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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驴记 /王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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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5 11:31:3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双驴记 /王松
作者:王松 
  直到若干年后,马杰才告诉我,他终于真正了解了驴这种畜牲。他是在大学里学到这些知识的。他读的是农学院。这让我很不理解。我和马杰同是1977年参加高考,而且在同一考点的同一考场。但后来,我去师范大学数学系报到时才听说,他竟然考去了农学院的牧医系。说牧医好听一些,其实就是兽医。那时电话还不普及,农学院又在市郊,交通很闭塞,所以直到上大三时我才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对他选择这种专业表示置疑。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大学里包分配,这个说法今天的大学生未必能懂,也就是毕业后学校负责分配工作,因此一旦学了什么专业也就如同嫁人,注定一辈子要从事这种工作。我在信中对他说,农学院,又是牧医系,将来的去向可想而知,大城市里的骨科医院或妇产科医院自然不能为牲畜治病,难道你去农村插队几年,在那种地方还没有呆够吗?我又在信上说,你对哺乳类动物感兴趣不一定非要学兽医,人也是哺乳动物,你完全可以去读医学院。当时我想,我在信中的言辞可能过激了一些,而且事已至今,再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义,当然,马杰也未必会以为然。马杰一向是个很自信的人,无论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我刚下课,系办公室的老师来叫我,说有我的电话。我立刻猜到了,应该是马杰,别人找我不会把电话打到系里去。果然是他。他的情绪听上去很好,说话还是那样不紧不慢。我在心里想象着,他这时大概正穿着一件肮脏的白大褂或扎着一条黑皮围裙,刚摆弄完一只什么动物。我似乎已经闻到,从电话的那一端传来一股腥臊气味。果然,他告诉我,他是在解剖教室打来的电话,他们刚刚解剖了一头驴。你能想到吗,这是一头成年雄性亚洲驴,而且还是活体。他并没有提那封信的事,听上去似乎颇为得意。他说,看来我过去真没猜错,驴确实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从解剖学的意义讲,它还是马的一个亚种呢。他说话的口气已明显跟过去大不一样,似乎有了些学院派的味道。接着,他又说,马的学名叫Equus  caballus,而驴的学名则叫Equus  asnus,由此可见,它们应该同属哺乳纲,但后者却是马科马属,驴亚属。马杰这样说着,似乎在电话里笑了一下,当然,如果在野生环境里,驴这个亚属应该更适于生存,因为它们的耐力和生命力都要优于马,比如寿命,马是30年,驴却可以40年甚至更长。而且,他又意味深长地说,它们的智商也的确很高,比你想象的还要高。
  我忽然有些伤感。我终于明白了,马杰对过去的事还一直耿耿于怀。
  其实我对驴也并不陌生。早在农村插队时,我就知道,驴作为牲畜是分为两种的,一种草驴,另一种则是叫驴,其中草驴是雌性,而叫驴泛指雄性。当然,这些也都是马杰讲给我的。我和马杰插队并不在一个村。他在北高村,我在南高村。那时他经常去公社粮站拉草料,每次路过我们村都要来集体户里坐一坐。他还告诉我,驴的后代也分为两种,一种是驴,另一种就是骡子。骡子自己是不能生育的,要由驴和马来交配。当然,马也分两种,儿马和骒马,前者雄而后者雌。叫驴与骒马配出的是驴骡子,草驴与儿马配出的则是马骡子。由此可见,马杰说,牲畜之间所形成的关系链与人相似,也是以雄性为主,应该属于父系社会。那时我就搞不懂,马杰也生长在城市,他的这些知识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后来因为一件事,竟然连北高村的当地人对他也很服气。
  这件事很奇怪,至今想起来仍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当时北高村有一个绰号叫大茄子的女人,由于下体溃烂病死了。据说这女人很放荡,性欲也很旺盛,丈夫死后经常跟村里的男人胡搞,很可能因此才得了这样一种脏病。大茄子的死并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叫彩凤。彩凤去墓地埋葬了她母亲大茄子,一回来突然就精神失常了。她的这种精神失常极为罕见,虽然神志不清,语言混乱,但说话的口气和腔调却似乎都已不是她自己,而是酷似她的母亲大茄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竟能说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来。村里人立刻感到很惊骇,认为她是被大茄子的鬼魂附了体。后来有人说,彩凤很可能是得了壮科。所谓壮科,在中医讲也就是癔病。但当地人对这种病症却有另外一种解释,认为是被一种叫黄鼬的野物迷住了。据当时一起去墓地的人回忆,彩凤在回来的路上曾去过田边一间废弃的土屋里小解,如果她真的是被黄鼬迷住,应该就在那里。
  但尽管大家这样猜测,却并没有人敢去看一看。
  马杰听说此事,当即就去了村外的那间土屋。
  那间田边的土屋曾是用来浇水的泵房,由于闲置多年早已没有门窗,屋顶和坯墙也都已破败不堪。马杰走进来仔细搜寻了一阵,果然就在墙角的一堆干草里发现了一窝吱吱乱叫的黄鼬。这窝黄鼬还很小,刚长出茸茸的皮毛,看上去就像一堆黄色的棉花球。它们的父母大概是听到动静逃走了或出去觅食还没有回来。马杰蹲下看了一阵,就去端来一杯水,又在水里滴了一些地瓜烧酒,然后喷到这些小黄鼬的身上。当时村里人都感到疑惑,不知马杰这是在干什么。但是当天夜里,人们就都明白了。在那天深夜,两只大黄鼬悄悄地潜回来。它们突然闻到小黄鼬的身上有了一种奇怪的异味,就满腹狐疑地不敢再去接近,只是围着这些嗷嗷待哺的幼仔来回转着不停地叫。就这样,那窝小黄鼬和两只大黄鼬高一声低一声地整整叫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村里的大队书记就来找马杰。北高村的大队书记姓胡,因为长了一脸络腮胡须,都叫他胡子书记。胡子书记在这个早晨闯进知青集体户,问马杰究竟对那些黄鼬干了什么,说再让它们这样叫下去恐怕村里还要出事。马杰听了并没有说话,立刻又来到那间土屋。他先用铁锹将那窝小黄鼬铲出来,然后浇上柴油,划一根火柴就点燃起来。当时的情形可想而知。黄鼬这种动物的皮毛里积存着很多油脂,被火一烧就咝咝地冒出来,这些小黄鼬立刻被烧得一边惨叫着一边乱爬,如此一来桔黄色的火焰也就越烧越旺。正在这时,突然又发生了一件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那些小黄鼬在火里吱吱惨叫时,突然从田野深处窜来两团黄乎乎的东西,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它们就以快得难以想象的速度钻进火里。火堆的上空立刻腾起两团冒着黑烟的火星。直到这时,人们也才看清楚,竟然是那两只大黄鼬。它们显然想从火里将那些小黄鼬叼出来,但此时的小黄鼬虽然还在吱吱惨叫,身上却都已喷出耀眼的火苗,大黄鼬刚叼到嘴里这团火苗就散落开,变成一摊黏稠的油脂流淌到地上。这时两只大黄鼬的身上也都已着起火来,这火一边燃烧着还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接着,它们很快就在火里安静下来。它们先是将身体紧紧靠在一起,然后揽过那几只小黄鼬用力掩在自己的身下,就这样趴在火里不动了。这堆大火足足烧了有一支烟的时间。因为当时胡子书记点燃一支烟,却没有顾上去吸,就那样愣愣地举着,直到他发觉烧了手,这堆大火才渐渐熄灭下去。也就在这个上午,人们发现,彩风的神志也清醒过来。
  其实马杰初到北高村时并不起眼。包括胡子书记在内,村里人都以为他只是个很普通的知青。但是,这件事以后,人们立刻对他刮目相看了。胡子书记曾经很认真地问过他,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去烧那窝小黄鼬,而只是往它们的身上喷酒。马杰说,他原本也不想烧它们,他之所以这样喷酒,就是想改变一下它们身上的气味。马杰说动物之间都是靠气味交流的,大黄鼬发现它们身上的气味变了,也就不肯再去接近,如此一来它们也就会自己慢慢饿死。但是,他说,他后来发现这种办法不行,倘若让它们一直这样叫下去很可能召来更多的同类,而那就会给村里带来更大的麻烦。所以,他说,他用火烧也是迫不得已。胡子书记直到这时也才发现,马杰在这方面竟然有着特殊的才能。于是当即决定,将他调去村里的牲口棚。
  马杰就从这时开始,才真正接触到了驴这种动物。
  那时北高村的大牲畜除去马和骡子,只有两头驴,一头叫黑六,另一头叫黑七。马杰觉得这名字有些奇怪,就问胡子书记,黑六黑七是怎么回事。胡子书记告诉他,因为这两头驴的家庭出身都不好,往上追溯几代,它们的曾曾祖父曾是村里大地主高久财家豢养的,整天吃香喝辣,住的牲口棚里都砌了火墙,比咱贫下中农可舒坦多了。胡子书记说,据当年亲眼见过的人说,那是一头白嘴唇大鼻翅的板凳驴,长耳朵长脸小短腿,专门让高久财的小老婆骑着回娘家的,每次都是红樱铜铃紫缎鞍垫,走在街上很是气派。胡子书记忽然嘿嘿一笑,又说,这种驴自然不能算咱无产阶级,该划入“黑五类”,可“黑五类”是“地、富、反、坏、右”,没有驴,村里就给它排个第六,这一头叫黑六,那一头是它兄弟,就叫黑七。
  马杰觉得有趣,从此就很注意这头黑六。
  马杰很快发现,黑六和黑七的待遇并不一样。黑六虽然出身不好,却被分槽喂养,每天要吃精草细料,而且从不拉车,更不下田参加劳动。当然,黑六也有得天独厚的生理条件。专职为生产队里繁殖后代。据说也曾有贫下中农提出过置疑,说黑六毕竟是这样一种家庭出身,总让它繁殖后代,生产队的牲畜血统是否会受到影响。但黑六的品种也确实很好,它生出的后代从身形到骨架都很匀称,而且有着很强的体力和耐力,不仅可以拉车,也适合田间的各种劳作。但是,马杰对此却有着自己的看法。马杰认为,黑六不能只管配种。驴的发情周期每年只有一次,而每次的时间也并不是很长,如此一来,它不发情时也就无事可干。马杰认为这不仅不合理,也是一种资源浪费,生产队里总不能整天用好草好料供养着这样一条骄奢淫逸的寄生虫。
