愫。由于口音不正,加之隔着湖水听不分明,老杨闹不清他唱的是“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抑或是“我和我最初的梦擦肩而过”。
这一位,大概是失恋者吧?老杨悄悄默默忖量着。而且是大四的本科生。嗯,嗯,很可能的。
“阿杨!我问你,对于韩勤获这个人,你持什么样的看法?”
走到博雅塔下,朱明海拽住脚步,扭回头问。
“呃,这个嘛……”
这话什么意思呢?阿杨还自狐疑,踌躇半晌,试着回答:
“呃……虽说当年我和他在系学生会里共过事,但是彼此的接触并不太多,算不上热络。来到北大后,我和他没有深谈交心,只是匆匆打过几次照面。”
“对他的人品,你总有个评价吧?你认为,他的为人怎么样?”
“他的人品嘛……嗯……不太好说……”
阿杨嗫嚅着,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的交友原则是:彼此尊重,亲疏随缘。考上北大后,他和韩勤获许多时没见面,如今要对其人品下个考语,委实难矣哉!
朱明海擤几下鼻涕,掏出纸巾拭净,将纸巾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随后,他用手一指未名南路,示意绕湖再漫步一圈。阿杨点一点头。朱明海不再打哑谜了,讲出日前发生的一件罕事——
前些日子,朱明海和郝燕子在一件小事上发生摩擦,感情出现一道小裂痕,但是谈不上是大裂隙,更不能夸张为感情破裂。之后,朱明海赴上海开学术会议,顺便查找论文资料。就在他离京期间,一天晚上,韩勤获在26楼的过道上邂逅郝燕子,两人暂伫了脚步,闲打牙起来。由于过道里人来人往,聊天不甚方便,韩勤获邀请郝燕子上楼,到他宿舍里去漫聊。郝燕子心地坦荡荡,另外想通过韩勤获了解一下当年朱明海和前任女友闹崩的事儿,于是跟随他上楼了。聊着聊着,全然出于无意,郝燕子讲述了他俩之间最近闹的这场别扭。万没料到,韩勤获听罢,陡陡地冒出个阴邪念头。他“屎壳郎打嚏喷——满嘴喷粪”,竟然大肆诬蔑老师,恶意涂黑老师,讲了一通朱明海的坏话:他连续报考四年,才考取北大博士生,足见这家伙脑袋瓜笨,做学问不会有大出息的;他根本不是凭真本事考上的,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的一张条子才录取的,等等。继而拍着鼓凸的胸脯,大吹大嘘起自己,说他如何年轻有为,跟的导师又是国际知名教授,将来留校任教,肯定不成问题的,学术前景一片光明。末了,这小子无耻起脸皮,涎言涎语冲她调笑道:
“我呢,比你只小三岁。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从年龄上讲,咱们俩比较般配,老朱呢岁数嫌大了些。找老朱你划不来,他这人不咋地,前途不看好。一句话吧,简直没劲透了!真的真的,倒不如咱俩相好呢!”
韩勤获原先坐在郝燕子对面椅子上的,这时说着说着,他把椅子搬到她身旁,挨贴着她坐下,又探手去摸捏她乳房。幸好幸好,这时他同屋的回来,开始掏钥匙了。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搭讪着起身去开门,这才迫不得已,放弃了对她的不良企图。
“啊?他妈的!他竟干出这等屁事?”诧情来得太突然,阿杨简直不敢相信了。
“不骗你,千真万确啊!古人训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今中国急剧西化,师道凌夷了,全不讲究这一套。这一套寿终荒野,给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是,唉,师长总该尊敬的吧?”
“那当然,起码要求嘛!‘师道尊严’不能丢啊!否则的话,还称得上人吗?”
朱明海抬了抬近视镜,怒愤填膺汩喷着,于是哩哩喇喇的,瀑布了一通骚怨:
“真是‘人心隔肚皮,锅心隔甑皮’哟!呀呀呸,这个狼心狗肺的!他竟然……竟然抢夺我的女朋友!还叫我背黑锅!把我脸皮也撕破了!想当年,我当他班主任的时候,对他可是够好了啊!他得过我不少好处啊!当年全班评助学金,我给他评的是特等,每月拿二十五元。当时全班享受特等助学金的,总共才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他私下里拜访我,对我哀哀诉苦说:‘我家里有七口人,老祖母偏瘫,长年卧病,属于特困户。’但是,过后我侧面调查过,其实他家只有五口人,而且不久他祖父死掉了,仅剩得四口。他开出的那张证明是托亲戚伪造的。当时我见他学习刻苦,平时省吃俭用,唯一嗜好就是大包小包地买书。我被他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打动了,因此没追究他的欺瞒行为。第二、三学年重评助学金,特等助学金给取消了,只设一到四等,我仍然关照他,给他评为头等,每月拿十六元。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家伙狼心狗肺,如今竟然恩将仇报,抢夺自己老师的恋人!到今天才发现:妈妈的!我竟用自己胸脯焐暖了一条毒蛇……”
他显明是气过头了,情绪激涌浪花滔滔,滚滚不绝地讲述着:一方面揭露韩勤获当年若干品德之疵(因交往欠稠欠密,这些阿杨以前并不晓谙),另方面对自己考博事件的真相急切辩白,杂乱得挺无章,时不时还叫起撞天屈,仿佛窦娥的灵魂附体了。有时候,他进行颠倒讲述和重复讲述,顾不得条理是否通顺,语句是否冗赘。
“万万没有想到哇,这个家伙狼心狗肺!他竟然……竟然和老师争夺恋人!”说时狠狠一跺脚,以加强说话的口气。“丢他妈的,真气杀我了!”
“过分了,确实太气人!”阿杨和着他说,带着满腹的同情。
“听我说吧,阿杨!韩勤获一口咬定,说我不是凭真本事考取北大的博士生,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一张条子才上的。呸呸,无耻的谣诼!‘曾参杀人’式的谰言,无耻到了极点!没错儿,为了上博士,我是去找过那位司长,恳请他帮我说情。他同情我的不幸遭遇,给我写了一张条子,就是凭着它北大才将我录取。但是,我这样做,绝不像韩勤获的谰讲,是因为我朱某的考分没过及格线,而是因为当时我的处境极端险恶。今晚上,我兜底对你透露吧:这件极隐秘的事,与你的同班同学郭亮有关。”
“与郭亮有关?”
“对了,与郭亮有关。他嫉恨我考博成功,私下里给教育部写了一封检举揭发信。”
“唷嚄,检举揭发信!”这件隐秘事,阿杨倒是头一回听到。“郭亮竟干出这等歹毒事?”
“呸!除掉他之外,还能有谁?在教育部我也有朋友,据他私下向我透露,正是这家伙捣的鬼嘛!只差一丁点儿,他毁掉我的远大前途!”
“哦……难怪呢!去年我到济南游玩,打电话联系郭亮,他却拒绝和我见面,口口声声说:他的字典里没有‘朋友’一词,而且最痛恨的就是江西人,一旦听到就怒火攻心,愤气不打一处来。”
“阿杨,今晚我跟你交底吧:他对你讲这番恨话,缘故就在这儿!他揭发我的思想品德极坏,政治上存在重大问题,应当取消该生的录取名额。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八九年春天,我们市大学生多次游行示威,声援北京天安门广场的绝食行动。我是这次学生运动的幕后策划者,学生自治联合会的召集人,为此我挨了处分,给开除出党了,只差一点点就逮捕入狱。为防止录取时出现意外,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我带着厚礼到教育部那位司长家,恳请他出面帮我说情,护翼我通过‘政审’这道难关。当今时代里,政审不过关者没资格报考,你是个过来人,对此一清二楚的。”
“吓……原来如此……”
老杨点一点首,对他的难处表示理解。
“说实话,我能考取北大历史系博士生,第一凭我的入学考试成绩,第二靠我撰写的两篇学术论文。孙尚义教授通读了我的论文,觉得我的学术功底还算不赖,才毅然将郭亮撇下,改而录取我的。当然,那时我的处境险恶,孙教授照顾我的因素多少存在一些,但是并不起决定作用。为什么这样讲?因为,考生的入学成绩是公开的,参加阅卷和录取的教授并不是他一位。你想想,‘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谣言已经处处跑遍’,我不得不抢先一步,提防掉进人家的陷阱啊!”
“那是那是。请那位司长护你过关,围棋术语叫‘抢先落子’,思虑很周到嘛!”
“我承认,自己脑袋瓜不十分聪明,比起韩勤获的那种鬼聪明,我真的自愧寡陋,不如他远矣!但是,我敢拍拍自己胸脯,当着所有认识我的人说:‘我朱明海虽然不比韩勤获更聪明,至少比他正直得许多!’哼哼,我绝不会为争区区20几元助学金去开假证明,更不会干出抢自己老师女朋友的缺德事儿!”
说到这里,朱明海朝上推了推眼镜,忿气咻咻嗤嗤的,接接连连着,喘出几口粗浊之气,随后又屁出一句“丢他妈的”。
银色月光下,朱明海眼眸清炯放亮。阿杨默默地睄着,心里满不是滋味,发涩的味觉。他暗暗责备韩勤获:
“你这家伙,十足的忍人!古人明训‘朋友之妻不可欺’,更何况他是你老师,昔日恩惠过你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苦破你老师的婚事?即便年纪轻轻,跟只馋嘴猫似的,这种歪主意岂能打?唉,丢死人哟,真叫人想不通!干出这等龌龊勾当,你的品德劣败到家了。呜呼,师道给荡尽,士林所不齿矣!”
“今年我满41周岁,没想到还遭受别人暗算!”朱明海嚷说着,情态郁郁焉愤愤焉。“更没有想到,暗算我的鬼祟,竟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平素见到我点头哈腰,热络得满面带笑。人啊,人,叫我怎么定义你呢?唉唉……”
朱明海连连摇头,不慎眼镜架滑落鼻梁,于是摘下眼镜,拿大拇指揩了几下镜片。就在摇头的时候,一颗大唾就势溅落阿杨的腕子上,他没好意思去探手揩擦,只当其事未曾发生。
“结果呢,怎么样?郝燕子当真跟韩勤获好上了?”
“不,没有。我和燕子毕竟是双方导师作的伐,而且我们交往近三年,感情基础应当说比较深厚吧。我们商量好了,今年年底要领证结婚呢,哪能轻易让这混蛋给拆散?依我看呀,这家伙是太聪明,简直聪明得过头,利令智昏了!他没有料到,这番自吹自擂,恰好暴露他的品德卑劣!嗤,卑劣到极点!这一点,最让燕子瞧不起了。对这种伪君子,我想但凡正直的人,都会瞧不起吧?”
“那是,肯定的!”
“今天我回到北京,一见到燕子,她就把事情如实告诉我。她一五一十把经过讲给我听,最后点醒我说:‘这家伙不是正派人,心肠歹得很,心术不端不正。“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且饶过他,往后甭跟他来往了。’听完这番话,当时把我气了个死!真的,我的血脉贲张,肺叶要气炸啦!这个图便宜、没行止的家伙,呸呸!小人得志便猖狂,简直混蛋透顶!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稍稍歇了口气,朱明海又咬着牙说:
“说真的,我恨不得照脸啐他一口,甚至考虑过痛揍他一顿!”
倾倒完胸中块垒,他松快地吁口闷气,又愤然丢出一句“国骂”。
“今天晚上,我约你出来讲这些,目的是让你认清韩勤获的为人。这个遭瘟的,忒不是东西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若一味耍心计,耍玩小聪明,我看迟早要摔跤,甚至会倒大霉的!”
“那是,这话我信!‘走多夜路碰到鬼’,不定在哪天,他就跌翻在地,倒了大霉了!”
槐树底下,一条长长的丝线从枝条上垂挂下来,末端荡悠着一条淡青的槐虫。老杨脸颊不小心触冒它,当即唬了一激灵,忙抬手抹揩一把。
“‘聪明反被聪明误’,哼!他会倒大霉的,总有那么一天!”
“可不是么?”老杨附和一句,有三分信真。
海淀医院妇产科的病人较上次少了许多,因为楼梯间很狭窄,病人及家属上下楼仍是挤挤挨埃的,而且嘈嘈聒聒,差似一个大鸭棚。依照医院的规定,门诊楼电梯仅供行动不便的患者及陪护人员使用。如此一来,挂号、交费、取化验单……老杨一趟趟上楼和下楼。不过一会儿,他累得虚汗涔涔,兼以不堪其扰,内分泌失调了。
“对不起,请让一让!”
老杨走过三楼电梯旁,刚想要拐个折弯,突然一位搀扶病人的中年男士探出一手,强制地将他拦住,示意他靠边站一站。老杨是个知趣的,忙退闪到一旁,那位男士随即错身而过。蓦然间,他感觉那怏怏歪歪的病人挺眼熟的,揉揉眼细瞧一下,凛不丁唬一大跳:
“唷,竟是她——姚娜!”
“咦嘢,那位中年男士,竟是钱老板!”
但见她:头发披披散开,一手按住自己腹部,一手搭在他胳膊上,一行迁挪着碎步,一行呻哼着碎吟。老杨顿时脸色白煞煞的,目瞪口呆望着她,心里暗暗替她叫苦:
天呐天!
这等铜臭俗物,不料她竟苟恋上了!还为他遭受这份罪!
此刻的姚娜,形容狼狈,丰采顿消,和昔日那动辄骂娘、泼骚辣骚的任性女孩儿相比,简直迥若两人,难以媲称矣!她将脑袋偎贴在他短肥的臂弯里,悄着声儿低吟,等待电梯升上来。她青春的瞳仁里,已失去比钻石还璀璨的光芒,变得绵软乏力了。她丝毫没觉察近旁站着的他,顾自犯愁着霉色的庞儿,时不时哼叽一声半声,断断续续的,载呻载吟着,尽量压扁了声带,把音量压抑得悄些,再悄些。钱老板呢?几时没有见,富态得更厉害些了,此刻摩弄着她的嫩庞儿,哄乖囡似的柔起腔调慰释她,也没觉察他的在场。不移时,电梯上来,厢门缓缓打开。钱老板搀扶姚娜挪着碎步走进,旋即厢门一关,电梯缓缓地沉降。
老杨觉着,他的心也随之沉降,载缓沉兮载缓降。
在场哟在场!有时候,恨死这个词啦!“眼不见心净”,巴不得自己不在场呢!
“哎!发什么呆哦!”
桂华过来肱他一下,她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刚才那女的……”老杨有气没力说,神采枯枯索索,“北大学生,我认识。”
“啊?真的?看样子很年轻呢!”
“是呀,还不到十八岁。”
回到燕园,老杨从书架上取出《在荆棘上行走》,这是姚娜新出的一部长篇小说。他打开扉页,默念着姚娜题写的那句赠语:
“通往梦乡的是坦途,通往现实的路布满荆棘。”
他从中悟出些什么,不禁眼眶润湿了。一个小丫头竟能写出这么句深有蕴涵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她有才华,不得不承认入园后她进步飞快。
呜呼!这个任性女孩儿,算是赤脚踩在人生的荆棘上,忍着疼痛走了一遭啦!
见谭冕正读这本书,老杨问:“你读了,感觉她写得怎么样?”
谭冕将书本反扣在桌子上,摘下近视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沉吟片刻,他说:
“我才看一半多……嗯,总的感觉是:她的写法太随意,思路太飘忽了。呃,才气是有的,偶然有天才的火花,这个我也承认。你呢,觉得怎么样?”
“前天,我草草展阅了一遍,感觉嘛……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吧。小说采用碎片化叙事的写作策略,通篇是女主人公可儿的内心独白,冗赘缠绵得很。我的感觉嘛,她写得散漫无稽,拉拉杂杂的,有种悱悱恻恻的情调。不过呢,我打算重新读一遍,好好地钻研钻研。”
“有一点我不明白:小说女主人公叫可儿,她一会儿是姑娘,一会儿又变成少妇,我读得稀里糊涂,实在弄不懂。你说说,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呀?”
“呃,这个嘛……”
正要往下说,传来笃笃两下叩门声。老杨顿住话头,喊:
“请进!”
“吱呀”一声响,房门轻轻地开了。马熙凤校长身穿一袭白色丝裙,肩挎一个精精致致的鳄皮坤包,右腕上套个黄澄澄的金镯子,款着细碎的袅步子,缓缓走进宿舍。
“你好,小杨!”
“凤姐你好!”小杨热情招呼她落座,“请坐吧!”谭冕也和她笑打招呼。
马熙凤来京参加跨世纪基础教育新理念全国中学校长培训班,已近半个月,再有一星期就回海口去。昨晚,凤姐从国家教育行政学院打来电话,问小杨,最近你和阿然有没有联系?有呀,小杨说,他隔三差五地来北大取信函,前天他还过来了呢!
“我来到北京的事,你和他说了没有?”
“说了。”
“他怎么说呢?”
“嗯,他没说什么。只是说,他最近忙得很。”
“他究竟忙些什么呀?”
“忙拍片,忙出国呗。另外,好像在搬家。”
“他出国的事,究竟办得怎么样了?”
“呃……这我没问。”
但是,估计这件事办得有眉目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从寒假到五月中旬,每当老杨收到美国来函,传呼阿然时,他总是二话不说,赶紧打的赶过来。进入五月下旬后,形景有了明显的变化。阿然并不急于过来,而是先在电话里问清楚:美国哪个州、哪所大学来的?之后或者说:“哦,这封信不重要,你扔了吧!”或者说:“行,知道了,我马上过来!”由此不难推断其进展情况。
“小杨,我问你:来京后,我一直和阿然联系,却至今联系不上。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个嘛……呃……我也说不清楚。”
放下电话,小杨暗自窃笑:这不是‘阿Q脑壳长癞疮——明摆着’嘛!
当下凤姐落座,一边细品香茗,一边和他们漫聊。凤姐款款舒开媚弯弯的修眉,指点王风床上垒起的那道“书墙”,啧啧羡赞了一回。她又取出照相机拍了几张,说要给她儿子寄去,叫儿子看一看,北大研究生宿舍是个什么样儿。谭冕笑着怂她一句:“将来,你孩子也上北大吧!”“那是当然的!”她一副毋庸置疑的口吻,带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凤姐说,她儿子去年到美国住过一年,英语底子很好。她满心地热望,儿子将来能考取北大经济学院。闲聊了片刻,小杨借谭冕的自行车,顶着炎炎夏日,陪凤姐到清华园游玩。
“哟!清华园比燕园大了许多呢!”凤姐兴慨,一边拿纸巾拭汗。
“是呀,大多了!”
“清华校园,是不是中国高校中最大的?”
“不是,还有更大的。”
“啧啧!真大呀!”她听得凤颜大悦,又兴一慨。
过二校门、清华礼堂、图书馆和工字厅时,小杨每次都停车,请凤姐摆弄姿势,为她拍照留念。随后两人来到朱亭,在横栏上坐憩,舒服一下腿脚。夏季的树叶阔大,像把把漏雨的绿伞,部分叶片被阳光染成澄黄色,与绿叶融合在一起,仿佛一抹抹艳亮的油画笔触。暖煦的午阳犹同哗哗潮流,漫过青青葱葱的坡草,汹汹地涌到凉亭下,撞出一朵朵金色浪花。
“瞧瞧!”小杨一指坡下的小池塘,“这就是朱自清《荷塘月色》描写的荷塘。”
“咦,一丁点大呀!”
“可不!湖边的这条路,当年是小煤屑路,后来改为石铺的。”
“啧啧,好小唷!比起燕园的未名湖,可小多了呢!”凤姐感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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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8 19:10:27 | 只看该作者


第四部  夏
随着燕南园里的二月兰、临湖轩前的虞美人、电教楼侧的紫丁香、五院门口的紫藤萝……次第落英,时光页码在莘莘学子哗哗的掀动声中锐减,宛然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上的那组绛红色荧光数字。凯风送暖,木叶苍郁,悠忽之间,夏天至矣。
为祝贺哥哥考博成功,王风的小妹寄来一台微型CD机,从遥远的海口市。王风打开盒子瞧了瞧,嫌摆弄这劳什子耽延工夫,正想往自己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搁呢,一旁的杨明中瞧见了,忙笑道:“借我们用吧!正好,我刚买了一对有源音箱。”王风便将机子交给他掌管,任由其东折西腾。“二杨”用它颇听了些音乐。老杨今日买《在那遥远的地方》,明日买《莫扎特小夜曲》,渐渐攒下了不少CD,有些是打了口的。王风拿指间夹着的烟卷点了两点他,眯着眼睛嗤嗤笑道:“老杨,你可真逗!机子还没买,CD盘倒攒了一大堆,怎么回事儿?”他嘿嘿憨笑答曰:“先买鸡后生蛋,和先买蛋后孵鸡,还不是一回事吗?‘大姑娘裁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十八岁置寿材——早晚用得着’嘛。我这么反着来干,也是给自己增添几许压力,敦促自己工作后的首要任务是——买一套带低音炮的组合音响。”王风笑问他,怎么兴出这个念头。老杨解释说:上一周,他参加了北京市成人考试阅卷。午休聊天的时候,一个老教师是音乐发烧友,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可劲儿灌输,让我学到了不少。
“这些买CD的钱,就是我从阅卷费里抠省下来的。若是不买CD盘,也必用于买书,还不是一回事么?”
王风扭过头去,对杨明中发一哂,说:
“看起来,用不了多久,老杨就成为一位音乐发烧友了!”
学位论文答辩的日期渐渐临近,同学们埋首于各自论文撰写的扫尾工作。考博的同学因前段时间集中精力备考,这时候不免忙得焦头烂额,王风即是其一。扭着酸疼的脖颈,“咕咚”啜一口酽茶,他叹慨:
“‘临渴才掘井——来不及了’!看情形得打报告,申请推迟答辩。”
对于老杨,时间发条却松垮下来,脱轨列车般在平地缓缓滑行。他身心了无挂牵,每天清清闲闲,自自在在,好比没笼头的马。日子好像打水漂,他亲切感觉,打身旁一滑而过,波光里摇曳着灼灼日光。傍午傍晚时分,他每每到周边的音像店闲转悠,搜觅新上市的CD盘。这天上午,他买了一张喜多郎《敦煌》的CD,闲着步儿回到燕园。驻足47楼的楼底下,听得轻快柔美的乐曲打1032室飘出窗外。哈哈,雅得紧!好听死啦!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老杨兴头着推门进屋,见杨明中趴在他的上铺,歪着头侧着耳,在调试音箱旋钮呢。
“老大,听听!效果更好吧?”
“乌啦,太棒了!没治了哦!”
两个有源音箱对称张挂墙壁上方。敞开心扉静静聆听,音效果真好多了。
为迎接北大百年校庆,大讲堂已经拆除。过不了多久,原址将矗起一座新崭崭的大礼堂——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纪念讲堂。遗憾的是,一段时间里看电影和文艺演出不太便利。如今有了这套音响设备,“二杨”并不觉得怎么索寞难耐,一心安享来日无多的听觉享受。时不时地,其他宿舍的同学也过来赏乐,凑热闹。较之先前,47楼1032室反倒热闹了许多。
“在洛阳时,我听过喜多郎的《天界》。啧啧,真叫妙啊!”
杨明中接过他手中的《敦煌》CD盘,一边拆着脆薄的包装膜,一边深有感慨地娓娓回忆——
那是初夏一个暮晚,我在学校大操场上听的。音乐系几个男生搬出一对大音箱,搁在敞开怀的大草坪上。记得当时,我平躺在一棵白玉兰近旁的绿草坪上,脑袋下垫着一部《红楼梦》,闭上眼睛静静聆赏,同时嗅着芊芊芳草散发的新鲜气息。路灯是橘黄色的,月华是银白色的,重叠交织在一起,透过树叶俯射下来。时不时地,好些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从我身体近旁经过。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说说笑笑的,风姿绰约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叶稠阴翠,人影婀娜,憧来憧去的。还有那矗立的路灯,灯罩是球形的,一个个融入莹清莹清的月色,四下望去一片朦胧——一种难言的诗意朦胧。看不清她们脸蛋子,只听得衣裙款款摆曳的窸窣声响。不难想像,她们迈着舞蹈风的步子,温煦如春风梳弄柳条。一对对光洁圆润、线条优美的腿子在我眼前打晃晃,影过来又影过去。花花簇簇一群人,都是些女孩子!呀呀,何等美妙啊!仿佛成为欣赏音乐所必不可少的背景,叫你感觉清雅异常,美不胜收。呀,那种感觉,实在太好了!简直妙不可言啊!这里面,融进我珍美的青春记忆,不可复现啊!我顶喜欢的是《天界》:开始是一段宇宙音乐,旋律远兜远转的;忽然出现一个暂停,“此处无声胜有声”;随后,质朴的吉他旋律缓缓地推出,由远到近。听起来,好像在宇宙遨游一大圈儿,终究发现:还是尘寰好啊!于是兜了回来。叫人浮想起东坡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听,听!来了……”
他把脑袋偏过去,伸出一根指头示意。这会子,CD机里播放的,正是《天界》。
老杨屏息,静静地聆,眼睛不眨一眨。待到乐声止息,他含粲爽发一笑,作如是说:
“‘乘风归去’,堪称妙哉!苏轼假想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给贬谪到尘世凡间来了。这个与世乖忤的倜傥畸士,发出沉沉郁郁的如许慨骚:人世间荣耀繁华终归幻梦一场。几多磨难,几多烦忧啊!‘我欲乘风归去’,他渴望回归天界去,因而选用‘归去’,而不是‘离去’。这句牢骚话表明:才华盖世的他,实在伤心透顶了!”
