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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廷著《思想的流淌》-《教师之友网》2014。4。18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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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8 14:01: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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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关于这本书
二  历史中的家
三  那里是我的童年
四  武汉三中
五  心中的民族
六  朋友啊,朋友
七  永远的怀念
八  大学之路
九  父辈的足迹
十  一个关键点
十一  始终“左”不起来
十二  李盛华老师
十三  知识分子曾经的命运
十四  世纪转折点
十五  想象不到的事
十六  第一次常委会
十七  最初的几场学校报告
十八  我在故我思
十九  对“习以为常”的质疑
二十  “你是哪里毕业的?”
二十一 避免了一条弯路
二十二 难算的一笔帐
二十三 大学的与众不同
二十四 办学中,偶遇武训
二十五 “中国是我的”
二十六  韦穗的第二个问题
二十七  对“骄傲使人落后”的疑惑
二十八  广东大埔之行
二十九  做人标准与干部标准
三十    曾与文学相伴
三十一  关于“家”
三十二  湖南与湖北
三十三  素质教育基地
三十四  哪里是舞台
三十五  真的不想开会
三十六  实际做了的工作
三十七  “院长就是院长级”
三十八  大学是什么
三十九  文化建设问题
四十    “我们第二”
四十一  图“潦撇”
四十二  生命的演绎
四十三  数学的恩惠
四十四  办公室情节
四十五  穿过哲学隧道
四十六  质疑伴随聆听
四十七  与献君君神往
四十八  “自以为是”
四十九  大学的生命何在
五十    曾有的办学目标
五十一  再说文化立校
五十二  “特色办学”问题
五十三  源头在哪里
五十四  “第一”与“第二”
五十五  聊天的伙伴
五十六  同学啊,同学
五十七  同志啊,同志
五十八  党委书记之职
五十九  “调动”与“激励”
六十    两次湘西行
六十一  谁管读书人
六十二  读书与写书生涯
六十三  教书“先”生
六十四  以写书来书写人生
六十五  “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时间”
六十六  关于无谓的争论
六十七  走进了教育科学之门
六十八  北上讲哲学
六十九  再说体育学
七十    要求与被要求
七十一  我的睡眠
七十二  我的梦
七十三  麻将与象棋
七十四  怎么请来了国家队
七十五  “有必要请他吗”
七十六  “与时俱进”够了吗?
七十七  一直“站着”
七十八  只奖不评
七十九  关于小行政
八十    评“评估”
八十一  人与人权
八十二  学生权利
八十三  学问三部曲
八十四  教书与写书
八十五  独立人格
八十六  第二种危险
八十七  “五子登科”
八十八  为何记得那么多名字
八十九  历史怎能忘
九十    七月七日
九十一  在人间
九十二  “211工程”
九十三  “财从才来”
九十四  关于“来去自由”
九十五  现代与后现代
九十六  人哲学
九十七  人哲学续论
九十八  英雄与时势
九十九  “我讲清楚了没有”
一百    在三类知识中行走
一百零一  个别与一般
一百零二  三类命题
一百零三  方法论问题
一百零四  寻找最基本
一百零五 “五I”课程观
一百零六  820篇论文
一百零七  质疑与颠覆
一百零八  自己成为自己
一百零九  与官员们
一百一十  我们年级的聚会
一百一十一 我的缺陷
一百一十二 人生偶然
一百一十三 把握自己
一百一十四 无限与永恒
一百一十五 向上天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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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8 14:24:21 | 只看该作者
前  言
2009年,湖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张楚廷教育思想研究》,2011年,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另一本同名著作。后者是姚晓峰独著的,前者是燕良轼、刘宇文主编的一本论文集。
后来,还有人在写论文或有关专著,也是论述张某教育思想的。好像还有人想写关于张某的传记。当然,也有人建议我自己写,那就是自传了。
虽然面对这些事实和建议,但我没有打算写自传。不过,我总觉得关于我的思想,他人一般只能根据我写的书或我的一些演讲来描述。基于这一点考虑,我就觉得自己来写一本关于自己的思想历程的著作,可能是比较方便的。而且,我将不会仅限于教育思想,其他,如数学思想、文化思想、管理思想、哲学思想,我都有可能写下一些。这应当是有别于一般自传的。
如果就人生的历程而言,我尚未走完,现在 写不一定合适,对于未来的日子我就没有一点可写的吗?但若是 写思想流程,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即使再活一些年,我的思想虽然也会继续流淌,却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了。
这样,就只是专门写我的思想了,我思考了什么,我是怎样思考的,我是如何对许多经历的事左思右想的。并且,这些内容往往从我已有的著述中不一定都能直接看到。
不过,我写下这些又不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在很大程度上,我也是在清理自己的思想。清理清理而已,自己看看自己究竟是怎样思怎样想的。
有看过这部著作清样的学者认为, 这是一部思想自白,也可称思想自传。说自白,没问题;说自传,这个“自”字也没问题,但确实不是作传记写的,可能说我只是自己在推敲自己的思想。
