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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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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6 13:46: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原文地址: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魏继新卷作者:杨晓敏
                       魏继新笔记体小小说·汗血马             
      
    夕阳正在西下,苍茫的暮色给无垠的沙丘涂上了一层忧郁、凝重的昏黄。晚霞正在渐渐地黯淡下去,几缕破碎的云丝被烧得通红后,又仿佛随着沙漠粗糙而夹着尘沙的戈壁风吹得骤冷,云丝便变得象一块冷却后的生铁在青黑中镶上了一层红边,使干燥的沙漠更显得荒凉而凄惨,呈现一派壮观的悲怆。但尽管如此,空气仍然十分干燥,使人嗓子眼里仿佛冒得出火来。所以,在汉子眼里,那落日依然在使人眩目地燃烧着,使他觉得连呼吸也刺激得嗓子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痛。
    汉子的头发已经有些灰白了,但短而粗糙的胡须却显示出他并未衰老,而恰恰是正值壮年,只不过岁月的坎坷苍桑过早地给他须发涂上了一层白霜。汉子留平头,额头象岩石块一般坚硬,有几条刀砍斧凿般的绉纹横在其间。他面部轮廓分明,线条执拗粗糙,有一条结痂的刀疤横卧在他的眉宇之间,他眼睛有些凹陷,而且眼里常常不自觉地露出一种让人感到害怕的凶光,面目也下意识地带上了阴沉、凶残和戾气,使人望而生畏,而始终与他作伴的,则是一匹身架不高,但却并不因风沙干渴而失去矫健神韵的枣红马。那马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相依为命,好几次,在他昏迷时背负着他脱离险境。这一次,又是它,带着负伤的他日夜兼程地奔走了三天三夜,直到闯入茫茫戈壁,才摆脱了仇家的追杀。
    马喷着响鼻,艰难地把腿一次次从深陷的黄沙中拔出,但尽管如此,它还是不时用劲拽着缰绳,助不愿再骑它一步的主人一臂之力,但它终归还是太累了,汉子心痛地拍了拍马背,终于找了一处背风的沙丘,躺了下来,那马便偎在他头前,用身躯替他挡风,汉子见了,艰难地一笑,对它报以感激。
    月亮升起来了,沙原变得苍白而神秘,一层忧郁的月光,镀在汉子和马身上,使他们看上去,犹如一尊看上去正在渐渐风化的黝黑的泥塑。
    汉子醒来时,如炽的烈日已高高地悬挂在荒漠之上。他已记不得闯进戈壁有几天了,只是昏昏噩噩地被同样疲乏的马艰难地拽着走。偶尔看见被风沙掀露出的人兽的白骨。汉子嘴唇喃喃地动着,眼前不断出现许多幻象。他仿佛看见自己杀了杀害他全家的仇人,与弟兄们拉杆子杀富济贫的情景,也仿佛看见官家围杀了全部弟兄,还有他的相好玉茹,他要与官家拼命,玉茹却叫他一定要冲出去,他冲出去了,进了戈壁,却终于因饥渴难耐,晕倒了。
    醒来时马正嘶鸣着,用脚把刀踢到他面前,又躺下来,把脖子对准他的脸。汉子一下明白了,马要他拿自己的血解渴。汉子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抱着马脖子,缓缓拿起刀,但他没有割马,而是割了自己的手腕,血汩汩涌出,他把手腕对准马嘴,马似乎也明白了,吸吮了几口,便扭过了头,汉子看见马眼里也有了泪水。他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襟,包住伤口,缓缓爬上马背,马站起来,艰难地向前走去,汉子却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马一阵长长的嘶鸣把他惊醒了,汉子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一片绿地,而马也竭尽余力,艰难地奔跑起来,还出了汗。汉子用手一摸,闻到异味,拿到眼前一看,那汗中,竞渗着血丝……
    后来,汉子便在这沙漠中的绿地安了家,他终身未娶,放牧着马匹牛羊。渐渐地,这儿变成了一块小小的绿洲,不少牧民也在这儿落了户。汉子的马不仅与他终身为伴,而且也逐渐繁衍成一群,只是,此马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但每汗必血,实非一般良驹矣。
    于是,人们便呼那马为汗血马,尽心恤之, 轻易不使其驰骋也。
                       魏继新笔记体小小说·熬鹰

    文革中,我为避武斗,至巴山某处,其地名梓憧,此地处山岚之颠,有一小学、一供销社、一屠户杀猪卖肉,瓦房十余间。白日里四乡儿童前来就读,四周农民来称盐割肉,入夜则十分荒凉,但见山峦起伏,衰草遍地,金风瑟瑟,古道蜿蜒,使人徙生无限凄凉。
    几日后,与屠夫混得熟了,便常随其出没山野丛林间。屠夫生得高大黑壮,面目狰狞,袒胸露背,说话也恶声恶气,如杀人越货的土匪,使买肉的人,从来不敢与其论短长。当时唯我少年无忌,直呼其土匪。他反倒十分喜欢我,常破例给我多割一些肉。教书的姨母说,其人无子,所以对你好。其人面恶心善,人倒是不错,卖肉从不缺斤短两。
    屠夫好猎,常带我去打山。每次出去,他身背八尺乌统,带十来只猎犬,一路吆喝惊得鸟飞兔走,十分令人刺激。一日,屠夫捕得一鹰,兴奋若狂,大呼小叫,叫我去看他熬鹰。
    那只鹰个大体雄,瓜劲嘴利,双翅展开,足有三尺。屠夫选择了一块空地,立起一根柱子,用铁链锁住鹰腿,然后扔些鸡、雀之类,鲜嫩血淋,诱鹰四面扑食。然而这些东西又始终离鹰有一定距离。鹰由于被铁链锁住腿,便始终扑不到那些肉食。屡扑不中,使鹰十分恼怒,便用嘴猛啄铁链,啄得嘴破血出,但仍无济于事,鹰于是便更加发狂地扑食,更加发狂地去啄铁链,并且时时长啸不止。
    而屠夫则在一旁,冷酷地看着,绝不给它任何扑食到的机会。他的嘴角隐含着一丝讥讽的冷笑,一边饮酒,一边甩手把那些一食物丢过来扔过去,并更加挑逗、以此来激怒鹰。
    入夜,屠夫在鹰四周,点燃篝火,映得鹰眼前一派红光,鹰得不到半点休息不说,反而受到热浪的一阵阵炙烤。鹰躁动不止,把一腔怒火转向屠夫,屡屡扑向屠夫,向屠夫扑击。屠夫则一边冷笑着,一边继续用肉和水挑逗鹰。如此两昼夜,折磨得鹰长啸怪叫不已。那鹰的惨烈、愤懑、无奈而又痛苦的啸叫在山野里随风飘荡,令群山也颤栗不已。
    屠夫也因两昼夜未合眼,用酒食撑持着,所以尽管显得亢奋,但却双眼布满了血丝,灼灼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连那些屠夫养的赶山狗也吓得跑得远远的,不知在什么地方躲了起来,根本不敢露面。
    到了第三日,鹰和人都已疲惫不堪。屠夫虽如此,却强打精神,仍对鹰骚扰挑逗不止。鹰则怒目环视,只对人发动一次次进攻、扑击。虽然此刻屠夫已将肉和水放在鹰面前,鹰伸嘴可及,但鹰那高傲的品性和自尊却使它连看也不看那些水和食品,只与屠夫纠缠对抗。鹰此时的长啸已经嘶哑,每啸扑时,必有血从嘴里喷出,滴在羽毛、泥地上,点点滴滴,殷红斑斑,十分惨烈,令人难以卒睹。
    第三天夜里,屠夫不再挑逗鹰。鹰带着泥土血迹,在篝火热浪熏烤下,虽已站立不稳,双翅垂落,但仍不食不喝,只是一阵阵用嘶哑的嗓子长啸,啸声撕开浓密而坚固的夜暗,传得很远很远,犹如声声长诉……
    到了下半夜,鹰不再叫了,人和鹰都静了下来,双双对峙,用眼睛互相盯着……鹰如有所思,终于避开屠夫灼灼的目光,把眼光投向暗夜、群山。
    屠夫此时,便手持肥嫩的斑鸠肉,走到鹰前。鹰既不扑击,亦不闪避,只把对扭向别处。此时,屠夫则伸出手来,用手轻轻拂着鹰头、颈项和背羽,把肉递至鹰嘴前。
    鹰仍犹豫着。
    屠夫则继续用手抚摸着鹰,嘴里喃喃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尔后,便是长久地沉默。
    此刻,万籁俱寂,只有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一缕缕轻烟,袅袅上升,消溶在星光闪烁的深黛色的夜空中,四周的群山黑压压地耸立着,松咽泉呤,显得十分深邃而神秘,有清凉的山风拂过,带来山林清新的气息。
    屠夫抚摸着抚摸着,突然喉咙里咕噜咕噜一阵响,全身和手一阵阵颤栗,嘴张翕着,从他的眼里,渗出了几滴混浊的泪花来。
    我的心为之一动。
    鹰似乎也注意到了,它扭过头来,目光灼灼,盯着屠夫,许久未动。
    此刻,黎明正在到来,长空无云,深邃而诱人。山林里,有鸟雀在自由欢快地鸣唱,风送来一阵阵青苇子和野花的芳香……终于,鹰仰天长啸一声,一抖颈子,啄下了屠夫手中的肉,吞食起来。
    鹰屈服了。
    我的心一阵颤栗,想到了山外那一团乱糟糟的世界……望着鹰狼吞虎咽地吞食和喝水的情景,突然觉得,心头所积的许多愤懑,都消融在这山野的黎明之中了。
    但从那时起,尽管我时时看见屠夫手臂上停着那只鹰,带着一群猎犬大呼小叫的从我的居处浩荡而过,却再也提不起我的兴趣。
    一晃十年,我再次回到了梓憧。
    梓憧早已面目全非,学校盖起了新校舍,而且又多出了许多商店楼房。但却不见屠夫的身影。姨母告诉我,就在我走后的第二年,屠夫珍爱的鹰趁屠夫不注意,猛扑下来,抓瞎了屠夫的一只眼睛,然后,长啸一声,竞归山林去了。屠夫自此后,精神日渐衰颓,身体也垮了,去年,郁郁而死,就葬在当年熬鹰的草坪上。
    我来到草坪,草坪已荒草丛生,掩住了屠夫的坟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正芬芳着,四周很静寂,只有风,轻轻地掠过。
    突然我听见一声长啸,只见一只鹰在草坪上空盘旋。我认出来了,正是当年屠夫训的那只鹰。难道,它也认出了我?我正疑惑,却见那鹰一奋翅,向高空飞去,而且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猛然,那鹰一收双翅,头从下,如一块石头一般跌落下来。
    我急忙赶过去,鹰已经死了。从它嘴里,鲜血汩汩流出,滴落在地上,并慢慢地渗进泥土里。
我把鹰的眼皮合上,埋在屠夫坟旁,然后,在那儿呆了许久许久。
    其时,夜如流动的液体,悄悄地漫过来,溢散在他四周,继而,仿佛在严寒中渐渐地凝固起来,隐没了山谷、树林,也隐没了连绵起伏的山岗。
    夜,变得更深沉了。
    第二天,我便离开了梓憧,再也没回过那里。
                       魏继新笔记体小小说·定风珠

    梅镇多吊脚楼,旧称干栏。此屋逐水而建,传为避毒虫草蛇而筑,人居其上,可眺山水岚雾,倒也十分有情趣。且房屋鳞次栉比,多为木柱板壁,街道为麻石路面,凹凸不平,就更多了几分古色古香。镇口岩头上的老藤粗枝,盘虬错节。小镇位于草海边、深山之中,极少有人来往的,村野田埂之中,常见老牛在慢慢地吃草咀嚼岁月,连风,也很难穿透层层叠叠的大山,为这方园百里唯一不通公路的小镇,送来些山外新鲜的气息。
    梅镇有一屠夫,生得膀粗腰圆,每日里杀条肥猪,烫了刮毛不肚,然后用担挑了,步行几十里山路,到城里去卖。他的肉极好卖,他从不要高价,也不扣斤两。肉卖完了,屠夫便沽些酒,买些油盐柴米,顺了山路回去。当然,担子里捎了些镇人托买的东西,或油或盐,屠夫总是把它们包了,作上记号。他虽五大三粗,心却极细,从不会错。因此,屠夫人缘极好。
    屠夫有一杀猪用的案板,矮脚宽身,是祖上传下来的,虽然开裂了,且血痕累累,年复一年,连木质也看不出了,屠夫却仍舍不得换,因为用惯了,顺手。一日,镇上来了一老客,此人打扮倒也入境随俗,穿了蓝布罩服,布底沿口鞋,银须飘飘,颇有些风骨。据云,此人乃名中医,到梅镇省亲的,偶尔也给镇上人看看病。不知何故,他仿佛对屠夫的杀猪感了兴趣,一连数日,流连不去。屠夫为赶生活,杀猪时间是极早的,其时,山洼积水摇着破碎的夜晚,山顶上刚刚流出血红的黎明老者便来了,目不转晴地看。
    屠夫是个直人,见状,便嘿嘿地笑了,说:“让老人家见笑了,我手艺不精呢!”
    老者微微一笑:“你手艺倒是极好,人也不错,不过,我来不是看你杀猪的。”
    屠夫有些惊讶,不由停下手中的活,打量了老者好久,说:“那你看什么呢?”
    老者说:“我是看你案桌呢。”
    屠夫不解。说案桌有什么好看的。老者便问其可否转让,愿出钱购买。
    屠夫说:“区区一破桌,你愿要,便拿去吧。”
    老者便说:“那好。我七日后来取。不过,我将赔钱给你置一新案桌。这七日,你仍在此桌上杀猪罢。”
七日后,老者又来了。见屠夫已置了新案桌,并说:“那破桌送人,我实在觉得拿不出手。于是我干脆找木匠打了两张新案桌,你一张,我一张,不是更好?”
    老者大惊,急问旧桌。
    屠夫说:“我已把它劈了。而且其中有好大一条蜈蚣,被我打死,投在火中烧了。”
    老者长叹一声,说:“这条蜈蚣藏在这案桌中,已愈数年,且日日以猪血为食,至今日,便达十年。取出剖开,腹中有一珠,名日定风珠。可治多种中风之疾。我存了私心,怕说出来被你敲竹杠,故未言明,谁知竞毁于一旦矣!我要这新桌何用?以我这种偏狭之心,如何治世救人?真让人汗颜!老夫碌碌一生,看来仍是心不达,艺不精矣!”
    言罢,大笑而归。
    倒是屠夫,常听人言及,他到手的富贵,竞被丢了,屠夫听罢,倒也无懊悔,只笑曰:“该来则来,该去则去,何必在意。”
    屠夫依然每日杀猪卖肉,乐此不疲。
    老者听说后,叹曰:“求不可求之求,我何止艺不精!心亦不达呢!真是枉读诗书药理,不如一屠夫矣!”
    遂从此摘牌罢医,不再悬壶矣。
                           魏继新笔记体小小说·狗胆
    大巴山莽苍,山深林密,峰峦叠嶂,险峻之处甚多。文革时,我居无定所,常飘泊其中。一日,至一山深处,见岩壁掩映,瀑布斜飞,藤萝倒挂,谷内气氛十分阴森可怖,在谷口,有一处十分破旧的房舍,那里竹芭郁黑,石级错杂,好像已许久没有人居住。房门虚掩,屋内有余烬炭火,并有尸骨零乱,腥臭中夹着一种野兽的异味。细细搜寻,却不见有人影踪迹,我吓坏了,正想悄悄退出,忽然听见屋舍外有野兽脚步及喘气之声,一股膻臭扑鼻而来,且伴有咆哮之声,情急之中,见其屋有阁楼,上面堆满了柴草,我俩便急忙爬上去,钻进柴草堆,并用柴草把自己盖起来。我们刚刚藏好,便看见一只体形巨大,像小牛犊一样的一只巨犬,推开门进来,并且好象嗅到了什么异味,进屋后便四处找搜寻,到处寻嗅,似乎在搜寻生人。我见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好敛气屏声,静观其变。
  那只巨犬毛色黑而透亮,体大如小牛,目光凶狠,牙齿锐利,咆哮之声,犹如沉雷滚滚,吓得我们连动也不敢动。许久,那只巨犬从外拖进一只小猪,以爪牙撕裂其骨肉,并用嘴含一根拨火,大吃大啖后,则偎火旁,沉沉而息。尤其是那吃相,凶狠异常,一只小猪,倾刻而光,直看得人心惊胆颤。
  是夜,山里猿啼月堕,松动风生,峡谷森然,使人有无限凄凉恐怖之感。
  直至天明,巨犬才起身疾去,不知所向。
  我和天畴震骇异常,狼狈逃出。至一村,村中多猎人,于是向其倾述昨夜之见,众猎人听后尽皆张皇失色,面面相觑。只有一老者,身骨硬朗,手脚上青筋毕露,如老树之虬突,他听罢,长叹一声,说:你所遇,百年难有。此犬已成一害,危及乡邻己非一日,不仅猪、牛、羊等遭受其害,连人有时也难幸免。
  我听了,大惑不解,说:你们身为猎人,难道,任其为害?
  老人抚着枪管,苦笑着说:你有所不知,犬为人友,朝夕与人相处,犬虽不能说话,但人性及人的长处、短处,它早已看得清楚,也揣摩透了。倘若犬与人相处得好,看家护院,逐羊围栏,守猎打山,实在是人的好帮手。但如一旦与人为敌,兽性发作,就难对付了。一般有几种情况,一为疯,狗疯后咬人,人则必疯而死。二为狂,狗狂时,则兽性大发,胆气陡生,从发狂的狗眼里看人,人就变得卑微弱小,于是乎,平曰被人奴役驱使的愤怒便转化为疯狂而对人凶残报复。加之其又知人之习性短长,常常避人之长而攻其短,使人防不胜防,所以,一旦为害乡里,那真是祸害不小。而那巨犬,则正是一只狂犬。
  我说:“那你也怕了?!”
  老人苦笑,整了整衣襟,束鞋,绑腿,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提起猎枪,说:我已是快入土的人,怕什么呢?不过,你愿意给我带路吗?跛子爷爷最听不得这个,连脸也憋红了:“娃子!不要乱讲话!笑话了!这天底下,还没有我梅跛子怕过的事!”
  说罢,他起身换了一身黑衣,束了鞋,打上绑腿,披上蓑衣,带上斗笠,提起猎枪,说:我已是快入土的人,怕什么呢?不过,你愿意给我带路吗?
  我虽然害怕,但好奇心占了上风,终于点点头。
  傍晚时分,我与老人偷偷潜进那间屋子,爬到阁楼上,仍以草掩身。是夜,巨犬又如昨,饱餐一顿以后,伏于火塘边,昏昏入睡。我几次示意老人动手,老人均以目光止住我,凌晨时分,巨犬出,老人这才告诉我,巨犬夜里睡觉,看似昏沉,实则十分警觉,一有响动,就会扑过来,假使击不中,反倒很危险。而一股犬在中午时,必返回而困。其时日热昏昏,犬必死睡而疏于防范,届时动手,方有把握。而且,待犬死时,必须迅速剖腹,割出其胆,释其气,否则,其犬魄还在,附它犬而再生,仍能害人。
  我似懂非懂,说:“这是为什么呢?”
  老人说:“狗狂全在胆,所谓人胆气壮则上豪,狗胆气壮则狂则恶,所谓狗胆包天,就是指的这个。”
  正午时分,巨犬果然返回来了,它往来搜寻好几遍,虽未发现什么,但仍有好几次望着阁楼,似乎有所防备,便不在屋里睡,而走到院墙边日光下,以爪代枕而卧,并渐至佳境。老人此刻才轻身猿步而下,至巨犬近处,以枪管对其头,扣动扳机,只听轰地一声,巨犬突然跃起,跌落于地而死。老人毫不迟疑,急扑至犬跌落处,用利刃哗地一声,剖开犬腹,抓出狗胆。
  其胆果然大如鹅卵,色呈青紫,宛若琥珀,形似浓晶,老人举刀便割,我太好奇,正欲上前去看,老人已手起刀落,见我至,急忙用另一只手将我一推,大叫一声:“闪开!” 霎时将我推开两米之外,而他则躲避不及,就地趴下,而且竞全身颤栗不已。
  我大惊失色,只见狗胆破处,一团黑气,“卟”地一声,愤薄而出,并迅速向空中腾去,弥漫散开,一刹那,竞遮灭了山林天空,不仅正午时分炽热的太阳须臾不见,且四周漆黑一团,竞伸手不见五指,毫无半点天光。
  尔后许久,黑气才渐渐散尽,山林依旧清翠如洗,一轮炽日,灼灼生辉。
  过了许久许久,老人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找来一把烂锄头,为巨犬挖坑埋葬。老猎人脸上此时已是一派平静与苍凉,且夹杂着某种难以言状的悲怆,额头似有无数岁月凝聚,眼神异常,极虔诚,使其恍若一古老的木雕图腾,在强烈的日光下和寂静的空谷中,呈现出莫名的庄严、神秘与神圣。
  我不敢惊动老猎人,便蹑手蹑脚,悄然离去,并从此再没去过那里。
                     魏继新笔记体小小说·走龙  
    川北多大山,其山莽苍,林木茂盛,断谷残涧,常呈雨密风骤,浓雾密布之势。且毒瘴缭绕,林寒涧肃,河谷硭砀。岁暮百草凋零。疾风起时,岗裂崖崩,百壑雷鸣。山中多有奇禽异兽。然而,我听得最多的,却是关于走龙的传说。据云,龙多为蛇所化。蛇在山中,食百草灵芝,吸天地之灵气,逐渐长成,头上便有角生出,体亦粗硬,遍体鳞生。此时,蛇即欲化为龙。而蛇每化龙时,必山摇地动,沙飞石走,暴雨倾盆,乌云翻滚,并伴有雷鸣电闪,所以,蛇欲成龙,十分不易。此时,必有雷电劈击,蛇须与之相搏,突破此难,方能成龙。而每每无数巨蛇,都难逃此厄。常被雷电击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跌落深山涧谷而亡。
  然而,蛇欲为龙,皆其所愿。所以,明知有此厄难,仍以死一搏,真可谓不成功便成仁。我日后稍大的出走,到处流浪寻觅,苦苦追索人生真谛以求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不知是否是受了这种传说的影响,但奶奶却是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每当有雷雨霹雳之时,必双手合什喃喃祷告,并对我说,又有蛇要想成龙了,成龙不易呢!可也是作孽呢,蛇为什么就不安于本份,总想成龙呢?
  其实,谁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呢?只不过有的人向命运屈服了,有的人却不。
  不过那时我还小,自然对奶奶的话无言以对。
  离我家不远,有一座破旧的庙宇,那是一座庞大而荒废的古庙,琉璃瓦上,荒草瑟瑟。庙依山而建,占有了大半匹山,山上林木森森,溪涧纵横,庙破落得很厉害,一层层大殿里空空荡荡,石阶中间风雨剥蚀后的雕龙虽然仍在喷云吐雾,但已不大辩认得出。整个庙宇给人一种神秘、阴森、空荡之感。后山有一条溪涧,树木葱茏,我常去那儿玩。
  一日,在山沟里,我发现了一条小青蛇。它已被人砸伤,怪可怜地躺在乱草丛中,我从奶奶那里拿了些白药,给它敷在伤口上,血止住后,小青蛇极其艰难地绕着我爬行了一圈,然后缓缓地消失于草丛之中。
  我把这事告诉奶奶,奶奶听了,似乎有某种预感,说:“这条蛇有灵牲呢!或许,你不该救它。”
  我问为什么。
  奶奶叹了口气,说:“这样的蛇,总想成龙呢。”
  我说:“成龙有什么不好呢?”
奶奶说:“成龙当然好,可是,可是……要成龙,总难逃一劫呵!”
  我说:“为什么会有一劫呢?”
  奶奶说:“是天道呢,不能让所有的蛇都成龙呵!所以,凡是蛇成龙时,就拿雷去劈它们。”
  我很愤然:“这天道也太不公了!”
  奶奶说:“你还小,你不懂,其实,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这都是命,是命呢!”
  但我不管这些,我知道小青蛇躲在破庙里,于是,我常常去那儿找它。后来,它和我熟了,我一去,只要打个唿哨,它就会从草丛中爬出来,跟着我在破庙里疯跑,在溪涧的岩石、草丛里游走。
  它已经长成了一条非常漂亮的小青蛇。我常常用手去抚摸它。当我抚摸它时,它就会把头贴着草皮,一动不动。它的头上,也渐渐长出了两个象米粒般大它的头上,也渐渐长出了两个象米粒般它的头上,也渐渐长出了两个象米粒般大小的硬包,而且,一天天地凸现出来。
  当我把这事告诉奶奶时,奶奶大惊,从此不许我再到破庙里找小青蛇玩。
  自那以后,我许久没有见过小青蛇了,只有一次,我在山涧里看见一条碗口粗的大青蛇向我游来,我大惊,正返身欲逃时,突然认出它正是那条小青蛇。于是,我吹了一声口哨,大青蛇也认出了我,它爬过来,绕着我了一圈。我却被它吓坏了,我没想到它已长得那么大,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好不容易,我终于鼓足勇气,在它头上摸了摸,又闪电般缩回手来。
  大青蛇似乎很满足,嘴里发出一种嘶嘶声,对我不时吐着火红的分了叉的尖舌。尖舌在我脸上闪电般舔了一下又一下,冰凉滑腻,使我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不久,在一天夜里,乌云翻滚,风雨大作,伴着雷鸣电闪,暴雨倾盆而下,一道道闪电,一阵阵霹雳,震撼着大地,雨点象鞭子一样抽打着大地,雷电则使苍穹震颤不已。后半夜时,雷雨终于停了,整个天地突然由躁动不安缓解为一种深刻的宁静,只有溪水、涧水哗哗地响着,这种有节奏的哗哗声,给人一种安全、宁静、深邃、神秘莫测的感觉。
  从雷雨一开始就念叨“走龙了”的奶奶,终于停止了她喃喃的祷告,搂着我,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也不知这条蛇成龙了没有。要是它走龙成功了,这会儿,该己经从草海里走出去,到大海了。”
  可是,第二天,人们在草海边发现了一条大青蟒蛇,它头上还有已经长成的两只短短的硬角。人们说,它是被雷劈死的。这是一条想成龙的蛇,它是在从草海里想走龙到大海时,被震怒的上天劈死的。我听说后,也去看了,死的正是被我救过的那条小青蛇,只不过它已长成了一条大蟒蛇。人们把它头上的角锯下来,据说蛇角又叫吸毒石,放在人长的疮痈上,就可以吸出毒液,治愈施就可以吸出毒液,治愈疮痈。
  人们还把那只青蛇的皮剥了,在露天里熬了一大锅蛇肉,因为据说被雷劈死的蛇不能进屋,如果在屋里煮,沾了灰尘,蛇肉就会变得有毒。许多人都去吃了,我没去。跛子爷爷也没去。他抚着我的头说:“别想它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吃蛇肉,他说:“我吃不下。我和你一样,我也恨老天不公,既使蛇想成龙,又有什么不对呢?!”
作者简介:
    魏继新,中国作协会员.南充市作协主席。毕业于中国鲁迅文学院创作系。四川省有突出贡献的优秀专家。著有长篇小说《辛亥风云录》,戏剧《巴山女人》等,中篇小说《燕儿窝之夜》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并译成英、法、日等国文字,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川剧等。《汗血马》《定风珠》等被多次选入大、中学教材。近年来主要从事笔记小说的研究和新笔记小说(小小说)创作。多篇新笔记小说被收进数十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等选本。
                魏继新谈新笔记小说
   
