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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1980年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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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2 02:49: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野夫:1980年代的爱情


代序  废墟上生长出来的好时光

敬文东

  土家人野夫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文革”中当过少年樵夫,“文革”后,上过一所三流大学和一所名牌大学,当过公务员,做过像模像样的警察。身为体制内前途一片光明的干部子弟,后来却被时代风暴吹打成了“牢头狱霸”。在狱中,他奇迹般地和一些狱卒结为朋友,在劳改队导演春晚,并在当年首创犯人图书室。出狱后,他为谋生而成为著名书商,兢兢业业战斗在民间出版发行的渠道。

  他还干过很多职业,经历过太多江湖生涯。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与他交往有很长一段时间,只看出他纵酒贪杯,热情豪迈。但都不知道,野夫还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诗人和作家--也许,这才是他被遮蔽多时的老本行和旧身位。

  新世纪以来,野夫写下了一批力透纸背、光彩夺目的文章--《地主之殇》《组织后的命运》《坟灯》《江上的母亲》《生于末世运偏消》《别梦依稀咒逝川》《革命时期的浪漫》……这些文章旨在通过自己与家族中人或友朋的遭际,揭示曾经的时代是如何摧残宝贵的人性,如何在矢志不渝地蚕食中国人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价值观念。

  这是一种惹人深思、让人久久无法释怀的文字,这是一种催人泪下,却只能让读者一个人向隅而泣,并经由暗中的泪水透视惨痛历史的文字。汉语的光芒在野夫笔下得到了恢复,得到了张扬;诚实、诚恳,而又无比节制。但让人惊讶的是,即使在述说惨痛至极、压抑至极的故事,野夫的文字也无比灵动,毫无凝滞之态,有一种风行水上的感觉,顶多是飘逸、向往自由的风被故事拉拽了一下而已。

  沉重和土地有关,飘逸则同天空连在一起,这是汉语当仁不让的两个极点。野夫充分展示了汉语的土地特质与天空特质,他的文字是土地与天空按照某种比例的神奇混合。中国的历史太沉重,土地特质因此始终是汉语的焦点;汉语的天空特质则必须受制于它的土地特质,汉语的天空始终是同尘世相混合的天空,是被土地震慑住的天空。

  野夫深谙汉语的两极性,而汉语的两极性则为他的写作对象提供了绝好的对称物和衍生物。听命于语言,但更应该听命于情感,尤其是情感中沉重的历史成分:野夫恢复了汉语内部最正派、最高尚的那部分品质,经由这些品质的指引,野夫拯救了一种被官僚体制蹂躏了多年的语言。

  熟悉野夫传奇生涯的朋友或许都知道,完成于德国科隆的中篇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不过是对一个真实故事有限度的加工、改写和润色。诗人赵野和野夫相交甚深,他在他写野夫的散文中,曾经旁证过与此相关的那个原型。在他看来,现实中的那个女主人公,“虽然岁月沧桑,韶华已逝,眉宇间几分英气尚存”。

  1980年代的青涩青年如今已到霜鬓中年;1980年代的初恋如今早已成为回忆的对象:它是那个年代过来人记忆深处的隐痛。辛波丝卡有一个非常好的诗句,无限沧桑尽在其中:“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沧桑感是时间给予有心人的馈赠品。

  野夫在德国科隆访学的不眠之夜,回望遗留在祖国的青春和初恋,仿佛是在回望自己的前世。过来人都愿意承认,1980年代是奇迹,是共和国历史上罕见的清纯时代,是废墟上生长出来的好时光。那时,野夫年轻,爱情更年轻;那时,野夫纯洁,不敢亵渎神圣的爱情。在1980年代,拉手、在夕阳或月光下散步,是爱情的万能公式。蔑视权贵和金钱,崇尚才华和艺术,则是爱情的最低标准。不像现在,一切都需要货币去定义。因此,前世的爱情构成了野夫心中隐秘的骄傲,那也是整整一代人的骄傲。他回望80年代,不知道是为了给今天疗伤,还是为了讽刺今天,或是为了给自己增添活下去的力量?

  显然,野夫算不上虚构能人,他仅仅是一位非虚构叙事的大内高手。幸运的是,他的传奇经历本身就是小说,在贫乏无味、缺少故事的我辈眼中,已经是结结实实的虚构。

  《1980年代的爱情》之所以感人至深,很有能力挑逗读者的文学味蕾,考验读者的泪腺,仰仗的不是故事情节的复杂(故事情节一点都不复杂),而是野夫对汉语两个极点的巧妙征用:在需要天空特质的时候,他让读者的心绪飘忽起来,沉浸在对初恋的回忆之中,轻柔、感伤和对远方的思念统治了读者。在需要土地特质的时候,他让读者的心情向下沉坠,沉浸在对那段荒诞历史的思考之中,漫无边际的沉重统治了读者;野夫在小说叙事中,对天空特质和土地特质毫不间断地交错使用,按摩着读者的心绪,让他们从头至尾都处于坐过山车的状态,肾上腺素居高不下,配合着、应和着速度加快了二分之一的心跳。

  对汉语两极性的重新确认和巧妙使用,是野夫迄今为止全部文学写作的最大特色,是他有别于所有其他中国作家的奥秘之所在。也是他以区区数篇文章和少量小说,就彻底征服许多读者的秘密之所在。放眼中国,或许找不出第二个人会像野夫那样,如此看重和依靠汉语的两极性,甚至是过度开发和使用汉语的两极性。这让他的文字像书法中的魏碑,古拙、奇崛、方正、守中,从表面上看毫不现代,但无限力道却尽在其间,以至于能够寸劲杀人。

  《1980年代的爱情》取得的成就溢出了小说的边界,它让读者越过故事,直抵语言的核心部位--让读者欣赏的是语言本身,而不仅仅是过于简单的故事。这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钱锺书的《围城》,如果没有语言自身的狂欢、撒野和放纵,《围城》恐怕连三流言情小说都算不上。如果没有魏碑式的语言从旁压阵、助拳,作为小说的《1980年代的爱情》该会多么单薄。和《围城》一样,《1980年代的爱情》也以对语言自身的开采,为自己赢得了应有的地位。

  2013年5月8日 北京紫竹院




1980年代的爱情(节选)

  0.

  在一个类似京城的城市,午后的茶艺馆萧条而寂寥。

  我坐在窗前懒洋洋的阳光下,对座的阴影中坐着一个女人--她像是我的情人或者女友,抑或其他接近暧昧的关系。她的面庞隐居在日光背后,只有性感的声音翻越了那些窗棂构成的光柱,散漫地抚摸着我的耳朵。

  她的关心是那种若有若无的问句--你看上去很疲惫,也很阴郁?

  我也显得无精打采--嗯,刚从老家山里回来。

  她似乎有所暗示,也有些期待地说:这么正式地……约我,有什么事吗?

  我欲言又止,嗫嚅着说我想拍一部电影,想请你……帮忙。

  她像是听了一个不那么好笑的笑话,莞尔云:你不会也想泡明星了吧?

  我苦笑道:这回,咱们正经点,别这么轻浮,好么?

  她强装肃然地问:你一个开武馆的,没事拍什么电影啊?这不明摆着居心不良吗?

  我有些愠怒,喝口茶忍了下去。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四十多年的生命,仿佛顿悟而开了天眼。我隐约看见那些曾经的日子,像电影胶片那样一格一格地回放。我的胸腔发出一种不像是我的声音,低沉,但是似乎斩钉截铁,既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说给她听--

  我想纪念20世纪--唯一一个美好的年代。那段时光留在每个过来人心底里的,是久禁复苏的浪漫人性和绝美的纯情。我们那时在初初开禁的阳光下,去学着真诚善良地相爱,去激情燃烧地争夺我们渴望的生活……最后,那一切,在成长的某个黎明,被辗为尘泥!