“是呀,委实伤心!到极点了!”
“我觉得,与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骚怨相比较,苏轼的情绪更极端,思想也走得更涯远。”
“骨子里,也许更傲气吧?”
“可以这么说吧,更傲气。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终究回心转意了,像一位眷恋家园的浪荡游子。说到底,对于污浊尘世,苏轼一方面厌憎极了,另方面怀着深情的眷恋。”
“深情到极致!”
“对对,深情到极致!张爱玲说,她最怕听小提琴,旋律水一般流着、流着,一去不复返,把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冲走了。二胡就好得多,虽然很苍凉,到头来总是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这番话,和东坡词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阮籍的‘穷途恸哭’也是如此。‘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虽然现实黑暗沉沉,但是阮籍恸哭完了,把眼泪揩干净,依然要回到家里。仿佛一个受了后娘委屈的犟小子,若依着乖僻的脾气,他非得弃家出走,决不再回来了。但是,他独个儿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步幅越来越小,越来越犹疑。经过一番痛苦的自我排遣,犟小子渐渐想通了,满腹怨懑平息下来。最后,带着灰惨惨的容颜,踅来踅去踅回家了。第二天,他若无其事地上班去,在‘平凡的世界’里,仍旧过着平凡的生活,消磨无聊乏味的岁月。”
听到这番评述,老杨打心底激漩一股积愫,一漩接一漩,泠泠地激流着,湍湍地奔涌着。他很有些感动,心头温热温热的,勾下头默自慨说——
明中呀明中,真真我服了你了!说到底,你我心灵沟通的空间更大,尽管性情的差异甚大。固然,你惯于饰词掩意,此乃人所周知的。诚哉,你的心灵绝非一片澄明,而是存在一些盲区和暗角,恰如豆腐上的霉斑或青铜器上的蚀锈。可话说回来,恰如卡夫卡说:“我不能摆脱恶。”鲁迅则裸坦心迹:“我的思想太黑暗。”海子也供认不讳:“就连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由此看来,你的缺点算不得什么,并非人格的大缺陷。实际上,谁的心曲没有恶的阴影呢?
“老杨!你性格中有决不妥协的因素,可得当心啊!”
听到这句刺耳忠告,当即老杨愕出一愣,滋出油油的厌感来,咬着唇皮子默自鄙夷:
“哼,真讨厌!你那‘党支部书记腔’,神差鬼使又登场了!”
他并不否认,对方这番规劝纯然出于好意,却依然感到腻烦。刚才那股子感动,瞬息间又消失了,无影无踪。
杨明中瞥见他尖蹙着眉头,似乎猜到他的心曲,于是缄口不言。他释放一丝浅淡微笑,将话题转到别处:
“哦,对了!刚才我下楼去,见一个女生和男朋友,手儿挽着手儿,打楼门口经过。那女生抬起头来,瞅了瞅我们宿舍,对男朋友笑说:‘哎,你听听!这个宿舍,怪有意思的!近一段时间,天天从屋子里飘逸出音乐声。听着像是举办小型晚会,七个小矮人绕着可爱的白雪公主,在翩翩起舞呢。’你听听,多么富于想象力啊!”
“啧啧!简直太妙啦!”
“这女生我认识,法律系大四的。唉,惜哉她有男朋友!要不然,冲她说出这么句妙语,我非把她追到手不可!”
“追吧,明中!我举双手赞成!”老杨兴头起来,在旁打起了撺鼓儿。
杨明中却没热情,他眼光倏暗,露出些许怅惘,幽幽叹道:
“唉,不敢啊!我自己的事情,够麻烦的了……”
所谓“麻烦”,显然与叶子小姐有关。再过两星期,叶红就要回原单位上班去。前天,杨明中借了个佳能相机,陪着叶红去颐和园拍照留念。叶红换了三套服装,给人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爽目感。新型的黑白胶卷拍了一卷,拿到南校门外的黄山图片社冲洗出来:嘿,倍儿棒!杨明中原是摄影的行家里手,加上叶红的天然丽质,效果自然上乘,好得没治了。王风看罢连声夸赞,称达到专业水准了。昨天傍晚,叶红过来取照片,看后自是笑逐颜开,春情盈满胸怀。谁料到临走时,两人却闹了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她想借他的《红楼梦》带回去看,他却不同意,强调说:这一套书,哪个书店都有卖,你没必要借去看。
“那不一样嘛!”叶红强调说,口气很是执拗,这种执拗孵化于空气中,迅速地繁衍着。“我就想借你的书看!你翻看过的书,我再来翻看,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王风正抄写学位论文的资料。老杨替桂华赶写她的毕业论文,题为《浅论财会人员的职业道德》。他采取惯用的老办法,到北大图书馆找来一篇论文,且抄录且窜改,不过一会儿就七停八当,足可以交卷完差了。老杨把钢笔搁下,轻轻舒了口气,拿眼梢瞄一下叶红。此时此刻,少女的胸脯雅韵地起伏,庞儿羞得泛起绯晕,盼盼着满盈的热求,含情表意地凝睇着那个人。
“都是《红楼梦》,有什么不一样的?没这个必要嘛。”他谦谦有礼地微笑。他笑得很合式,却仍不松口。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你的书里,有你的圈点批注,我很想看看嘛!”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我不骗你!”
“可我……就是想借嘛!”她一跺脚,坚持着。
“想借来看看嘛!”她又一跺脚,仍然坚持。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嘛!”
僵局了一会儿,约莫有一刻钟吧。杨明中解释说,他平时看书没圈点批注的习惯。
“在我们宿舍里,惟有老杨喜欢在书上圈点批注,他的《红楼梦》每页都写满了批注。——是吧,老杨?”
说话时,他偏过脸盘,向老杨投去询问和求援的一瞥。那意思是:一方面请他作个旁证,另方面希望他趁势把话题接了过去。
叶红将脸庞儿扭过来,神情尴尴涩涩。抵肩的秀发优雅地甩向一边,几袅馨芬的香水味飘袭而至,直往他鼻孔眼里钻,激奋着鼻腔粘膜。不过呢,他并没有奋勇起来,只是恬适地哂然一笑。这笑声含义并不模棱,它既可算作一种默认,又表达了自己绝不介入的意愿。事实上,汲取上一回教训,老杨彻彻底底弄洞明了:这种场合下,他不宜多嘴多舌,“口没遮拦”要坏事的;“交浅言深,君子所忌”,少说为妙!不说大妙!得放手时须放手,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若是贸贸然将话题接过,倘或不慎言差语错,必构怨于杨明中,倒把小事弄大了。他双唇抿得紧紧的,暗告默诫自己说:
“别兴头哦!把嘴巴闭紧,莫去触霉头!”
这时候,他瞧见叶红瞳孔里闪跳出一道锐莹锐莹的光芒,那与其说是她的期许,毋宁说是她的阻拒。于是,他心里更有底了:在这种微微妙妙的时刻,叶红不希望他冒失地抢着搭腔,将这种暧暧昧昧的场景搅得稀巴乱。
暧暧昧昧的场景,不尴不尬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是我小心眼,实在是没这必要嘛!”他强调。
“可我……”
叶红尴尬着脸色,眼神近似于哀求了。杨明中却神色自若,仍然丝毫不为所动。眼见天色不早,他催促一句:
“你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接连催促好几次,口气中隐隐不耐烦了,叶红这才情态悒怏地站起来。她起身拎包的刹那间,老杨偷偷地睃上一眼:此时此刻,叶红满面羞赧,一绺乌黑卷发斜搭在光洁的脑门上,形似一个大大的问号,悠悠颤颤的。老杨满以为:此时此刻,她内心非常着懊着恼,必定像姚娜那样淌眼抹泪,怒容可掬地不辞而别。殊不料,叶红并不是这种人。只见她款款盈盈站起来,分别走到老杨和王风跟前,脸带微粲地主动伸出手,和他们握手话别。谆嘱他们说:若有空到洛阳游玩,切记一定和她联系,并代向不在场的谭冕转致意——“请转达我对他的殷切切的致意”,这么强调一句。随后带笑挥了挥手,她从从容容、镇镇定定地款款离去。临出门时,老杨瞥见那枚乌黑的大问号仍在她脑门上,悠悠颤颤,悠悠颤颤,抑制着某种情绪的张力。他的心随之悠悠颤颤,暗自替她感到难过,恨不得分担一些才好。恍惚在他眼前,有颗大大的珠泪悬着,欲坠未坠的形景。他们将叶红送出房门,杨明中则送出校门。
这时老杨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这位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连同那枚斜搭脑门的大问号,他是无缘再见面了。情门虽阔,难进无缘之人,叹叹!他赶忙趋至窗前,探出脑袋瞭望,但见:叶红和杨明中并排走着,彼此相隔约莫两尺距离,不曾交谈一句话。叶红勾下脑袋只瞧地面,碎步着,落落寞寞,踽踽凉凉,仿佛身边空空无人。杨明中将两手抄在裤袋里,脑袋微微扬起来,一副高视缓步的情态,只不知心底究竟何感何想。两人渐行渐远了,身影消失于趔趄的溕雾中。老杨回到书桌前,将手中钢笔随便一抛,在屋子里打起踅踅来。
“唉……不堪不堪……真不堪呀……唉唉……”
老杨一叠声懑骚,接接连连摇簸脑袋。
“唉唉……多没劲呀……这真是……真是……”
踅过几个来回,他抢前一大步,奔到王风书桌旁。
“老王!”
“嗯。”
王风懒漫应答,不抬头地忙于抄录。钢笔尖在笔记本划过,微屑的吱吱声断续着,鼠齿那般咬啮纸张。
“唉……这家伙……简直……”
“嗯。”
“唉唉……这简直……简直……亵渎女儿啊!”
老杨气得脸色刮青[①],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了。说出末了一句时,他拿脚重重地一跺地板。
“唔,说得好!‘亵渎女儿’,概括很准确!”
“想不到呀想不到,堂堂燕园的‘护花骑士’,竟然干出这等没风度的事儿来!太不骑士,甚至太不男人了!‘绣房蹿出个大马猴’,叫人瞧着败兴不浅!唉唉,简直没劲死了!”
王风将钢笔的笔帽旋旋紧,搁在书桌上。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上一口,抿一抿嘴说:
“唉,没法说!此子寡情,大是忍人!妍花有情,流水无意,亦世间大憾事。唉,休提,休提!方才心里也不好受,败坏了我的胃口。瞧瞧,茶喝在嘴里,味儿跑光了!”
“这么硬心肠,叫我很泄劲、很憋闷!真的,我激愤得要死!他是稔读《红楼梦》的:‘宝玉簪花平儿——怜香惜玉’,‘宝玉给晴雯焐手——体贴女儿’,这等大道理,他不是不晓得啊!吓,我真想……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王风勾头默默聆着,不则一语。此时此刻,他仿佛化作一个替身,在挨老杨这顿训斥,又仿佛堕入“今者吾丧我”的冥思,概然无所闻无所见矣。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
老杨的胸膛急剧地起起伏伏,仿佛一个心脏起搏器起作用,一下一下复一下。
“如此亵渎女儿,他凭得什么?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呀?”
“也许……他有隐衷吧?总之,为人是难的。”
“隐衷?什么隐衷?”
“问我么?”王风浮泛地笑一笑,将两手摊摊开。“我又问谁去呢?”
“不行,可不行!等他转来,我得当面质问他——”
“罢了罢了,‘无多事,多事多患’,莫兜揽是非!”王风疾忙摇手,情态肃肃然。“别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儿,那样一准惹恼他!‘狐狸没逮着惹来满手骚’,倒不好了。搞不好得吵一架。学会沉默,比什么都要紧!”
忖忖这番话,老杨当即馁了气,倏地一泄无遗矣。待杨明中回到宿舍,他果然钳口不语,却整整一宿睡不踏实。他深深感觉,喉管里堵硬是憋得慌,仿佛临刑前的林昭嘴里给堵了个橡皮塞子。
次日下午,老杨将论文送过去。桂华捧起一看,乐得笑逐颜开:“哟嗬!这么快就弄好啦?”又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怂恿道:“来,来!再帮我填写一下!”
接过一瞧,是论文封皮。原来,校方要求每位学员交100元论文评审费,不过班主任和李桂华的关系很不错,私下里告诉她,你自己找个人,写个评语就可以。“哟嗬嗬!班主任对你咋这么好?”“去年中秋节,我做了盒月饼送给她。”桂华做个鬼脸儿,嘻嘻笑一笑。“你呀你,真是个鬼灵精儿!”老杨捏住她端巧的小鼻头,轻轻拧了一拧。待松开时,小鼻头泛出细嫩的绯色,愈发漂亮了。他当即挥舞如椽大笔,在成绩栏里写上“优”,在指导教师评语栏写上一段褒评,然后签署“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会计系教授杨秋荣”。将封皮递给她,他盈盈笑问:
“瞧瞧,咋样呢?”
“嘻嘻,很好喔!很好很好!简直盖了帽啦!”
两人共进晚餐。之后,商量起次日到海淀医院复查的事儿。桂华软款地谆嘱说:
“明儿一早,你替我排队挂号去。”
“行嘞!”
“记住,别像上次那样哦!”
老晚他才回到燕园。待洗漱停当,躺床上看了会儿《古拉格群岛》。正要展被睡觉呢,突然朱明海敲门找来了,邀他去湖畔散步一遭,说是有事相告。
“是当紧事儿!”他强调一句,凝重着脸色。
究竟什么当紧事儿,如此急迫呢?
一路上,老杨暗自纳闷。夜色稳重而深沉。借着明月缓释出的凉润清辉,老杨睄了睄身旁的朱明海,但见他满脸愠怒,默不吭声,踽踽迈步走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两片似肿的厚唇抿得铁紧,嘴角朝下弯出两道刚毅的弧线。由于秃顶较厉害,他将脑侧的一圈头发留得老长老长,全都梳向另一侧,借以遮盖发顶的光秃部位。初夏晚风习习拂来,将他长长一绺头发吹得倒披下来,很不雅相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由此可见,此刻他脑子里在忖某件重大事情。有好几次,老杨想提醒他一句,或者径直探手替他理好,旋又歇了这个念头。那样做,太不礼貌了吧?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骨的初夏气息。微风拂过平静湖面,浪起一漪漪的清涟,一漪叠着一漪,同时送来一阵阵槐芬,叫人好不神清气爽唷。湖畔灌木丛里,萤火星星点点,碧碧荧荧的,飘过来又飘过去,在空气中勾描着优美的画稿。青蛙试探性地聒鸣着,咕咕呱呱,咕咕呱呱……音声脆脆清清的,时而高时而低,时而长时而短,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有时而无,给偌大的湖区平添了好几分静谧,诗意得叫人作尘外遐举。小溪流经森森然的茂密树丛,发出细细的潺潺声响,宛若低音提琴奏出的一组旋律,流畅悦耳得叫人触想翩跹。一位男生叉开双腿,立在枫岛岸边的石舫上,扯着带哭腔的嘎嗓子,荒腔野调吼唱起来: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他执拗地吼唱这么一句,翻来覆去懑吼着,满带难以言说的伤惨情愫。由于口音不正,加之隔着湖水听不分明,老杨闹不清他唱的是“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抑或是“我和我最初的梦擦肩而过”。
这一位,大概是失恋者吧?老杨悄悄默默忖量着。而且是大四的本科生。嗯,嗯,很可能的。
“阿杨!我问你,对于韩勤获这个人,你持什么样的看法?”
走到博雅塔下,朱明海拽住脚步,扭回头问。
“呃,这个嘛……”
这话什么意思呢?阿杨还自狐疑,踌躇半晌,试着回答:
“呃……虽说当年我和他在系学生会里共过事,但是彼此的接触并不太多,算不上热络。来到北大后,我和他没有深谈交心,只是匆匆打过几次照面。”
“对他的人品,你总有个评价吧?你认为,他的为人怎么样?”
“他的人品嘛……嗯……不太好说……”
阿杨嗫嚅着,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的交友原则是:彼此尊重,亲疏随缘。考上北大后,他和韩勤获许多时没见面,如今要对其人品下个考语,委实难矣哉!
朱明海擤几下鼻涕,掏出纸巾拭净,将纸巾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随后,他用手一指未名南路,示意绕湖再漫步一圈。阿杨点一点头。朱明海不再打哑谜了,讲出日前发生的一件罕事——
前些日子,朱明海和郝燕子在一件小事上发生摩擦,感情出现一道小裂痕,但是谈不上是大裂隙,更不能夸张为感情破裂。之后,朱明海赴上海开学术会议,顺便查找论文资料。就在他离京期间,一天晚上,韩勤获在26楼的过道上邂逅郝燕子,两人暂伫了脚步,闲打牙起来。由于过道里人来人往,聊天不甚方便,韩勤获邀请郝燕子上楼,到他宿舍里去漫聊。郝燕子心地坦荡荡,另外想通过韩勤获了解一下当年朱明海和前任女友闹崩的事儿,于是跟随他上楼了。聊着聊着,全然出于无意,郝燕子讲述了他俩之间最近闹的这场别扭。万没料到,韩勤获听罢,陡陡地冒出个阴邪念头。他“屎壳郎打嚏喷——满嘴喷粪”,竟然大肆诬蔑老师,恶意涂黑老师,讲了一通朱明海的坏话:他连续报考四年,才考取北大博士生,足见这家伙脑袋瓜笨,做学问不会有大出息的;他根本不是凭真本事考上的,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的一张条子才录取的,等等。继而拍着鼓凸的胸脯,大吹大嘘起自己,说他如何年轻有为,跟的导师又是国际知名教授,将来留校任教,肯定不成问题的,学术前景一片光明。末了,这小子无耻起脸皮,涎言涎语冲她调笑道:
“我呢,比你只小三岁。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从年龄上讲,咱们俩比较般配,老朱呢岁数嫌大了些。找老朱你划不来,他这人不咋地,前途不看好。一句话吧,简直没劲透了!真的真的,倒不如咱俩相好呢!”
韩勤获原先坐在郝燕子对面椅子上的,这时说着说着,他把椅子搬到她身旁,挨贴着她坐下,又探手去摸捏她乳房。幸好幸好,这时他同屋的回来,开始掏钥匙了。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搭讪着起身去开门,这才迫不得已,放弃了对她的不良企图。
“啊?他妈的!他竟干出这等屁事?”诧情来得太突然,阿杨简直不敢相信了。
“不骗你,千真万确啊!古人训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今中国急剧西化,师道凌夷了,全不讲究这一套。这一套寿终荒野,给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是,唉,师长总该尊敬的吧?”
“那当然,起码要求嘛!‘师道尊严’不能丢啊!否则的话,还称得上人吗?”
朱明海抬了抬近视镜,怒愤填膺汩喷着,于是哩哩喇喇的,瀑布了一通骚怨:
“真是‘人心隔肚皮,锅心隔甑皮’哟!呀呀呸,这个狼心狗肺的!他竟然……竟然抢夺我的女朋友!还叫我背黑锅!把我脸皮也撕破了!想当年,我当他班主任的时候,对他可是够好了啊!他得过我不少好处啊!当年全班评助学金,我给他评的是特等,每月拿二十五元。当时全班享受特等助学金的,总共才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他私下里拜访我,对我哀哀诉苦说:‘我家里有七口人,老祖母偏瘫,长年卧病,属于特困户。’但是,过后我侧面调查过,其实他家只有五口人,而且不久他祖父死掉了,仅剩得四口。他开出的那张证明是托亲戚伪造的。当时我见他学习刻苦,平时省吃俭用,唯一嗜好就是大包小包地买书。我被他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打动了,因此没追究他的欺瞒行为。第二、三学年重评助学金,特等助学金给取消了,只设一到四等,我仍然关照他,给他评为头等,每月拿十六元。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家伙狼心狗肺,如今竟然恩将仇报,抢夺自己老师的恋人!到今天才发现:妈妈的!我竟用自己胸脯焐暖了一条毒蛇……”
他显明是气过头了,情绪激涌浪花滔滔,滚滚不绝地讲述着:一方面揭露韩勤获当年若干品德之疵(因交往欠稠欠密,这些阿杨以前并不晓谙),另方面对自己考博事件的真相急切辩白,杂乱得挺无章,时不时还叫起撞天屈,仿佛窦娥的灵魂附体了。有时候,他进行颠倒讲述和重复讲述,顾不得条理是否通顺,语句是否冗赘。
“万万没有想到哇,这个家伙狼心狗肺!他竟然……竟然和老师争夺恋人!”说时狠狠一跺脚,以加强说话的口气。“丢他妈的,真气杀我了!”
“过分了,确实太气人!”阿杨和着他说,带着满腹的同情。
“听我说吧,阿杨!韩勤获一口咬定,说我不是凭真本事考取北大的博士生,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一张条子才上的。呸呸,无耻的谣诼!‘曾参杀人’式的谰言,无耻到了极点!没错儿,为了上博士,我是去找过那位司长,恳请他帮我说情。他同情我的不幸遭遇,给我写了一张条子,就是凭着它北大才将我录取。但是,我这样做,绝不像韩勤获的谰讲,是因为我朱某的考分没过及格线,而是因为当时我的处境极端险恶。今晚上,我兜底对你透露吧:这件极隐秘的事,与你的同班同学郭亮有关。”
“与郭亮有关?”
“对了,与郭亮有关。他嫉恨我考博成功,私下里给教育部写了一封检举揭发信。”
“唷嚄,检举揭发信!”这件隐秘事,阿杨倒是头一回听到。“郭亮竟干出这等歹毒事?”
“呸!除掉他之外,还能有谁?在教育部我也有朋友,据他私下向我透露,正是这家伙捣的鬼嘛!只差一丁点儿,他毁掉我的远大前途!”
“哦……难怪呢!去年我到济南游玩,打电话联系郭亮,他却拒绝和我见面,口口声声说:他的字典里没有‘朋友’一词,而且最痛恨的就是江西人,一旦听到就怒火攻心,愤气不打一处来。”
“阿杨,今晚我跟你交底吧:他对你讲这番恨话,缘故就在这儿!他揭发我的思想品德极坏,政治上存在重大问题,应当取消该生的录取名额。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八九年春天,我们市大学生多次游行示威,声援北京天安门广场的绝食行动。我是这次学生运动的幕后策划者,学生自治联合会的召集人,为此我挨了处分,给开除出党了,只差一点点就逮捕入狱。为防止录取时出现意外,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我带着厚礼到教育部那位司长家,恳请他出面帮我说情,护翼我通过‘政审’这道难关。当今时代里,政审不过关者没资格报考,你是个过来人,对此一清二楚的。”
“吓……原来如此……”
老杨点一点首,对他的难处表示理解。
“说实话,我能考取北大历史系博士生,第一凭我的入学考试成绩,第二靠我撰写的两篇学术论文。孙尚义教授通读了我的论文,觉得我的学术功底还算不赖,才毅然将郭亮撇下,改而录取我的。当然,那时我的处境险恶,孙教授照顾我的因素多少存在一些,但是并不起决定作用。为什么这样讲?因为,考生的入学成绩是公开的,参加阅卷和录取的教授并不是他一位。你想想,‘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谣言已经处处跑遍’,我不得不抢先一步,提防掉进人家的陷阱啊!”
“那是那是。请那位司长护你过关,围棋术语叫‘抢先落子’,思虑很周到嘛!”
“我承认,自己脑袋瓜不十分聪明,比起韩勤获的那种鬼聪明,我真的自愧寡陋,不如他远矣!但是,我敢拍拍自己胸脯,当着所有认识我的人说:‘我朱明海虽然不比韩勤获更聪明,至少比他正直得许多!’哼哼,我绝不会为争区区20几元助学金去开假证明,更不会干出抢自己老师女朋友的缺德事儿!”
说到这里,朱明海朝上推了推眼镜,忿气咻咻嗤嗤的,接接连连着,喘出几口粗浊之气,随后又屁出一句“丢他妈的”。
银色月光下,朱明海眼眸清炯放亮。阿杨默默地睄着,心里满不是滋味,发涩的味觉。他暗暗责备韩勤获:
“你这家伙,十足的忍人!古人明训‘朋友之妻不可欺’,更何况他是你老师,昔日恩惠过你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苦破你老师的婚事?即便年纪轻轻,跟只馋嘴猫似的,这种歪主意岂能打?唉,丢死人哟,真叫人想不通!干出这等龌龊勾当,你的品德劣败到家了。呜呼,师道给荡尽,士林所不齿矣!”
“今年我满41周岁,没想到还遭受别人暗算!”朱明海嚷说着,情态郁郁焉愤愤焉。“更没有想到,暗算我的鬼祟,竟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平素见到我点头哈腰,热络得满面带笑。人啊,人,叫我怎么定义你呢?唉唉……”
朱明海连连摇头,不慎眼镜架滑落鼻梁,于是摘下眼镜,拿大拇指揩了几下镜片。就在摇头的时候,一颗大唾就势溅落阿杨的腕子上,他没好意思去探手揩擦,只当其事未曾发生。
“结果呢,怎么样?郝燕子当真跟韩勤获好上了?”