   旧笔记小说就是古典笔记小说,习惯上称为笔记小说,笔记小说盛于汉魏六朝时期,在这一时期,笔记小说得到了极大发展。
  汉魏六朝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许多文人学仕为避祸,大多隐于民间。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于是,这些文人便对民间的传说、掌故、志怪多有耳闻,所以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更趋向于民间化和平民化,并且多以笔记体形式出现,随意性很强,或长或短,或真实或虚构,不加考证,几乎是记录的全是老百姓眼里的世界,所以志怪传说特别多。这方面的代表作就是《搜神记》和《太平御览》《博物志》《异苑》《世说新语》等,而且有许多神仙故事。
  这种故事显然源于虚构与传说,但却栩如生,廖廖数语,人情世态,跃然纸上,亦给后世人,提供了很好的创作与想象空间,这些笔记,为后世的类如《封神记》《西游记》等神话名著的产生,提供了很好的基础和创作空间。
  而《搜神记》中有些篇什,即使用今天的眼光看,也是完整而出色的小小说。如《干将莫邪》《李寄》等。
  正因为这一时期成千上万,浩若烟海的大量记载各类传说、掌故、志怪、神话、山川草木、动物植物、天上地下、海内海外,风土人情、异域传闻、大千世界,无所不包的各类笔记小说,为日后小说的发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也成为中国传统小说的鼻祖。
  值得一提的是,笔记体小说有许多优点,它不拘形式、不拘一格、文风独特、短小精练、自然随意,于小见大、类如今天之小小说创作,所以,虽然旧时没有小小说的称谓,但就其特征看,可以把古典笔记小说看作是一种小小说。因此,进入新时期以后,有一批作家开始致力于恢复笔记小说的新笔记体小说的创作。
  有评论家认为:笔记小说在清时,有两个发展趋势,一是以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为代表的文体清新、白描为主要特色的笔记体小说,一般只写事状,而尽量避免心理活动的描写;一是以蒲松龄《聊斋志异》为代表的文风淳厚,辞藻瑰丽,跌宕起伏,感情浓郁,注重故事、人物、情节,并不迥避心理活动的描写。所以,在新时期笔记体小说创作中,亦呈现出以上两种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的特点。1992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套中国最新小说文库,共分新写实、新笔记、新实验、新历史、新乡土、新都市小说六卷,在新笔记小说卷中,收录了有代表性的孙犁、林斤澜、汪曾祺、贾平凹、阿城、魏继新、聂鑫森等二十人的作品。显然,其中孙犁、汪曾祺、何立伟、阿城等人的风格,与纪晓岚相近。而贾平凹、魏继新、聂鑫森、刘震云、韩少功等的新笔记小说,则与《聊斋志异》相近。
  历来人们称笔记小说为“残丛小语”,它明显的特点是篇幅短小,在我国古代,数万篇浩繁的笔记小说中,一般都在千字上下,短的仅四、五十字,极其类似今天的小小说。有作家曾经说过:“衡量当今入之笔记小说,首先要看它是不是民族化的,是不是中国气派的”。所以,新笔记小说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这种创新不仅包含了它的当代性、时代内容及特征,甚至于包括文体上的创新,甚至在语言上,又要有中国古典文学的神韵,包括遣词造句,又要有当代人的口语化特征,使人既能感受到传统文化的底蕴,又能享受到当代文学的时代性,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新笔记小说的创作,是一种本土化与民族化的小小说创作,并不是简单的旧瓶装新洒。
  九十年代初,在研读了大量笔记小说后,我开始进行新笔记小说的创作。但我亦深知,不能简单地继承,还必须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创新,就是在文体上也必须创新,经过思索,我把自己的新笔记小说在视角上定位为一种平民小说,是以平民的视角出发去阐释社会及事物,也就是说,是老百姓眼里的世界。类如《老帐》《熬鹰》等。而在文体上,则定位为小小说,或微型小说,要在尽可能短的篇幅内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故事、情节,人物等鲜明而有地方、民族特色,如《喊风》《手杖》《走龙》《心包血》等。其三,在语言风格上追求诗意的语境与哲理的思考,尽量利用古典文学中的丰富的字词语意来丰富语境。后来,我亦结集出版了新笔记小说集《啼血鸟》《下里巴人》。
     对于我的新笔记小说探索,浙江文联著名评论家钟本康是这样评价的:“ 魏继新的新笔记小说特点是以改革开放为背景,把现实与神秘、真实与虚幻交融在一起,如《不朽木》中不朽木也许是个古老的民间传说,难以确证,在此仅作为一种象征的载体。篇后那位长须银发的老者有言:‘该存则存,该去则去’既含有不可强求的哲理意味,也透露出对人生的感悟。《驿道》《熬鹰》展现出巴蜀人豪放、刚烈、赤诚、执著的品性。”“魏继新的新笔记小说,或有深邃朦胧之意境,或有惊心动魄之瑰丽,但都融化在巴蜀特有的风土人情中。状景描物,言简意赅,作结处往往留有余味。”
  注重民族性、地域文化底蕴与特色,正是我所追求的。而注重虚实结合,在民间传说、轶闻、掌故的基础上发展创新,亦是我所追求的,我曾在《小小说选刊》上一篇该创作的文章中所说的“化腐朽为神奇”。
                旧瓶里溢满新酿
                                                  杨晓敏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小说创作,具有全面开放式的宏大景象,人才涌现,佳作叠出。面对这种精短文学样式,即使是不少成名作家也按捺不住某种冲动,在尺幅之间,千把字之内,无论在题材选择和艺术追求上,充满激情地来挑战自己的写作习惯,完全可以用突破、创新这种字眼来概括。较早以前,因为中篇小说《燕儿窝之夜》荣获全国大奖,作家魏继新一举成名。不知不觉中,后来他把目光盯在了“笔记体小小说”的创作上,竟一口气发表了百多篇,《小小说选刊》曾连续选载过数十篇之多。《汗血马》《定风珠》《熬鹰》《喊风》《手杖》《走龙》《狗胆》《不朽木》《啼血鸟》等等,篇篇精彩,赢得众多读者拍案叫绝。
    魏继新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小小说继承了我国笔记小说的传统。为了笔记小说的写作,他曾研读了类似《酉陌杂俎》、《萤窗异草》、《阅微草堂笔记》、《聊斋志异》等古典短篇小说集中上万篇笔记体小说,并于继承中锐意革新,以当今之语言和现代意识为其小小说创作注入新意。所以,学习与借鉴,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使自己看得更高更远。
    魏继新的笔记体小说既有旧笔记体小说搜奇猎异的传统底色,又注入了现实生活五光十色的内容,开掘并传递出生活哲理和人生况味,展现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微妙、纠结、复杂的关系。无论是前瞻古人风骨,还是惊奇于乡野趣闻,作者笔下,投射的依然是现实生活里的林林总总。这种写法,既增添了故事情节的引人入胜,又体现了作者秉持的精神气质。前人曾感慨于庙堂之上“不问苍生问鬼神”,今人魏继新则通过世间奇异之事念及苍生。
  《汗血马》主题深邃厚重,人物刚烈赤诚,用一个悲壮的传奇故事定义了汗血马的渊源和内涵。汉子杀了杀害他全家的仇人,与弟兄们拉杆子杀富济贫,却惨遭官家围杀,弟兄们以及他的女人全部遇难,他与官家拼命未果冲出了重围,枣红马带着负伤的他日夜兼程,直到闯入茫茫戈壁,才摆脱了仇家的追杀。多日奔波,汉子与枣红马皆已筋疲力尽、饥渴难耐,却见枣红马嘶鸣着用脚把刀踢到汉子面前,躺下来把脖子对准汉子的脸。原来枣红马是要汉子拿自己的血解渴。
  “汉子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抱着马脖子,缓缓拿起刀,但他没有割马,而是割了自己的手腕,血汩汩涌出,他把手腕对准马嘴,马似乎也明白了,吸吮了几口,便扭过了头,汉子看见马眼里也有了泪水。”
  我们有时候会质疑马与人的关系。其实不难看出,马在农耕时是人的帮手,那只是驯服式的合作,马在人类纷争的战火中驰骋天下,扮演的也只是一个被驱动的角色。而唯一可以真正驾驭它们的却是人与马彼此沟通并相互理解的感情。在《汗血马》中,这份感情超乎了人畜关系的极限,人与马面对生死抉择互为体恤,其景其情令人震撼,可视为灵与肉的生死融合。
    魏继新的笔记体小说,浸染国学文化底蕴,根植巴蜀风土风情,深邃且瑰丽。状景描物,言简意赅,寥寥数笔即将巴蜀地域环境、人物特点涵盖,尤其善于营造气势先发制人。
    《走龙》的景物描写:“川北多大山,其山莽苍,林木茂盛,断谷残涧,常呈雨密风骤,浓雾密布之势。且毒瘴缭绕,林寒涧肃,河谷硭砀。岁暮百草凋零。疾风起时,岗裂崖崩,百壑雷鸣。山中多有奇禽异兽。”近乎原始的森林场景跃然纸上,神秘、诱惑,令人略感畏惧。故事未曾开讲,在气势上便赢了一筹。
    《走龙》演绎传奇轶事,诉说冥冥中的苍穹命运。龙多为蛇所化。蛇食百草灵芝,吸天地之灵气,长成欲成龙,必山摇地动,飞沙走石,雷电劈击,蛇须与之相搏,突破此难,方能成龙。每每无数巨蛇难逃此厄,常被雷击而亡。蛇欲为龙,皆其所愿,明知有此厄难,仍以死一搏,真可谓不成功便成仁。
    “可是,第二天,人们在草海边发现了一条大青蟒蛇,它头上还有已经长成的两只短短的硬角。人们说,它是被雷劈死的。这是一条想成龙的蛇,它是在从草海里想走龙到大海时,被震怒的上天劈死的。我听说后,也去看了,死的正是被我救过的那条小青蛇,只不过它已长成了一条大蟒蛇。”
    《熬鹰》的人物描写:“屠夫生得高大黑壮,面目狰狞,袒胸露背,说话也恶声恶气,如杀人越货的土匪,使买肉的人,从来不敢与其论短长。”三言两语人物顷刻间立起来,把屠夫比如杀人越货的土匪,咄咄逼人的气势迎面袭来。
    熬鹰的场面冷酷残忍,初始物质诱惑,继而精神折磨,人熬鹰的同时也是鹰熬人。驯服最难驯心,鹰的妥协只是一时的屈服,屈服中早就埋下了悲愤的种子。两年后,驯服的鹰趁屠夫不注意,猛扑而下,抓瞎了屠夫的一只眼睛。十年后,鹰亦用一种自绝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似在以此还报屠夫。这是熬鹰的最终结局吗?人与鹰惺惺相惜乎?世间诸多红尘事,何尝不是一场场另类的熬鹰、熬人、熬心。
    “梓憧早已面目全非,学校盖起了新校舍,而且又多出了许多商店楼房。但却不见屠夫的身影。姨母告诉我,就在我走后的第二年,屠夫珍爱的鹰趁屠夫不注意,猛扑下来,抓瞎了屠夫的一只眼睛,然后,长啸一声,竞归山林去了。屠夫自此后,精神日渐衰颓,身体也垮了,去年,郁郁而死,就葬在当年熬鹰的草坪上。”
    《定风珠》讲宿命难违,却蕴含生命哲学。虽然屠夫错失富贵,却不以为然,依旧每日杀猪卖肉,乐此不疲。中医老者自愧医心不达,自此摘牌罢医,不再悬壶。这种有些松弛而散淡的叙事,隐含了对于一种生存格局的期许。无论是颇为自诩的高人老者,还是路边看似寻常的壮汉屠夫,前者有追求却愈加失落,后者身在世俗中却超然有趣。二者都食世间烟火,最后入世者情绪洒脱,高蹈者精神纠结,结局倒也殊途同归,在天地广袤之中,形成了各自的命运走向。
    倒是屠夫,常听人言及,他到手的富贵,竞被丢了,屠夫听罢,倒也无懊悔,只笑曰:“该来则来,该去则去,何必在意。”
    屠夫依然每日杀猪卖肉,乐此不疲。
    老者听说后,叹曰:“求不可求之求,我何止艺不精!心亦不达呢!真是枉读诗书药理,不如一屠夫矣!”
    遂从此摘牌罢医,不再悬壶矣。
    当年魏继新在一篇创作谈中说:也许,一个故事,一个传说,乍一听,它没有什么意义,但如果你是一个有心人,就能从中发掘出好的主题。生活就像天空中聚集的乌云,灵感就像闪电,只有闪电在云层中的撼动与震颤才会催生骤雨。写作往往是这样,当我们被生活中的某一点触动,调动出生活积累,才会写出好的作品。自然,小小说惟其小,它才更加讲究语言、结构、情节。因为要在一千多字的叙述中呈现和表述出它的故事与内涵,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追踪溯源,魏继新认为笔记小说是中国传统小说的鼻祖。在汉魏六朝时期,由于社会动荡不安,许多文人避祸民间,接触民间大量的传说、掌故和志怪,以笔记之,故成“笔记小说”,如著名的《搜神记》、《太平御览》、《世说新语》等等。在此后的近两千年中,这一传统一直延续不绝,产生了浩如烟海的文人笔记,并直接影响了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以及《三言二拍》、《金瓶梅》等,尤其是《西游记》、《聊斋志异》,基本就是笔记小说的“豪华版”。
    当下也有不少作家喜欢这种笔记体写法,有大成就者却并不多见。难得的是魏继新笔下古意隐现,不绝如屡,又在题材上不离现实,烟火味儿旺盛,能坚持以其高品位的文学作品,传导其艺术魅力,去感染读者,的确令人啧啧称奇。魏继新笔记体小小说的这种“旧瓶里溢满新酿”的创造能力,别出机抒的选材,旁逸斜出的表现手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具有“古为今用”的示范作用,为传统文化的“老树著新花”提供了某些参照,应视为新时期文学创作的另类收获。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魏继新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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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6 13:47:10 | 只看该作者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水井在前院
    水井在前院,厨房在后院。
    叔公和大媛用一个大木桶一条扁担,把水抬到厨房水缸里,这是日常的工作。叔公虽是老人,抬着水腰板还是挺直着。前院后院住着本家五六房人家,叔公帮大媛家做做粗活,一月也拿点“零用”——不叫做工钱。大媛从小上学,年年升级,到了中学毕业,却闲住家里快一年了。若到外地上大学,眼前的家境,母亲算来算去“培植”不起。若在本地求职业,一个中学生没有专长,有专长的也还要有门路。母亲想着这个世道真叫艰难呀,不上不下的人家更不知道是艰难还是尴尬。
    新近有个机会,工商局招考实习生。大家都说是金饭碗,只怕百里挑一都不会,要千里挑一了。母亲叫大媛关起门来准备考试,家事墙塌了也不管。
    一条扁担,叔公在前大媛在后。大媛才十八九岁,身体正当发育,扁担一上肩,轻松叫道:“快走。”
    “放下放下……”
    母亲赶过来了,挥手叫大媛走开,眼看大媛进了屋里,才拾起扁担搭在自己肩头。叔公疑疑心心走慢步、走小步,走不忍走……
    母亲虽才五十,早已发福肥胖。半生操持不上不下人家,用心多,用力少。粗重的抬抬挑挑,从小没有做过。一是用不着做,再是讲究面子避免做。
    叔公个头不算高,却比母亲高一头。那大木桶的分量,多半压到母亲肩上了。母亲在家常穿旧旗袍,开衩只开到小腿。一双“放大”脚——缠过放开,只可“外八字”。衣衫和脚骨都走不开抬重担的步子,全靠扭动身体帮一把,又一身肥肉,顶多绷紧扭也扭不成样子。
    才几步,叔公叫放下,本当说大媛半点也累不着,看看母亲脸色,只要母亲在前他随后,好把木桶上的绳子撸到自己胸前,伸手抓住绳子不叫滑回去。母亲稍微轻松一点了,她早准备好一个笑容挂到脸上,一路遇见本家三姑六婆四姨七嫂,才听见一声啊呀哟的,不管人家说什么,就自笑自话:
    “好走好走……”
    “不重不重……”
    “一回生两回熟……”
    前院和后院中间,有一条尺高门槛,平时母亲走到这里,总要斜过身体,让旗袍开衩口朝前,正好把“放大”脚横着过去。这回抬着桶,门槛竟是关口,肥肉紧绷更加紧绷,要斜身像扭,要扭身像斜,放大脚一横还没有落地,就往前踉跄,大木桶磕着门槛,叔公赶紧一蹲,桶才平安落下,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落下来了。叔公说:
“下回找两个小桶,我来挑。”
    母亲觉得前后左右都有眼睛如电光射过来扫过来,赶紧拾起笑容再挂到脸上,伸手去够桶把儿,像要提它过关。叔公已经两手一抱,不过叔公也老了,佝着腿,像挪坛子似的左摆右晃挪进厨房。
    母亲坐到屋里休息,一放松,汗水通身钻了出来。大媛悄悄走到母亲身边,拿一把蒲扇轻轻扇着。母亲喘着,话不成句:
    “你去……你去……功课……功课……”
    “妈妈,让我抬抬水,也好歇一歇,好比磨一磨用钝了的脑筋,磨刀不误砍柴工。”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要查肩膀头?妈妈,你听了闲话了吧?那是前清考功名,查手掌心查肩膀头,挑担的抬轿的都不要……”
    “有个疤……也要……挑出来……”
    “妈妈,那是考空军,怕飞到高空旧疤裂开来。妈妈,只怕你自己也说不清,怕的是什么……”
    “怕,怕,怕……”
    “怕考不上,说不出口,怕不好听。”
    “怕,怕,怕……”
    “怕万一。前清的一句废话,也成了万分之一,你就拼老命,去抬水。”
    “你还小,不知道当妈的……”
    “我知道,这就叫母亲!”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木雏
    上世纪50年代后期,我在圆湖村里“蹲点”,树立一天等于20年,一步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典型,很招人参观。春天,来了十来个大学生,一个老师带着。这老师是刚毕业的留校学生,顶多是个助教吧。但农民分不清大学里的职称。反正助教也是老师,便戳着脊梁嘀咕道:怎么有这么个老师?还是大学老师?
    他比他带的学生大个三两岁吧。可是按农民说,要“木”十岁。木就是不活泛,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招呼。又说要“雏”十岁。雏是幼稚。
    一天早上,我那房东在院子里浇水,巴掌大一块地上,正有新绿钻出来,不到两寸高,几个学生有的说是葱,有说是蒜苗,有的要打赌。房东觉着好玩,说:
    “想必大学里也修行,忌吃五辣,不知道葱叶儿是圆的,蒜叶儿是扁的。”
    没想到那位老师正经摸出小本子,往上写字,嘴里咕咕着:
    “葱,圆的。蒜,扁的。”
    房东撑不住笑起来,那几个学生为老师不好意思,转头跑了。老师只管写着,全不知觉。我探过头去瞅瞅,不懂,看样子是英文。
    我可怜这个知识分子,小声跟房东说,人家会英语。可是房东不清楚英语是什么,更加笑开了,说:
    “还划洋码呀。”
    过了两天,房东家里发鸡瘟,十来只鸡死了一多半,房东心疼得吃不下饭,那位老师走来问病鸡和好鸡,怎么认?
    房东蹲在那里没好气,说:
    “认屎呗。”
    老师不懂眼色,追问好鸡的屎什么样?房东没奈何,又说:“溏屎。”
    “溏?屎?”
    老师傻着眼,可又摸出小本子来了。房东扭过脸去,六岁的小儿子咧着嘴,唱儿歌一般说道:
    “一堆儿,一堆儿。带尖儿,带尖儿。下边黑黄黑黄,是红溏,尖儿白花白花,是白溏。”
    老师往本上写,房东站起来往屋里走,嘀咕道:
    “一个鸡屎,也划洋码。”
    他觉着晦气。老师却一边写,一边往地上张望,小儿子指着一堆叫道:
    “这就是,尝尝不?”
    老师只管端详着,随口嘀咕道:
    “不尝,不尝。”
    小儿子大笑。屋里他娘叫了声“哎哟”,一会儿,打发小儿子到红医站给拿膏药,说是岔了气。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前几天我在晚报上看见圆湖村两个养鸡户,收入论千,从不死鸡,鸡瘟进不了他家的门儿。我顺便去看看,就是那房东家,不过老房东两口子都去世了。当年的小儿子现是当家人,当年种葱蒜的那块地,现在拉上篱笆,养着上百的来亨鸡,血红的冠子,雪白的羽毛,一个个神气活现。正想说几句什么,听见脚步响,那青年当家人扔下我,奔向院门口,迎着一位中年胖子。细一看,奇了,可不就是那位老师吗?他见老了,眼泡鼓鼓的,腮帮耷拉耷拉的。他不往院里走,定定地望着院外的杏树。正是早春,杏花灰白灰白好像烟雾,青年当家人说:
    “怕是大年哩,杏花要‘旧’,桃花要‘喧’。”
    老师摸出小本子,我看见他写着字,可咧开了嘴,口水都要滴答下来了。不光是“雏”了,还透着“傻”来。我心里一动,走过来提起50年代,他望望我,想不起来,我又说起他带的学生,好像想起来了。为什么说是“好像”,因为没有这种时候常有的欢叫,只是嘴里咕咕地:
    “哦,哦……”
    不光是“木”了,还透着“僵”来。我还要叙旧,但当家人打断我的话,直跟老师解释,什么“旧”呀“喧”呀,都是方言土语,不知道科学不科学。琢磨着怕跟风啦雨啦有联系,杏花开得早,是起风的时候,桃花在清明前后,清明时节雨纷纷……他只怕解释不细、不全、不当,不留点空子让我说话。我只好探过头去,看看老师写什么,写的汉字不像汉字。这回,我断定是日文。
    老师写着写着,挪步往杏树那边走了。当家人回过头来,只管去轰他的鸡。我只好跟过去,想想问道:
    “这老师,现在,是个干什么的?”
    青年当家人头也不回,说:
    “一个老专家,不是说空话的人。”
    我噎了一下。不过这些年也添了些涵养了,不动声色地还问道:
    “什么专家呢?”
    “化学。”
    “化学……”
    我知道化学里边还分好些专业呢,可又一时使不上嘴。那当家人说:
    “我这儿没死过鸡,仗着‘长效避瘟散’,就是他配的方。”
    “我当他……他……他老了呢,都张着嘴流水的……”
    青年当家人直往屋里走,嘀咕着:
    “有病。叫造反学生扇的。”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惊树
    主家久居北京,请了个保姆照顾老人。保姆是西北麦积山那边的山里人,约35岁。去年,她的15岁的儿子到北京来探亲。这个孩子第一次到大城市,发生许多惊讶自不消说。不过其中一个惊讶,却叫主家倒吃一惊,孩子叹道:北京,多好的树呀!
    主家心想:比起老北京来,树木少多了。若和人口、楼房、车辆比较,更加不成比例,不是政府也着急了,拆房子、改农田,不惜血本地扩大绿化面积吗?
    这还可说,怎么倒叫山里来的孩子,稀罕起可怜巴巴的几棵树来?岂有此理!
    保姆说,她像孩子那么大的时候,也就是二十来年前,他们家守着树林子住。姑娘们进林子搂柴火、采蘑菇、捡松果,都要三五成伙。一怕迷路,二怕野物。从林子里出来,姑娘们都“哈——好自在”,林子里看不见天,踩不着地呀——净烂叶子烂泥呀。
    “腐殖质。”主家点着头说了句字儿话,又说那就不能叫树林,该是森林。主家咬文嚼字的时候,爱跟自个儿点头。
    孩子听着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妈妈说的是哪儿的话。
    主家想想也猜疑,盘问道:战争时候,没伤着林子?
    伤。边伤边长。
    大跃进、炼钢铁,你们那里不砍树?
    砍,也就个把山头。累,不肯多砍。
    那么就这20年里头,森林全没了?
    孩子忽然冒出来一句:不做墒了。
    主家不大明白“墒”什么的。孩子和保姆这一句那一句地解释:下一夜雨,第二天刨地,下边还是干的,没有“墒”,庄稼长不好。一年两年,雨水也少了,更不做墒了。主家一明白就明白得很,点着头说:恶性循环。
    保姆这才和主家说,孩子实际不是来探亲的,山里荒了想到北京打个小工吃饭,是探活路来的。
    主家叹道:北京不许用童工。
    保姆吞吐,孩子哑巴。主家也头绪纷乱,却又听见保姆没头没脑地叹气:好难过呀!
    出气深沉,出的字儿可就三两个。主家心想:耗尽祖宗产业,连子孙饭也鼓捣了。偏偏在这开放的20年里头?主家忍不住又盘问起来。
    保姆冲口说道:干部的过,干部带的头。主家断言:干部是最具体的现实,农民看干部,天经地义。
    孩子又忽然冒出来一句:30年、50年不变不变的,早说也好些。主家想起一句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别小看这孩子,指的是政策疏漏,也不及时。
    可是都还说不通透森林的灭亡,那得是巨大力量摧毁大自然吧。
    世界上每当科技有了重要发现,好比说“原子论”,释放出来的能量,可以建设核电站,也可以制造原子弹。眼前的“基因论”才起步,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已经亦喜亦忧,说:科技是双刃剑。
    战争年代,运动年头,再无法无天也懒得多砍,因为费劲又个人卖不出钱来。这20年走向市场经济,这法宝发出来的力量,排山倒海,改天换地。可不可以向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借一句话,作为小小的注脚:法宝也是双刃剑。
    保姆和孩子都不明白,眼睁睁看着主家跟自己不住地点头。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敲门》    
   
    退休诗人拉上窗帘脱掉外衣,和晚上睡觉一样的睡、午、觉。刚退休那几天,他和人说起好像兴高采烈:“整下午睡、午、觉。”
    后来下午有人敲门,他都好像烦恼了,小声嘟囔。可又高声答应,不让人走掉,立刻穿衣服,思想也随着活跃起来。
    “谁啊?”大声。
    “我。”
    小声:“我是谁?”大声:“来啦。”小声:“子曰:身体肤发,还有姓名,受之父母……”
    这天做了个梦:盥洗盆子里浸出长头发,头发从水里冒上来,是个脑袋……这在电视里见多不怪了,不过那是池,是湖,是海。盆子有多大?冒上个长头发脑袋满膛满腔的,够刺激。冒上了脸,冒上了肩膀……原来是表妹。表妹还是少女模样,脸上身上滴滴哒哒,是水珠是泪珠分不清。那眼睛对面视而不见,在天边天外云游,是梦是痴是渺茫……
    敲门。
    诗人惊醒。
    “谁啊?”
    “我。”
    诗人穿衣服,小声嘀咕:我是谁?中国人非不得已,不报自己的名字。外国人一拿起电话不等问,就,这是“死的瘟生”办公室,中国戏曲舞台上“报名而进”的,肯定是下属下辈,要是特别要谁报名,不是奚落就是刁难。弄得问都不好问,先绕弯儿问单位。诗人系着扣子,大声:
    “您是哪儿啊?”
    “我。”
    小声:还是“我”。父辈的名字连写也得多一笔少一笔。或是找个同音字顶替叫做避讳。外国人叫爸爸小名,叫爷爷外号,说那叫亲,那叫真。可人家不养老人,孩子养到十八独立。亲吗?真吗?有天伦之乐吗?诗人把根拉链一气儿拉到头,向门外招呼:
    “来啦。”
    中国人不单血亲,连知心朋友,都能有心灵感应……感应,啊,脑子里蓬的出现一座木头小楼,在水池边上。表妹坐在窗里。光线幽暗,可那眼睛的渺茫,就是黄昏时节也穿透过来。她父亲锁了楼门,她大哥钉了窗户……
    退休诗人趿拉着鞋,拽开房门,门外一干二净,连个人影也没有。偏偏廊道中间有一摊水迹,盆子般大……诗人盯着水迹看见自己青春年少,趁黄昏爬上池边小楼,对着钉死的窗子,告诉里边千万想得开,来日方长。表妹说放心。若有三长两短,定来告别……当时心都碎了,怎么这些年给忘记了。那么今天来敲门,到底今天告别来了。那么她是从水里走的,是水道。
    中国的感应。

            林斤澜笔记体小小说·《锁门》
    这个苗条的老人家不论哪一路算法,都会是老年了。体态的轻盈已成轻飘,孙女儿不时拽着点,仿佛经不起人来人往的气流推搡。老人梳背头,花白头发纹丝不乱贴在脑后。深色衬衫,外罩浅棕条纹坎肩,上下不见星星尘土。一条雪白的麻纱手巾,老像没下过水,一只角掖在坎肩的右腋下,半藏半潇洒在胸前。随手一拽下来,掖掖眼角嘴角。和人谈话时候,掖在手心里,手指摩娑……这一条白手巾,带来风韵犹存。
    孙女儿十来岁,架着黑边眼镜,架起了世事洞明的样子。孙女牵着奶奶走上台阶,吩咐:
    “慢着,五十年没有见面了,不忙这两步……”
    “一晃工夫。”
    走到退休诗人门前,奶奶退后半步,孙女冲前一步,立刻敲门,一声比一声大。
    里面幽幽地传出来断续声音。
    “老伴,打牌去了,锁门……”声音虚弱下来,像是说“起不来”。声音又挣扎加强,“……别等我起来。”
    奶奶转身走开,走到台阶那里,头重脚轻,坐了下来,孙女赶过来搀一把,开导道:
    “糟老头子瘫了,你还激动什么?看,脸也白了,累不累……”
    奶奶伸手拽白手巾“……手也哆嗦,值当?”耸耸娇嫩鼻子,纠正黑边眼镜。
    奶奶自言自语。
    “就和昨天一样,就是这么句话:‘别等我起来’。当时成了名言。”
    “成了弱智。”
    “那是一首叙事诗。那是大敌压境,兵荒马乱。大道边上有棵大树,一个瘫子上身靠在树干上,下身盖着毯子。有钱人拎着包包过来了,瘫子圆睁双眼,毯子下边支起来木头手枪,大喝一声:把包包放下,赶快逃命,趁我没改变主意,别等我起来……后来瘫子拉起来一支游击队。”
    “奶奶,你两眼好精神,哇,好靓哇!”哇,似是进口的口气。
    “别等我起来!乐观,幽默,这就够了,还朝气勃勃。”
    “这是夸诗人了,因为出了诗的范围。得,再过五十年,腿脚总要差些,不一定再来。”
    拉起奶奶,再到诗人门前,使劲敲门。
    里边的声音像游丝,也像苦吟宝塔诗。
    “……我/钥匙/打不开/自家的门/老伴去打牌/两脚麻木不仁……”
    孙女正要嚷嚷,发觉奶奶又溜走了。还是坐到台阶那里,斜斜晕在花坛上,拽下白手巾,本要扇扇风,又一扔,盖住半边脸,半边飘落胸口。
    孙女耸耸黑边眼镜,叹出来一口元气,说:
    “够浪漫的。”
    白毛巾微微起伏。
    “一辈子打开过多少,就是打不开自己的门。”
                     林斤澜谈小小说·短中之短
    小说越写越长,说者自说,写者自写,自有说者和写者都没奈何的缘故在,暂不多言。
    不过又有小小说的兴起。报刊开辟专栏,叫做微型、袖珍、超短、一分钟、一袋烟……一时名目繁多。眼下又有统称小小说的趋势。我看就叫小小说好,这最朴素,因此也最本色。
    河南郑州有个刊物《百花园》,专发小小说。郑州市文联又和河南省作协合作,办了个《小小说选刊》。两本刊物的办刊者不只是发表作品,还搞理论探讨,有系统研究小小说的雄心。他们“悄没声”地松士,施肥,浇灌。据说销路年增。许多刊物下跌,他们上升。这是个什么兆头?
    据说还有个专搞小小说的刊物在浙江金华,我虽是浙人,却没有见过这个刊物,不知“行情”。想来也是很辛苦的事,一个中篇的地盘,得站上二三十个小小说,得下几倍的组织工夫?
    小小说的兴起,也和报纸大量增多有关。现在有多少专业报纸?队伍大点的专业,差不多全有了。凡报纸都要有副刊,凡副刊都要发发文艺作品,篇幅又有限,一两千字的小小说就“正合适”或说是“郑河氏”,郑州之郑,河南之河了。
    有说这都是“外头皮”,内里头是生活节奏快了,时间宝贵了,需要三分钟五分钟的空隙里,亦知首尾的东西。此说想当然,倒不尽然。那么越写越长又怎么说?长篇比短篇集子卖得多又怎么说?看来还是各有需要,正如要一张晚报,也要大部头,不论现在和过去。
    有说是读者的欣赏水平提高了,寻求艺术的精微,“一雕梁一画础”的享受。是吗?我是但愿如此,实无研究。写小说的心里要有读者,如有衣食父母。不过绕世界也是众口难调,公婆多了,更加伺候不周全。做得好百家饭的当是稀世奇才,几百年才出得来一个。可话又说回来,眼下八九十家都上口的,是做一道汤的言情小说。六七十家都交口的,是一模子的侦破小说吧,情节小说吧,图解小说吧。看来做小说的路子,原是有宽有窄有大有小,宽者不可缺,窄者不可无,大者不可独,小者不可单,小小者不可视而不见,或见而不认可,或可而不重视。
    小小说方兴未艾,已见珍品,惜未多见。它的“理论建树”,我看还要有待来日。眼下,还是短篇小说门中一室,一院,一单元。短篇中的短小者罢了。
    世上短篇名篇,如《孔乙己》、《最后一课》、《万卡》、《变色龙》……论字数,都在当今小小说的范围里头。论文体、结构、手法,都是短篇的典范,没有分家另过的意思。
    过去有的长篇大家,比方说巴尔扎克,他也写点短篇,也长,也好。但和短篇大家的短篇相比,究竟不是当行角色,没有发挥短篇的特长。长、中、短是有文体之分的。
    若论语言,又没有长、中、短的区别。这里说的文体,大致是指结构。
    我们现在写得长了的短篇,或是不讲究文体,或是没有文体观念,或是反对文体这些“框架”。或这或那,都没有或到文体外边去。
    论文体,若是长篇的提要,中篇的缩写,就不好算做短篇。论字数,若短篇大致是几千字的事儿:中者五六千,长者万把上下,短者一二三千,那么就不用单提小小说,没有这个必要。好比30年代,就没有发生另分一支出来的想法。
    现在把短篇写长了,单摆另搁小小说就有必要了。但文体结构,也还是短篇门里的事。现在已经出现的小小说好作品,和过去短篇中短小者比较,实是一家人。
    小小说难道不能有单独的一套“规律”吗?不难道,好道。只是稍等等,有更多的创新再理论。操之过急,便生不妥。
    “最佳结尾”一说就大不妥当。论者以为小小说的结尾,最佳状态是出人意料,看举例指的是欧·亨利式结尾。
    结尾本来是千变万化的事,古人有归纳做渡尾、煞尾的说法,挂一漏万,说不周全。今人又有翻尾一说,意思是翻一番。又有问尾,其意是打个问号,似结非结,非结又是结。都是实践中行之有效的方法,随着时代发展,必有新招时出不穷。小小说为什么要“定格”!又何来最佳“格”!
    欧·亨利式结尾,也是短篇小说中结尾的一式。他在这上头下了苦工夫,常出绝活,在短篇小说的艺术上,立下汗马功劳。不过结尾的出人意料,却是中外诸多大家都用过,都用之生色,如《项链》、《万卡》、《离婚》……当然这些大家没有专用这一招。欧·亨利的集子通读下来,虽不时叫绝,也有单一之嫌。
    结尾来个大出意外,犹如最后出一冷拳,或曰“顶心拳”,打中读者的情结——前边已把感情集结起来。这一拳是征服之拳,到此服了。“水浒”一百单八将中,有一位没面目焦挺,家传一拳绝技,一再把黑旋风李逵打翻在地。但焦挺就这一拳,因之李逵还是赫赫大英雄,焦挺在忠义堂上的座次,排到靠后边去了。
    欧·亨利是大作家,浑身是文艺。决无比作没面目焦挺的意思。不过是说,招数不可单一,虽绝也不成大气候。
    “最佳结尾”的“最佳”两字,或受“最佳女演员”等等的影响,须知演员导演的“最佳”称号,是年年换人,或届届更换的。不是终身制。体育场上有“绝对冠军”之说,到后来也如“名誉会长”,是光荣,不是真的“绝对”到底。
    美国著名评论家罗伯特·奥佛法斯特认为,小小说应具备三个要素:一、构思新颖奇特;二、情节相对完整;三、结尾出人意料。
    这叫做“三个”的“要素”,我个个纳闷。第三个是结尾,不多说了。第一个是新颖奇特的构思,在非小小说那里,也是“要”的“素”。第二个说情节,那“非情节”小说呢?“散文化”、“诗化”的路子,不“要”求“情节”的“相对完整”。岂不“三缺一”,连麻将也打不成了。
    还有个外国人比作蜜蜂,一、身小嘴尖;二、腰细;三、尾上带刺。这比方俏皮,想想也有意思。不过带刺的蜜蜂,虽以勤劳和组织纪律著称,但也只能是“百昆图”中之一“昆”。
    再如“面中之点”说,说短篇写的是面——横断面,小小说写面中之一点。我看不合实际情况。纵断横断,短篇以横断为长,不错。但也不以纵断为短,因为短篇的纵断,自有自己的纵断法,能和中长篇的断法不一样,就不是短处了。短篇大家鲁迅先生的短篇,横断的过半数,但也到不了三分之二。字数可归小小说的《孔乙己》偏偏是纵断,写了一个人的一生。这一生只以几个“镜头”出现在小酒店里,又是短篇特有的纵断。
    “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写法。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拿手。是中长篇不大好这么干的路数。但“攻其数点,以及侧面”呢?不乏佳作。“攻其多侧,以见全面”,令人感叹一个短篇的分量,胜过中长篇——这不是没有的事。
    上述诸多挑剔,嫌这嫌那,意非刻薄,倒属宽厚。不过是强调不拘一格,从各条道路,南路北路东路西路攀上高峰。短篇小说的起源,以千年计,这一门艺术的兴盛,也以百年计。已有各“格”的成就摆在那里,各“路”的英雄站在前边。谁想拘也拘不住了。现在从短篇中分出小小说一支来,本来是因为实际需要,但若在短篇艺术中,再画小圈子把小小说圈起来,是多事。特别是小小说刚来兴头,竭力放开来才是助兴,拘束就扫兴了。
    有说小小说是短篇小说的边缘艺术,这话不错。因之主张小小说和诗结合,诗情诗意,精练精彩。这都好。笔法如散文诗,这当然是一条路。一个边缘,一个结合,还是短篇门里,又是门里别一室。
也可以设想和散文结合,和笔记结合。
    这个笔记指的是我们传统的一种文体。前边说到“最佳结尾”的时候,说的多半是外国的好手段很值得借鉴,很需要启发。鲁迅先生在本世纪初,就呼唤“别求新声于异邦”。科学发达了,世界变小了,新声更当相通。也更当不忘传统。
    笔记来源悠久,盛行在明清。著作多如牛毛,记一言一行,记奇闻逸事,天文地理,民情风俗,科技医药,宦海市井……无所不有。在写法上,许多和现在的小说没有关系。但里边有小说,短小精悍的小小说。当代的老作家有从这里脱颖而出新声,青年作家也有从这里吸收营养而醒目。但,大家的注意也还不够。
    我觉得笔记体的好处有“三不”——我也来个“三”了。
    一是不端架子。笔记的作者,大有载道君子,言志丈夫,明理仁人。有大事业在做着,写点笔记是消闲,随手拈来,不免把载道、言志、明理的大题目放松了,由着性情,变化文字。恰好此时无多架子。有位前辈说:一端架子,艺术就去掉一半。说的是两者不相容。
    二是不矫情。这是说写法上以白描为主。关于白描,也就是照着鲁迅先生的解说:“白描都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又有位前辈说,白描是一切手法的基础。
    三是不作无味言语。本来是由性情顺兴趣的东西,若语言无味,写它做甚。本来就多是机智应对的实录,一语道破片言发噱的传闻,例如孔融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好好先生的“如卿之言,亦大好”。又如“奔马践犬”的“各记其事以较工拙”。都是语言味好,流传千古。
    小小说结构紧凑,结尾出人意料。佳。这是一条路。小小说和诗结合,诗的意境,小说的情节。佳。也是一条路。小小说吸取笔记的营养,散而有极致。佳。又是一条路。佳者还多,永无最佳者才好,不可作茧自缚。
林斤澜简介
    林斤澜,著名作家,浙江温州人,1923年6月1日出生于温州百里坊八仙楼口。1962年北京三次召开“林斤澜作品讨论会”,全由老舍先生主持。冰心认为林斤澜“有心作杰”,对林斤澜的创作给予高度评价。林斤澜是文学评论界公认的“短篇小说圣手”,一生主要致力于短篇小说的创作。主要作品有:剧本集《布谷》,小说集《惹祸》《第一个考验》《山里红》《矮凳桥风情》《草台竹地》《林斤澜小说选》等,文论集《小说说小》《短篇短见》等,散文集《随缘随笔》《立存此照》等,有《林斤澜文集》(5卷)。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等。
               白描 气韵 绝句
                                                   杨晓敏
    当代文坛大家和有识之士多有对小小说情有独钟者,他们虽属偶尔为之,却多成佳品,在当代文坛焕发出夺目的光彩,把中国小小说的阅读、研究和珍藏,推向了新的高峰。
    林斤澜是中国格调独特的短篇小说大师,现代文坛以“三寸鸣鼓,八方搞怪”来形容他的创作风格,他的作品深刻、奇崛、诡怪、深妙,让很多评论家也云里雾里摸不着边际却又为其深迷,陶醉其中。2007年9月25日,北京作家协会为林斤澜隆重颁发了“终身成就奖”。颁奖词称:“林斤澜先生一生致力于小说的艺术探索,在小说语言、小说艺术及理论方面的独到发现与见解,对中国当代白话文写作极具启发意义。”
    在我国当代小说名家中,林斤澜是极力推崇精短写作的人,上世纪80年代就写出了《木雏》《三阿公》《经理》等优秀小小说作品。后来创作的《水井在前院》,还荣获过《小小说选刊》的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他一直倡导小小说创作要“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能像古人写绝句一样留下“20个字”传世才行。与林斤澜的中短篇小说相比,他的小小说作品并不多,却因其独特的风采在小小说殿堂里占有重要之位。
    《木雏》即是一篇让人难忘的经典佳作。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被村人称为“木雏”的知识分子——木,就是不活泛,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招呼,雏,即为幼稚。上世纪50年代后期,作为助教的这位知识分子带着小不了他几岁的学生下乡到村里,捧着一小本认真记录:葱,圆的,蒜,扁的,其木雏模样惹得房东笑,学生不好意思地躲开去。房东家闹鸡瘟,连死数只鸡让房东心疼得不得了,他去问究竟,房东没好气,房东小儿以戏谑语气告诉他如何辨别好鸡病鸡的鸡屎,他连那些也认认真真记到自己的小本儿上。两处细节描写,这位知识分子的“木雏”形象已跃然纸上。时间过去20多年,当年的调皮小儿已是有名的养鸡专业户,当年的知识分子还是“木雏”——他依旧随身携带一小本,随时捕捉记录那些在外人看来毫无用处的信息。当年嘲笑他的人,对他却只有敬重与爱戴,因他研制配出的“长效避瘟散”让自家的养鸡场从来不死鸡。
    “一个老专家,不是说空话的人。”
    小小说的结尾,出人意料,又引人深思:
    “我当他……他……他老了呢,都张着嘴流水的……”
    青年当家人直往屋里走,嘀咕着:
    “有病。叫造反学生扇的。”
  