  如今,在回望的眸中,那曾经存在过的理想和激情,像童话般虚幻而又美丽,像一轮永远无法洇干的泪痕,充满了感伤和怀旧的气息……

  1.

  80年代初,山中的乡镇公路像是结绳记事的麻索,疙疙瘩瘩地蜿蜒在山谷之间。一辆三十八座的旧客车,近乎是一个浑身叮当作响的货郎,费力而又间歇着行走在那山路上。

  下坡的尽头,是一棵古树,古树的后面隐约看见一些瓦脊--通常这就是一个街口,街身则埋伏在那些曲折的土坡岩石之后。

  客车沿坡冲下来,很早就开始踩刹车,发出吱呀的怪叫。甚至刹车片被摩擦出黑烟,像一个打屁虫似的连滚带爬地滑下,很臭地弥漫在山路上。但它仍旧准确地停靠在了小街头,最后停稳前一刻的晃动,把车上所有人都摇醒了。

  我怀抱吉他最先下车,在路边放下吉他。同行的乡民和街头的闲散老少,都好奇地盯着这个奇怪的乐器打量。我从车后爬上车顶的货架,掀开网绳拎起行李跳下来,一脸迷惘地问路,然后迟疑地走向乡公所。沿街的皮匠铺、理发店和端着碗吃饭的大人小孩,都古怪地看着我这个形貌时尚的外乡人。

  那是1982年的秋天,大学毕业的我,就这样被分配到了一个名叫公母寨的乡镇。

  2.

  公母寨是鄂西利川县最偏远的一个土家族乡镇。

  镇子被铁桶般的高山围住,一条来历不明的河流,嘻嘻哈哈地迤逦在街边。临河的房屋,都是土家人典型的吊脚楼--看上去似乎一半的木楼,都被几个柱子斜撑在河面的石础上。这些老屋年久失修,次第层叠的瓦顶,俯瞰多是歪歪斜斜的,仿佛一群戴着斗笠的醉汉,依偎在一起取暖似的。感觉如果抽掉其中哪一个房子,也许整条街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地连串倒塌。

  作为“文革”结束之后,第一批考上大学的应届生,毕业之后却从城里分配到这样一个穷愁潦倒的乡野,我的内心不免郁闷至极。我看见那时的我,扛着和整个乡镇完全不和谐的行李,一副明珠暗投的负气模样,趾高气扬地找到了乡公所--这个画面令我惭愧至今。

  乡公所在上街的一个老院子里,除了门口挂着几块木牌,注明了这是基层政府之外,基本看不出来这还是曾经的土司衙门。只有门口蹲着的两个傻大粗的石头狮子,缺胳膊断腿的满身伤痕,提示着这个院子的曾经威仪。

  我进去打听,经人指点走向后院深处的党委办公室,给书记递上介绍信。书记先是打量了一下我那一身不合时宜的着装,然后低头看县人事局的介绍信。我略略有些局促不安地王顾左右,不知道我人生的第一位上司,要将我如何发落。

  书记看完,起身很稳很重地握手,看似热情地说,欢迎欢迎,小关,你可是来我乡的第一个大学生!人事局早就给我们来电话了,说你是回乡的才子啊。

  他回身对门外叫道:老田,那间招待室收拾出来没得?这是新来的宣传干事。

  那个被唤作老田的老头,应声从厨房钻出来,搓着手点头哈腰地说:这就到了么?我马上去马上去。

  书记略有不豫地嘀咕了一句:早就喊你弄好的,日马又喝麻了忘了吧?

  老田也不言语,急忙帮我把行李拿着,走向了后院的一个木楼。我跟书记点点头答谢,就跟着老田来到了我的新家。

  房间很小,隐隐有一点霉味,木楼板走着咯吱咯吱作响,就像是和一个哮喘病人在同居。屋里恰好放下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把椅子。床板上已经铺上了新收的干枯稻草,老田咕哝说刚换的,没有臭虫。他帮我把我带来的棉絮被单等铺好,推开那唯一的狭小的窗户说透透气。我听见了窗外的哗哗声,俯身过去,看见了那条唯一让我顿时感到亲近的无名河流。翡翠般的清波,蠕动在大小不一的卵石上,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使生活顿现温软。

  老田一看就是那种近乎木讷的老实人,浑身油腻邋遢。后来知道,他是唯一的伙夫,同时还是整个乡公所的杂役,还要负责打扫卫生和看守院落,等等。他面对我这个县里派来的后生干部,依旧有着拘谨和敬畏的表情,微笑里既有传统乡民的质朴,还有一些惶然。


他帮我收拾行李时,不小心一下子碰到了吉他的琴弦,琴声大作,他似乎被吓了一跳。他紧张不安地看着这个不明所以的响器,惶惑得有些不知所措。我那时还有着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的傻逼德行,我装模作样地说:没事,这是“给它”。老田疑惑地重复一句--给它?还是不解地苦笑了。他让我先休息休息,一会儿饭好了,再来叫我。


  那时的乡公所,办公室内没几个人。乡干部们几乎每天都要下乡。由于辖区在深山老林之中,面积很大,下乡的人通常一走就是几天,不是开大会,很少能见到全镇的干部。


  我这个所谓的宣传干事,是一级基层党委必需的配备;实际上没有正事,就是帮领导起草各种文案和讲话报告。顺便还要负责书写横幅标语之类,拿去小街上悬挂。


  书记是基层老吏,文化不高,但经验丰富。明显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我这种城里来的所谓知识分子。但是,他能立马洞穿我这种城里长大的官宦子弟,是他不必得罪的对象--我既不会是他的权位竞争者,更可能很快调走,甚至未来变身成为他的领导。因此,他对我的工作安排,显得不卑不亢,不像对其他吏员那样,可以经常呵斥臭骂。


  他也懒得派我下乡,知道我下去,不仅于事无补,甚至更是农民的负担。于是就叫我守办公室,或者偶尔说,小关,你先看看这几份文件,结合党报的提法,回头起草一个关于“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动员报告。


  我通常起身接过,点头,坐下无聊地看报纸写文件,也无须格外地搭讪找话说。某次内急,我冲进乡公所那没有隔栏的公厕,发现书记正一脸愁苦地蹲在那里,白花花的屁股有些触目惊心。但我不能退出,只能也哗啦一下蹲在边上,喷薄而出。两个大男人屁股几乎挨着屁股,在那儿各自锣鼓喧天地排泄--这情景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尴尬。


  书记真是人情练达的人,为了转移视线,打破这种沉闷且臭气熏天的局面,率先关心起我的私生活--小关啊,你谈朋友没有啊?


  那时,似乎恋爱这种话题,特别适合在厕所研讨。我憋红了脸嗫嚅说:谈是谈了一个同学,人家在省城,天知道能不能走到一起。


  书记在艰难挤出了一截便秘之后,断续而语重心长地劝慰我--个人大事嘛,还是要依靠……组织。晚婚晚育好,计划生育很重要。你别看不起我们这个乡镇,呵呵,其实也还是有些好姑娘的,我看街上小学就有一个,可能适合你……


  我一边道谢,一边赶紧屁滚尿流地起身提裤,落荒而逃。无论如何,和顶头上司如此亲密地裸裎相对,我还是不免尴尬。我甚至担心,我还未婚,他就要动员我结扎。


  3.