“不,没有。我和燕子毕竟是双方导师作的伐,而且我们交往近三年,感情基础应当说比较深厚吧。我们商量好了,今年年底要领证结婚呢,哪能轻易让这混蛋给拆散?依我看呀,这家伙是太聪明,简直聪明得过头,利令智昏了!他没有料到,这番自吹自擂,恰好暴露他的品德卑劣!嗤,卑劣到极点!这一点,最让燕子瞧不起了。对这种伪君子,我想但凡正直的人,都会瞧不起吧?”
“那是,肯定的!”
“今天我回到北京,一见到燕子,她就把事情如实告诉我。她一五一十把经过讲给我听,最后点醒我说:‘这家伙不是正派人,心肠歹得很,心术不端不正。“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且饶过他,往后甭跟他来往了。’听完这番话,当时把我气了个死!真的,我的血脉贲张,肺叶要气炸啦!这个图便宜、没行止的家伙,呸呸!小人得志便猖狂,简直混蛋透顶!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稍稍歇了口气,朱明海又咬着牙说:
“说真的,我恨不得照脸啐他一口,甚至考虑过痛揍他一顿!”
倾倒完胸中块垒,他松快地吁口闷气,又愤然丢出一句“国骂”。
“今天晚上,我约你出来讲这些,目的是让你认清韩勤获的为人。这个遭瘟的,忒不是东西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若一味耍心计,耍玩小聪明,我看迟早要摔跤,甚至会倒大霉的!”
“那是,这话我信!‘走多夜路碰到鬼’,不定在哪天,他就跌翻在地,倒了大霉了!”
槐树底下,一条长长的丝线从枝条上垂挂下来,末端荡悠着一条淡青的槐虫。老杨脸颊不小心触冒它,当即唬了一激灵,忙抬手抹揩一把。
“‘聪明反被聪明误’,哼!他会倒大霉的,总有那么一天!”
“可不是么?”老杨附和一句,有三分信真。
海淀医院妇产科的病人较上次少了许多,因为楼梯间很狭窄,病人及家属上下楼仍是挤挤挨埃的,而且嘈嘈聒聒,差似一个大鸭棚。依照医院的规定,门诊楼电梯仅供行动不便的患者及陪护人员使用。如此一来,挂号、交费、取化验单……老杨一趟趟上楼和下楼。不过一会儿,他累得虚汗涔涔,兼以不堪其扰,内分泌失调了。
“对不起,请让一让!”
老杨走过三楼电梯旁,刚想要拐个折弯,突然一位搀扶病人的中年男士探出一手,强制地将他拦住,示意他靠边站一站。老杨是个知趣的,忙退闪到一旁,那位男士随即错身而过。蓦然间,他感觉那怏怏歪歪的病人挺眼熟的,揉揉眼细瞧一下,凛不丁唬一大跳:
“唷,竟是她——姚娜!”
“咦嘢,那位中年男士,竟是钱老板!”
但见她:头发披披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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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8 19:10:26 | 只看该作者


第四部  夏
随着燕南园里的二月兰、临湖轩前的虞美人、电教楼侧的紫丁香、五院门口的紫藤萝……次第落英,时光页码在莘莘学子哗哗的掀动声中锐减,宛然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上的那组绛红色荧光数字。凯风送暖,木叶苍郁,悠忽之间,夏天至矣。
为祝贺哥哥考博成功,王风的小妹寄来一台微型CD机,从遥远的海口市。王风打开盒子瞧了瞧,嫌摆弄这劳什子耽延工夫,正想往自己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搁呢,一旁的杨明中瞧见了,忙笑道:“借我们用吧!正好,我刚买了一对有源音箱。”王风便将机子交给他掌管,任由其东折西腾。“二杨”用它颇听了些音乐。老杨今日买《在那遥远的地方》,明日买《莫扎特小夜曲》,渐渐攒下了不少CD,有些是打了口的。王风拿指间夹着的烟卷点了两点他,眯着眼睛嗤嗤笑道:“老杨,你可真逗!机子还没买,CD盘倒攒了一大堆,怎么回事儿?”他嘿嘿憨笑答曰:“先买鸡后生蛋,和先买蛋后孵鸡,还不是一回事吗?‘大姑娘裁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十八岁置寿材——早晚用得着’嘛。我这么反着来干,也是给自己增添几许压力,敦促自己工作后的首要任务是——买一套带低音炮的组合音响。”王风笑问他,怎么兴出这个念头。老杨解释说:上一周,他参加了北京市成人考试阅卷。午休聊天的时候,一个老教师是音乐发烧友,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可劲儿灌输,让我学到了不少。
“这些买CD的钱,就是我从阅卷费里抠省下来的。若是不买CD盘,也必用于买书,还不是一回事么?”
王风扭过头去,对杨明中发一哂,说:
“看起来,用不了多久,老杨就成为一位音乐发烧友了!”
学位论文答辩的日期渐渐临近,同学们埋首于各自论文撰写的扫尾工作。考博的同学因前段时间集中精力备考,这时候不免忙得焦头烂额,王风即是其一。扭着酸疼的脖颈,“咕咚”啜一口酽茶,他叹慨:
“‘临渴才掘井——来不及了’!看情形得打报告,申请推迟答辩。”
对于老杨,时间发条却松垮下来,脱轨列车般在平地缓缓滑行。他身心了无挂牵,每天清清闲闲,自自在在,好比没笼头的马。日子好像打水漂,他亲切感觉,打身旁一滑而过,波光里摇曳着灼灼日光。傍午傍晚时分,他每每到周边的音像店闲转悠,搜觅新上市的CD盘。这天上午,他买了一张喜多郎《敦煌》的CD,闲着步儿回到燕园。驻足47楼的楼底下,听得轻快柔美的乐曲打1032室飘出窗外。哈哈,雅得紧!好听死啦!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老杨兴头着推门进屋,见杨明中趴在他的上铺,歪着头侧着耳,在调试音箱旋钮呢。
“老大,听听!效果更好吧?”
“乌啦,太棒了!没治了哦!”
两个有源音箱对称张挂墙壁上方。敞开心扉静静聆听,音效果真好多了。
为迎接北大百年校庆,大讲堂已经拆除。过不了多久,原址将矗起一座新崭崭的大礼堂——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纪念讲堂。遗憾的是,一段时间里看电影和文艺演出不太便利。如今有了这套音响设备,“二杨”并不觉得怎么索寞难耐,一心安享来日无多的听觉享受。时不时地,其他宿舍的同学也过来赏乐,凑热闹。较之先前,47楼1032室反倒热闹了许多。
“在洛阳时,我听过喜多郎的《天界》。啧啧,真叫妙啊!”
杨明中接过他手中的《敦煌》CD盘,一边拆着脆薄的包装膜,一边深有感慨地娓娓回忆——
那是初夏一个暮晚,我在学校大操场上听的。音乐系几个男生搬出一对大音箱,搁在敞开怀的大草坪上。记得当时,我平躺在一棵白玉兰近旁的绿草坪上,脑袋下垫着一部《红楼梦》,闭上眼睛静静聆赏,同时嗅着芊芊芳草散发的新鲜气息。路灯是橘黄色的,月华是银白色的,重叠交织在一起,透过树叶俯射下来。时不时地,好些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从我身体近旁经过。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说说笑笑的,风姿绰约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叶稠阴翠,人影婀娜,憧来憧去的。还有那矗立的路灯,灯罩是球形的,一个个融入莹清莹清的月色,四下望去一片朦胧——一种难言的诗意朦胧。看不清她们脸蛋子,只听得衣裙款款摆曳的窸窣声响。不难想像,她们迈着舞蹈风的步子,温煦如春风梳弄柳条。一对对光洁圆润、线条优美的腿子在我眼前打晃晃,影过来又影过去。花花簇簇一群人,都是些女孩子!呀呀,何等美妙啊!仿佛成为欣赏音乐所必不可少的背景,叫你感觉清雅异常,美不胜收。呀,那种感觉,实在太好了!简直妙不可言啊!这里面,融进我珍美的青春记忆,不可复现啊!我顶喜欢的是《天界》:开始是一段宇宙音乐,旋律远兜远转的;忽然出现一个暂停,“此处无声胜有声”;随后,质朴的吉他旋律缓缓地推出,由远到近。听起来,好像在宇宙遨游一大圈儿,终究发现:还是尘寰好啊!于是兜了回来。叫人浮想起东坡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听,听!来了……”
他把脑袋偏过去,伸出一根指头示意。这会子,CD机里播放的,正是《天界》。
老杨屏息,静静地聆,眼睛不眨一眨。待到乐声止息,他含粲爽发一笑,作如是说:
“‘乘风归去’,堪称妙哉!苏轼假想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给贬谪到尘世凡间来了。这个与世乖忤的倜傥畸士,发出沉沉郁郁的如许慨骚:人世间荣耀繁华终归幻梦一场。几多磨难,几多烦忧啊!‘我欲乘风归去’,他渴望回归天界去,因而选用‘归去’,而不是‘离去’。这句牢骚话表明:才华盖世的他,实在伤心透顶了!”
“是呀,委实伤心!到极点了!”
“我觉得,与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骚怨相比较,苏轼的情绪更极端,思想也走得更涯远。”
“骨子里,也许更傲气吧?”
“可以这么说吧,更傲气。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终究回心转意了,像一位眷恋家园的浪荡游子。说到底,对于污浊尘世,苏轼一方面厌憎极了,另方面怀着深情的眷恋。”
“深情到极致!”
“对对,深情到极致!张爱玲说,她最怕听小提琴,旋律水一般流着、流着,一去不复返,把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冲走了。二胡就好得多,虽然很苍凉,到头来总是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这番话,和东坡词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阮籍的‘穷途恸哭’也是如此。‘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虽然现实黑暗沉沉,但是阮籍恸哭完了,把眼泪揩干净,依然要回到家里。仿佛一个受了后娘委屈的犟小子,若依着乖僻的脾气,他非得弃家出走,决不再回来了。但是,他独个儿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步幅越来越小,越来越犹疑。经过一番痛苦的自我排遣,犟小子渐渐想通了,满腹怨懑平息下来。最后,带着灰惨惨的容颜,踅来踅去踅回家了。第二天,他若无其事地上班去,在‘平凡的世界’里,仍旧过着平凡的生活,消磨无聊乏味的岁月。”
听到这番评述,老杨打心底激漩一股积愫,一漩接一漩,泠泠地激流着,湍湍地奔涌着。他很有些感动,心头温热温热的,勾下头默自慨说——
明中呀明中,真真我服了你了!说到底,你我心灵沟通的空间更大,尽管性情的差异甚大。固然,你惯于饰词掩意,此乃人所周知的。诚哉,你的心灵绝非一片澄明,而是存在一些盲区和暗角,恰如豆腐上的霉斑或青铜器上的蚀锈。可话说回来,恰如卡夫卡说:“我不能摆脱恶。”鲁迅则裸坦心迹:“我的思想太黑暗。”海子也供认不讳:“就连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由此看来,你的缺点算不得什么,并非人格的大缺陷。实际上,谁的心曲没有恶的阴影呢?
“老杨!你性格中有决不妥协的因素,可得当心啊!”
听到这句刺耳忠告,当即老杨愕出一愣,滋出油油的厌感来,咬着唇皮子默自鄙夷:
“哼,真讨厌!你那‘党支部书记腔’,神差鬼使又登场了!”
他并不否认,对方这番规劝纯然出于好意,却依然感到腻烦。刚才那股子感动,瞬息间又消失了,无影无踪。
杨明中瞥见他尖蹙着眉头,似乎猜到他的心曲,于是缄口不言。他释放一丝浅淡微笑,将话题转到别处:
“哦,对了!刚才我下楼去,见一个女生和男朋友,手儿挽着手儿,打楼门口经过。那女生抬起头来,瞅了瞅我们宿舍,对男朋友笑说:‘哎,你听听!这个宿舍,怪有意思的!近一段时间,天天从屋子里飘逸出音乐声。听着像是举办小型晚会,七个小矮人绕着可爱的白雪公主,在翩翩起舞呢。’你听听,多么富于想象力啊!”
“啧啧!简直太妙啦!”
“这女生我认识,法律系大四的。唉,惜哉她有男朋友!要不然,冲她说出这么句妙语,我非把她追到手不可!”
“追吧,明中!我举双手赞成!”老杨兴头起来,在旁打起了撺鼓儿。
杨明中却没热情,他眼光倏暗,露出些许怅惘,幽幽叹道:
“唉,不敢啊!我自己的事情,够麻烦的了……”
所谓“麻烦”,显然与叶子小姐有关。再过两星期,叶红就要回原单位上班去。前天,杨明中借了个佳能相机,陪着叶红去颐和园拍照留念。叶红换了三套服装,给人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爽目感。新型的黑白胶卷拍了一卷,拿到南校门外的黄山图片社冲洗出来:嘿,倍儿棒!杨明中原是摄影的行家里手,加上叶红的天然丽质,效果自然上乘,好得没治了。王风看罢连声夸赞,称达到专业水准了。昨天傍晚,叶红过来取照片,看后自是笑逐颜开,春情盈满胸怀。谁料到临走时,两人却闹了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她想借他的《红楼梦》带回去看,他却不同意,强调说:这一套书,哪个书店都有卖,你没必要借去看。
“那不一样嘛!”叶红强调说,口气很是执拗,这种执拗孵化于空气中,迅速地繁衍着。“我就想借你的书看!你翻看过的书,我再来翻看,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王风正抄写学位论文的资料。老杨替桂华赶写她的毕业论文,题为《浅论财会人员的职业道德》。他采取惯用的老办法,到北大图书馆找来一篇论文,且抄录且窜改,不过一会儿就七停八当,足可以交卷完差了。老杨把钢笔搁下,轻轻舒了口气,拿眼梢瞄一下叶红。此时此刻,少女的胸脯雅韵地起伏,庞儿羞得泛起绯晕,盼盼着满盈的热求,含情表意地凝睇着那个人。
“都是《红楼梦》,有什么不一样的?没这个必要嘛。”他谦谦有礼地微笑。他笑得很合式,却仍不松口。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你的书里,有你的圈点批注,我很想看看嘛!”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我不骗你!”
“可我……就是想借嘛!”她一跺脚,坚持着。
“想借来看看嘛!”她又一跺脚,仍然坚持。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嘛!”
僵局了一会儿,约莫有一刻钟吧。杨明中解释说,他平时看书没圈点批注的习惯。
“在我们宿舍里,惟有老杨喜欢在书上圈点批注,他的《红楼梦》每页都写满了批注。——是吧,老杨?”
说话时,他偏过脸盘,向老杨投去询问和求援的一瞥。那意思是:一方面请他作个旁证,另方面希望他趁势把话题接了过去。
叶红将脸庞儿扭过来,神情尴尴涩涩。抵肩的秀发优雅地甩向一边,几袅馨芬的香水味飘袭而至,直往他鼻孔眼里钻,激奋着鼻腔粘膜。不过呢,他并没有奋勇起来,只是恬适地哂然一笑。这笑声含义并不模棱,它既可算作一种默认,又表达了自己绝不介入的意愿。事实上,汲取上一回教训,老杨彻彻底底弄洞明了:这种场合下,他不宜多嘴多舌,“口没遮拦”要坏事的;“交浅言深,君子所忌”,少说为妙!不说大妙!得放手时须放手,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若是贸贸然将话题接过,倘或不慎言差语错,必构怨于杨明中,倒把小事弄大了。他双唇抿得紧紧的,暗告默诫自己说:
“别兴头哦!把嘴巴闭紧,莫去触霉头!”
这时候,他瞧见叶红瞳孔里闪跳出一道锐莹锐莹的光芒,那与其说是她的期许,毋宁说是她的阻拒。于是,他心里更有底了:在这种微微妙妙的时刻,叶红不希望他冒失地抢着搭腔,将这种暧暧昧昧的场景搅得稀巴乱。
暧暧昧昧的场景,不尴不尬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是我小心眼,实在是没这必要嘛!”他强调。
“可我……”
叶红尴尬着脸色,眼神近似于哀求了。杨明中却神色自若,仍然丝毫不为所动。眼见天色不早,他催促一句:
“你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接连催促好几次,口气中隐隐不耐烦了,叶红这才情态悒怏地站起来。她起身拎包的刹那间,老杨偷偷地睃上一眼:此时此刻,叶红满面羞赧,一绺乌黑卷发斜搭在光洁的脑门上,形似一个大大的问号,悠悠颤颤的。老杨满以为:此时此刻,她内心非常着懊着恼,必定像姚娜那样淌眼抹泪,怒容可掬地不辞而别。殊不料,叶红并不是这种人。只见她款款盈盈站起来,分别走到老杨和王风跟前,脸带微粲地主动伸出手,和他们握手话别。谆嘱他们说:若有空到洛阳游玩,切记一定和她联系,并代向不在场的谭冕转致意——“请转达我对他的殷切切的致意”,这么强调一句。随后带笑挥了挥手,她从从容容、镇镇定定地款款离去。临出门时,老杨瞥见那枚乌黑的大问号仍在她脑门上,悠悠颤颤,悠悠颤颤,抑制着某种情绪的张力。他的心随之悠悠颤颤,暗自替她感到难过,恨不得分担一些才好。恍惚在他眼前,有颗大大的珠泪悬着,欲坠未坠的形景。他们将叶红送出房门,杨明中则送出校门。
这时老杨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这位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连同那枚斜搭脑门的大问号,他是无缘再见面了。情门虽阔,难进无缘之人,叹叹!他赶忙趋至窗前,探出脑袋瞭望,但见:叶红和杨明中并排走着,彼此相隔约莫两尺距离,不曾交谈一句话。叶红勾下脑袋只瞧地面,碎步着,落落寞寞,踽踽凉凉,仿佛身边空空无人。杨明中将两手抄在裤袋里,脑袋微微扬起来,一副高视缓步的情态,只不知心底究竟何感何想。两人渐行渐远了,身影消失于趔趄的溕雾中。老杨回到书桌前,将手中钢笔随便一抛,在屋子里打起踅踅来。
“唉……不堪不堪……真不堪呀……唉唉……”
老杨一叠声懑骚,接接连连摇簸脑袋。
“唉唉……多没劲呀……这真是……真是……”
踅过几个来回,他抢前一大步,奔到王风书桌旁。
“老王!”
“嗯。”
王风懒漫应答,不抬头地忙于抄录。钢笔尖在笔记本划过,微屑的吱吱声断续着,鼠齿那般咬啮纸张。
“唉……这家伙……简直……”
“嗯。”
“唉唉……这简直……简直……亵渎女儿啊!”
老杨气得脸色刮青[①],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了。说出末了一句时,他拿脚重重地一跺地板。
“唔,说得好!‘亵渎女儿’,概括很准确!”
“想不到呀想不到,堂堂燕园的‘护花骑士’,竟然干出这等没风度的事儿来!太不骑士,甚至太不男人了!‘绣房蹿出个大马猴’,叫人瞧着败兴不浅!唉唉,简直没劲死了!”
王风将钢笔的笔帽旋旋紧,搁在书桌上。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上一口,抿一抿嘴说:
“唉,没法说!此子寡情,大是忍人!妍花有情,流水无意,亦世间大憾事。唉,休提,休提!方才心里也不好受,败坏了我的胃口。瞧瞧,茶喝在嘴里,味儿跑光了!”
“这么硬心肠,叫我很泄劲、很憋闷!真的,我激愤得要死!他是稔读《红楼梦》的:‘宝玉簪花平儿——怜香惜玉’,‘宝玉给晴雯焐手——体贴女儿’,这等大道理,他不是不晓得啊!吓,我真想……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王风勾头默默聆着,不则一语。此时此刻,他仿佛化作一个替身,在挨老杨这顿训斥,又仿佛堕入“今者吾丧我”的冥思,概然无所闻无所见矣。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
老杨的胸膛急剧地起起伏伏,仿佛一个心脏起搏器起作用,一下一下复一下。
“如此亵渎女儿,他凭得什么?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呀?”
“也许……他有隐衷吧?总之,为人是难的。”
“隐衷?什么隐衷?”
“问我么?”王风浮泛地笑一笑,将两手摊摊开。“我又问谁去呢?”
“不行,可不行!等他转来,我得当面质问他——”
“罢了罢了,‘无多事,多事多患’,莫兜揽是非!”王风疾忙摇手,情态肃肃然。“别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儿,那样一准惹恼他!‘狐狸没逮着惹来满手骚’,倒不好了。搞不好得吵一架。学会沉默,比什么都要紧!”
忖忖这番话,老杨当即馁了气,倏地一泄无遗矣。待杨明中回到宿舍,他果然钳口不语,却整整一宿睡不踏实。他深深感觉,喉管里堵硬是憋得慌,仿佛临刑前的林昭嘴里给堵了个橡皮塞子。
次日下午,老杨将论文送过去。桂华捧起一看,乐得笑逐颜开:“哟嗬!这么快就弄好啦?”又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怂恿道:“来,来!再帮我填写一下!”
接过一瞧,是论文封皮。原来,校方要求每位学员交100元论文评审费,不过班主任和李桂华的关系很不错,私下里告诉她,你自己找个人,写个评语就可以。“哟嗬嗬!班主任对你咋这么好?”“去年中秋节,我做了盒月饼送给她。”桂华做个鬼脸儿,嘻嘻笑一笑。“你呀你,真是个鬼灵精儿!”老杨捏住她端巧的小鼻头,轻轻拧了一拧。待松开时,小鼻头泛出细嫩的绯色,愈发漂亮了。他当即挥舞如椽大笔,在成绩栏里写上“优”,在指导教师评语栏写上一段褒评,然后签署“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会计系教授杨秋荣”。将封皮递给她,他盈盈笑问:
“瞧瞧,咋样呢?”
“嘻嘻,很好喔!很好很好!简直盖了帽啦!”
两人共进晚餐。之后,商量起次日到海淀医院复查的事儿。桂华软款地谆嘱说:
“明儿一早,你替我排队挂号去。”
“行嘞!”
“记住,别像上次那样哦!”
老晚他才回到燕园。待洗漱停当,躺床上看了会儿《古拉格群岛》。正要展被睡觉呢,突然朱明海敲门找来了,邀他去湖畔散步一遭,说是有事相告。
“是当紧事儿!”他强调一句,凝重着脸色。
究竟什么当紧事儿,如此急迫呢?
一路上,老杨暗自纳闷。夜色稳重而深沉。借着明月缓释出的凉润清辉,老杨睄了睄身旁的朱明海,但见他满脸愠怒,默不吭声,踽踽迈步走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两片似肿的厚唇抿得铁紧,嘴角朝下弯出两道刚毅的弧线。由于秃顶较厉害,他将脑侧的一圈头发留得老长老长,全都梳向另一侧,借以遮盖发顶的光秃部位。初夏晚风习习拂来,将他长长一绺头发吹得倒披下来,很不雅相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由此可见,此刻他脑子里在忖某件重大事情。有好几次,老杨想提醒他一句,或者径直探手替他理好,旋又歇了这个念头。那样做,太不礼貌了吧?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骨的初夏气息。微风拂过平静湖面,浪起一漪漪的清涟,一漪叠着一漪,同时送来一阵阵槐芬,叫人好不神清气爽唷。湖畔灌木丛里,萤火星星点点,碧碧荧荧的,飘过来又飘过去,在空气中勾描着优美的画稿。青蛙试探性地聒鸣着,咕咕呱呱,咕咕呱呱……音声脆脆清清的,时而高时而低,时而长时而短,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有时而无,给偌大的湖区平添了好几分静谧,诗意得叫人作尘外遐举。小溪流经森森然的茂密树丛,发出细细的潺潺声响,宛若低音提琴奏出的一组旋律,流畅悦耳得叫人触想翩跹。一位男生叉开双腿,立在枫岛岸边的石舫上,扯着带哭腔的嘎嗓子,荒腔野调吼唱起来: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他执拗地吼唱这么一句,翻来覆去懑吼着,满带难以言说的伤惨情愫。由于口音不正,加之隔着湖水听不分明,老杨闹不清他唱的是“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抑或是“我和我最初的梦擦肩而过”。
这一位,大概是失恋者吧?老杨悄悄默默忖量着。而且是大四的本科生。嗯,嗯,很可能的。
“阿杨!我问你,对于韩勤获这个人,你持什么样的看法?”
走到博雅塔下,朱明海拽住脚步,扭回头问。
“呃,这个嘛……”
这话什么意思呢?阿杨还自狐疑,踌躇半晌,试着回答:
“呃……虽说当年我和他在系学生会里共过事,但是彼此的接触并不太多,算不上热络。来到北大后,我和他没有深谈交心,只是匆匆打过几次照面。”
“对他的人品,你总有个评价吧?你认为,他的为人怎么样?”
“他的人品嘛……嗯……不太好说……”
阿杨嗫嚅着,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的交友原则是:彼此尊重,亲疏随缘。考上北大后,他和韩勤获许多时没见面,如今要对其人品下个考语,委实难矣哉!