    细细品味林斤澜的作品,那强烈打动我们的,无一不是主人公生命中刻骨铭心的痛楚,是灵魂中不能忘却的伤痕,他以文学精心制作了一代人的生命标本。小小说《木雏》《花痴》《石痴》《胡杨》等作品中,无不笼罩着这种痛楚与伤痕。
    文无定法,在小小说的创作中,林斤澜主张小小说和诗结合,情节讲究诗情诗意;主张和散文结合,笔法如散文诗,松紧有致;和笔记结合,汲取笔记营养,别求新声。对于笔记这种传统文体,林斤澜尤为欣赏推崇,他觉得笔记体的好处有三:一是不端架子,是说写作者不端架子,信手拈来,由着性情,变化文字;二是不矫情,写法上以白描为主,以为白描是一切手法的基础;三是不作无味言语,语言味好,流传千古。事实上,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林斤澜也正是以此来严格要求自己的。他的小小说语言简洁、行文洒脱,作者善于在小说中营造出诗一般的意境,显得很有神韵,如经年之陈酿,品后滋味悠长。
    林斤澜的写作手法虽然传统,思想却极具时代性,对现实的诸多思考让人警醒,感慨良多。作为艺术造诣功力深厚的老作家,林斤澜极为重视原始生活素材的激发,讲究端出生活的原汁原味。系列小小说《门》写一对夫妻的情感,四篇穿缀一生,在他的笔下,人物的神态、对话和动作,都呈现出自然生动的状态,更显出传神之处。和他的名噪文坛的中短篇一样,林斤澜的小小说保持了一贯的忧患意识和理性的批判精神,显示出老一代作家应对纷繁的社会变革时的清醒与直面人生的勇气。
    小小说《惊树》即是这样一篇充满忧患意识的佳作。一位来自西北的十五岁少年第一次到北京探望做保姆的母亲,面对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产生许多惊讶,其中一条却让主家倒吃一惊:“孩子叹道:北京,多好的树呀!”小小说的情节即在主家与保姆母子的对话中慢慢展开。原本被大片森林覆盖的西北,战争时林子受伤,边伤边长;大跃进时大炼钢铁砍树,人嫌累砍个把山头就不砍了,那些树都没受到致命伤害;倒是近二十年时间,森林全没了,“不做墒”了,形成恶性循环,十五岁的少年也不愿意在家乡待着,想到北京城里来打工寻生活了。
    世界上每当科技有了重要发现,好比说“原子论”,释放出来的能量,可以建设核电站,也可以制造原子弹。眼前的“基因论”才起步,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已经亦喜亦忧,说:科技是双刃剑。
    20年走向市场经济,这法宝发出来的力量,排山倒海,改天换地。可不可以向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借一句话,作为小小的注脚:法宝也是双刃剑。
小说中的保姆和孩子听不明白主家这些话,作家却把这个思考的巨大空间留给了读者。
    因小小说的文体特征所限,一篇小小说不可能承担一个长中篇的分量,“可是小小说的领土,全部,才千把两千过不去三千字。‘攻其一点’是命里注定的事了”。所以,林斤澜认为,“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写法,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拿手。
    林斤澜是《小小说选刊》创刊伊始的顾问,也是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林斤澜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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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6 13:47:45 | 只看该作者
   冯骥才笔记体小小说·苏七块
    苏大夫本名苏金伞,民国初年在小白楼一带,开所行医,正骨拿环,天津卫挂头牌。连洋人赛马,折胳膊断腿,也来求他。
    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颏儿一绺山羊须,浸了油赛的乌黑锃亮。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要是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手下动作更是“干净麻利快”,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找他来,他呢?手指一触,隔皮截肉,里头怎么回事,立时心明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对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咔嚓咔嚓”,不等病人觉疼,断骨头就接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来,一准是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
    人有了能耐,脾气准格色。苏大夫有个格色的规矩,凡来瞧病,无论贫富亲疏,必得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则决不答理。这叫吗规矩?他就这规矩!人家骂他认钱不认人,能耐就值七块,因故得个挨贬的绰号叫做:苏七块。当面称他苏大夫,背后叫他苏七块,谁也不知他的大名苏金伞了。
    苏大夫好打牌。一日闲着,两位牌友来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远的牙医华大夫请来,凑上一桌。玩得正来神儿,忽然三轮车夫张四闯进来,往门上一靠,右手托着左胳膊肘,脑袋瓜淌汗,脖子周围的小褂湿了一圈,显然摔坏胳膊,疼得够劲。可三轮车夫都是赚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块银元?他说先欠着苏大夫,过后准还。说话时还哼哟哼哟叫疼。谁料苏大夫听赛没听,照样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忧或惊或装作不惊,脑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过去,使手指指门外,苏大夫眼睛仍不离牌。“苏七块”这绰号就表现得斩钉截铁了。
    牙医华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说去撒尿,离开牌桌走到后院,钻出后门,绕到前街,远远把靠在门边的张四悄悄招呼过来,打怀里摸出七块银元给了他。不等张四感激,转身打原道返回,进屋坐回牌桌,若无其事地接着打牌。
    过一会儿,张四歪歪扭扭走进屋,把七块银元“哗”地往台子上一码。这下比按铃还快,苏大夫已然站在张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张四的胳膊放在台子上,捏几下骨头,跟手左拉右推,下顶上压。张四抽肩缩颈闭眼龇牙,预备重重挨几下,苏大夫却说:“接上了。”当下便涂上药膏,夹上夹板,还给张四几包活血止痛口服的药面子。张四说他再没钱付药款,苏大夫只说了句:“这药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儿的牌各有输赢,更是没完没了,直到点灯时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临出门时,苏大夫伸出瘦手,拦住华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两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银元里取出七块,往华大夫手心一放,在华大夫惊愕中说道:
    “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
    华大夫把这话带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没琢磨透苏大夫这话里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儿里钦佩苏大夫这事这理这人。
                    冯骥才笔记体小小说·绝盗
   
    老城区和租界之间那块地,是天津卫最野的地界。人头极杂,邪事横生。上世纪20年代,这里一处临街小屋,来了一对青年男女租房结婚。新床新柜,红壶绿盆,漂漂亮亮装满一屋。大门外两边墙垛子上还贴了一双红喜字。结婚转天一早,小两口就出门做事上班。邻居也不知他们姓什名谁。
    事过三天,小两口去上班不久,忽然打东边飞也似来了一辆拉货的平板三轮。蹬车的是个老头子,骨瘦肉紧,皮黑牙黄,小腿肚子赛两个铁球,一望便知是个长年蹬车的车夫。车板上蹲着两个小子,全是十七八岁,手拿木棍、板斧和麻绳。这爷儿仨面色都凶,看似来捉冤家。
    老头子把车直蹬到那新婚小两口的门前,猛一刹车,车上俩小子蹦下来,奔到门前一看,扭头对那老头子说:“爹,人不在家,门还锁着呢!”门板上确是挂着一把大洋锁。
    老头子登时火冒三丈,眼珠子瞪得全是眼白,脑袋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跳下车大骂起来:“这不孝的禽兽,不管爹娘,跑到这儿造他妈宫殿来了。小二!小三!给我把门砸开!”
    应声,那两个小子抡起板斧,把门锁砸散。门儿大开,一屋子新房的物品全亮在眼前。老头子一看更怒,手指空屋子,又跳又叫,声大吓人:
    “好啊,没心没肺的东西!从小疼你抱你喂你宠你,把你这白眼狼养活成人。如今你娘一身病,请大夫吃药没钱,你一个子儿不给,弄个小妖精藏到这儿享福来。你娘快死啦!你享福?我就叫你享福享福享福!小二小三!站着干吗!把屋里东西全给我弄回家去!要敢偏向你们大哥,我就砸折你俩的腿!”
    那两个小子七手八脚,把屋里的箱子包袱、被褥衣服抱出来,往车上堆。
    邻居们跑出来围观。听这老头子一通骂,才知道那新婚小两口的来历。这种连快死的老娘都不管的白眼狼,自然没人出来管。再说那老头子怒火正旺,人像过年放的火炮,一个劲儿往上蹿,谁拦他,他准和谁玩命!
东西搬得差不多了,那两个小子说:“爹,大家伙抬不动,怎么办?”
    老头子一声惊雷落地:“砸!”
    跟手一通乱响,最后玻璃杯子打屋里也扔了出来,这才罢手。老头子依旧怒气难消,吼一句:“明儿见面再说!”便扬长而去。
    门儿大敞开没人管,晾了一整天。邻居们远远站着,没人上前,可谁也没离开。等着那小两口回来有戏看。
    下晌,新婚的小两口打西边有说有笑地回来。到家门口一看,蒙了。过去问邻居,一直站在那里的邻居反而纷纷散开。有位大爷出来说话,显然他对这不尽孝心的年轻人不满,朝新郎说道:
    “早上,你爹和你兄弟们来了,是他们干的。你回你爹妈那儿去看看吧!”
    新郎一听,更蒙。忽然禁不住大声叫道:“我哪还有爹呀!我三岁时爹就死了,我娘大前年也死了。只一个姐姐嫁到关外去,哪来的兄弟?”
    “吗?”大爷一惊。可早上的事真真切切,一时脑筋没转过来,还是说,“那明明是你爹呀!”
    小两口赶紧去局子报案。但案子往下足足查了十年,也没找到他们那个“爹”。
    天津卫的盗案千奇百怪,这一桩却数第一。偷盗的居然做了人家的“爹”;被盗的损失财物不说,反当了“儿子”,而且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若是忍不住跟人说了,招不来同情,反叫人取笑,更倒霉。多损,多辣,多绝——多邪!
              冯骥才笔记体小小说·泥人张
    手艺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张”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没第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
    泥人张大名叫张明山。咸丰年间常去的地方有两处。一是东北角的戏剧大观楼,一是北关口的饭馆天庆馆。坐在那儿,为了瞧各种角色,去天庆馆要看人世间的各种角色。这后一种的样儿更多。
    那天下雨,他一个人坐在天庆馆里饮酒,一边留神四下里吃客们的模样。这当儿,打外边进来三个人。中间一位穿的阔绰,大脑袋,中溜个子,挺着肚子,架势挺牛,横冲直撞往里走。站在迎门桌子上的“撂高的”一瞅,赶紧吆喝着:“益照临的张五爷可是稀客,贵客,张五爷这儿总共三位--里边请!”
    一听这喊话,吃饭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这位大名鼎鼎的张五爷。当下,成立城里城外最冲得要算这位靠着贩盐赚下金山的张锦文。他当年由于未盛京将军海仁卖过命,被海大人收为义子,排行老五,所以又叫“海张五”一称。但人家当面叫他张五爷,背后叫他海张五。天津卫是做买卖的地界儿,谁有钱谁横,官儿也怵三分。
    可是手艺人除外。手艺人靠手吃饭,求谁?怵谁?故此,泥人张只管饮酒,吃菜,西瞧东看,全然没把海张五当个人物。
    但是不会儿,就听海张五那边议论起他来。有个细嗓门的说:“人家台下一边看戏,一边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来一瞧,台上的嘛样,他捏的嘛样。”跟着就是海张五的大粗嗓门说:“在哪儿捏?在袖子里捏?在裤裆里捏吧!”随后一阵笑,拿泥人张找乐子。
    这些话天庆馆里的人全都听见了。人们等着瞧以告人胆大的泥人张怎么“回报”海张五。一个泥团儿砍过去?
    只见人家泥人张听赛没听,左手伸到桌子下边,大鞋底下抠下一块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饮酒,眼睛也只瞅着桌上的酒菜,这左手便摆弄起这团泥巴来;几个手指飞快捏弄,比变戏法的刘秃子的手还灵巧。海张五那边还在不停地找乐子,泥人张这边肯定把那些话在他手里这团泥土全找回来了。随后手一停,他把这团往桌上“叭”地一戳,起身去柜台结帐。
    吃饭的人伸脖一瞧,这泥人真捏绝了!就赛把海张五的脑袋割下来放在桌上一般。瓢似的脑袋,小鼓眼,一脸狂气,比海张五还像海张五。只是只有核桃大小。
    海张五在那边,隔着两丈远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着正出门的泥人张的背影叫道:“这破手艺也想赚钱,贱卖都没人要。”
    泥人张头都没回,撑开伞走了。但天津卫的事没有这样完的-- 第二天,北门外估衣街的几个小杂货摊上,摆出来一排排海张五这个泥像,还加了个身子,打磨大样坐在那里。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产,足有一二百个。摊上还都贴着个白纸条,上面写着:贱卖海张五。
    估衣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谁看谁乐。乐完找熟人来看,再一快乐。
    三天后,海张五派人花了大价钱,才把这些泥人全买走,据说连泥模子也买走了。泥人是没了,可“贱卖海张五”这事却传了一百多年,直到今儿个。
            冯骥才笔记体小小说·大回
    大回姓回,人高马大,手大脚大嘴大耳朵大,人叫他大回。
    叫惯了大回,反倒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大回是能人,专攻垂钓。手里一根竹竿子,就是钓鱼竿;一个使针敲成的钩,就是钓鱼钩;一根纳鞋底子用的上了蜡的细线绳,就是钓鱼线;还有一片鸽子的羽毛拴在线绳上,就是鱼漂。只凭这几样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他蹲在坑边,顶多七天,能把坑里几千条鱼钓光了。连鱼秧子也逃不掉。
    甭管水里的鱼多杂,他想要哪种就专上哪种鱼;他还能钓完公鱼钓母鱼,一对对地往上钓。他钓的大鱼比他还沉,钓的小鱼比钓鱼钩还小。
    人说钓鱼凭的是运气,他凭的却是能耐。
    钓鲫鱼用的红虫子,又小又细,好赛线头,而且只有一层薄皮儿,里边一兜儿血红的水。要想把钓鱼钩穿进去,那可不易;弄不好钩尖一斜,一股红水出来,单剩下一层皮儿了。可人家大回把红虫子全放在嘴里,在腮帮子那里存着。用的时候,手指捏着钓钩,张开嘴把钩往里边一挂,保管把那小红虫漂漂亮亮穿在钩上。就这手活,谁会?
    他无论钓什么都有绝法,比方钓王八。
    钓鱼时钓到王八,都是竿儿弯,线不动,很容易疑惑是钓到了水下边的石块。心里急,一使劲,线断了!大回不急,稳稳绷住。停了会儿,见线一走,认准那是王八在爬,就更不急着提竿。
    尤其大王八,被钩住之后,便用两只前爪子抓住了草,假若用力提竿,竿不折线断。每到这时候,大回便从腰间摸出一个铜环,从钓竿的底把套进去,穿过钓竿一松手,铜环便顺着钓鱼线溜下去。
    水底下的王八正吃着劲儿,忽见一个锃亮的东西直朝自己的脑袋飞来,不知是吗,扬起前爪子一挡,这便松开下边的草。嘿,就势把它舒舒服服地提上来!
    这招这法,还在哪儿见过?
    天津卫人过年有个风俗,便是放生。就是把一条活鲤鱼放到河里。为的是行善,求好报。放鱼时,要在鱼的背鳍上拴一根红绳,做个记号。倘若第二年把这鱼打上来,就再拴一根红绳。第三年照样还拴一根。据说这种背上拴着三根红绳的鲤鱼,放到河里,可以跳龙门。一切人间的福禄寿财,就全招来了。
    可是鲤鱼到处有,拴红绳的鱼无处弄到。鱼要是给钓钩钩过一次,就变得又灵又贼。拴一根红绳的鲤鱼在鱼市上偶尔还能看见,拴两根红绳的鲤鱼看不见,拴三根红绳的连撒网打鱼的也没瞧见过。你想花大价钱买?他会笑着说:“你有本事把河淘干了,我就有本事把它弄上来。”
    怎么办?找大回。天津卫八大家都是一进腊月,就跟大回订这种三根红绳的鲤鱼了。
    大回站在河边,看好鱼道。鱼道就是鱼在水里常走的路。大回有双神眼,能一眼看到水里。他瞧准鲤鱼常待的地界,把一个面团扔下去。这面团比栗子大,小鱼吃不进嘴,大鱼一口一个。
    但这面团里边决不下钩,纯粹是扔到河里喂鱼,一天扔一个。开头,那贼乎乎的大鱼冒着危险试着吃,一吃没事,第二天再来一个,胆儿便渐渐大起,以后见了面团张嘴就吞。半个月二十天后,大回心想差不多了,用钓钩钩个面团扔下去。错不了——一条拴红绳的大鲤鱼就结结实实绷住了。
    可是这法子最多只能钓到拴两根红绳的鲤鱼。三根红绳的鲤鱼决不上钩。这三根绳的鲤鱼已经被钓到三次,就是吃屎也不敢再吃面团了。使吗法子?就用小孩的巴巴做鱼食!——大回不是把鱼琢磨透了?
    南门外那些水坑,哪个坑里有吗鱼,哪个坑里的鱼大,哪个坑的鱼有多少条,他心里全一清二楚。他能把坑里的鱼全钓绝了,但他也决不把任何一个坑里的鱼钓绝了。钓绝了,他玩吗?
    故而,小鱼不钓,等它长大;母鱼不钓,等它产卵。远近钓者就称他“鱼绝后”——这可不是骂他,是夸他。
    这外号并不好——
    辛亥变革后的第三年,夏至后转一天,大回钓了一天鱼,人困马乏。多半辈子,整天站在坑边河边,风吹日晒,身子里的油耗得差不多了。他在鼓楼北的聚合成饭庄,吃饱肚子喝足酒,提着一篓子鱼摇摇晃晃回家。走不动就靠墙睡会儿。他家在北城根,这一段路不近,他走走停停直到午夜,迷迷糊糊就趴在大街上了。
    这时街上走过来一辆拉东西的马车,赶车人在车上睡着了。但就是醒着也瞧不见他——凑巧这段路的几盏街灯给风吹灭了。这真是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马车从他身上压过去时,车夫那老家伙睡得太死,居然也没觉出来,转天亮才叫人发现,大回给车压成一个片儿了,赛张纸似的贴在地面上。奇怪的是,人压瘪了,鱼篓子却没压着,里边的鱼还都活着。等巡警一追查,更奇怪的是,那车上拉的东西,竟然是一车鱼!这事叫人听了一怔一惊,脖子后边冒出凉气来。
    有人说,这事坏就坏在他那个外号上了,“鱼绝后”就是叫“鱼”把他“绝后”了。但也有人说,这是上天的报应,他一辈子钓的鱼实在太多了,龙王爷叫他去以命抵命。可事情传到东城里的文人裴文锦——裴五爷那里,人家念书的人说的话就另一个味儿了。人家说:
    能人全都死在能耐上。
            冯骥才笔记体小小说·快手刘
    人人在童年,都是时间的富翁。有时我待在家里闷得慌,或者父亲嫌我太闹,打发我出去玩玩,我就不免要到街口,去看快手刘变戏法。
    快手刘是个摆摊儿卖糖的胖大汉子。他有个随身背着的漆成绿色的小木箱,在哪儿摆摊儿就把木箱放在哪儿。箱上架一条满是洞眼的横木板,洞眼插着一排排廉价的棒糖。他变戏法是为了吸引孩子们来买糖。戏法十分简单,俗称“小碗扣球”。他两只手各拿一只茶碗,你明明看见每只碗下边扣着两只红球儿,你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嘿四只球儿竟然全都跑到一只茶碗下边去了。有一次,我亲眼瞧见他手指飞快地一动,把一只球儿塞在碗下边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边那个碗底下哪,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快手刘明亮的大眼球朝我惊奇地一闪,跟着换了一种正经的神气对我说,“不会吧?你可得说准了。猜错就得买我的糖。”
    “行我说准了”我亲眼所见,所以一口咬定。
    谁知快手刘哈哈一笑,突然把右边的茶碗翻过来:
    “瞧吧,在哪儿呢﹖”
    咦,碗下边怎么什么也没有呢﹖难道球儿从地下钻进左边那个碗下边去了?快手刘好像知道我怎么猜想,伸手又把左边的茶碗掀开,同样什么也没有。只见他将两只空碗对口合在一起,举在头顶上,口呼一声:“来”双手一摇茶碗,里面竟然哗哗响,打开碗一看,四只球儿居然又都在碗里边。
    四周围看的人发出一阵惊讶不已的赞叹之声。
    “你输了吧买块糖吃就行。这糖是纯糖稀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
    我臊得脸发烫,在众人的笑声里买了块棒糖,站到人圈圈后边去,从此我再不敢挤到前边去多嘴多舌。
    他那时不过四十多岁吧,正当壮年,精神饱满,肉重肌沉,皓齿红唇,乌黑的眉毛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他一边变戏法,一边卖糖,一双胖胖的手,指肚滚圆,却转动灵活。这双异常敏捷的手,大概就是他绰号“快手刘”的来历。我童年的许多时光,就是在这最最简单又百看不厌的土戏法里,在这一直也不曾解开的谜阵中,在他这双神奇莫测、令人痴想不已的快手之间消磨掉的。他给了我许多好奇的快乐呢
    我上中学后就不常见到快手刘了。只是路过那街口时,偶尔碰见他。他依旧那样兴冲冲地变着“小碗扣球”。
    我上高中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乡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书。往昔美好的故事,亲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鲜活花瓣夹在书里面,再翻开都变成了干枯的回忆。谁能使过去的一切复活﹖那去世的外婆,不知去向的挚友,妈妈乌黑的卷发,久已遗失的那些美丽的书,那跑丢了的绿眼睛的小白猫,还有快手刘……
    高中二年级,我回家度假。一天在离家不远的街口看见十多个孩子围着什么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动,竟是快手刘他依旧卖糖和变戏法,但人已经大变样子。十年不见,他的模样接近了老汉。他分明换了一双手手背上青筋缕缕,指头绕着一圈圈皱纹,像快吐尽了丝而缩下去的老蚕……他抓着两只碗口已经碰得破破烂烂的茶碗,笨拙地翻来翻去,那四只小红球儿,一会儿没头没脑地撞在碗边上,一会儿从手里掉下来——他的手不灵了孩子们叫起来:“球在那儿呢”“在手里哪”“指头中间夹着哪”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快手刘扣过茶碗的时候,把地上的球儿取在手中。这动作缓慢迟钝,失误就十分明显。孩子们吵着闹着叫快手刘张开手,快手刘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朝孩子们尴尬地掬出笑容。这一笑,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好像一个皱纸团。他几乎用请求的口气说:“是在碗里呢我手里边什么也没有……”
    当年神气十足的快手刘哪会用这种口气说话﹖这些稚气又认真的孩子们偏偏不依不饶,非叫快手刘张开手不可。他哪能张手,手一张开,一切都完了。我真不愿意看见快手刘这副狼狈的、惶惑的、无措的窘态,多么希望他像当年那次一样——由于我自作聪明,揭他老底,迫使他亮出个捉摸不透的绝招,小球突然不翼而飞,呼之即来。
    如果他再使一下那个绝招,叫这些不知轻重的孩子们领略一下名副其实的快手刘,让他们瞠目结舌多好但他老了,不会再有那花好月圆的岁月年华了。
    我走进孩子们中间,手一指快手刘身旁的木箱说:
    “你们都说错了,球儿在这箱子上呢”
    孩子们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莫名其妙,都瞅那木箱,就在这时,我眼角瞥见快手刘用一种尽可能的快速把手里的小球塞到碗下边。
    “球在哪儿呢﹖”孩子们问我。
    快手刘笑呵呵翻开地上的茶碗说:
    “瞧,就在这儿啊怎么样,你们说错了吧!买块糖吧,这糖是纯糖稀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
作者简介
  冯骥才(1942~),当代著名作家、书画家、文化学者,抡救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原籍浙江慈溪,生于天津。从小喜爱美术、文学、音乐和球类活动。著有长篇小说《义和拳》(与李定兴合写)、《神灯前传》,中篇小说集《铺花的歧路》、《啊!》,短篇小说集《雕花烟斗》、《意大利小提琴》,小说集《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系列报告文学《一百个人的十年》,电影文学剧本《神灯》,文学杂谈集《我心中的文学》,以及《冯骥才中短篇小说集》、《冯骥才小说集》、《冯骥才选集》、小小说集《俗世奇人》、《冯骥才小小说》等。部分作品已被译成英、法、德、日、俄等文字在国外出版。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
            冯骥才谈“小小说不小”
    有一次,某报一位编辑约稿时说,如果你太忙,写篇小散文——或者一篇小小说也行。
    我则笑道:最难写是小小说。小小说往往有时间也不一定写得出来。
    问曰:为什么?
    答曰:小小说不是短小说。
    就像一只老鼠不是一头牛的蹄子;一辆独轮车不是汽车的一个轱辘;一支钢琴短曲不是一首交响曲的一个片断。
    它是独立的、艺术的、有尊严的存在。
    它有非常个性化的规律与方式。比起长中短篇,它更需要小中见大,点石成金,咫尺万里,弦外之音。正像好的中篇缩写成的梗概不会是好短篇那样;好的短篇缩写成的梗概也不会成为好的小小说。
    那么,反过来说,正像好的短篇不能拉长为好的中篇那样,好的小小说也不可能拉长为好的短篇。
    决不能说小小说是最短的短篇。
    小小说是一种“多一个字也不行”的小说。
    一篇小小说,在胎中——酝酿中,就具备小小说自身的特征与血型了。
    它不是来自生活的边边角角,而是生活的核心与深层。它的产生是纷纭的生活在一个点上的爆发。它来自一个深刻的发现,一种非凡的悟性和艺术上的独出心裁。
    它的特征是灵巧和精练;它忌讳的是轻巧和浅显。巧合和意外是它最常用的手段。但成功与失败在这里只是一线之隔,弄不好就成了编造与虚假。由于它与生俱来的“软肋”是篇幅有限,所以,它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意味无穷。所以,结尾常常是小小说的“眼”。
    小小说是以故事见长的,但小小说不是故事。要想区别于故事,一半还要靠文本与文字上的审美。在这一点上,每个人都可以极力发挥自己,因为艺术的空间都是留给个性的。
    面对着那些艺术性极强的小小说,比如《聊斋》中的名篇或是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我不但说“小小说不小”,还要说:小小说完全可以成为大作品;珍珠虽小,亦是珍宝。
    一篇小小说,在胎中——酝酿中,就具备小小说自身的特征与血型了。它不是来自生活的边边角角,而是生活的核心与深层。它的产生是纷繁的生活在一个点上的爆发。它来自一个深刻的发现,一种非凡的悟性和艺术上的独出心裁。它的特征是灵巧和精练;它忌讳的是轻巧和浅显。巧合和意外是它最常用的手段。但成功与失败在这里只是一线之隔,弄不好就成了编造与虚假。由于它与生俱来的“软肋”是篇幅有限,所以,它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意味无穷。所以,结尾常常是小小说的“眼”。