  乡公所的干部,家都在街上或周边乡里。到了晚上下班之后,院子里只有我和老田住着。也就是说,晚饭只有我和老田自个儿吃。中餐人多,伙食稍有一点油水,晚餐基本就是吃中午的剩菜剩饭。老田寡言少语,每天也确实很累,收拾完就回屋睡觉。他和我虽然熟络了,但基本也不巴结说话。剩下我孤零零地在寂寞空院中弹吉他、看书或打拳。


  这样的日子一月下来,就不免有些厌烦。好久没收到女朋友的回信,心中更是多了惆怅。周六下班早,干部们都回家团聚了,斜阳还在山头那高悬的寨子上晾着。我在简陋室内,一脸苦相,掐掉烟头,找出一个杯子然后出门。我似乎是想起了老田说过的那个供销社,有酒,还有一个他某次酒后认为配得上我的姑娘。


  我让老田准备饭菜,我要他等我回来喝酒。他看我拿着大瓷缸,就说下街头上,拐角处就是供销社,就那一处。那里有散酒卖,苞谷烤的,很纯。


  街上的人,渐渐都认识了我这个城里人。和他们的土著对襟服装比,我的“港衫”和直筒小喇叭裤,显得很有些奇装异服。一街的嫂子大婶,往往在我上街的时候,会交头接耳地盯着我看。我端着大瓷缸往供销社走去的路上,似乎全镇都在观望,仿佛我是一个单刀赴死的愣头青,要去挑战一个盘丝洞似的充满了悲壮。


  那一刻简直万籁俱寂,我甩落一背的目光,懵然不知地迈向下街。远远看见供销社的简陋门脸,像一个破落户一样横躺在街面上。门洞黢黑,简单的货架,各种蒙尘的日用品,没有一个顾客。似乎对乡民来说,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此奢侈消费的。


  那个传说中的女孩,果然背对着门窈窕着身姿。她正踮着脚,努力伸手从架上取下蒙尘的一瓶白酒,仔细地擦灰。她的麻花辫随着身体的波动而摇摆,她淡蓝碎花的薄薄衬衣陈旧而合体。就算是从背地看,依旧看得出某种气质和态势,使她区别着本地的乡民。


  我悄然进门,独自陶然于这样鲜有的背影,生怕惊扰了她的沉静。我又太想立即看见她的面容了,只好紧张地说:同志,打一斤酒。--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公家人,都是互称“同志”的。


  在我话音之后,她忽然凝伫在那里了。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她似乎犹豫着不敢回身,像一幅壁画钉在那里了。我手上的表嘀嗒嘀嗒,仿佛和心跳在赛跑一样地轰鸣在那寂静的一刻。多么漫长的一瞬,她挣扎着像从前生转世一样,艰难脱胎地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之际,彼此皆一脸惊讶。她如白日见鬼般惊骇,手中的酒瓶落地,一声碎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老酒的芬芳和沉醉。一根火柴便能点燃的空间,使得两个人不敢轻易动弹,我们刹那间陷入深深的沉默。片刻之后,我颤抖着发问--


  怎么会是你?丽雯!


  你怎么会在这里?--转瞬她似乎已恢复沉静,故作淡然地问道。


  我尽量克制住激动,说:大学毕业,县里向省里要人,分回来了,在县委,又派到乡下锻炼半年,一个月前刚来。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她有些回避似地说:你住哪儿?


  我说我住乡公所。你一直没复读再考吗?


  她很克制地苦笑了一下,说:山里凉气大,你刚来,多注意冷暖。


  她边说边去墙角拿出扫帚,回身扫地,并无老同学重逢应有的热情。她似乎毫无惊喜,也无意深谈的漠然样子,令我突然有些失望,失望中还有一点隐隐受伤的疼痛。


  我只好强装平静,也有些负气地说:谢谢,那给我来瓶酒吧。


  她温婉地说:你打这散酒吧,山里人自酿的,不上头。


  我有些不理解地看着她打酒、收钱,找我零钱的时候,她翻遍柜台下的抽屉,咕哝说还差五分钱。我说不要了,没事。她严肃地说那怎么行,然后进里屋去拿出她自己的五分钱给我。我忽然很扫兴也很落寞,无趣地道别,黯然走出了供销社。


  4.


  去的时候还是一路斜阳,回来的途中却仿佛遍地泥泞。我端着一缸酒如托铁塔,感觉步履沉重,时走时停,有一些丢魂落魄的恍惚。我似乎还没缓过神来,梦游一般地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那个邂逅。我隐隐觉得,满街端着碗的人都停止了扒拉,都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的铩羽而归,并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讪笑。


  这还是那个中学同学丽雯吗?我的暗恋,我的初恋,我从未得到过半分回恋,却始终未曾彻底放下的那个女孩?那个以一分之差,未能和我大学同学的才女,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高中毕业四年,仿佛暌违了半个世纪,一直音讯杳然的她,何以竟然在我孤独的黄昏再现。她似乎是我生命中必将出现的一个路碑,预设在我的命途中。我绕过了千寻万里,最终还是回到了这块坚硬的石头前;但依旧像往日一样,被她的庄重撞疼了……


  我和老田开始对酌。他在火灰里埋下了大把黄豆,黄豆被那些余烬烤熟,会像溪水中的小鱼一般灵性,自动地从热灰里蹦跶出来--然后,我们就一粒一粒捡起来,在手心搓掉灰尘,直接扔进口里下酒。


  仲秋的山里,已然烧起了火塘。吊在中梁上的电灯,因为电力不足,像一个火疤眼一样时明时暗。脚下的炭火照亮了我与老田的沉默,但是我的内心依旧还是感到寒凉。我在老田这个老光棍的萧索生活中,窥见了自己青春的落寞。


  我问老田为何没有成家,几两下肚后的老田忽然就有了谈兴。


  他说他是刚刚平反改正的“右派”。


  第一句话就把我镇住了,一个伙夫,竟然是“右派”?我暗自起疑,问他原委。


  他说,他在1957年之前,是这个乡镇小学的老师。因为平时喜欢书法,党号召知识分子给国家提意见的时候,多数老师写了意见,都来找他抄写成大字报,贴在学校的墙壁上。后来“反右”运动开始了,学校分了两个“右派”指标,大家都不承认提过意见,县教育局来鉴定笔迹,只好把他打成了“右派”。


  他不愿再推诿其他同事,很快被开除了公职,下放农村监督改造,妻子改嫁他乡。等到平反重新落实政策安排工作时,他已经没有教书的能力了,只好安排到乡政府做饭。虽说是下人的劳务,身份却算事业编制,拿的是小学教师的工资。


  老田一边喝酒,一边散淡地叙说,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早已看不出一点自怨自艾。我很想问--你去打听过你的前妻吗?她去向何方,是否幸福?曾经婚恋过的你,是否还会在心底关心那个在路上走丢了的女人?


  但是,我觉得这很残忍。微醺的我取来吉他,胡乱地拨着一些和弦。我说老田,你会唱什么歌?来一曲吧。老田嘿嘿惭愧地笑,露出大黑牙说:不行不行,都忘了。


  我曲不成调,特别走神,端起酒杯猛饮,不知不觉就醉倒在那年的初次遭遇里……


  5.