朱明海擤几下鼻涕,掏出纸巾拭净,将纸巾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随后,他用手一指未名南路,示意绕湖再漫步一圈。阿杨点一点头。朱明海不再打哑谜了,讲出日前发生的一件罕事——
前些日子,朱明海和郝燕子在一件小事上发生摩擦,感情出现一道小裂痕,但是谈不上是大裂隙,更不能夸张为感情破裂。之后,朱明海赴上海开学术会议,顺便查找论文资料。就在他离京期间,一天晚上,韩勤获在26楼的过道上邂逅郝燕子,两人暂伫了脚步,闲打牙起来。由于过道里人来人往,聊天不甚方便,韩勤获邀请郝燕子上楼,到他宿舍里去漫聊。郝燕子心地坦荡荡,另外想通过韩勤获了解一下当年朱明海和前任女友闹崩的事儿,于是跟随他上楼了。聊着聊着,全然出于无意,郝燕子讲述了他俩之间最近闹的这场别扭。万没料到,韩勤获听罢,陡陡地冒出个阴邪念头。他“屎壳郎打嚏喷——满嘴喷粪”,竟然大肆诬蔑老师,恶意涂黑老师,讲了一通朱明海的坏话:他连续报考四年,才考取北大博士生,足见这家伙脑袋瓜笨,做学问不会有大出息的;他根本不是凭真本事考上的,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的一张条子才录取的,等等。继而拍着鼓凸的胸脯,大吹大嘘起自己,说他如何年轻有为,跟的导师又是国际知名教授,将来留校任教,肯定不成问题的,学术前景一片光明。末了,这小子无耻起脸皮,涎言涎语冲她调笑道:
“我呢,比你只小三岁。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从年龄上讲,咱们俩比较般配,老朱呢岁数嫌大了些。找老朱你划不来,他这人不咋地,前途不看好。一句话吧,简直没劲透了!真的真的,倒不如咱俩相好呢!”
韩勤获原先坐在郝燕子对面椅子上的,这时说着说着,他把椅子搬到她身旁,挨贴着她坐下,又探手去摸捏她乳房。幸好幸好,这时他同屋的回来,开始掏钥匙了。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搭讪着起身去开门,这才迫不得已,放弃了对她的不良企图。
“啊?他妈的!他竟干出这等屁事?”诧情来得太突然,阿杨简直不敢相信了。
“不骗你,千真万确啊!古人训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今中国急剧西化,师道凌夷了,全不讲究这一套。这一套寿终荒野,给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是,唉,师长总该尊敬的吧?”
“那当然,起码要求嘛!‘师道尊严’不能丢啊!否则的话,还称得上人吗?”
朱明海抬了抬近视镜,怒愤填膺汩喷着,于是哩哩喇喇的,瀑布了一通骚怨:
“真是‘人心隔肚皮,锅心隔甑皮’哟!呀呀呸,这个狼心狗肺的!他竟然……竟然抢夺我的女朋友!还叫我背黑锅!把我脸皮也撕破了!想当年,我当他班主任的时候,对他可是够好了啊!他得过我不少好处啊!当年全班评助学金,我给他评的是特等,每月拿二十五元。当时全班享受特等助学金的,总共才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他私下里拜访我,对我哀哀诉苦说:‘我家里有七口人,老祖母偏瘫,长年卧病,属于特困户。’但是,过后我侧面调查过,其实他家只有五口人,而且不久他祖父死掉了,仅剩得四口。他开出的那张证明是托亲戚伪造的。当时我见他学习刻苦,平时省吃俭用,唯一嗜好就是大包小包地买书。我被他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打动了,因此没追究他的欺瞒行为。第二、三学年重评助学金,特等助学金给取消了,只设一到四等,我仍然关照他,给他评为头等,每月拿十六元。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家伙狼心狗肺,如今竟然恩将仇报,抢夺自己老师的恋人!到今天才发现:妈妈的!我竟用自己胸脯焐暖了一条毒蛇……”
他显明是气过头了,情绪激涌浪花滔滔,滚滚不绝地讲述着:一方面揭露韩勤获当年若干品德之疵(因交往欠稠欠密,这些阿杨以前并不晓谙),另方面对自己考博事件的真相急切辩白,杂乱得挺无章,时不时还叫起撞天屈,仿佛窦娥的灵魂附体了。有时候,他进行颠倒讲述和重复讲述,顾不得条理是否通顺,语句是否冗赘。
“万万没有想到哇,这个家伙狼心狗肺!他竟然……竟然和老师争夺恋人!”说时狠狠一跺脚,以加强说话的口气。“丢他妈的,真气杀我了!”
“过分了,确实太气人!”阿杨和着他说,带着满腹的同情。
“听我说吧,阿杨!韩勤获一口咬定,说我不是凭真本事考取北大的博士生,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一张条子才上的。呸呸,无耻的谣诼!‘曾参杀人’式的谰言,无耻到了极点!没错儿,为了上博士,我是去找过那位司长,恳请他帮我说情。他同情我的不幸遭遇,给我写了一张条子,就是凭着它北大才将我录取。但是,我这样做,绝不像韩勤获的谰讲,是因为我朱某的考分没过及格线,而是因为当时我的处境极端险恶。今晚上,我兜底对你透露吧:这件极隐秘的事,与你的同班同学郭亮有关。”
“与郭亮有关?”
“对了,与郭亮有关。他嫉恨我考博成功,私下里给教育部写了一封检举揭发信。”
“唷嚄,检举揭发信!”这件隐秘事,阿杨倒是头一回听到。“郭亮竟干出这等歹毒事?”
“呸!除掉他之外,还能有谁?在教育部我也有朋友,据他私下向我透露,正是这家伙捣的鬼嘛!只差一丁点儿,他毁掉我的远大前途!”
“哦……难怪呢!去年我到济南游玩,打电话联系郭亮,他却拒绝和我见面,口口声声说:他的字典里没有‘朋友’一词,而且最痛恨的就是江西人,一旦听到就怒火攻心,愤气不打一处来。”
“阿杨,今晚我跟你交底吧:他对你讲这番恨话,缘故就在这儿!他揭发我的思想品德极坏,政治上存在重大问题,应当取消该生的录取名额。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八九年春天,我们市大学生多次游行示威,声援北京天安门广场的绝食行动。我是这次学生运动的幕后策划者,学生自治联合会的召集人,为此我挨了处分,给开除出党了,只差一点点就逮捕入狱。为防止录取时出现意外,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我带着厚礼到教育部那位司长家,恳请他出面帮我说情,护翼我通过‘政审’这道难关。当今时代里,政审不过关者没资格报考,你是个过来人,对此一清二楚的。”
“吓……原来如此……”
老杨点一点首,对他的难处表示理解。
“说实话,我能考取北大历史系博士生,第一凭我的入学考试成绩,第二靠我撰写的两篇学术论文。孙尚义教授通读了我的论文,觉得我的学术功底还算不赖,才毅然将郭亮撇下,改而录取我的。当然,那时我的处境险恶,孙教授照顾我的因素多少存在一些,但是并不起决定作用。为什么这样讲?因为,考生的入学成绩是公开的,参加阅卷和录取的教授并不是他一位。你想想,‘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谣言已经处处跑遍’,我不得不抢先一步,提防掉进人家的陷阱啊!”
“那是那是。请那位司长护你过关,围棋术语叫‘抢先落子’,思虑很周到嘛!”
“我承认,自己脑袋瓜不十分聪明,比起韩勤获的那种鬼聪明,我真的自愧寡陋,不如他远矣!但是,我敢拍拍自己胸脯,当着所有认识我的人说:‘我朱明海虽然不比韩勤获更聪明,至少比他正直得许多!’哼哼,我绝不会为争区区20几元助学金去开假证明,更不会干出抢自己老师女朋友的缺德事儿!”
说到这里,朱明海朝上推了推眼镜,忿气咻咻嗤嗤的,接接连连着,喘出几口粗浊之气,随后又屁出一句“丢他妈的”。
银色月光下,朱明海眼眸清炯放亮。阿杨默默地睄着,心里满不是滋味,发涩的味觉。他暗暗责备韩勤获:
“你这家伙,十足的忍人!古人明训‘朋友之妻不可欺’,更何况他是你老师,昔日恩惠过你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苦破你老师的婚事?即便年纪轻轻,跟只馋嘴猫似的,这种歪主意岂能打?唉,丢死人哟,真叫人想不通!干出这等龌龊勾当,你的品德劣败到家了。呜呼,师道给荡尽,士林所不齿矣!”
“今年我满41周岁,没想到还遭受别人暗算!”朱明海嚷说着,情态郁郁焉愤愤焉。“更没有想到,暗算我的鬼祟,竟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平素见到我点头哈腰,热络得满面带笑。人啊,人,叫我怎么定义你呢?唉唉……”
朱明海连连摇头,不慎眼镜架滑落鼻梁,于是摘下眼镜,拿大拇指揩了几下镜片。就在摇头的时候,一颗大唾就势溅落阿杨的腕子上,他没好意思去探手揩擦,只当其事未曾发生。
“结果呢,怎么样?郝燕子当真跟韩勤获好上了?”
“不,没有。我和燕子毕竟是双方导师作的伐,而且我们交往近三年,感情基础应当说比较深厚吧。我们商量好了,今年年底要领证结婚呢,哪能轻易让这混蛋给拆散?依我看呀,这家伙是太聪明,简直聪明得过头,利令智昏了!他没有料到,这番自吹自擂,恰好暴露他的品德卑劣!嗤,卑劣到极点!这一点,最让燕子瞧不起了。对这种伪君子,我想但凡正直的人,都会瞧不起吧?”
“那是,肯定的!”
“今天我回到北京,一见到燕子,她就把事情如实告诉我。她一五一十把经过讲给我听,最后点醒我说:‘这家伙不是正派人,心肠歹得很,心术不端不正。“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且饶过他,往后甭跟他来往了。’听完这番话,当时把我气了个死!真的,我的血脉贲张,肺叶要气炸啦!这个图便宜、没行止的家伙,呸呸!小人得志便猖狂,简直混蛋透顶!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稍稍歇了口气,朱明海又咬着牙说:
“说真的,我恨不得照脸啐他一口,甚至考虑过痛揍他一顿!”
倾倒完胸中块垒,他松快地吁口闷气,又愤然丢出一句“国骂”。
“今天晚上,我约你出来讲这些,目的是让你认清韩勤获的为人。这个遭瘟的,忒不是东西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若一味耍心计,耍玩小聪明,我看迟早要摔跤,甚至会倒大霉的!”
“那是,这话我信!‘走多夜路碰到鬼’,不定在哪天,他就跌翻在地,倒了大霉了!”
槐树底下,一条长长的丝线从枝条上垂挂下来,末端荡悠着一条淡青的槐虫。老杨脸颊不小心触冒它,当即唬了一激灵,忙抬手抹揩一把。
“‘聪明反被聪明误’,哼!他会倒大霉的,总有那么一天!”
“可不是么?”老杨附和一句,有三分信真。
海淀医院妇产科的病人较上次少了许多,因为楼梯间很狭窄,病人及家属上下楼仍是挤挤挨埃的,而且嘈嘈聒聒,差似一个大鸭棚。依照医院的规定,门诊楼电梯仅供行动不便的患者及陪护人员使用。如此一来,挂号、交费、取化验单……老杨一趟趟上楼和下楼。不过一会儿,他累得虚汗涔涔,兼以不堪其扰,内分泌失调了。
“对不起,请让一让!”
老杨走过三楼电梯旁,刚想要拐个折弯,突然一位搀扶病人的中年男士探出一手,强制地将他拦住,示意他靠边站一站。老杨是个知趣的,忙退闪到一旁,那位男士随即错身而过。蓦然间,他感觉那怏怏歪歪的病人挺眼熟的,揉揉眼细瞧一下,凛不丁唬一大跳:
“唷,竟是她——姚娜!”
“咦嘢,那位中年男士,竟是钱老板!”
但见她:头发披披散开,一手按住自己腹部,一手搭在他胳膊上,一行迁挪着碎步,一行呻哼着碎吟。老杨顿时脸色白煞煞的,目瞪口呆望着她,心里暗暗替她叫苦:
天呐天!
这等铜臭俗物,不料她竟苟恋上了!还为他遭受这份罪!
此刻的姚娜,形容狼狈,丰采顿消,和昔日那动辄骂娘、泼骚辣骚的任性女孩儿相比,简直迥若两人,难以媲称矣!她将脑袋偎贴在他短肥的臂弯里,悄着声儿低吟,等待电梯升上来。她青春的瞳仁里,已失去比钻石还璀璨的光芒,变得绵软乏力了。她丝毫没觉察近旁站着的他,顾自犯愁着霉色的庞儿,时不时哼叽一声半声,断断续续的,载呻载吟着,尽量压扁了声带,把音量压抑得悄些,再悄些。钱老板呢?几时没有见,富态得更厉害些了,此刻摩弄着她的嫩庞儿,哄乖囡似的柔起腔调慰释她,也没觉察他的在场。不移时,电梯上来,厢门缓缓打开。钱老板搀扶姚娜挪着碎步走进,旋即厢门一关,电梯缓缓地沉降。
老杨觉着,他的心也随之沉降,载缓沉兮载缓降。
在场哟在场!有时候,恨死这个词啦!“眼不见心净”,巴不得自己不在场呢!
“哎!发什么呆哦!”
桂华过来肱他一下,她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刚才那女的……”老杨有气没力说,神采枯枯索索,“北大学生,我认识。”
“啊?真的?看样子很年轻呢!”
“是呀,还不到十八岁。”
回到燕园,老杨从书架上取出《在荆棘上行走》,这是姚娜新出的一部长篇小说。他打开扉页,默念着姚娜题写的那句赠语:
“通往梦乡的是坦途,通往现实的路布满荆棘。”
他从中悟出些什么,不禁眼眶润湿了。一个小丫头竟能写出这么句深有蕴涵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她有才华,不得不承认入园后她进步飞快。
呜呼!这个任性女孩儿,算是赤脚踩在人生的荆棘上,忍着疼痛走了一遭啦!
见谭冕正读这本书,老杨问:“你读了,感觉她写得怎么样?”
谭冕将书本反扣在桌子上,摘下近视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沉吟片刻,他说:
“我才看一半多……嗯,总的感觉是:她的写法太随意,思路太飘忽了。呃,才气是有的,偶然有天才的火花,这个我也承认。你呢,觉得怎么样?”
“前天,我草草展阅了一遍,感觉嘛……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吧。小说采用碎片化叙事的写作策略,通篇是女主人公可儿的内心独白,冗赘缠绵得很。我的感觉嘛,她写得散漫无稽,拉拉杂杂的,有种悱悱恻恻的情调。不过呢,我打算重新读一遍,好好地钻研钻研。”
“有一点我不明白:小说女主人公叫可儿,她一会儿是姑娘,一会儿又变成少妇,我读得稀里糊涂,实在弄不懂。你说说,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呀?”
“呃,这个嘛……”
正要往下说,传来笃笃两下叩门声。老杨顿住话头,喊:
“请进!”
“吱呀”一声响,房门轻轻地开了。马熙凤校长身穿一袭白色丝裙,肩挎一个精精致致的鳄皮坤包,右腕上套个黄澄澄的金镯子,款着细碎的袅步子,缓缓走进宿舍。
“你好,小杨!”
“凤姐你好!”小杨热情招呼她落座,“请坐吧!”谭冕也和她笑打招呼。
马熙凤来京参加跨世纪基础教育新理念全国中学校长培训班,已近半个月,再有一星期就回海口去。昨晚,凤姐从国家教育行政学院打来电话,问小杨,最近你和阿然有没有联系?有呀,小杨说,他隔三差五地来北大取信函,前天他还过来了呢!
“我来到北京的事,你和他说了没有?”
“说了。”
“他怎么说呢?”
“嗯,他没说什么。只是说,他最近忙得很。”
“他究竟忙些什么呀?”
“忙拍片,忙出国呗。另外,好像在搬家。”
“他出国的事,究竟办得怎么样了?”
“呃……这我没问。”
但是,估计这件事办得有眉目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从寒假到五月中旬,每当老杨收到美国来函,传呼阿然时,他总是二话不说,赶紧打的赶过来。进入五月下旬后,形景有了明显的变化。阿然并不急于过来,而是先在电话里问清楚:美国哪个州、哪所大学来的?之后或者说:“哦,这封信不重要,你扔了吧!”或者说:“行,知道了,我马上过来!”由此不难推断其进展情况。
“小杨,我问你:来京后,我一直和阿然联系,却至今联系不上。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个嘛……呃……我也说不清楚。”
放下电话,小杨暗自窃笑:这不是‘阿Q脑壳长癞疮——明摆着’嘛!
当下凤姐落座,一边细品香茗,一边和他们漫聊。凤姐款款舒开媚弯弯的修眉,指点王风床上垒起的那道“书墙”,啧啧羡赞了一回。她又取出照相机拍了几张,说要给她儿子寄去,叫儿子看一看,北大研究生宿舍是个什么样儿。谭冕笑着怂她一句:“将来,你孩子也上北大吧!”“那是当然的!”她一副毋庸置疑的口吻,带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凤姐说,她儿子去年到美国住过一年,英语底子很好。她满心地热望,儿子将来能考取北大经济学院。闲聊了片刻,小杨借谭冕的自行车,顶着炎炎夏日,陪凤姐到清华园游玩。
“哟!清华园比燕园大了许多呢!”凤姐兴慨,一边拿纸巾拭汗。
“是呀,大多了!”
“清华校园,是不是中国高校中最大的?”
“不是,还有更大的。”
“啧啧!真大呀!”她听得凤颜大悦,又兴一慨。
过二校门、清华礼堂、图书馆和工字厅时,小杨每次都停车,请凤姐摆弄姿势,为她拍照留念。随后两人来到朱亭,在横栏上坐憩,舒服一下腿脚。夏季的树叶阔大,像把把漏雨的绿伞,部分叶片被阳光染成澄黄色,与绿叶融合在一起,仿佛一抹抹艳亮的油画笔触。暖煦的午阳犹同哗哗潮流,漫过青青葱葱的坡草,汹汹地涌到凉亭下,撞出一朵朵金色浪花。
“瞧瞧!”小杨一指坡下的小池塘,“这就是朱自清《荷塘月色》描写的荷塘。”
“咦,一丁点大呀!”
“可不!湖边的这条路,当年是小煤屑路,后来改为石铺的。”
“啧啧,好小唷!比起燕园的未名湖,可小多了呢!”凤姐感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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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夏
随着燕南园里的二月兰、临湖轩前的虞美人、电教楼侧的紫丁香、五院门口的紫藤萝……次第落英,时光页码在莘莘学子哗哗的掀动声中锐减,宛然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上的那组绛红色荧光数字。凯风送暖,木叶苍郁,悠忽之间,夏天至矣。
为祝贺哥哥考博成功,王风的小妹寄来一台微型CD机,从遥远的海口市。王风打开盒子瞧了瞧,嫌摆弄这劳什子耽延工夫,正想往自己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搁呢,一旁的杨明中瞧见了,忙笑道:“借我们用吧!正好,我刚买了一对有源音箱。”王风便将机子交给他掌管,任由其东折西腾。“二杨”用它颇听了些音乐。老杨今日买《在那遥远的地方》,明日买《莫扎特小夜曲》,渐渐攒下了不少CD,有些是打了口的。王风拿指间夹着的烟卷点了两点他,眯着眼睛嗤嗤笑道:“老杨,你可真逗!机子还没买,CD盘倒攒了一大堆,怎么回事儿?”他嘿嘿憨笑答曰:“先买鸡后生蛋,和先买蛋后孵鸡,还不是一回事吗?‘大姑娘裁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十八岁置寿材——早晚用得着’嘛。我这么反着来干,也是给自己增添几许压力,敦促自己工作后的首要任务是——买一套带低音炮的组合音响。”王风笑问他,怎么兴出这个念头。老杨解释说:上一周,他参加了北京市成人考试阅卷。午休聊天的时候,一个老教师是音乐发烧友,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可劲儿灌输,让我学到了不少。
“这些买CD的钱,就是我从阅卷费里抠省下来的。若是不买CD盘,也必用于买书,还不是一回事么?”
王风扭过头去,对杨明中发一哂,说:
“看起来,用不了多久,老杨就成为一位音乐发烧友了!”
学位论文答辩的日期渐渐临近,同学们埋首于各自论文撰写的扫尾工作。考博的同学因前段时间集中精力备考,这时候不免忙得焦头烂额,王风即是其一。扭着酸疼的脖颈,“咕咚”啜一口酽茶,他叹慨:
“‘临渴才掘井——来不及了’!看情形得打报告,申请推迟答辩。”
对于老杨,时间发条却松垮下来,脱轨列车般在平地缓缓滑行。他身心了无挂牵,每天清清闲闲,自自在在,好比没笼头的马。日子好像打水漂,他亲切感觉,打身旁一滑而过,波光里摇曳着灼灼日光。傍午傍晚时分,他每每到周边的音像店闲转悠,搜觅新上市的CD盘。这天上午,他买了一张喜多郎《敦煌》的CD,闲着步儿回到燕园。驻足47楼的楼底下,听得轻快柔美的乐曲打1032室飘出窗外。哈哈,雅得紧!好听死啦!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老杨兴头着推门进屋,见杨明中趴在他的上铺,歪着头侧着耳,在调试音箱旋钮呢。
“老大,听听!效果更好吧?”
“乌啦,太棒了!没治了哦!”
两个有源音箱对称张挂墙壁上方。敞开心扉静静聆听,音效果真好多了。
为迎接北大百年校庆,大讲堂已经拆除。过不了多久,原址将矗起一座新崭崭的大礼堂——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纪念讲堂。遗憾的是,一段时间里看电影和文艺演出不太便利。如今有了这套音响设备,“二杨”并不觉得怎么索寞难耐,一心安享来日无多的听觉享受。时不时地,其他宿舍的同学也过来赏乐,凑热闹。较之先前,47楼1032室反倒热闹了许多。
“在洛阳时,我听过喜多郎的《天界》。啧啧,真叫妙啊!”
杨明中接过他手中的《敦煌》CD盘,一边拆着脆薄的包装膜,一边深有感慨地娓娓回忆——
那是初夏一个暮晚,我在学校大操场上听的。音乐系几个男生搬出一对大音箱,搁在敞开怀的大草坪上。记得当时,我平躺在一棵白玉兰近旁的绿草坪上,脑袋下垫着一部《红楼梦》,闭上眼睛静静聆赏,同时嗅着芊芊芳草散发的新鲜气息。路灯是橘黄色的,月华是银白色的,重叠交织在一起,透过树叶俯射下来。时不时地,好些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从我身体近旁经过。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说说笑笑的,风姿绰约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叶稠阴翠,人影婀娜,憧来憧去的。还有那矗立的路灯,灯罩是球形的,一个个融入莹清莹清的月色,四下望去一片朦胧——一种难言的诗意朦胧。看不清她们脸蛋子,只听得衣裙款款摆曳的窸窣声响。不难想像,她们迈着舞蹈风的步子,温煦如春风梳弄柳条。一对对光洁圆润、线条优美的腿子在我眼前打晃晃,影过来又影过去。花花簇簇一群人,都是些女孩子!呀呀,何等美妙啊!仿佛成为欣赏音乐所必不可少的背景,叫你感觉清雅异常,美不胜收。呀,那种感觉,实在太好了!简直妙不可言啊!这里面,融进我珍美的青春记忆,不可复现啊!我顶喜欢的是《天界》:开始是一段宇宙音乐,旋律远兜远转的;忽然出现一个暂停,“此处无声胜有声”;随后,质朴的吉他旋律缓缓地推出,由远到近。听起来,好像在宇宙遨游一大圈儿,终究发现:还是尘寰好啊!于是兜了回来。叫人浮想起东坡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听,听!来了……”
他把脑袋偏过去,伸出一根指头示意。这会子,CD机里播放的,正是《天界》。
老杨屏息,静静地聆,眼睛不眨一眨。待到乐声止息,他含粲爽发一笑,作如是说:
“‘乘风归去’,堪称妙哉!苏轼假想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给贬谪到尘世凡间来了。这个与世乖忤的倜傥畸士,发出沉沉郁郁的如许慨骚:人世间荣耀繁华终归幻梦一场。几多磨难,几多烦忧啊!‘我欲乘风归去’,他渴望回归天界去,因而选用‘归去’,而不是‘离去’。这句牢骚话表明:才华盖世的他,实在伤心透顶了!”
“是呀,委实伤心!到极点了!”
“我觉得,与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骚怨相比较,苏轼的情绪更极端,思想也走得更涯远。”
“骨子里,也许更傲气吧?”
“可以这么说吧,更傲气。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终究回心转意了,像一位眷恋家园的浪荡游子。说到底,对于污浊尘世,苏轼一方面厌憎极了,另方面怀着深情的眷恋。”
“深情到极致!”