  中国过去从来没有小小说明显的历史,当然从唐宋传奇、从《聊斋》、从鲁迅的小说中可以摘出许多小小说来佐证,但是从来没有把小小说作为一个特殊的概念,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学种类和特殊的事业。郑州把小小说作为一个特殊的概念,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学种类和特殊的事业,把它经营起来形成一种规模、一种气候,而且还培育着一支庞大的写作队伍,引起整个文坛的注目,使之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新品种。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这就是建设当代文化的有责任心的做法。郑州市是小小说的故乡。郑州在小小说方面对中国当代文学史做出了大贡献:郑州的小小说是中国文学的事情。小小说也让郑州名扬天下。
    小小说凭什么能成为一个独立的文体?它在审美上有怎样的规律?一是小中见大。主要是针对小小说的思想艺术而言,虽然篇幅不长,却总要有一个很深刻的思想,或博大,或深远。总之,显示着不同的内涵。二是巧思。不仅仅是指巧妙的结构,而且指小说中作者的思考,如何把小说写得绝妙、好看,从中显示作家的智慧。如果谁说长篇小说作者智慧的话,一定是贬意的。三是有一个意外的结尾,就是读者没想到的结局,把读者放在想象的空间。交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有多大,小小说的创作空间就有多大。这其实是小小说创作的篇幅延伸性。四是细节。这是小小说的血肉。没有“自己发现的细节”,小小说的价值就少了许多。五是惜墨如金。要像唐代散文、绝句,尽量用最少的字表达丰富的意思。汉语方块字的写作,一字多义,在小小说这么短的篇幅中,用字的讲究,也是文体特色的一大体现。
                            新文体的倡导与实践
                                                        杨晓敏
    2006年夏天,我曾拜见中国文学艺术领域的风云人物冯骥才先生,谈的依然是小小说。坐落在天津大学一隅的精致现代的“冯骥才艺术馆”,展放着代表冯骥才先生文学艺术成就的文学、绘画作品,这是社会对一位卓越文学艺术家的推崇和尊重。
    冯骥才之于新时期的中国小小说,亦可谓真正意义上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他曾经创办过《口袋小说》(小小说)杂志。作为《小小说选刊》创刊伊始的顾问,数年间,冯骥才先生一直以嘉许的目光给予关注和支持,多次给刊物题词勉励,并且亲自参加郑州举办的小小说活动。在繁忙的写作、绘画间隙,在奔走于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公益事业之余,冯骥才先生曾多次为小小说丛书和选本作序,并断言“小小说不小”,呼吁“请点亮这些星星”。他认为,小小说已经创造出一种文化奇迹,而民间文学生机勃发,正是一个国家民族复兴的文化“基础工程”和“希望工程”,值得大书特书。他说,小小说是以故事见长的,但小小说不是故事。要想区别于故事,一半还要靠文本和文学上的审美,艺术的空间都是留给个性的。小小说是独立的、艺术的、有尊严的存在。珍珠虽小,亦是珍宝。令我感同身受的是,若干年来,“小小说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只是“业界”的事。所谓的“主流文学队伍”,认为小小说是泛文学类,或者隶属短篇的一种,基本上持不置可否的态度,不认同亦无批评。说小小说是自我封闭也好,是在夹缝中生存也罢,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固守和打磨,经过长期的自发或人为的改造、规范和完善,才长成今天的模样。长期以来,有人称小小说领域是“圈子”,是“江湖”,是“王国”,或许都有其一定的道理,然而无论如何,一种与时代发展同步的新文体,毕竟从发轫到兴盛,扎扎实实地走出了它漫长而独特的“长征”之路。
    冯骥才先生说:“小小说凭什么能成为一个独立的文体?它在审美上有怎样的规律?一是小中见大。就小小说的思想艺术而言,虽然篇幅不长,却总要有一个很深刻的思想,或博大,或深远。二是巧思。不仅是指巧妙的结构,而且指小说中作者的思考,如何把小说写得绝妙、好看,从中显示作家的智慧。三是有一个意外的结尾。交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有多大,小小说的创作空间就有多大。四是细节。这是小小说的血肉,没有‘自己发现的细节’,小小说的价值就少了许多。五是惜墨如金。要像唐代散文、绝句,尽量用最少的字表达丰富的意思。中国的小说大厦,是靠四个柱子支撑起来的,一个是长篇的柱子,一个是中篇的柱子,一个是短篇的柱子,一个就是小小说的柱子。”
    笔记体小说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一种,是具有小说性质、介于随笔和小说之间的一种文体。和诗词、书法一样,在民族文化、传统文化中应是国粹。多以人物趣闻轶事、民间故事传说为题材,具有写人粗疏、叙事简约、篇幅短小、形式灵活、不拘一格的特点。起源可以从《山海经》的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鲧禹治水等神话故事,追溯到南朝刘义庆的第一部笔记本体小说集《世说新语》。笔记小说可分为志怪小说和轶事小说。[size=+0]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有意模仿亚宋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雍容淡雅,天趣盎然”,“隽思妙语,时足解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意在劝善惩恶,虽然不乏因果报应的说教,通过种种描写,折射出封建社会末世的腐朽和黑暗,对虚浮骄矜、虚张声势的名士风度予以针砭。蒲松龄笔下的《聊斋志异》内容十分广泛,多谈狐、仙、鬼、妖,以此来概括当时的社会关系,反映了17世纪中国的社会面貌。《聊斋志异》成功的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情节曲折离奇,结构布局巧妙,堪称古典笔记体小小说的高峰。
    笔记体小说因其叙事简约、篇幅短小、形式灵活、不拘一格的文体优势而备受读者青睐。作为我国新时期文坛的实力派作家,冯骥才的小小说写作为小小说这种新兴文体注入了极大的活力。20多年来,他创作过大量精短的小小说,其中两组十余篇的“市井人物”、“俗世奇人”,把当代笔记体小小说推向极致。
    正如提到小小说文体的倡导者就不能不提到冯骥才一样,提到冯骥才的小小说,就不能不提到《苏七块》及其系列小小说作品。《苏七块》这篇千字长的小小说,其思想性、艺术性、故事性融合得精妙绝伦,是小小说殿堂中难得一遇的经典妙作。民国初年苏大夫苏金伞,因其精湛的正骨拿环技术在天津卫开所行医挂头牌,正是“人有了能耐,脾气准格色。苏大夫有个格色的规矩,凡来瞧病,无论贫富亲疏,必得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则决不答理”。苏大夫因此也得了“苏七块”这个贬损的绰号,病人们都怪他认钱不认人。苏七块不在意人们如何贬他,在面对贫苦三轮车夫满脸痛苦地拖着摔坏的胳膊来找他时,他依然不为所动,继续在牌桌上玩自己的。倒是与他一起玩牌的另一位华大夫看不下去,悄悄起身出去给三轮车夫塞了七块银元,车夫才得到苏七块的救治。小小说常讲究结尾的意外,苏七块最后把从三轮车夫那里得到的七块银元又还到了它的主人华大夫的手上:“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一个意外的陡转,让苏七块这个人物形象也愈加饱满真实可信,溢满文化意蕴,让人读后经久难忘。
    除了脍炙人口的《苏七块》,此系列的《巧盗》《大回》等也被公认为经典。据作者讲,这是难以为继的一种写法,太过呕心沥血,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不再轻易续写。冯骥才的现代笔记体小小说作品,具有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蕴,犹如一幅幅精雕细刻的民俗画,多为广大读者津津乐道,堪称当代小小说名篇,用“言近旨远,大义微言”来形容是毫不过分的。他的系列小小说“市井人物”、“俗世奇人”实属绝品,把小小说这种新兴文体的优势开掘得淋漓尽致。《刷子李》《张大力》《好嘴杨巴》《酒婆》《快手刘》等,具有引人入胜的可读性,往往给读者带来阅读惊喜。
    冯骥才小小说刻画人物非常成功,其笔下人物一半是旧天津的三教九流,一半是当代生活中的人。无论说今道古,皆娓娓道来,纤毫毕现,一人一个性,无脸谱化之形,无概念化之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作者的语言自成风格:平白朴实中流露出真切的生活感受和哲理。其驾驭小小说文字的功力圆融老到,不做作、不卖弄,活灵活现,妙趣盎然。
    冯骥才以写知识分子生活和天津近代历史故事见长,以其文化意义在众多小小说作家中独具光芒。他的笔记体小小说角度新款,手法多变,描写细致,耐人咀嚼,在创作中目标围绕人物来刻画,调动多种艺术种技法,集中笔墨塑造出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众多的故事和人物贯串起来构成了天津本土的“集体性格”。“借助这些鲜活的人物和人物间离奇的故事,我们得以透过时代的烟尘,看到一幅幅鲜明生动的社会风俗画面,感受作品所传达出的丰富文化内涵。”
    《捅马蜂窝》是类似于散文的一篇小小说,写的是少小时由于好奇心作祟,被马蜂蜇后就索性将马蜂窝端掉的忏悔心理。这种思考具有普遍意义。马蜂虽有蜇人本能但只是被侵犯时才会孤注一掷,平时,尽管它盘旋于树丫屋檐,嗡嘤结伴,依然不失为一处金色风景。作家在该文结尾时说:“我不由暗暗告诉自己,再不做一件伤害旁人的事。”掩卷思忖,我们在建设和谐社会的过程中,刚刚把“生态文明”摆放在重要议事日程,显然是在付出了惨痛教训之后才有的觉悟。写作者的人格,无不从文章中传导出来。读冯氏的作品,联想到作者夜以继日地为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奔波呼吁,不能不产生出钦佩之情。
    2003年,冯骥才先生获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2007年5月,在第二届“中国郑州·小小说节”上,冯骥才先生又荣获“小小说事业终身荣誉奖”称号。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冯骥才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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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6 13:48:13 | 只看该作者
汪曾祺笔记体小小说·捕快张三
    捕快张三,结婚半年。他好一杯酒,于色上寻常。他经常出外办差,三天五日不回家。媳妇正在年轻,空房难守,就和一个油头光棍勾搭上了。明来暗去,非止一日。街坊邻里,颇有察觉。水井边,大树下,时常有老太太、小媳妇咬耳朵,挤眼睛,点头,戳手,悄悄议论,嚼老婆舌头。闲言碎语,张三也听到了一句半句。心里存着,不露声色。一回,他出外办差,提前回来了一天。天还没有亮,便往家走。没拐进胡同,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从自己家门出来。张三紧赶两步,没赶上。张三拍门进屋,媳妇梳头未毕、挽了纂,正在掠鬓,脸上淡淡的。
    “回来了?”
    “回来了!”
    “提早了一天。”
    “差事完了。”
    “吃什么?”
    “先不吃。——我问你,我不在家,你都干什么了?”
    “开门,擞火,喂鸡,择菜,坐锅,煮饭,做针线活,和街坊闲磕牙,说会子话,关门,放狗,挡鸡窝……”
    “家里没人来过?”
    “隔壁李二嫂来替过鞋样子,对门张二婶借过笸箩……”
    “没问你这个!我回来的时候,在胡同口仿佛瞧一个人打咱们家出去,那是谁?”
    “你见了鬼了!——吃什么?”
    “给我下一碗热汤面,煮两个咸鸡子,烫四两酒。”
    媳妇下厨房整治早饭,张三在屋里到处搜寻,看看有什么破绽。翻开被窝,没有什么。一掀枕头,滚出了一枚韭菜叶赤金戒指。张三攥在手里。
    媳妇用托盘托了早饭进来。张三说:
    “放下。给你看一样东西。”
    张三一张手,媳妇浑身就凉了:这个粗心大意的东西!没有什么说的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错了。你打吧。” |
    “打? 你给我去死!” I
    张三从房梁上抽下一根麻绳,交在媳妇手里。
    “要我死?”
    “去死!”
    “那我死得漂漂亮亮的。”
    “行!”
    “我得打扮打扮,插花戴朵,擦粉抹胭脂,穿上我娘家带来的绣花裙子袄。”
    “行!”
    “得会子。”
    “行!”
    媳妇到里屋去打扮,张三在外屋剥开咸鸡子,慢慢喝着酒。四两酒下去了小三两,鸡子吃了一个半,还不见媳妇出来。心想:真麻烦;又一想:也别说,最后一回了,是得好好“刀尺”“刀尺”。他忽然成了一个哲学家,举着酒杯,自言自语:“你说这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
    一会儿,媳妇出来了:喝!眼如秋水,面若桃花,点翠插头,半珠押鬓,银红裙袄粉缎花鞋。到了外屋,眼泪汪汪,向张三拜了三拜。
    “你真的要我死呀?”
    “别废话,去死!”
    “那我就去死啦!”
.媳妇进了里屋,听得见她搬了一张杌凳,站上去,拴了绳扣,就要挂上了。张三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叭叉一芦,摔碎了酒杯,大声叫道:
    “咍!回来! 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
    这天晚上,张三和他媳妇,琴瑟和谐。夫妻两个,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

    按:这个故事见于《聊斋》卷九《佟客》后附“异史氏曰的议论中。故事与《佟客》实无关系。“异史氏”的议论是说古来臣子不能为君父而死,本来是很坚决的,只因为“一转念”误之。议论后引出这故事,实在毫不相干。故事很一般,但在那样的时代,张三能掀掉“绿头巾”的压力,买在是很豁达,非常难得的。蒲松龄述此故事时语气不免调侃,但字里行间,流露同情,于此可窥见聊斋对贞节的看法。聊斋对妇女常持欣赏眼光,多曲谅,少苛求,这一点,是与曹雪芹相近的。

            汪曾祺笔记体小小说·双灯
                                                                     
    魏家二小,父母双亡,念过几年书,跟着舅舅卖酒。舅舅开了一座糟坊,就在村口,不大,生意也清淡,顾客不多。糟坊前面有一些甑子,水桶,酒缸。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荒荒凉凉,什么也没有,开了一地的野花。后院有一座小楼。楼下是空的,二小住在楼上。每天太阳落了山,关了大门,就剩下二小一个人了。他倒不觉得闷。有时反反复复想想小时候的事,背两首还记得的千家诗,或是伏在楼窗看南山。南山暗蓝暗蓝的,没有一星灯。南山很深,除了打柴的,采药的,不大有人进去。天边的余光退尽了,南山的影子模糊了,星星一个一个地出齐了,村里有几声狗叫,二小睡了,连灯都不点。一年一年二小长得像大人了,模样很清秀,因为家寒,还没有说亲。
    一天晚上,二小已经躺下了,听见楼下有脚步声,还似不止一个人。不大会,踢踢踏踏,上了楼梯。二小一骨碌坐起来:“谁?”只见两个小丫头挑着双灯,已经到了床跟前,后面是一个少年书生,领着一个女郎,到了床跟前,微微一笑。二小惊起说不出话来,心想这是狐狸精!腾地一下,汗毛都立起来了,他低着头,不敢斜视一眼。书生又笑了笑说:“你不要猜疑,我妹妹和你有缘,应该让他与你做伴。”二小看了看书生,一身貂皮绸缎,华丽耀眼,看看自己,粗布衣裤,自己直觉得寒碜,不知道说什么好。书生领着丫鬟,丫鬟留下双灯,他们径自走了。
    剩下女郎一人。
    二小细细看了看女郎,像画上画的仙女,越看越喜欢,只是自己是个卖酒的,浑身酒精气,怎么配得上这样的仙女呢?想说两句风流一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傻了,女郎看看他说:“你是不是念‘子曰’的,怎么这么书呆子气!我手冷,给我焐焐!”一步走向前,把二小推倒在床上,把手伸在他怀里。焐了一会,二小问:“还冷吗?”不冷了,我现在身上冷。”二小翻身把她搂了起来。二小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不过这种事是不需要人教的。
    鸡叫了,两个丫鬟来,挑了双灯,把女郎引走了。到楼梯口,女郎回头:
    “我晚上来。”
    “我等你。”
    夜长他们赌猜枚。二小拎了一壶酒,箩里装了一堆豆子:
    “几颗?”
    “三颗!”
    又攥了一把:“几颗?”
    “十一。”
    摊开来:十一颗!
    猜了十次,都猜对了,二小喝了好几杯酒。
    “这样猜法,你要喝醉了,你没个赢的时候,不如我藏你猜,这样你还能赢几把。”
    这样过了半年。
    一天,太阳将落,二小关了大门,到了后院。看见女郎坐在墙头上,这天她打扮得格外标致,水红衫子,白蝶绢裙,鬓边插了一支珍珠编凤。她招了招手:
    “你过来。”把手伸给了二小,墙不高,轻轻一拉,二小就过了墙。
    “你今天来得早?”
    “我要走了,你送送我。”
    “要走,为什么要走?”
    “缘尽了。”
    “什么叫‘缘’?”
    “缘,就是爱。”
    “……”
    “我喜欢你,我来了。我开始觉得我就要不那么喜欢你了,我就得走了。”
    “你忍心?”
    “我舍不得你,但是我得走。我们,和你们人不一样,不能凑合。”
    说着已到村外,那两个小丫鬟挑着双灯等在那里,他们一直走向南山。
    到了高处,女郎回头:
    “再见了。”
    二小呆呆地站着,远远看见双灯一会明,一会灭,越来越远,渐渐看不见了,二小好像掉了魂。
    这天傍晚,山上的双灯,村里人都看见了。
         
           汪曾祺笔记体小小说·收字纸的老人
  
    中国人对于字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理,认为字是神圣的。有字的纸是不能随便抛掷的。亵渎了字纸,会遭到天谴。因此,家家都有一个字纸篓。这是一个小口、宽肩的扁篓子,竹篾为胎,外糊白纸,正面竖贴着一条二寸来宽的红纸,写着四个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纸”。字纸篓都挂在一个尊贵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里家神菩萨的神案的一侧。隔十天半月,字纸篓快满了,就由收字纸的收去。这个收字纸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他上岁数了,身体却很好。满腮的白胡子茬,衬得他的脸色异常红润。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腿脚还很轻快。他背着一个大竹筐,推门走进相熟的人家,到堂屋里把字纸倒在竹筐里,转身就走,并不惊动主人。有时遇见主人正在堂屋里,也说说话,问问老太爷的病好些了没有,小少爷快该上学了吧……
  他把这些字纸背到文昌阁去,烧掉。
  文昌阁的地点很偏僻,在东郊,一条小河的旁边,一座比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叫做图,其实并没有什么阁。正面三间朝北的平房,砖墙瓦顶,北墙上挂了一幅大立轴,上书“文昌帝君之神位”,纸色已经发黑。香案上有一副锡制的香炉烛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显得空荡荡的。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么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读书人,曾经连续做过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么又变成了“帝君”。他是司文运的。更具体地说,是掌握读书人的功名的。谁该有什么功名,都由他决定。因此,读书人对他很崇敬。过去,每逢初一、十五,总有一些秀才或候补秀才到阁里来磕头。要是得了较高的功名,中了举,中了进士,就更得到文昌因来拈香上供,感谢帝君恩德。科举时期,文昌阁在一县的士人心目中是占据很重要的位置的,后来,就冷落下来了。
  正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西厢房是老白住的。他是看文昌阁的,也可以说是一个庙祝。东厢房存着一副《文昌帝君阴骘文》的书板。当中是一个颇大的院子,种着两棵柿子树。夏天一地浓阴,秋天满株黄柿。柿树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砖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个脸盆大的圆洞。这便是烧化字纸的化纸炉。化纸炉设在文昌阁,顺理成章。老白收了字纸,便投在化纸炉里,点火焚烧。化纸炉四面通风,不大一会,就烧尽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过。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赏钱。有时有人家拿几刀纸让老白代印《阴骘文》(印了送人,是一种积德的善举),也会送老白一点工钱。老白印了多次《阴骘文》,几乎能背下来了(他是识字的),开头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未尝虐民酷吏……”后来,也没有人来印《阴骘文》了,这副板子就闲在那里,落满了灰尘。不过老白还是饿不着的。他挨家收字纸,逢年过节,大家小户都会送他一点钱。端午节,有人家送他几个粽子;八月节,几个月饼;年下,给他二升米,一方咸肉。老白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
  他有时也会想想县里的几个举人、进士到阁里来上供谢神的盛况。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李三老爷点了翰林,要到文昌阁拈香。旗锣伞扇,摆了二里长。他听见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爷来进香了,轿子已经到了螺蛳坝,你还不起来把正门开了!”老白一骨碌坐起来,愣怔了半天,才想起来三老爷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这李三老爷虽说点了翰林,人缘很不好,一县人背后都叫他李三麻子。
  老白收了字纸,有时要抹平了看看(他怕万一有人家把房地契当字纸扔了,这种事曾经发生过)。近几年他收了一些字纸,却一个字都不认得。字横行如蚯蚓,还有些三角、圆圈、四方块。那是中学生的英文和几何的习题。他摇摇头,把这些练习本和别的字纸一同填进化纸炉烧了。孔夫子和欧几米德、纳斯菲尔于是同归于尽。
  老白活到九十七岁,无疾而终。
                  汪曾祺笔记体小小说·陈小手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团长觉得怪委屈。

                     汪曾祺笔记体小小说·陈泥鳅

  邻近几个县的人都说我们县的人是黑屁股。气得我的一个姓孙的同学,有一次当着很多人褪下了裤子让人看:“你们看!黑吗?”我们当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种救生船。这种船专在大风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为船尾涂成黑色,所以叫做黑屁股。说的是船,不是人。
  陈泥鳅就是这种救生船上的一个水手。
  他水性极好,不愧是条泥鳅。运河有一段叫清水潭。因为民国十年、民国二十年都曾在这里决口,把河底淘成了一个大潭。据说这里的水深,三篙子都打不到底。行船到这里,不能撑篙,只能荡桨。水流也很急,水面上拧着一个一个漩涡。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游水。陈泥鳅有一次和人打赌,一气游了个来回。当中有一截,他半天不露脑袋,半天半天,岸上的人以为他沉了底,想不到一会,他笑嘻嘻地爬上岸来了!
  他在通湖桥下住。非遇风浪险恶时,救生船一般是不出动的。他看看天色,知道湖里不会出什么事,就呆在家里。他也好义,也好利。湖里大船出事,下水救人,这时是不能计较报酬的。有一次一只装豆子的船琵琶闸炸了,炸得粉碎。事后知道,是因为船底有一道小缝漏水,水把豆子浸湿了,豆子吃了水,突然间一齐膨胀起来,“砰”的一声把船撑炸了——那力量是非常之大的。船碎了,人掉在水里。这时跳下水救人,能要钱么?民国二十年,运河决口,陈泥鳅在激浪里救起了很多人。被救起的都已经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了,陈泥鳅连人家的姓名都没有问,更谈不上要什么酬谢了。在活人身上,他不能讨价;在死人身上,他却是不少要钱的。
  人淹死了,尸首找不着。事主家里一不愿等尸首泡胀漂上来,二不愿尸首被“四水捋子”①钩得稀烂八糟,这时就会来找陈泥鳅。陈泥鳅不但水性好,且在水中能开眼见物。他就在出事地点附近,察看水流风向,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入水底,伸手摸触。几个猛子之后,他准能把一个死尸托上来。不过得事先讲明,捞上来给多少酒钱,他才下去。有时讨价还价,得磨半天。陈泥鳅不着急,人反正已经死了,让他在水底多呆一会没事。
  陈泥鳅一辈子没少挣钱,但是他不置产业,一个积蓄也没有。他花钱很撒漫,有钱就喝酒尿了,赌钱输了。有的时候,也偷偷地赒济一些孤寡老人,但嘱咐千万不要说出去。他也不娶老婆。有人劝他成个家,他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大将难免阵头亡。淹死会水的。我见天跟水闹着玩,不定哪天龙王爷就把我请了去。留下孤儿寡妇,我死在阴间也不踏实。这样多好,吃饱了一家子不饥,无牵无挂!”
  通湖桥桥洞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怎么知道是女尸?她的长头发在洞口外飘动着。行人报了乡约,乡约报了保长,保长报到地方公益会。桥上桥下,围了一些人看。通湖桥是直通运河大闸的一道桥,运河的水由桥下流进澄子河。这座桥的桥洞很高,洞身也很长,但是很狭窄,只有人的肩膀那样宽。桥以西,桥以东,水面落差很大,水势很急,翻花卷浪,老远就听见訇訇的水声,像打雷一样。大家研究,这女尸一定是从大闸闸口冲下来的,不知怎么会卡在桥洞里了。不能就让她这么在桥洞里堵着。可是谁也想不出办法,谁也不敢下去。去找陈泥鳅。
  陈泥鳅来了,看了看。他知道桥洞里有一块石头,突出一个尖角(他小时候老在洞里钻来钻去,对洞里每一块石头都熟悉)。这女人大概是身上衣服在这个尖角上绊住了。这也是个巧劲儿,要不,这样猛的水流,早把她冲出来了。“十块现大洋,我把她弄出来。”
  “十块?”公益会的人吃了一惊,“你要得太多了!”
  “是多了点。我有急用。这是玩命的事!我得从桥洞西口顺水窜进桥洞,一下子把她拨拉动了,就算成了。就这一下。一下子拨拉不动,我就会塞在桥洞里,再也出不来了!你们也都知道,桥洞只有肩膀宽,没法转身。水流这样急,退不出来。那我就只好陪着她了。”
  大家都说:“十块就十块吧!这是砂锅捣蒜,一锤子!”陈泥鳅把浑身衣服脱得光光的,道了一声“对不起了!”纵身入水,顺着水流,笔直地窜进了桥洞。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只听见s_地一声,女尸冲出来了。接着陈泥鳅从东面洞口凌空窜进了水面。大家伙发了一声喊:“好水性!”
  陈泥鳅跳上岸来,穿了衣服,拿了十块钱,说了声“得罪得罪!”转身就走。
  大家以为他又是进赌场、进酒店了。没有,他径直地走进陈五奶奶家里。
  陈五奶奶守寡多年。她有个儿子,去年死了,儿媳妇改了嫁,留下一个孩子。陈五奶奶就守着小孙子过,日子很折皱①。这孩子得了急惊风,浑身滚烫,鼻翅扇动,四肢抽搐,陈五奶奶正急得两眼发直。陈泥鳅把十块钱交在她手里,说:“赶紧先到万全堂,磨一点羚羊角,给孩子喝了,再抱到王淡人那里看看!”
  说着抱了孩子,拉了陈五奶奶就走。
  陈五奶奶也不知哪里来的劲,跟着他一同走得飞快。

作者简介:
    汪曾祺:1920年3月-1997年5月,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作家。以短篇小说和散文闻名。被视为京派作家。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历任中学教师、北京市文联干部、《北京文艺》编辑、北京京剧院编辑。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著有小说集《邂逅集》,小说《受戒》《大淖记事》,散文集《蒲桥集》,还写了他的父亲(多年父子成兄弟),大部分作品收录在《汪曾祺全集》中。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其散文《端午的鸭蛋》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胡同文化》被编入职业高中课本。
                            汪曾祺论小小说
    小小说是短篇小说和诗杂交出来的一个新品种,短篇小说散文的成分多一些,小小说则应该有更多的诗的成分,她是短篇小说一个分支,是短篇小说的边缘,短篇小说的素质小小说是应该具备的。而大题材,大形势,大问题,都是小小说不能容纳的,正如一头毛驴不能拉一火车的货物一样。
    引起小小说作者注意的往往是平常人易于忽略的小事,小小说材料往往带有偶然性,邂逅相逢,不期而遇,需储存一段时间,作者才能大致弄清楚这件事的意义,写小说确实需一点禅机。
    小小说不大可能有深刻的思想,可以有一定的哲理
    小小说特点是思想清浅,半亩方塘,一湾溪水,浅而不露
    小小说有一定的朦胧性,朦胧不是手法,而是作者思想就不清楚“此中有真意,欲办欲忘言”
    小小说不需要过多的热情,大喊大叫指手画脚是会叫读者厌烦的
    小小说作者最好超然一些,保持客观态度不动声色,有个态度要尽量收敛
    小小说可以对人表示欣赏,但不能夸成一朵花。
    小小说可以对一件事加以讽刺,但不辛辣
    小小说是一串鲜樱桃,带露的白兰花,本色天然,充盈完美
    小小说不是压缩饼干,脱水蔬菜,
    小小说不能写的很干,很紧,很局促,越是篇幅有限,越要从容不迫,小小说自成一体
    小小说最好不要有评书气,有相声气,不要用半文不白的轻挑的文体,
    小小说不宜用奇僻险怪的句子,如宋人所说的“恶硬语”,应当有幽默感但不是游戏文字,语言要朴素平易要有韵致。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陈小手》的神来之笔
                                                          杨晓敏
    小小说能从其他精短文学体裁和民间文化汲取营养,营造抒情氛围和象征意蕴,在尺幅之内反映大千世界本质变化的端倪,体现思辨力量。小小说写作之于名家高手,同样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让我们庆幸的是,一些文坛名家身体力行,写出了一大批堪称经典的小小说作品,让读者明晓了小小说不小,可以以小制胜,从而有了参照范本。
    在热爱小小说的读者中,许行的《立正》、陈启佑的《永远的蝴蝶》、汪曾祺的《陈小手》是被奉为经典圭臬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它们挺立起小小说文体的脊梁,具有不可取代的作用与意义。关于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的汪曾祺,有评论家这样说:汪曾祺的文学成就是由中篇小说《大淖纪事》、短篇小说《受戒》和小小说《陈小手》来共同奠基的,三者缺一不可,否则,就不是完整的汪曾祺。
    作为汪曾祺小小说代表作的《陈小手》是一篇让人百读不厌、常读常新的经典佳作,小小说中塑造的陈小手这个人物形象更是小小说人物画廊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光彩夺目,令无数新老读者倍加青睐。对于小小说的创作,汪曾祺认为小小说应具备三要素:有蜜,即有新意;有刺,即有所讽喻;当然,还要短小精致。《陈小手》堪称汪曾祺贯彻这一创作理论的典范之作。
    在相当长的年月里,妇产科医生是个陌生的字眼,大多数情况下只有老娘或称稳婆的人来给产妇接生。陈小手却偏偏做了一名男性产科医生。因其手小灵巧,柔软细嫩,其接生水平竟是一般老娘也不能比的,尤其擅长治难产,因此名动四方。选择这样一位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下笔,便有了小小说三要素之中的“蜜”,即有新意。
    陈小手骑着白马到各处去接生,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看外科的,都瞧不起他,他却从来不在乎这些,有人来求,骑上马就走,人到了,一番忙活,大人孩子双双平安。陈小手不推辞主家奉上的报酬,也不计较报酬多少,洗净手,骑上马又走。“陈小手活人多矣”,其实是在以另一种方式“悬壶济世”。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心地良善、医术高明的陈小手,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给一位联军团长太太接生之后,却引来杀身之祸:“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这一枪来得突然却不突兀,一位残暴冷酷的旧军阀形象一下子跃然纸上。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团长觉得怪委屈。
    至此,这篇小小说才算完成它完整的讽喻功能。这位团长不仅暴戾,还愚昧,其暴戾令人恨,其愚昧令人叹。而小小说干净利落的结尾处,是大片留白,又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和思索余地。在《陈小手》这篇小小说佳作中,作家不仅写活了陈小手这个主要人物,就连团长这个配角的阳奉阴违、出尔反尔的阴暗心理也刻画得异常逼真,让人一番审丑后掩卷不忘。
    汪曾祺说:小小说总是有个态度的,但是要尽量收敛。可以对一个人表示欣赏,但不能夸成一朵花;可以对一件事加以讽刺,但不辛辣。小小说作者需要的是聪明、安静、亲切。这样的“聪明、安静、亲切”在汪曾祺的作品中随处可见。《陈泥鳅》中那个“好义,也好利”的水手陈泥鳅,可以面对水中的死者尸体与主家斤斤计较,也可以急人所难,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报酬拱手送人,地位虽然卑贱,心地不乏善良高贵;《捕快张三》中的张三在得知妻子曾红杏出墙时,怒不可遏三番两次逼其以死殉节,却又几杯酒下肚,面对花容月貌娇妻的痴情与幡然悔悟,最终在“呔!回来!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的豁达中与妻子和好如初。对作品中的这些小人物,作家不作任何笔墨评价,然而,他对那些人物的爱恨情感又无不流溢在字里行间,于一份不动声色的冷静中,完成对他们的形象塑造。“大德无形,大化无痕”不仅是为人处世的至高境界,也是文学创作的一种至高境界,自然也是常人所无法企及的一种境界。读汪曾祺的小小说,常让我们找到这种感觉。
    汪曾祺是一位特别讲究语言艺术的作家,曾就小说语言这个话题留下许多精彩的观点论述。“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摇,百枝摇”“语言本身是一个文化现象,任何语言的后面都有深浅不同的文化的积淀”“语言和内容(思想)是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只是载体,是本体”……
    也正因为有这样高品位的语言追求,在众多的小说作家中,汪曾祺的小说语言显得别具一格,非同凡俗。清丽,文化味儿浓郁,句子长短搭配,错落有致,韵律感极强,读来朗朗上口,而他所选用的字眼词句又都是极普通的、朴素的,在貌似随意的、漫不经心的叙述中,酝酿着极其诱人的审美效应。这样的小小说语言朴素、平易,但韵味无穷,成为后来许多作家推崇、学习的榜样。
    在小小说结构上,汪曾祺虽不注重跌宕起伏、大开大合,但通篇写来,仍是从容不迫,从不显得干、紧、局促。在结尾处总有神来之笔,使作品境界瞬间升华,闪现出摇曳多姿的精气神来。虽不是刻意所为,读罢却令人如嚼橄榄。如《陈小手》中那个团长一枪打死为他婆娘接生的陈小手后,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呢?”《捕快张三》中主人公对红杏出墙已有悔改之意的媳妇说:“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前者写团长草菅人命的狭隘阴毒与封建愚昧,后者写张三的宽容与真性情,都因一句话而情节陡转,人物形象瞬间鲜活无比。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汪曾祺的小小说,在文风与技法上影响了许多后学者。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汪曾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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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6 13:48:44 | 只看该作者
    张晓林笔记体小小说·木钗
    万历年间,圉镇闹瘟疫。十户人家有九家都空了门户。满目野草凄凄,残垣断壁,好不荒凉!一些阴气重的地方,譬如坑塘等低洼之处,大白天都会听到鬼的厉哭,到了夜里,这些地方更是鬼影隐隐,鬼气嗖嗖。一时间,圉镇上空的太阳都暗淡了光影。
    圉镇济宁寺方丈巨然,是一个得道的高僧,睹此惨状,佛心不忍,便长跪大殿佛像前,念过佛号,道:“老纳要造一口巨钟,用钟声驱散瘟疫,还众生一个朗朗乾坤。”
    高僧要出门募化。临行,他把僧值叫来,叮嘱再三,说,若有人得知消息,前来布施,一定把布施所得都用于造钟,不得它用!
    僧值唯唯。
    某村有寡妇鹿娘,长着一对秀气的长辫,一双辣椒般的金莲。她的丈夫,一个手很巧的小木匠,也在这次瘟疫中丧了生。小木匠在时,这小两口的感情很好。小木匠送过鹿娘一枚木制的钗。为制这枚钗,小木匠花了近两个月的工夫。木钗很精致,上面雕有一对鸳鸯,这对鸳鸯就跟活的一般,这是小木匠送给鹿娘的信物。
    这枚木钗,鹿娘却舍不得戴,她把它藏在了胸前。
    鹿娘有了一个孩子。才刚满周岁,还没离怀。长着一头乱茸茸的黄头发,小脸蛋胖嘟嘟的,这是个谁见了都会喜欢的小家伙。可是,这孩子也染上了重病,浑身烧得火炭一般,小鼻子一张一翕扇动得厉害,他的小嘴巴,不住地大张着,似在哭叫,可是已没有了一丝的声响。
    鹿娘的心都碎了!她恨不得把孩子的病抽到自己身上来。
    她抱着孩子,要到济宁寺去,祈求神灵来保佑她的这根独苗苗。这是她的最后一线希望了。
    鹿娘住的这个村子,离济宁寺有四十多里路,她抱着孩子,一步三磕头,走得很艰难,一对秀气的发辫,已扑散开来,又锈在了一起,像一块肮脏的黑抹布了;一双金莲,磨烂了,血都浸到绣鞋外面来了。来到济宁寺,她见很多人都在捐助,问问,说:“铸钟!”鹿娘也要捐。她去身上摸,摸遍全身,一个制钱都没有,只摸到了那枚木钗。她浑身颤了一下,手便缓了缓。她又看见了怀里的孩子——“扑”钗掉进了募捐匣里。
    晚上,僧值清点捐助银两,见有一枚木钗,他想都没想,把这枚木钗拣出来,随手一扔,就扔掉了——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不久,巨然方丈回寺。
    把募化布施得来的银两都拿出来,造钟。钟很快造出来了。可是——钟腰上却有着一个小洞。形状看上去很像女人用的饰物:钗。这真是一桩奇怪的事情。
    用棍子敲击那钟。“啵——扑!”跟丢了魂似的。这样的钟声,怎驱得瘟神!
    巨然方丈说:“打碎,再铸!”
    一连三次,都是这样。巨然的脸色就有些黯。这里面一定有缘故!他说。
    僧值早吓得呆了,头垂得很低。他也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巨然方丈手捻佛珠,两眼箭一般射向僧值。
    僧值突然醒悟,小声说:“一位女施主舍了一枚木钗,我把它扔掉了。”
    巨然方丈一颤,打一声佛号,连道:“罪过,罪过,你扔掉了一颗心!”
    僧值头上冒出了汗,这天下午,僧值就开始在大殿内寻找那枚木钗。每个角落都摸遍了,连砖缝都一个个抠了抠……十根手指磨得血淋淋的,染遍了大殿的每一处可疑的地方……
    那枚木钗呢?没找到。
    天黑下来,僧值还在寻找,他非要找到那枚木钗不可!他急得都快疯了。
    僧值整整找了一个通宵。黎明时,他才在那尊佛像的脚下睡去。朦胧中,他看到了那枚木制的钗。那枚钗在黑暗中发着亮光……
    第二天,巨然方丈来到大殿。殿外立着那口钟。他走近钟,惊讶地发现,那个钗状的洞已经补上。他用棍子敲一下那口钟,咚——嗡嗡——嗡——嘹亮雄壮,浑厚非凡。那钟声在圉镇的上空一纹纹荡漾开去。霎时,圉镇阴霾的天空一下子灿烂无比了。
    五年后。一个妇女来殿磕头。等她磕过头走出大殿,她身后“扑”地一声,一枚破旧了的木钗从佛像头顶滚落到地上——可惜,她没有听见——她看到了那口巨钟。她愣了一下。她走了过去。
    她走向停在寺外的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张晓林笔记体小小说·诗棺
    于之渔这个诗人,爱黄昏到野外去煮茶喝。茶壶里丢三五枚竹叶——有时用柿树叶代替,很清淡。他不喜欢在茶中加配料。姜,枣,桂皮,茱萸,薄荷。都不喜欢。他说那茶就成“沟渠间的弃水”了,不是品茶的正道。
他写了很多“闺怨诗”。还写有一些“离妇辞”,“青楼曲”。他的诗写得都很“寒”。愁,冷,悲,苦,秋……这样的字眼,在他的诗中随处都可拾得。
    于之渔长得丑,没有家室。却有过一件艳事。圉镇卫畋之员外,家有一千金,才十七八岁,正是一朵含苞的红莲。她读于之渔的诗,都读出相思来了。秋雨海棠,眼见一天天憔悴。老员外可怜女儿,有一天,他请于之渔来家里小酌,丫环领着卫小姐,就站在葡萄架下,点破窗纸,往屋内偷看。只一眼,小姐就晕倒在丫环怀里。她回到闺阁,把于之渔的诗全焚烧掉了。
    ——于之渔真是太丑了!
    于之渔不大喜欢和官道上的人来往。雍丘县尉许某,得空常来拜访他,一来就“纵谈天下大事”。于之渔很厌恶这个许县尉。每次许某来,他都拼命饮酒,直饮到烂醉如泥,一句话都说不成了。时间一长,那县尉就不再来。
    他收藏着许多印章。没事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小屋子里,揣摩这些印章。
    于之渔和一般的诗人不一样,他从不去“桂香楼”这样的地方。诗友捉弄他,把他灌醉,抬进了“桂香楼”,叫来两个风尘女子坐在他的身旁。之渔醒过来,脸就黑了——也更丑了。他一句话没说就走下楼去了。
    他到外面游玩,都要多挎一个小布袋,有巴掌那么大,在客栈,在饭铺,在田间的小路上,在芦苇塘边……每觅得新句,哪怕半联,或是一句两句,都装进这个小布袋——这是个“诗袋”。
    于之渔一个人住着一间小草房。逢连阴雨(下下停停),草房上会生出蘑菇来。都很细弱。很小。一长出来就黑了。到了年关,家家贴了春联,西邻“啪!——”东邻“啪!——”,都放了鞭炮了,他还连写春联的纸都没有!他就在柴门上题起诗来。
    他的诗友来看他,一见这首诗就笑了。
    “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都在别人家”。
    再朝下看,诗友不笑了。
    “今年年关过不得!”
    诗友心中一寒:怎么?他要干什么?
    “携带诗笺赏梅花。”
    于之渔小草屋的后面,种了二三十棵梅树。这个时候开已经很热闹了。圉镇一带,种梅树的人家很少,像他这样一种二三十棵的,没有。
    那诗友在梅间寻到他时,他张口就来一句:“我得佳句矣!”
    于之渔口袋里不能有钱,有钱他就拿去喝酒。往“醉刘伶”柜台前一站,咕—咕——咕,一小瓯子白酒就灌下肚了。“再来一瓯!”他喊道。还剩有钱,他就打一葫芦回去——钱喝完了。喝完就喝完了。
    他不经商,也不种地,好睡个懒觉,衣服里的虱子很多。
    他喝酒的钱哪里来的呢?
    圉镇这个地方,有个很古老的习俗。有钱人家死了人,就用歌诗的方式来悼念亡灵。搭起灵堂,摆下宴席,上一道菜肴,就歌一首诗。会歌诗的多是些秀才雅士:一个人,二个人,或五六个人,都行。
    歌诗,歌前人的诗,也歌自己新作的诗(一般的秀才雅士都喜欢歌自己作的诗)。
    于之渔就是一个歌诗(还颇有点名气)——可他只歌前人的诗。他从不歌自己的诗——这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歌诗很有点讲究,差不多要一字一词一拖音,拖得很慢很长:
    故人罗——西呀——辞哎——黄鹤个——楼呃——
    烟罗嗬——花呀——三月嘞——下哟嗬——扬州哎——
    还真有点悲痛欲绝之势(这怎么叫歌诗呢?叫哭诗才对!)
    做一回歌诗,能得到五六两的银子(够一两个月的酒钱了)——比现在的稿费还可观。
    于之渔也死了。
    他在那片梅林间挖了一个形如棺状的大穴,穴的四壁,都贴满了诗稿,那全是他自己的诗稿!他就躺在了这些诗稿间,他的身上,也被他的诗稿覆盖着——有谁见过这样的奇棺!
    于之渔从不歌自己的诗,却用它筑成了自己的坟墓。
                     张晓林笔记体小小说·灯影下的篆书
                                                