  我不可能放得下重逢的丽雯。


  即便我已有了一个若即若离的省城女友,我依旧确知我的内心,还在牵挂这个暗恋过的同学。就算她对我始终冷遇,我也想读懂她的内心,读懂这个一向冰清玉洁寡言少语的女孩的冷美。


  中学时代的她,便被男生们背后取名为冷美人。她穿着朴素,独往独来,很少看见她的笑容。她的脸上似乎一直挂着一种孤傲,但又不是那种伤人的傲慢。她和男女同学都保持着一种距离,独自行走在世界的边上。很多时候,她就像是操场上那只偶然歇翅的鸽子,始终保持着对人的警惕--你想要走近一点,她就会退开,甚至扇着翅膀飞远。


  她成绩原本也很好,经常和我不相上下。但她脸上和眸中天生含着的忧郁和端庄,使得老师一般都不敢点名叫她答问。女同学似乎嫌她孤僻,男同学稍微大胆一点的接近,都会被她不露痕迹地化解和拒斥。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完全无心工作,每天百无聊赖地翻着文件,睁眼闭眼却都在遥望或想象供销社的那个砖木院落。既然天意般重逢,那我必须走进她的生活,于是只好又在一个温暖的黄昏,端起酒杯向供销社走去。


  买酒隐约成了我接近她的唯一理由,哪怕是装醉卖疯,我也想知道她何以来到这里。她不能总是像个谜语,就这样贴在我的门上。我略显畏葸地进店,看见她在俯首编织毛衣--那像是一件快要成型的男人的毛衣,我有些嫉妒和惴惴不安了。


  她像是预见或感知到我的闯入一样,抬头瞄一眼,复低头轻声说:来啦?


  她的语气不冷不热,既像是熟稔的老友,又像是毫无谈兴的邻人。


  我不能表白是去看她的,只能继续找话说:再帮我打半斤,酒不错,很醇。


  她似乎不想停下手上的工作,熟练地飞针引线,头也不抬,语气不轻不重但有些怨责地说:你喝得太快了吧!


  我解释:这儿真闲,真静,也真无聊!只好喝酒玩。


  还是省城好吧!这哪是大学生待的地方!--她放下毛衣起身说,听那语气似乎有些讽刺,她的微笑也显出一点揶揄的味道。


  我有些急于解释地说:不,不,你别误解,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啥时来这里的啊?你为何也在这儿啊?


  她苦笑了一下,平淡地说:我么?母亲死了,接班顶替,到供销系统,自己要求分来的。


  她拿起酒提子打酒,收钱,还是无意深谈的样子。她根本没有邀请我进去小坐的意思,也不想回忆同学时光。那个陈旧的柜台,仿佛成了一堵爬满荆棘的土墙。虽然我厚着脸皮也能隔墙喊话,却有种被冷遇和刺伤的不舒服。


  她把装满酒的瓷缸,往我面前一推,酒水掀起一点愤怒的波澜,只差洒出去一两。她有点生硬地说:你不要这么喝!


  我对其冷淡有些负气了,嘀咕了一句:我不是买吗?
 她听出了我的情绪,意外地愣了一下,白了我一眼,转身收拾毛衣,不再搭理我。我看出她那与生俱来的篱笆又已树立,呆立了片刻,只好无趣地离开。出门在路上就喝了几口,忽然有些不服的意思--她凭什么对我这样冷淡啊?我没伤害过她啊?我想转身回去找她掰扯个道理,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的没劲,只好又回头了。


  路上遇见下乡回来的书记,他见我红着脸端着酒杯,委婉批评说:小关啊,不习惯乡下的清苦吧?人还年轻啊,少喝酒,别伤了身体,再说也要适当注意影响,工作为重嘛!


  我正在郁闷中,有些恼火地说:书记,我没酒后失德吧!


  书记听出我的腔调,拍拍我的肩膀,大气地迈大步先走了。


  6.


  我是上初中的时候,才从乡下转学来到县城一中的。


  刚报到的那天,上课铃响了,所有的同学都按过去的座位坐好,只有我这个中途插班来的,老师还没来得及编排座位。我羞涩地站在后面不知所措,就看见倒数第二排有个空座位,于是自个儿就跑去坐下了,旁边还有个同桌的位置也是空着的。


  班主任见我自己找好座位,也就没再安排,只说还有个女同学请假了,正好就是我的同桌。那时候男女必须同桌,而且互相绝不讲话。桌子上都划有楚河汉界,谁也不能侵占谁的地盘。我不知道我的同桌是怎样的女孩,一直隐隐期待她的出现。


  突然有一天,我的身边就多了她--丽雯。我坐靠走道的位置,她的进出必须要我站起让位。她总是羞涩地低语两个字--劳驾。这一稀罕的礼数,在当时的同学中并不常见。那时,她已经很美很美了,我能看出班上的多数男生,都会隔着操场远远地暗恋她。


  她的来去都翩若惊鸿,每一次穿过我的座位,都要留下一点雪花膏的芬芳--我甚至能闻出,是那种百雀羚牌的味道,有一丝丝清甜。我们遵守班上的习俗,彼此从不对话。但是,我们和其他同桌的男女生绝不相同的是--我们一直暗暗地帮助着对方。比如我的笔要是掉地上了,她会无声地帮忙捡起来递给我,我们会对望一眼低头,含蓄地表达谢意。她没听清楚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会自言自语地重复给她听,眼睛却看着别处。


  之后不久,打倒“四人帮”了,“文革”结束,高考即将恢复。我们在高中突然面临要分文科理科班,我毫无疑问地选择了文科,而她一直还在犹豫。我不断高声地告诉其他哥们儿我的选择,内心却是希望说给她听,暗怀渴望她也能追随我的选择。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理科成绩明显好于文科,但是最终她却坐到了文科班的教室。我隐隐觉得她就是为我做出的抉择,我的眼中满含谢意,她却总是毫不理会。


  很明显,我为了买酒接近她,而加大了自己的酒量。我隔三岔五地故意出现,有时干脆故意不和她说话,把瓷缸往柜台上一搁,装酒交钱走人,似乎是要生气给她看。她永远不喜不悲、不卑不亢地应对着我的到访。她的冷静加深了对我的伤害,我憋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火焰,特别渴望一场发作。


  又是黄昏再现,她怅然地准备关闭店门,若有所思之际,一脸不快的我闯进她的视线。


  我生硬地进去,说再打半斤酒吧!


  她冷静地观察着什么,拿着竹提子慢慢斟酒。我接过倚在柜台边,故意有些挑衅地猛喝一口。她侧脸挂着少有的冷笑,我顿时觉得口感不对;又品一口,然后喷吐于地。我指责说你这酒怎么越喝越淡,度数完全不对了啊!


  她似笑非笑地说:放久了,敞气了,当然没味道。


  我高声嚷道:瞎说,酒越陈越好,你是不是掺水了?你怎么能这么做呢?你自己尝尝!


  她盯了我一眼,咬着樱唇沉默不理,转身要去扫地。


  我终于按捺不住,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你,我怎么了你,你要对我这样?一街的人,我就只认得你这个朋友,天天惦记着来看看你,你至于要这么做吗?


  我激动而结巴的谴责,非但没有激怒她,反而让她难得地笑道:酒,我是掺了水……


  这是何必呢?你怎么能卖假酒呢?--我一脸惊讶地质问。


  她继续苦笑道:这坛酒就是为你备的,只卖你一人。


  你凭什么要对我掺水呢?--我还是不解地质问。


  她忽然脸色很难看,第一次看见她柳眉倒竖地说:我……我不愿看到你这副样子。哼哼,以酒浇愁,就你怀才不遇,明珠暗投了?这一乡还生活着多少缺衣少食的山民,你这乡官知道么?你为他们做了什么?宣传了吗?呼吁过吗?中学时,你还知道奋斗,要考出大山,要成就大业,敢情上大学就学会了喝酒?刚遇一点不顺就怨天尤人,就自我麻醉,都像你,这些农民就不活了?是的,我卖假酒了,钱退给你,你去告吧!我这才是多管闲事呢!