  于是,他当即决定,要让这个黑六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劳动。
  马杰第一次是让黑六驾辕,准备去麦场拉一些干草。
  一天下午,马杰特意从场上找来一辆很小的木板车。这种车其实是人畜两用,所以装载量很小,拉起来也并不费力。但在这个下午,黑六一被套上绳索立刻就警觉起来。它显然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当它明白了马杰是要让它驾辕拉车,立刻就像受了侮辱似地一边乱踢乱咬一边呜啊呜啊地拼命狂叫。马杰却不管这一套,不由分说就给它勒上了嚼子,然后用力向后拽着将它塞进车辕搭上扣襻套起来。但是,就在他转身去拿鞭子时,黑六突然将身体往后一蹲,又猛地向前一窜就拉着这辆空车朝街上狂奔而去。马杰顿时慌了手脚,连忙上前追赶,一边还在它的后面狠狠甩出一个响鞭。马杰的这根鞭子与众不同。一般车把式的鞭子都很柔韧,鞭杆用几根竹枝拧结而成,鞭绳也是细而短,这样甩起响鞭不仅省力,也便于使用,更重要的是这种响鞭只具有威慑力,打到牲畜的身上却并不疼。马杰的鞭子则是向村里的拖拉机手要来几根机器上的废三角带,用上面拆下的胶皮绳编织而成,而且上粗下细,足足有八尺多长,木柄则是一截粗短的镰刀把,这样掂在手里就像是一根凶悍的霸王鞭,甩起来也震耳欲聋,几乎让所有的牲畜听了都心惊胆战。但这一次,黑六却对马杰的鞭声充耳不闻。它就那样拉着一辆空木板车叮叮哐哐地朝街里绝尘而去。那辆木板车原本只是用一些木条和竹片拼接而成,并不结实,被黑六这样拖着一跑很快就甩掉了两个轱辘。但黑六仍不肯停下来,还一边尥着蹶子拖着车架子在坑凹不平的街上狂奔。车架子很快就被颠得面目全非,街上到处是散落的木板和竹片,待胡子书记和生产大队长发现时,黑六身后拖的就只剩了两根光秃秃的车辕。北高村的生产大队长是一个很健壮的女人,姓高,叫高大莲,村里人都叫她大莲队长。据说这个大莲队长曾经担任过全公社的妇女突击队长,在农业学大寨大搞水力建设的工程中干出过许多成绩,因此很有些名气。在这个下午,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刚从外面开会回来,迎面正好看到从街上狂奔而来的黑六。大莲队长走上前去,吆喝一声就将黑六拦住了。这时马杰也拎着鞭子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过来。胡子书记看看黑六,又看了看马杰,皱起眉问,这是怎么回事?马杰并不回答,扑过来就抽了黑六一鞭子。黑六立刻疼得哆嗦了一下。大莲队长已经看明白了,于是对马杰说,你不该让它拉车,它的工作比拉车更重要。黑六似乎听懂了大莲队长的话,连忙将头扎进大莲队长的怀里,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胡子书记伸手拍了一下黑六,也说,我们对有“黑五类”成份的人还要给出路,让人家改造自己重新做人,更不要说黑六,它毕竟还是一头牲口!事后马杰对我说,当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头叫黑六的畜生竟然如此虚伪,甚至比人还要阴险。它听了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的话先是在他们面前温顺地垂下头,接着就又开始哆嗦起来,似乎是由于刚刚挨了鞭子疼痛难忍,后来这哆嗦竟还渐渐地变成了抽搐,好像痛苦得随时都要瘫倒下去。直到胡子书记当即宣布,扣掉马杰这一天的工分,并让他用软毛刷子为黑六刷洗一遍全身。它才好像好了一些。
  在这个下午,马杰没再说话就将黑六牵回牲口棚。但是,他刚按大莲队长的要求为它拌好一槽精细的草料,再回头看时,却发现黑六早已若无其事,正一边打着响鼻跟邻槽的一匹枣红骒马摇着尾巴调情。马杰盯住它看了一阵,慢慢放下搅料棍,转身又拎起了自己的鞭子。这时黑六也已注意到了。它立刻丢下那匹骒马,两眼一眨一眨地看着马杰。马杰冲它冷笑一声说,你不用看,大莲队长不是让我给你刷毛吗,我现在就给你刷。他一边说着将鞭子在头顶用力甩了一下,鞭绳立刻在空中扭出一个很好看的花结,然后悄无声息地落下来。马杰的鞭技一向很精湛。我曾经亲眼见过,他竟然可以一鞭就将一只落在树上的麻雀抽下来。他得意地告诉我,北高村的牲畜都很怕他,他的鞭子不仅很疼,而且可以不留任何痕迹。一般的车把式用鞭子抽打牲畜都会有一条一条的鞭印,那是因为将鞭绳整个落下去,他则不然,他只用鞭绳的末梢,这样落到牲畜身上就只是一个点,而且想抽哪里就抽哪里。其实马杰抽打别的牲畜时,黑六一定亲眼见过,因此也就应该深知这根鞭子的厉害。但是这时,它看着马杰,脸上的表情却忽然轻松下来。马杰起初有些不解,但接着就明白了,黑六是有恃无恐。刚才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让他用软毛刷子为它刷毛,过一会就肯定要来检查,而倘若他用鞭子抽了它,即使痕迹不明显他们也能一眼就看出来。所以,黑六断定,尽管马杰将那根鞭子在自己面前挥得呼呼生风,却并不敢真落到自己身上。
  但黑六毕竟是一头牲畜。它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
  马杰看懂了它的心思之后,只是微微一笑,就将它牵到旁边的一片空地上。黑六搞不懂马杰这是要干什么,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马杰不紧不慢地弯下身,将它的缰绳拴在一根木桩上,然后倒退几步用力抖了抖手里的鞭子。这时黑六才开始紧张起来,但它仍然紧盯着马杰,似乎想看一看,他今天究竟敢不敢用鞭子抽打自己。马杰先将鞭绳在手里拽着试了试,然后举起木柄,突然用力一甩,啪地一声,那根长长的鞭绳打了一个旋就发出一声脆响。黑六的一条后腿猛地颤抖了一下。它这时才感觉到,自己这条腿的腋窝里像被刀子狠狠割了一下。但是,还没等它回过神来,就又是啪地一声。这一次它站不稳了,它感觉到另一条后腿的腋窝里又狠狠地疼了一下,这疼痛就像一股电流立刻通遍全身,接着它的两腿一软就咕隆跪了下去。马杰一手抓住鞭绳,对它说,站起来。黑六又艰难地站起来。黑六直到这时才终于明白了马杰的险恶用心。在牲畜身上,四条腿的腋窝处应该是最隐蔽的地方,如果不钻到肚子底下是绝看不到的,而且和人一样,这也是最敏感的部位,倘若用鞭子抽到这里也就更加疼痛难忍。而就在这时,马杰又做出一个更可怕的举动,他去拎来一桶凉水,将鞭子在里面蘸了一下。黑六起初还不明白马杰这样做的用意。但是,当这根蘸了水的鞭子又抽在它两条前腿的腋窝里时,它立刻意识到,这样的疼痛竟然比刚才更可怕。
  在这个下午,马杰就这样用这根湿漉漉的鞭子轮番抽打黑六四条腿的腋窝,每抽一下,黑六的全身都要剧烈地抽搐一下。但是,这根鞭子实在太长了,甩起来要花费很大的气力,而如此一来也就渐渐影响了准确性。这是马杰事先没有想到的。就在他又一次举起鞭子时,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臂酸了一下,他原本是想抽打黑六的左后腿,因为他当时是站在它的左前侧,这样就只有将鞭子朝相反的方向甩才能使鞭梢落到它左后腿的腋窝里。而由于他的手臂突然感觉不对劲,就稍稍向里偏了一点,于是鞭梢也就落到了不该落的地方。事后马杰对我说,他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发现,黑六那根硕大的阳具突然抖动了一下,然后就像一条探出身体的蛇倏地缩了回去。马杰直到这时才意识到,是自己的鞭子出了问题。他立刻蹲下身去观察,发现黑六的那里已完全缩进身体,连两个睾丸都不见了踪影。马杰的心里一下有些慌,他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但他这时还在安慰自己,他想这东西应该伤得并不太重,否则黑六就不会这样安静了。这时黑六看上去也的确很安静。它似乎还在暗暗庆幸,由于自己的下体出了这样一点意外,才终于躲过了马杰的这一顿鞭子。
  但是,马杰和黑六都没有意识到,事情远比他们估计的要严重得多。
  接下来的问题是出在第二年春天。
  在这个春天,黑六没像往年一样按时发情。北高村与我们南高村一向在繁殖牲畜方面保持着协作关系,这时我们村已让几匹有生产任务的骒马做好各种准备。如此一来也就产生了误会。我们村认为北高村说黑六没有按时发情不过是一个拖词,黑六每年的发情期比日历还要准,说它不发情就如同说骡子发情一样令人难以置信。我们南高村认为,北高村一定是出于什么利益的原因为黑六另寻了新欢,而他们这样做不仅不道德,也是一种极不讲操守的行为。北高村的大莲队长听说此事特意来向我们村解释,她说没有别的原因,任何原因都没有,就是黑六不发情。大莲队长无可奈何地说,牲畜不发情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你就是给它们硬来也没用,这跟人是一样的道理。大莲队长说到这里,脸一红就不好再说下去了。
  我们南高村很快了解到,大莲队长说的话的确属实。黑六在这个春天不知为什么,竟像是将发情这件事忘记了。往年它早早地就会躁动起来,哪怕碰一碰皮毛或摸一摸脖子,都会立刻张大嘴吐出一些白色的黏液,走在街上遇到外村的骒马或草驴拉车经过,也要追在后面一边打着响鼻去向人家献殷勤。但这一次它却毫无迹象,就是将再漂亮的红鬃骒马或花背草驴牵到它面前,它的反应也很淡漠,似乎已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大莲队长当然不甘心。村里一向待黑六不薄,大莲队长不相信它的身体里好端端的会出什么问题。于是就亲自将它牵去公社的兽医站。但兽医站的兽医也看不出任何问题。兽医很认真地检查了一番,摇摇头说,牲畜的生殖力也是一种能量,既然是能量就总有释放完的时候。兽医拍了一下黑六的屁股,得出结论说,它已经没用了。
  大莲队长直到这时也才终于相信,黑六的历史使命是彻底完成了。
  黑六从此就失去了一切待遇。它被拴来大槽子上,和干粗活的牲畜一起乱踢乱咬,一起去抢吃掺着粗茬干草的混合饲料。每天的早晨和下午也要被套上绳索去拉车,或被轰赶到田里去干各种农活。但是,直到这时,它身上致命的弱点也才暴露出来。原来它的体力竟然很差,由于长年养尊处优,到田里踩着松软的泥土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去拉犁耕地。胡子书记这时就又想起它当年的曾曾祖父,也就是那头白嘴唇大鼻翅长耳朵长脸小短腿的板凳驴。胡子书记突然发现,这头黑六的长相竟与它当年的曾曾祖父极为相像。于是,经过与大莲队长和其他村干部商议,就做出一个新的决定,既然黑六不适合干农活,索性就让它继承祖业也去充当交通工具,专门供村里的干部们骑着去办事。我想,这对于黑六来说应该更是一种奇耻大辱。如果让它自己选择,它肯定宁愿去拉车耕地也不想这样供人驱使。