    徐铉的篆书,据说如果放在灯下观看,就会发现每一笔画的中间,有一缕铁丝一般的浓墨,绝不偏侧,后世的徐氏书法研究者们,把徐铉的篆书称之为铁骨篆法。
    先前,我很少涉猎篆书,对此说颇有疑惑,以为是故作深奥之谈。近来展阅徐铉《篆书千字文残卷》墨迹,刹那之间与这一说法产生了共鸣。千字文残卷笔笔中锋,绝少偏锋、侧锋用笔。然其结体曲攲变幻莫测,天趣盎然,却又终没有半分的姿媚之态,傲骨铮铮。徐铉的篆书妙参造化之理了。
    徐铉是南唐旧臣,随南唐末代君主李煜一起来到了汴京,被授予一个散骑常侍的闲官。初来汴京的日子,徐铉感到一切都不习惯。眼看冬天快到了,他仍然穿着江南的服装。这种服装袴宽衽深,穿在身上大老远看上去非常儒雅,走起路来给人一种衣带当风的感觉,潇洒极了。但是,这种衣服冬天里却抵御不住京城寒风的侵袭。
    有同僚劝他:“买件棉衣套进去吧。”
    徐铉仰起他那冻得发乌的额头,很坚决地说:“不!”
    飘雪的日子,徐铉就穿着他那宽大的江南服饰,瘦骨嶙峋的双手藏匿在深深的袍袖里,似乎让人感到在扎扎作响。他那三缕花白的长须随着雪花飘拂,成为冬天汴京街头独特的风景。
    同僚们看着他的背影,满眼的困惑和茫然,那削瘦细长的身影让他们内心充满忧虑。
    来到汴京以后,徐铉的朋友很少了,这让他感到孤独。有一天,他南唐时的老朋友谢岳突然到家里来拜访他,令他惊喜异常。落座闲谈时才知道,这个已经七十多岁的老朋友正在卢氏县做主薄。主薄一职虽说是个可怜的小官,老朋友谢岳已经很满足,不高的俸禄够养活家小的了。
    现在却遇到了麻烦,按实际年龄,谢岳该退休了。可退休怎么办?拿什么来养家糊口!好在当初申报年龄的时候,他少报了几岁。也就是说,按吏部的档案年龄,他还可以再干上几年,有了这几年,他就砸住了家底,不至于退休后全家人跟着他挨饿了。
    徐铉再三唏嘘,说:“愿谢公度过难关。”
    谢岳迟疑一下,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吏部对我们这些从南边过来的官员一定不放心,底下会做一些调查。调查也并不可怕,因为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实际年龄了。我最担心的就是老朋友你啊,你最摸我的底细!
    徐铉看着老朋友,忽然有些心酸。不是国破,大家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他说:“我能为老朋友做点什么呢?”
    谢岳离开坐席,朝徐铉深深地行了个礼,说:“一家老小的性命都系徐常侍身上了。”
    徐铉慌忙答礼。说:“你我不必如此,有事但凭吩咐。”
    谢岳说:“也很简单,等吏部找你问起我的年龄时,你只推说不清楚就行了。”
    徐铉的脸色凝重起来,说话的口气也变了。他说:“我明明知道你的实际年龄,怎么能说谎来欺骗上苍呢?”
    谢岳满脸蜡黄,喃喃自语道:“看来我是白跑这一趟了。”接着,又哀求徐铉,“你真的就不能帮老朋友这一次吗?”
    徐铉很无奈。说:“我不会撒谎。”
    谢岳绝望地向徐铉告辞,临出门时犹后悔地说:“我就知道来也是白来。”
    果然,吏部的官员隔一日就找到了徐铉,向他了解谢岳年龄一事。徐铉据实说了。谢岳很快被罢免了卢氏县主簿职务。过一阵子,卢氏县有官员来京城公干,徐铉向他打听谢岳的近况。那官员叹一声,说:“死了。前些日去山里采摘野果充饥,结果饿死在了半道上。”徐铉听了这一消息,在汴京的街头默默站立良久。那个时候,他的头顶有成群的乌鸦飞过。
    很长的一段日子,徐铉都在考问自己:“这是我的错吗?”随即,他自己回答道:“不,我没有错。”恰在徐铉反复纠缠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场更大的灾难已逼近了他。
    自来汴京后,徐铉再也没见过南唐后主李煜。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怀恋在江南与李煜吟诗作画的日子,想见一见李煜的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但他知道,能见一面昔日的主人,几等于痴人说梦。
    忽然有一天,宋太宗召见了他。宋太宗脸上挂满笑容,拉家常一般地问他:“北来后见过李煜吗?”
    “没有。罪臣不敢私下见违命侯。”
    “应该见见。朕今天下旨让你去见故人。”
    走出朝堂,徐铉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不禁仰天长叹,上苍厚爱我啊!他家也没回,就直奔李煜府上。李煜怎么也没有想到,昔日旧臣竟会来探望自己,慌忙迎上前来,执住徐铉的手,一时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语。
    徐铉也泪眼模糊,面前的风流故主,虽说才四十余岁,眼角已爬满皱纹,面朝他的右鬓更是白发点点了。
    许久,李煜止住了哽咽,叹道:“悔不该当初啊!”
    徐铉沉默。
    李煜让仆人拿过一页纸来,递给徐铉,说:“这是我新填的《虞美人》词,亡国后的感触尽在其中了。”徐铉看过这首词,一丝恐惧笼罩住了他。
    隔日。宋太宗再次召见徐铉,他面带威严地问:“故人相见都谈了些什么?”徐铉一下愣住了,霎那间他明白了一切,额头豆大的汗珠纷纷滚落。
    李煜死了,据说是被一种只有宫廷里才有的毒药毒死的。慢慢的,人们私下传言,李煜的死,徐铉是真正的凶手。
    又一年的冬天到来了。徐铉被贬邠州已经两年。邠州的雪要比汴京的雪更为砭人骨髓,徐铉依旧穿着江南的服饰。有同僚劝他:“邠州的冬天是要穿皮袄的啊。”徐铉仰起他冻得乌青的脸,依然坚硬地说:“不!”
    邠州的雪白得刺眼,徐铉走在寂寥的大街上。如今他已经很老了,头发胡须全白了。这一天,有一个玄衣老者朝他打招呼说:“这里太冷了,跟着我走吧。”徐铉叹了口气,说:“是啊,真的太冷了。”说完话,他就跟在玄衣老者的身后,走了。
   徐铉走进了历史。
                    张晓林笔记体小小说·王安石的幞头
                                       
    荆公从卧榻上坐起来,怔怔地看着窗外梧桐枝头一只麻雀在用小小的尖嘴巴剔疏自己的羽毛。他感到奇怪,夜里做了那么蹊跷的一个梦?起床后却愈发的清晰了。他梦见他走进了汴京文庙,在一块石头前驻足良久。
    那是一块奇异的石头。早年间,它被镶嵌在汴京天津桥的桥墩上,是欧阳修发现了它,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华夷图》,因为它上面的景物,不管是青山绿水,还是庙宇楼阁,仔细辨认,都能和现实中的对上号去。后来,就让人从桥墩上挖下来,送到文庙供人参拜去了。
    毛糙的梳洗几下,荆公走出了茅舍。那时节,朝霞刚刚铺满东边天际。荆公退居金陵以后,就在钟山脚下筑起了这座茅舍,旁临溪水,背靠青山,的却是一幽雅去处。他曾劝苏轼来此比邻而居,却被苏轼拒绝了。一阵凉爽的山风吹来,荆公不由地打一个喷嚏,接着,他就策杖进了一个小村落。
    村口住着一张姓农户,户主已经七十多岁了,健康,幽默,乐观。他和荆公早已熟悉得如故友一般。荆公路径他家门口时,见他正坐在石墩上编篱笆。荆公打招呼道:“张公早。”张公回礼道:“相公早。”荆公忽然停住了脚,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做宰相这么多年,只和你相差一个字啊!”
    张公也笑起来。
    在金陵,荆公喜欢和这些农户们交往,与他们同乐,同苦,同冷暖,俨然把自己融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了。
另一个邻近的村子里,住着一户吃斋念佛的人家。这户人家有一个很腼腆的儿子,叫小吴儿。每天早晨或黄昏,他都会到荆公的茅庐里来,扫扫院子,洒上一点水,喂喂夫人养的那两只芦花老母鸡,然后就走了。
    小吴儿二十多岁的年纪,走路轻快,有着少女一般的身姿。他来荆公家是尽义工的,荆公要付他工钱,他是坚决的不要。荆公生气了,说:“不要,你就别来了。”小吴儿脸红上一红,下次依然来。
     有一天清早,小吴儿在荆公院子里扫地,一阵小风,墙上挂着的一条旧璞头被吹落在地上。小吴儿弯腰捡起来,吹吹上面的土,正要往墙上挂时,荆公恰巧走过来。荆公说:“别挂了,拿回家给你父亲戴吧。”
    隔几日,小吴儿又来,闲话间,荆公问:“那幞头你老父戴着行吗?”
    小吴儿脸红了红,说:“老父戴不习惯,昨天卖给镇上的杂货铺了,得三百铜钱。真得感谢相公呢。”
    荆公叹了一下,说:“你快去把它赎过来。”临出门,荆公又叫住小吴儿道:“若已转售,也就算了。”
    好在杂货铺嫌那幞头腌臜,还在墙的一角扔着。荆公从小吴儿手上接过幞头,在边沿用小刀刮几下,赫然露出了黄灿灿的金丝。-----原来这幞头是金丝织成的。
    荆公说:“这是当年神宗皇帝赐我的。-----你要好好留着。”
    平日荆公无事,就在茅舍里著《日录》。荆公给书取名《日录》,想是每天都要写的缘故吧。这是一部记述当朝诸多大臣从政得失及日常言行的书,书中对皇帝、皇后等也多有涉及。对那些与自己政见相左的大臣,荆公在书里大加笔伐,直把他们人性的霉黯和自私统统暴晒在阳光之下,让人读后,有当众被撕掉衣服的感觉。对皇帝,荆公也丝毫不客气,揭露了他在变法前和后的懦弱和胆怯,致使变法付之东流,令人痛心。
    《日录》一书,荆公后来是想付之一炬的,他认为,当今是没人读懂这部书的,后世也未敢说。与其没人读懂,那还让它留在这个世上干什么呢?
    荆公的女婿蔡卞劝阻了他,说:“不要烧,我保存它。”
    建中靖国初年,谏官陈瓘在蔡卞处见到了这部书,旋即向朝廷弹劾蔡卞,说他“遵私史而压宗庙”。蔡卞随以此罪名罢官。
    在金陵的这些日子里,荆公还是抱有幻想的。他想着,突然有一天,朝廷的圣旨到了,仍让他回朝廷主持政事。
    真的有一天,皇上的中使来到了他的茅舍。荆公高兴透了,又是理胡须,又是抻衣服。等中使宣读过圣旨后,荆公才知道是白白欢喜了一场。
    原来皇帝听说荆公在金陵日子过得很窘迫,就让中使给他送来了二百两黄金。荆公黑着脸把黄金接了过来,连一句感恩的话都没有说。等中使走后,荆公把黄金给了小吴儿,让他找人在蒋山上修了一座寺院,为朝廷祈福。
    后来,皇上听说了这件事,很不高兴。
    早在元丰六年,荆公还在宰相位置上的时候。有一天,他听到了一件前朝的轶事,让他颇为震动。前朝宰相卢多逊因罪被贬朱厓。知开封府李符言却上奏说,朱厓虽在海外,但那里没有瘴毒,不如贬到春州去,春州虽在内地,但瘴毒厉害,内地人到了那儿必死。皇上没有理他,却记住了这个人。一个月后,李符言也犯了事,皇帝非常恼怒,就把李符言贬到了春州。到了春州不久,李符言就死在了那儿。荆公嘴里说着“李符言活该!”却去神宗那儿,建议把春州改为了阳春县,隶属恩州。
    荆公知道,由州改为县,再也不会有官员因罪被贬到那儿去了。
                     张晓林笔记体小小说·莲荷图
    黄庭坚路过江陵,去承天寺谒见住持智珠禅师。
    智珠禅师拈须微笑,说:“山谷果然来了。”
    黄庭坚也笑。“偿债而来。”
    二人都还记着那件事。绍圣二年,黄庭坚被贬谪黔州,途经江陵,就寄居在承天寺,也是那个时候,二人结成知音。
    那天清早,花香把黄庭坚醺醒,他披衣起床,去找智珠禅师说禅。这天早晨的阳光灿烂无比,他见禅师站在院子里,正拈着佛珠让人把一座旧塔拆去。
    黄庭坚走过去站在智珠禅师的身边。禅师说:“我要建七级浮屠。”稍停,又说:“塔建好,你可得为塔作篇文章。”
    黄庭坚笑起来。“文章不难作,只怕塔不好建。”
    智珠往山寺外望去。山道崎岖,山雾缭绕,空中有飞鸟盘旋。他弯下腰,捡起一片瓦砾,拂去灰尘,装进口袋。
    六年过去。黄庭坚再次走进承天寺,七级浮屠已然建好,在霏霏的江南细雨中有说不出的壮严。
    智珠禅师绕塔三匝,从衣袋里掏出当年的那片瓦砾,那片瓦砾看上去竟然温润如玉。他把瓦砾递给黄庭坚,说:“难者已经成功,接下来看不难的了。”
    黄庭坚看着瓦砾,似乎想从中看出点什么来。
    智珠禅师让黄庭坚先在山寺住下。他说:“清净两晚,再说为塔作记之事。”
    过两天,智珠禅师在塔下摆下案子,备了纸墨和茶水,喊来两个小沙弥,侍候黄庭坚为寺塔泼墨作记。事也凑巧,江陵知府马瑊听说黄庭坚住在承天寺,这一天率同僚陈举、林虞等来拜访他。碰上这等雅事,他们都很高兴。
    陈举是个掏钱买来的官,喝的墨水不多,但他最好雅聚。
    黄庭坚这一天灵感涌动,他让小沙弥并排铺下十余张宣纸,饱醮浓墨,文不加点,落纸云烟,一篇《承天院塔记》转瞬完成了。文辞典雅,书法墨气豪迈,大家齐击掌。
    《承天院塔记》因要刻碑勒石,黄庭坚在文章的后边将智珠、马瑊等人的名字都写了进去,唯独把陈举的名字给落下了。陈举的脸色很难看。他走上前,朝黄庭坚一揖手,恳求道:“黄公添上陈某的名字,也好传之子孙。”
    黄庭坚没说话,笔交给小沙弥,朝寺院后边的茅厕走去。
    陈举脸色愈发的难看,他走到无人处,抽出佩刀,将一棵树上的三根枝条一刀斩断。
    崇宁元年,黄庭坚改任领太平州事。仅到任数天,就有人向朝廷举报,说黄庭坚在《承天院塔记》中“幸灾谤国”。朝廷震怒,黄庭坚再遭贬谪。朝中佞臣趁机想铲出黄庭坚,又进谗言,皇上下旨,革除了黄庭坚的一切职务和功名,流放宜州。
    稀落的鞭炮声响起,旧历年快到了。黄庭坚在潭州遇到了秦观的儿子秦湛。秦湛是扶秦观的灵柩迁葬故里的,秦观早几年病逝在了藤州任上。黄庭坚见了秦观的画像,悲从中来,不禁失声痛哭。
    临别,黄庭坚掏出二十两银子送给秦湛,这几乎是他的全部积蓄了。秦湛不收,黄庭坚哽咽说:“我与你父几如骨肉,想他死不得预殓,葬不能往送,你想让我遗恨终老吗?”
秦湛跪倒,给黄庭坚磕了三个头。
    黄庭坚原是和家眷一道起程的,可到零陵时,他忽然改变了注意,将家眷安置在零陵,他一人前往宜州,想等到宜州停当下来,再派人来接他们。
    白天在路上行走,黄庭坚倒不觉得什么,可一到夜间,夜深人静,草虫相鸣,还是感到有几缕说不出的孤独。
    他又想起了智珠禅师。
    智珠禅师除了佛法高深,还深谙画理,性喜画莲。他画莲,画出了它们的魂,高洁而脱尘。酷热的夏日展卷,不仅能闻到清幽的荷香,还能感到有阵阵凉风吹拂。
    黄庭坚想求老友一幅画,时时把玩,不但可解寂寥,也不愁打发宜州漫长的夏日了。
    他修书一封,让人送到承天寺,交给智珠禅师。
    智珠禅师接了信,沐浴、焚香,然后关了禅房木门,拿出珍藏十余年的澄心堂纸,调好颜料,对着雪白的纸走进了一个了无纤尘的境界。
    禅房的烛光亮了六个夜晚和六个白天,一幅《莲荷图》画好了。智珠禅师把图很小心地叠好,装进信囊,喊来一个小沙弥,打发他尽快把信送出。小沙弥走出禅房的木门,智珠禅师弹弹袈裟,坐上莲花座,口里念了一个偈子,竟坐化去了。
    黄庭坚收到《莲荷图》的时候,已是黄昏。残阳如血。他急忙将画幅展开,展到一半,泪水就模糊了双眼。
              张晓林谈·以史学家的态度写作笔记体小小说
                                       
    写小小说,我有一个不成熟的设想,就是写两个大的系列,《宋朝故事》系列和《书法菩提》系列。仅从题目上看,就明白这两个系列都是历史题材的小说。目前,《书法菩提》系列的北宋卷已经完成,除了在文学期刊上发表外,中国最权威的书法类专业报纸《书法报》正在连载;《宋朝故事》系列的第一卷〈宋真宗的朝野〉明年上半年可杀青。
    对于这两个系列的创作,我的构想是这样的:《书法菩提》系列从7500年前的贾湖刻符也即中国文字的起源开始,一直写到民国,以笔记小说的形式,再现中国书法这一民族精粹文化的演变史;《宋朝故事》系列也从文化的视角,不写皇帝,写文化与民间,写永恒的东西。
    我很清楚,我的这种写作,是不入主流创作之列的。就河南文坛看,主流创作应该是农村题材的小说创作,这一阵营曾经涌现一批又一批优秀的作家。只是眼下的新农村变化太快了,让年轻一茬从事农村题材的文学创作者有点眼花缭乱了。姑且不论。我的小说创作,也不同于姚雪垠、二月河们的历史小说创作。我要独立于农村小说创作与历史小说创作之外,再开辟出一条小说创作的路子,暂且叫做新文化历史小说吧。放到河南文学创作的背景下,这尚属于一个新的领域,我要尝试着去碰一碰。
    因为写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在表达手法上,自然要用最传统、最民族的表现形式。我选择了笔记小说。笔记小说篇幅短小,表达灵活,又具有小小说的一切特性,因此,我们可以把它归入小小说的大家族,更重要的是笔记小说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在里边。
    毫无疑问,笔记小说是中国的国粹,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文化的精髓。直至今日,笔记小说的文学意义和价值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和挖掘。
    笔记小说应该可称为中国小说中的“国说”,因为它在中国的土地上经过了漫长的演变。笔记小说萌芽于夏周,魏晋时演变为志怪,一路走来,在北宋被发扬光大,“笔记”这一文体被北宋文人墨客所青睐,欧阳修、米芾、苏轼等等都有不止一部的笔记专著传世。由“笔记”到“笔记小说”,却是直到清代才成熟起来,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是笔记小说的高峰。可以说,笔记小说又是一种晚熟的文体。可惜的是,“五四”白话文运动以后,这一文体渐趋匿迹,或说割断了笔记小说的文脉。新时期以来,杨晓敏先生从新文体的角度,重新竖起了笔记小说的大旗,重续了延续了几千年的笔记小说文脉,这一文体将会越来越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力所能及,我要为笔记小说的重续做点工作。绝不能在前人开辟的道路上裹足不前,继承笔记小说这一文体,其根本还在于发展它。如何发展笔记小说,也是我近年来一直思考的问题。
    首先是定位问题,笔记小说篇幅短小,符合中国人的阅读习惯,试看中国文学几千年,从《诗经》到唐诗宋词,诗歌超过百字的很少,多为十几数十个字,但中国人喜欢读,时至今日,古典诗歌的读者依然是最多的。现代诗写得长了,一长却没人读了。中国的散文也是如此。中国古典小说倒是有长篇小说,但也是章回的,化长于短,所以它没有失去读者。
    由此看来,一部中国文学史,单从形式上看,“短和小”两个字就可以涵盖了。这无疑得继承。中国文学发展到今天,笔记体小小说可以说是继往开来,是最符合国人阅读的,紧跟时代步伐的,而且是与中国文化精神一脉相承的文学表现形式。
    其次,中国文学的“小”只是一种形式,如何以“小”的形式写出厚重的文学作品来,这就是一个发展的问题了。在这方面我曾做过一些尝试,也引起过一点小小的影响,但还不够成熟,于此不作赘述。
    我写笔记体小小说,是像历史学家那样对待历史的。在我的行文里,你看不到演绎的成分,更没有荒唐的戏说。我是在尽最大努力还原历史的真相。要做到这一点,不仅要通读中国正史,还要去阅读大量的野史和笔记来佐证它。我要做的,仅仅是从人性的空间来开掘历史人物,使他们从历史沉寂的故纸堆里重新活泛起来。
    文学创作和书法创作道理是相似的。学习书法,并想在这个领域有所建树,那你一定得通读中国书法史,读书法美学,试想一下,你连中国书法的演变过程都不清楚,你怎样能写好书法呢?我的理解,写笔记体小小说比写书法更难,你得通读中国历史、中国文化史、中国文学史、中国哲学史等等,然后融会贯通,才能写好小小说。
作者简介
    张晓林,河南省杞县圉镇人。《大观》杂志社社长/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书协学术委员会委员,青海省书协理事,青海省书协学术教育委员会委员,开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发表笔记体小小说400余篇。100余篇先后被各类选刊、精华本转载。已出版笔记体小小说集《虾湖之谜》《木钗》《木画》《宋朝故事》《圉镇笔记》《谗言》等,其中《木画》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曾获全国第十四届小小说优秀作品奖、第七届小小说金麻雀奖。
                 写出传统文化味儿来
                                                        杨晓敏
   
