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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关于日本现代“中国学”的答问 2014年05月10日
对于日本汉学百年史来说,日本明治大正之际(即中国的晚清民初)的东洋学之兴起与发展,就是其国族认同和文化想象的新起点,对于其后世之学术发展乃至政潮起伏都有举足轻重之关系。
台湾学者钱永祥在讨论韦伯的《学术与政治》时曾经指出:“在近代世界,学术与政治似乎是最夺目的两种力量。学术知识发现客观的真理,透过计算支配万物;政治行动实现美好的理想,凭借权力改造整个社会。科学真理扫除蒙昧迷雾,让人知道该如何生活;政治理想取代不义的体制,让所有人生活在自由、平等、博爱之中。这两种活动不仅本身具有重大的价值,可以让以它们为志业的人取得自己生命的意义;它们似乎还都可望指出理想的人生应该如何操持,帮助每一个人找到生命的方向与准则。这种情况下,许多人对学术与政治寄予莫大的希望与信心,甚至把它们看作新的‘神’,要求学者与政治人物扮演昔日先知意义的角色。”
对明治以降的日本学界而言,钱永祥从韦伯演讲中抽绎论述的学术与政治这两种力量,呈现出一种互为交错彼此构造的关系。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葛兆光教授,对于近代日本学术与政治互动的这一页历史抱持莫大的学术兴味,他通过大量的原始文献的阅读,以及建立在理论源流和政治、历史背景的双重反思,试图为读者最大限度地还原所谓东洋学(或者说中国学)是如何在学术与政治的动力之下被建构起来,其如何在吸入西洋新学术视野和方法,又融汇了日本传统学术的旨趣,最终蔚为大观形成了“满蒙回藏鲜”之学的静水流深。同时他也指出,这种学术潮流对于近代中国学术界的自我想象和再出发,也意义深远。
正如葛兆光教授在其著作《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中所言,“传统文史的研究并不完全是一种‘无国界’的普遍性科学,现代学术的转型与民族国家重新界定始终同步,文史研究不是在破坏一种认同、一种观念、一种想象,就是在建构一种认同、一种观念、一种想象,特别是当你研究的是一个关于民族和文化的传统的时候,尤其如此。”对于日本汉学百年史来说,日本明治大正之际(即中国的晚清民初)的东洋学之兴起与发展,就是其国族认同和文化想象的新起点,对于其后世之学术发展乃至政潮起伏都有举足轻重之关系。
近日,就日本东洋学的前世今生,笔者在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葛兆光教授的研究室聆听他纵谈了这一主题。
一
《东方历史评论》(以下简称“东”):如何评价日本近代兴起的中国学或者说东洋学?形成这种学术新潮流的动力是什么?与欧洲东方学中的西域南海史地之学有什么关系?日本东洋学的兴起,除了学术自身的发展逻辑外,与当时日本的政治、历史背景有怎样的关联?具体而言,甲午中日战争、日俄战争等对于日本学界的学术兴趣拓展有着怎样的影响?
葛兆光(以下简称“葛”):在中国,有关日本历史与文化方面,有一本书很重要,就是戴季陶1928年出版的《日本论》,日本人也认为它是描述日本的名著。戴季陶在书里一开头就说:日本人对于中国的研究,就好像把中国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千百次,放在试管里化验了千百次,搞得清清楚楚。可是,中国人对日本的了解却是很少的。确实如此,因为在很长的时间里,中国都有一种天朝大国自我满足的心态,因此它对于周边这些国家和民族的文化的了解是不够的,这种知识不对等的后患是很厉害的。
日本人自古以来就对中国有很多兴趣,从遣隋使、遣唐使就开始了。不过我觉得,真正现代性的有关中国的学术研究,还是从明治时期开始的。要想了解日本对于中国研究的动力与意味,就必须把它放到明治,也包括后来大正、昭和的日本那个背景里面去。日本人当时是怎么想的?日本人当时为什么会这么想?日本人当时这么想的目的是什么?一定要把这些问题历史语境化,而不要把他们研究的“中国”和我们自己研究的那个“中国”当作同质性的东西。大体而言,明治时期兴起的现代中国学或东洋学,我觉得有三点是非常重要的。