关于这本书的书名,我曾跟一位思想十分活跃的青年学者讨论过。他曾建议书名就 定为《流淌》。我觉得这个名字用于小说很恰当,但我写的不是小说,也不是其他文学作品,大体上还是可归于学术著作的。我和周成名也讨论过另外一些可能的书名,有的显得字太多,而即使是学术著作,书名字数仍然不宜过多。最后就定格为《思想的流淌》。
还有一位虽未谋面,但可肯定是令人尊敬的学者认为,这“确实是思想的流淌,也可称流淌的思想”。他显然很看重对思想本身的记述,并且认为确实是流淌着的思想。
这本书不是按章节形式编排的。章节的形式意味着有某种归类,把同一类问题按节次编入某一章之下,这一章就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我共写了115个单元,每一个单元都有自己特定的内容。也就是说,这些内容是“流”出来的,不是“编”出来的;更不是预先有一个提纲的,而是自然地流,自由地流,也许是曲曲折折,流过了山岗,流过了草地,流过了荒原,流过了小镇,流过了冬夏,流过了大地。顺着天意流着。
对于思想,写起来很容易空。其实,思想、理论、观念之类的东西,本就是相对空一些、虚一些的。但我不想既空且虚。因此,虽然每个单元都写了思想,但每个单元里都有人有事,这就不可能很空了。这些思想是与人与事联系着的。尽管如哲学一类的著作可以不涉及具体的人或事,但我不是写纯哲学著作。
即使写人写事,着重还是写思想的。小说也写人和事及相关的思想,显然,我把思想的份量看得更重。小说要写故事,大半是人的故事;我也写了故事,却主要是思想的故事,是人的一个特定方面的故事。
历史学的著作中也有人和事,但时间性很重要,这些人和事都是某个历史时段上出现的。我的这本书也不可能不与历史有关,但时间性不是最重要的。
我在给学生讲课时,很多学生注意到我在课堂上有一个“思想流”。许多听过我课的研究生们,在听了一学期、两学期之后,就觉得我的思想始终流动着,那个课堂也因为这种流动而活跃着。甚至有博士生建议我把思想的流动写下来,早几年,这种建议就有了,当初我并没在意。
后来陆续还有这类建议,印象逐渐深刻,并有些想法了,所以,这本书也可以说是那些研究生们催生出来的。
湖南人民出版社很愿意帮我出版这本书,这让我心存感激。责任编辑请了一些很有水平的学者来审读,与对这本书基本认可的同时,还提出了许多宝贵的修改建议。感谢莫艳、感谢这些审读的学者们。
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我觉得还可补充一句:“我在故我思”。这个“我”可换为“人”字:“人在故人思”。人最主要的特征就是思。思天地,思人间,思人生,一直活着就一直思着。
思想,是每个自己的思想,不论外部时局如何变化,自己的思想都可以由自己把握。思想区别于行为。即使时局十分强势,也能把握自己的思想。这可能是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我们关注时局,也不可能不关注他人的思想,但都需要立足于自己,让自己充分把握往了自己的思想,就可以自慰,没有枉对自己作为人的一生。
每个人如此,每个人也就都可写下自己的思想历程。我正是做了一件每个人可以去做的事。
每个人都可以去做的事,如果更加勤奋地做,更自觉地做,这样,也很可能是在更自觉地做人,更勤勉地做人。人既在,人必思,同时也就使得这个人的“在”更丰富,更沉甸甸的。
愿人间更美好。
愿世间更灿烂。
愿天地更辽阔。
一、关于这本书
对这本书的名字,我推敲了许多次。一般的书名不一定是一个句子,《总让思想在流淌》,这成了一个句子。详细地说,应当是“我总让自己的思想在流淌着”,但是,“我”字似无必要,“自己”也可省略,“流淌”已是进行式,“着”字也就有点多余了。
标题应尽可能简洁,不是12个字而是7个字就够了。这七个字是否还可省略一点呢?
我觉得我是自己的思想的主宰者,并且,我比较自觉地把握着自己的思想,是我自觉地有意识地让自己的思想流动起来的,因此这个“让”字不可少。是我让我的思想充分流动起来的,而“流淌”一词比“流动”一词的表达更恰当一点。有的书,书名只一个字,如《家》、《春》、《秋》,然而,那可能是小说。即使如此,也使我想到,还应更简洁一些,于是最后定名为《思想的流淌》。
我还感悟到我的祖宗对我有一个嘱托,也领悟到上天给我有一个叮咛,那正是让自己的大脑充分运转起来。于是,就有了思想的流淌,像不息的江河,像连绵的山峦。
这本书还曾有一个副标准题:《我的教育人生》,也曾想写为《我的哲学人生》。尽管我觉得我从青少年时期起就喜欢哲学,但是,说我一辈子在跟教育打交道,还是更实际一些。何况,真正的教育,与哲学是密不可分的,说到教育也就说到了哲学。
这个副标题,似乎意味着这是一本传记。事实上,我确实不是作为传记写的。传记是写生平事迹的,而我主要是在写我是怎样思、怎样想的,我的思想是如何流淌的,或者说,我 写的只是思想流。思想与事迹是有差别的,因而,这本书与一般的传记还是有所不同的。所以把副标题也去掉了。
况且,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过完,一不小心,也许还能活上五年、十年。如果那样,也许还有五年十年的故事,如果想 写传记,也就还早了一些。但由于主要是写思想,估计五年十年后,我的思想也就还是这个样子了,所以现在写问题不大。由于主要写下的是思想,若等到患上老年痴呆症,想写也写不出来了。所以趁着还活着,还没有痴呆的时候,写下一些只有我自己才更清楚的思想历程,关于思想的故事,关于与教育和哲学交往的故事。
我曾在全国二十多个省市的一百多所大学作过260多场报告或演讲,熟悉的人也多起来了。许多老师和同学希望我把那些故事写下来。也许,这也成了写作这本书的重要动因之一。
书中不可能不涉及许多的人和事,但在叙及任何人和事时,我主要还是在叙述着思想。似乎是就事论事,但重点在论上,又因为有思有想,才有论,所以,重点还在思想。就事论事,却还可以因充分展开而超越“事”,并到达思想。
那些事常常是以故事的形式叙说的。
故事,故事,故去了的事,它们都已在历史之中。
我想,我这里所写下的都是真实的故事。故事可以由编撰而来,但我所这与下的,都不是编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又有记载的性质。我用的都是真名真姓,只有个别是不便于写出姓名的,因而,凡写出的,都是真人真名真姓,都有时间或地点。
有些故事发生的时间已经距今久远,但难十分精确地说出某年某月某日了,但大致的时间还是写得出来。所有这些人、事、时,我基本上都是凭记忆记下的,这样,也就难以保证没有任何偏差了,虽然我相信我的记忆。