  她说着就拉开抽屉要退钱,我急忙拦住她。我被骂得目瞪口呆,忽然意识到她对我原来心存关爱,又顿觉喜悦和感动,急忙道歉说:我……误会了,对……对不起你。


  我有些忘情地抓着她的一只手制止退钱,她瞪着我,看我一脸尴尬和着急,似乎她眼中的阴云又渐渐散去。她冷静而又不失礼貌地抽回手臂,最后看着傻眼的我,一字一字地低声说--你只要对得起你自己就行。


  7.


  那夜,我初次被邀坐进了她简陋而不失女性色彩的卧室。一架吵完,两人明显多了一点亲近,开始有点像真正的老同学一样,说一些彼此熟悉的话题了。但我还是有些局促不安,喝茶聊天,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她的生活。


  我想起那年的高考,问她:你只差一分,复读再考肯定能行,你为什么放弃呢?


  她撇嘴一笑说:一分,这就叫命。高考时,我父亲作为“文革”中的“三种人”,正被隔离审查,我就算考上,政审也难以通过。后来,母亲去世,父亲被发配到这里务农改造。我只好接班工作,我能放下老病的父亲再去复读上学么?


  我也多少知道一点她家当年的情况,我们那时的高考也确实还有严格的政审。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即便考上大学也不予录取。我感叹:唉,你爸可是县里当年闻名的笔杆子啊,老大学生,对吧?


  她叹息一声说:才子!一生就为才名所误,被才名所毁了!


  我努力想要安慰地说:你要活得开朗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撇嘴笑道:我开朗得很,哪像有些人成天借酒浇愁啊。


  我听出了她的微讽,不好意思地打岔说:喂,啥时我们下去看看你爸吧?他在哪个队啊?


  她说我刚去过,下个星期天吧,他知道你分来了。


  我有些喜形于色地问:你告诉他的?


  她意识到什么,忽然沉默,然后说天晚了,我送你走吧!


  我们两人起身出门,她又返回货架上取下一个电筒装上电池,强递给我说:小街没灯,照着走,别摔着了,记得明天带回来,那是商品。


  我拦住不要她送,玩笑说:干脆强卖给我算了。


  我们终于难得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声第一次回荡在小镇的街上。


  那个夜晚,我回到乡政府院子喜形于色,仿佛回到了初恋岁月。我拿起吉他独自反复弹奏《致爱丽丝》《爱情的故事》等缠绵悱恻的曲子,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她是关心我的,她貌似冰冷的面容之下,一直隐藏着天赋的温良。但是这种关心,究竟是出于同学之谊,还是另有爱心,这确实是我难以把握的。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之间的坚冰开始打破,我初次感觉到春水日渐潺湲。在那冰面一般纯净的皮肤下,我们的血脉都还保持着应有的温度。在那远山深处,云遮雾罩之中我窥见了花枝悄放。


  我在大学恋爱的那个同学,不能说没有爱情。但这种校园爱情,往往被毕业分配所打破。更重要的是,我一直没在那个女生身上,找到丽雯在高中就已带给了我的激动。眼前命运的奇特组合,又把她推到了我的身边,我忽然开始确认自己的内心,原来一直没有忘怀过她。


  但是,她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情感,我一时还不敢深问,生怕一丝划痕,就粉碎了这个青瓷。我试问自己,在省城那个女友和乡下的这个售货员之间,究竟想要选择谁?如果后者愿意,我觉得我一定愿意从此留下,宁肯影随俪从,终老是乡。


  8.


  那个下午,她忽然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了乡公所的院子里。


  书记和一些干部都认识她,纷纷打趣她。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帮老同学洗洗被子。


  一些人就坏笑,我有些不好意思,更有些暗怀得意地带她上楼。她进屋就拆被子的针线,我不知所措地立于侧。她像个母亲一样唠叨:再不洗都长虱子了。哼,大学生,就这个样?四年还没学会独立生活?喂,在学校谁帮你缝洗啊?


  我不想隐瞒她,迟疑说:女朋友。


  我有些局促不安,她立刻敏感察觉,调侃道:一定是美女加才女,还会家务,你好福气。


  我说那也谈不上,班里女生少,追的人多,碰上她追我,觉得虚荣,就好上了。


  她似乎有心无意地随便问:她留省城了?


  我说嗯,就当地人。


  她平静地说:那你还得努力考研究生回去,别让人久等,莫天天消沉就忘了学业。再说你也不是适合当个乡干部的人,你只是个过客,外面的世界才有你飞翔的空间。


  言及此,彼此略觉伤感,她忽然就打住了。


  我似乎想要表白什么似的,故意轻松说:考不回去就散呗,人各天涯,又能如何?


  她闻言突显愠怒,低声严词说:爱一场就这么轻松?你不觉得轻薄啊?


  我自知失言,张口结舌说:我……我,嗨!我该说什么才好呢?


  她白了我一眼,抱起拆散的被窝,朝河边走去。


  黄昏时分,在河岸巨石上,她在阳光下收拾被单,掸打棉絮,为我缝被子,我坐在一侧信手打水漂,含情脉脉地观察她像一个妻子一般的贤惠。


  她一针一线地缝好,用牙齿咬断线头,叮嘱:入秋了,天凉,被子多拿出来晒晒,去去潮,睡着就能闻到阳光的香味。


  我惊讶地说:阳光的香味,哎呀,你这是诗句呀!其实我一直为你惋惜,那时你可是我们班真正的才女加美女,怎么着看你现在,都让我心痛!


  她正颜反问:我现在怎么了,不读大学就活不好呀?


  我不敢戳到她的痛楚,讨好地说也好,我不说了,别生气,我只喜欢你的笑脸,你难得一笑,一笑就特别妩媚。是真美,特有回味的美,就像这山这水,刚来时觉得冷酷,处久了竟越看越有滋味,有大美而不言。


  她莞尔笑曰:又臭胡乱比,你酸不酸啊?


  看见她夕阳下的笑容,我内心涌起万千暖意。我忽然想要试探她的真实情感,我渴望我的暗恋,能够最终在她这里得到确认。那时,我是狂热的诗歌青年,我一直在默默的夜晚写诗,其中很多都是为她吟咏。当然,那个青涩年代的所谓诗,一样是单纯直白毫无深意,如同我们未经苦难历练的单薄青春一样寡淡。


  我试探说:我给你读一首诗吧。


  她似听非听,低头折叠被子,旁顾不语。我鼓起勇气开始对着河水背诵--


  几乎没有预约便已走来


  四月的芳草正沿河铺开


  几乎没有笑过就要离去


  任眼泪随河水漫过心怀


  几乎不曾相识便开始表白


  五月的落花正逐水徘徊


  几乎不曾暗示便默然相许


  如漫漫长夜点燃一盏灯台


  几乎未能吻别便开始等待


  六月的晚风吹清露满腮


  几乎未能道破便成了隐谜


  被岁月在心底深深掩埋


  那一个字说了等于没说


  那一个字不说如同说了出来……


  朗诵完毕,我有所期待地望着她问:喜欢吗?


  她不敢看我,极力克制地说:不懂,不懂你们这些新诗!


  我有些失望,沉吟想要表白什么,她却急急忙忙抱着我的被子,朝河岸上爬去。



  9.


  公母寨之得名,是源于周边的高山顶上,有两个拔地而起的独立孤峰,四面绝壁。高者如阳具,低者似乳峰,于是乡人分别名之曰公寨和母寨。似乎每个寨子都住有人家,上下都须攀缘数千级石梯。丽雯的父亲被惩罚性地下放到公寨务农,这个周日,我说好要和她一起去那里探亲。


  那时的乡镇供销社,是乡下唯一的商品交流处。她说寨子上的山胞很难下山购物,每次她都要挑一担日用品上去,顺便为乡民服务。山间小路陡峭难行,我不时帮她轮换挑着货担,开始真正体验她父女流落在此的艰辛。


  我的脚力竟然不能和她相比,走一程她就要说歇歇吧,大学生!