“对对,深情到极致!张爱玲说,她最怕听小提琴,旋律水一般流着、流着,一去不复返,把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冲走了。二胡就好得多,虽然很苍凉,到头来总是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这番话,和东坡词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阮籍的‘穷途恸哭’也是如此。‘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虽然现实黑暗沉沉,但是阮籍恸哭完了,把眼泪揩干净,依然要回到家里。仿佛一个受了后娘委屈的犟小子,若依着乖僻的脾气,他非得弃家出走,决不再回来了。但是,他独个儿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步幅越来越小,越来越犹疑。经过一番痛苦的自我排遣,犟小子渐渐想通了,满腹怨懑平息下来。最后,带着灰惨惨的容颜,踅来踅去踅回家了。第二天,他若无其事地上班去,在‘平凡的世界’里,仍旧过着平凡的生活,消磨无聊乏味的岁月。”
听到这番评述,老杨打心底激漩一股积愫,一漩接一漩,泠泠地激流着,湍湍地奔涌着。他很有些感动,心头温热温热的,勾下头默自慨说——
明中呀明中,真真我服了你了!说到底,你我心灵沟通的空间更大,尽管性情的差异甚大。固然,你惯于饰词掩意,此乃人所周知的。诚哉,你的心灵绝非一片澄明,而是存在一些盲区和暗角,恰如豆腐上的霉斑或青铜器上的蚀锈。可话说回来,恰如卡夫卡说:“我不能摆脱恶。”鲁迅则裸坦心迹:“我的思想太黑暗。”海子也供认不讳:“就连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由此看来,你的缺点算不得什么,并非人格的大缺陷。实际上,谁的心曲没有恶的阴影呢?
“老杨!你性格中有决不妥协的因素,可得当心啊!”
听到这句刺耳忠告,当即老杨愕出一愣,滋出油油的厌感来,咬着唇皮子默自鄙夷:
“哼,真讨厌!你那‘党支部书记腔’,神差鬼使又登场了!”
他并不否认,对方这番规劝纯然出于好意,却依然感到腻烦。刚才那股子感动,瞬息间又消失了,无影无踪。
杨明中瞥见他尖蹙着眉头,似乎猜到他的心曲,于是缄口不言。他释放一丝浅淡微笑,将话题转到别处:
“哦,对了!刚才我下楼去,见一个女生和男朋友,手儿挽着手儿,打楼门口经过。那女生抬起头来,瞅了瞅我们宿舍,对男朋友笑说:‘哎,你听听!这个宿舍,怪有意思的!近一段时间,天天从屋子里飘逸出音乐声。听着像是举办小型晚会,七个小矮人绕着可爱的白雪公主,在翩翩起舞呢。’你听听,多么富于想象力啊!”
“啧啧!简直太妙啦!”
“这女生我认识,法律系大四的。唉,惜哉她有男朋友!要不然,冲她说出这么句妙语,我非把她追到手不可!”
“追吧,明中!我举双手赞成!”老杨兴头起来,在旁打起了撺鼓儿。
杨明中却没热情,他眼光倏暗,露出些许怅惘,幽幽叹道:
“唉,不敢啊!我自己的事情,够麻烦的了……”
所谓“麻烦”,显然与叶子小姐有关。再过两星期,叶红就要回原单位上班去。前天,杨明中借了个佳能相机,陪着叶红去颐和园拍照留念。叶红换了三套服装,给人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爽目感。新型的黑白胶卷拍了一卷,拿到南校门外的黄山图片社冲洗出来:嘿,倍儿棒!杨明中原是摄影的行家里手,加上叶红的天然丽质,效果自然上乘,好得没治了。王风看罢连声夸赞,称达到专业水准了。昨天傍晚,叶红过来取照片,看后自是笑逐颜开,春情盈满胸怀。谁料到临走时,两人却闹了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她想借他的《红楼梦》带回去看,他却不同意,强调说:这一套书,哪个书店都有卖,你没必要借去看。
“那不一样嘛!”叶红强调说,口气很是执拗,这种执拗孵化于空气中,迅速地繁衍着。“我就想借你的书看!你翻看过的书,我再来翻看,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王风正抄写学位论文的资料。老杨替桂华赶写她的毕业论文,题为《浅论财会人员的职业道德》。他采取惯用的老办法,到北大图书馆找来一篇论文,且抄录且窜改,不过一会儿就七停八当,足可以交卷完差了。老杨把钢笔搁下,轻轻舒了口气,拿眼梢瞄一下叶红。此时此刻,少女的胸脯雅韵地起伏,庞儿羞得泛起绯晕,盼盼着满盈的热求,含情表意地凝睇着那个人。
“都是《红楼梦》,有什么不一样的?没这个必要嘛。”他谦谦有礼地微笑。他笑得很合式,却仍不松口。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你的书里,有你的圈点批注,我很想看看嘛!”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我不骗你!”
“可我……就是想借嘛!”她一跺脚,坚持着。
“想借来看看嘛!”她又一跺脚,仍然坚持。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嘛!”
僵局了一会儿,约莫有一刻钟吧。杨明中解释说,他平时看书没圈点批注的习惯。
“在我们宿舍里,惟有老杨喜欢在书上圈点批注,他的《红楼梦》每页都写满了批注。——是吧,老杨?”
说话时,他偏过脸盘,向老杨投去询问和求援的一瞥。那意思是:一方面请他作个旁证,另方面希望他趁势把话题接了过去。
叶红将脸庞儿扭过来,神情尴尴涩涩。抵肩的秀发优雅地甩向一边,几袅馨芬的香水味飘袭而至,直往他鼻孔眼里钻,激奋着鼻腔粘膜。不过呢,他并没有奋勇起来,只是恬适地哂然一笑。这笑声含义并不模棱,它既可算作一种默认,又表达了自己绝不介入的意愿。事实上,汲取上一回教训,老杨彻彻底底弄洞明了:这种场合下,他不宜多嘴多舌,“口没遮拦”要坏事的;“交浅言深,君子所忌”,少说为妙!不说大妙!得放手时须放手,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若是贸贸然将话题接过,倘或不慎言差语错,必构怨于杨明中,倒把小事弄大了。他双唇抿得紧紧的,暗告默诫自己说:
“别兴头哦!把嘴巴闭紧,莫去触霉头!”
这时候,他瞧见叶红瞳孔里闪跳出一道锐莹锐莹的光芒,那与其说是她的期许,毋宁说是她的阻拒。于是,他心里更有底了:在这种微微妙妙的时刻,叶红不希望他冒失地抢着搭腔,将这种暧暧昧昧的场景搅得稀巴乱。
暧暧昧昧的场景,不尴不尬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是我小心眼,实在是没这必要嘛!”他强调。
“可我……”
叶红尴尬着脸色,眼神近似于哀求了。杨明中却神色自若,仍然丝毫不为所动。眼见天色不早,他催促一句:
“你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接连催促好几次,口气中隐隐不耐烦了,叶红这才情态悒怏地站起来。她起身拎包的刹那间,老杨偷偷地睃上一眼:此时此刻,叶红满面羞赧,一绺乌黑卷发斜搭在光洁的脑门上,形似一个大大的问号,悠悠颤颤的。老杨满以为:此时此刻,她内心非常着懊着恼,必定像姚娜那样淌眼抹泪,怒容可掬地不辞而别。殊不料,叶红并不是这种人。只见她款款盈盈站起来,分别走到老杨和王风跟前,脸带微粲地主动伸出手,和他们握手话别。谆嘱他们说:若有空到洛阳游玩,切记一定和她联系,并代向不在场的谭冕转致意——“请转达我对他的殷切切的致意”,这么强调一句。随后带笑挥了挥手,她从从容容、镇镇定定地款款离去。临出门时,老杨瞥见那枚乌黑的大问号仍在她脑门上,悠悠颤颤,悠悠颤颤,抑制着某种情绪的张力。他的心随之悠悠颤颤,暗自替她感到难过,恨不得分担一些才好。恍惚在他眼前,有颗大大的珠泪悬着,欲坠未坠的形景。他们将叶红送出房门,杨明中则送出校门。
这时老杨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这位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连同那枚斜搭脑门的大问号,他是无缘再见面了。情门虽阔,难进无缘之人,叹叹!他赶忙趋至窗前,探出脑袋瞭望,但见:叶红和杨明中并排走着,彼此相隔约莫两尺距离,不曾交谈一句话。叶红勾下脑袋只瞧地面,碎步着,落落寞寞,踽踽凉凉,仿佛身边空空无人。杨明中将两手抄在裤袋里,脑袋微微扬起来,一副高视缓步的情态,只不知心底究竟何感何想。两人渐行渐远了,身影消失于趔趄的溕雾中。老杨回到书桌前,将手中钢笔随便一抛,在屋子里打起踅踅来。
“唉……不堪不堪……真不堪呀……唉唉……”
老杨一叠声懑骚,接接连连摇簸脑袋。
“唉唉……多没劲呀……这真是……真是……”
踅过几个来回,他抢前一大步,奔到王风书桌旁。
“老王!”
“嗯。”
王风懒漫应答,不抬头地忙于抄录。钢笔尖在笔记本划过,微屑的吱吱声断续着,鼠齿那般咬啮纸张。
“唉……这家伙……简直……”
“嗯。”
“唉唉……这简直……简直……亵渎女儿啊!”
老杨气得脸色刮青[①],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了。说出末了一句时,他拿脚重重地一跺地板。
“唔,说得好!‘亵渎女儿’,概括很准确!”
“想不到呀想不到,堂堂燕园的‘护花骑士’,竟然干出这等没风度的事儿来!太不骑士,甚至太不男人了!‘绣房蹿出个大马猴’,叫人瞧着败兴不浅!唉唉,简直没劲死了!”
王风将钢笔的笔帽旋旋紧,搁在书桌上。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上一口,抿一抿嘴说:
“唉,没法说!此子寡情,大是忍人!妍花有情,流水无意,亦世间大憾事。唉,休提,休提!方才心里也不好受,败坏了我的胃口。瞧瞧,茶喝在嘴里,味儿跑光了!”
“这么硬心肠,叫我很泄劲、很憋闷!真的,我激愤得要死!他是稔读《红楼梦》的:‘宝玉簪花平儿——怜香惜玉’,‘宝玉给晴雯焐手——体贴女儿’,这等大道理,他不是不晓得啊!吓,我真想……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王风勾头默默聆着,不则一语。此时此刻,他仿佛化作一个替身,在挨老杨这顿训斥,又仿佛堕入“今者吾丧我”的冥思,概然无所闻无所见矣。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
老杨的胸膛急剧地起起伏伏,仿佛一个心脏起搏器起作用,一下一下复一下。
“如此亵渎女儿,他凭得什么?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呀?”
“也许……他有隐衷吧?总之,为人是难的。”
“隐衷?什么隐衷?”
“问我么?”王风浮泛地笑一笑,将两手摊摊开。“我又问谁去呢?”
“不行,可不行!等他转来,我得当面质问他——”
“罢了罢了,‘无多事,多事多患’,莫兜揽是非!”王风疾忙摇手,情态肃肃然。“别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儿,那样一准惹恼他!‘狐狸没逮着惹来满手骚’,倒不好了。搞不好得吵一架。学会沉默,比什么都要紧!”
忖忖这番话,老杨当即馁了气,倏地一泄无遗矣。待杨明中回到宿舍,他果然钳口不语,却整整一宿睡不踏实。他深深感觉,喉管里堵硬是憋得慌,仿佛临刑前的林昭嘴里给堵了个橡皮塞子。
次日下午,老杨将论文送过去。桂华捧起一看,乐得笑逐颜开:“哟嗬!这么快就弄好啦?”又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怂恿道:“来,来!再帮我填写一下!”
接过一瞧,是论文封皮。原来,校方要求每位学员交100元论文评审费,不过班主任和李桂华的关系很不错,私下里告诉她,你自己找个人,写个评语就可以。“哟嗬嗬!班主任对你咋这么好?”“去年中秋节,我做了盒月饼送给她。”桂华做个鬼脸儿,嘻嘻笑一笑。“你呀你,真是个鬼灵精儿!”老杨捏住她端巧的小鼻头,轻轻拧了一拧。待松开时,小鼻头泛出细嫩的绯色,愈发漂亮了。他当即挥舞如椽大笔,在成绩栏里写上“优”,在指导教师评语栏写上一段褒评,然后签署“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会计系教授杨秋荣”。将封皮递给她,他盈盈笑问:
“瞧瞧,咋样呢?”
“嘻嘻,很好喔!很好很好!简直盖了帽啦!”
两人共进晚餐。之后,商量起次日到海淀医院复查的事儿。桂华软款地谆嘱说:
“明儿一早,你替我排队挂号去。”
“行嘞!”
“记住,别像上次那样哦!”
老晚他才回到燕园。待洗漱停当,躺床上看了会儿《古拉格群岛》。正要展被睡觉呢,突然朱明海敲门找来了,邀他去湖畔散步一遭,说是有事相告。
“是当紧事儿!”他强调一句,凝重着脸色。
究竟什么当紧事儿,如此急迫呢?
一路上,老杨暗自纳闷。夜色稳重而深沉。借着明月缓释出的凉润清辉,老杨睄了睄身旁的朱明海,但见他满脸愠怒,默不吭声,踽踽迈步走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两片似肿的厚唇抿得铁紧,嘴角朝下弯出两道刚毅的弧线。由于秃顶较厉害,他将脑侧的一圈头发留得老长老长,全都梳向另一侧,借以遮盖发顶的光秃部位。初夏晚风习习拂来,将他长长一绺头发吹得倒披下来,很不雅相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由此可见,此刻他脑子里在忖某件重大事情。有好几次,老杨想提醒他一句,或者径直探手替他理好,旋又歇了这个念头。那样做,太不礼貌了吧?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骨的初夏气息。微风拂过平静湖面,浪起一漪漪的清涟,一漪叠着一漪,同时送来一阵阵槐芬,叫人好不神清气爽唷。湖畔灌木丛里,萤火星星点点,碧碧荧荧的,飘过来又飘过去,在空气中勾描着优美的画稿。青蛙试探性地聒鸣着,咕咕呱呱,咕咕呱呱……音声脆脆清清的,时而高时而低,时而长时而短,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有时而无,给偌大的湖区平添了好几分静谧,诗意得叫人作尘外遐举。小溪流经森森然的茂密树丛,发出细细的潺潺声响,宛若低音提琴奏出的一组旋律,流畅悦耳得叫人触想翩跹。一位男生叉开双腿,立在枫岛岸边的石舫上,扯着带哭腔的嘎嗓子,荒腔野调吼唱起来: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他执拗地吼唱这么一句,翻来覆去懑吼着,满带难以言说的伤惨情愫。由于口音不正,加之隔着湖水听不分明,老杨闹不清他唱的是“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抑或是“我和我最初的梦擦肩而过”。
这一位,大概是失恋者吧?老杨悄悄默默忖量着。而且是大四的本科生。嗯,嗯,很可能的。
“阿杨!我问你,对于韩勤获这个人,你持什么样的看法?”
走到博雅塔下,朱明海拽住脚步,扭回头问。
“呃,这个嘛……”
这话什么意思呢?阿杨还自狐疑,踌躇半晌,试着回答:
“呃……虽说当年我和他在系学生会里共过事,但是彼此的接触并不太多,算不上热络。来到北大后,我和他没有深谈交心,只是匆匆打过几次照面。”
“对他的人品,你总有个评价吧?你认为,他的为人怎么样?”
“他的人品嘛……嗯……不太好说……”
阿杨嗫嚅着,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的交友原则是:彼此尊重,亲疏随缘。考上北大后,他和韩勤获许多时没见面,如今要对其人品下个考语,委实难矣哉!
朱明海擤几下鼻涕,掏出纸巾拭净,将纸巾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随后,他用手一指未名南路,示意绕湖再漫步一圈。阿杨点一点头。朱明海不再打哑谜了,讲出日前发生的一件罕事——
前些日子,朱明海和郝燕子在一件小事上发生摩擦,感情出现一道小裂痕,但是谈不上是大裂隙,更不能夸张为感情破裂。之后,朱明海赴上海开学术会议,顺便查找论文资料。就在他离京期间,一天晚上,韩勤获在26楼的过道上邂逅郝燕子,两人暂伫了脚步,闲打牙起来。由于过道里人来人往,聊天不甚方便,韩勤获邀请郝燕子上楼,到他宿舍里去漫聊。郝燕子心地坦荡荡,另外想通过韩勤获了解一下当年朱明海和前任女友闹崩的事儿,于是跟随他上楼了。聊着聊着,全然出于无意,郝燕子讲述了他俩之间最近闹的这场别扭。万没料到,韩勤获听罢,陡陡地冒出个阴邪念头。他“屎壳郎打嚏喷——满嘴喷粪”,竟然大肆诬蔑老师,恶意涂黑老师,讲了一通朱明海的坏话:他连续报考四年,才考取北大博士生,足见这家伙脑袋瓜笨,做学问不会有大出息的;他根本不是凭真本事考上的,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的一张条子才录取的,等等。继而拍着鼓凸的胸脯,大吹大嘘起自己,说他如何年轻有为,跟的导师又是国际知名教授,将来留校任教,肯定不成问题的,学术前景一片光明。末了,这小子无耻起脸皮,涎言涎语冲她调笑道:
“我呢,比你只小三岁。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从年龄上讲,咱们俩比较般配,老朱呢岁数嫌大了些。找老朱你划不来,他这人不咋地,前途不看好。一句话吧,简直没劲透了!真的真的,倒不如咱俩相好呢!”
韩勤获原先坐在郝燕子对面椅子上的,这时说着说着,他把椅子搬到她身旁,挨贴着她坐下,又探手去摸捏她乳房。幸好幸好,这时他同屋的回来,开始掏钥匙了。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搭讪着起身去开门,这才迫不得已,放弃了对她的不良企图。
“啊?他妈的!他竟干出这等屁事?”诧情来得太突然,阿杨简直不敢相信了。
“不骗你,千真万确啊!古人训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今中国急剧西化,师道凌夷了,全不讲究这一套。这一套寿终荒野,给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是,唉,师长总该尊敬的吧?”
“那当然,起码要求嘛!‘师道尊严’不能丢啊!否则的话,还称得上人吗?”
朱明海抬了抬近视镜,怒愤填膺汩喷着,于是哩哩喇喇的,瀑布了一通骚怨:
“真是‘人心隔肚皮,锅心隔甑皮’哟!呀呀呸,这个狼心狗肺的!他竟然……竟然抢夺我的女朋友!还叫我背黑锅!把我脸皮也撕破了!想当年,我当他班主任的时候,对他可是够好了啊!他得过我不少好处啊!当年全班评助学金,我给他评的是特等,每月拿二十五元。当时全班享受特等助学金的,总共才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他私下里拜访我,对我哀哀诉苦说:‘我家里有七口人,老祖母偏瘫,长年卧病,属于特困户。’但是,过后我侧面调查过,其实他家只有五口人,而且不久他祖父死掉了,仅剩得四口。他开出的那张证明是托亲戚伪造的。当时我见他学习刻苦,平时省吃俭用,唯一嗜好就是大包小包地买书。我被他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打动了,因此没追究他的欺瞒行为。第二、三学年重评助学金,特等助学金给取消了,只设一到四等,我仍然关照他,给他评为头等,每月拿十六元。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家伙狼心狗肺,如今竟然恩将仇报,抢夺自己老师的恋人!到今天才发现:妈妈的!我竟用自己胸脯焐暖了一条毒蛇……”
他显明是气过头了,情绪激涌浪花滔滔,滚滚不绝地讲述着:一方面揭露韩勤获当年若干品德之疵(因交往欠稠欠密,这些阿杨以前并不晓谙),另方面对自己考博事件的真相急切辩白,杂乱得挺无章,时不时还叫起撞天屈,仿佛窦娥的灵魂附体了。有时候,他进行颠倒讲述和重复讲述,顾不得条理是否通顺,语句是否冗赘。
“万万没有想到哇,这个家伙狼心狗肺!他竟然……竟然和老师争夺恋人!”说时狠狠一跺脚,以加强说话的口气。“丢他妈的,真气杀我了!”
“过分了,确实太气人!”阿杨和着他说,带着满腹的同情。
“听我说吧,阿杨!韩勤获一口咬定,说我不是凭真本事考取北大的博士生,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一张条子才上的。呸呸,无耻的谣诼!‘曾参杀人’式的谰言,无耻到了极点!没错儿,为了上博士,我是去找过那位司长,恳请他帮我说情。他同情我的不幸遭遇,给我写了一张条子,就是凭着它北大才将我录取。但是,我这样做,绝不像韩勤获的谰讲,是因为我朱某的考分没过及格线,而是因为当时我的处境极端险恶。今晚上,我兜底对你透露吧:这件极隐秘的事,与你的同班同学郭亮有关。”
“与郭亮有关?”
“对了,与郭亮有关。他嫉恨我考博成功,私下里给教育部写了一封检举揭发信。”
“唷嚄,检举揭发信!”这件隐秘事,阿杨倒是头一回听到。“郭亮竟干出这等歹毒事?”
“呸!除掉他之外,还能有谁?在教育部我也有朋友,据他私下向我透露,正是这家伙捣的鬼嘛!只差一丁点儿,他毁掉我的远大前途!”
“哦……难怪呢!去年我到济南游玩,打电话联系郭亮,他却拒绝和我见面,口口声声说:他的字典里没有‘朋友’一词,而且最痛恨的就是江西人,一旦听到就怒火攻心,愤气不打一处来。”
“阿杨,今晚我跟你交底吧:他对你讲这番恨话,缘故就在这儿!他揭发我的思想品德极坏,政治上存在重大问题,应当取消该生的录取名额。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八九年春天,我们市大学生多次游行示威,声援北京天安门广场的绝食行动。我是这次学生运动的幕后策划者,学生自治联合会的召集人,为此我挨了处分,给开除出党了,只差一点点就逮捕入狱。为防止录取时出现意外,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我带着厚礼到教育部那位司长家,恳请他出面帮我说情,护翼我通过‘政审’这道难关。当今时代里,政审不过关者没资格报考,你是个过来人,对此一清二楚的。”
“吓……原来如此……”
老杨点一点首,对他的难处表示理解。
“说实话,我能考取北大历史系博士生,第一凭我的入学考试成绩,第二靠我撰写的两篇学术论文。孙尚义教授通读了我的论文,觉得我的学术功底还算不赖,才毅然将郭亮撇下,改而录取我的。当然,那时我的处境险恶,孙教授照顾我的因素多少存在一些,但是并不起决定作用。为什么这样讲?因为,考生的入学成绩是公开的,参加阅卷和录取的教授并不是他一位。你想想,‘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谣言已经处处跑遍’,我不得不抢先一步,提防掉进人家的陷阱啊!”
“那是那是。请那位司长护你过关,围棋术语叫‘抢先落子’,思虑很周到嘛!”
“我承认,自己脑袋瓜不十分聪明,比起韩勤获的那种鬼聪明,我真的自愧寡陋,不如他远矣!但是,我敢拍拍自己胸脯,当着所有认识我的人说:‘我朱明海虽然不比韩勤获更聪明,至少比他正直得许多!’哼哼,我绝不会为争区区20几元助学金去开假证明,更不会干出抢自己老师女朋友的缺德事儿!”
说到这里,朱明海朝上推了推眼镜,忿气咻咻嗤嗤的,接接连连着,喘出几口粗浊之气,随后又屁出一句“丢他妈的”。
银色月光下,朱明海眼眸清炯放亮。阿杨默默地睄着,心里满不是滋味,发涩的味觉。他暗暗责备韩勤获:
“你这家伙,十足的忍人!古人明训‘朋友之妻不可欺’,更何况他是你老师,昔日恩惠过你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苦破你老师的婚事?即便年纪轻轻,跟只馋嘴猫似的,这种歪主意岂能打?唉,丢死人哟,真叫人想不通!干出这等龌龊勾当,你的品德劣败到家了。呜呼,师道给荡尽,士林所不齿矣!”
“今年我满41周岁,没想到还遭受别人暗算!”朱明海嚷说着,情态郁郁焉愤愤焉。“更没有想到,暗算我的鬼祟,竟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平素见到我点头哈腰,热络得满面带笑。人啊,人,叫我怎么定义你呢?唉唉……”
朱明海连连摇头,不慎眼镜架滑落鼻梁,于是摘下眼镜,拿大拇指揩了几下镜片。就在摇头的时候,一颗大唾就势溅落阿杨的腕子上,他没好意思去探手揩擦,只当其事未曾发生。
“结果呢,怎么样?郝燕子当真跟韩勤获好上了?”
“不,没有。我和燕子毕竟是双方导师作的伐,而且我们交往近三年,感情基础应当说比较深厚吧。我们商量好了,今年年底要领证结婚呢,哪能轻易让这混蛋给拆散?依我看呀,这家伙是太聪明,简直聪明得过头,利令智昏了!他没有料到,这番自吹自擂,恰好暴露他的品德卑劣!嗤,卑劣到极点!这一点,最让燕子瞧不起了。对这种伪君子,我想但凡正直的人,都会瞧不起吧?”
“那是,肯定的!”
“今天我回到北京,一见到燕子,她就把事情如实告诉我。她一五一十把经过讲给我听,最后点醒我说:‘这家伙不是正派人,心肠歹得很,心术不端不正。“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且饶过他,往后甭跟他来往了。’听完这番话,当时把我气了个死!真的,我的血脉贲张,肺叶要气炸啦!这个图便宜、没行止的家伙,呸呸!小人得志便猖狂,简直混蛋透顶!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稍稍歇了口气,朱明海又咬着牙说:
“说真的,我恨不得照脸啐他一口,甚至考虑过痛揍他一顿!”
倾倒完胸中块垒,他松快地吁口闷气,又愤然丢出一句“国骂”。
“今天晚上,我约你出来讲这些,目的是让你认清韩勤获的为人。这个遭瘟的,忒不是东西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若一味耍心计,耍玩小聪明,我看迟早要摔跤,甚至会倒大霉的!”