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人思考着,人才存在着,人以思想、思索、思考的方式存在着。人可以明明白白地活着,但是,这与明明白白地思想着还是有一点点区别的,活着与思想着是有一点点区别的。这种区别也体现了人的存在的不同含义。
“我思故我在”,侧重讲的,是因为我思着,所以我活着,存在着。我觉得还有另一方面的因果,因为我活着,存在着,所以,我要思着想着,这是把思与想变成了一种主动行为的存在,这是赋予其特定含义的存在。这种状况可以用“我在故我思”来表达。有了“我在故我思”,人就能够明明白白地活着。
因思而在,侧重在思,落脚点在“在”;因在而思,侧重点在“在”,而落脚点在思。这两方面合起来,是在说,人即思想,思想即人,人是一个思想体,人的存在以思想为其特征。
“我在故我思”,这是我对人本身作出的进一步思考,这是我整个的“人哲学”的观念之一。我的“我在故我思”和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一起,更完整地叙述了人。
人是怎样活着的,人应当怎样活着,是我的“人哲学”论述的基本问题,也是我的教育学论述的基本问题,当然也是我在教育活动中思考的基本问题。
我做过相当长时间的校长,我觉得,若想明明白白地做一番校长,那些问题是必须认真思考的。而且,由于校长工作,使我对这些基本问题有了更多深入思考的机会,从而,也让我的教育观念、哲学观念得以延伸和发展。
在这本书里,我着重于思想的记述,每一节都叙述着思想,同时,每一节又都有具体的人和事。不离开思想说人、说事,也不离开人和事说思、说想。
思想和行为是有区别的,思想具有绝对自由的性质,行为就需要受一条法规的限制,不损害他人;而且,尽可能去做有益于他人的事。
高调做事,低调做人;做事上 ,与众不同,做人上,与众相同。这也算是我的教育哲学,亦为人生哲学。
哲学就在我的生活中,哲学并不是我脚上穿的鞋子,也不是我头上戴的帽子。哲学是我心灵的一部分,它是生长出来的,不是安装上去的;它是活跃着的,而不是凝固着的。
哲学是可以学来的吗?如果真正有属于自己的哲学才算是有了哲学的话,那么可能是学不来的。知识可以学来,哲学仅靠学不一定来得了。获得哲学是冥思苦想和通天达地的过程,如果冥思苦想和通天达地就是学,哲学便是可以学来的。
我是在教育中冥思苦想和通天达地的,因而,我也就在这块地方走过了获得哲学的必经之路。
我看重独立人格,看重特立独行,并盼望每个人都如此。无论是做教师,还是做校长,我都这样看重;对自己,对他人,都这样看重。
独立人格是一个静态的说法,特立独行是一个动态的说法。动去表现静,静指明动的立足点。
独立人格是做人之本,特立独行是做事中的创造之源,这一动一静,就是完整的人生。
人因为有独立人格才成为人,人的异化或丧失从依附开始,也就是从独立人格的丧失开始。这是一个公共尺度。所以,我在做人上与众相同,也持有一个公共尺度。我所言之低调做人便是此意。
做事上特立独行,追求创造。这就是在做事上与众不同,也就是高调做事。
这本书,也就在讲述着我的做人与做事,讲述着我的动与静,讲述着我的独立人格与特立独行,讲述着我在一生的教育活动中的所思所想,讲述我在教育学和哲学之间的神性往来。
二、历史中的家
父母告诉我,我出生在丙子年腊月二十一日。在填写履历表中的出生年月时一般是按阳历的,于是,我就顺延一个月,写上了1937年元月21日。早几年在偶然查阅多年日历表时,才知道准确的时间应是193722日。但我并未在后来填写出生年月时改过来。现在,我的身份证号码中仍然显示的是19370121再加上前后缀号码。
我们兄弟姐妹九人。在乡下,人们说“多子多福”,所以,也常称赞我的父母多福。在我们自己也有了子女之后,才实际上明白父母是多么辛苦,多么的不容易,千辛万苦才把我们拉扯大。多子多累,多子多苦。
在九个兄弟姐妹中,我排行倒数第二。最小的弟弟如今也有72岁了。如果大哥健在,他是90岁了,但他82岁时离世。
在我们九兄弟姐妹中,除了两位姐姐外,其余七个都是兄弟。我们七兄弟的名字中都有一个楚字,张楚胜、张楚琦、张楚钰、张楚陶、张楚武、张楚廷、张楚纯。人们以为我们是“楚”字辈的,其实,我们是“大”字辈的。按家乡祠堂里的排辈顺序是“上怀大道”,父辈是“怀”字辈的,父亲的名即张怀德。父亲有四弟兄,两姐姐,那就是我的两位姑妈。
再往祖辈那里看,我就不太清楚了。我的兄长比较清楚,毕竟,排到我和弟弟,与祖辈相隔的距离又大一些了。仅从父辈算下来,我们也算一个大家庭了。
我们七弟兄的名字中为什么都有一个楚字呢?据说,这与湖北湖南曾被称为湘楚大地有关。并且,从父母那里还得知,除这九兄弟姊妹外,还曾有过三兄弟早逝了,而他们的名字中都没有楚字。有楚字的全长大成人,没楚字的都早逝了。楚字与我们弟兄的命运竟有如此这般的联系。这种联系的偶然性让人容易想起天命。
父母于1927年去了南洋,也就是印度尼西亚。好像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那一带在我的家乡都称之为南洋。
在上世纪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去过南洋被称为有海外关系。那时,我的叔叔还在印尼。去了海外,不只被认为是有海外关系,而且被认为是富人或资产阶级。去了南洋,当然算出国了,而能出国的人会不是富人吗?所以我的出身问题就大了。简而言之,在当时,这就叫做“关系复杂”,而纯洁的革命队伍中,“复杂”就意味着成为要特别警觉的对象了。
出国了的,有海外关系的,为什么被认为是富人,是地主资产阶级,似乎是没有疑问的。但我觉得我的社会关系不复杂,好像父母也绝对称不上资产阶级。但我不能够去说明理由,在被一些人说成是剥削阶级出身的时候,我不会作相反的解释,于是也就认了,并且还进一步想:出身剥削阶级的人也可以是有“革命觉悟”的。当初一些闹革命的人中,一些大头头也出身于富豪。我还知道恩格斯的家境就很不错,还能支援马克思。然而,我们这样的凡人,搬出恩格斯这一类人来作说明,不遭到挖苦就算幸运了。
其实,我的兄长们都知道怎样去说明和解释,而我,直到那场大风暴过去后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是见识短啊。这样,我在受到批判时,批判者常常从我出身剥削阶级这一点上找根源,我也就无法去回应。
原来,我的老家,也就是父辈早年生活的天门县(如今是天门市),不论富人和穷人都有许多下南洋的,有的去从商,有的去从医,有的就是苦力。我的父辈共三人就是其中去了南洋的天门人。天门成了湖北省有名的侨乡,也是全国著名的侨乡之一。对此,我曾全然不知。
我的父亲去南洋正是从医,从牙医做起,做到一般内科、外科都能做一些。他只有四年私塾的读书经历,全靠“自学”的。就这样,他在印尼的生活过得还可以了。据父母称,在印尼,那里的华人在经济领域很有地位,他们很会劳作和经营。我的父亲算很会从医的吧。