  我看着她已经很熟练地像个农妇一样,闪着扁担娉婷于山路上,内心涌出万千疼痛。我抢过货担艰难前行,感叹:真是苦了你,你爸怎样,他还好吧!


  她说乡民淳朴,不关心政治,倒很关照他。换个肩,我来!


  她执意夺回担子,扛在肩上继续前行,步履也不免随着坡度而踉跄。我知道她不愿劳伤着我,尽量要自己多承担那重负。我呆望其艰辛背影,随着扁担一闪一闪地慢慢爬行在那古老的山路上,鼻根忽觉酸涩。我一个大男人都难以承受的重压,却被她这样一个曾经娇弱的小女子全扛上了肩膀。


  她的父亲独居于山顶一个草棚似的蜗居里,四壁萧然。与一般农户唯一不同的是,室内干干净净,床头上还有一摞古书。这个50年代的大学生,曾经在县委办工作。“文革”中站错了队,“文革”结束之后便遭到了时代的报复。老人已经活脱脱像一个老农了,看见我来,却依旧礼数周到地泡茶寒暄,身上显出的还是另外一种儒雅的气质。


  丽雯帮父亲做好饭菜,让我陪老人小酌。她自己赶紧吃完,又去帮老人担水洗衣忙碌。火塘上烧着树根,火苗和烟雾闪烁在我们脸上。我与老人对酌聊天,闲言碎语之后,我很想弄清楚他那一代知识分子,为什么会在“文革”中卷入路线斗争。


  他皱眉说:事实上,原本是一场针对官僚体制的斗争,后来一旦变成群众运动,便会酿成普遍的灾难。这,也许便是我们那一代人的悲剧。


  我谨慎地问:您在运动之初,并未看清这场革命的走向或结果?


  他沉吟说没有。坦率地说,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其内在规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人被这种内在规律裹挟而前时,人已经失去方向且无法掌控它的趋势。这就是历史。


  我说嗯,我能理解您说的意思。


  老人接着说:比如你的父亲,我也认识他,我知道他是一个实干家,是这个国家基层结构中的一个好官员。在你眼中,他没有任何恶行。但他那时同样不能逃避群众的围攻和批斗,这是为什么呢?其实,他不过是在分担人们几十年来积埋的对官僚集团的怨气。


  我说对,小时候,当一些造反派冲进我家时,我曾经非常仇恨,当然也非常害怕。但后来读大学,同学中有不少人皆是当年的老三届红卫兵,与他们交往,我才发现,他们更多像是一代理想主义者。他们的错误不过是激进了,且以为他们便能改良一个社会。


  老人对我的说法有些惊异,点头说嗯,你很有悟性,关于这场悲剧,我以及许多人,都在为此承担后果。也好,在惩罚中反思,使我更能清晰地看到历史的本质。这个国家需要拨乱反正,但每一代年轻人都会有其青春的狂怒,都可能会在某一时刻轻身躁进,以最好的动机去换来最坏的结果。


  我问这是不是说,每一点进步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社会整体似乎向前发展了,而个体生命却要在历史车轮下化为血泥?


  老人苦笑道:你确实不错,很有悟性。我大约了解你的家庭,也看过你写的一些东西。


  我侧视雯一眼,我估计是她转给的。她低头脸红不语。


  老人接着说:应该说,你有非常好的资质,是我在这个偏远边城看到过的最有潜力的青年。这大巴山封住了许多人的梦想,凡不能出山的人,最终将归于庸碌。湘西因沈从文先生而得名,在我看来,你如不能让你的故乡因你而荣耀的话,你会愧对这块土地。我从你的一些诗中,读出了一些早熟的思想,但也读出了一些颓废的东西。年轻人,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呻病吟愁不说是故作苦痛,至少也会影响情志,这并非好事啊!


  我脸红紧张地说:谢谢叔叔指教。


  丽雯在一边打断说:爸,您别说了,人家还是客呢!


  我急忙说没事没事,我很想听听前辈的指教。


  老人笑道,好,不说这些了,但愿老朽这些话,能让你有所受用。


  10.


  我与丽雯的关系明显开始走近,但在80年代之初,真正的爱情表白,却像赴汤蹈火一般的艰难。我们这种同学关系,一旦挑破而得不到对方的允诺,势必连朋友都很难平和相处,多数会渐行渐远--敏感脆弱的心灵尚无法学会面对拒绝。对眼前这种温暖和亲近的珍惜,使得我们小心翼翼地回护着这种若即若离。生怕爱情的弦索一旦绷紧,最后却拉断了原本可以织好的情网。


  我们的往来开始密切,从上街到下街,千多米的距离,仿佛成了我们命运的跑道。我努力地奔跑在这条似乎漫长的路上,渴望每天飞翔抵达她的星空。在这个萧条的边镇,在这个萧条的时代,我与她守着这样一份世外的安详,一时间竟有相依为命的怜惜。


  整个小镇,只有我们这两个来自县城的青年。她是早已融进了这个山乡的好人,百姓感于她几年的谦和与周到,对她一直心怀礼敬。看见我们时常出双入对,总要拿淳朴的言语表示恭贺和祝福。每到这时,于我则是窃喜,而她,既不解释,也不表示接受了这样的乱点鸳鸯。我偷看着她那不可捉摸的神情,依旧显得忐忑不安。


  周日休息,我在河畔沙滩上铺着点心水果,弹着吉他与向河而坐的她野餐。这样的画面在当年的深山古寨,就是一道世外风景,几乎满街吊脚楼上,都挂着好奇和艳羡的眼睛。青山就在环顾之中,碧水则在赤脚下轻淌。小街的上空有一层氤氲烟岚,远村外可见野烧的火痕。河水和风声都像是巨大的和声,我一曲奏完,问她,好听吗?


  她说这曲子听着有些哀伤,换一支吧!


  我也想借机表达,就说我给你弹唱一曲吧!


  于是我唱外国的一支民歌--


  多幸福,和你在一起,


  直到生命结束也不能忘记你。


  你就是幸福,


  我要把这欢乐秘密埋藏心底。


  你的心儿永远和我联系在一起,


  你的……


  我忽然看见她的背影在抽泣,我止住琴声,放下吉他,畏葸地将手搭上她的肩膀问:你怎么哭了?


  她轻微地侧身,自然地让我的手滑落下来。她低语没什么。鼻音很重,带着哽咽。


  我只能转移话题,安慰说:我觉得你爸很了不起呢。一个人,宠辱不惊,活到这境界,高人!


  她苦笑道:哼,其实他内心苦着呢!


  我试探问道:你的内心,是不是也很苦啊?你愿意……


  她马上淡然一笑,打断我的话,说:没有啊,你看这么好的山水,我能守着爸爸,比在城里那些日子,要快乐多了啊。


  我再次语塞,她总能像一条聪明的鱼一样,轻巧地滑出我的手缝。每每玩到夜里,我都要送她到供销社门前,她亦不会再邀请我入内,我们就在门前告别,挥手依依,满臂都流淌着凛冽月光。


  11.