“那是,这话我信!‘走多夜路碰到鬼’,不定在哪天,他就跌翻在地,倒了大霉了!”
槐树底下,一条长长的丝线从枝条上垂挂下来,末端荡悠着一条淡青的槐虫。老杨脸颊不小心触冒它,当即唬了一激灵,忙抬手抹揩一把。
“‘聪明反被聪明误’,哼!他会倒大霉的,总有那么一天!”
“可不是么?”老杨附和一句,有三分信真。
海淀医院妇产科的病人较上次少了许多,因为楼梯间很狭窄,病人及家属上下楼仍是挤挤挨埃的,而且嘈嘈聒聒,差似一个大鸭棚。依照医院的规定,门诊楼电梯仅供行动不便的患者及陪护人员使用。如此一来,挂号、交费、取化验单……老杨一趟趟上楼和下楼。不过一会儿,他累得虚汗涔涔,兼以不堪其扰,内分泌失调了。
“对不起,请让一让!”
老杨走过三楼电梯旁,刚想要拐个折弯,突然一位搀扶病人的中年男士探出一手,强制地将他拦住,示意他靠边站一站。老杨是个知趣的,忙退闪到一旁,那位男士随即错身而过。蓦然间,他感觉那怏怏歪歪的病人挺眼熟的,揉揉眼细瞧一下,凛不丁唬一大跳:
“唷,竟是她——姚娜!”
“咦嘢,那位中年男士,竟是钱老板!”
但见她:头发披披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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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3-8 19:10:23 | 只看该作者


第四部  夏
随着燕南园里的二月兰、临湖轩前的虞美人、电教楼侧的紫丁香、五院门口的紫藤萝……次第落英,时光页码在莘莘学子哗哗的掀动声中锐减,宛然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上的那组绛红色荧光数字。凯风送暖,木叶苍郁,悠忽之间,夏天至矣。
为祝贺哥哥考博成功,王风的小妹寄来一台微型CD机,从遥远的海口市。王风打开盒子瞧了瞧,嫌摆弄这劳什子耽延工夫,正想往自己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搁呢,一旁的杨明中瞧见了,忙笑道:“借我们用吧!正好,我刚买了一对有源音箱。”王风便将机子交给他掌管,任由其东折西腾。“二杨”用它颇听了些音乐。老杨今日买《在那遥远的地方》,明日买《莫扎特小夜曲》,渐渐攒下了不少CD,有些是打了口的。王风拿指间夹着的烟卷点了两点他,眯着眼睛嗤嗤笑道:“老杨,你可真逗!机子还没买,CD盘倒攒了一大堆,怎么回事儿?”他嘿嘿憨笑答曰:“先买鸡后生蛋,和先买蛋后孵鸡,还不是一回事吗?‘大姑娘裁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十八岁置寿材——早晚用得着’嘛。我这么反着来干,也是给自己增添几许压力,敦促自己工作后的首要任务是——买一套带低音炮的组合音响。”王风笑问他,怎么兴出这个念头。老杨解释说:上一周,他参加了北京市成人考试阅卷。午休聊天的时候,一个老教师是音乐发烧友,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可劲儿灌输,让我学到了不少。
“这些买CD的钱,就是我从阅卷费里抠省下来的。若是不买CD盘,也必用于买书,还不是一回事么?”
王风扭过头去,对杨明中发一哂,说:
“看起来,用不了多久,老杨就成为一位音乐发烧友了!”
学位论文答辩的日期渐渐临近,同学们埋首于各自论文撰写的扫尾工作。考博的同学因前段时间集中精力备考,这时候不免忙得焦头烂额,王风即是其一。扭着酸疼的脖颈,“咕咚”啜一口酽茶,他叹慨:
“‘临渴才掘井——来不及了’!看情形得打报告,申请推迟答辩。”
对于老杨,时间发条却松垮下来,脱轨列车般在平地缓缓滑行。他身心了无挂牵,每天清清闲闲,自自在在,好比没笼头的马。日子好像打水漂,他亲切感觉,打身旁一滑而过,波光里摇曳着灼灼日光。傍午傍晚时分,他每每到周边的音像店闲转悠,搜觅新上市的CD盘。这天上午,他买了一张喜多郎《敦煌》的CD,闲着步儿回到燕园。驻足47楼的楼底下,听得轻快柔美的乐曲打1032室飘出窗外。哈哈,雅得紧!好听死啦!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老杨兴头着推门进屋,见杨明中趴在他的上铺,歪着头侧着耳,在调试音箱旋钮呢。
“老大,听听!效果更好吧?”
“乌啦,太棒了!没治了哦!”
两个有源音箱对称张挂墙壁上方。敞开心扉静静聆听,音效果真好多了。
为迎接北大百年校庆,大讲堂已经拆除。过不了多久,原址将矗起一座新崭崭的大礼堂——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纪念讲堂。遗憾的是,一段时间里看电影和文艺演出不太便利。如今有了这套音响设备,“二杨”并不觉得怎么索寞难耐,一心安享来日无多的听觉享受。时不时地,其他宿舍的同学也过来赏乐,凑热闹。较之先前,47楼1032室反倒热闹了许多。
“在洛阳时,我听过喜多郎的《天界》。啧啧,真叫妙啊!”
杨明中接过他手中的《敦煌》CD盘,一边拆着脆薄的包装膜,一边深有感慨地娓娓回忆——
那是初夏一个暮晚,我在学校大操场上听的。音乐系几个男生搬出一对大音箱,搁在敞开怀的大草坪上。记得当时,我平躺在一棵白玉兰近旁的绿草坪上,脑袋下垫着一部《红楼梦》,闭上眼睛静静聆赏,同时嗅着芊芊芳草散发的新鲜气息。路灯是橘黄色的,月华是银白色的,重叠交织在一起,透过树叶俯射下来。时不时地,好些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从我身体近旁经过。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说说笑笑的,风姿绰约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叶稠阴翠,人影婀娜,憧来憧去的。还有那矗立的路灯,灯罩是球形的,一个个融入莹清莹清的月色,四下望去一片朦胧——一种难言的诗意朦胧。看不清她们脸蛋子,只听得衣裙款款摆曳的窸窣声响。不难想像,她们迈着舞蹈风的步子,温煦如春风梳弄柳条。一对对光洁圆润、线条优美的腿子在我眼前打晃晃,影过来又影过去。花花簇簇一群人,都是些女孩子!呀呀,何等美妙啊!仿佛成为欣赏音乐所必不可少的背景,叫你感觉清雅异常,美不胜收。呀,那种感觉,实在太好了!简直妙不可言啊!这里面,融进我珍美的青春记忆,不可复现啊!我顶喜欢的是《天界》:开始是一段宇宙音乐,旋律远兜远转的;忽然出现一个暂停,“此处无声胜有声”;随后,质朴的吉他旋律缓缓地推出,由远到近。听起来,好像在宇宙遨游一大圈儿,终究发现:还是尘寰好啊!于是兜了回来。叫人浮想起东坡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听,听!来了……”
他把脑袋偏过去,伸出一根指头示意。这会子,CD机里播放的,正是《天界》。
老杨屏息,静静地聆,眼睛不眨一眨。待到乐声止息,他含粲爽发一笑,作如是说:
“‘乘风归去’,堪称妙哉!苏轼假想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给贬谪到尘世凡间来了。这个与世乖忤的倜傥畸士,发出沉沉郁郁的如许慨骚:人世间荣耀繁华终归幻梦一场。几多磨难,几多烦忧啊!‘我欲乘风归去’,他渴望回归天界去,因而选用‘归去’,而不是‘离去’。这句牢骚话表明:才华盖世的他,实在伤心透顶了!”
“是呀,委实伤心!到极点了!”
“我觉得,与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骚怨相比较,苏轼的情绪更极端,思想也走得更涯远。”
“骨子里,也许更傲气吧?”
“可以这么说吧,更傲气。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终究回心转意了,像一位眷恋家园的浪荡游子。说到底,对于污浊尘世,苏轼一方面厌憎极了,另方面怀着深情的眷恋。”
“深情到极致!”
“对对,深情到极致!张爱玲说,她最怕听小提琴,旋律水一般流着、流着,一去不复返,把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冲走了。二胡就好得多,虽然很苍凉,到头来总是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这番话,和东坡词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阮籍的‘穷途恸哭’也是如此。‘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虽然现实黑暗沉沉,但是阮籍恸哭完了,把眼泪揩干净,依然要回到家里。仿佛一个受了后娘委屈的犟小子,若依着乖僻的脾气,他非得弃家出走,决不再回来了。但是,他独个儿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步幅越来越小,越来越犹疑。经过一番痛苦的自我排遣,犟小子渐渐想通了,满腹怨懑平息下来。最后,带着灰惨惨的容颜,踅来踅去踅回家了。第二天,他若无其事地上班去,在‘平凡的世界’里,仍旧过着平凡的生活,消磨无聊乏味的岁月。”
听到这番评述,老杨打心底激漩一股积愫,一漩接一漩,泠泠地激流着,湍湍地奔涌着。他很有些感动,心头温热温热的,勾下头默自慨说——
明中呀明中,真真我服了你了!说到底,你我心灵沟通的空间更大,尽管性情的差异甚大。固然,你惯于饰词掩意,此乃人所周知的。诚哉,你的心灵绝非一片澄明,而是存在一些盲区和暗角,恰如豆腐上的霉斑或青铜器上的蚀锈。可话说回来,恰如卡夫卡说:“我不能摆脱恶。”鲁迅则裸坦心迹:“我的思想太黑暗。”海子也供认不讳:“就连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由此看来,你的缺点算不得什么,并非人格的大缺陷。实际上,谁的心曲没有恶的阴影呢?
“老杨!你性格中有决不妥协的因素,可得当心啊!”
听到这句刺耳忠告,当即老杨愕出一愣,滋出油油的厌感来,咬着唇皮子默自鄙夷:
“哼,真讨厌!你那‘党支部书记腔’,神差鬼使又登场了!”
他并不否认,对方这番规劝纯然出于好意,却依然感到腻烦。刚才那股子感动,瞬息间又消失了,无影无踪。
杨明中瞥见他尖蹙着眉头,似乎猜到他的心曲,于是缄口不言。他释放一丝浅淡微笑,将话题转到别处:
“哦,对了!刚才我下楼去,见一个女生和男朋友,手儿挽着手儿,打楼门口经过。那女生抬起头来,瞅了瞅我们宿舍,对男朋友笑说:‘哎,你听听!这个宿舍,怪有意思的!近一段时间,天天从屋子里飘逸出音乐声。听着像是举办小型晚会,七个小矮人绕着可爱的白雪公主,在翩翩起舞呢。’你听听,多么富于想象力啊!”
“啧啧!简直太妙啦!”
“这女生我认识,法律系大四的。唉,惜哉她有男朋友!要不然,冲她说出这么句妙语,我非把她追到手不可!”
“追吧,明中!我举双手赞成!”老杨兴头起来,在旁打起了撺鼓儿。
杨明中却没热情,他眼光倏暗,露出些许怅惘,幽幽叹道:
“唉,不敢啊!我自己的事情,够麻烦的了……”
所谓“麻烦”,显然与叶子小姐有关。再过两星期,叶红就要回原单位上班去。前天,杨明中借了个佳能相机,陪着叶红去颐和园拍照留念。叶红换了三套服装,给人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爽目感。新型的黑白胶卷拍了一卷,拿到南校门外的黄山图片社冲洗出来:嘿,倍儿棒!杨明中原是摄影的行家里手,加上叶红的天然丽质,效果自然上乘,好得没治了。王风看罢连声夸赞,称达到专业水准了。昨天傍晚,叶红过来取照片,看后自是笑逐颜开,春情盈满胸怀。谁料到临走时,两人却闹了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她想借他的《红楼梦》带回去看,他却不同意,强调说:这一套书,哪个书店都有卖,你没必要借去看。
“那不一样嘛!”叶红强调说,口气很是执拗,这种执拗孵化于空气中,迅速地繁衍着。“我就想借你的书看!你翻看过的书,我再来翻看,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王风正抄写学位论文的资料。老杨替桂华赶写她的毕业论文,题为《浅论财会人员的职业道德》。他采取惯用的老办法,到北大图书馆找来一篇论文,且抄录且窜改,不过一会儿就七停八当,足可以交卷完差了。老杨把钢笔搁下,轻轻舒了口气,拿眼梢瞄一下叶红。此时此刻,少女的胸脯雅韵地起伏,庞儿羞得泛起绯晕,盼盼着满盈的热求,含情表意地凝睇着那个人。
“都是《红楼梦》,有什么不一样的?没这个必要嘛。”他谦谦有礼地微笑。他笑得很合式,却仍不松口。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你的书里,有你的圈点批注,我很想看看嘛!”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我不骗你!”
“可我……就是想借嘛!”她一跺脚,坚持着。
“想借来看看嘛!”她又一跺脚,仍然坚持。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嘛!”
僵局了一会儿,约莫有一刻钟吧。杨明中解释说,他平时看书没圈点批注的习惯。
“在我们宿舍里,惟有老杨喜欢在书上圈点批注,他的《红楼梦》每页都写满了批注。——是吧,老杨?”
说话时,他偏过脸盘,向老杨投去询问和求援的一瞥。那意思是:一方面请他作个旁证,另方面希望他趁势把话题接了过去。
叶红将脸庞儿扭过来,神情尴尴涩涩。抵肩的秀发优雅地甩向一边,几袅馨芬的香水味飘袭而至,直往他鼻孔眼里钻,激奋着鼻腔粘膜。不过呢,他并没有奋勇起来,只是恬适地哂然一笑。这笑声含义并不模棱,它既可算作一种默认,又表达了自己绝不介入的意愿。事实上,汲取上一回教训,老杨彻彻底底弄洞明了:这种场合下,他不宜多嘴多舌,“口没遮拦”要坏事的;“交浅言深,君子所忌”,少说为妙!不说大妙!得放手时须放手,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若是贸贸然将话题接过,倘或不慎言差语错,必构怨于杨明中,倒把小事弄大了。他双唇抿得紧紧的,暗告默诫自己说:
“别兴头哦!把嘴巴闭紧,莫去触霉头!”
这时候,他瞧见叶红瞳孔里闪跳出一道锐莹锐莹的光芒,那与其说是她的期许,毋宁说是她的阻拒。于是,他心里更有底了:在这种微微妙妙的时刻,叶红不希望他冒失地抢着搭腔,将这种暧暧昧昧的场景搅得稀巴乱。
暧暧昧昧的场景,不尴不尬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是我小心眼,实在是没这必要嘛!”他强调。
“可我……”
叶红尴尬着脸色,眼神近似于哀求了。杨明中却神色自若,仍然丝毫不为所动。眼见天色不早,他催促一句:
“你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接连催促好几次,口气中隐隐不耐烦了,叶红这才情态悒怏地站起来。她起身拎包的刹那间,老杨偷偷地睃上一眼:此时此刻,叶红满面羞赧,一绺乌黑卷发斜搭在光洁的脑门上,形似一个大大的问号,悠悠颤颤的。老杨满以为:此时此刻,她内心非常着懊着恼,必定像姚娜那样淌眼抹泪,怒容可掬地不辞而别。殊不料,叶红并不是这种人。只见她款款盈盈站起来,分别走到老杨和王风跟前,脸带微粲地主动伸出手,和他们握手话别。谆嘱他们说:若有空到洛阳游玩,切记一定和她联系,并代向不在场的谭冕转致意——“请转达我对他的殷切切的致意”,这么强调一句。随后带笑挥了挥手,她从从容容、镇镇定定地款款离去。临出门时,老杨瞥见那枚乌黑的大问号仍在她脑门上,悠悠颤颤,悠悠颤颤,抑制着某种情绪的张力。他的心随之悠悠颤颤,暗自替她感到难过,恨不得分担一些才好。恍惚在他眼前,有颗大大的珠泪悬着,欲坠未坠的形景。他们将叶红送出房门,杨明中则送出校门。
这时老杨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这位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连同那枚斜搭脑门的大问号,他是无缘再见面了。情门虽阔,难进无缘之人,叹叹!他赶忙趋至窗前,探出脑袋瞭望,但见:叶红和杨明中并排走着,彼此相隔约莫两尺距离,不曾交谈一句话。叶红勾下脑袋只瞧地面,碎步着,落落寞寞,踽踽凉凉,仿佛身边空空无人。杨明中将两手抄在裤袋里,脑袋微微扬起来,一副高视缓步的情态,只不知心底究竟何感何想。两人渐行渐远了,身影消失于趔趄的溕雾中。老杨回到书桌前,将手中钢笔随便一抛,在屋子里打起踅踅来。
“唉……不堪不堪……真不堪呀……唉唉……”
老杨一叠声懑骚,接接连连摇簸脑袋。
“唉唉……多没劲呀……这真是……真是……”
踅过几个来回,他抢前一大步,奔到王风书桌旁。
“老王!”
“嗯。”
王风懒漫应答,不抬头地忙于抄录。钢笔尖在笔记本划过,微屑的吱吱声断续着,鼠齿那般咬啮纸张。
“唉……这家伙……简直……”
“嗯。”
“唉唉……这简直……简直……亵渎女儿啊!”
老杨气得脸色刮青[①],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了。说出末了一句时,他拿脚重重地一跺地板。
“唔,说得好!‘亵渎女儿’,概括很准确!”
“想不到呀想不到,堂堂燕园的‘护花骑士’,竟然干出这等没风度的事儿来!太不骑士,甚至太不男人了!‘绣房蹿出个大马猴’,叫人瞧着败兴不浅!唉唉,简直没劲死了!”
王风将钢笔的笔帽旋旋紧,搁在书桌上。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上一口,抿一抿嘴说:
“唉,没法说!此子寡情,大是忍人!妍花有情,流水无意,亦世间大憾事。唉,休提,休提!方才心里也不好受,败坏了我的胃口。瞧瞧,茶喝在嘴里,味儿跑光了!”
“这么硬心肠,叫我很泄劲、很憋闷!真的,我激愤得要死!他是稔读《红楼梦》的:‘宝玉簪花平儿——怜香惜玉’,‘宝玉给晴雯焐手——体贴女儿’,这等大道理,他不是不晓得啊!吓,我真想……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王风勾头默默聆着,不则一语。此时此刻,他仿佛化作一个替身,在挨老杨这顿训斥,又仿佛堕入“今者吾丧我”的冥思,概然无所闻无所见矣。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
老杨的胸膛急剧地起起伏伏,仿佛一个心脏起搏器起作用,一下一下复一下。
“如此亵渎女儿,他凭得什么?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呀?”
“也许……他有隐衷吧?总之,为人是难的。”
“隐衷?什么隐衷?”
“问我么?”王风浮泛地笑一笑,将两手摊摊开。“我又问谁去呢?”
“不行,可不行!等他转来,我得当面质问他——”
“罢了罢了,‘无多事,多事多患’,莫兜揽是非!”王风疾忙摇手,情态肃肃然。“别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儿,那样一准惹恼他!‘狐狸没逮着惹来满手骚’,倒不好了。搞不好得吵一架。学会沉默,比什么都要紧!”
忖忖这番话,老杨当即馁了气,倏地一泄无遗矣。待杨明中回到宿舍,他果然钳口不语,却整整一宿睡不踏实。他深深感觉,喉管里堵硬是憋得慌,仿佛临刑前的林昭嘴里给堵了个橡皮塞子。
次日下午,老杨将论文送过去。桂华捧起一看,乐得笑逐颜开:“哟嗬!这么快就弄好啦?”又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怂恿道:“来,来!再帮我填写一下!”
接过一瞧,是论文封皮。原来,校方要求每位学员交100元论文评审费,不过班主任和李桂华的关系很不错,私下里告诉她,你自己找个人,写个评语就可以。“哟嗬嗬!班主任对你咋这么好?”“去年中秋节,我做了盒月饼送给她。”桂华做个鬼脸儿,嘻嘻笑一笑。“你呀你,真是个鬼灵精儿!”老杨捏住她端巧的小鼻头,轻轻拧了一拧。待松开时,小鼻头泛出细嫩的绯色,愈发漂亮了。他当即挥舞如椽大笔,在成绩栏里写上“优”,在指导教师评语栏写上一段褒评,然后签署“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会计系教授杨秋荣”。将封皮递给她,他盈盈笑问:
“瞧瞧,咋样呢?”
“嘻嘻,很好喔!很好很好!简直盖了帽啦!”
两人共进晚餐。之后,商量起次日到海淀医院复查的事儿。桂华软款地谆嘱说:
“明儿一早,你替我排队挂号去。”
“行嘞!”
“记住,别像上次那样哦!”
老晚他才回到燕园。待洗漱停当,躺床上看了会儿《古拉格群岛》。正要展被睡觉呢,突然朱明海敲门找来了,邀他去湖畔散步一遭,说是有事相告。
“是当紧事儿!”他强调一句,凝重着脸色。
究竟什么当紧事儿,如此急迫呢?
一路上,老杨暗自纳闷。夜色稳重而深沉。借着明月缓释出的凉润清辉,老杨睄了睄身旁的朱明海,但见他满脸愠怒,默不吭声,踽踽迈步走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两片似肿的厚唇抿得铁紧,嘴角朝下弯出两道刚毅的弧线。由于秃顶较厉害,他将脑侧的一圈头发留得老长老长,全都梳向另一侧,借以遮盖发顶的光秃部位。初夏晚风习习拂来,将他长长一绺头发吹得倒披下来,很不雅相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由此可见,此刻他脑子里在忖某件重大事情。有好几次,老杨想提醒他一句,或者径直探手替他理好,旋又歇了这个念头。那样做,太不礼貌了吧?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骨的初夏气息。微风拂过平静湖面,浪起一漪漪的清涟,一漪叠着一漪,同时送来一阵阵槐芬,叫人好不神清气爽唷。湖畔灌木丛里,萤火星星点点,碧碧荧荧的,飘过来又飘过去,在空气中勾描着优美的画稿。青蛙试探性地聒鸣着,咕咕呱呱,咕咕呱呱……音声脆脆清清的,时而高时而低,时而长时而短,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有时而无,给偌大的湖区平添了好几分静谧,诗意得叫人作尘外遐举。小溪流经森森然的茂密树丛,发出细细的潺潺声响,宛若低音提琴奏出的一组旋律,流畅悦耳得叫人触想翩跹。一位男生叉开双腿,立在枫岛岸边的石舫上,扯着带哭腔的嘎嗓子,荒腔野调吼唱起来: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他执拗地吼唱这么一句,翻来覆去懑吼着,满带难以言说的伤惨情愫。由于口音不正,加之隔着湖水听不分明,老杨闹不清他唱的是“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抑或是“我和我最初的梦擦肩而过”。
这一位,大概是失恋者吧?老杨悄悄默默忖量着。而且是大四的本科生。嗯,嗯,很可能的。
“阿杨!我问你,对于韩勤获这个人,你持什么样的看法?”
走到博雅塔下,朱明海拽住脚步,扭回头问。
“呃,这个嘛……”
这话什么意思呢?阿杨还自狐疑,踌躇半晌,试着回答:
“呃……虽说当年我和他在系学生会里共过事,但是彼此的接触并不太多,算不上热络。来到北大后,我和他没有深谈交心,只是匆匆打过几次照面。”
“对他的人品,你总有个评价吧?你认为,他的为人怎么样?”
“他的人品嘛……嗯……不太好说……”
阿杨嗫嚅着,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的交友原则是:彼此尊重,亲疏随缘。考上北大后,他和韩勤获许多时没见面,如今要对其人品下个考语,委实难矣哉!
朱明海擤几下鼻涕,掏出纸巾拭净,将纸巾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随后,他用手一指未名南路,示意绕湖再漫步一圈。阿杨点一点头。朱明海不再打哑谜了,讲出日前发生的一件罕事——
前些日子,朱明海和郝燕子在一件小事上发生摩擦,感情出现一道小裂痕,但是谈不上是大裂隙,更不能夸张为感情破裂。之后,朱明海赴上海开学术会议,顺便查找论文资料。就在他离京期间,一天晚上,韩勤获在26楼的过道上邂逅郝燕子,两人暂伫了脚步,闲打牙起来。由于过道里人来人往,聊天不甚方便,韩勤获邀请郝燕子上楼,到他宿舍里去漫聊。郝燕子心地坦荡荡,另外想通过韩勤获了解一下当年朱明海和前任女友闹崩的事儿,于是跟随他上楼了。聊着聊着,全然出于无意,郝燕子讲述了他俩之间最近闹的这场别扭。万没料到,韩勤获听罢,陡陡地冒出个阴邪念头。他“屎壳郎打嚏喷——满嘴喷粪”,竟然大肆诬蔑老师,恶意涂黑老师,讲了一通朱明海的坏话:他连续报考四年,才考取北大博士生,足见这家伙脑袋瓜笨,做学问不会有大出息的;他根本不是凭真本事考上的,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的一张条子才录取的,等等。继而拍着鼓凸的胸脯,大吹大嘘起自己,说他如何年轻有为,跟的导师又是国际知名教授,将来留校任教,肯定不成问题的,学术前景一片光明。末了,这小子无耻起脸皮,涎言涎语冲她调笑道:
“我呢,比你只小三岁。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从年龄上讲,咱们俩比较般配,老朱呢岁数嫌大了些。找老朱你划不来,他这人不咋地,前途不看好。一句话吧,简直没劲透了!真的真的,倒不如咱俩相好呢!”