  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发生了后来的事。
  那是一个初夏的上午,北高村的贫协主任要去公社参加贫协代表联席会。其实这个贫协主任完全可以搭乘村里顺路的拖拉机,即使步行也不过几里路。但他却坚持要骑黑六。他说当年大地主高久财的小老婆经常骑着它的祖先回娘家,他看了一直很眼热,所以现在他也要骑它尝试一下,看一看当年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一种啥样的感觉。贫协主任这样说着就牵出黑六,然后翻身骑上去。其实贫协主任很瘦,所以骑到黑六的背上,应该不会有太重的分量。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骑在黑六身上还一边用木棒抽打它的屁股就已不仅是简单的重量问题。当时贫协主任只顾高兴了,他发现这样骑着黑六的确感觉很好,不仅舒服,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再看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居高临下起来。所以,他也就并没有注意到黑六脸上的表情。事实上他就是注意到了也无法看到,因为这时的黑六正将脖子直直地向前伸出去,两眼不停地向左右睃寻。事后据亲眼目睹的人说,黑六驮着贫协主任就这样走了一段路,突然转身朝着道边的一棵槐树走过去。那是一棵几十年的老槐树,树干已经粗糙皴裂。黑六走过去只是不动声色地把肚子在树上轻轻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贫协主任突然惨叫一声就滚落下来。当时正在田里耪地的人们连忙赶过来,将贫协主任抬回到村里。待将他的裤腿撕开,这条腿只是膝盖以下有些发红,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伤痕。
  但是,人们很快发现,贫协主任的伤势似乎还没有这样简单。
  他这条腿已完全失去知觉,而且像充了气似地迅速肿胀起来。
  胡子书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派人将贫协主任送去公社的卫生院。卫生院的几个医生看过之后都面面相觑,摇着头说卫生院没有这样的设备,恐怕要去县医院。送去的人问什么设备。几个医生说,锯腿的设备。大家一听立刻惊得目瞪口呆,有人问,只是让驴在树上蹭了一下,就要锯腿?!一个医生说,锯腿已经是轻的了。另一个医生也摇摇头,说这头驴实在太厉害了,你们不要看这条腿表面没什么,其实它里面已受了严重的挤压,现在皮肉跟腿骨已经完全脱离开,如果不尽快锯掉,恐怕连性命都很难保住。
  就这样,贫协主任又被转去县医院,就将这条伤腿从根部锯掉了。
  那天直到傍晚,马杰才在村外的一片树林里找到了黑六。
  马杰走到黑六跟前,立刻吓了一跳,只见它的嘴里满是鲜血,跟前的许多树干都已被啃掉树皮,乳白色的木碴上沾着黏稠的血迹。马杰立刻明白了,黑六显然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意识到这一次是在劫难逃,所以就想尽快一死了之。但它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自杀办法,只能采取这种笨拙徒劳而又只会增加痛苦的原始方式。黑六看到马杰,立刻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它自从那一次挨了鞭子,再见到马杰就总是心惊胆战。这时,它已经完全崩溃了,它慢慢退到一棵树的旁边,四条腿不停地打着颤,两个耳朵也相互叠着耷拉到一起。它认为马杰一定是来找它算帐的。它已经料到,马杰这一次绝不会轻易放过它。但是,它很快发现,马杰的手里并没有拿着那根可怕的鞭子,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他只是走过来,从地上捡起缰绳,就牵着它朝村里走来。这时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已经等在牲口棚。
  胡子书记迎过来,掰开黑六的嘴看了看,牙齿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
  于是,他回过头去,跟大莲队长相视了一下。
  大莲队长嗯一声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胡子书记点点头说,杀了吧。
  杀……杀了?
  马杰有些意外,看着胡子书记。
  大莲队长说,刚才,生产队里已经研究过了,既然它不能干活,骑又不能骑,留着也就没啥用处了。胡子书记说是啊,现在它的嘴又成了这样,以后连草料也不能吃,生产队里总不能用粮食养着这样一个废物,痛痛快快杀了它,大家还能分一些肉吃。
  事后马杰对我说,他当时就已预感到,杀黑六这件事肯定会落到他的头上。因为他是饲养员,一向熟悉牲畜的习性,而更重要的是当地农人是轻易不肯自己动手杀牲畜的,他们都很迷信,认为牲畜的一辈子不容易,倘若杀它们会遭报应。果然,在这个傍晚,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临走时对他说,这件事,就由你来干吧。马杰连忙说不行。他说自己确实不行,他平时杀一只鸡都下不去手,更不要说杀这样大的一头牲畜。胡子书记又跟大莲队长对视一下,就走到马杰的面前说,有些事,还是不要说得太明白了,这头黑六原本好好的,每年都能按时配种,可到你手里还不到一年,怎么就成了废物呢,现在你不杀它还让谁来杀?
  大莲队长也说,不要说了,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
  一边这样说,又看了马杰一眼,让它死得痛快些。
  当天晚上,村里的胡屠户来到牲口棚找马杰。胡屠户是胡子书记的亲叔伯堂弟,在村里专门负责宰杀猪羊一类家畜。马杰一看见胡屠户就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对他说,你来得正好,你杀猪有经验,黑六还是由你来杀吧。胡屠户却摇摇头说,你这话就外行了,屠户也并不是啥都能杀的,杀猪跟杀牲口可不是一回事,我来是给你送工具的。胡屠户说着就打开一个麻布包,里面是刀子钩子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利刃。胡屠户拿起一把细长的牛角弯刀,这把刀大约有一尺多长,看上去像一勾弯月,刀刃飞薄,刀尖也很锋利。胡屠户用拇指在刀锋上试了试说,我给你挑了这把长一些的牛角刀,刚才还磨了一下,驴的脖子比猪脖子要长,但杀起来道理是一样的,只要将这把刀从脖子底下插进去,一直插到胸口,然后用刀尖在心脏上划开一个口就行了,记着,放血要用大盆,驴血是大补可不要糟蹋了。
  胡屠户说罢,放下这些刀具就走了。
  这时马杰才发现,槽子上的黑六正朝这边看着,一直在很认真地听。
  马杰经过反复考虑,最后还是决定不使用胡屠户送来的这些刀具。胡屠户杀猪马杰是见过的,尽管他的技艺很精湛,但猪在死时也很痛苦,总要挣扎半天才会断气。因此,要想让黑六死得痛快些就只有另想办法。在这个晚上,马杰从草垛旁边搬来一口铡刀。这铡刀是专门用来给牲畜铡干草的,钢口还说得过去。马杰从木槽上卸下刀片。这爿刀片已有些生锈,而且由于长期铡草,刃口也很钝。马杰拎着来到牲口棚。在牲口棚的角落里有一眼石井,这是用来饮牲畜的,井台上有一盘很大的青石。马杰将铡刀放到井台上,撩了一点水就用力磨起来。刀片约有四寸宽,三尺多长,磨起来霍霍的声音就很响亮。马杰这样磨一阵,停下来用水冲一冲,然后再磨。黑六始终站在旁边,还不时晃一晃耳朵,伸过头来看一看。马杰一回头,突然发现它也正在看着自己,他跟它的目光碰到一起,心里突地一颤。于是,他将刀片立在旁边,去拎来一桶水,就开始用软毛刷子为它刷洗全身。马杰一边刷着还特意摸了摸它的脖颈。它的脖颈很柔软,隐约可以感觉到里面的颈骨。
  就在这时,他又看到了黑六的眼睛。
  黑六的眼睛很湿冷,黑得深不见底。
  马杰杀黑六是在第二天上午。地点就选在牲口棚。
  杀牲畜是一件大事,北高村的全村特意歇了半天工。村里的人们虽然不肯亲自动手杀牲畜,但吃肉的欲望却很强烈,早早地就都在家里刷锅烧水做好一切准备,然后端着盆或簸箩来到牲口棚等着分黑六。马杰看一看大灶上的水已经滚开起来,就将黑六从槽子上牵出来,拴到那片空地的木桩上。这时人群里就响起一片唏嘘的声音。马杰朝人群里看一眼,就转身去拎过那把铡刀。铡刀的锋刃已磨得雪亮。马杰为了应手,还特意在铁柄上缠了一些麻绳。他来到黑六面前,掏出一块黑布将它的两眼蒙起来。
  但黑六用力一摇头,将黑布甩掉了。
  马杰再蒙,又被它甩掉了。
  然后,它慢慢回过头,睁大两眼看着马杰。
  事后马杰对我说,你能相信吗,驴这种畜生竟然会笑。当时黑六的脸上皱了皱,眼角居然还出现了一些细碎的鱼尾纹。他说他看出来了,它的确是在笑,它是在冲着他微笑,他甚至还听到它的嘴里发出一阵嘿嘿的声音。马杰顿时有些心慌意乱,立刻举起铡刀就呼地砍下来。在此之前,马杰已在黑六的脖颈上看好了位置,他发现它稀疏的鬃毛间有一个不大的缺口,这缺口离头颅很近,而且恰好是脖颈最细的地方,他想如果把刀砍在这里,应该会省力一些。但是,由于他的刀举得过高,在挥下来时有些发飘,这就使落刀的位置发生了一点偏离,似乎靠上了一些。马杰感觉到了,这把铡刀的确磨得很快,因此尽管靠上,在落下的一瞬也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只听喀嚓一声,黑六的头颅就从脖子上齐刷刷地滚落下来。这颗头颅如同一只巨大的冬瓜,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出很远。直到它停下来,那只冲上的眼睛仍还皱着一些鱼尾纹,它睁得大大的,像在瞪着马杰,又像是瞪着马杰身后的人们。那个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并没有立刻倒下去,似乎沉默了一下,突然就有一股黏稠的血水从脖腔里直喷出来。这血水一直喷溅出很远,如同一团腥红的烟雾朝人群里落下去。
  人们惊叫一声,立刻朝四处散开了。
  失去了头颅的黑六似乎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