    笔记体小说是我国文学的主要源头之一,《聊斋志异》当数集大成者。当代文学的笔记体小小说,同样是姹紫嫣红的百花文苑里的一朵芬芳奇葩。冯骥才的“市井人物系列”如《大回》《苏七块》等,汪曾祺的“故事新编”如《鹿井丹泉》《捕快张三》等,魏继新的“世相百态”如《狗胆》《走龙》等,景田、鹤菁的“历史人物解读”如《较技》《定局楼》等,都能在沿袭传统文化的路子上,自生变化,再造神奇。虽属小品形态,亦是融入他们成就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从事笔记体小小说写作的也不乏佼佼者。孙方友的《陈州笔记》、杨小凡的《药都人物》、相裕亭的《盐河人家》,还有马宝山、申平、一冰、程习武、杨海林等,大都能根植民间传说的土壤,营造出地域性的文化景观。优秀的笔记体小小说,语言讲究简洁明快,人物形象性格鲜明,故事情节起伏跌宕,十分注重大众阅读的审美趣味。凡此佳作,犹若墙角蜡梅绽放,溢香弥远;夜阑流星倏忽,灼人眼目。
    近几年,我常读到张晓林的笔记体小小说,一组组冠名《宋朝故事》的作品,出现在一些报刊上,读后,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张晓林有个创作计划,就是用笔记体小小说写10卷本《宋朝故事》。其中,《书法菩提》和《宋真宗的朝野》即将杀青。张晓林以笔记体小小说写宋代历史,其理论上的依据是,尊重历史事实。他笔下的人物、事件、时间在历史典籍里都有确凿记载,都有籍可查、可考,不虚构、不戏说、不演义,只在人性的空间进行挖掘。他认为,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尽管朝代不同,人事变化,沧海桑田,但古今人性都是不变的,或者说是相同和相近的。这恰恰是作家驰骋的广袤空间,作家能在这个空间走多远,决定了他创作上的成就。我们也的确注意到,中国的史籍,对历史上的事件、人物的记载不能说不清楚、不明白,但无一例外地忽视了对历史人物人性上的关注与开掘,历史学家把这一任务交给了作家。这是作家的幸运,也是对作家的挑战,因为我们已经看到,很多历史小说要么拘谨于历史,要么完全抛开历史而任意戏说,这都背离了历史小说的真谛。张晓林的《宋朝故事》有意避免了上述两种情况,他用笔记体小说的写作方法,捕捉历史的某一个点或一个横面,紧紧抓住“人性”,往深里写,往细处写,往小里写,还原历史的生活性和生动性。因此,他的创作选材严谨,写法上不落俗套。
    我读过《宋朝故事》之《宋真宗的朝野》中的部分篇章,无论帝王将相、名人雅士、趣闻逸事、掌故传说,都是被放在人性的背景下,经过现代意识思考后,进行解构或组合,重新放逐于自己的笔底,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写作特色与创作体系。《谗言》对正邪之间在不同历史关头的较量所产生的迥异结果,令人瞠目,为当政者扼腕一叹。作者不动声色地隐藏起来,只让事实说话以表达爱憎。《射箭》在家事国事天下事的大背景下,让父子伦常与个人兴趣发生的矛盾,上升到孝道与忠义之间的高度。该篇人物众多,故事曲折,兼之内涵容量奇大,稍一展开便能伸长为一个中篇。但由于作者剪裁得体,布局合理,作为一篇小小说则精致可读。在《宋朝故事》之《书法菩提》中,亦是紧紧遵循了这一创作原则。如《拜石》《洁癖》和《道林诗帖》等篇什,是以北宋大书法家米芾为原型对号入座而创作的。米芾一生仕途坎坷而性情乖张,其人其事在民间颇多流传。这种野史更加逼近史实和人物的真相,张晓林的作品起到了“借一斑而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的效果。
    张晓林认为笔记体小说要讲究“文味儿”“文气儿”,说白了,就是文化味。笔记体小说应来源于中国古代的笔记,笔记是一种中国最本土的文体,也是中国最古老与最传统的文体之一,时间上的久远,势必为这一文体注入了本民族精神与文化的元素,而从事这一文体的创作者,历代多为文人雅士,如宋代的欧阳修、苏轼、陆游等,都有大量的笔记著作传世。因此,笔记体小说的创作,对作者自身的文化修养要求甚高。张晓林在这一方面有着深厚的文化积累与修养,他首先是一个优秀的书法理论家,他的书法论文曾获全国第八届书学讨论会论文二等奖,青海省第二届文艺理论奖和第三届书法理论奖。他的书法师法“二王”和北宋的米芾,写得潇洒而古雅,曾多次参加国内外书法交流活动。张晓林凭着专业的书法修养,以一个作家的角度创作的《书法菩提》,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将书法文化、书法家这一特殊群体的生活习性,借助形象生动的叙述,展现得淋漓尽致,既可以作为历史去阅读,亦可以作为书法文化阅读,还可以作为小说阅读。以中国最传统的文体,去表述中国最精粹的书法文化,《书法菩提》做到了最完美的结合。缺味儿则单,缺气儿则僵。张晓林的笔记体小说,无论写书法篆刻、绘画诗词,还是写最不起眼的烟壶、养蟋蟀用的泥罐,也要传导出它所蕴藏着的本民族的文化与美学精神。
    张晓林的笔记体小说发展与创新了传统的笔记体小说这一体裁,从他的《宋朝故事》系列笔记体小说中可以看出这一点。古代笔记历经魏晋南北朝及宋元,到明清逐渐成熟进而发展为笔记体小说,影响较大的如《聊斋志异》系列和《阅微草堂笔记》系列。无论哪一部笔记体小说集,篇目上都是独立的,篇与篇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内容和结构上都是互不关联的。《宋朝故事》系列笔记体小说中的《书法菩提》或是《宋真宗的朝野》,虽是采取传统笔记体小说的写法,但内容上是相互关联的,人物是相互穿插的,人物都是北宋时期的书法家和政治家,也有一些世俗间的奇人,他们之间的关系相互交叉,相互回环,相互重现;舞台是一个大舞台,北宋书坛这个大舞台,生、旦、净、末、丑,共同演绎出一出出文化的大剧。有些期刊发表他的小说时,单篇时是小小说,三五篇是短篇小说,十余篇就成了中篇小说,再长,就是长篇小说了。《书法菩提》和《宋真宗的朝野》就是由笔记体小说组成的长篇小说。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张晓林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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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6 13:49:12 | 只看该作者
韩少功笔记体小小说·青龙偃月刀
    何爹剃头几十年,是个远近有名的剃匠师傅。无奈村里的脑袋越来越少,包括好多脑袋打工去了,好多脑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脑袋入土了,算一下,生计越来越难以维持——他说起码要900个脑袋,才够保证他基本的收入。这还没有算那些一头红发或一头绿发的脑袋。何爹不愿趋时,说年轻人要染头发,五颜六色地染下来,狗不像狗,猫不像猫,还算是个人?他不是不会染,是不愿意染。师傅没教给他的,他绝对不做。结果,好些年轻人来店里看一眼,发现这里不能油和染发,更不能做负离子和爆炸式,就打道去了镇上。
    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见冷清。我去找他剪发的时候,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才发现他在竹床上睡觉。
    “今天是初八,估算着你是该来了。”他高兴地打开炉门,乐滋滋地倒一盆热水,大张旗鼓进入第一道程序:洗脸清头。
    “我这个头是要带到国外去的,你留心一点剃。”我提醒他。
    “放心,放心!建伢子要到阿联酋去煮饭,不也是要出国?他也是我剃的。”
洗完脸,发现停了电。不过不要紧,他的老式推剪和剃刀都不用电——这又勾起了他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你说,他们到底是人剃头呢,还是电剃头呢?只晓得操一把电剪,一个吹筒,两个月就出了师,就开得店,那也算剃头?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把男人的脑壳盘来拨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体统?男人的头,女子的腰,只能看,不能挠。这句老话都不记得了吗?
    我笑他太老腔老板,劝他不必过于固守男女之防。
    好吧好吧,就算男人的脑壳不金贵了,可以由婆娘们随便来挠,但理发不用剃刀,像什么话呢?他振振有词地说,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剃匠们以前为什么都敬奉关帝爷?就因为关大将军的功夫也是在一把刀上,过五关,斩六将,杀颜良,诛文丑,于万军之阵取上将军头颅如探囊取物。要是剃匠手里没有这把刀,起码一条,光头就是刨不出来的,三十六种刀法也派不上用场。
    我领教过他的微型青龙偃月。其一是“关公拖刀”:刀背在顾客后颈处长长地一刮,刮出顾客麻酥酥的一阵惊悚,让人十分享受。其二是“张飞打鼓”:刀口在顾客后颈上弹出一串花,同样让顾客特别舒服。“双龙出水”也是刀法之一,意味着刀片在顾客鼻梁两边轻捷地铲削。“月中偷桃”当然是另一刀法,意味着刀片在顾客眼皮上轻巧地刨刮。至于“哪吒探海”更是不可错过的一绝:刀尖在顾客耳朵窝子里细剔,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不仅净毛除垢,而且让人痒中透爽,整个耳朵顿时清新和开阔,整个面部和身体为之牵动,招来嗖嗖嗖八面来风。气脉贯通和精血涌动之际,待剃匠从容收刀,受用者一个喷嚏天昏地暗,尽吐五脏六腑之浊气。
    何师傅操一杆青龙偃月,阅人间头颅无数,开刀、合刀、清刀、弹刀,均由手腕与两三个指头相配合,玩出了一朵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一把刀可以旋出任何一个角度,可以对付任何复杂的部位,上下左右无敌不克,横竖内外无坚不摧,有时甚至可以闭着眼睛上阵,无须眼角余光的照看。
    一套古典绝活儿玩下来,他只收三块钱。
    尽管廉价,尽管古典,他的顾客还是越来越少。有时候,他成天只能睡觉,一天下来也等不到一个脑袋,只好招手把叫花子流浪仔叫进门,同他说说话,或者在他头上活活手,提供免费服务。但他还是决不油和染发,宁可败走麦城也决不背汉降魏。大概是白天睡多了,他晚上反而睡不着,常常带着叫花子去邻居家看看电视,或者去老朋友那里串门坐人家。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白居易的“此恨绵绵无绝期”,他诗兴大发时,能背出很多古人诗作。
    三明爹一辈子只有一个发型,就是刨光头,每次都被何师傅刨得灰里透白,白里透青,滑溜溜毫光四射,因此多年来是何爹刀下最熟悉、最亲切、最忠实的脑袋。虽然不识几个字,三明爹也是他背诗的最好听众。有一段,三明爹好久没送脑袋来了,让何爹算着算着日子,不免起了疑心。他翻过两个岭去看望老朋友,发现对方久病在床,已经脱了形,奄奄一息。
    他含着泪回家,取来了行头,再给对方的脑袋上刨一次,包括使完了他全部的绝活儿。三明爹半躺着,舒服得长长吁出一口气:“贼娘养的好过呀。兄弟,我这一辈子抓泥捧土,脚吃了亏,手吃了亏,肚子也吃了亏啊。搭伴你,就是脑壳没有吃亏。我这个脑壳,来世……还是你的。”
    何爹含着泪说:“你放心,放心。”
    光头脸上带着笑,慢慢合上了眼皮,像睡过去了。
    何爹再一次“张飞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了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袅袅,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见三明爹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极乐。
                    韩少功笔记体小小说·蛮师傅
    莫求带着两个村干部,来到我家言不及义地东拉西扯,喝茶,抽烟,翻翻桌上的报纸,看上去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又迟迟不入正题。
    最后莫求犹犹豫豫地说:“到山上走走,如何?”
    走就走吧。
    他们显然不是拉我去观光。
    爬到蕉冲和梅峒之间的大岭上,走完一截新泥翻滚的路坯子,正题才出现在前面。原来公路开挖到这里以后,碰到了前面一个陡崖。往左边挖吧,坡度不大,但可能遇到岩层;往右边挖吧,没有岩层,但必须远远地绕路减坡。他们不知下一步如何才能省工,要我来做个决断。
    我吃了一惊。开路这样的大工程,他们既无测量也无设计,一个瞎子也想摸上天?或者说,他们迈开两脚就是测量,摸摸脑袋就是设计,一部挖土机挖到哪里算哪里,再来一次土法上马“大跃进”吗?怪不得他们不久前闯下大祸。一台推土机一步踩空,几个斤斗翻下山去,把竹林哗啦啦压倒一大片。莫求当时脸色惨白,叫一声“娘”,差点晕了过去,好半天醒过神来,要大家赶快下山,说人肯定是没有了,但有只手,有只脚,都要捡回来,到时候请万裁缝拿针线连一下。
    没料到那一次居然老天保佑,司机不但没死,而且毛发未损,从砸瘪了的驾驶室里钻出来,拍泥打灰,还是大活人一个。
    翻车没翻出教训,倒翻出了更大的贼胆。他们把推土机卸成几块,嘿哟嘿哟分头搬上山,胳膊大腿一凑,耳朵鼻子一拼,又成了一台推土机,又要继续开工。
    几双眼睛盯着我,只等我一言定乾坤。
    “老韩你读书多。”莫求递来一根烟,“你说说,这条路到底应该往左还是往右?”
    “我如何懂得这一套?”
    “你连外国都去过,什么路没有看见过?你就不要谦虚了。”
    “这不是谦虚,是我真的不懂。”
    “你当过主席的人(莫求知道我当过什么协会的主席)……书都写了好多本,还不比我们的水平高?还不比乡政府贺麻子的水平高?”
    我没法让他明白,读书人并不万能,就算当了十个鸟主席,也没法设计出公路。这事还是只能去找路桥设计院。但我后来明白,我这样说也是犯傻。他们虽然一直自称蛮电工、蛮木工、蛮砌匠、蛮司机,但蛮心也有七窍,对工程设计一事岂能不懂?只是手里少了钱,就没法去懂,只能装不懂。莫求对我说,他们从各方筹集来的资金总共才六万多,若去找设计院,连半张图纸都买不回,修什么屁路?
    我们沉默了很久。最后,我也只能跟着他们蛮干。我提议大家在林子里再钻一遍,把两条路线实地再勘察一下,但愿最终能达成共识。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总算重新会合了。我脸上被草叶割出好几道血痕,衣衫也被汗溻了个透湿。这还不算什么。最倒霉的是老贵,被马蜂蜇了一下,哇哇大叫,眼泪双流,在林子里狗一样钻来钻去,说要捉住那只马蜂来“原汁化原毒”。但这一切代价仍未换来共识,合议时还是有的要往左,有的要往右,一堆蛮师傅,谁也不服谁。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渐暗。这种神仙会不宜再开下去,起码老贵的蜇伤也痛得他受不住。事情还是回到了原点。莫求盯着我:“你说说看,挖哪边?”我心一横:“左边!”反对方没有吱声。
    “你们硬要我唱戏,就不准往台上丢草鞋!”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他们都这样说。
    “好马不吃回头草,是团狗屎也要吃了它!”我又补上一句,权当是在荒山野岭上再当一回主席。
    我的“会员”们纷纷说:左边就左边,狗屎也要吃了它!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方案确实是半团狗屎:开挖遇到的岩层,比估计的要硬得多,费了我们好多人工和炸药。一次山体崩塌,还差点闹出人命。好在一俊遮百丑,公路总算通了,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至于另一些方案会不会是狗屎,会不会是更大的狗屎,因为未能实施,就没法验证。
    但有一条基本上可以肯定:如果久拖不决,如果空谈坐等,等有了大钱以后再找设计院按部就班——那我们什么也干不成。那样的话,我们看上去多了一些科学,其实一定是更可笑的狗屎。
                    韩少功笔记体小小说·乡长贺麻子
    乡政府召开村组干部大会,宣布禁止“买码”———一种类似六合彩的私彩。贺乡长此次禁码当然是吃了豹子胆,他话还没说完,台下便抗议纷起。有人站起来大叫:“禁码?笑话,我已经亏了两千,你们赔给我啊?我不去赢回来,拿什么买化肥?”另一个跟着站起来:“你们早不禁,迟不禁,等我亏了三四千就禁,安的是什么心?这就是你们执政为民啊?你们给群众造成了损害,就要负责到底.”还有更多的人在拍桌子:“贺麻子,你不能做缺德事!我们又没有拿你的钱买码,你狗咬烂布巾呵?你蛮得屙牛屎呵?贺麻子,我们从没亏待过你,要茶有茶,要饭有饭,你今天要下这样的毒手?贺麻子,贺麻子……”
    会场已经无法控制,台上的人也束手无策。但贺乡长耳尖,突然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哪个骂娘?”下面安静了,大家面面相觑。好像刚才是有人骂娘,好像也没有人骂,但没有人说得清楚。
    “嗯?哪个骂娘?”贺乡长迅速掌握了话题优势,脸色一沉:“禁码是为了你们好。你们禁不禁,看着办,关我卵事!但骂娘做什么?我娘碍了你们什么事?我娘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们?她今年65岁了,脚痛了十几年,从不出门。喂一头猪,养几只鸡,一餐吃不下二两米,连皮鞋也都没有穿过,连火车也没有坐过,连城里的动物园也没有看过。她哪一样得罪了你们?”
    众人都觉得无话可说,站着的人都坐了下去。乡长说到愤怒处,又猛拍一下桌子:“我娘离这里一百多里,一辈子清清白白,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凭什么被你们骂?她到长沙去做手术,欠了几万块钱的账不说,病还没好。医院里说,顶多也就是两三年的寿。你们还嫌她命不苦?她是吃过你们八溪峒一碗饭?还是烧过你们八溪峒一根柴?还是喝过你们八溪峒一口水?你们自己就没有娘?你们的娘是茅厕板子?可以屎一脚尿一脚随便踩么?好笑,我贺麻子前后在五个乡镇当干部,没碰到过这种事.动不动就骂娘.好啊,骂,骂啊,跳起来骂……”
    这一番话,证据充分,逻辑严密,高风亮节,大义凛然,震得全场鸦雀无声,引来无数同情的目光.接下来的事情当然就好办了。大概人们觉得乡长他娘确实无辜,确实委屈,确实可怜,不该无缘无故地挨骂,那么,天地良心,将心比心,禁码当然也就……
    贺麻子不满足于禁码,继续保持着孝子的雄壮声威,斜横着眼,勾缩着鼻,怒冲冲,气呼呼,把笔记本重重地拍来甩去,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从禁码说到封山育林,再说到计划生育和宅基地收费,把所有可能引起争议的话题统统扫荡。他现在不用担心台下的反对了.他的娘已经使大家心服口服,不给他鼓掌是不可能的.看到他最后横来一眼,大家鼓掌更为热烈.
    散会的时候,大家纷纷把“贺麻子”改称为“贺乡长”:“唉,贺乡长也没讲错,这个码是不禁不行的呵……”“贺乡长说的好,再不禁,过年钱都没有了!”“今天中午好歹吃了顿肉饭,总不能白吃吧?”有的人还拍着胸口,好象自己早就是贺乡长的铁哥们儿,早就同乡政府心连心了:“你以为买码是买脑白金啊?我早就说过,到头来都是钾铵磷(剧毒农药),不闹出人命,不会收场的.哼.”人们一路上七嘴八舌,对禁码基本上表示拥护。
    我没想到会能开成这样,对贺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以肯定,一个没有在农民堆里几十年混出点道道的人,断不可能有他那样的非凡手段,能在今天这个闹哄哄的会上乱中取胜。
                    韩少功笔记体小小说·蛇贩子黑皮
    山峒里多蛇,贩蛇便成了一种不错的行业,其中最有名的蛇贩子是端妹子。照当地俗称习惯,“端妹子”其实是男性。他额角有一大块黑皮,所以又有人叫他“黑皮”。
    黑皮原来是吃铜锣饭的,唱乔仔戏。打电视普及以后,铜锣饭不如从前好吃,他就拜了个师傅,改从贩蛇之业,成天骑着一辆破脚踏车,挂着两个化纤口袋,在山峒里走村串户。他的口袋里有乌梢蛇和菜花蛇,价贱,仅蛇胆可以入药。还有蝮蛇,俗称土公蛇,价也贱,十来块钱就可以收得一条。比较贵的要数扇头风,即读书人说的眼镜蛇,商贩一般得出价六十至八十,才可能说动卖主。
    黑皮把收来的蛇存入家里的竹笼子,积上百条以后,再集中运到山外,转卖给广东来的蛇老板。其中比较稀奇特异的蛇,他就拿去卖到省城里的什么大学,给人家师生做实验。
    实在无蛇可收的时候,他也顺手收点黄鳝或者团鱼,卖给镇上的饭店。反正一辆破脚踏车成天得骑着,一个装了些小石子的铝皮水壶成天得摇响,在山道上摇出有一下没一下的哗啦声。
    毒蛇并不乱开口,一开口则必定伤人。黑皮不怕蛇,有成百上千条蛇过手,从未被蛇咬伤,全靠他从师傅那里学来的技术,还有一套防身的秘传咒语。他说过,贩蛇人有行内的规矩,比如一生不得吃狗肉,这是第一戒;也不得医治任何蛇伤,这是第二戒——即便看见至爱亲朋在蛇咬之下危在旦夕,也须硬着心肠袖手旁观,否则就彻底断了自己的财路。他师傅说:贩蛇的不能治蛇,治蛇的不能贩蛇,天下人各有生路,你不能赚夹份钱,这是一大基本原则。
    据说贩蛇的其实也很难抓到蛇,甚至平时根本看不见蛇,因为这种人身上杀气太重,隔上两三里路,就把蛇吓跑了。
    黑皮就这样以蛇为生过了七八年,小日子过得不错,不但把自己的脚踏车换成了摩托车,还给哥哥嫂嫂买了一台彩电。嫂嫂见他一直单身,平时多有关心,帮他洗洗衣、扫扫房子、做个鞋垫什么的。有时候心生好奇,嫂嫂就要小叔子玩玩蛇术,比如看黑皮是如何念一通定身咒,使蛇原地不动寸步难行。有一次,黑皮玩得高兴,把一黄一黑两条小蛇拦腰斩断,念一些咒语,两条蛇居然交换连接,黑头连了黄尾,黄头连了黑尾,都成了两色花蛇,还能游窜如故,令嫂嫂大开眼界,连声惊叫。
    这一天嫂子去他家送碗汤,顺便说了一句:“你的床怎么这样窄?准备一辈子打光棍儿啊?”黑皮这天正高兴,调笑话脱口而出:“嫂嫂要不来试一下?这张床看起来不宽,睡嫂嫂这样的小个子,还是睡得下的。”妇人倒也不恼,咒了一声“臭嘴”,笑着站起来说:“你等着吧,我下次来试。”然后哈哈大笑而去。
    这一声大笑,似有心,似无意,笑得黑皮有点晕。就在这一天,嫂嫂在菜园里被一条竹叶青咬了。黑皮一急,竟忘了守戒,跑到村头拔了两枝七叶莲,赶到嫂嫂身边又是吮毒,又是敷草药,救了一条命。嫂嫂怕得大叫的时候,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竟把这只手掐破了皮,掐出了血。
    黑皮就是这样坏了自己的功法。后来他去茶峒收蛇,才走到坡上,就被群蛇围攻。他的定身咒不管用了,两脚也软弱如泥,怎么也跑不动,结果一命呜呼。人们后来发现他身上留有几十种不同齿痕的蛇伤,发现他全身黑紫,脸肿如盆,七孔流血,手里掐着断蛇,脚底踩着死蛇,口里咬着两个蛇头,耳朵眼和鼻孔里还悬出半截小蛇尾……一场人蛇大战,可见何等惨烈。他的摩托也未能幸免,车上电线皮、坐垫等软质部件,全被蛇咬了个千疮百孔,连排气管里都钻进了一条土皮蛇,大概想毒杀发动机。
    据对面山上的放牛人说,他临死前大叫了一声,是叫一个人的名字。
    他双亲已故,除哥哥以外没有其他特别重要的亲友。以后每逢清明节,他的坟头就会出现一个默默烧纸的妇人。
                   韩少功笔记体小小说·船老板
    有根是个船老板,看见我游泳,远远地在船上招手,嘴巴一阵开合——喊声在柴油机噪音中其实完全听不清。他有时给我捎来东西,在院墙外停了机器,一声大喊抛过墙来:“拿兔子肉呵!”或者“拿野猪肉呵!”我闻声赶去水边,从他那里接过肉,还有坝上一个猎手朋友的问候。
    与有根熟了以后,碰到城里朋友来访,我常常包租他的船去库湖中游玩。在这个时候,他对船钱总是推让。“给什么钱呢?几个朋友!”或者说:“下次再说,下次再说,我现在不缺钱!”
    我后来知道,有根在开船之外兼看风水,还懂一点小方术。他走进我家院子,总要东张西望,细加观察,然后讲解“内*(指我家院内一个坡)”和“外青龙(指我家墙外一道山)”的深义。听说我家鸡埘里出现一种麻色小蛋,他一口咬定那不是鸟蛋,也不是蛇蛋,而是臭婆娘(不知他是说谁)拿来偷换鸡蛋的。我应该马上去鸡埘边贴一红纸条,方可以正压邪,清净门户,赶走那个臭婆娘!
    他是一个业余萨满,常被乡亲邀去解决难题。乡亲们一碰到事情不顺,比如出门便摔跤,进门又打碗,埘里刚死鸡,圈里又猪瘟……这就值得注意了,就不能当作一般事务来处理了。取冷饭一碗,配鱼肉若干,倒在屋后僻静处,辅之以烧香和贴符,俗称为“倒冷饭”,可把小鬼打发远去,算是打破险局的简易伎俩。如果事情比较严重,比如房屋起火还加上恶病缠身,那就不光要救火和治病,更要找出形而上的原因。在这种情况下,乡下人信赖科学但不满足于科学,一定会去求助有根这样的人,或是去求助更高级的和尚或道师。
    到底找什么人,依情况的严重程度而定,也取决于当事人的支付能力。
    这些做法十分可疑,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是否算得上某种草根民间的心治之术?祛邪驱鬼一类是否也不失为心理暗示和精神调节的偏招?就像很多老师要孩子们临考前大喊三声“我是最棒的”,这种十之*的谎言常常也管用,近来也被列为科学的一部分——不过是传统科学所忽略的科学。
    倒是另有一些科学的接连露馅:化肥破坏土质的大弊近来才被人们认识。瘦肉精、催长素、DDT、隆胸硅胶、不沾锅的特氟隆等等,也以其危害最终吓坏了公众。神经毒气和细菌武器更不用说,似乎比巫术更混蛋,其制造者分明是一些穿着白大褂的邪教教主。
    但我还是一个信奉科学的教徒,对有根的热情指导一笑了之,急得他瞪大眼睛:“你以为这迷信?明明是科学,条条都是有书对的!”
    他也想抢戴一顶科学的桂冠。
    他给我看过一些油印小册子,解释地理与命理的关系,包括地理如何改变命理,命理如何改变地理——一个人只要三年不做恶事,家中的树木一定长得郁郁葱葱,如此等等。他还说到毛泽东、周恩来、蒋介石、*的祖坟,一个劲解释那些坟墓与命运的关联。据说那都是他们堪舆界公认的经典案例,还经过他一次次亲自考察。他决不容我对此心不在焉,把目光移向报纸:“老韩你听听……”“老韩你想想……”“老韩你来说,事情是不是这样……”他一次次用点名和盯人的方式,用假装提问但并未提问的方式,把心猿意马的我拉回来,逼我继续聆听。
    “如果不是何键挖了毛主席的祖坟,毛主席怎么会香火不旺?他儿子怎么可能死在朝鲜?”
    “你看了几十年风水,为何自己没选个好风水?”我想击其要害。
    “你说我家?我家的风水不错呵!以前只是大门偏了一点,前年我已经把门改过来了。但地理还得有命理的配合,你懂不懂?我的八字是缺水,缺水也就是缺财,你懂不懂?……”他说不通左就说右,绕一绕,又能把话圆回来。
    这一天,我与他在雁泊湾看朋友,在一农户家吃晚饭。天色渐晚,主妇把一只大母鸡追得满地飞,说那只鸡几天前不知受了什么惊,晚上总是不回窝了,怕是要变野鸡了。
    有根笑了笑,“你等我来。”
    “你抓得住它?”
    “鸡有脚,自己不会走么?你只给我找一张纸。”
    “要纸做什么?”
    有根讳莫如深,笑而不答,取一张废报纸去灶角里点火,嘴里念念有辞。
    “回来没有?”他接下来大声问。
    “回来了!”主妇往地坪里一看,大觉意外。
    “你再看看,它进埘没有?”
    “进去了!已经进去了!”
    “看清楚呵,没有再出来吧?”
    “没有!真的没有!”
    主妇和我都目瞪口呆。如果我不是在现场目睹,如果这件事只是传说,我撞破脑袋也不会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立刻想到的下一点是:我是不是应该遵照他的嘱咐,去鸡埘边贴红纸条?
    深夜,我们离开雁泊湾。他把我送回家。我上了岸,在朦胧夜色中摇摇手,看他一点篙,船就离了岸,船尾有缓缓鼓动的浪花,搅碎了满湖星光。我答应下次跟他去看看峒里最好的一块坟地,据说是块要出宰相出将军的宝地。我的巨大殊荣是最早得知此事,是获准参观的第一人——他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看了以后不能说。
作者简介
    韩少功,1953年出生,湖南长沙人。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曾任海南省文联主席,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现为海南省文联名誉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中篇小说《爸爸爸》,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飞过蓝天》,散文集《山南水北》等,著有《韩少功文集》(十卷)。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韩少功谈小小说·往短里写难
    相对于长期成为文坛主流的长、中、短篇小说,小小说常被一些人归入边缘位置。这是一种偏见和短视。其实,小小说的比较优势和潜在能量总是被很多人视而不见。
    小小说也是大舞台。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许多上班族要在地铁、公交车上花费两三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没有时间读大部头的作品,靠手机等媒介吸收信息,这就是所谓的“碎片化阅读”。小小说短小、耐读的特点,很符合当下都市人快速生活的需求。海南省作协主席孔见认为,当下长篇小说泛滥,小说“越写越长”。事实上,小说往长里写容易,往短里写难。篇幅短,对文字的质量要求就更高。
    第一,小小说传统深厚。看看我们前人的笔记、志怪、神话、寓言,其绝大多数都是短小篇章,是当时的小小说,构成了一种丰厚的文化资源,可以而且应该被今人好好地利用。第二,小小说市场广阔。只要我们看一看当下一般文学期刊的发行量,再对比一下《小小说选刊》《故事会》等杂志的发行量,就可知道小小说其实广受读者欢迎,特别是受到底层民众的欢迎,是实际上的“主流”,实际上的“强势”,具有进一步拓展的市场空间。第三,小小说机遇空前。我这样说的意思,是希望大家注意一下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注意一下北、上、广这一类都市里的青年打工群体。他们通常每天要花两、三个小时在交通上,那么他们在地铁或公交上干什么呢?很显然,最常见的景观是一人一个手机。这就引出了一个“碎片化阅读”的新概念。用手机上网,屏幕有限,时间也有限,短小的作品最容易成为他们的选择。在这个意义上,小小说是对于手机网络来说是极具亲缘性的文体之一,是“碎片化阅读”时代很可能获得高峰性发展的文学样式之一。
  谈到小说的未来,我们不免感到困惑。很显然,信息革命使小说成为精英,创造了一种个人署名、出版社出版的模式。然而,这种模式正受到极大的挑战。今后的小说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个人署名,并由出版社提供版税或稿费?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延续下去,并非不是一个疑问。在远古时期,是没有作者一说的。神话、传说、甚至于很多字画、笔记、小品等等,都几乎找不到确切的作者,很多东西都是集体性的创作。
  那么非常有意思的是,经过一千多年的变化,这个时代似乎又回来了。打开手机,里面的很多段子,我们并不知道作者是谁;而网上的网贴,基本上都经过很多加工、最原初的作者是谁,其实我们也不清楚。如今,电视剧成为功能强大的载体。那么电视剧的作者是编剧吗?这显然是要打问号的,况且大多数电视剧本都是几个编剧集体创作的产物。那是不是说电视剧是导演的艺术呢?其实你只要到摄制组去看看,就会发现导演未必是真正的主导者,有时候投资人、演员有更大的话语权。
  这些都是我们这个时代里新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似乎在强烈回应着远古时期的某种现象。那时候,没有什么职业文人,全民都是创作者。所有的故事,都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由每一个传播者不断添油加醋、千锤百炼后最终形成的。。技术条件的改变,势必将改变写作的传统。结果会怎样,我们不知道,但可预期的是一定会产生新的传统。
 我们完全可以期待小小说的一个黄金时代到来。
                          碎片化读写的时代
                                                       杨晓敏
   
    韩少功先生是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曾创作过《爸爸爸》《马桥词典》等很有分量的中、长篇小说。他是当代作家中少有的对文学持续保持探索、创新精神的作家之一,从最初涉足文坛的现实主义文学到上世纪80年代的寻根文学再到90年代那部引发广大争议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从短、中、长篇小说到散文、思想随笔、小小说,韩少功立足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土壤之上,也努力从西方现代作家那里汲取营养,这使得他的作品既具有传统意味又有现代色彩。
    在经历了从文、经商、从政诸多人生经历之后,韩少功一度回到乡村过起隐居生活。再回头来看乡村生活和那些乡村人物之时,他的眼光已平静、淡然也深远了许多。立足于现实生活,从现实生活中取材成篇,韩少功创作了一系列乡土小小说。这些乡土小小说保持了生活的原汁原味,却大都蕴含有较强的文化意味,有着深邃独特的思想、从容大气的叙述、随意自然但又不失华彩的语言和娴熟的结构故事的能力,从其文学价值来看,这些小小说丝毫不逊色于他的中、短篇。
    在韩少功的小小说作品中,我尤其欣赏《青龙偃月刀》。《青龙偃月刀》塑造一个身怀绝技的剃头艺人,以微末小技传导出对普通人的终极关怀。何爹不是一个简单的剃头匠,他会36种“刀法”,刀刀有讲究,处处见功力,简直就是身怀绝技的“剃林高手”,但他生不逢时,在“村里的脑袋越来越少,包括好多脑袋打工去了,好多脑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脑袋入土了”的情况下,他的老式推剪也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所以生意自然是越做越淡。即便如此,何爹也不愿为生计趋时,不给来店里的年轻人油、染发,更不做负离子和爆炸式。“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这种老艺人对自己的职业的敬畏与尊重,不由人肃然起敬。最后,三明爹这样忠实的剃头拥护者也病体奄奄了,去世之前,何爹最后一次给他剃头,使完了他的全部绝活儿。
    “何爹再一次‘张飞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了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袅袅,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见三明爹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极乐。”
    读罢全文,让人不禁发出一声从此弦断无人听、知音无处觅的叹息。这篇小小说故事很精彩,故事之外,何爹、老式推剪和剃刀、三明爹都成为某种象征,读到最后,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忧伤:历史的车轮轰隆隆地碾过,还会有多少优秀的传统文化会成为残垣片瓦甚至随风而逝呢?
    让人难忘的是小小说精彩的语言,风趣活泼的方言俚语,与小说人物身份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让人读罢忍俊不禁。在描写何爹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时作者这样写:“……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把男人的脑壳盘来盘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体统?男人的头,女子的腰,只能看,不能挠。”三言两语,就将一位传统老剃匠的不满与不屑形神俱备地勾画出来,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文中关于何爹剃头技法、刀法的展示,更是精妙绝伦:“关公拖刀”“张飞打鼓”“双龙出水”“月中偷桃”“哪吒探海”,何爹操一杆青龙偃月刀,玩转三十六刀法,玩出一朵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自然是作家笔下运用自如的语言文字带给我们的。而这些,没有对传统文化深度的了解,没有深厚扎实的语言功底,都是不可能如此从容不迫地完成的。从此篇小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作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与传承。
    近年来,在创作出一系列传统文化意味的小说作品之余,韩少功越来越多地将目光投注到更广阔的现实生活中来,《卫星佬》《乡长贺麻子》《垃圾户》《蛮师傅》等小小说作品中,无不渗透着作家对眼下现实生活的关注与忧患意识。这些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小人物,却无一不带有一份草根小人物的智慧、狡黠,甚至一份传奇色彩。
    《蛮师傅》的内容,于平淡中见责任。莫求带着两个村干部到“我”家里来,找“我”咨询修路的事,原因是“我”出过国有学问又当过什么协会主席,而全然不顾“我”根本就不懂公路设计。那些原本应该交给专业设计师来做的事,他们一律用蛮师傅来代替了,蛮电工、蛮木工、蛮司机——没有多少专业修养,却有满腔热情与高度的责任感。当然,在这样的蛮干中,他们吃过亏,有人就曾把一台推土机开下山崖,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从地上爬起来,他们继续蛮干。其实,他们不是不懂专业设计的好,只为手上资金有限,那点钱还不够请设计师的,花出去,修路的事就变得遥遥无期。“我”最终被他们的精神感动,也“蛮”了一回,帮他们指了条修路的方向。费尽周折,路终于修好了。作者也由此悟出一个道理:如果久拖不决,如果空谈坐等,等有了大钱以后再找设计院按部就班——那我们什么也干不成。那样的话,我们看上去多了一些科学,其实一定是更可笑的狗屎。
    相较于当下一些所谓权威科研部门的精密论证与推诿扯皮,蛮师傅有蛮师傅的可笑之处更有其可敬之处,作家在对他们的行为做了善意的解嘲之后,给予的是更深的肯定与赞美,当然,也有一份淡淡的无奈。
    韩少功曾就自己的文学创作发表过一段感想,影响了很多文学爱好者,他说:“我很久以来就赞成并且实行这样一种做法:想得清楚的事写成随笔,想不清楚的事就写成小说。小说内容如果是说得清楚的话,最好直截了当,完全用不着绕弯子啰啰唆唆。因此,对于我写小说十分重要的东西,恰恰是我写思想性随笔时十分不重要的东西。我力图用小说对自己的随笔作出对抗和补偿。”
    所以,读韩少功的小小说,常常有一种泾渭分明的感觉,要么作家态度在作品中一目了然,如《青龙偃月刀》《蛮师傅》等;要么作家把无解的生活原生态地放到读者面前,交给读者由读者自己定夺,如《蛇贩子黑皮》《船老板》等。小说艺术本就是一种留白艺术,是由写作者与读者来共同完成的一种艺术。通读韩少功的小小说作品,那些意蕴深厚、余味悠长的作品还是占绝大多数。
    2012年春天,在“中国小小说南方论坛”上,韩少功先生在即兴式的发言中认为小小说机遇空前:在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中,已出现了“碎片化阅读”的新概念。小小说对于手机网络来说是极具亲缘性的文体之一,是很可能获得高峰性发展的文学样式之一,我们完全可以期待小小说繁荣的一个黄金时代到来。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韩少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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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6 13:49:42 | 只看该作者
  孙方友笔记体小小说·雅盗  
  