韩勤获原先坐在郝燕子对面椅子上的,这时说着说着,他把椅子搬到她身旁,挨贴着她坐下,又探手去摸捏她乳房。幸好幸好,这时他同屋的回来,开始掏钥匙了。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搭讪着起身去开门,这才迫不得已,放弃了对她的不良企图。
“啊?他妈的!他竟干出这等屁事?”诧情来得太突然,阿杨简直不敢相信了。
“不骗你,千真万确啊!古人训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今中国急剧西化,师道凌夷了,全不讲究这一套。这一套寿终荒野,给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是,唉,师长总该尊敬的吧?”
“那当然,起码要求嘛!‘师道尊严’不能丢啊!否则的话,还称得上人吗?”
朱明海抬了抬近视镜,怒愤填膺汩喷着,于是哩哩喇喇的,瀑布了一通骚怨:
“真是‘人心隔肚皮,锅心隔甑皮’哟!呀呀呸,这个狼心狗肺的!他竟然……竟然抢夺我的女朋友!还叫我背黑锅!把我脸皮也撕破了!想当年,我当他班主任的时候,对他可是够好了啊!他得过我不少好处啊!当年全班评助学金,我给他评的是特等,每月拿二十五元。当时全班享受特等助学金的,总共才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他私下里拜访我,对我哀哀诉苦说:‘我家里有七口人,老祖母偏瘫,长年卧病,属于特困户。’但是,过后我侧面调查过,其实他家只有五口人,而且不久他祖父死掉了,仅剩得四口。他开出的那张证明是托亲戚伪造的。当时我见他学习刻苦,平时省吃俭用,唯一嗜好就是大包小包地买书。我被他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打动了,因此没追究他的欺瞒行为。第二、三学年重评助学金,特等助学金给取消了,只设一到四等,我仍然关照他,给他评为头等,每月拿十六元。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家伙狼心狗肺,如今竟然恩将仇报,抢夺自己老师的恋人!到今天才发现:妈妈的!我竟用自己胸脯焐暖了一条毒蛇……”
他显明是气过头了,情绪激涌浪花滔滔,滚滚不绝地讲述着:一方面揭露韩勤获当年若干品德之疵(因交往欠稠欠密,这些阿杨以前并不晓谙),另方面对自己考博事件的真相急切辩白,杂乱得挺无章,时不时还叫起撞天屈,仿佛窦娥的灵魂附体了。有时候,他进行颠倒讲述和重复讲述,顾不得条理是否通顺,语句是否冗赘。
“万万没有想到哇,这个家伙狼心狗肺!他竟然……竟然和老师争夺恋人!”说时狠狠一跺脚,以加强说话的口气。“丢他妈的,真气杀我了!”
“过分了,确实太气人!”阿杨和着他说,带着满腹的同情。
“听我说吧,阿杨!韩勤获一口咬定,说我不是凭真本事考取北大的博士生,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一张条子才上的。呸呸,无耻的谣诼!‘曾参杀人’式的谰言,无耻到了极点!没错儿,为了上博士,我是去找过那位司长,恳请他帮我说情。他同情我的不幸遭遇,给我写了一张条子,就是凭着它北大才将我录取。但是,我这样做,绝不像韩勤获的谰讲,是因为我朱某的考分没过及格线,而是因为当时我的处境极端险恶。今晚上,我兜底对你透露吧:这件极隐秘的事,与你的同班同学郭亮有关。”
“与郭亮有关?”
“对了,与郭亮有关。他嫉恨我考博成功,私下里给教育部写了一封检举揭发信。”
“唷嚄,检举揭发信!”这件隐秘事,阿杨倒是头一回听到。“郭亮竟干出这等歹毒事?”
“呸!除掉他之外,还能有谁?在教育部我也有朋友,据他私下向我透露,正是这家伙捣的鬼嘛!只差一丁点儿,他毁掉我的远大前途!”
“哦……难怪呢!去年我到济南游玩,打电话联系郭亮,他却拒绝和我见面,口口声声说:他的字典里没有‘朋友’一词,而且最痛恨的就是江西人,一旦听到就怒火攻心,愤气不打一处来。”
“阿杨,今晚我跟你交底吧:他对你讲这番恨话,缘故就在这儿!他揭发我的思想品德极坏,政治上存在重大问题,应当取消该生的录取名额。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八九年春天,我们市大学生多次游行示威,声援北京天安门广场的绝食行动。我是这次学生运动的幕后策划者,学生自治联合会的召集人,为此我挨了处分,给开除出党了,只差一点点就逮捕入狱。为防止录取时出现意外,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我带着厚礼到教育部那位司长家,恳请他出面帮我说情,护翼我通过‘政审’这道难关。当今时代里,政审不过关者没资格报考,你是个过来人,对此一清二楚的。”
“吓……原来如此……”
老杨点一点首,对他的难处表示理解。
“说实话,我能考取北大历史系博士生,第一凭我的入学考试成绩,第二靠我撰写的两篇学术论文。孙尚义教授通读了我的论文,觉得我的学术功底还算不赖,才毅然将郭亮撇下,改而录取我的。当然,那时我的处境险恶,孙教授照顾我的因素多少存在一些,但是并不起决定作用。为什么这样讲?因为,考生的入学成绩是公开的,参加阅卷和录取的教授并不是他一位。你想想,‘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谣言已经处处跑遍’,我不得不抢先一步,提防掉进人家的陷阱啊!”
“那是那是。请那位司长护你过关,围棋术语叫‘抢先落子’,思虑很周到嘛!”
“我承认,自己脑袋瓜不十分聪明,比起韩勤获的那种鬼聪明,我真的自愧寡陋,不如他远矣!但是,我敢拍拍自己胸脯,当着所有认识我的人说:‘我朱明海虽然不比韩勤获更聪明,至少比他正直得许多!’哼哼,我绝不会为争区区20几元助学金去开假证明,更不会干出抢自己老师女朋友的缺德事儿!”
说到这里,朱明海朝上推了推眼镜,忿气咻咻嗤嗤的,接接连连着,喘出几口粗浊之气,随后又屁出一句“丢他妈的”。
银色月光下,朱明海眼眸清炯放亮。阿杨默默地睄着,心里满不是滋味,发涩的味觉。他暗暗责备韩勤获:
“你这家伙,十足的忍人!古人明训‘朋友之妻不可欺’,更何况他是你老师,昔日恩惠过你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苦破你老师的婚事?即便年纪轻轻,跟只馋嘴猫似的,这种歪主意岂能打?唉,丢死人哟,真叫人想不通!干出这等龌龊勾当,你的品德劣败到家了。呜呼,师道给荡尽,士林所不齿矣!”
“今年我满41周岁,没想到还遭受别人暗算!”朱明海嚷说着,情态郁郁焉愤愤焉。“更没有想到,暗算我的鬼祟,竟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平素见到我点头哈腰,热络得满面带笑。人啊,人,叫我怎么定义你呢?唉唉……”
朱明海连连摇头,不慎眼镜架滑落鼻梁,于是摘下眼镜,拿大拇指揩了几下镜片。就在摇头的时候,一颗大唾就势溅落阿杨的腕子上,他没好意思去探手揩擦,只当其事未曾发生。
“结果呢,怎么样?郝燕子当真跟韩勤获好上了?”
“不,没有。我和燕子毕竟是双方导师作的伐,而且我们交往近三年,感情基础应当说比较深厚吧。我们商量好了,今年年底要领证结婚呢,哪能轻易让这混蛋给拆散?依我看呀,这家伙是太聪明,简直聪明得过头,利令智昏了!他没有料到,这番自吹自擂,恰好暴露他的品德卑劣!嗤,卑劣到极点!这一点,最让燕子瞧不起了。对这种伪君子,我想但凡正直的人,都会瞧不起吧?”
“那是,肯定的!”
“今天我回到北京,一见到燕子,她就把事情如实告诉我。她一五一十把经过讲给我听,最后点醒我说:‘这家伙不是正派人,心肠歹得很,心术不端不正。“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且饶过他,往后甭跟他来往了。’听完这番话,当时把我气了个死!真的,我的血脉贲张,肺叶要气炸啦!这个图便宜、没行止的家伙,呸呸!小人得志便猖狂,简直混蛋透顶!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稍稍歇了口气,朱明海又咬着牙说:
“说真的,我恨不得照脸啐他一口,甚至考虑过痛揍他一顿!”
倾倒完胸中块垒,他松快地吁口闷气,又愤然丢出一句“国骂”。
“今天晚上,我约你出来讲这些,目的是让你认清韩勤获的为人。这个遭瘟的,忒不是东西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若一味耍心计,耍玩小聪明,我看迟早要摔跤,甚至会倒大霉的!”
“那是,这话我信!‘走多夜路碰到鬼’,不定在哪天,他就跌翻在地,倒了大霉了!”
槐树底下,一条长长的丝线从枝条上垂挂下来,末端荡悠着一条淡青的槐虫。老杨脸颊不小心触冒它,当即唬了一激灵,忙抬手抹揩一把。
“‘聪明反被聪明误’,哼!他会倒大霉的,总有那么一天!”
“可不是么?”老杨附和一句,有三分信真。
海淀医院妇产科的病人较上次少了许多,因为楼梯间很狭窄,病人及家属上下楼仍是挤挤挨埃的,而且嘈嘈聒聒,差似一个大鸭棚。依照医院的规定,门诊楼电梯仅供行动不便的患者及陪护人员使用。如此一来,挂号、交费、取化验单……老杨一趟趟上楼和下楼。不过一会儿,他累得虚汗涔涔,兼以不堪其扰,内分泌失调了。
“对不起,请让一让!”
老杨走过三楼电梯旁,刚想要拐个折弯,突然一位搀扶病人的中年男士探出一手,强制地将他拦住,示意他靠边站一站。老杨是个知趣的,忙退闪到一旁,那位男士随即错身而过。蓦然间,他感觉那怏怏歪歪的病人挺眼熟的,揉揉眼细瞧一下,凛不丁唬一大跳:
“唷,竟是她——姚娜!”
“咦嘢,那位中年男士,竟是钱老板!”
但见她:头发披披散开,一手按住自己腹部,一手搭在他胳膊上,一行迁挪着碎步,一行呻哼着碎吟。老杨顿时脸色白煞煞的,目瞪口呆望着她,心里暗暗替她叫苦:
天呐天!
这等铜臭俗物,不料她竟苟恋上了!还为他遭受这份罪!
此刻的姚娜,形容狼狈,丰采顿消,和昔日那动辄骂娘、泼骚辣骚的任性女孩儿相比,简直迥若两人,难以媲称矣!她将脑袋偎贴在他短肥的臂弯里,悄着声儿低吟,等待电梯升上来。她青春的瞳仁里,已失去比钻石还璀璨的光芒,变得绵软乏力了。她丝毫没觉察近旁站着的他,顾自犯愁着霉色的庞儿,时不时哼叽一声半声,断断续续的,载呻载吟着,尽量压扁了声带,把音量压抑得悄些,再悄些。钱老板呢?几时没有见,富态得更厉害些了,此刻摩弄着她的嫩庞儿,哄乖囡似的柔起腔调慰释她,也没觉察他的在场。不移时,电梯上来,厢门缓缓打开。钱老板搀扶姚娜挪着碎步走进,旋即厢门一关,电梯缓缓地沉降。
老杨觉着,他的心也随之沉降,载缓沉兮载缓降。
在场哟在场!有时候,恨死这个词啦!“眼不见心净”,巴不得自己不在场呢!
“哎!发什么呆哦!”
桂华过来肱他一下,她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刚才那女的……”老杨有气没力说,神采枯枯索索,“北大学生,我认识。”
“啊?真的?看样子很年轻呢!”
“是呀,还不到十八岁。”
回到燕园,老杨从书架上取出《在荆棘上行走》,这是姚娜新出的一部长篇小说。他打开扉页,默念着姚娜题写的那句赠语:
“通往梦乡的是坦途,通往现实的路布满荆棘。”
他从中悟出些什么,不禁眼眶润湿了。一个小丫头竟能写出这么句深有蕴涵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她有才华,不得不承认入园后她进步飞快。
呜呼!这个任性女孩儿,算是赤脚踩在人生的荆棘上,忍着疼痛走了一遭啦!
见谭冕正读这本书,老杨问:“你读了,感觉她写得怎么样?”
谭冕将书本反扣在桌子上,摘下近视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沉吟片刻,他说:
“我才看一半多……嗯,总的感觉是:她的写法太随意,思路太飘忽了。呃,才气是有的,偶然有天才的火花,这个我也承认。你呢,觉得怎么样?”
“前天,我草草展阅了一遍,感觉嘛……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吧。小说采用碎片化叙事的写作策略,通篇是女主人公可儿的内心独白,冗赘缠绵得很。我的感觉嘛,她写得散漫无稽,拉拉杂杂的,有种悱悱恻恻的情调。不过呢,我打算重新读一遍,好好地钻研钻研。”
“有一点我不明白:小说女主人公叫可儿,她一会儿是姑娘,一会儿又变成少妇,我读得稀里糊涂,实在弄不懂。你说说,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呀?”
“呃,这个嘛……”
正要往下说,传来笃笃两下叩门声。老杨顿住话头,喊:
“请进!”
“吱呀”一声响,房门轻轻地开了。马熙凤校长身穿一袭白色丝裙,肩挎一个精精致致的鳄皮坤包,右腕上套个黄澄澄的金镯子,款着细碎的袅步子,缓缓走进宿舍。
“你好,小杨!”
“凤姐你好!”小杨热情招呼她落座,“请坐吧!”谭冕也和她笑打招呼。
马熙凤来京参加跨世纪基础教育新理念全国中学校长培训班,已近半个月,再有一星期就回海口去。昨晚,凤姐从国家教育行政学院打来电话,问小杨,最近你和阿然有没有联系?有呀,小杨说,他隔三差五地来北大取信函,前天他还过来了呢!
“我来到北京的事,你和他说了没有?”
“说了。”
“他怎么说呢?”
“嗯,他没说什么。只是说,他最近忙得很。”
“他究竟忙些什么呀?”
“忙拍片,忙出国呗。另外,好像在搬家。”
“他出国的事,究竟办得怎么样了?”
“呃……这我没问。”
但是,估计这件事办得有眉目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从寒假到五月中旬,每当老杨收到美国来函,传呼阿然时,他总是二话不说,赶紧打的赶过来。进入五月下旬后,形景有了明显的变化。阿然并不急于过来,而是先在电话里问清楚:美国哪个州、哪所大学来的?之后或者说:“哦,这封信不重要,你扔了吧!”或者说:“行,知道了,我马上过来!”由此不难推断其进展情况。
“小杨,我问你:来京后,我一直和阿然联系,却至今联系不上。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个嘛……呃……我也说不清楚。”
放下电话,小杨暗自窃笑:这不是‘阿Q脑壳长癞疮——明摆着’嘛!
当下凤姐落座,一边细品香茗,一边和他们漫聊。凤姐款款舒开媚弯弯的修眉,指点王风床上垒起的那道“书墙”,啧啧羡赞了一回。她又取出照相机拍了几张,说要给她儿子寄去,叫儿子看一看,北大研究生宿舍是个什么样儿。谭冕笑着怂她一句:“将来,你孩子也上北大吧!”“那是当然的!”她一副毋庸置疑的口吻,带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凤姐说,她儿子去年到美国住过一年,英语底子很好。她满心地热望,儿子将来能考取北大经济学院。闲聊了片刻,小杨借谭冕的自行车,顶着炎炎夏日,陪凤姐到清华园游玩。
“哟!清华园比燕园大了许多呢!”凤姐兴慨,一边拿纸巾拭汗。
“是呀,大多了!”
“清华校园,是不是中国高校中最大的?”
“不是,还有更大的。”
“啧啧!真大呀!”她听得凤颜大悦,又兴一慨。
过二校门、清华礼堂、图书馆和工字厅时,小杨每次都停车,请凤姐摆弄姿势,为她拍照留念。随后两人来到朱亭,在横栏上坐憩,舒服一下腿脚。夏季的树叶阔大,像把把漏雨的绿伞,部分叶片被阳光染成澄黄色,与绿叶融合在一起,仿佛一抹抹艳亮的油画笔触。暖煦的午阳犹同哗哗潮流,漫过青青葱葱的坡草,汹汹地涌到凉亭下,撞出一朵朵金色浪花。
“瞧瞧!”小杨一指坡下的小池塘,“这就是朱自清《荷塘月色》描写的荷塘。”
“咦,一丁点大呀!”
“可不!湖边的这条路,当年是小煤屑路,后来改为石铺的。”
“啧啧,好小唷!比起燕园的未名湖,可小多了呢!”凤姐感慨着,随即问道:“你说说,燕园好呢还是清华园好?”
“当然是燕园好喽,毋庸置疑嘛!”
“呵呵!我猜你准会这么答,”凤姐哂笑起来,“因为你是北大人嘛!”
“不,不!我这么说,和我是北大人了不相干。倘若我是清华人,也定要这么回答的!”
“哦?为什么呢?”
“燕园采用的是中国古典园林布局,具有深厚的中国文化内涵。实际上,这在世界建筑史上是一项伟大创举。试想想:作为一个美国人,司徒雷登对西方学府式建筑肯定是见得多了,那么他为什么不拷贝哈佛、耶鲁、牛津、剑桥或者海德堡,而偏偏要按中国古典园林式样来建造燕京大学呢?反观我们国人,却将好端端的北京城墙给拆毁了,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你说说吧,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司徒雷登的建校理念,就是通过校舍本身来象征燕京大学以保存中国优秀文化遗产为己任的办学宗旨。一个外国人,竟有如此宽广的胸襟,多么了不起啊!真是太了不起了!其实,这问题非常重要,攸关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信力,及其再生力……”
小杨还想往下说,这当儿,一对男女相互偎抱,沿着荷塘曲径闲闲地款了过来。他一觑一个真:男的是杨明华;女的隐他身后,半张脸让披垂的头发遮挡,瞧得不甚分明。
“明华!”
“嗨!”杨明华笑打招呼,“你好,老杨!”
那姑娘一抬手,撩起遮挡脸部的长发,朝亭子上张望——哈,安小薇!登时老杨呵呵乐了:
“咦嘢,作怪了!呵呵……没想到,竟是你哩!”
她脸上即刻潮起红晕,调皮地妍哂,反嗔一句:
“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见老杨在陪客,他俩并不过来寒暄,只遥遥地挥挥手,便相拥着去了。打背影望了去,明华一路讲些什么,神态赳赳的,似乎因偶遇他而洋洋着意色。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手儿牵着手儿,敞开心怀嬉笑着,跳蹿蹿地跨上台阶,来到这亭子里。瞧着这对孩子无拘束的亲热样子,小杨和凤姐不胜艳慕。两个人静默地观瞧,彼此悄然了片时。凉亭的阴影悄悄扩展,蠕蠕地爬向他们。几分钟后,这对孩子离开了,依旧手儿牵手儿,亲亲热热,好开心哦!不经意间,时光悄然流逝。凉亭的屋檐阻截了明艳的骄阳,方才凤姐的脸庞儿还照映在日光下,此刻阴影已经悄悄移到她脸部,全身则退到一片灰色阴影里,仿佛素描头像中的背阴部位。少顷,一双玉色蝴蝶扇动透薄的翅膀,一款一款地飞过来,满带祝英台依恋梁山伯的那股子劲儿,灵动地飞到他俩近前。蝴蝶迎着风儿款款飞,两对翅膀挨挨擦擦的,时不时接触一下,每一次的轻轻擦碰,似乎都传递着难以言述的亲情厚意。蝴蝶们一翩一跹地款飞,翅膀开开合合的,姿态真是优雅极了,彼此配合得很是默契。环绕凉亭闲趁戏逐了几圈儿,蝴蝶们朝紫荆花丛盈盈飞去,盘盘绕绕了好几圈儿,这才渐飞渐高,翼梢灼烁着光亮,终于融进灿烂阳光里。默然片晌,凤姐霭霭着脸庞,拿捏起细嗓子,抑黯地打问:
“你说说,阿然躲着不肯见我,究竟为什么?”
“恐怕是……不愿见你吧?不久前,他老婆来北京了。”
“哈……哈哈……好笑死了!真真好笑死了!”
凤姐涩涩地干笑几声,甩了甩打理得熨熨帖贴的秀发,一股高档香水味儿随之逸散开去。
“千里迢迢地,我从海口跑到北京来,想见一见阿然,他有什么必要躲着我呢?难道他这么没出息,天天让老婆监视着,竟然连会好朋友的自由都给剥夺了吗?如果他老婆不放心,那很好办的:她可以陪丈夫一块儿来见我嘛!”
说到这儿,凤姐脸上现出几丝愠色,口吻颇为不屑,又把嘴唇扁了一扁。
“我不过是想请他吃顿便饭,和他聊聊闲天。他用得着这样子吗,你说是不是?”
“是,是。”小杨嘴里应和着,抬手理了理鬓发。“呃……今天,我又收到他的一封美国来信,已经通知他了。他答复说,明天一准过来领取。到时候,我把你这番话转告他吧!”
“小杨,偏劳你了!”凤姐赞许地点头,恰到好处地嫣嫣一笑。“你转告阿然吧,说我下周就回海口。这几天,我的手机24小时开机,专等他的来电。另外,这儿有封信——”说着,拉开坤包的拉锁,取出一封信件——“烦你转交给他!”
小杨接过一看,信已封缄,但是未贴邮票,上面写着一行字:
“烦请小杨交应超然亲启。”
他一口应承,轻轻快快地:
“好嘞,放心吧!只管交与我就是了!”
“麻烦你了,谢谢哦!”
送走了凤姐,老杨回到宿舍。不一会儿,谭冕推开房门,气喘吁吁抢步进来。他脸上满是灰土油汗,气色不成气色,心头似乎有一股子愠怒,仿佛开锅后的水蒸汽,怒气勃勃难遏地往外直冒呢。抄取他书桌上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冷茶。随即他把脚一跺地板,愤愤恨恨地嚷骂:
“丢他妈的,霉臭兮兮!今天下午,可倒霉了我!”
众人都诧愕,疾忙打听端详。谭冕当即嚷述起来:
今天下午,他进城去赴吉安老乡的一个聚会,多喝了些酒水。回来时,坐在小公共汽车上,一路上打瞌铳。在中关村站下车后,忽然记起:在西直门打车票时,给了女售票员一张50元大票子。当时女售票员对他说:“找不开,到站时再说吧。”结果呢,下车时他浑忘了。走到北大南校门,他溜了眼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液晶显示屏上,绛红色数字一下一下跳动着,尾数恰好是“50”。猛然牵动他记起这件要事,赶紧打的追赶那辆小公共汽车。一路上堵车严重,追到终点站香山,好不容易追赶上了。女售票员却死活不肯认账。她嚷嚷说:“你是坐了我这辆车,但是,我不记得你给过我一张50元的大票子。”
“你告她去!”
杨明中忙建议道,又问他留没留车票。谭冕答没有留,因为坐小公共汽车,通常是不打票的。大家听毕,摇头惋叹,啧啧连声。
“嗐,算了!吃一回哑巴亏,交点学费买个教训!”王风淡淡宽慰他,说时方步踱到窗跟前,张臂当风取个凉快。“钱这玩意儿,好比夏天身上的泌垢,多了无益,去了又来。”
老杨想趁势取个笑,于是粲开抿嘴,捷口搭上话:
“前日子逛万圣书园,我力劝你把《世界名诗鉴赏辞典》买下来,你还嫌它太贵了,舍不得购买。这会儿怎么样?‘不听老杨言,吃亏在眼前’[②],应验了吧?”
“你呀你,拿这事来说嘴,‘关节炎偏逢黄梅雨——老毛病犯了’!劝你少犯轻狂,别太过逾了!”杨明中在他臂膀上拍一下,仿佛拍打并不存在的一只苍蝇。“人家心里打紧的不自在,你不想着去慰抚,反倒嘻嘻哈哈乱说一气,嚼舌根损人家!”
老杨蹶然惊惧,意识到刚才说话冒撞,疾忙钳口禁言。上一回,他俩闹翻后,生分了近一个月,彼此胸存芥蒂,未曾交过一言。有一天,王风过生日请客吃饭,他以东道的身份劝解一番,两位这才重新修好。古人说“大气不过夜”,谭冕也不是那等窄胸襟。
“钱没要回来,打的倒贴了30元。妈妈的,唉,倒霉透了!”
咂嘴弄唇的,谭冕嘟嘟囔囔絮说不休,郁气勃焉,怅气鼓焉。
“气得我,嗐!”他一脸霉相,呐呐喃喃着,“屁眼要炸裂了!”
晚饭后,老杨告诉杨明中:海淀图书城新开张一家音像店,挺不错的。基耶洛夫斯基导演的《红》、《白》、《蓝》,VCD已经到货,摆上货架了。
杨明中正闲着身子,听得眼眸灼灼一亮,仿佛燃着的两枚烟头,忙忙地打问,嘴唇皮颤颤着:
“哦?确定吗?”