  它迟疑着朝前走了两步,然后,才慢慢地瘫倒下去。
  马杰没去管清洗黑六的内脏。只是将它的皮剥下来。
  这是一张完整的驴皮,非常柔软,看上去栩栩如生。
  马杰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在牲口棚里杀黑六。
  在这个上午,马杰并没有注意到,从他用那口铡刀砍下黑六的头颅,直到在血泊里用牛角尖刀一点一点地将它的皮剥下来,始终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就是黑七。其实马杰在事先已考虑到这个问题。他想,在杀黑六时不应该让其它牲畜看到这个血腥的场面。牲畜的身材虽然高大,心胸却很狭窄,胆量也很小,这样的场面会对它们的情绪产生严重影响,搞不好还有可能发生炸棚。炸棚是指由于某种突发的刺激,使牲畜们同时受到惊吓而狂躁起来,这种情况一旦发生是很难控制的,牲畜也会因为互相踩踏和撞击而受到伤害。但是,马杰将所有的牲畜都牵去了别的院子,却惟独忽略了拴在角落里的黑七。所以,黑七也就目睹了马杰砍杀黑六的整个过程。马杰直到拎着黑六那张血淋淋的驴皮朝牲口棚的外面走去时,才无意中发现了黑七。黑七正站在槽子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他手里的那张驴皮,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尾巴也像一根木棒直挺挺地撅起来。在此之前,马杰并没有注意过这头黑七。黑七的外形与黑六很相像,也是长耳朵长脸四肢短小,但阳具也很小,所以也就没有配种任务。其实严格讲,这种板凳驴是专供人骑的,并不适于田间劳作,因此黑七的主要工作只是拉车。但它的性格却与黑六不同,平时沉默寡言,因此也就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
  马杰绝没有料到,黑七接下来竟会弄出一场如此之大的事故。
  马杰觉得自己在这场事故中很无辜。尽管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一致认为,这件事的责任完全在他,也就是说,是由于他的疏忽大意造成的。但马杰却坚决否认。马杰一口咬定是黑七所为。马杰说,在这件事发生前的最后一瞬,他是亲眼看到的。他说黑七当时干的事简直不可思议,没有人会相信它竟然能这样做。胡子书记当然不能认同马杰的这种说法。胡子书记说,黑七不过是一头哑巴畜生,无法为自己辩解,这就让人怀疑是马杰故意要将责任推给黑七。大莲队长也这样认为。大莲队长说,黑七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头驴,而且是一头比黑六还要老实的笨驴,它不会也不可能像马杰说的那样故意做出破坏集体财产的事来。
  这起事故是发生在杀黑六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在这个上午,别的牲畜都被牵去下田了,牲口棚里只剩下黑七和一匹怀驹的骒马。马杰在这个上午是故意将黑七留下的,他准备套它去公社粮站拉一些饲料。他在临走前先为那匹骒马饮过水,又在槽子里添了一些草料,然后拿过棕刷为它的全身刷了刷毛。马杰在照料临产牲畜方面很有经验,他知道经常为怀驹的骒马刷一刷毛,会使它的产门肌肉松弛,这样可以有利于将来的生产。但是,就在他为这匹骒马刷毛时,突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来自他的身后,又像是在头顶。接着他就感到,好像整个牲口棚都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他连忙回过头去,才发现竟然是黑七。黑七正在不动声色地啃咬着牲口棚里的一根立柱。在牲口棚里大约有五六根这样的立柱,但这一根最粗,而且刚好竖在牲口棚的中央,是专门用来支撑整个棚顶的关键部位。事后马杰说,他一直搞不懂,黑七怎么会知道选择这样一个要害的部位。当时黑七发现马杰正在看着自己,于是就停下来,也抬起头看看他。但它接着就又埋下头去,若无其事地继续啃咬那根立柱。它咬得不慌不忙又非常卖力,为使这根立柱尽快松动,它还用头去顶住它的根部用力晃动。于是整个牲口棚立刻也跟着忽忽悠悠地摇晃起来。牲口棚的棚顶虽然只铺了一层秫秸,但由于下雨潮湿就已有了相当的重量,这时这根立柱已被黑七啃咬得拔出地面,再这样一晃动,棚顶就开始渐渐地向一边倾斜。马杰突然明白了黑七的意图,立刻丢下手里的棕刷朝它扑过去。但为时已晚,整个牲口棚随着晃动扭了几扭,突然发出一阵巨大的断裂声就轰然塌落下来。而就在这一瞬,马杰看到黑七朝旁边轻轻地一跳,就跳到了牲口棚的外面。北高村一共有二十几头牲畜,因此牲口棚也就具有相当的规模,这时这样一坍塌情形自然可想而知,顿时尘土飞扬狼籍一片。但是,牲口棚坍塌还只是这场事故的开始。在马杰身后的立柱上,还挂有一盏仍然亮着的马灯。这是马杰给牲口添夜草时拎过来的,后来一忙就忘在了那里。这时棚顶坍塌下来,这盏马灯也就被砸在了里面,煤油流淌出来引燃秫秸,立刻就着起了大火。这场大火烧得很快,火势也很猛,随着迅速蔓延整个牲口棚里转眼间就成了一片熊熊的火海。闻迅赶来的村人想用水桶救火,但试了试却都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夹裹着浓烟越烧越旺。也就在这时,人们突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这显然是烤肉的香味,非常香,与燃烧的烟气混在一起就似乎更加诱人,很像今天街上卖的烤肉串。这时大家才突然想起那匹怀驹的骒马和黑七,接着就又想到了马杰。但人们很快就发现了黑七。黑七并没有被砸在火里,它正站在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向火里望着。这就可以断定,仍然在火里的只是那匹骒马和马杰,也就是说,这股烤肉的香味应该是从它或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又或许是同时散发出来的。其实人与牲畜的区别并没有很大,这样用火一烧,竟然分不出谁是谁的气味。人们想象着正在大火里被烧烤的那匹骒马和马杰,立刻都感到不寒而栗。
  这场大火烧了一阵才渐渐熄灭下去。牲口棚已变成一片废墟。人们果然在灰烬里发现了那匹骒马的骸骨。它显然被烧得无处躲藏,于是扎到一个角落里,浑身的骨头都已被烧得黑漆漆的,还在冒着淡淡的蓝烟。但是,却没有发现马杰。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皱着眉对人们说,再找一找,仔细找一找,那样大的一个活人再怎样烧也总会留下一点痕迹的。但是,人们将整个火场都仔细搜寻了一遍,却仍然不见马杰的踪影。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突然惊叫了一声。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连忙走过来。那女人一边向后退着,用手朝地上指着说,那里……就在那里。这时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才发现,在地上正有一堆黑呼呼的灰烬向上一拱一拱地微微动着。接着猛地一翻,一颗人的脑袋就从里面冒出来。这颗脑袋已经与那些灰烬浑然一色。他用力喘出一口气,然后张开嘴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人们围过来仔细看了一阵才认出来,竟然是马杰。
  马杰虽然已黑得面目全非,身上却毫发无损。原来就在牲口棚坍塌的那一瞬,他不知怎么竟被压进了那眼石井。这一来反而救了他。他先是将身体在井水里浸泡了一下,然后就像一只壁虎似地紧紧贴着井筒,直到上面的大火渐渐熄灭,他才试探着一点一点爬上来。
  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当然不相信马杰所说的话。他们认为这件事与黑七没有任何关系。黑七之所以能在这场大火中幸免于难,是因为它当时刚好站在牲口棚的边上,而这也正说明它不可能做出马杰所说的那种事来。胡子书记对马杰说,黑七从没有啃缰绳的习惯,你是饲养员应该最清楚这一点,既然它连缰绳都不啃,又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去啃那根立柱呢。大莲队长也说,不管怎样说,这件事也是你的责任,就算这根立柱是被黑七啃倒的,也说明它早已不太结实,好好的一根立柱,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地让驴给啃倒了呢,你作为牲口棚的饲养员事先就没有发现吗,或者发现了,又为什么没有及时加固呢。大莲队长最后得出结论说,由此可见,这起事故是迟早都要发生的。大莲队长说,幸好当时别的牲畜不在,否则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胡子书记严肃地说,可那匹怀驹的骒马还是烧死了,一失两命,这给生产队的集体财产也造成了很大损失。接着,胡子书记就当众宣布了对马杰的处理决定,胡子书记说,首先要扣掉马杰全年的工分,其次,马杰要尽快将火场清理干净,协助村里搭建起新的牲口棚,然后将这里的所有工作移交给新任饲养员。
  也就是说,胡子书记对马杰说,你已经被撤职了。
  马杰对我说,直到这时,他仍然没把黑七往太深处想。他认为黑七在那个上午啃倒那根牲口棚的立柱并没有什么很明确的目的,也许它只是出于无聊,因为对于这样一头驴,除去无聊他实在想不出它还会有什么别的用意。但是,接下来的事终于让他警觉起来。
  他突然发现,这个黑七确实不是一头简单的驴。
  马杰用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将牲口棚的废墟清理干净。然后,他就按着大莲队长的要求套了一辆木板车,准备将这些炭灰拉到田里去当肥料。但是,他又犯了一个错误。他不应该让黑七驾辕。在这个傍晚,他刚刚把车装好,正在清扫最后一点灰烬时,黑七突然拉起车就径直朝那眼石井走过去。它走得不紧不慢,而且声音很轻,来到石井跟前还绕了一下,待马杰回头发现时,它已经将屁股用力向上一撅,高高地扬起车辕,然后呼噜一声就将整整一车炭灰都倾倒进了井里。井口立刻腾起一团黑色的烟雾。这眼井是专门饮牲畜的,这样倒进一车炭灰井水显然也就不能再用。大莲队长刚好在这时来到牲口棚。大莲队长立刻走过来,扒着井口朝里看了看,然后抬起头对马杰说,看来,胡子书记真的是看错你了。
  看……看错我了?