  留在省城的恋人叫小雅。


  那是真正有过初吻的恋人。在那个年代,也仅限于拥抱和热吻了。人生初次,不能说没有真爱,只是那种爱里面,少了一些疼痛感。又或者说就像古代的定亲,男才女貌门当户对,没什么可以挑剔,但缺乏一些意外和来历。


  她是团干部,我是坏同学,本来是要奉命动员我入团,结果却被我拉下了水。在一般人看来,符合世俗美满的一些条件,但在各自的价值观方面,却又天生有些出入。她对组织的信托,和我对社会的叛逆,构成了一对冤家关系。老师警告她说这个恋爱走不长,当时在学校,我则更要为此赌气,只为打破那些教师的预言。


  就这样,我们开始好上了。好上了是一般人对恋爱的定义,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近乎于谈婚论嫁的暧昧关系。我理解的爱情,似乎要有些惊心动魄伤筋动骨的东西。如果没有痛感,而只有快感,那就是成年人的一种两性关系而已。


  小雅是一个理性的女人,对于毕业分配时,学校对我故意的放逐还乡,她是有些失落和不满的。她对出双入对献花送礼的爱情礼仪,有一种痴迷。在她的潜意识里,爱情是需要表演给别人看的。两个人衣冠楚楚地挽臂漫步,远比床上的耳鬓厮磨和异地的望穿秋水,更像是完美的爱情。回乡的我,远隔千山之后,仔细反思我与她的情感,总觉得有些若有若无。似乎食之无味,但又弃之可惜。


  那天回到乡公所,老田给我一封信,是小雅从省城寄来的。


  她在信中说--我深知小别能加剧思念,但太过漫长的分离则会冲淡感情,因为爱是需要共同的时间和空间来一起构筑的。因此,我特别希望你不要融化在你故乡的山水中,而淡忘了我的存在。我需要你重新考出山来,我相信你只要稍加用功就会考回省城的,你不要让我绝望地一直等下去……


  这封信的意思,你还不能说她不是充满柔情。只是这样的温柔逼迫,对我这种天性懒散和叛逆的人来说,有些看出那未尽的警告。我将信揉搓一团,扔之于地,呆立窗前,远望小街一角。思忖良久,复又捡起信团,仔细展开,用茶杯熨平,装入信封放于屉中。我深深知道,某一天她是可能会要检查这些情书的下落的。


  我的情绪忽然有些沮丧。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似乎为我的内心找到了本然的归宿,并可以为此放弃一切功名利禄,以及喧嚣都市的浮华生活。但又无法确知,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抑或是孤独中的感动、困境下的垂悯?


  我与丽雯的邂逅重逢,显然打乱了我的既定生活。我开始逼视自己的内心,发现她依旧是我至真至纯的初恋。我仍旧想拥她在怀,但又深恐我的冒失,会唐突她的圣洁。然而如果我不努力,不去捅穿那一层窗纸,与她就此失之交臂,也许我便失去了一切一切……


  我穿过月色仿佛看见,她在卧室心烦意乱地编织毛衣。忽然发现织错了,又拆线卷团,忽然线团滚落床下,她起身拭图拉出线团,结果线越扯越长,线团就是不出来。她生气地扔下毛衣,对镜解开发辫,梳了又编,编了又解,变换着发型。我恍惚看见镜子中忽然幻现出一个新娘的装束,掀起盖头,看见一张凝满泪水的眼睛。我又从她的眼中仿佛看见一抬娶亲的空轿,正于凄凉的唢呐声中在山路上远去……


  我今早去叫她时,在她枕头下偷偷放进了一首诗。这时,我仿佛看见她终于从枕下翻出了那一纸诗笺,展开细读,泪水滴于纸上……


  亲爱的,请给我一个家


  一座厝放游魂的灵塔


  不会坍塌的床,对着湖山如画


  悠闲的晚餐是无尽的情话


  像驱寒的一盏温酒,微醉的憨傻


  像冲不淡的回忆,柔情的茶


  像常青藤的手臂,拥着春天开花


  像旷野的篝火,燃尽流浪人的倦乏


  只给我一句许诺一声回答


  就跟你相誓,牵手走遍天涯……


  我似乎感到她忽然掩面抽泣不已,我对这样的幻象,也猛然泪下青衫了。


  12.


  我与她迎来送往的身影,渐渐成为小镇上的一道街景。


  在乡公所的办公室,书记终于听见了那些窃窃耳语。他语重心长地找我闲话,问我年龄,最后非常关怀地说:还很年轻嘛,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刚参加工作,个人问题还是要慎重的。很多事情,组织上都会为你们考虑!


  我说谢谢,不用吧!


  书记说:我听说你与供销社的小成在谈朋友,小成嘛,人还是不错的,但她家庭背景太复杂,她的父亲在我乡属于监管对象,这会影响你的政治前途的。


  我说书记,谢谢你的关心,我与小成是高中同学,目前也仅止于此。未来嘛,也许我想娶她,她也不会嫁给我;因此你不必担心。至于她父亲,在我眼中,只是一个站错了队的书生,他是我的父辈,就像我的父亲,从前也曾被监管过,这并不说明什么。
书记立即纠正说:你父亲,那是受“四人帮”迫害啊!可不能这么说。年轻人要有立场啊!


  我的父亲是随“四野”前来接管这个县的土改干部。曾经参与剿匪,并建立新政权。之后,和平建设时期,他成为了本县最早的工业官员。但是到了“文革”,他必须和他的多数同僚一起,承担民间社会对此前各种运动的积怨。于是,他被打倒,被批判为走资派,被游街批斗甚至肉刑。而那时,丽雯的父亲正好是造反派中的骨干。


  他们属于不同的阵营,但是并没有直接的冲突。而且在“文革”中最为可笑的是,两个生死对立的派别,却都是打着同一面旗帜--坚决捍卫毛主席。


  “文革”中,我的父亲被监管。“文革”后,她的父亲被监管。两个看上去坚定拥护共产党、毛主席的人,都似乎始终没有弄清楚,他们究竟是被谁在监管和迫害。但是,这个世道却是,谁眼前被监管那就歧视谁。于是,我这个曾经的狗崽子,现在却要被组织关心--劝告我不要错误联姻而影响前程。组织似乎无所不在,而且看似以最大的善意,站在我父亲的立场上,要来干预我和丽雯的交往。


  事实上,没有谁能阻断我的黄昏之约。我依旧下班后去带她到河边索桥上,晃晃悠悠地打发我们的奢侈时光。斜阳中的那两座孤峰压迫着我们的峡谷,其中一座则居住着她的父亲。山峰是那样孤绝,垂直千仞,却高不可攀地遥远在我们的目光尽头。


  她问我:知道这两座山名吗?


  我笑道一座叫寨公山,一座叫寨母山,合称公母寨。


  那你知道它们的传说么?


  这个我没想过,只好说不知道。


  她说,据本地人说,两个寨子原先各自生活着一个家族,世代通婚,友好和睦,后来因为争水,又连年械斗,互不通婚,便渐渐人丁衰落了。现在只剩下寨公山尚有一支人,寨母山则只剩下一座孤峰了!


  我感叹,爱恨情仇,真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山岚昏沉,暮烟缭绕,黄昏的河水也开始朦胧了。我想起厨师老田,每天都要在河里布下一张拦河网,清晨则去收网,往往能捞到几条挂在网上的小鱼。我提议我们一起去收网试试,丽雯忽然开心地咯咯笑了;于是,我们卷起裤腿朝河水走去。


  河水清浅,我们蹚水在河里,各自从两岸向中间靠拢,手里还慢慢揭起那一张拦河细网。网眼中可见几条小鱼扑腾,我一边摘下鱼装入袋中,一边嬉笑。她却把摘下的鱼扔进了水中。


  她嘀咕这条太小了,扔回河中吧,它还没尝到生活呢!


  我走近了她,低声含蓄地问道:你这条鱼太大了。我怎么才能网住呢?


  她反唇相讥说:那我该成为你刀俎上的鱼肉了!