“可不是嘛。上午我去闲撞,偏巧就撞见了。可惜售价不菲,当时手头没带够钱,我就没当即拿下。”
杨明中抖激起身,将手头摸着的书本合上,且塞到枕头下,忙忙地一把拽上他,说:
“还待着?快快,陪我踅一遭去!”
基耶洛夫斯基导演的片子平素难得一睹,“二杨”在北大图书馆音像资料室看过那么几部。现如今,杨明中对电影越发痴迷,抢购影碟成了犹如随菜便饭,“心疼钞票”四字也顾不上。
刚出北大小南门,迎面匆步走来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手里拎着老大的两捆书。但见他:瘦长脸憋得赤酱酱,步履一踉带着一跄,照此情形看去,那两捆书分量颇颇沉重,才勒得他掌心肉红得凹陷。其时小南门的两扇大铁门已经关闭,只开着门上的那扇小铁门,由于门坎开得较高,跨越颇不容易。但见他右手拎着书捆将腿迈了进来,身子也侧着过来了,但是左手拎着的书捆没有过来,狠狠啄咬了一下小门框:“咣当!”捆书的绳子松歪了,那些书本零零地散落在地上,推究其缘故,大概捆绑时所下腕力不足,塑料勒得不够紧,打结得马马虎虎吧。
“二杨”赶紧上前,弯腰替他捡拾,帮忙将书重新捆扎好。老杨发现,那都是些哲学和宗教方面的书籍,另有几本英语语法和词汇练习方面的书籍。那青年顾不得揩涔拭汗,忙不迭地张口致谢:
“谢谢同学!谢谢呀!太谢谢你们了!”
那青年抬头扬脸,把腰板直挺出风度来。“二杨”展眼一看,当即惊惊愕愕了:
——咦,好怪呀!
——竟然是慈悯和尚!
老杨上下端量端量,凿凿地吃惊不小!眼前这位“花和尚”,重新蓄起了头发:一头飘飘逸逸的黑发,长发抵肩,半遮掩了耳垂。小胡子也蓄起了,打理得极漂亮,漂亮得极雅致,仿佛黑漆书写的隶体“一”字。打侧面扫瞄一瞄,那柴瘦的身躯较以往更加线条,但见他:上身穿一件Play Boy牌T恤衫,下身裹一条苹果牌牛仔裤,脚下著一双乌黑锃亮的尖头皮鞋,往人面前昂昂一立,风流得跌跌宕宕,派头可算玩到家了。若不是凭着素日熟稔、腮颊凹陷的皙白面孔,眼前这位劲耍倜傥的公子哥儿,孰敢贸贸然迎上前去,把子之手快焉相认?
“呵呵!‘二杨’呀,久仰久仰!”
爽然粲然,慈悯哂哂矣。他掏出烟盒给“二杨”敬烟,杨明中伸手接过来,老杨则摇手示谢,一摇再摇,终于谢绝矣。
“慈悯,好家伙!这是……怎么回事儿?”
杨明中吐了口烟圈儿,指了指他的头发,带笑问道。
慈悯也吐口烟圈儿,快然捧腹而笑,灿烂着那张瘦长脸说:
“我不叫慈悯了,已恢复俗名:段小真。”
“恢复俗名?”
“对呀!我还俗了!”
“哦——!”
“二杨”拖长腔,齐齐叫了一声,满带诧惑不解。哈哈,趣得紧!活脱脱一出“燕园变形记”的把戏,竟然上演在眼面前!谁说不是呢?
“好好的,你怎么想到还俗呢?”杨明中微微笑,继续打问。
“唉,一言难尽!”
段小真良有感触说:当年他到大华山出家,是迫于母亲之命,让母亲给坑苦了。那时他岁数太小,一个不更事的伢崽。今年五月份,失散多年的台湾叔叔返乡探亲,赠给他一笔钱,支持侄儿还俗,重振瑞金的段氏家业。就这样,他把袈裟脱了。
“那么,你买这些书……”老杨指了指地下的两捆书,惑惑地打问:“做什么用呢?”
“哦,是这样的……”
段小真又惬笑起来,简捷解释说:现如今,他正全力以赴攻读英语。打算明年报考北大哲学系研究生,中国佛教史专业的。
老杨知道,段小真拿的是江西电大中文系的本科文凭,和谭冕一个样。他不禁翘起大拇指,忱忱地赞夸:
“蛮好,蛮好嘛!志气腾跃!照此情形看,你要当第二个谭冕了!”
忽想起什么,段小真将吸一半的烟头掷到地上,抬脚“噗”的一声踩灭,随后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十元票子,递给老杨:
“那本杂志,我实在找不到!赔你十元钱吧!”
“算了,拉鸡巴倒吧!”
老杨拿双手搪了回去。对这么一本旧杂志,他本是无所谓的,若坚拗于索赔,则其迂甚矣。但是,既然晓得对方是何等样的角色,今后他是再没兴趣相与这号人了。既然彼此殊趣异路,管宁割席不厌早矣!
告别段小真后,“二杨”朝海淀朝图书城继续走,随口议论着这件燕园奇谈。赶到那家音像店一看,却见关门吊锁了,门上贴一张纸道:
“店主外出进货,下午打烊。”
“二杨”殊怏怏,废然而返。回来路上,忽有人寻呼杨明中,他在路旁公用电话亭回电话,之后说:“有件私事儿,我得赶进城去。”说完,截了辆出租车,挥挥手作别,离去得匆匆。老杨熟悉他的做派,知道又是忙碌他的交际,也不便多过问。他独自踱回宿舍,但见空寂无人,便泡了杯精制新茶,闲焉适焉坐喝。这时候,夜色渐渐加浓了,惟有西边天陲隐约着一泓亮光,沉静如春湖之水。滞粘的暑气侵入室内,平添了几许烦闷。执拗的蚊虫飞撞着纱窗,发出微响叮叮叮叮,仿佛顽皮孩童的无聊游戏,自在地无谓地重复着,敲叩着小钟什么的。老杨啜了一口温茶,随手取过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将书页打开轻轻。他刚要埋首攻读呢,忽一下瞥见书页里夹着的书信——凤姐的那封书信——便心动疑猜,觉得事情不对头,个中必含蹊跷,于是灌注全神,暗暗焉忖度:
“究竟是封什么信呢?”
他努力忆着马熙凤校长白天讲过的话,试图从中审绎出些许蛛丝蚓迹。
——为什么凤姐如此执拗地想见阿然呢?
——为什么阿然明知凤姐来京,却刻意规避她?
——为什么他连她的电话也拒接呢?
如同挂饰吊悬在空中,问号们荡过来荡过去,分明探手可及的嘛!
答案只有一个:她是他的情妇!
照此形景看,在他替培英实验学校设计暑期夏令营计划的时候,马熙凤和英超然便勾搭上了。现如今,两人分别近两年了。凤姐眷恋她昔日的小情人,便借着开会的名义,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意图与应超然欢然相会。她饥渴地切盼在情人怀抱里,再温存那么一回,再缠绵那么一回,再骚兴那么一回,再青春那么一回。据马熙凤说,这次会议对于她并不怎么重要。那么,她坚意北上首都,完全为的是和阿然会面,这一点无可置疑了。也许平时电话交谈时,阿然对凤姐说过自己将赴美留学的意向?而凤姐蓦地意识到,转眼将年老色衰的自己,或许今生再也无缘亲近其肌肤?唉唉,凤姐该是多么忧伤唷!多少个风晨月夕,多少个漫漫长夜,凤姐苦苦地念想。念想谁呢?念想他这个新结识的情人,或者说小冤家。她念得心痛神痴,为此泪不能禁。每每蜷在卧室里或躺在被窝里,她暗自幽啼呜泣,泪水汪汪地滚落脸颊,打湿了枕巾的一小片。老杨知道凤姐离婚了,儿子判归母亲抚养。不过,她前夫是怎样的一个人?究竟谁先提出离婚的?他并不清楚,也无意过问。估计阿然也不便过问,未必洞晓偌多吧?
从书桌上端起茶缸子,老杨轻轻啜了一口,“咕”出一声微响,喉节上下一错动。他将茶缸子往书桌上一蹾,一只手托在腮帮子上,沉静遁入深一维的悬想:
这趟马熙凤来京城,心心念念着幽会应超然,来个旧情再续鸳梦重温。这个逻辑推理也合乎人情,对对!十有八九就是这样。尴尬的是,她哪里承望到,竟在一个橡皮钉上碰破鼻子!好比在海滨浴场脚抽筋游泳,凤姐呛了满肚子浑水,咸涩咸苦不堪言啊!其实,阿然和凤姐见面,根本就不会对他造成任何麻烦。作为一个半老徐娘,凤姐很懂爱的性质,也很珍惜这份感情。对于年岁小一轮的阿然来说,凤姐实际上对他怀着近乎母爱的情怀。凤姐只想慷慨付出,丝毫不虑对方报答,换言之,对方的索取本身就是最好的报答。这是一种无需对方付出代价的性爱。可以说,这是人类性爱的一种异化,却是一种良性异化,就像人身上的良性肿瘤,并无碍于生命的健朗。
阿然呀阿然,毕竟你嫩了些!太嫩春啦!
你丝毫不理解这一点呢!
你很担心,凤姐是个极其自私乃至性格畸变的女人,干出什么有损你名誉的事情?
也许你认为:女人都是十足的情感动物?女人的情欲一旦激活,就会骚动得臊屁滚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若这么想,那可是你的错喽!
彻头彻尾地搞错啦!
一个深爱男人的女人,她是不会伤害对方的,绝不会的嘛!
阿然呀阿然,你真不了解女人!
阿然呀阿然,你真辜负深爱你的凤姐!
“不不!你搞错了,搞错了!大错特错啊!”
他猛不丁爆嚷一嗓。声波萦萦嗡嗡,激荡在寂谧的房间里,涡漩起三澎四湃的回响,着实唬了他一大跳。
为印证这悬想,他翼翼地揭开信的封口,朝下轻轻搕了一下,里面叠成三摺的信纸便滑出一角。他捏住,抽出,展开,默读:
阿然:
你好!
真的好想你!
下周三,我就要结束学习,回到海口了。今天是周末,同屋的都出去了,有购物的,有看电影的,有上舞厅跳舞的。只有我这痴情人儿,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怀着一心凄楚的情愫,抖抖地拈起蘸水笔,给你写这封信——绝情信。
这一次,我抱着和你在北京欢聚的渴望,千里迢迢来到北国。名义上,我来参加跨世纪基础教育新理念全国中学校长培训班,可实际上,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全然是为你而来的。我巴巴地盼着在你生活的城市见到你,渴意盎然地翘想陪你好好玩一回。连避孕药我都备好了——你不喜欢戴避孕套,这个我清楚。我打算和你开怀地度过这段美好时光。我带来足够的钱,计划也拟定了:先在北京饭店的总统套房里美美地睡上一晚,然后我们去内蒙古草原、天山天池、云南丽江……游玩一趟,地方随你挑选。但是,我万万想不到啊!阿然,我给你打过无数次Call机,可始终得不到你的回音。一开始,我特别恨你!你明明在北京,却这样作冷作酷,拒绝和我见个面。你呀你,比柳湘莲还冷心冷肠啊!
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啊?我心里一遍遍问自己。“阿然!你好……”我咒骂你,话没说完便泣不成声。我有什么错啊,你狠着心肠伤害我?连见上一面这个小小愿望都不让我满足,你怎么对得起大姐呢?商海里猛拼苦搏十多年,我见惯了尔虞我诈的勾当。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我在风月场中徜徉多年,饱尝世态人情的凉薄况味。我的感情多次遭受惨创,可以说是伤痕累累吧。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啊,连你也这么狠心地伤害大姐!我向小杨打听你的近况,可能受了你的叮嘱吧,一开始他支吾我,最后才在电话里吐露实情:原来你夫人在你身边。我明白,你是怕我妨碍你们的“金玉良缘”,对吧?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么做很对,这是结束你我之间关系的最好方式。
啊!我真是太傻了!太痴情了!
写到这儿,我泪流满面。双手不住地颤抖,泪水从指缝里涌了出来,捂也捂不住。泪水洇湿了信纸,有几行字模糊了,笔迹漫漫漶漶。我想换张纸重写,转念又一想:唉,算了!让你瞧瞧旧情人的泪痕,也没什么不妥的。
这次我来北京学习,日程张罗得挺紧张,天天被安排听报告:有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司长做的,有中国教育学会会长做的,有北京四中、北京景山学校和北大附中校长做的。还安排我们参观了上述中学。但是,即使在课堂上,我仍然翘想翘念你,翘想得心跳耳热,脸盘子烧烧的。我接受不了这个残酷事实:你我同在一个城市,竟无缘谋上一面!有时想着想着,不觉得眼圈儿一红,清清泪水涌了出来。这时候,我便假装犯睏,趴在课桌上,拿袖角悄悄擦掉泪水。到了周末夜晚,翘想你翘想得更厉害,每个念头翘挺老高,怎么都按捺不下去,手掌心仿佛握着你翘挺的老二:分明一股温情的暖意充溢心头,看一看又什么都没掌握,于是泄气地叹息,披散的长发覆盖住脸盘:“唉——!”有时候,我真怕自己支撑不住,会病倒在北京。难受的时候,我便披上一件外衣,独自悄悄地离开宿舍。到哪儿去呢?实际上,无处可去的。我走出学校大门,来到附近道路岔口的立交桥上,独自在星光下踟蹰。交通繁忙得很,汽车从我脚底下穿梭似的通过。无数车灯连成一片,犹如一条平静的光河,和天上银河相互辉映,这条河水活活地流淌,无声无息,流动的亮丽。望着眼前璀璨的都市风景,我感到自己异常孤独,仿佛置身于无边的荒漠里,四下望去茫茫无际。这是一种无助的孤独,和一种绝望的孤独。有时候,我真想……真想纵身跳下,一死百了啊!
“六一”国际儿童节那天,我赶回海口去过节。原因很简单:儿子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想妈妈,好想好想。本来,临行前我和儿子讲好了,今年妈妈不在家里过节;同教务主任也打好招呼了,安排儿子到他家里过节。但是,临到这一天,瞧见商店里红火热闹的景象:人们在忙碌地购买儿童礼品,一派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霎时间,我脑海里浮现出你,栩栩如真。你当然不会过儿童节,这个我明白,心里有数的。但是,想必你妻子做好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坐等你回家美美享用吧?然而我呢?一个被情人丢到脖子后头的中年妇人,孤零零地踟蹰在北京长安街上,如兰心事悄悄萎谢。常言道:“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想到心上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我好不伤心!真是伤透了心啊!
阿然,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再一次尝到被男人抛弃的滋味。这种涩心涩肺的滋味,十年前我尝过一次。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北京民航大厦买了一张机票,当即赶回海口市。儿子见到妈妈,惊喜万分地扑到我怀抱里。儿子还天真地以为,妈妈是为了给他赠送节日礼物,才特意大老远地从北京赶回海口呢。儿子哪里会明白,此时此刻,做母亲的内心很痛苦啊!次日下午,我登上飞机,匆匆赶回了北京。
来回这么一趟,花费我三千多元。钱虽然花得很无谓,但是总比我独自剩在宿舍里,饱受情爱的熬煎,要略强一些吧?这份熬煎究竟谁带给我的?是你啊,阿然!
冷静下来,我终究想明白了:有上坡的地方,必有下坡。阿然,你和我的情分,已经走到了尽头。人们常说:“女过三十豆腐渣。”在你眼里我不再有魅力,这是很好理解的。请放心吧,我不会再给你打Call机了!不会再想见你了!我要狠下心肠,把你从我的生活中剜去,就像剜去深深扎进我心头的一根生锈的铁刺。俗话说的:“好梦儿只有一回。”有过这么一回,我真的是足够了。没权力向你索取更多。我承认,自己误被情惑,一直惑到如今。我的好梦儿已经做完。从今往后,我再没有好梦可做了。从今往后,我和你两无干涉。
听小杨说,你即将赴美留学,我听了心里实在高兴啊!我知道,你终究要成大器。当初我就料定,你这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信的最后,我想对你说这么句心里话:和我有过亲密接触的男人可以组成一个加强连,你是其中的最棒的!真的呀,你是我生命的盐中之盐!
祝你好梦成真,我不挡你的道!
好啦,就此打住吧!
永别了,阿然!
                 马熙凤,六月四日
老杨始而惊得目瞪口呆,继而乐得嘴巴歪扯到一边:
“嘿嘿嘿!谭冕说得对:我呀,确实是块当小说家的料!”
呈送学位论文的时间到了。
遵从导师吕诗品教授的叮嘱,杨秋荣拟请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教研室主任左教授担任评审之一,但是左教授赴台湾开会了,论文暂时没有呈送,且等他回来吧。这一日,吃过午饭回到宿舍,老杨在楼道的信箱里发现两封信:一封是芳岛美湄子从日本东京写给王风的,她最近有事回国了;一封是叶红写给杨明中的,寄自河南省洛阳市,显然她回单位上班了。老杨将两封信往宿舍正中王风的书桌上随手一撂,之后往自己的床栏上倚靠,抓起布尔加科夫的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信手披阅起来。不一会儿,杨明中抱着一叠打印装订好的论文进屋来,告诉他:
“今天左老师从台湾回来了,通知我们送论文去。”
“行啊,下午去吧?”
“还是傍晚吧!”杨明中忖谋片刻,“咱们早点儿吃晚饭,行吗?”
老杨知晓其意,他要避免在导师家吃晚饭,便点头同意了。杨明中考虑问题,总是极周密、极细致的。
“这封信,是你取的吗?”
杨明中抓起桌上的信,边拆看边打问。见老杨点头了,他便道声“谢谢”。
少顷,王风匆匆推门进来,他背着书包,手里捧着一份盒饭。
“老王,你怎么不去食堂吃饭?”杨明中关切地询问。
“北图分馆刚回来,”王风把书包搁下,粗粗地喘几口气,“累坏了,不想吃食堂。”
北京图书馆已更名为中国国家图书馆,但是人们习惯于沿用旧称。为查找论文资料,不惯早起的王风只好硬撑着起床,今天一大早便往城里赶。
“老王,有你一封信。”
杨明中伶俐乖觉,在王风跟前卖好儿,他指着桌上信件,抢先告诉了。
“哦,谢谢你!”
王风边看信边吃饭,突然他用鼻子嗅几嗅。
“嗯?老杨,你是不是又放哑屁了?”
老杨忙声明没有。
“不可能!我鼻子特灵,屋里有异味,我一下就闻出。”他用手在鼻子前扇扇,又从桌上取香烟和打火机,“啪”地打着,吐出些许烟袅儿。“你呀,以后干脆放响屁,要不就到水房放去!”
老杨给说得哭笑不得。昨午他放了个哑屁,王风责备他不讲究公共卫生,当时他嘿嘿憨笑道:“这叫‘屁气袭人知昼暖’[③]。”把大家乐了个不亦乐乎。不过,今天他确实没放臭屁,老杨再次予以否认。
“真的没放吗?”王风见老杨极口否认,也不禁疑惑起来。“这就怪了……老谭,是你放的吗?”他问上铺的谭冕。
谭冕刚刚躺下,还没有入睡,连忙答说不是。
“咦,真是怪了!”王风过去动动插销,将窗户打开了。“明明闻出一股子怪味儿嘛!”
“是有股怪味儿!”杨明中翕动鼻翼嗅嗅,点头表示确认。
老杨放下书本,俯身到床底下,睃来睃去,探手翻寻着。
“哇嘻,老谭!你的袜子,散发一股馥郁的臭气!”
大家知道谭冕是汗脚,便点着备好的引子,笑弹“轰”的一声爆炸了。
谭冕忙道“对不起”,赶紧爬下铁架床查验。他搜出塞在皮鞋里的袜子,凑到鼻底嗅了嗅,嘟囔道:“不臭嘛……这真怪了!”虽这般说,他还是将袜子丢进盆里,端到水房去放水浸泡。之后回屋,他趴下身子,在床铺底下寻找。
“你寻什么?”老杨大惑不解。
“怪呀!这股子味道,怎么还在呢?……喂,老杨!这箱子装的什么?”
“樟木箱吗?装的是日记嘛,你见过的。”
“不,不是樟木箱,是搁它上面的那个小木箱。”
“小木箱?”
“对,小木箱。我怀疑,怪味是那儿发出的。”
老杨忙俯身,睄看一眼:哎唷!那不是去年年底,哥寄来的那箱墨鱼和香菇吗!原打算送给白守信的,不过后来他没送过去。撬开一看,只见香菇上麻密密,爬满了虫子;没干透的墨鱼发霉,一股子腥臭味儿冲鼻孔。大家惊叫高呼:
“哇,不得了!老杨,赶紧扔掉!”
他忙将小箱子扔进水房的垃圾筐里,回屋后,吃谭冕好一通怨嗔:
“这几天,我总嗅着一股子异味,却说不清打哪儿来的。还以为是自己汗脚发出的呢。生怕落你们埋怨,我只好每天勤换袜子,活得战战兢兢的。万万想不到,是你这愚兄在捣鬼!”
大家轰笑起来,都嗔骂老杨脑瓜子糊涂。老杨拱手抱歉,憨笑连连说:
“时隔好久,确实给混忘了。要不然,除夕夜和檀弓吃火锅的时候,我肯定贡献出来了。”
下午近5:00,“二杨”骑车去送学位论文。路过三角地,他们顺便看了看海报栏。期末到了,同学们忙于应付考试,学术讲座骤然锐减,学生社团活动也渐趋沉寂。但是,今天海报栏贴出了几张令人瞩目的海报。一张是北大棋协的喜报,说本届“京华杯”围棋赛今日胜利结束,北大队以明显的优势击败清华队;一张是文史哲三系迎百年校庆系列学术讲座(之十九),关于西方阐释学的;一张是北大山鹰社的,为迎接母校百年校庆,北大山鹰社拟于今年暑期赴西藏,攀登一座海拔7000米以上的雪峰。
老杨吃惊道:“听说山鹰社去年有个会员的手指冻坏,只好截指了,今年他们还敢再去?”
杨明中说:“截指的会员自然是去不了。不过,我确实不理解他们这么干的意义。”
“如果你有这种体格,你会去吗?”
“不,我不会。”杨明中摇摇头,“老子说:‘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孟子说:‘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人必须有自我保护意识。”想了想,反问他一句:
“你呢?会去吗?”
“我肯定得去!”老杨不假思索回答,“孟子还说过,‘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还有一张是北大剧社的,内容是: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全国大学生戏剧节,北大剧社今晚将在五四体育中心礼堂首演萨特名剧《死者没墓碑》,本剧艺术顾问英达先生应邀回到母校观摩演出。北大剧社热烈欢迎师生们光临指导!
老杨凑到近前,想细看一看演员表,杨明中却悄扯他的袖子:
“哎,走吧!没啥可看的!”
老杨见他脸色大不悦乐,遂作罢。两人继续往前骑,他忽想起一件事,忙打问:
“哎,我说明中!锥读会没搞活动,达两年之久矣。你还打算搞不搞呀?”
所谓锥读会,是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研究生成立的民间学术组织,宗旨为八个字:“锥钻学业,携手进步。”活动方式是:选择本专业的学术名著,大家先是分头啃读,而后确定某个日子集中讨论。当时,杨明中入校不久,专业学习的劲头挺丰足的,由他倡议发起,老杨等人积极响应,于是“锥读会”宣告成立了。杨明中荣任会长,老杨忝任副会长。经过商议,大家选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作为第一本读物,由老杨开讲。殊不意,头一次萃聚就哑炮,兴头淋湿了。事情是这样的:临到开讲了,老杨发现文静手里连本书都没有拿,急问她,答曰没借到书,图书馆的给借光了。安小薇落座三分钟后,掩着媚形的小嘴儿,串连起两个大呵欠。杨明中问怎么回事儿,她歉然一笑说,中午她们宿舍来了客人,拉她一块儿打扑克。她不好意思拒绝人家,于是从中午打到晚饭时分。老杨心里颇不爽悦,没兴致多费唾沫,不拘扯淡了三五句,也就草草收了场。过了个把月,开展第二次活动。这一次,老杨请来白玄哲博士,宣讲海德格尔的《艺术作品的本源》,效果也是平平淡淡,心弦钮子放松了,再紧起来挺困难的。此后“锥读会”偃旗息鼓,再也没搞任何活动,大家忘却了有这个学生社团,偶一提及竟发讶诧:咦!果然存在么?
“唉,罢了!”杨明中慨叹,“大家没兴头,搞不起来啊!”
“文艺理论太枯燥,大家兴寡趣索,不愿下功夫狠啃。”
“实际上,包括你我在内,大家都在混——混张文凭!”
老杨咧嘴一笑。当时四目以对,嘿嘿呵呵的,狂兴了一回。
“不过,我建议‘锥读会’近期搞个活动。”憨笑过后,老杨建议说,“你请左老师讲他这次台湾之行,大家肯定乐意听的。”
“嗯,好主意!”
“也有可行性。”
“嗯,确有!”
“说实话,中文系在学校的地位够边缘了,咱们专业在中文系又处于边缘,简直是边缘中的边缘。”
“是,没错!三角地鲜少见到咱们教研室老师举办讲座的海报,有时走过三角地,我都感觉难为情呢!”
“我也同感。说实话,文艺学不该这么狼狈的。”
“中国人嘛,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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