  马杰看看大莲队长,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莲队长说,这一次是我亲眼看到的,你还怎样解释?
  马杰沮丧地说,既然你都看到了,我当然不用再解释。
  大莲队长冷笑道,你是不是又要说,是黑七存心搞鬼?
  马杰说难道不是吗。
  大莲队长立刻反问,你认为是这样吗?
  马杰说当然是这样。马杰说,黑七是自己把车拉过来的,又是它自己把车上的灰倒进井里的,不是它在搞鬼又会是谁呢,难道是我吗?可是,大莲队长说,牲口是听人吆喝的,你如果不吆喝它,它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这时,马杰终于忍耐不住了,他不明白大莲队长为什么一定要将责任强加给自己。于是很生气地说,我根本就没吆喝它!
  你没吆喝吗?
  我当然没吆喝!
  马杰觉得大莲队长这样指责自己简直没任何道理。黑七是擅自把车拉到井边来的,他想问一问大莲队长,这样简单的事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大莲队长点点头说,我当然看出来了,这件事就是你故意做的,你对村里处理你的决定心怀不满,所以才让黑七把这一车炭灰倒进井里,好给下一任饲养员增加一些麻烦。大莲队长摆摆手说,你不要再说了,淘井的事我会安排别人来干的,实话告诉你,现在让你来淘我还真有些不放心呢。大莲队长临走时又说,你尽快把这里收拾干净吧,村西还有一堆人粪肥,从明天开始,你去田里送粪。
  大莲队长说罢,又用力看了一眼马杰就转身走了。
  马杰看看大莲队长结实的背影,又扭头看一看仍站在井边的黑七。这时,他发现黑七也正在看着自己。它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眼角忽然皱起一些鱼尾纹,这些鱼尾纹很细,如果不仔细看几乎不易察觉。马杰立刻明白了,它这是在笑,它正在冲着自己笑。黑七的这个笑容立刻让马杰想起当初的黑六。马杰突然有一种感觉,他发现这个黑七竟然比当初的黑六心计更深,也更阴险。好吧……你就笑吧,咱们看一看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马杰冲它点点头,一边这样说着就转身朝不远处的灶屋走去。
  马杰来到灶膛跟前,用一根火通条在里面拨了拨,就拨出一块烤白薯。这块白薯是红皮的,几乎有两个拳头大小,由于刚在灶膛里烧过也就非常的烫手。马杰一边吹着气将它在两只手里来回颠倒着,又抬头看了看黑七。这时黑七眯起两眼,正朝这块烤白薯贪婪地看着。马杰就笑了。他知道黑七还在饿着肚子。他从早晨到现在还一直没有给它喂过草料。于是,他又想了一下就朝墙角的水缸走过去。他舀了一瓢凉水,将这块烤白薯在里面泡了一下,然后走到黑七面前,心平气和地对它说吃吧,快吃吧,这东西很好吃呢。他一边说,就把这块散发着香甜气味的烤白薯送到黑七的嘴边。黑七立刻迫不及待地一口就咬到嘴里。由于这块烤白薯刚被凉水泡过,所以吃到嘴里也就很舒适。但是,黑七一嚼就出了问题。它没有想到白薯的里面竟然如此之热,立刻被烫得浑身一激灵。接着它就又做出了一个更错误的判断,它以为只要这样继续嚼就可以将这东西的温度迅速降下去,于是也就更加卖力地嚼起来,一边嚼着嘴里竟还冒出腾腾的热汽,连鼻孔也被烫得翻卷起来。黑七很快意识到,这样嚼下去显然是错误的,它应该尽快把这个热得可怕的东西吐出来。但它刚要张嘴,马杰已经看透它的心思,于是一伸手就将它的嘴给捏住了。黑七被烫得呜地一声,两眼用力向上一翻,立刻鼓起两个很大的眼白。马杰开心地看着它,欣赏着它的表情,过了一会才慢慢松开手。
  但这时,黑七已将那块滚烫的烤白薯咽了下去。
  它用力张大嘴,哈哈地喘着气,肚子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
  黑七一连几天没吃草料。马杰知道,它的嘴里肯定已烫起了水泡。他故意拌了一些精细的饲料倒进黑七面前的食槽子里。饲料散发出一阵阵谷物的香气。但黑七只是用嘴唇一点一点拱着,却并不能吃进去。大莲队长也感觉黑七出了问题,来牲口棚看过几次。她发现黑七一直在槽子里用嘴唇拱着草料,就以为它是在吃,反而还表扬了马杰几句,说他这样做就对了,善始善终,只要一天没将饲养员的工作交出去就对集体的牲畜负责任。马杰受到表扬往田里送粪也就干得更加卖力,每天让黑七饿着肚子从早晨一直干到天黑,车也越装越满。但是,马杰这时并没有注意到,黑七的眼神也越来越有些异样。
  每当它看他时,眼里就会忽地暗下去,似乎闪着幽幽的磷光。
  马杰还是把黑七估计过低了。后来的事情是发生在一天傍晚。在这个傍晚,马杰终于完成了大莲队长交给他的任务。他将最后一车粪肥装好时,连自己也感觉有些饿了。他赶着黑七来到村外,无意中摸了摸它的屁股,发现它身上已渗出洇洇的汗水,于是看一看四周没人就对它说,你现在肯定是又饿又累,对不对?黑七似乎没听见,仍然低着头,拉着粪车慢慢地向前走着。马杰笑一笑说,你知足吧,跟黑六比起来你幸福多了,你还没尝过我的鞭子呢,那滋味可比现在难受。马杰一边这样说着,粪车就已来到一座桥上。这是一座很窄的石板桥,刚够一辆粪车通过。桥下是一条水渠,虽然不深,但已积了很多淤泥。
  马杰正说得高兴,黑七就已拉着这辆粪车走到石板桥的中间。
  就在这时,马杰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他发现黑七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在它回头的一瞬,他又从它的眼角看到了鱼尾纹。马杰立刻意识到,这时黑七冲自己笑应该不是好兆。他赶紧冲它大喝了一声:吁——!他这样喊是想让黑七停下。但是,黑七却似乎听而不闻,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于是马杰连忙又去拉车辕上的手闸。仍然无济于事。黑七的四条短腿突然变得强健有力,就这样拖着车闸硬是朝石板桥的边上走去。马杰慌了手脚,他意识到如果继续坐在车辕上是很危险的,但就在他要往下跳时,只见黑七的身体猛地往下一塌,又用力一缩,竟然就从辕套里钻了出去。装满粪土的木板车顿时失去了平衡,朝旁边一歪就从石板桥上翻了下去。这时马杰仍坐在车辕上,他一边向下坠落着只觉耳边呼呼的风响,渐渐地头已经朝下,接着许多散发着恶臭的粪团就噼噼啪啪地冲他砸过来。这时他的心里还很清醒,他知道倘若一直这样栽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的头很可能会插进渠底的淤泥,而那样一来自己也就要像一株植物似地栽在了渠里。所以,他立刻试图让自己的身体正过来。但这座石板桥的高度毕竟有限,还没等他做出努力,他和这辆木板车就已轰然掉进了水渠。幸好他这时已从车辕里挣脱出来,于是被狠狠地抛到了一边。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平着落入水中的,接着那些粪团便铺天盖地砸下来。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好容易才从水里伸出头。
  就在这时,他发现,黑七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岸边看着他。
  马杰这一次遇险最先惊动的是我们南高村。因为这条水渠恰好是两村的界河,而就在他出事时,我们南高村的人又正在附近的田里锄地,因此大家立刻赶来搭救他。马杰确实被搞得很惨,险些就丢了性命。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从渠里捞上来时,身上简直臭不可闻,而且从鼻子和嘴里仍然不断地有水流出来,那水的颜色和气味也很可疑。
  马杰就这样被送回了北高村。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当然不相信黑七会做出这种事。胡子书记摇着头说,黑七这样老实的一头驴,况且又不会缩身术,如果将它套牢了怎么可能从辕子里钻出去?不可能,胡子书记十分肯定地说,再怎样说这也是不可能的。大莲队长去村外的水渠边找到黑七,将它牵回来时发现,在它的肩胛处有一道明显的擦伤。大莲队长认为,这显然是因为套车的绳索没有拴牢,滑脱时挂伤的。大莲队长说,黑七的出身虽然有些问题,但在村里一向表现很好,它拉车拉了这样久,还从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如果把缰绳拴牢了它是不可能褪套的。大莲队长还特意将黑七牵来知青集体户,似乎要让它与马杰当面对质。但这时的马杰已说不出话来。他由于肚子里灌进了太多的脏东西,一直在不停地呕吐,先是将前几次吃的饭菜都呕出来,渐渐吐的就只剩了黄绿色的胆汁。
  彩凤一直守在马杰身边,只是不停地流泪。
  彩凤那一次得了壮科,因为马杰烧死那一窝黄鼬才清醒过来。从此她就经常来集体户帮马杰烧水做饭,或为他洗衣服。北高村的人都有些惧怕大莲队长,但彩凤却不怕。彩凤在这个傍晚对大莲队长说,你还是把黑七牵走吧,他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再跟他说这些话还有啥用呢。彩凤说,就算他没把那辕套拴牢,也是为了给生产队拉粪,城里的工人出了事故工厂还要照顾呢是不是?大莲队长看看彩凤,就不再说话了。但是,这时谁都没有注意到黑七。黑七一来到集体户就始终盯着门外的那面墙壁。在那面墙壁上钉着一张黑色的驴皮。它的四肢向两边伸展开,似乎是很舒服地趴在墙上,虽已有些干硬,但那身皮毛仍然闪着黑亮的光泽。旁边还有一小块驴头形状的毛皮,两只眼睛已是两个洞,似乎瞪得大大的。
  接着,黑七就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
  它慢慢走过去,伸出舌头在那张驴皮上舔了舔。
  马杰直到夜里仍在不停地呕吐,还发起了高烧,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似乎在跟黑七争论着什么。胡子书记来看了,皱着眉说这样下去不行,还是赶快送医院吧,灌了一肚子大粪,弄不好会死人的。就这样,马杰就直接被送去了县医院。