  说完我们脸红一笑,忽然自知失言,打住不语,她更是略显局促不安了。


  我们又分开把网重新拉直布置在河腰,河水暂时隔断了我们,各自站在彼岸,就像隔着一个今生。我呆呆地看着她洗脚,重新穿上鞋袜。我想起古老的《诗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心中忽然涌出万千惆怅……




代 跋 讲故事的手艺人


  一


  童年时,曾经跟着父亲在一个煤矿,晃荡过不少日子。


  那时国家正在动乱,煤矿一边批斗我父亲,一边仍然还是在产煤。运煤的矿车像恐龙一样哐当哐当从黑森森的矿井里爬出来,那情景每次都让我有些惊吓。各地的煤矿发展到今天,依旧有层出不穷的矿难,就不要说那时我父亲管的国营小煤矿了。不断有一些幸存者变成了残疾人,聚居在矿山的小医院里,年纪轻轻就开始养老。


  每个人都会惊叹岁月如梭。但对于那些健康的青年,忽然就瞎眼或跛足了;很早就开始要向暮年一瘸一拐地摸索前进,那确实是一场十分漫长的折磨。


  他们吃饱喝足,百无聊赖,对病房之外的阶级斗争已然毫无兴致。他们甚至互相之间都有些厌倦,彼此偶尔还会嫉妒对方身上尚还健全的一些部件。最后,他们几乎唯一的兴趣,就是对我这个时而到访的孩子讲故事。


  现在回头看来,一个人洞穿了自己的未来之后,剩下的就是对往事、故事的热衷了。在那些可以短暂遗忘伤痛的回顾中,他们似乎开始暗中较量记忆和叙述的能力。比如同样讲水浒,每个人接着一回一回地说,结尾都是且待下回分解,但前面的叙事那真是高下立判。


  而我最爱听一个姓陈的跛子摆古。他是一个端公(土家族巫师)的儿子,讲江湖豪杰能把一个孩子听哭,我从他这里最先迷上了“故事”。以后,在同样漫长的成长中,我也开始悟出了一些讲故事的手艺。


  二


  在我们那个偏远蛮荒的武陵山区,民国年间曾经从湘西那边走出去过一个青年,他叫沈从文。他没有上过大学,到了北京的胡同大杂院赁居,冬天拖着鼻涕就开始写作。那时新文学运动开始不久,所谓的各种文体,还没有后来的各种教材规定的那么严格。他投稿换钱,自称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很快打动了很多人,因为白话文里还没有这么一个独特的支脉。那时的报纸副刊发表,也不分类注明他写的是什么体裁。大家觉得文风独特,好看,就能赢得青眼和喝彩了。


  他留下了太多好文章、好故事,当代的人再为他编辑出书,常常茫然于不知道怎样为其中一些文章分类。比如《阿金》,比如《田三怒》,一会儿收进他的散文集,一会儿又收进他的短篇小说集。因为在他这里,就是故事,你很难分清文体的区别。这样文章的好,也就是叙事语言本身好,讲故事的手艺好。你要论故事本身,实在是简单至极。


  沈从文先生的《边城》,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名著,终将巍然屹立到遥远。一对乡下爷孙相依为命的生活,还有两兄弟隔着河水在对岸远远地暗争暗恋。这两个男人几乎都没怎么出现在字面上,最后都没爱成,姑娘独自留在了岸上。就这么简单的故事,被先生讲得水远山长,读得人柔肠寸断,千古怅然……


  有这么一部《边城》摆在那里,使得多少人兀自汗颜,不敢轻碰中篇故事了。


  三


  我这里以“我”的名义,讲述了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


  这两年流行着美国小说家雷蒙德·卡佛的一本书--《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面对这一名言,我也时常在质问自己,在全世界无数最精巧的爱情故事面前,你叙述的爱情,究竟想要表达什么?难道仅仅是男欢女爱的又一次感动?


  爱情,在今天这一奇怪的时代,俨然已经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俗事。谈论它或者写作它,似乎都有点恬不知耻的味道。这件本应严肃的事情,忽然变成了昆德拉笔下的“好笑的爱”,如果再来讲一个老套的悲情故事,是否完全不合时宜呢?我痴迷于这个故事已经十年,真实抑或虚构,都渐渐在不断的质询里变成了回忆的一部分。对了,就是回忆,使我日渐明白这个故事的真正意图,是在追忆那个隐约并不存在的年代。


  我们这一辈人从那个被淹没的年代穿越而来,即便桂冠戴上头顶,但仍觉荆棘还在足尖。多数的日子看似谑浪风尘,夜半的残醉泪枯才深知内心犹自庄严。一个世纪中唯一凸显干净的年代,让我辈片叶沾身,却如负枷长街。每一次回望,都有割头折项般的疼痛。我知道,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最终是在薄奠那些无邪无辜无欲无悔的青春。


  事实上,每一个年代的爱情,都有各自的历史痕迹。50年代的单纯,60年代的压抑,70年代的扭曲,80年代的觉醒和挣扎……再看看90年代的颓废和新世纪以来的严重物化,大抵可以印证不同年代的世道人心。


  世界上多数人的爱情,都是为了“抓住”。抓住便是抵达,是爱情的喜宴;仿佛完成神赐的宿命,可以收获今生的美丽。我在这里讲了一个不断拒斥的故事,这是一个近乎残酷的安排,乃因这样的爱不为抵达,却处处都是为了成全。这样的成全如落红春泥,一枝一叶都是人间的怜悯。


  正因当下的不可思议,才觉得这样的爱情太过虚幻。古旧得像一个出土的汉镜,即便锃亮如昨,世人也是不欲拿来对镜照影的--那容易照见此世的卑微猥琐,和种种不堪。


  四


  怀旧,是因为与当下的不谐。才过去二十几年的风物,一切又都恍若隔世。我们不得不坐在时光的此岸,再来转顾那些逝去的波涛。


  一般来说,每个作品都隐含着作者自己对历史的理解,以及同情和纪念。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不太容易承载太多的人物命运。但是,即便是一晃而过的那些草根小人物,同样寄托着我的生活、阅历和理解。那个曾经奉旨造反的老人,那个做饭的平反“右派”,无一不是源自于那个时代的草野。正是这些没名没姓的悲剧人物,构成了我们的当代史。


  昆德拉说:一切造就人的意识,他的想象世界,他的顽念,都是在他的前半生形成的,而且保持始终。


  我这一代人之所以始终无法超越80年代,也因为那个光辉岁月,给了我们最初的熏陶和打磨。那些被发配流放和无视的长辈,都活在那时。他们给了我们认识世界的遗训,使得我们不再蒙昧于天良。而今,那一代已经凋谢殆尽,而我们也开始要步入残阳斜照了。我在半生颠沛之后,重新拾笔掌灯之际,生命似有慌张夺路之感。翻检平生,找寻那些残破的人世经验,仿佛仅为提示后生者--我们确实有过那样近乎虚幻的美,哀伤孤绝,却是吾族曾经的存在。


  2013年当我来到德国科隆,与少年时就从诗歌中熟悉的莱茵河朝夕相对时,我忽然再次想起了这个故事。我很少有这样的安静时光,独酌在花树之间,徜徉于那亘古之河流岸边,遥望祖国曾经的悲欢。我觉得该要完成这样一次诉说,与水声合拍的娓娓道来,伤悼那些不复再现的往昔岁月。


  这样的怀旧是如此简单朴素,在那被打开的历史折扇上,仍然还有风声如怒。


  如果这样一个没有太多悬念的小说,还能被今天的读者理解和垂赏,那是我的荣幸,更是意外之喜。谨在此,感谢孕育了这些人物和故事的故乡;感谢所有宽容的读者;感谢青眼有加的编辑和出版社。还要感谢科隆世界艺术学院,是他们给了我一个短暂安宁思考和写作的机会。


  野夫


  2013年春天于科隆莱茵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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