实际上,何止是下南洋,中国人也有远渡重洋到美国西部当劳工的历史。
我的父母去印尼生活了十年。在1999年随一个教育代表团访问马来西亚,我站在海滨,站在一个园林中时,我顿时感到,这里(以及对岸的苏门答拉)正是我父母生活过的地方,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
父母去印尼时,我的大哥已经出生,但没有随父母一同前往。大姐和二哥是一对双胞胎,便出生在印尼。我是最后一个出生在印尼的,弟弟则是回国后才出生的。
我出生不到一岁就回国了。父母说,我小时候长得很胖,弟兄姊妹很多,曾有一位无子女的华侨想把我买去。但我父母没有同意。
在去印尼的三兄弟姐妹中,父亲是回国最早的。1937年尾就回来了。像他这样在印尼做得还不错而回来的并不多。父亲那时就想,“不要将一把骨头丢在异国他乡了”。
1937年,抗战已经爆发。这样,他们一回来就逃难,逃日本鬼子。但父母无怨无悔。在印尼,头等公民是荷兰人,次等公民是当地印尼人,三等、四等才轮到华人。回到国内,我们就是头等公民了。
事实上,如果祖国强大,华侨的日子会好过得多。父母回来后,在印尼发生过几次排华事件,华侨的生命财产都有很大损失。随着中国的日益强大,这种事件就再没有大规模发生了。
三、那里是我的童年
我父亲在他的弟兄中排行第三。当地人称他“张老三”。我们子女则按当地称谓习惯喊他“三爷”。有一点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在湖北,尤其在天门,父辈称“爷”,祖辈称“爹”。在湖南和其他很多地方相反,父辈称“爹”,祖辈才称“爷”。这一习惯上的差异至今还在。但在文本上的表达,公认的还是祖辈“爷”、父辈“爹”。
在“文革”中,什么都可以上纲上线的。我曾警觉到,喊父亲“三爷”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爷”,“老爷”,“大老爷”,这似乎是用来称呼那些有钱的大老板的,是剥削阶级之列的。所以也特别小心,在文字表达上就用“父亲”,不用“爷”。其实,这在今天已经毫无问题,各地有各地的习惯。甚至,年轻人常用“爷们”来称呼那些有气度的男子汉,跟“娘们”相对应。
我是教育学名词审定委员会的副主任,主任是当时的教育部副部长吴启迪,顾明远是顾问。在北京讨论教育学名词是否应尽可能统一时,有一位发言者说道“夫人这一称呼有50多种不同的表达”,包括妻子、老婆、堂客、内人、……顿时,我发言道:“这正表明老婆的内涵丰富多样”,并以此表达对统一名词的必要性的怀疑。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不一样。科学技术的术语甚至要求国际标准。然而,“老婆”之类的称呼有什么必要去统一,更不必说国际标准了。
在沔阳,爹和爷的称呼方式跟天门是一样的。说到这里,有一个疑惑也一直在我心里:为什么1937年父母回国时不是回到天门,而是回国后定居于沔阳?有一个猜测:我的大姑妈就住在沔阳下查埠。然而,大姑妈不也是祖藉天门为何到了沔阳呢?
另外一个也难以自圆其说的猜想是:沔阳与天门同属荆楚大地,语言、文化都差别不大。人们甚至把“天沔”当作一个专用词,似也反映了两地的密切关系。
天门,沔阳,天沔,在海外华人中是耳熟能详的地名。现在的沔阳改称仙桃了,这在华人中印象不佳,沔阳是多么好的地名啊,为何要改呢?改,是当时当地政府向国务院申请的;后来知道在海外华人普遍不满这一改动后,再申请改回来,国务院没再同意了。留下一桩遗憾。当现在有人问我“哪里人”时,我像许多同乡一样回答:“沔阳人”。
沔阳县城曾在沔城,后来移到仙桃镇,乃至整个沔阳改为仙桃了。但我很少说自己是“仙桃人”。
我父母回沔阳并不是回仙桃镇,而是回到距仙桃约十公里的长埫口。
沔阳的沔字不太好写,它的右边旁常被人写为丐,这是乞丐的丐字。长埫口的埫字很偏,现代汉语典词上没有这个字,埫音dang,不太好认。一个不太好写,一个不太好认。我的童年就在这个不太好写、不太好认的小镇长埫口度过。
这个小镇真的算小,它的主要构成是一条街,这条街不到200米长。我父母在长埫口并没有属于自己家产的房屋,一直都是租人家的。上街、下街都租用过。这条街也不宽。我父亲行医,开诊所,曾取名为“保安诊所”。当时,“保安诊所”四个字的招牌可以当街而横跨街的两边。
1937年我不满一岁时到了长埫口,1948年父亲送我到武昌养真小学(位于张之洞路)念完小学。在长埫口11年。这正是我的童年。
在长埫口念到小学五年级。那所学校叫崇德小学,与福音堂相连。那是一个我开始有了清晰记忆的年岁。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学校有四扇窗,窗户都不是玻璃而是木板做的,四块木板上写着四个大字:礼义廉耻。当时,礼义二字当然都是繁体字,很庄重,很漂亮。这大概是从此一辈子刻在我心头的四个大字。
小镇虽不大,小学虽简陋,但大中华的文化闪亮的光芒一样耀眼。当“文革”前后把礼义廉耻也予以扫荡时,我除了痛心疾首外,就是深深的怀念,怀念那所传承我们民族文化的小学堂。
毕竟,文化的力量是最强大的,想通过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来摧毁它是办不到的。如今,不仅台湾一直念叨着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大陆也在恢复之中,恢复我们民族优秀的传统。
说起文化,我特别不能忘记的是,仅仅在长埫口这个小镇(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农村集市)周围,就有仁寿寺、曹公寺、福音堂、天主堂,有大洪、小洪等多个湖塘,有小河流。大洪里长满了荷花莲蓬,小洪清澈见底,那里有一座石桥,清泉从那里流过,长埫口的父老乡亲主要靠小洪饮水。下街稍远处有一个大潭,每年端午节在那里有龙舟赛。
小镇周围有各种花草树木。松柏、杨柳、桑树、枣树、梧桐、……品种众多。喜鹊在树枝上筑巢,燕子每年春天飞进各家厅堂,衔泥造窝,麻雀在屋檐下衔草筑窝。总是那样生机盎然。
每天清晨,都是人潮如流。那条不足200米长的小街上,有百货店,杂货店,布匹店,医药店,磨坊,染铺,饮食店,小吃店,理发店,……一片繁华景象。这就是我美丽的家乡。
也不能不提起,当1969年我回到家乡时,这一切繁华兴隆和生机盎然竟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寂静,凋零和清贫。小镇原有的欢笑和喧哗全都没有了。这给我一个大大的疑问号:这就是革命吗?