  其实我早就知道马杰和彩凤的事。那时马杰去公社粮站拉草料,经常带彩凤一起出来,偶尔也到我们集体户里坐一坐。彩凤很大方,看上去不像农村女孩,皮肤很白,五官长得也很细,只是稍微胖一些,身上圆圆的很丰满。那时女知青嫁给当地农民的有很多,但男知青跟当地女孩子谈恋爱却不多见,因此马杰和彩凤的事也就引起很多人的关注。据说胡子书记曾经找马杰很严肃地谈过一次,问他是不是真想跟彩凤搞对象。胡子书记说,彩凤这孩子不容易,从小死了爹,她妈又是那样一个女人,这些年一直没有人疼,你如果没这心思,可不要害她。但马杰听了胡子书记的话并没有说什么。马杰认为也没必要跟胡子书记说什么。他觉得无论自己有没有这个心思,或者彩凤是否这样想,都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但马杰曾对我说,他的确很喜欢彩凤,他说他喜欢胖一些的女孩,所以彩凤很合他的心意,至于她是不是农村女孩则无关紧要。
  马杰很认真地说,彩凤也是读过高中的。
  马杰这一次在县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其实医生为他注射了催吐针剂,将胃里的脏东西吐干净也就很快没事了。但他的心理还是有一些问题。马杰在心理上一直摆脱不掉那件事的阴影,他一想起自己的嘴里曾经灌满那些脏东西就感到恶心,接着就又会不停地呕吐,无论医生用什么手段都无法控制。后来县医院的医生只好无可奈何地告诉他,这已是精神卫生方面的事,他们只是内科医生,也无能为力了。医生对他说,要想彻底痊愈只有去做心理治疗,或者自己慢慢调整,平时多想一些干净的美好的事物。
  就这样,马杰就只好出院了。
  马杰是在一个夏天的上午出的院。彩凤赶着大车来县里接他。马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彩凤,见面一高兴竟然连呕吐的事也忘了。但是,在这个上午,马杰拎着东西一走出医院的大门立刻就愣住了。他发现,彩凤赶来的大车竟又是黑七驾辕。黑七这时也已看到马杰。但它只是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瞥一眼,然后晃了晃头就把眼垂下去,似乎继续在想着自己的事情。马杰这时毕竟刚刚见到彩凤,正在兴头上,所以不想让黑七破坏了自己的心情。于是,他将手里的东西扔到车上,又让彩凤坐上去,自己就赶起大车从医院里出来。
  夏天的上午已开始热起来,但微风轻轻一吹,还是有些凉爽。马杰的心情很好,刚刚出了县城,看一看前后没人,就迫不及待地将身后的彩凤搂过来。彩凤满脸含羞地推了他一下,说这里人多,再往前走一走吧。于是马杰在黑七的屁股上用力拍了一下就让它跑起来。大车来到瘦龙河边。这里只有一条被树阴遮掩的蜿蜒小道,只要继续往前走就可以直接通向北高村。马杰看一看路边,发现有一片灌木林,就将大车赶进去。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也就可想而知。那时县级医院的条件还很差,住院病人要自己带被子。马杰没有想到,他带来的被子在这时竟然派上了大用场。他先和彩凤亲热了一阵,然后又将大车赶到一片枝叶更茂密的地方,把黑七的缰绳拴在一棵树上,就将车上整理一下,抖开了那床被子。这架大车的宽窄刚好像一张双人床,马杰和彩凤躺上去钻到被子里,这架双人床立刻就像一条小船似地晃晃悠悠摇荡起来。就这样从上午一直摇到中午,又从中午摇到了下午。后来他们摇得实在太累了,困倦了,就不知不觉地相拥着在被子里睡着了。
  马杰和彩凤绝没有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
  在这个上午,黑七先是看着身后的木板车在一颠一荡地摇着,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耐心地等到了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了下午,看一看车上安静下来,渐渐地还传出均匀的鼾声,它才开始伸过头去不慌不忙地啃咬拴在树上的缰绳。其实马杰拴的是一种莲花扣,这种绳结不要说牲畜,就是人也很难解开。但黑七这样啃了一阵,不知怎么竟就将这绳结啃开了。黑七又回头看一眼,就拉起大车悄悄地走出这片灌木林,然后沿着蜿蜒的小道径直朝前走去。它走得很轻,四蹄慢慢地抬起来又慢慢地放下,因此身后的木板车也就平稳得像一条船。下午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落下来,地上斑斑点点的如同微微泛起的波纹。在这个下午,当黑七拉着车走进北高村时,已是傍晚收工时间,去田里锄地的人们都在陆陆续续地往回走。这一来事情就好看了。马杰和彩凤仍还在车上很舒服地相拥睡着,他们在梦里已完全没有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他们不管自己在哪里,也不管是中午还是下午,只是沐浴在夏日的阳光里恣肆惬意地睡着。他们觉得只要这样相拥在一起也就已拥有了这世界上的一切。但就在这时,他们恍惚中似乎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于是一起睁开眼。这时,他们才突然发现,这辆大车不知怎么竟然停在村里的十字街口,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大家正好奇地伸过头来向他们看着,就像在欣赏什么表演。彩凤立刻尖叫一声就将头缩进被子里去。马杰本想翻身起来,但意识到自己还一丝不挂,又赶紧躺下了。就在这时,车辕上的黑七突然扬起头,将脖子一伸就嘹亮地叫起来。它的叫声直抒胸臆,因此有着很好的共鸣,听上去就像花腔男高音一样地将气韵一直灌到了头顶。人群里不知是谁实在忍不住了,噗哧笑了一声。接着大家就立刻都跟着笑起来。这笑声和着黑七的叫声,如同是在伴唱。
  当天晚上,马杰拎着一瓶地瓜烧酒来到牲口棚。牲口棚里的新任饲养员是贫协主任。贫协主任自从失去了一条腿,由于无法再去公社开会,就主动辞去了主任职务。但村里的人们仍然习惯叫他贫协主任。马杰对贫协主任说,他心里不痛快,想跟他一起喝一喝酒。贫协主任一听当然很乐意奉陪。其实贫协主任并没有太大的酒量,但马杰还带来了一盒沙丁鱼罐头,这盒罐头非常的诱人。贫协主任想,自己当然不能只吃人家的罐头而不喝酒,那样会显得过于嘴馋。于是,他为了这盒沙丁鱼罐头也就只好硬着头皮陪马杰喝起来。
  就这样喝了一阵,贫协主任很快就醉了。
  马杰伸手推一推,见贫协主任已睡过去,就起身来到牲口棚。
  黑七这天晚上的食欲很好,一直在悠闲自得地吃着草料。这时,它一抬头看见马杰,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本能地向后倒退了几步。马杰并没有说话,走过来解下缰绳,就将它从牲口棚里牵出来。马杰一边走着,手里就已拎了自己的那根鞭子。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黑七牵到村外,又来到了那条水渠的边上。这时黑七已闻到马杰身上的酒味,立刻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它一扬脖颈张嘴想叫,却立刻被马杰用事先准备好的笼头套住嘴。马杰将它牵到石板桥的下面,把缰绳拴在水边的一根木桩上,然后就将手里的鞭子轻轻抖开。马杰事先已将这根鞭子做了处理,在鞭梢上拴了一块一寸左右宽的牛皮。他先在水里把鞭子蘸了一下,然后走到黑七的面前,看着它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
  这时黑七的眼角已经耷拉下去,嘴里紧张得不停地嚼着。
  它瞥一眼马杰手里的鞭子,两只耳朵颤抖着扭了几扭。
  马杰又说,我知道你害怕了,可现在已经晚了,我对你一直是一忍再忍,可你总以为我好欺负,你现在把我搞到了这步田地,我已经无法再在这村里呆下去了,还有彩凤,她怎么惹着你了?你干嘛要把她也扯进来?马杰说着哼一声,又用力点点头,你一个畜生能把我折腾成这样,你也够有本事了,好吧,今天咱们就把这笔帐好好算一算吧。
  他说着突然用力一甩,就把鞭子抽下来。他的鞭子抽得很讲究,只有那块鞭梢的牛皮挂着风声落到黑七的身上,而整条鞭子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由于这块牛皮很宽,所以落到黑七身上也就只留下一块灰白的印迹,倘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但疼痛却是一样的,黑七的身上立刻抖了一下。马杰的鞭子接着就像雨点般地落下来。他抽打得很有条理,也很均匀,黑七的身上渐渐地就出现了排列整齐的印迹。尽管黑七疼痛难忍,但也大感意外,它没有想到这个马杰竟然有如此厉害的鞭技。马杰在这天夜里就这样往黑七的身上抽打一阵,去水渠里蘸一下鞭子,接着再继续抽打。直到后半夜,他才终于停下手,将鞭子在木柄上缠了缠,然后走到黑七的面前说,我希望今天夜里的事,你能牢牢记住,下一次可就没有这样简单了。他这样说着,又用手拍了拍黑七那颗硕大的头颅,如果黑六在天有灵,它会告诉你的。但这时,黑七反而平静下来。它盯着马杰,突然眯起眼,又在眼角皱出了一些鱼尾纹。
  好吧,你就笑吧,马杰点点头说,只要你有胆量,咱们就走着瞧。
  他这样说罢,将鞭子插进身后的腰里,就将黑七悄悄地牵回来。
  第二天早晨,贫协主任酒醒之后来牲口棚里添草料,突然发现黑七的身上起了变化。黑七原本是纯黑的,这时却不知怎么变成了灰驴,而且不是正灰,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泛红的斑点,似乎一夜之间就成了一头雪花青。贫协主任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走到近前又仔细观察一阵,就发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情,黑七的脸上竟然还是本色,而且一头乌黑的皮毛显得更加油亮。贫协主任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恰在这时,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来到牲口棚。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先是很认真地看了看黑七,也没看出究竟是什么问题。但就在这时,胡子书记突然闻到贫协主任的身上有一股酒味,立刻问他,你昨晚喝酒了?