    陈州城西有个小赵庄,庄里有个姓赵名仲字雅艺的人,文武双全,清末年间中过秀才。后来家道中落,日子越发窘迫,为养家糊口,逼入黑道,干起了偷窃的勾当。
    赵仲是文人,偷盗也与众不同,每每行窃,必化装一番。穿着整齐,一副风雅。半夜拨开别家房门,先绑了男人和女人,然后彬彬有礼地道一声:“得罪!”依仗自己艺高胆不惧,竟点着蜡烛,欣赏墙上的书画,恭维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接下来,摘下墙上的琵琶,弹上一曲《春江花月夜》,直听得被盗之人瞠目结舌了,才悠然起身,消失在夜色里。
    赵仲说,这叫落道不落价,也叫雅癖。古人云: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劈门贪婪无厌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怀酒欢笑,如名士之盗者。——赵某就是要当个例外!
    这一日,赵仲又去行窃。被窃之家是陈州大户周家。赵仲蒙面入室,照例先绑了主人夫妇,然后点燃蜡烛,开始欣赏主人家的诗画。当他举烛走近一帧古画面前时,一下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幅吴伟的《灞桥风雪图》。远处是深林回绕的古刹,近景是松枝槎桠,板桥风雪。中间一客,一副落魄之态,骑驴蹒跚而过,形态凄凉。中景一曲折清泉,下可连接灞桥溅溪以助回环之势,上可伸延向窗渺以续古刹微茫……整个画面处处给人以失意悲凉感!
    赵仲看得呆了。他由画联想瞧自己的身世,仿佛身临其境,变成了那位骑驴过客,不由心境苍凉,心酸落泪。不料趁他哀伤之时,周家主人却偷偷让夫人用嘴啃开了绳索。周家主人夺门而出,唤来守夜的家丁。家丁一下把主人卧房围了个严实。
    赵仲从艺术中惊醒,一见此状,急中生智抓过夫人,对周家主人说:“我只是个文盗,只求钱财?并不想闹人命!你若想保住夫人,万不可妄动!”
    周家主人迟疑片刻,命家丁们后退了几步。
    见形势略有缓和,赵仲松了一口气。他望了周家主人一眼,问:“知道我今日为甚吃亏吗?”
    “为了这幅画!”周家主人回答。
    “你认得这幅画吗?”赵仲又问。
    周家主人见盗贼在这种时候竟问出了这种话,颇感好笑,缓了口气说:“这是明朝大家吴伟的真迹《灞桥风雪图》!”
    “说说它好在哪里?”赵仲望了望周家主人,挑衅般地问。
    周家主人只是个富豪,对名画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自然说不出个道道儿,禁不住面红耳赤。
    那时候赵仲就觉得有某种“技痒”使自己浑身发热,开始居高临下,口若悬河地炫耀道:“吴伟为阳刚派,在他的勾斫斩折之中,看不出一般画家的清雅、幽淡和柔媚,而刚毅中透凄凉的心境处处在山川峰峦、树木阴翳之中溢出。不信你看,那线条是有力的勾斫和斩截,毫无犹豫之感。树枝也是钉头鼠尾,顿挫分明,山骨嶙峋,笔笔外露……”说着,他像忘了自己的处境,抓夫人的手自然松了,下意识地走近那画,开始指指点点,感慨阵阵……
    周家主人和诸位家丁都听得呆了,个个木然,目光痴呆,被盗贼那临危不惧的执迷而叹服不已。
    赵仲说着取下那画,对周家主人说:“此画眼下已成稀世珍品,能顶你半个家产!你不该堂而皇之地挂它,应该珍藏应该珍藏!”
    周家主人恭敬地接过那画如接珍宝,爱抚地抱在了胸前。
    赵仲拍了拍周家主人的肩头,安排说:“裱画最忌虫蚀,切记要放进樟木箱内!”说完,突然挽过周家主人的胳膊,笑道:“让人给我拿着银钱,你送我一程如何?”
    周家主人这才醒悟,但已被赵仲做了人质。万般无奈,他只得让一家丁拿起赵仲开初包好的银钱,“送赵仲走出了大门。
    三人走进一个背巷,赵仲止了脚步,对周家主人笑道:“多谢周兄相送,但有一言我不得不说,你老兄抱的这幅画是一幅赝品,是当初家父临摹的!那真品仍在我家!为保真品,我宁愿行窃落骂名而舍不得出手啊!”
    那周家主人这才恍然大悟,一下把画轴摔得老远,忿忿地说:“你这贼,真是欺人太甚!”赵仲飞前一步,拣了那画,连银钱也不要了,双手抱拳,对着周家主人晃了几晃,然后便飞似地消失在夜色里……
    从此,赵仲再不行窃,带着全家躲进偏僻的乡村,用平日盗得的银钱买了几亩好地,白日劳作,夜间赏画,赏那幅《灞桥风雪图》。
    据说,赵仲常常看得泪流满面……  
          孙方友笔记体小小说·蚊 刑
    陈州城四周皆是湖,万余亩,水天一色,素有“水城”之誉。湖内蒲草丛丛,荷花片片,因而夏日多蚊虫。傍晚时分,那蚊虫便密匝匝飞出,团团而来,团团而去,云集之处,铺天盖地,“嗡嗡”之声,能传百步之遥。
此地蚊虫,针长翅大,肚明腿花,为花脚蚊子,咬人贼轻,过后则又肿又硬,奇痒难忍,素有“飞蛇”之称。
    每到夏日傍晚,陈州内外便火艾熏天。外埠人进陈州,必得先经得起火艾薰,要不,你就无法待下去。洗澡要带火艾,一手举着在头上绕圈儿,一手搓灰洗身,稍慢一时,便黑压压落满前胸后背,搭手一拍,鲜血满掌。晚间大解,更需火艾,一手提裤脱裤,一手拿火艾身前身后甩。若不然,落下黑麻麻一层,屁股当即要“肥”一圈儿。更可怕的是叮了人的要害。那玩意儿最怕叮,肿得透明,屙尿也要滴湿鞋。据传当年包公下陈州就曾受过此苦。好在人们不愿朝清官身上泼黑,于是未见诸文字,只是口传而已。
    因而,此地火艾有价钱。
    先前的时候,陈州一直为府。不知何朝何代,降为县。首任知县姓贾,至于叫贾什么,已无从考究。此人为人刁毒,搜刮民财,不择手段,人送外号“花脚蚊子”。每到夏日,他必做火艾生意,而且还订了“土政策”:不准外埠或本地客商在此出售火艾。独门生意好做,因此他年年必发火艾财。
    火艾生意,扎本小,获利大,商人和四周村民见钱眼开,便偷做。每每抓到偷售火艾者,贾知县就用蚊刑惩罚之。
    蚊刑,顾名思义,就是用蚊子叮。让人把罪犯衣服扒光,然后缚了,划船送到河心,看守守在四旁,坐在吊了帐子的船上。受刑者如若天明五时身亡,罪有应得;如若命大不死,当场放生。可大多受蚊刑者,皆撑不到黎明,便浑身红肿,一命呜呼。
    有时候,贾知县也用此刑严惩土匪和惯偷。偷偷倒卖火艾的商人和村民虽然对贾某奈何不得,但土匪们却不是好惹的。土匪们扬言,若有一天活捉贾知县,一定要为弟兄们雪耻。
    这一年7月,一队土匪夜袭县城,果真绑走了贾知县。到了一处,众匪推出贾知县。匪首望了望一县之长,冷笑一声,当即命令,用蚊刑。
    几个匪徒应声把贾知县的衣服扒了个精光,知县又白又胖,如同刚褪净的肥猪。一匪徒照腚一掌,脆响。众匪大乐,细看父母官,仍气宇轩昂,不屑一顾。匪首大怒,高喝:“上刑!”众匪应声而动,把知县缚了,搁到船板上,送到湖中。
    时处盛夏,蚊虫极多。月光下,众匪坐在吊了帐子的大船上,喝酒吃肉,笑看贪官丧九泉。那贾知县身上早已落满了蚊虫,里三层外三层,如蜂房一般。一时间,知县又“肥”了许多,像陡然下了一场黑雪,父母官被埋进了雪堆里……那知县如死了般一动不动,直到天明。众匪以为知县已亡,给他松了绳索。没想他突起,虽然身肿脸胖,竟没死。众匪惊诧,问:“你怎么没死?”
    知县笑道:“蚊子,懒虫也,吃饱喝足便是睡觉。吾一夜如眠,怕的就是惊动它们。这样一来,后边的蚊子过不来,趴在身上的已喝饱,是它们保全了我!说出道理来怕你们不懂,这就叫逆来顺受!”
    “胡扯!”匪首怒吼,“我们兄弟为何被叮死了?”
    “这就怪他们自己了!蚊刑中有明文规定:天明不死者放生。可他们耐不住,来一批蚊子刚喝饱,他们便摇头晃身,把它们赶跑了,于是又来了一批!一夜之间,赶跑一批又来一批,赶跑一批又来一批……如此循环,那血哪有不被喝干之理呢?”
    众匪惊叹。
    匪首顿悟,当下就放了贾知县。
          孙方友笔记体小小说·泥兴荷花壶
    泥兴荷花壶,陈州特产。该壶的外形如同一朵刚绽的荷花,四只盖杯造型似莲蓬,托盘则如一张刚落水面的莲叶。特别是杯和盘不但造型美观,而且自有一种浑如天成的色彩,荷花壶淡紫,莲蓬怀碧青,荷叶托浓绿,让人悦目赏心。
    泥兴茶具用料讲究,制坯很薄。经过窑变,呈现天然色彩,不着色,不上釉,全靠细磨打光。更令人奇的是,用指一弹,“当当”作响,且一壶一音,音长如绵,如琴似弦。壶坯虽薄,但极坚固。薄而固,贵在土质。陈州有种胶土,柔和含刚,做泥人制壶坯,确为稀世好料。用这种壶泡茶,不亚于宜兴的紫砂茶具,同具有独特的良好的透气性能,沏出茶来,茶叶既有茶香,又无熟气,汤色澄清,滋味儿醇正,即使将茶叶留在壶中,夏天隔夜也不发馊,实属茶具中的上品。
    很早的时候,陈州泥兴壶就有官窑和民窑之分,但无论官窑与民窑,真正供奉京城皇宫内的泥兴壶,多是陈氏壶。陈氏壶的开山鼻祖叫陈百万,到了民国年间,陈百万的第十代玄孙陈三关又当了窑主。
    没了朝廷,又逢军阀混战的乱岁月,陈氏壶开始流落民间。只是陈氏壶造价极高,一般人家买不起。能用起真正贡品的,多是些达官贵人。
    这一年,段祺瑞从界首来到了陈州城。
    陈州距皖地只有百十余华里,两方搭界,段祺瑞说来也就来了。段祺瑞和他的部下是化装而来。因为陈州有伏羲陵,段祺瑞正在倒霉时节,他来是求拜人祖的。那一天段祺瑞是富商打扮,去北关朝拜过人祖,又看了陈州七台八景,这时候想起了陈州泥兴茶具。他原来有一套荷花壶,而且那把壶已经用老,壶下满是丘状茶渍,不下茶叶照样有茶色。可惜,有一次与太太动怒,不慎打碎了。那是真正的宫廷用品,是他任江北提督时袁世凯赠送的。袁项城的老家距陈州很近,且又是陈州于家的乘龙快婿,因此他极喜爱家乡泥兴茶具。段祺瑞家居皖地,与袁项城算半个老乡。袁项城家乡观念重是众所周知的,让他官至参谋总长、国务总理之要职,算是很对得起他。自去年被直系打败之后,他愈发思念袁大总统了。因此,他决定要买一套陈州泥兴荷花壶。
    段祺瑞派人问清了陈三关的家,便带随从直奔陈府。
    陈府位于南门西尚武街的街尾处,一座庭院,三面环水,风景十分秀丽。陈府的高大门楼上悬挂着历代朝廷赠赐的御良,很是威风。
    那时候陈三关已年近古稀,但身板挺硬朗。银白的须眉下藏着一副深邃的眼睛,言谈举止皆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段祺瑞带一班人马走进府门的时候,陈三关正在给壶打光。他见来一富商,且气度超群,知是非凡人物,忙起身迎客。段祺瑞拱手还礼,报了化名,说是慕名而来,专程到陈州欲购一套陈氏泥兴茶具。陈三关让人沏了茶,笑问:“恕我冒昧相问,先生愿出大价吗?”段祺瑞笑答:“若能得一宝壶,鄙人在所不惜!”陈三关见来客爽快,顿然来了兴致,命人抬出几箱茶具,一一打开,对段祺瑞说:“这是一百套上品,我再从中挑出一壶,可丑话先说不为丑,先生要拿出这一百套的钱来!”段祺瑞大度地笑笑,当即命人掏出一托盘钢洋,放在桌子上。陈三关拉过箱子,开始一把接一把的朝外抛壶,一连抛出一百把,从高空落到地上,皆完好无损。段祺瑞惊叹十分怀疑自己原来的那把壶是否真货色。他正在走神,只见那陈三关已把一百把壶同时摆在了案子上,取出一根细铁棍儿,挨个敲击,凡音裂音哑者,当即抛出。最后,陈三关认真挑出21把,个个音质如琴,细细地分出高低音,又按音序排了三排。此时的陈三关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只见他如入无人之境,饱吸一口气,双手各持一根细铁棍儿,倏地飞舞开来。铁棍儿如蜻蜓点水,在21把壶上弹跳,美妙的音乐被飞舞的铁棍儿荡开,如泣如诉,似高山流水,似珠玑落盘,惊得段祺瑞张大了嘴巴。细听了,原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他从未听过如此玄妙的壶音,禁不住心头颤抖。这时候,只听那陈三关突然改了曲牌,奏出了《十面埋伏》,且越来越急,如同千军万马,如同暴风骤雨。嘶杀声、马奔声、枪击剑砍声响成一片。段祺瑞瞪圆了双目,如临大敌,正御内喊几声,突然曲终音绝,万籁俱寂。在场的人如同刚从血战中杀将出来,个个头上冒着汗水,面色苍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这时候,陈三关已汗透脊背,他郑重地转过身,望了众人一眼,然后跨左一步,亮出了“琴案”。众人再看时,个个目瞪口呆,只见案上已瓦砾一片,唯有一壶亭亭玉立于瓦砾之中。陈三关绾了衣袖,托了那把壶,用铁棍儿击了一下,音质如初,不嘶不哑。他捧了那壶,呈到段祺瑞面前,说道:“客官,宝壶挑出来了!”
    段祺瑞受宠若惊般抹了抹双手,十分恭敬地接了那壶,惜惜地抚摸,如视家珍。
    陈三关擦了擦汗水,呷了一口茶说:“客官,你有福气,赶上了军阀混战的好时机!这是我家祖传的挑壶程序。古时候为皇上挑供品,多是用此种套路。你今日正赶上我有雅兴,算是享受了皇上的待遇!”
    段祺瑞一听大喜,满面顿溢红光,忙命人掏出赏钱,送给了陈三关。
    陈三关接过赏钱,又问道:“见客官气度非凡,决非寻常之辈!你能否告诉我尊姓大名,也好让我记准此宝壶的下落?”
    段祺瑞迟疑了一下,笑道:“师傅好眼力!鄙人姓段名祺瑞字艺泉!”
    陈三关一听是段祺瑞,禁不住目瞪口呆,好一时,他才平静下来,施礼道:“段大人真乃是富贵之人!此种宝壶为百里挑一,实属宝中之宝!据我所知,此种壶多有灵性,得此壶者,能救主人一命!”
    “此话怎讲?”段祺瑞不解地问。
    “枪打宝壶,子弹只过一壁!大人若不信,可当面一试!”
    段祺瑞半信半疑,让人把壶放在一个高处,掏出枪来,对准壶身打了一枪。只听子弹头儿在壶内如钢珠跳舞“叮叮当当”响了一阵,然后发出颤音落在了壶底。众人取壶相看,果真只过一壁!那子弹穿过之处只一个圆眼儿,四周且无一点儿炸纹儿。
    陈三关哈哈大笑。
    段祺瑞万分懊悔地叹了一口气,捧着宝壶呆呆如痴……
    附记:1924年,段祺瑞再度出山,被奉系军阀及冯玉祥推为北京政府执政。1926年屠杀北京爱国群众,造成“三·一八”惨案。同年4月又被驱逐下台。1933年2月被蒋介石迎居上海。1935年被任为“国民政府委员”。1936年11月2日在上海病死。据传段祺瑞临死亡时,万物皆抛,怀中只抱那把“陈州泥兴荷花壶”。他望着“弹穿残壶”,像诠译什么,许久许久,才闭了双目。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便把残壶殉葬。
           ——详见民国25年11月5日《申报》
  
                    孙方友笔记体小小说·女 匪
    民国十几年的时候,豫东一带活跃着一支女匪。队伍里多是穷苦出身的姑娘,而匪首却是位大家闺秀。至于这位小姐是如何沦入匪道的,已无从考究。她们杀富济贫,不骚扰百姓。打舍绑票,也多是有钱人家。
    女匪绑票不同男匪,她们大多是“文绑”,极少动枪动刀。先派一位精明伶俐的女匪徒,化装一番,潜入富豪之家当女仆,混上半年仨月,看熟了道儿,定下日期,等外围接应一到,便轻而易举地抱走了人家的孩子。然后托中人送书一封,好让主家准备钱财。
    这一年秋天,她们又抱了陈州一富商之家的独生子。那富商是城里的首富,已娶了七房姨太太,方生下这一后嗣。七夫人很有学识,见娇儿被绑,悲痛欲绝,几经思索,便给女匪首写了一封信:
    我愿意长跪在您面前哀求,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把孩子安全地还给我,免除我的痛苦。我以一个母亲和你同属女性的身份,请你三思你所做的事对我全家造成的伤害。我要回孩子的愿望比要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强烈,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来换回我的儿子,请你告诉我你的条件。
    女匪首看了这封感人至深的信,很是欣赏,一时来了兴致,便回信一封:
    我不愿跪在任何人的面前,我也不愿别人跪在我的面前。我只请求你看在上帝的面上,把我所需要的东西安全地送给我,免除我的人生之苦。我以一个女性的身份,请你理解你我命运的不同!一哲人说:谁都希望不跟着命运走,到头来,命运却又主宰着那么多人!由于命运之神把我推上了匪道,因而我需要生存和向一切富人报复的愿望比要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强烈!我愿意为你保全你的儿子,请你拿出三千大洋来,于本月×日在我随时通知你的地点换回你的儿子!为保险起见,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夫人接到女匪首的信,颇为惊讶!她万没想到女匪首竟也如此知书识礼,文采照人!她产生了见见那才女的心情,当下准备三千大洋,等到匪首的通知,亲自坐船去了城东的芦苇荡里。
    女匪首并不失约,等观察四下无动静后,便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一只小船上。大红斗篷,迎风招展,于碧绿的青纱帐中,犹如一朵硕大的红牡丹,映衬出眉目的秀丽和端庄。七夫人惊愕片刻,才发现那个曾在她府上当过丫环的女匪正逗着她的孩子玩儿,她那颗悬挂的心才落了下来,忙让人亮出大洋,让女匪首过钱。女匪首笑笑,打出一声呼哨,芦苇荡里旋即荡出一叶小舟,上面有女匪二,各佩枪刀,接过大洋过了数,又箭般地驰进芦苇荡的深处,淹没在一望无际的绿色里。这时候,只见女匪打了一下手势,两船靠拢。那女匪递过孩子,交给夫人。可万没想到,孩子竟不愿找他的生身母亲,又哭又号,紧紧地搂抱住了女匪的肩头。
    夫人惊诧万分,痛心地流下了泪水,对女匪说:“万没想到,你们首先绑走了孩子的灵魂,令我战栗!”
    女匪首大笑,说:“孩子毕竟是孩子,每一个女人向他施舍母爱,他都将会得到温暖!尊敬的夫人,这些是用金钱买不到的!常言说:生身没有养身重!你想过没有,当你抱走你儿子的时候,我的这位妹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夫人抬起头,那女匪正在伤心地抹眼泪,好似有着和她同样的悲哀!
    夫人感动了,对女匪首央求:“让这位妹子还回我府当丫环吧?”
    女匪首望了夫人一眼,说:“由于她已暴露了身份,我认为不太合适!你若想让你的儿子乐乐地回去,夺回那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可以在我们这里住上几日!”
    七夫人秀眉紧蹙,迟疑片刻,毅然上了匪首的小舟……
             孙方友笔记体小小说·神偷  
  