如今,这座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但是那一片秀美的湖圹水池和绿树翠竹不见再恢复,那寄托着人们信仰的寺庙祠堂不再显现了。父老乡亲生存的环境变化了,起起伏伏,跌跌宕宕。至于无数的政治风雨是怎样击打过我的家乡,就只有从父兄的某些经历中才折射出来一些。
这座小镇与典型的农村还是有一定的区别。中国的农村,常常叫做李家庄、王家湾、赵家桥、吴家镇、胡家村、……一个村庄的姓氏相对集中。长埫口则不一样,虽然胡姓和王姓为两大姓,但是,姓马的,姓彭的,姓雷的,姓刘的,姓陈的,姓张的,都有。姓张的很少,称为小姓。这条街上仅我们这一家,张氏还被认为是外来姓,因而,没有所谓家族实力。
在这个环境里,我父亲有他的处世之道,他常常对我们弟兄说:“你们弟兄多,就多拿几双眼睛看别人狠”,意思是无论别人怎么凶狠,你们就只是看着吧,不去争斗。在我加入了政党组织之后,一直受到一种批评或批判,说我“斗争性不强”,我始终被认为是阶级觉悟不高的一位。我想,这与我听从我父亲的教导有关。当然,我无悔于这一评价,我没愧对父亲的教导,看着别人狠。
后来听说中国哲学里有一个“和为贵”的说法,我的父亲可能无意地信奉了这种哲学,并传承给我们。
长埫口镇子虽小,但许多年轻人去过仙桃读书,有的还去了武昌、汉口、汉阳,甚至去了外省的。每逢寒暑假就有不少人回到家乡。对于这些回到家乡的学子们,乡亲有一个很重要的观察点:看他们回来还是不是说着乡里的话,还是不是见到叔叔、婶婶都要喊一声。按照这些标准,长埫口的那些我称呼他们为叔叔伯伯婶婶的人,都认为我是最地道地不忘长埫口乡亲乡情的孩子。他们常常亲昵的说“喉吧回来了”。我小时候患哮喘,比较严重,“喉吧”就是对这种疾患的一个土称。
也许是我语言能力差,也许是乡音难改,在武汉生活了近6年,不会说武汉语;在长沙生活了50多年,还不会说长沙话。仍是一口沔阳腔,并且是沔阳长埫口的腔。
四、武汉三中
事实上,我上过三所中学。一所是沔阳中学,简称沔中,但在这里我只读过一个学期。后来在天门上乾驿中学,现在的天门三中,也只读了一个学期。从初二起,我就一直是在武汉三中念书了。
在养真小学毕业后,我报考了武昌中学,但考完后榜上无名。父亲便把我带回家上了沔中,在回家离开武昌到码头乘船过江去汉口的路上,父亲自言自语道:“我这孩子不可能考不上的啊”。他只是自己对儿子的信心,并不是说出来安慰我的。但是,我听进去了,并且,我相信父亲对我的信任没有错,我会进一步证明我父亲的信任没有错。这成为我好好读书的永远动力,不辜负父辈、祖辈、祖宗。
六年前,我去天门看望我的大姐姐时,曾去祖父坟上叩头,眼中也噙着泪。当我儿子去沔阳给他的祖父上坟时,也眼泪汪汪。这就是人间亲情,虽然我没见过祖父,我儿子也没见过他的祖父。“文革”中号召人们“六亲不认”去搞阶级斗争,那终究无法消灭掉人间永在的亲情。
父亲为何送我去了天门乾驿读书呢?就因为那是老家,那里有我的姐姐,有我的姑妈、姑父。
从长埫口到乾驿上学,要过汉水(又称襄河),要步行三四十里路,途经田二河。说起田二河,就想起我未曾见过的二伯。据父亲说,他是参加了共产党被抓而被枪杀的,后来他的子女都是烈属。
在父亲弟兄四人中,我没见过二伯和叔叔,只见过大伯。两个姑妈都见过。
好像在父辈中,我们对姨妈特别亲,接触相对更多。我在天门读书的那个学期常到姨妈家。一去她就杀鸡。有一次,她要我自己动手。那是我第一次杀鸡,割了鸡的喉头后出了很多血,鸡不啃气了,可是过了一会,鸡突然飞奔起来。后来,我才得知,那是因为气管并未割断的原故。
1978年之前,自己生煤炉,自己做藕煤,也自己买菜,排队买鸡蛋,买排骨。因物质匮乏,有计划供应的物质有时也要半夜起来排队。一方面是钱少,很多家务事都得做;另一方面,知识分子的用武之地已所剩无几,闲的时间也多。这个时候,杀鸡已没有问题了。不过,我手脚慢,从杀鸡,去鸡毛,到处理鸡内脏,再到弄熟,我往往要花两三个小时。
慈祥的姨妈在母亲去世后没有几年也离开了人间。
虽然我上了三所中学,但在沔中和乾驿中学的时间都只有一个学期,还有五年时间都是在武汉三中。
武汉三中最初叫做汉阳高中,后来高初中都有了。由汉阳中学改为武汉三中可能是19521953年期间的事。武汉三镇,汉口是一中,武昌是二中,汉阳是三中,都被认为是武汉比较好的中学。
我们弟兄与武汉三中很有缘。我的三哥张楚钰念过这所中学,后来,我的五哥张楚武也是武汉三中毕业的。他任过三中学生会的副主席。我读三中时曾任班长,到高二时也任过学生会副主席。
我在三中的许多同学中,以罗谦怡跟我的关系最密切。他是团委副书记,有极好的修养。我们曾同坐一张桌子。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他的墨水瓶弄倒了,把他的书全弄脏了,他一声不吭,一脸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把墨水擦干就是了。
罗谦怡的性格、人品,一直是我效法的典范。
有父亲的教导,有好同学中的榜样,使得我学会了宽容,学会了忍让。三中不仅让我学习了知识,还让我学习了与人相处。这是我走上独立生活道路上的重要经历。这种经历也让我始终未能接受斗争哲学。
小学老师中,印象较深的是住同一条街的雷老师,他的父亲叫雷敢,他的妹妹叫雷忠慈,跟我还是同班同学。中学老师中,印象很深的老师就比较多了,如班主任刘锦华老师,国文老师张国魂,数学老师赵孝恭。赵老师的女儿赵丹跟我也是同班同学。
195335日的那个礼拜,张国魂老师要我们写作文,无命题作文,并且不限体裁。于是,我写的是诗。35日,斯大林逝世,那一向正下雪。我的诗中曾写道:春雪不拦路,却寒透了人的心。张老师在班上称赞我的诗写得有情有景。其实,“春雪不拦路”这一句不是我的,而是我学来的,出自哪里也不知道了。
1953年,那时我们无法知道真实的中苏关系,也无法看到一个真实的斯大林。只要再过几年,我就不可能写这种诗了。
张国魂老师讲课激情澎湃,赵孝恭老师讲课慢条斯理。他讲几何课给我的印象最深。我受到的最好的逻辑训练,就来自赵老师上的这门课。严格的三段式论证是从那里训练出来的。有时,一道题从条件到结论,要经过几个三段式,我在论证时喜欢跳跃,把两个或三个三段式步骤一步完成。赵老师没有把握,不知我真懂了没有。时间稍长,他就知道我是真懂了。