首先,可以说它是一种现代的学术研究,或者说是现代学术体制支持的按照科学逻辑运作的学术研究,这种学术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西方刺激而产生的。当时的西方尤其是德国的历史学,一方面固然在为民族国家书写历史谱系,一方面则强调客观而理性的史料批评。当时日本学界很注重学术交流,很多人在德国英国等地留过学,比如开创中国哲学史的井上哲次郎(1855—1944)就在德国留过学,东洋史的重要开创者白鸟库吉(1865—1942)也是在20世纪初两次在欧洲长期访学。19世纪后期德国的历史学家李思(Ludwig Riess)在东京帝国大学教历史学理论,影响了很多学者,所以,当时很多日本学者的历史学理论和方法带有强烈的德国色彩。德国的兰克史学一方面强调客观、中立、史料和考据,另一方面强调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这两方面都对日本产生了影响。
但更重要的是,当时欧洲所谓“东方学”对日本产生的刺激。事实上,欧洲人的东方学在源头上,跟早期传教士对中国和日本的考察和阐释分不开,欧洲汉学和传教士传统是有关的。传教士了解中国和日本,跟一般意义上的中国学家,尤其是日本熟读中国经典的学者不一样,他们往往带有传教信念,所以会深入到边缘地方,了解跟经典中、文献中的中国不太一样的中国。另外,当时一些欧洲学者在亚洲探险,当然有人说这是为殖民主义深入亚洲做准备,但是在这个探险过程中,欧洲东方学者对中国周边及边疆,比如印度支那半岛,以及蒙古、新疆、西藏、云南这些地方,乃至所谓“亚洲内陆”(Inner Asian),他们都有很多了解,比如李希霍芬、斯文·赫定,还有斯坦因、伯希和,还有一些俄国学人,欧洲人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对亚洲的了解,促使欧洲学者形成后来人们说的“西域南海之学”,这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日本学界。
日本学界确实有跟欧洲东方学争胜的心理,我曾经在《宅兹中国》中写道:“日本学者对于进入世界学术潮流相当自信,他们甚至觉得,日本人比中国人懂得西洋新方法,又比西洋人更善于阅读东洋文献,所以,日本才应当是‘东洋学’的前沿。”也就是说,有一个“究竟是谁更了解亚洲”的动力在里面。这很快就刺激出来一种学术倾向,日本也不再把汉族中国当做唯一的或主要的研究对象,而是把中国及其周边国家乃至整个亚洲,都放置在日本的所谓“东洋学”的范围内。
顺便要说到的是,日本的现代中国学还有另外一个方面,除了把汉族中国之学放大成包括周边在内的东洋学之外,就是瓦解过去中国、朝鲜和日本所信奉的传统历史系谱,用来自西方近代的判断方式和概念工具,对中国和东亚历史重新整编。比如,中国一直是依照三皇五帝到如今的历史脉络,朝鲜则有檀君和朱蒙的传说,可是,白鸟库吉写《檀君考》对朝鲜流传的早期神话加以批判,写《关于尚书的高等研究》质疑中国传说中的帝王尧舜禹,在他笔下,中国和朝鲜的“五千年文明和历史”都被解构;同样,他的学生津田左右吉(1873—1961)对于日本神代史、天皇万世一系的质疑,也同样颠覆了日本历史传统。这对于现代历史学产生的影响,就是把传说和神话从历史里面驱逐出去。明治时期日本的中国学,或者说明治时期日本的东洋学,出现的一个很大转变,就是使传统日本关于中国的学问比如汉学,转化成具有现代性意味的中国学或者东洋学。这里面包含了很多新趋向,比如更加注意中国周边,把视野放到超越汉族中国经典之外,使历史学更加科学化,这都是现代的学术意识,所以,我们应该承认,日本明治时期形成的东洋学是很现代的学术。
其次,我们也要看到,日本东洋学里还有一种传统,是从日本“汉学”或者日本对于中国学术的传统知识中转化过来的,日本汉学和我们现在讲的汉学(sinology)不一样,它是对汉文典籍的学习和对儒家思想的研究,这使得一部分日本学者,从这些知识传统中,直接继承了中国宋代明代清代的知识,也沿袭中国清代的考据学传统,但是又把这些知识和方法与来自西洋的近代主义思路结合起来。其中,这一风气在日本东洋学里表现特别明显的是所谓“京都学派”,比如狩野直喜(1868—1947)、内藤湖南(1866—1934)为代表的这一批人。这批人跟东京受到欧洲学术风气影响的那些学者不太一样,无论在学术方法上、研究重心上还是价值判断上。他们认为,现实中国虽然不好,但历史中国还是很好的,他们研究中国历史与文化,往往心中的问题是日本的历史、社会和文化与中国的关系。所以,他们把来自中国的这种考据学学术传统,结合现代科学规范,形成后来所说的“京都学派”。