    解放前夕,周口镇有一神偷,号大鹏。他自幼无亲无故,四岁流浪街头,七岁跟师学艺,先用双指从煤火炉中朝外夹煤球,天长日久,练就一副神奇的手,活路做得干净利索,从未失过一次手。那些年,神偷活跃在京广线上,南至广州,北至京都,在“偷界”里颇有些名气。
  民国三十三年,神偷年过古稀,手眼不济,便不再行窃,决定洗手还乡,享几天清福。临回的时候,他特请能工巧匠制作了—块样式奇特的铜牌。铜牌为六角形,中间是“二龙戏珠”的图案,而那“珠”是用精贵的蓝宝石镶嵌的,黑夜里亦能熠熠闪光。他把铜牌先交给他的几个大徒弟,然后让他们拿去让他的徒子徒孙们相认,并规定从今以后认牌不认人,凡属日后见到此牌的弟子,均要孝敬几个。他行窃大半生,徒子徒孙无数,而真正见过这位祖师爷的却寥寥无几,于是那块铜牌便成了他安享晚年的经济基础。他无妻无室,回到周口后在颍河边盖了两间草房,养了条狗,种了些花草,日子倒也活鲜。每逢钱不济时,便取出铜牌挂在胸前,从漯河往南或往北地坐火车走一遭儿,不知不觉,几个口袋里便塞满了钞票。
  这一天,他又外出“要”钱花,没想在漯河上火车时,不小心被挤掉了那块铜牌。这下他可慌了神!因为出来时带钱不多,已到了“囊中羞涩”的地步。加之从漯河到周口还有一百多里路,连回家的盘缠也没有了。万般无奈,他准备再行一回窃。他是老手,一眼就可以盯到别人衣兜儿里的钱财。一般人称这种小偷为“两夹儿”,顾名思义,就是用两个手指夹钱包儿。这种偷儿练功之时不但练快,也练准,尤其对中指和食指的练习,更是严格。他们的中指与食指基本相齐,又细又长,且有力,夹钱包儿如钳般结实,只瞬间工夫,钞票便易了主。当然也有黑话。他们称别人的上衣口袋为“天窗”,称裤兜儿为“地道”。神偷先盯住了一个中年人的“天窗”,见里边鼓囊囊,想来货不少。他随那人上车,决定趁下车时再下手。那中年汉子穿着整齐,头戴礼帽,着一身中山装,样子极显庄重。神偷做活从来不小打小闹,他一眼便看出“被钓者”是大鱼。车到许昌,那中年人下车,他也下车,趁人多的时候,他下了手。不想他上了年纪,又久没行窃,动作显得迟缓,手刚拨开“天窗”纽扣儿,一只大手已抓住了他的手。那中年汉子抬头望他一眼,却没高喊,只是不松手,紧紧地卡住他,一直把他拉到没人处才松了。他很尴尬,从没丢过这种人。那汉子看了他一会儿,和气地问:“老大爷,是不是手头紧了?”他面红耳赤,嘴里咕嘟了一下,没吭气。那人笑了笑,从兜儿里掏出几张中央票,递给他说:“这个社会就要变,往后有了好日月,你老可不能再干这个了!”
  神偷无地自容,面如红潮,说声“谢了”便急急钻进了人群里。那中年人又笑了笑,便出了车站。
  神偷并没有走,一直跟踪了那人老远。他一生还未遇到过这种好人,决心要记准他。他把他当成了“无名恩人”。
  解放初期,周口市为周口县,归许昌专署管辖。由于神偷上了年纪,没有安排工作,吃上了养老金,住进了养老院。春节期间,周口县县委书记到养老院给老人们拜年,众人都出门迎接。神偷一看,见来的县委书记正是当年那位中年汉子,一时不知所措,便急匆匆地躲了起来。
  第二天,年过古稀的神偷便失踪了。
  几个月后,那位县委书记接到一个人送来的木箱,打开一看,惊讶万分——内里是一百多根血淋淋的断指!书记莫名其妙,听那送箱人叙说缘由之后,许久许久,才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作者简介
    孙方友(1950—2013),河南淮阳县新站镇人,中国作协会员。1978年开始,孙方友在《人民文学》《收获》《钟山》《花城》《百花园》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多部。孙方友的代表作有数百篇笔记体小说构成的《陈州笔记》系列、《小镇人物》系列。曾荣获《小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飞天奖”、河南省第三届、第五届文艺成果特等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小小说作品入选全国许多重要选本,多篇被译成多种外文。
          孙方友·把家乡写成一片原始森林
    可以说整个小说史的存在都是由想象力在支撑。从小说营造的过程来看,无论是写实主义,还是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和卡尔维诺的《分成两半的子爵》,书写的都是过去,作家们在把握自己或他人的过去时,这中间就是有一个再造的过程,这个再造的过程就是形象和场景的重构过程,重构出来的艺术场景和艺术形象对于过去的那个真实模版,可以说已经面目全非了。这就是说,无论多么写实的文学,它的营造的过程都摆脱不掉想象力的浸透。当然,想像力也是分层次的,就像你说的,好的思维能闭合一个文学母题,的确是这样。
    我们可以看出,想象力的问题归结到实处其实就是故事与道的关系。有很多人把故事分为几个层次。我很赞同这种观点。但是他们的这种划分看似很明晰,其实又是含混的,我觉得还是用中国古典文艺理论中的“妙悟”来创造一个词汇,叫“故事的含金量”,为最好。
    故事的含金量,其实就是故事本身所具有的艺术价值、所含带的“象外”。说白了,想象力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小说创作中将事与理的表达形成完美的统一!换句话说,如何用想像力将事和理达到“妙和”?靠的就是故事“象外”的力量。你曾经给小说总结出一个个性特点叫“以事载道”,可以说“以事载道”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庄子的寓言故事,甚至更远。故事作为“道”的载体,便成了一种传统的思维模式,它一直于以感性的方式在传承。小说写的好不好,其实就是看您笔下的故事所蕴含的那个“象外”好不好?大不大?
    可以说,我的想象力是架接在生活的积淀上,也就是说,我属于在生活中悟道的一类人,正是你刚才说的,走的是“从生活——到艺术”的传统思维模式。形而下的生活一直是我的周遭环境,形而上的思考在最初的时候是我的直觉绝对,当我有意思去反观升华当初那些无意得来的“直觉绝对”时,我的想象力是有根的,这个根就是生活本身。从哲学的起源和发展史来看,真正推动哲学发展的哲学家都是从形而下着手的,也就是说都是回归生活,都是从生活中悟道的结果。
    随着时代节奏的加快,笔记体小说也越来越趋于精短化。作为一种文体,新笔记体小说必应承载起中篇、短篇、仍至长篇一样的文化思想内涵。这就是说,篇幅的短小对于“新笔记体小说”创作来说,担负了比其它小说文体更大的难度。它需要一种从语言到故事的高度浓缩,才能达到其它小说门类同等的艺术效果。这就摆在作家面前一个难题,这个难题,就是艺术想象能力。
    如何在小说创作中将艺术想象力与创作意象的表达形成完美的统一?是我多年来创作的努力方向。在故事高度浓缩的基础上寻找理想的细节,利用故事的走向推动作品中的人物命运的发展和理性的挖掘,是我创作“陈州笔记”的一个基点。但在“小镇人物”的系列中,我却有意淡化了小说的故事性,用一种淡淡的叙述语言来讲家乡小镇上的熟人熟事,但这样并不代表我避开了文学的想象力将作品滑向庸常的经验制复,相反,作品中每一个重要的细节都倾注着我苦思冥想的心血。
    《蚊刑》在我脑海里酝酿了二十多年,《雷老昆》、《打手》都是在我脑海里酝酿几十年的东西……我个人觉得,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从来都是双向度的,它需要用强劲的想象力和成熟的叙事构置出具有双重审美倾向的故事,从而向读者放射一种强大而又丰富的理性力度。在阅读过程中,读者总怀有一种期待,他们的这种期待不单单是对故事本身的期待,更重要的是想迎接一场思想上的震撼。当然思想的震撼是需要绝的题材和绝的细节为依托的!也就是说,小说的震撼力或者说故事所蕴含“外象”,不仅需要绝的题材为依托,更需要绝的细节去推动!
    我记得有一位评论家说过:“小说不死的唯一理由就是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存在细节,塑造别人没有塑造的精神景象……”只有让读者在阅读中永远揣抹不到作者的笔锋走向,读者才会喜欢,只有“理”和“趣”浑然一体,读者才会看得入迷。很多人却将我所说的“翻三番”理论狭义地理解为情节之“翻”,其实我在小说创作中“翻三番”不光是为了让单纯的情节“翻”,情节翻腾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思想翻腾和飞翔。就你所言的“以事载道”的小说个性来说,事也好,细节也好,在小说这种艺术形式中出现之初,便有一个重要身份——那就是载道的对象。作为附道的载体,它必须蓄含有足够多的象外,才能达到理和事的浑然,才能让作者的创作意象得到更大化的体现。
    凡是有创作经验的人都会知道,将单纯的故事和情节置于死地而后生很难,如果后生两次、三次自然更难,如果再将思想镶入其间去“翻三番”,甚至“翻四番”、“翻五番”自然就是自己给自己过不去。也可能我在创作过程中比较喜欢自己给自己设卡子、设“死结”,所以我的小说的营造过程一般都很长,尤其是我比较看重的选材,营造过程多则几十年,少则一两年,因为用细节推动思想爆发是我创作过程尤其注重的地方,没有带着思想和趣味双重审美的绝妙细节,就无法实验你刚才所说的“文小而指大”的效果,可能正是注重,“翻三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我小说创作的一个小特点。
    一个民族一个地域的文明不能只是一个随意可解的符号,更重要的是展示出符号所依托的内容和价值,这样才能使缄默不语的文明或城垣恢复它的体温,才能使人们真正意识到符号背后的独特意义,展示出支撑这个区域存在的人文精神与文化传统,展示出岁月演变进程中渐次形成的区域个性和魅力。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和一个地区的成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自身传统和文化的追寻与承袭。但是面对传统文化失利的当下,泊来文化几乎独撑了当下的文化框架,造成了传统的文化断层,而这种断层有可能是终结的危机信号。
    我的故乡淮阳为古陈州,那是一片充满神奇的土地。那里不仅有人祖伏羲的陵墓、伏羲画八卦的八卦台、神农尝五谷的五谷台、龙山文化的遗址平粮台、孔圣人厄于陈蔡的弦歌台,还有曹子建的衣冠冢、包龙图下陈州怒铡四国舅的金龙桥,以及水波荡漾的万亩城湖。除此之外,她还是中国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的建都之地!这些地区特有的文化瑰宝,无论是从历史学还是从文化学意义上,都是值得我们长久凝视的。但是随着西方文化的攻入,传统文化早就淡出了青年一代的耳目。他们除了知道有一座象征人类始源的伏羲坟墓之外,并不知道我们的这块土地上曾有过的其它辉煌,甚至连承载文化记忆的民间传说也早在他们这一代中间消失了。
    我从小就浸淫在这种古文化的环境中,不自觉地吸取着传统文化积淀中的精华,并常常为那些数不尽的民间传说而惊叹不已。步入文学创作之后,便开始有意探索这些美丽传说中的神秘色彩,并极力将众多的民间传说和民俗文化融于作品之中,一是以报家乡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二是承担起一个文人应该承担的宣传传统文化一点儿责任。这些年,以发掘历代掌故、民俗、轶闻逸事、志怪传奇为能事:立创意于继承这中,化古朽为神奇,更是我努力之处。
    我会努力把陈州这块神秘的区域保存在我的小说中,关于小镇人物,我还会坚持写下去。
                          用传奇书写传奇
                                                 杨晓敏
    小小说发展30年来,人才辈出,精品迭现,使一种新文体得以繁荣,也为作者自己赢得了尊严。孙方友算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他创作了8卷本《陈州笔记》和6卷本《小镇人物》共计600多篇笔记体小小说,成为中国小小说发展史上一道充满传奇色彩的风景。
    老作家南丁曾记下第一次见孙方友时的印象:“一张黑不溜秋还挺英武的脸膛,一对贼亮贼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放射着狡黠的诚实、谦虚与自信掺和在一起的光芒,整个地散发着颍河岸边的泥土气和水草味……”这段话颇能勾勒出方友的风采。
    每一方钟灵毓秀的水土,均会孕育出不同凡响的人物。古时的陈州府,即今天的周口市淮阳县区域,历来人杰地灵,这里除了古迹太昊陵、平粮台和曹植墓等,更因为是戏剧《下陈州》《陈州放粮》的发生地而蜚声海内外。孙方友是极典型的农家子弟,文凭不过初中,凭此起点,写小说自然非易事,但他在四处流浪中,掂一支笔闻鸡起舞,通过在社会底层多年的人生历练,28岁时因发表小说而跳出农门,然后是乡文化站站长,县文联秘书,省级期刊编辑,一直到今天的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如此跳跃式的传奇人生,个中甘苦唯孙方友自知。
    从1978年开始至今,孙方友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小小说和电视剧等方面,共创作计600多万字,卷帙浩繁,规模宏大。论及他的最高创作成就,其笔记体小小说是一座艺术高峰,他被誉为“笔记体小小说之王”:8卷本《陈州笔记》和6卷本《小镇人物》,可谓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让当年一代清官包拯赈灾放粮之地,在800年后以一种文化形态重放异彩。
    《陈州笔记》偏于叙事,写作背景从清朝末年到民国初年;《小镇人物》重在写人,时间跨度从新中国诞生至今。著名评论家孙荪先生曾经评价道:前者可称乡村社会的“百科全书”,后者则是底层人生的“百姓列传”。根植于多年来对小小说的坚守与参悟,方友精心打造的“陈州笔记”和“小镇人物”两个浩大的系列,不仅亮出了他最为独特的艺术名片——“笔记体小小说”,还用这一删繁就简的文体形式和见微知著的技法,构筑了发生在陈州大地上三个朝代的百年历史。毫无疑问,孙氏笔记体小小说,已成为陈州古地乃至中原的一个文化符号。
    所谓笔记体小小说,以传奇为主色调,传奇的人,传奇的事,传奇的风物,孙方友的传奇自成一家,亦庄亦谐,厚重深邃。在孙方友笔下,颍河水流过的陈州府(这里的陈州已成了文化意义上的区域),弥漫着神秘氛围和传奇色彩。其三教九流、风物人情、历史掌故,纷至沓来,次第涌入笔端。他一直在有意识地打造陈州地域性的文学色彩,把一个又一个活灵活现的艺术典型请进文学的艺术殿堂。地域性文学艺术的开掘,犹如打一口深井,令后来者无法逾越,只好绕井而过。
    《蚊刑》是一篇小小说精品,也是最能体现孙方友写作特点的作品,给读者带来了奇妙的阅读快感,显示了作者的文字功底和文学素养。1400字不到的篇幅,用了近800字的闲笔来交代陈州的“花脚蚊子”之烈之害,导致火艾供不应求。一方父母官贾知县为搜刮民脂民膏不择手段,将火艾生意垄断,发明了神奇的灭绝人性的蚊刑。被刑者惨痛无比,难逃一劫。这些交代读起来令人如临其境,毫无阻塞干巴之感,收到了阅读奇效。蚊子猖獗——火艾供不应求——贾知县实行垄断,发明蚊刑——被蚊刑者大多一命呜呼——贾知县被土匪蚊刑——安然无恙,这样的故事情节编排,跌宕起伏,枝繁叶茂,既有古典笔记小说的神韵,又有现代小说的艺术成分,令读者感慨万千,思绪绵绵。可以看得出来,《蚊刑》是一篇经过反复打磨技法娴熟的心血之作,一些细微处的艺术处理颇具匠心,耐人寻味,譬如故事背景的时间是“不知从何代开始”,譬如“贾知县”的“贾”,譬如给贾知县施刑的是土匪而非民众,譬如看似无意提及的包公等俏皮话,使这篇作品常读常新,即使搁置当下,也依然有很强的时代感和认知感。
    孙方友除了深得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外,还善于吸纳现代小说的诸多因素,比如注重气氛的渲染,注重人物心理的刻画,注重细节的描写。《蚊刑》也有这特点,里面对蚊刑场景的描写可圈可点,动静结合,虚实相间,形象生动,栩栩如生,有增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的神韵,作为小小说,写到这等境地,近于天成。四两之所以拨动千斤,靠的不是孔武有力,而是巧劲。试看《蚊刑》的结尾——
这就怪他们自己了!蚊刑中有明文规定:天明不死者放生。可他们耐不住,来一批蚊子刚喝饱,他们便摇头晃身,把它们赶跑了,于是又来了一批!一夜之间,赶跑一批又来一批,赶跑一批又来一批……如此循环,那血哪有不被喝干之理呢?
    寥寥数语,似裂帛之音,揭示了人性深处的劣根性。虽然略显牵强,却在审丑中得出了一个类似荒诞不经的生活悖论。
    《雅盗》或许是作者写得最有文化味儿的一篇。主人公赵仲曾中过秀才,后不得已沦为盗贼。因粗通琴棋书画,便自诩“盗亦有道”。“赵仲说,这叫落盗不落价,也叫雅癖。古人云: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劈门贪婪无比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谈笑自若,如名士之盗者。——赵某就是要当个例外!”他在行窃之余欣赏一幅名画时,被画中的“落魄”景况所感动,竟感慨于自己的身世。在险境中以聪明才智脱身后竟金盆洗手,以自我救赎的方式开始一种新的人生。生活自食其力之余,常在夜晚读《灞桥风雪图》而“泪流满面”。一个通俗的故事由于被赋予了文化背景,便显出清濯之意。《泥兴荷花壶》同样精彩,写挑壶是行家里手,赏壶是专业术语,击壶却是生活境界支配行动,一气呵成,语言、神态、动作,各臻其妙。
    孙方友的小小说善于出奇制胜,而“奇”的背后,则是人生正道、天理良心。他的传奇小说,扎根于传统文化土壤,而又不囿于传统文化的束缚,能够以现代意识对传统文化进行理性的反思。《女票》《女匪》等一系列作品,都能以时代精神为参照,以纵向的思考途径,以历史发展的目光,发掘出合乎时代进步的人格价值。在创作技法上,孙方友的传奇,吸收了古典笔记小说的神韵,叙述从容,描写简洁。情节一波三折,尺幅之内高潮迭起,给人以较高的阅读快感。孙方友的传奇小说讲究情节的延伸和突转,着力于一个“奇”字,常常给人以兴奋和惊喜,这就使得他的大部分小说兼具了雅和俗的特质。
    孙方友曾说过写好小小说要有“翻三番”的能耐。这种能连续把读者带入阅读奇效的手法,在他的小小说里比比皆是。比如《神偷》里改邪归正的贼王最后交出来的“一筐手指头”,《女匪》里主人公的“土匪立场”“女性立场”“人性立场”的一层层开掘推进,都成为孙氏写作制胜的法宝。
    当今文坛,写笔记体小小说的作家不多,写得好的更少。冯骥才的市井奇人系列名扬海内外,构成作者文学成就中的皇冠明珠;汪曾祺的笔记体小说,多取材于聊斋故事和乡野风情,语言清丽,淡到极致,读之如饮山泉,无愧乎大手笔;魏继新的笔记体小说,则关注现代人的生活,题材怪诞,内涵丰富;景田、鹤菁的笔记体小说,偏重于历史人物再造,笔触细腻,行文洒脱,每有新意;孙方友的笔记体小说,八方志异,涉猎范围广,其构思巧妙,一波三折,最讲究结尾艺术。怪不得南丁赞道“显然得益于中国古典笔记小说,有容量,耐咀嚼,极精粹”。
    文学是一道陶冶人之性情的精密工艺。前人说过:“唯有读书,才可以改变人的貌相。”随着时间的推移,孙方友的眼睛除了“狡黠与诚实、谦虚与自信”“贼亮贼亮”之外,同时也流露出睿智与责任来。这无疑是长期读书的结果。尽管它时有一丝飘忽一瞬凝神,那不过是按捺不住的躁动与向往,是对未知世界的挑战与思考罢了。
    因为塑造了各个不同时代、各种不同性格命运的数百个传奇人物,孙方友成为当代小小说领域的重要代表性作家之一,他本身也书写出一种人生传奇。2003年,孙方友凭借《神偷》《雅盗》《蚊刑》《霸王别姬》等10篇佳作摘取了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2011年在第四届“中国郑州·小小说节”上,他荣获了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某杂志曾刊登了孙方友的一个写作目标:尽力把家乡写成一片原始森林。我对这个目标充满期待和嘉许,尽管孙方友已年过六旬,双鬓染霜,但对于文学创作,对于小小说,他依然是情有独钟。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孙方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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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6 13:50:13 | 只看该作者
  王海椿笔记体小小说·雪画
    兖州城外农庄有个书生叫柳应寒。
    柳应寒家贫,仕途又颇不得意。自恃画得一手好画,却无人赏识。常自怨自叹,恨无知音。
    一日,他歇息田垄,迎面走来个书生,长得白白净净,眉含英气。书生见他满面忧郁,便坐下和他攀谈。柳应寒向书生诉说功名不就的苦恼,书生好言相劝,句句都说在他心坎上。知己难求,他遂邀书生到寒舍小坐。
    柳应寒弄了两个小菜。欲去买酒,书生说不用了,从腰间摸出一个葫芦,斟起酒来,顿时香气扑鼻,令人生津。应寒从没喝过如此佳酿,遂开怀畅饮。席间得知书生姓白名如雪,生于富豪之家,因不忍家父严管,负气离家。
    应寒说:“为兄若不嫌我家贫寒,就此住下如何?”
    白如雪说:“好。”
    两人畅饮之时,门外飘起雪花。
    白如雪赞:“好雪!”便磨墨展纸,画了几幅松、竹、梅图。运笔之时,应寒已知书生功底非同小可,泼墨大胆,非常人所为。可如雪搁笔之后,应寒看来看去总觉得几幅画少了一种气韵。在他愣神之时,白如雪已跨出门外,从雪地抓了个雪团回来,放到白瓷碗中,用口一呵,顷刻,雪团融化成水。白如雪净了笔,蘸上雪水,在画上圈圈点点、任意挥洒,几幅画上立时雪花片片,静中有动。雪梅、雪松、雪竹,顿时有了神韵。“真是神来之笔,神来之笔!为兄莫非神人也?”柳应寒赞叹。白如雪说:“这有何难?你也能画。只不过你平时不知个中诀窍罢了。”便叫应寒试试,应寒将信将疑,摸过纸笔,效仿起来,果真不假,清水落到纸上便成了飞雪。
    翌日,白如雪嘱柳应寒将画皆以他的名义拿去卖。柳应寒说:“这样不妥吧?”如雪道:“我只求活得逍遥自在,名利于我无用,而你需摆脱眼下处境。”应寒也就不再推辞。他来到集市,将画张挂出来,顷时就围拢了许多人,赞不绝口,争相购买。
    应寒得了好些银两,很是欣喜。便又买了好酒好菜,回家和如雪畅饮起来。之后,他乘着酒兴又作了好多雪景图,如雪也在一旁连连赞好。
    他将画拿到集市,又被人抢购一空。
    此后,两人常在一起交流画艺。柳应寒大有长进,很快就和白如雪齐肩了。
    柳应寒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他的雪景画一时被商贾名流争相收藏。
    钦差大臣李相亭巡视兖州,闻应寒画名,特意召见。柳应寒当场表演画艺,所画《雪荷》,甚得李相亭赏识。古人画荷,要么是夏日艳荷,要么是秋日残荷,他却画冬日之荷。冬荷也是残荷,可他笔下之荷,泼墨淋漓酣畅,深浅层次皆以用墨浓淡分之。荷叶虽萎,衬以雪景,并无丝毫萧条败落之气。莲梗裹雪,更显荷之冰清玉洁。整个画面只有黑白二色,一方朱印又使画面免去冷清压抑之感,生动异常。得知他仍无功名,李相亭便封他一个小官,在县衙混口饭吃。
    得知此讯,白如雪也甚是为他高兴。
    后来,兖州县令擢升,得李相亭引荐,柳应寒被封为一县之主。
    当上县令后,柳应寒就很少回去和白如雪叙谈了,只是时常托人捎些银子回去。
    一天,一个衙役跑到大堂,对柳应寒说:“大人,有一人在街头卖画,全是仿你的画风,有损大人声誉,请查访。”
    柳应寒从官轿下来,发现卖画者竟是白如雪。他说:“哎呀,原来是白兄,缺钱花向我说一声不就行了,何苦出来卖画呢?”
    白如雪道:“我卖画又不是为钱,只是找个乐儿。”。
    柳应寒叫他快收了画摊,跟他到县衙叙叙,白如雪怎么也不应。柳应寒很是不悦,只好打道回府。
    一连几日,白如雪都来县城卖画。
    这天,来了几个衙役,二话不说将白如雪的画摊踢翻了,说他冒仿县太爷手笔,骗取钱财。不容白如雪分辩,就将白如雪绑了押回县衙,打进监狱。
    不几日,兖州降了一场大雪。柳应寒在府上独自畅饮,乘着酒兴,作了一幅《瑞雪丰年图》:座座村落,尽披银装,柴门红灯,玉树雪墙,一片祥和之气,隐喻皇恩浩荡,恩泽山河。柳应寒摇头晃脑自我欣赏一番,甚是满意,当下差人冒雪送往京城,希望得到皇上赏识。
    皇上听说兖州县令画界名流柳应寒雪天送来雪画,很是高兴。可待他展开画轴,不禁气得胡须直抖。原来,此画哪有什么雪景?却见幢幢茅舍,腐草蓬生,秃树枯枝,显得万般荒凉。分明是讥讽当今皇上昏庸无能。
    是日,柳应寒正在备案,忽觉脖子一阵冰凉,他觉得好生蹊跷。一抬头,满堂飘着雪花。再细看,雪花却是从他所作的几幅雪画上飘落,顷刻之间,几幅画上的雪已然落尽,萧索之气令他不寒而栗!蓦然,他想起自己献给皇上的那幅瑞雪图,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王海椿笔记体小小说·狐仙
    泅州城内有一条巷子,很偏僻。巷子深处,有个不大的小院。人了院门,有几间简陋的草堂,这就是杜凤鄂的“百狐斋”了。
    古往画人,写飞禽走兽的不少。虎啸山谷,马跃平川,鹤唳荷塘,雉伏草丛,等等。但专画狐的人不多。
    杜凤鄂就专事狐画。
    他想象奇特,用墨大胆,笔下有灰狐、白狐、赤狐、黑狐、蓝狐、紫狐……或静、或嬉、或怒、或媚,或狡黠、或机灵、或娇憨,千姿百态,形神兼具。
    他的画中,或为主体,或为衬景,都少不了狐。
    如前人画芭蕉,多以小鸟点缀,他的《芭蕉小景》却画两只狐玩耍于蕉下,就不一般了。再如他的《四美图》亦每幅皆以狐缀之,《昭君图》的狐端庄,《貂蝉图》的狐妩媚,《贵妃图》的狐雍容,《西施图》的狐娇柔。人狐和谐统一,相得益彰,有一股空灵的气韵。
    为了画狐,杜凤鄂常伏在山野林中草垛屋后窥觑狐的行踪。狐类狡黠多疑、灵敏迅疾,常于夜间出没,故而他想观狐实非易事。
    有回他去山中,守了半天也没见一只狐,只好悻悻而返。
    途中,他碰到一个猎人。猎人肩上挎一只狐。狐是猎人下夹捕的,所以只伤未死。他就将狐买了下来。这是一只幼狐,红色的毛油光发亮,两只小眼怯生生地望着他。他爱怜地摸了摸狐的脑袋。
    回来,杜凤鄂用盐水细心地为幼狐擦洗伤口。经他悉心喂养,不几天幼狐伤口就愈合了,小家伙在笼子里蹿上蹦下。
    杜凤鄂常逗狐玩耍,画了不少草图。
    有次他作好一幅画后,又出来逗那狐玩。
    他问:“你是公狐母狐?”狐说:“我是母狐。”他问:“传闻狐能化人,此话当真?”狐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他又说:“那你能不能变个美女?”狐说:“能又怎样?”他说:“嫁给我。”狐道:“你将我放出笼来。”
    其实,他问这些的时候,红狐并没开口。但他想象狐就是这么和他说的。他真的将笼门打开,红狐没有变成美女,却“哧溜”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晚上,他睡下后,被门外一阵声吵醒了。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大群狐。其中一只跑到他跟前,用爪子抓他的裤管,用舌头舔他的脚踝。他认出来了,正是他放走的那只红狐。
    一大群狐跑到院中打闹嬉戏,追逐翻滚,至半夜才散。
    第三天又是如此。
    杜凤鄂明白了:狐是有灵性的生灵,那只被他放走的红狐为了报恩,领来一群狐让他画哩。
    从此,他的狐画更出神入化了。
    尽管杜凤鄂的狐画画得好,他却仍然受穷。因为狐画无人愿买——狐在民间是不吉的象征,谁愿买不吉的东西挂在家里呢?
    杜凤鄂不管这些。
    这一天,他于街头卖画。走来一个女子,被那么多栩栩如生的狐画吸引了,出高价买了两幅。因为第一次有人买他的画,且是个女子,他不禁朝女子多看几眼。只见她明眸流波,风姿婉媚,只是不展笑颜,似花愁柳怨。女子被杜凤鄂瞧得有些害羞,卷画匆匆离去。
    第二日,女子又来画摊买走了他的两幅画。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时间久了,杜凤鄂觉得有点蹊跷,女子再次来时,他就问:“小姐是何人家闺秀,缘何买那么多画?”女子笑而不答。他说你不告诉我,这画,我不卖了。女子说:“你这人真是好笑,你卖画,我出钱,岂有不卖之理?”杜凤鄂的犟脾气上来了,他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卖。
    女子气呼呼地走了。杜凤鄂有些后悔。
    没想到第二天那个女子却找上门来。
    杜凤鄂惊讶问:“我没告诉你住址,你怎么找到我家呢?”女子一笑:“说出来只怕会吓着你。”杜凤鄂说有什么好怕的。女子说:“实不相瞒,我是一个狐仙,很喜欢你的画,所以常买一两幅回去赏玩。没想到你这人很怪,在街头刨根问底,叫我怎么回答呢?”又说:“你超凡脱俗,对狐的一片痴情,世间能有几人知?只有我们狐能了解啊!”两人叙谈了好些时候。临走,女子又送给杜凤鄂好些银两,杜凤鄂推辞不接。女子说:“我懂些法术,这些钱来得容易,你收下无妨。”
    杜凤鄂也就接了。此后,狐仙常来“百狐斋”小坐。还帮杜凤鄂理案磨墨,两人相处得很是融洽。
    一日,杜凤鄂在街头卖画,听市人议论,今日县衙要宣斩一个青楼女子。原来,县令的儿子到“千香阁”撒野,被一个青楼女子杀了。这个恶少平时横行泅州,作恶多端,多少人敢怒不敢言。没想到一个青楼女子为民除了害。人们都钦佩这个女子的刚烈,同时也恨苍天的不公。
    刑场上人头攒动。杜凤鄂也在人流中观望。当囚车驶向刑场的时候,杜凤鄂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这女子不是狐仙吗?他心急如焚。但想到她是狐仙,也许会施妖术逃生,杜凤鄂的心里又略略有些宽慰。
    行刑令下,刽子手飞刀而下,鲜血四溅。狐仙头身两离,栽倒在地。
    人流散后,杜凤鄂奔向尸体。摸着冰凉的肢体,也不知狐仙的真身有没有逃走,不禁黯然神伤。
    一个在一旁哭泣的女子抬起头问杜凤鄂:“你就是杜才子吧?”杜凤鄂说:“正是。”女子说:“我听绯胭姐提起过你,”杜凤鄂问:“她叫绯胭?你是她什么人?她是否真的是狐仙?”女子悲咽道:“她哪是什么狐仙?她和我一样,都是穷人家女子,被县令恶子相逼才落入风尘的。绯胭姐很喜欢你的画,羡慕你的才气,得知你日子清苦,就想帮帮你,又不便说出真相,才和你开玩笑说她是狐仙的……”
    杜凤鄂抱住绯胭的尸体好久才哭出声来。
                      王海椿笔记体小小说·张九驴
    一日,有个跛老头牵着一群驴来到黄庄,在庄后河坡上搭一草棚住下。起初,人们以为他是贩驴的暂在此处歇脚,可住了多日,也不见走,整天把驴赶到河坡放。他自己坐到河坡上吹箫,时而呜咽,时而悠扬。
人们不知老头姓甚名谁,因他牵着九头驴,便都叫他张九驴。
    张九驴从不生火做饭,每到吃饭时,他就拿个破碗,到庄上乞讨。年年月月,总在黄庄乞讨,又不去他村,黄庄人就厌了。但黄庄人心善,多少还是赏点给他。
    这年春,流行一种瘟疫,庄上的牛、马等大牲畜都染疾而死。可张九驴的九头驴依然健健壮壮安然无恙。耕种时便有人去借驴用,没想到被张九驴一口回绝。
    人都说知恩图报,可这张九驴却没心没肺,黄庄人养着他,他连一头驴都不借,可把黄庄人气坏了,发誓再不给他一口饭吃。
    庄上有个年轻后生叫黄安,自小死了爹娘,觉得这老头一个人孤孤单单,怪可怜的,就想接张九驴回来住,只当侍奉爹娘。可张九驴不肯,黄安就一日三餐送饭给他吃。张九驴就把黄安视为至交,常和他谈论些人间世事。
    黄庄人都骂黄安是拿娃喂狼。
    这一年闹蝗灾,庄稼欠收,缴上苛绢杂税就所剩无几了,黄庄很多人都饿得得了浮肿病。有人就打起了张九驴的主意,夜里去偷了他的驴杀肉吃。可奇怪的是,偷驴人发现第二日张九驴牧驴时仍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一数他的驴,仍是九头。一传十、十传百,黄庄人晚上就都去偷张九驴的驴杀肉吃,但白天数来数去从未见到他的驴少过,偷驴人也就心安理得。
    这事只有黄安蒙在鼓里,他跑跛腿脚到田间挖野菜,没有野菜就扒榆树皮用水煮了吃。不管吃什么,他都不忘给张九驴端一碗去。
    这一天,张九驴叫去黄安,原来他的驴死了一头,他对黄安说:“这灾荒之年,本应将驴杀了给你吃的,可我爱驴如命,实在舍不得伤驴呀。现在我这头驴病死了,送病死的驴给朋友吃是不尊重的,我腿脚不便,想请你帮我把驴埋了。”
    黄安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张九驴。从家里取来锹,拖起死驴就走。选好了地方,黄安就开始挖坑,他挖了一尺多深的时候,只听当的一声,锹头碰到了一件硬物,挖出来一看,原来是块拳头大的金子。
    黄安想,若不是张九驴叫我来埋驴,就不会挖到这块金子。这金子应和张九驴平分。
    他埋了驴,便将金子揣在怀里去找张九驴。可他来到河坡,却不见了草棚,张九驴和他的驴群也没有了。一直守到天黑,也不见张九驴的影子。
    一连几日,黄安也未找到张九驴。
    黄金将金子卖了,买了好多粮食,帮一村人度过了灾荒。
    有个逃荒的女子来到黄庄,模样长得甚是端正,自称是河南人,名叫阿红。有人做媒,便嫁给了黄安。一年有余,阿红生了个儿子,取名黄乐,一家三口过着太平安康的日子。
    黄安一天天老了,可阿红却不见丝毫老相,直至儿子娶了媳妇,仍是那么年轻,看上去和儿媳的年纪不相上下。黄庄人都啧啧称奇。
    黄乐结婚的第二天,阿红对黄安说:“我们在一起恩爱多年,现在你的儿子也娶了媳妇,我放心了,你也该知足了,我要走了。”
    黄安茫然不解:“日子过得好端端的,这是为何?”
    阿红说:“因为我们的缘尽了。实话告诉你,我是张九驴的女儿,父亲还等我回去呢。”
    黄安哪里肯依,想扯住阿红的衣袖问个明白,可他什么也没抓着,眼前飘过一阵轻烟,阿红就不见了。
                       王海椿笔记体小小说·双灯
    定陶县有对叫冯响、冯喜的兄弟,爹娘死得早,无依无靠,才十几岁,就靠跟爹爹学的铁匠手艺,打铁为生。
    兄弟俩虽然体小力弱,但做起活儿来丝毫不马虎,打出的铁器结实耐用,四周的乡邻都喜欢来买他们的农具。兄弟俩老实厚道,常把农具以很便宜的价格卖给乡邻,因此日子并不殷实,也就是勉强糊口而已。
    兄弟俩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引火生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得很远。打铁是重体力活儿,一天下来,兄弟俩累得精疲力竭,常是吃了简单的晚餐就睡觉了。
    这天兄弟俩正在打铁,来了两个少年,一男一女,男儿眉目秀朗,女子漂亮乖巧,皮肤都很白皙,看上去像是兄妹俩。两人说是来打一把鱼叉,用手比画着鱼叉的形状,似乎他们要的鱼叉很小,只有小手掌那么大。
    兄弟俩就按他们比画的样子打了一把小鱼叉。
    两日后,一男一女两少年来取了鱼叉,左看右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都夸鱼叉打得好。付了钱,谢过铁匠兄弟,就走了。
    这天晚上,兄弟俩正准备休息,听到门外似乎有脚步声,窗口还有灯光透进,果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白天来打鱼叉的两个少年,一人提着一盏灯笼。男的说,他们是兄妹俩,住在芦苇荡那边的一个村,全村就一户人家,没有邻居,晚上孤寂,来此串门,问兄弟俩可欢迎。
    冯响冯喜都是憨厚人,忙不迭请他们屋里坐。四个少年就聊起天儿来。原来这兄妹俩,哥哥叫阿盏,妹妹叫阿荧,也都父母早亡,兄妹俩相依为命。两对苦孩子真是惺惺相惜,聊到动情处不禁伤心垂泪。
    聊至夜半,几个人都感到肚子饿了,阿盏说,我去弄点吃的来。
    阿盏出去须臾,就回来了,提着个篮子,有酒有菜。放到桌上,冯响冯喜一看,都是些没见过的菜,也叫不出名字,但都很好吃。
    不觉已至深夜,兄妹俩提着灯笼出门,冯响冯喜看着两点橘红的灯光消失在夜色里,渐至芦苇荡那边不见了。
    第二天起来打铁,冯响兄弟俩奇怪的是,尽管昨天到深夜才睡,早晨起来却神清气爽,一点也不觉得累。拉着风箱跟没用力似的,风却呼呼地响,炉火很旺。抡起锤子也轻松了许多,感觉不出往日的沉重。
    这以后的晚上,阿盏阿荧兄妹俩就常来串门,带酒菜来和他们喝酒。有一次,冯喜让阿盏和阿荧猜灯谜,说是“和尚头,尼姑脚”,打一物。阿盏和阿荧猜了半天没猜出来,冯喜写在纸上:“河上头,泥固脚”,不是“桥”吗?就笑他们笨。可是他们兄弟和他们兄妹下棋,常常输。有一次冯喜终于发现了秘密,原来是阿荧偷了棋子。冯喜就捉住阿荧的手,嚷着要打她,说她耍赖。
    屋子里响着四个少年的笑声。有阿盏阿荧兄妹俩陪着,冯响和冯喜整天都喜笑颜开的,打起铁来也格外有精神。这样不觉过了一年多,四个人情同手足,彼此难分。
    一天,阿盏阿荧又来玩,喝了一会儿酒。阿盏突然对冯响冯喜说,我们要走了。亲戚要接我们到南方去住。说完,眼圈都红了。兄弟俩送他们,他们依然不让远送。阿盏转身说:“我和阿荧会来看你们的。”兄弟俩只好目送他们远去,只见两盏灯火消失在芦苇深处。
    第二天晚上,冯响兄弟俩怎么也睡不着。突然见窗外有灯光闪亮,以为又是阿盏他们来了,开门一看,却是两只萤火虫绕着他们的房子飞舞。
    第三日晚上那两只萤火虫又飞来了。兄弟俩都觉得奇怪。这天,便关了打铁铺,决定到村子远处的芦苇荡那边找到阿盏阿荧家去看看,可不见一户人家。更远处有个村子,他们都说没有听说过阿盏阿荧。问起那片芦苇,都说那是一片野苇荡,没见住过人家。以前晚上常见有好多萤火虫在飞,但突然有一天,一点萤火也不见了。
    冯响和冯喜一算,正是阿盏阿荧和他们告别的第二天晚上。
    兄弟俩只好失望而回。
    奇异的是这两只萤火虫每天晚上都来,冬天也是如此。
                  王海椿笔记体小小说·菊痴
    青州城外农庄住着一贫困书生王郎,多次应考,都未及第。
    王生画得一手好画,尤爱菊花。可因无名气,他的画总是无人问津。每日出摊仅能卖出几张,勉强维持母子生计。王生爱菊、养菊、赏菊、画菊。茅舍四周全是菊花;屋内、檐下还有盆菊。他每日对菊作画,对菊吟诗,如痴如迷,荣辱皆忘。
    这几日,母亲突然患病,卧床不起。王生每日到处问药求医,还要作画挣钱,不几日,竟苍老了许多。眼看老母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他心急如焚。有一天,他去给菊花浇水,不禁自言自语起来:“菊呀,你们得天地阳光之气,生长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我还真不如你们呀。”“书生,真难为你对我一片痴情,好心总会有好报的。”一女子的声音飘向他的耳轮。王生抬头见一面容姣好的女子正站在自己面前,却不认识。正觉奇怪,那女子对他说:“我叫小菊,请把你每日作画的砚台拿来。”王生也顾不上多想,就去拿了砚台。那女子叫他把砚台置于一株盆菊下,王生依言而行,只见菊花蕊沁出一股股清露,不一会就满一砚。女子说:“你用这水磨墨作画去卖。”王生正要再问什么,那女子却倏地不见了,眼前飘过一阵清香。
    回到书房,王生就用这清露磨墨调色,顿觉香气扑鼻,神清气爽。他接连作了几十幅秋菊图。第二日上街去卖,说也奇了,往日被冷落的画摊顷刻间热闹起来。不一会,几十张画就被抢购一空。
    他用这钱为老母抓药治病,不多日老母就面颊红润,渐渐痊愈。
    从这以后,王生每日都用菊花清露作画,但他并不多画,每日卖出十余幅,也就知足。
    一日,画友赵生执意请王生喝酒,盛情难却,王生就去了。人一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话也就多了起来,王生便将画菊的秘密说了出来。
    赵生就要王生领他去看看那株神菊,王生不应。此后赵生又三番五次来求,都被拒绝。赵生便怀恨在心。恰巧县令也是个爱好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之人,赵生便到县衙将王生的秘密说了,领了一笔赏钱。县令召见王生,提出要买其滴露菊,王生不答应。县令便找个借口将王生抓了起来,关进监狱。然后派人上门搜菊,可王生家满庭皆菊,他们不知哪一株会滴露。县令要王生说出哪一株,王生不招,被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
    恰在此时,一阔少犯了死罪,被打入死牢,此人用钱买通了县令。县令准备偷梁换柱,用王生作替死鬼。
    王生和几个死囚被带上囚车,押往刑场。临刑前,刽子手对王生悄语:“如你悔悟还来得及。”王生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三声炮响过后,刀光一闪,王生人头落地,却化成一缕青烟,尸首不见了。滴血之处冒出一朵菊花,灿烂地开着。
    王生醒来,却见自己躺在床上,母亲正给他擦敷伤口。他挣扎着爬起,来到室外,却见那株滴露菊的花朵落在地上,只有一枝杆儿直直地挺在那儿,顶端分明有刀削之痕。
作者简介
    王海椿,江苏淮安人,著名作家,编辑,记者。主要作品有《仙人图》《狐仙》《人玩家》《野园居笔记》系列等。曾获《人民日报》《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等报刊文学奖。结集有《一人酒吧》等三部。《一人酒吧》被改编为大学教学电影,小小说集《唐小虎的理想》荣获2009年“冰心儿童图书奖”。
          王海椿谈:我与笔记体小说
    1995年夏天,我偶然得到一本旧的《人民文学》,头题刊登的是汪曾祺冠名为“聊斋新义”的一组小说,是把聊斋故事用现代笔法重写的:“在村口不大、生意清淡的糟坊,前面是甄子、小桶等物,后面是一个荒凉的开了一地野花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座小楼,魏二小独自住在小楼上想小时候的事,或背背记住的千家诗,或眺望南山,或听村里狗叫……”(《双灯》)。当然,汪曾祺在改写中注入了浓厚的现代意识,这是我当时没能全部认识的。我只是一看就被迷住了,那简洁明快、俗中藏雅的语言,像清泉过石,露显于晨,特别清新。虽然是聊斋上的故事,可读起来一点也不陈旧,没想到小说还有这种写法,真是独到的创造。
    可我不是名人,不敢像汪老那样从聊斋中去找故事,害怕人说抄袭,只好自己来编故事了。
当时我脑子里就冒出了两个故事的影子,这就是《菊痴》和《琵琶魂》。《菊痴》很快被《小小说选刊》选载了,还因此得到杨晓敏主编的热情鼓励。后来才知道这种写法还有个颇雅的名称——笔记体小说。此文体古已有之,代表性的是《搜神记》《世说新语》《太平广记》等,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则达到了相当高度。汪老改写的聊斋故事,使我认识到,写新的笔记小说除了一个好的故事,还要使作品有小说意味,而后一点更为重要。古代的笔记小说,一是大多流于“记”,有深刻内涵和鲜明人物形象的不多;二是故事编得比较“圆”,也就是讲究因果关系和故事的完整性。我就琢磨,要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在创作时就往这方面努力,如《雪画》,首先在故事的表述上,我选用了一个较新的载体:雪。古代传奇和聊斋故事,在变异上大都写人变物或物变人的,在这篇作品中,我没有写人和物之间的变异,而只写雪的变异。同时,没有明确交代奇异人物(白如雪)的来龙去脉,只要读者意识到这不是个凡人就够了。交代反而是蛇足。
    汪曾祺在创作中“力求从民族的欣赏习惯出发,学习、借鉴古文化的一切传统表现手法和艺术技巧,兼收并蓄,借他山之石为我攻玉。”(李振鹏:《汪曾祺短篇小说创作风格探》)这也正符合我的心性和我欲追求的。创作中,我用现代白话文来写,追求简洁流畅、俗中有雅的叙述风格,以期能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神韵。此外,我一直对美术感兴趣,这在创作中也起了一定作用。如《闲章》《辫书》《爱莲说》《菊痴》等。《闲章》中说“残竹居”主人陆子鱼:“其印刀法怪诞,放浪形骸。特别是所制闲章,古朴浑厚,拙中藏巧。”《狐仙》中形容画家杜凤鄂取材之独到:“……前人画芭蕉,多以小鸟点缀,他的《芭蕉小景》却画两只狐玩耍于蕉下,就不一般了。”
    我写的新笔记小说只占我创作的少部分,之所以能给读者留下点印象,也许是这些故事还有点意味吧。著名评论家阎纲说我“吸取了宋人笔记、明清小说、小品的精髓,当然也善于制造传奇文学和志怪小说所特有的卖点,波谲云诡,扑朔迷离……”已是极大的美誉了。
    愧哉。
               与文结伴的浪子情怀
                                                       杨晓敏
    1995年秋,当代小小说已开始酝酿着风起云涌的第二次浪潮,《沧州日报》举办的一场全国小小说赛事,为数以千计的小小说写作者提供了施展才华的舞台。我以评委的身份应邀参加颁奖活动,认识了芦芙荭、魏金树,姚淑青等获奖新作者,王海椿也是其中之一。次年,我即去淮安参加了“王海椿小小说研讨会”。这以后,我们一直保留着对小小说文体的热情和文友之谊。
    上世纪90年代的小小说阵营人才辈出,小小说文体又备受读者青睐。王海椿无疑扮演了新一代小小说写作的“急先锋”角色,《狐仙》《大玩家》《穷乡岁末》等名噪一时。
    海椿小小说的文化意蕴是比较深厚的,洋溢着浓浓的古典情怀和审美情致。其早期的作品相当一部分是用现代意识和当代视角编织的笔记体小说,几乎所有的故事都跌宕有致,缥缈空灵,大有蒲留仙的聊斋笔意。如《菊痴》《雪画》等。作者深得小说创作之要义,从不仅停留在故事层面上,而是落笔求新,着力塑造独特环境下的独特人物,血肉丰满,“奇而不巫”(阎纲语)。
    海椿多年来在郑州、广州、北京等地辗转奔走,所以我戏称他是个浪子。其实他一直在寻找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和发展机会,对社会生活和自身生存状况的诸多切肤认识,对其转向当代题材的文学创作起了催生作用。《书法家》在构思上别出心裁,一位官员“书法家”之所以能把挽联写得“哀思毕现”,是因为平日里他暗拿一些灵魂腐朽的“活人”之名“练笔”。这该属于典型的“黑色幽默”了吧?《季哥的椅子》则欲扬先抑,流浪异乡的季哥那独特而委婉的“怀乡情结”,直到最后才得以悲怆呈现。主人公临终留下遗愿:把家乡老榆树段打的小椅子改作成骨灰盒。作者设计出一种直抵灵魂的绝版乡情,精准地完成了对主人公复杂的内心世界的刻画。此外,《特型演员》《神像》《茶仙》等,或以情感人,或幽默娱人,或以古喻今,都属上佳作品。
    《唐小虎的理想》是他近年的小小说力作。主人公身上蕴含着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特性,这是一种在浮躁的世俗中,被许多人遗失、忽略不计或者未曾体味到的“职业神圣”。写小人物而开掘闪光点,作者可谓用心深焉。唐小虎的所作所为多么普通渺小:银行门前有一泡狗粪,他买一份报纸,把狗粪包了扔到垃圾箱;有人随手丢弃纸巾、易拉罐等,他都一一捡起;老婆进了产房生孩子,大夫出来报喜,却不见了孩子的父亲!原来唐小虎见医院走廊上有一处血迹,便找来拖把就拖起地来,以至别人都以为他是个勤杂工。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人们在整理唐小虎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小学时的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他说他的理想是“当一名环卫工”。人们不禁疑问:当环卫工除了起早摸黑、流大汗、吃灰尘外,还有什么好处呢?读到这里,不得不令我们对关于“理想”“高尚与卑微”“职业道德”等话题和某些社会现象重新进行考量与审视。
    海椿爱读书爱思考,对小小说业界乃至文坛的诸多人与事常表达出不相苟同的看法。譬如,他认为小小说进不进入鲁迅文学奖并不是非常重要,作家主要靠作品说话,以优秀的作品赢得社会、读者以及历史的承认。不少世界文学巨匠并没有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但他们的魅力同样经久不衰。反观我们身边一些获过奖的作家和作品,有多少经得住时间的检验和岁月的磨砺?这种有见地的看法在业界也引起共鸣。
    海椿热爱写作并敬畏作家这个称号,在浮躁的世态中始终保持着一种淡定从容。他认为自己本就身无长物,是文学丰富了自己,由写作者进入了编辑这个职业。职业提升了自己对文学的认识,在写作中磨炼出的文字火候,又在办报办刊中起到了独特的作用等,都是人生不可多得的财富。
    ----名家名篇笔记体小小说欣赏之王海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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