不少人说我讲课、说话、演讲时很有逻辑。其实,这是早期的教育,早期的训练所致。几乎人人都接受过这种教育。也有许多人害怕数学,其中,一个重要的关口就是几何。这一关过得不好,就不喜欢数学、远离数学了。但是,如果有赵孝恭这样的好老师教,产生对数学的恐惧感的情形应当会少很多。
在认为我逻辑性强的人中,很多都脱口而出,说“究竟是学数学出身的”。其实,主要的基础性的逻辑训练在中学。此外,人们对数学也有一些误解,以为数学特别讲逻辑。可是,哪一门学科不讲逻辑。并且,数学虽讲逻辑,但真正的数学,尤其是数学发现与创造,主要靠的并不是形式逻辑。学好数学,也要辩证逻辑,要靠非逻辑的直觉,靠联想、顿悟、灵感,靠猜想、预测和反思。因而,我从数学那里所获得的,就不只是逻辑。
我还知道,相比而言逻辑只是小买卖,真正表现智慧的东西正在于灵感、预判之类的思维形式和品格。我的演讲乃至写作中,时而有一点诗句,有一点幽默或夸张,这都不是靠逻辑的。
在中学同学中,我记得有好几位同学都学得很好,比如王贻荪、张远鹏、王大凯、李翠萍。我的印象是,他们都是很努力的,而我好像是属于不知道怎么去努力的那一类。所以,考大学时,考试成绩并不很好。王贻荪上了湖南大学,张远鹏上了清华大学,王大凯上了西北工业大学,李翠萍上的似乎是第四军医大学。
我从自己的经历中却又感到,本科阶段上哪一类大学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也许,读研究生对于不同的大学影响可能更大一些,名大学成就的人可能多一些,却也不见得人人都杰出,而差一点的大学未必不能有杰出者。
我虽然上的是湖南师范大学,但有李盛华这样高水平的教授,他毕业于北大的数学和物理学两个专业,且成绩斐然。当时,湖南最好的数学教授就集中在湖南师大,有李盛华、肖伊莘、杨少岩、陈鹿平、刘伯善等众多优秀教师。
但我依然相信,虽然环境重要,条件重要,最重要的还是个人,还看个人如何去面对,去奋斗。
在我强调个人的努力和奋斗的时候,从刘锦华、张国魂、赵孝恭到李盛华、杨少岩这样一些老师那里所受到的教育,是我永远不忘记的,他们实实在在影响着我。因此,反过来还应当说,如果我不争气,如果我碌碌无为,那就只能怪自己。
五、心中的民族
我儿时生活过的长埫口,是一个美轮美奂的仙境,而我中学读书的三中正在汉阳龟山脚下。在那里,从晴川阁,可以看到汉水汇于长江时的汹涌澎湃;从鹦鹉洲可以看到滚滚东去的宏伟江面;而龟山对岸就是耸立在蛇山之头的黄鹤楼。壮美的武汉三镇,曾引发无数诗人的兴致,留下了不朽的笔墨。
如此壮丽的江汉平原,如此恢宏的武汉三镇,这足以让我看到:这就是我的祖国。由此,我已经能想象到华北平原,松辽平原;由此想到那奔腾的黄河。虽然我很晚很晚才站在黄河边、走过黄河桥,虽然1980年我才到过东北,但辽阔的中华大地早已在我心中。
还有那《黄河颂》中唱道的“多少英雄的故事在你的周围扮演”,还有那《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山,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还有那《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的充天豪气,这都让我更深切地看到这片土地上祖祖辈辈留下的足印。
当然还有老子、庄子、孔子,还有司马迁、祖冲之、刘徽等无数的圣哲和智者。这就是我们民族。当然,小时候课本上写着的汉满蒙回藏,也让我知道,中华民族不只是汉族,而是56个民族组成的大家庭,在这里生生不息并写下了灿烂的文明。
历史,地理,都归之于文化。唯有文化能告诉我,中华在哪里,祖国在哪里。当早几年有人说“创新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时,我立即认为“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的说法才是恰当的。我们自己的灵魂能与自己民族的灵魂相通,也正是因为文化,文化把我们与自己民族的血脉连在一起。
尽管国家的概念已是如此的清晰,尽管与我们民族的血脉已经息息相通,然而只要听到新近创作的歌颂祖国的歌曲,也依然是心潮澎湃,一往深情。哪怕是唱江南水乡,哪怕是唱塞北的雪,哪怕是唱阿里山,哪怕是唱万泉河、月牙泉,也都能感受到无限的亲切。
祖国啊,是唱不完的颂歌。
大前年,有人说“建国60年”,我几乎立即质疑到,中国不是已有5000年历史了吗?这个国家怎么只有60年呢?中国就是中国,决不会因为政权更替它就不是中国了。民族国家,文化国家,与政治国家的概念是十分不同的。
记不清是哪一年有一首歌叫《中华民谣》,是孙浩首唱的。那真是词美、曲美,我立即学会了。早几天再播这首歌时,还能跟着哼完全曲。当然要特别感谢这些优秀的词作者、曲作者,由于他们把自己的深情用如此优美的旋律表达出来,才让我们也能跟着一起吟唱。
说到历史,地理,也说到文化,其实,在文化中语言的地位是最重要的,最基础的。一切的文学、文化,无不通过语言或某种特殊的语言来表达。汉语是我们的语言,我特别喜欢我们民族的语言,特别热爱自己民族的语言。如果说到情感,我的民族情感之中即饱含对我们民族语言的情感。
任何一个民族,最具象征意义的是它的语言。不是文化吗?语言正是文化之中最重要的成分。人们常说文明史,实际上,文明史的基本标志在语言史,特别是文学语言上。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四大古文明之一,这些文明都与河流有关,都与语言文字的出现有关。
我对汉语特别珍爱。英语的习得主要靠听,靠说,它没有象形。汉字既可听,又可看,可望字生意。
当然,一个语言即一种文化,多知道一种语言,多一扇通向世界的窗户。念书时,主要学俄语。大学毕业后自学英语。不懂英语几乎无法阅读其他数学文献。我的英语最初是按汉语拼音去读的,基本上不准确,后来才学国际音标。既会看,又会念,才比较容易记忆。通过自学,阅读数学方面的英语文献已不再有困难。也可以说,我是通过数学而学习英语的。