他们提出很多关于亚洲和中国的历史见解,比如“唐宋变革”、“明清学术的近代色彩”等等,都很有影响。日本关东和关西有一点儿不同,这是日本现代中国学的风景之一。京都学派也注意发掘西域、南海和满蒙的资料,像内藤湖南对满洲档案的注意就是一例。不过,从特色上说,他们的学术贡献之一,主要就是不断发掘出有关中国的新资料,包括后来对中国影响很大的比如对清代考据学者崔述的研究,胡适就深受日本研究成果的影响。他对于章学诚的研究,也受到日本研究的影响,而鲁迅撰写《中国小说史略》,也受到过日本人影响。这是明治日本中国学或东洋学的第二个方面,换句话说,就是日本中国学有意识地把传统中国影响下的学术(汉学)转化为具有现代科学特质的中国学,这种转换也对近代中国学者产生了重要影响。
最后,也要看到,由于日本在1894年甲午战争打败清朝之前,就已经对中国有很大的心理优势,因为它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东方最先进的国家了,所以,它从一开始就对中国带有一种蔑视。日本当时的普遍心理,就是觉得历史中国和文化中国是很好的,但是现实中国是很差的。所以,它在通过明治维新成为现代化强国以后,就对中国产生了很强烈的傲慢意识,甚至认为中国应该被瓜分,或者说,日本一定要参与瓜分。日本近代思想的奠基者之一福泽谕吉,就是一万日元钞票上印了头像的那一位,在1898年发表《十四年前の支那分割论》就说,他早在十四年前的1884年就预见中国会被瓜分,所以日本应该参与。中岛端、有贺长雄、大隈重信等人,无论对中国的感情好与坏,都持有这种看法。他们对“中国本部”之外的一些地方,尤其是毗邻朝鲜的满洲,还有蒙古,当然还有已经被割去的台湾,都怀有极大兴趣,甚至产生了“如同国土”的感觉。这种兴趣与受到欧洲东方学影响的“四裔之学”风气结合,就推动了对满、蒙的研究热潮,代表人物当然首先就是白鸟库吉。我觉得,中国学者应该特别注意白鸟库吉,其实,民国时期白鸟库吉的书已经由王古鲁翻译了好几本。白鸟库吉对于语言工具、考古发掘、田野调查和外国资料都非常重视,他得到了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特别是后藤新平的很大支持。当然,他也有很强的政治背景,从一开始就带有很强的日本本位意识,认定满蒙这个地方,将来跟日本一定是有关系的,一定要好好研究它。
总而言之,这三个方面其实构成了明治时期日本中国学的一个基本大背景。它一方面是日本明治维新后形成的现代性学术,是和欧洲东方学竞争的学术结果,但另一方面,它的兴起和转型具有强烈的政治意味,它内含日本对于亚洲非分的领土要求或者说对中国的蔑视。这使日本中国学很快出现一个趋向,就是逐渐地脱离了原来的汉学,也不仅仅是我们讲的中国学,到明治中后期,它变成了“东洋学”。
这里当然要说到一个重要人物那珂通世(1851—1908),他算是白鸟库吉的先生辈,也许是现代日本中国学的先驱。在19世纪末期,那珂通世就提出在日本“本国史”之外,分设“西洋史”和“东洋史”,这种分法一直延续到今天,和中国大学里面只分“中国史”和“世界史”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很值得深思。而日本的“东洋史”,就包含了我们刚才讲的所有内容。第一,它是关于整个亚洲的学问,它跟西洋人一样,把亚洲看成一个历史世界,中国是这个历史世界里的一部分。第二,它把中国变成了一个科学研究的对象。第三,它要了解中国周边跟日本的领土和政治目标之间的关系。所以,当时最有影响的几部著作,特别是通史类的历史教科书,都不再叫中国史或者支那史,而叫东洋史。那珂通世之外,市村瓒次郎(1864—1947)、桑原骘藏(1871—1931)等人的通史著作《东洋史要》、《中等东洋史》,曾由王国维等中国学者翻译成了中文,对中国重新认识中国和亚洲影响很大。这就是所谓日本的“东洋史”倾向。我们要注意,它为什么是东洋史?为什么中国人不太爱讲“亚洲史”,而总是爱讲中国史、世界史,不太会有亚洲史这个概念?在中国的学科里,为什么只有中国史、世界史,而没有亚洲史这样一种学科划分?都值得思考。
来源: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共账号| 责任编辑:余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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