  贫协主任点点头,说喝了一点。
  大莲队长一听也立刻警觉起来。
  于是问,昨晚,还有谁来过这里?
  贫协主任吭吃了一下才说,知青马杰。
  大莲队长和胡子书记相视一下,当即就奔知青集体户来。
  马杰这时还没有起,仍然仰在炕上酣然大睡。胡子书记一走进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于是上前一把拽起马杰,沉着脸问,你昨晚去牲口棚,都干了啥好事?
  马杰坐起来,揉揉眼,愣了一下才看清是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
  他懒散地说,我现在,还能干什么好事。
  大莲队长问,你去跟贫协主任喝过酒吗?
  马杰说喝了,心里烦,喝一点酒散散心。
  大莲队长又问,黑七的身上是怎么回事?
  马杰说我是跟贫协主任喝酒,又不是跟黑七,它的事我怎么知道?
  胡子书记明白了,马杰是无论如何不会承认的。而且,他也实在想不出马杰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使黑七变成这样的。于是说,好吧,你赶快起来,抓紧时间收拾行李吧。
  去哪?马杰有些奇怪。
  去工地。胡子书记说。
  胡子书记告诉马杰,公社马上要动工挖一条排灌渠,已经下发通知,让每村至少派一名劳力,还要出一头牲畜,立刻去工地报到。这时大莲队长也缓下口气,对马杰说,你现在的情况,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这一次闹出的事在村里影响很不好,非常不好,我已经派人把彩凤送去了她姨家,你这一阵也不要呆在村里了,就先出去挖渠吧。
  马杰听了想一想,觉得这对自己倒是一件好事。
  胡子书记又说,关于派牲畜的事村里也已研究过了,就让黑七跟你去。胡子书记盯住马杰,又意味深长地说,虽然这一阵,黑七跟你闹出一些事来,可毕竟一直是你用它,你们彼此熟悉,况且它在村里除去拉车也没别的用处。马杰一听是黑七,立刻要说什么。胡子书记却冲他摆一摆手,说别的话就不要再说了,这件事已经决定了。
  马杰这次来工地时就已有预感,后面可能还会出事。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闹出的事竟然不可收拾。
  马杰对我说,其实在他出来前,北高村的贫协主任就已提醒过他。贫协主任对他说,他早已看出来,黑六和黑七这两头驴的心计太深,不知是不是它们出身的缘故,好像总跟人民公社不是一条心。贫协主任指着自己的那条断腿告诫马杰,说驴要歹毒起来可比人厉害,尤其这头黑七,表面看着不声不响,心里更比黑六深得没底,带它出去可千万要小心。
  马杰对我这样说时,正在工地附近的一个水塘边上给黑七喂树叶。
  这一次挖渠任务,我也被南高村派出来。但与我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当地农民,所以牲畜的事也就不用我去操心。关于黑七,马杰早已对我说过一些,因此我对它并不陌生。我很认真地观察过这头黑驴,却没看出有什么特别,我甚至觉得它比一般的驴还要猥琐,看上去不仅没精打采,还有些呆头呆脑。按公社规定,各村派出的劳动力工地上是统一管饭的,但牲畜不管,要自己解决。马杰虽然也带来很多饲料,却从不喂黑七,他将这些饲料都拿去跟附近村里的农民换了旱烟和地瓜烧酒。马杰说对黑七这种畜生就要采取虐待的方式,如果让它吃饱喝足,它就又会有精神生出一些事来。所以,他只是将它牵来附近的水塘边,喂一些树枝树叶或塘里的水草。这些东西黑七当然难以下咽。马杰却并不在意,爱吃不吃,渴了就让它喝水塘里的水。这是一个死水塘,青黄色的塘水已有些发臭,上面还漂了一层肮脏的浮萍。有时黑七宁肯伸着头去舔吃那些水面上的浮萍,也不愿吃树叶。
  就这样,黑七很快瘦下去,渐渐地连肚子两侧的肋骨也显露出来。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工地上的质检员。质检员姓杨,来公社之前也曾在村里喂过牲畜,因此对这方面很在行。杨质检是从黑七的粪便里看出问题的。于是一天傍晚就来找马杰,问他这头驴是怎么回事。马杰有些奇怪,说没什么事啊,很正常。
  杨质检摇摇头说,可是看它的粪便,好像不太正常。
  杨质检问,你每天给它喂的,是什么饲料?
  马杰说牲畜还能喂什么饲料,当然是草料。
  杨质检问,哪一种草料?
  马杰说就是一般的草料。
  杨质检说不对,我怎么看着好像还有树叶。
  马杰一听笑着说,可能是它自己从地上拣着吃的。
  杨质检点点头,说这样最好,现在工程很紧,上级要求的时间更紧,所以不仅是人,牲畜的任务也很繁重,一定要让它们吃好喝好,还要注意它们的休息,这样才能确保工程正常进行。杨质检临走又特意叮嘱,说你要注意了,要我看,这头黑驴的肚子好像有问题。
  黑七的肚子确实有了问题。由于马杰经常给它吃一些树叶水草之类的东西,又喝塘里的脏水,很快就拉起稀来。黑七拉稀也与众不同。它的肚子里似乎胀满了气体,每次拉稀前总要先放一个很响亮的屁,然后东西才随着气体一起喷出来,看上去就像一团迷黄色的烟雾。如此一来,也就给马杰造增添了许多麻烦。这条排灌渠其实就是一条河道,按设计要求不仅具有相当的宽度,深度也达五米左右,因此岸坡就非常徒峭,从渠底挖了泥,仅凭人的力量根本无法用手推车推上来,必须要用牲畜在前面拉坡。马杰将黑七的绳索拴得很短,这样可以便于他一边推车一边用鞭子抽打。但黑七在拉坡时一用力,往往憋不住肚子里的气体和稀屎,就经常会直接喷向在后面推车的马杰。如此一来马杰就要时时提高警惕,每当听到很粗闷的一声,立刻就要低下头去迅速将自己藏到车后,接着他的头顶上也就会出现一片昏黄的雾气。马杰很快就寻找到一个有效的办法。他再挖泥时,将铲起来的泥条一锨一锨在车里排列整齐,然后再像砌砖一样地一层一层码起来,这样也就形成了一道很高的像墙一样的屏蔽。而如此一来,马杰的表现也就显得格外突出。工地领导当即向马杰提出表扬,号召全工地都来向他学习,为了早日完成挖渠任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上级领导为此还特意奖励了黑七一袋精细饲料。
  但是,这袋饲料黑七却并没有吃到。当天晚上,马杰给黑七喂过树叶,就将这袋饲料弄去附近的村里跟当地农民换了一瓶地瓜烧酒和几个老腌儿鸡蛋。我曾经很认真地提醒过马杰。我对他说,最好对黑七不要太过分。我说让牲畜拉坡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你不为黑七想也要为自己想一想,它的身体一旦被搞垮,爬坡时突然拉不动车,那后果是很难设想的。马杰听了却只是微微一笑。他说没关系,他了解这头畜生。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还是被我说中了。
  关于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搞明白。我觉得这很象是一起普通的事故。原因当然在马杰。由于马杰经常让黑七吃树叶,而黑七又一直拉肚子,体力也就越来越差,因此发生这场意外应该是黑七力不能支造成的。但马杰却对我说,你太善良了,也太小看这头畜生了,它可不是一般的驴,你就是给它吃一年的树叶再让它拉坡,只要它肯咬牙也照样能爬上去。马杰很肯定地说,这畜生就是故意的,它这一次的用心更歹毒,它是想要我的命。
  但我仍然将信将疑。我很难想象黑七会有这样险恶的用心。
  发生这件事是在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这时水渠已挖到最底层,地下水也渐渐渗出来。因此工程也就更加艰难,大家不再是挖泥,而是用铁锹在水里捞泥。那是一个上午。当时马杰正赶着黑七爬坡。岸坡不仅泥泞,也越来越湿滑。就在黑七快要爬到坡顶的一瞬,它突然站住了,四个蹄子用力在地上刨着不停地打滑。马杰立刻看透了它的心思。以往黑七也曾耍过这样的伎俩,爬坡时故意表现出筋疲力尽,上去卸车后好趁机休息一下。但这一次马杰却不想让它休息。就在前一天的晚上,工地刚刚为劳力们加钢。所谓加钢也就是改善伙食的意思,每人一大碗油汪汪的炖肥肉,外加八个浑圆雪白的硬面馒头。因此马杰这时仍然浑身是劲。马杰抡起鞭子就朝黑七抽了一下。他这一下非常狠,正抽在黑七的耳根上。马杰当然知道,牲畜的耳根是轻易不能抽打的,由于这里过于敏感,牲畜往往会因为突然的疼痛而受惊。但是,马杰故意要这样做,他就是想警告一下黑七,让它明白,他已看透了它的小聪明。黑七挨了这一鞭子突然一愣,然后把身体微微地向后顿了一下。这时它的四个蹄子已深深地插进泥里,浑身的骨头也将毛皮用力地绷起来。它慢慢回过头,朝马杰看了看。
  马杰突然发现,它的眼角又皱起了一些鱼尾纹。
  他原本已经又一次举起鞭子,这时突然停住了。
  也就在这时,黑七的屁股慢慢塌下去,接着将身体猛地一缩,又用力向前一窜。它的用意显而易见,是想故伎重演再一次从辕套里钻出去。但马杰已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事先早有防备,他将黑七牢牢地在辕套里拴死了。如此一来事情也就更加严重。黑七拉着车原本是绷紧气力的,这时稍一松劲,泥车立刻就顺着岸坡开始向下溜去,而且越溜越快。待黑七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从辕套里钻出去,再想将车控制住也就为时已晚。于是,这辆装满湿泥的手推车就拖着黑七一直向下冲去,接着又猛地一颠,便裹挟着马杰一起翻下沟底。马杰的两手仍然紧紧抓住手推车的把手。他只觉天旋地转,很快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向一边。就在他被泥土埋起来的最后一瞬,看到黑七一直滚下来,被沉重的泥车砸在了下面。