由于一段特殊的历史,我们会唱的外国民歌,以俄罗斯为最多。《红河村》是加拿大民歌,《北国之春》是日本民歌。有了一些比较,就更加熟悉我们民族自己的民歌。
我们是多民族国家,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歌,维吾尔族的,藏族的,苗族的,朝鲜族的,壮族的,蒙族的,还有许多草原的歌,大都来自少数民族。中国地方戏很多,有些音乐就有这些戏曲元素,因而,同是汉族的歌曲却有不同的地方色彩。
音乐成了我感受自己民族的主要途径之一。如果说音乐也是一种语言(如艺术语言)的话,那么,就更可概括地说,我通过语言而与自己的民族融合在一起。
我在武汉生活的时间不短,却不会说武汉话;在长沙的时间更长,却不会说长沙话,更不要说广东话、上海话了。所以,我怀疑我的语言能力。但也听到好几位说我对汉语的驾驭能力很强。我想,这可能与我喜欢诗、喜欢哲学有关。比如说,表达哲学思想或观念对语言的处理能力必有特别的要求。
是诗、哲学增进了我驾驭汉语的能力,还是这种能力帮助了我去思考哲学呢?我想,这两方面都说得过去。
尤其在海外,一听见有人说普通话,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同胞。外国人也有把中国话说得很好的,但他们一回到自己的国家,说的就会是自己的母语了。
哲学家甚至说,语言是生命存在的方式。卡西尔就是这样的哲学家,他甚至认为,人就是符号的生命体。
那么,不断增强自己的语言,既是更深切地融合于自己的民族,也可以说是不断地增强自己的生命力。
六、朋友啊,朋友
汉语里有一个成语:狐朋狗党。朋友似乎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可是,在日常用语中常是褒义的。
小学时,还说不上有什么朋友。
朋友好像是“交”出来,叫做交朋友。但是,又好像朋友并不总是“交”出来的。中学时,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罗谦怡,这就不是“交”出来的,而是自然形成的。我把他当榜样,他不太可能把我当做榜样,所以不是“交换”,不是“交”。他主要是因为什么把我看成他的朋友,至今我还说不太清。
中学时我就向刘锦华老师提出来要入党,她对我说:“你还不到年龄”。当时,也有入党了的同学,而他们确实比我大一点。
刚进大学还摸不清方向,到了二年级,我也提出了入党申请。19569月,居然就成了党员。为什么我有这种申请的积极性呢?当时,几乎唯一的真实理由就是认为共产党是让我们民族独立的力量。至于共产主义,那真的就不明白。所以,我只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后来我知道,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可以相容,但我依然认为,民族主义是根基。
在那前后,我很注意提高自己的“阶级觉悟”。办法之一就是靠近那些出身好的人。例如,1966年,我当上了数学系二年级1班(简称数二1班)的班主任,我就特别靠近几位出身好的党员(有两位也姓张,但这与姓氏无关,还有一位女党员)。他们也成了好朋友。
可是就在那一年“文革”爆发。本来是打倒“走资派”的,结果,牛鬼蛇神一起扫荡,知识分子也位列其中,并因排行第九而被称为“臭老九”。那时的我,既与走资派不沾边,又算不上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最低标准恐怕在讲师以上吧,我只是助教。但是,在数学系,除了打倒系主任李盛华、总支书记袁兰珍外,打倒的对象竟然有我:“打倒张楚廷”的口号既可听到,又可在大字报上看到。写我的大字报之多,甚至超过了李、袁二位领导。大字报占满了整个语数大楼的东半壁和整个大楼前方的广场,广场上的大字报是用绳索牵起来的。大字报还越过这个范围贴到了学生生活区,贴到了我住的教工二舍,贴到了我的房门口。其来势之凶猛难以形容。
而发动这场攻击的,正是数二1班那几位我最信赖并视为朋友的党员。也有反对他们这样做的,我记得有一位叫李德安,但后来他也被压下去了。那时叫“造反”,那几位党员可能是找错了“造反”对象,因而也可能算不上“造反英雄”,很难跟北京的蒯大富、韩爱晶等相比。因为我这种人物太小了,不存在着“倒”下去的问题,因而“打倒”对于我没有什么意义。
以上说的是学生“朋友”。在教师中,也为了提高阶级觉悟,我更有意识地靠近那些出身好的,并力图与之交朋友。比如一位来自江西的教师(我当然记得他的名字,但此处不予言及了),他出身贫寒,我便与之靠近,也可以说成了朋友。可是,也真没料到,“文革”中首先向我猛扑过来的正是他。
我很快得出结论:不能再交朋友了。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从1950年到1978年的20余年间,除了一位真正的朋友罗谦怡之外,其他朋友对于我几乎都不堪回首。所以,自上世纪60年代中期之后的十几年里,无论在教师中还是在学生中,我都不与人有特别的靠近,尤其不能做朋友。或者说,我已意识到,像50年代那样可以有朋友的时期自60年代中期之后已经过去了。当然,我在那时也不可能料到80年代以后会怎么样。
在过去的那个年代里,“狐朋狗党”这个词的现实是可以看到的。我数度去交朋友,数度被暗算,因而也能知道这个词的意义。但人们不应当像狐狸那样,那是人的异化。
1976年,一个时代过去了;1978年,一个不同的时代开始了。这一巨大变化,似乎也可以从我身上折射出来。1979年,我居然成了数学系的副主任,次年,我接替李盛华教授成为系主任。1982年,在湖南师范大学的一届党代会上,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我在这个会议上竟以第二高票被选为党委委员了。会议一结束,又在党委会上当选为常委,成了七人常委之一。我不是党内的阶级异已分子吗?人们怎么这样快就忘记干净了呢?