  马杰这一次险些丢了性命。他从泥里被挖出来时,耳朵鼻子和嘴里都已塞满了泥浆,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杨质检立刻指挥大家拉过一根胶皮管,接到一台抽水泵上用力朝他冲了一阵。直到将他冲出本来面目,又狠狠打出几个喷嚏,吐出一些泥沙,才终于喘过气来。
  但是,黑七却没有这样走运。它的一条前腿被砸断了。
  马杰已有预感,这一次的事还刚刚只是开始。
  他对我说,这种预感是回北高村以后才有的。
  在那个出事的上午,工地的杨质检亲自用一台拖拉机将马杰和黑七送回村来。北高村的知青集体户是在村口,所以杨质检没有进村,直接就将马杰和黑七拉来集体户。马杰送走杨质检,回到集体户的院子时,突然发现黑七又站在了门口那面墙壁的前面,正冲着墙上的那张驴皮呆呆地发愣。它的两个耳朵软耷耷地垂下来,鼻孔里发出突噜突噜的喘息声。那条伤腿还不时地往上抬一抬,似乎想触摸一下墙上的那张驴皮。但这驴皮实在挂得太高了,它触摸不到。它的眼里似乎蒙了一层雾气,接着就有一些像泪水一样的浑浊液体流淌出来。马杰走到它跟前,抓住缰绳用力拽了拽,想把它从这张驴皮的前面拉开。他觉得它这样看着这张驴皮很不舒服。但他使劲拉了几下,却没有拉动。黑七仍然执著地朝墙上看着,四个蹄子像是钉在了地上。马杰用缰绳朝它脸上狠狠地抽打了一下。
  黑七突然回过头,盯住马杰一下一下地看着。
  马杰与它的眼神碰到一起,不禁也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带着几个村干部来到集体户。他们正在村里开会,研究秋收的事,听到消息就立刻赶过来。胡子书记先询问了一下马杰和黑七的伤势。马杰说自己倒没有太大问题,只是肺里呛了一些泥水,还有些咳嗽,身上和腿上也被砸了几处,并没有伤到筋骨。但贫协主任很快发现,黑七的问题却很严重。贫协主任将它的那条伤腿搬起来看了看,发现已断成三截,于是摇摇头说,这畜生废了,以后没啥用了。
  胡子书记还有些不死心,看了看贫协主任。
  要不要……再牵去公社兽医站看一看?
  大莲队长也说,牲畜的事,最好慎重。
  马杰却在一边说,不用看了,没用了。
  没用了?大莲队长问。
  没用了。马杰说。
  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商议一阵,又跟几个村干部碰了一下。
  然后,胡子书记就点点头说,好吧,看来杀是一定要杀了。
  大莲队长说,喂一喂也好,秋天正是牲畜上膘的时候。
  胡子书记看一眼马杰,等喂得肥一些,还是由你来杀吧。
  就在这时,谁都没有注意,站在旁边的黑七慢慢抬起头,朝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这边看了看,又用力瞥一眼马杰和贫协主任,然后转过身,就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走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有了一些传奇色彩。
  马杰对我说,这件事确实令人不可思议。
  那时已是初冬季节。田里的粮食收到场上,都已用苇席一垛一垛地囤起来。马杰因为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就被派到场上守夜。在那个出事的夜晚,马杰确实感到有些异样。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村里刚刚做出决定,第二天上午,要由马杰动手杀掉黑七。尽管马杰一再向村里提出,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杀黑七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恐怕自己还没有这样的气力。但胡子书记的理由却似乎更加充分。胡子书记说首先,当初黑六就是由马杰杀的,而且事实证明,他这种砍头的方法也很好,不仅可以使牲畜少受痛苦,浑身的血一下被放出来,肉也更加好吃。再有,胡子书记说,让马杰来杀黑七应该也最合适,黑七这段时间没少跟马杰找麻烦,起初大家还怀疑,是不是马杰对村里有什么意见才故意在黑七的身上出气,但现在看来,应该不是这么回事,而且经公社的杨质检证实,这一次在工地上,黑七还差一点就要了马杰的命,所以,胡子书记说,让马杰杀黑七也正好可以出一出心头的闷气。胡子书记最后又说,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村里人都不愿动手杀牲口,这马杰应该是知道的,所以让他来杀也算是为村里做了一项工作,大家的心里都有数,自然是很感激的。
  马杰听胡子书记这样一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在出事的这天夜里,天很阴,到后半夜时还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马杰像往常一样,先去四周巡视了一遭,看一看没有什么事,就在场边点起一堆火,然后掏出一瓶地瓜烧酒独自喝起来。这时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远处的田野里偶尔传来土獾或黄鼬的叫声。马杰一边喝着酒,忽然想起彩凤,心里就不免有些伤感。据大莲队长说,彩凤的姨家是在关外,她的姨已在那边又给她找了一个对象,而且很快就要结婚了。马杰想,他和彩凤也许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面了。于是他就又想到了黑七。他觉得他和彩凤的事弄成今天这样完全是黑七造成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黑七不过是一头驴,它为什么会对自己怀有如此刻骨的仇恨。
  马杰正在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笃笃声。
  这声音时断时续,又非常的清晰,似乎越来越近。
  他慢慢回过头,朝黑暗里看了看,就看到了黑七。
  黑七显然是啃开缰绳溜出来的。它的一条前腿仍然高高地抬起来,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像在跳一种舞蹈。这时,它走到马杰的面前,歪起头很认真地看看他。马杰借着火光突然发现,它的眼角又皱起了一些鱼尾纹。它的脸已明显地胖起来,因此这些鱼尾纹看上去也就更像了一种很怪异的笑纹。马杰慢慢站起来,也盯住它看着。就这样对视了一阵,黑七就慢慢转过身,不慌不忙地朝着附近一间堆放工具的土屋走过去。在那间土屋的门口放着两只巨大的油桶,里边装满农机具用的柴油。黑七走到一只油桶跟前,低下头去用力顶了一下,又顶了一下。就在这时,马杰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立刻朝那边扑过去。但是已经晚了,那只油桶被顶得晃了几晃,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里边的柴油立刻汹涌地流淌出来。接着,黑七就做出了一个更令人吃惊而且不解的举动,它慢慢躺下去,在那流淌的柴油里滚了几下。它身上的皮毛虽然短却很蓬松,所以这样一滚那些柴油立刻就被吸进去。它又滚了一阵,用力站起来,然后就一瘸一拐地朝马杰走过来。它的那条前腿仍然高高地抬着,似乎在挥舞着一只拳头。马杰突然明白了,立刻转身朝场边跑去。在那边堆放着两垛秫秸,而秫秸垛的旁边就是一囤一囤的粮食。但黑七的动作却比马杰更快,尽管它瘸着一条腿,看上去仍然异常的灵活,它只在那堆火上一跃而过,身上就立刻燃烧起来。接着,它一扭头就猛地朝马杰直冲过来。马杰向后倒退了两步,转身朝着粮垛相反的方向跑去。事后他对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说,他这样跑当然是想将黑七引开,因为他已明白了它的企图,他绝不能让它的阴谋得逞,更不能眼看着贫下中农辛苦一年的劳动果实付之一炬。但是,他却告诉我,他当时这样跑其实已是慌不择路,倘若他再跑慢一点浑身燃烧的黑七就会朝他撞过来,而那样他的后果也就不堪设想。在那天夜里,马杰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着。黑七则跟在后面紧追不舍。黑七身上的火焰越烧越旺,几乎将村外的田野映得通亮。直到马杰在村外绕了一圈,又跑回知青集体户,黑七追到门口就终于无法再跑了。这时它的身上已着起了熊熊大火,皮下的油脂咝咝流淌着,使耀眼的火焰一直升腾到半空。它就那样站在知青集体户的门外,睁大两眼瞪着惊魂未定的马杰。那条伤腿仍在一下一下地用力挥动着……
  天亮时,雪已越下越大。清新的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肉香。但这香味有些奇怪,隐隐地含着一些焦煳,似乎还混有一些柴油的气味。北高村的人们寻着这气味来到村外,就赫然看到了黑七。这时的黑七仍站在大雪里,身上只剩了一具灰褐色的骨架。这骨架还在冒着一缕缕坚硬的青烟,看上去如同金属的一般,就那样硬挺挺地站立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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