更难以想象的是,除了1982年我当上副校长外,1983年我竟被委任为党委书记了,叫做“一把手”了。不仅我感到突然,还有许多人感到突然,“他怎么当上了党委书记呢?”在我的履历上,只当过党小组长,还当了三四个月的支部宣传委员,很快就因为宣传修正主义被免职了。这一下,怎么成了这么一所大学的党委书记了呢?“他会当吗?”这不只是别人的疑问。
尽管三年之后,我不仅仍在党委书记岗位上,还开始兼任校长,但此时依然存在着那种疑惑:“他真当得好党委书记?”确实,即使当党委书记,我的当法也有不少是与众不同的。我不敢说我是当得格外不同的唯一之人,但敢说我是按照自己的观念、自己的方式去做党委书记的。有关这一点,容稍后再说。
1983年以后,我和刘志辉、伍先炎、陈信、戴海等人的关系特别好。如果不能说十分紧密,也能说十分融洽。我们在为了大学发展的目标上高度一致,都全力以赴,但这并不能说明我们在所有的观点上都是一样的,或许也并不需要完全一样,都一样专注于发展,都全力以赴,都不谋私利,这就足够了。
90年代中期,伍先炎、陈信、戴海、刘志辉纷纷离开岗位。接着,就有陈钧、罗维治、龚维忠和我渐渐形成核心。这又是一个相当紧密连在一起的一伙人。
罗维治曾戏称,这是师大从80年代到90年代以来的两个“四人帮”。江青那个“四人帮”是祸国殃民的,我们完全是另一回事,不可同日而语,唯有一个“四”字共用,我们不是“帮”,不是“帮派”的那个“帮”,不是“狐朋狗党”的那个“朋”。我们是真正的志同道合的朋友。
1978年以前那个曾令我惊恐不已的“朋友”,如今又回来了,真的有朋友了。那个不能有朋友的年代过去了,一个可以有朋友的年代来到了。1978年的划时代意义从多方面显示出来。
1911年,孙中山在中国停止呼喊万岁;1949年,万岁声再起,并且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到1978年,万岁声在邓小平时代再度消失。这就是20世纪的中国。
在历史学家那里,对20世纪的中国可能要写下无数巨幅宏篇;各种观点可能会异彩纷呈,但是,上面那三个数字(191119491978)无疑是份量最重的。这三个数字代表了三个不同的时段。
前面,我所提到的那个不能有朋友的时段,和随后出现的那个可以有朋友的时段,正好分属于上述三个时段的后两个。对于我,朋友的内涵竟然与时代有如此之高的吻合度。
我无法统计,在中国歌曲里歌唱朋友的有多少首,但有一点仅凭我的直感就能知道,在上述三个时段中,第三个时段里关于朋友的歌曲最多最多,也最为深情和美妙。
七、永远的怀念
人在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最容易想到父母。有些从小就丧父或丧母的小孩,是特别可怜的。父爱母爱是最无私的,可能母爱更胜一筹。不乏伟大的父亲,但伟大一词更多地是给母爱的,母亲比父亲更容易把子女视为自己的生命。
1953年春,母亲乘船经襄河到汉口,再沿长江坐船去嘉鱼看三哥。抵达汉口时,正在汉口的楚武哥是同济医科大学的学生,他安排了母亲在汉口的行程。此间,通知在汉阳读书的我,我便过汉水去见了母亲。武哥和我分站在母亲两边照了一张相,母亲坐在中间。这是我特别珍贵的一张照片,也是同母亲一起合影的最后一张。
不记得是自那以后的十天还是半月,父亲和武哥突然来到三中看我。在我和他们一起走出三槐岭,再经西大街往襄河边走去并过河去汉口时,父亲才将一张母亲遗体的照片给我看,并以此告知我,他已去嘉鱼安排了后事。顿时,我嚎啕大哭。五十七年过去了,直到今日,每当想到当时的情景,写出当时的情景时,我依然泪流满面。母亲的形象是永远留在心中的。2007年,在我满70岁的时候,我刻意做的一件事是把母亲和父亲的相片放大,父母同在一张大照片内。用一个大相架,并制作了好几份,分发到弟兄姐妹。
武哥为了安慰我,就说:“我们的母亲虽然去世了,但我们还有千千万万活着的母亲。”此时,我收住了眼泪,也感觉得到兄长有更宽阔的胸怀。然而,那股收住了的眼泪,一直流淌到今天,到今天写下这段文字时,强忍着的眼泪仍然哗哗往下流。
尽管可以说还有千千万万的母亲,然而,对于母亲的含义的深切了解,还是从生我养我的母亲这里开始的。当然,我每次回到长埫口,在那安放着父母骨灰的坟地前,我一定是叩头下跪、烧香默念的。
在我每每听到他人(男的,女的)为逝去的母亲哭泣时,我都会受到震撼。甚至,在电视里看到这样的场面,尽管那只是故事,然而,在真切之处我也为之动容。也许,这都能表明母亲在我心中的份量。
母亲为何专程去钰哥那里呢?
抗日战争爆发后,国民政府退守到重庆建立陪都。宋美龄没有忘记沦陷区的孤儿,在后方建立了儿童保育院收救他们。我的二哥、三哥不是孤儿,但父母子女特别多,一边逃难,一边拖带这么多儿女十分困难,于是,把二哥三哥送去了儿童保育院。
抗战胜利后,三哥被安排在了税务机构,这就是后来他工作的嘉鱼税务所。而二哥则一直没有音信。不知是1945还是哪一年,他在很年幼时就参加了孙立人领导的新一军,曾远征缅甸打击日本人。父母因长时间不知二哥去向,就以为他已不在人间。
特别是母亲,总觉得自己亏欠了自己的二儿、三儿。这就是他要专程去嘉鱼看看楚钰哥的原因。想不到的是,这也竟是她的最后一趟行程。
母亲去世时,我只18岁。可是,弟弟才15岁。但是,许多孩子几时就没有了父母,那是比我们不知艰难多少的少年儿童啊。
不过,1955年的那时,我似乎感到一个盛世正在开始,所以又总觉得母亲是在她可以安享晚年之时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可是,后来的历史表明,如果她真的活着,也会经历无数的苦难和折磨。比她多活了27年的父亲在这27年的时段里所遭受的一切便足以证明这一点。母亲如果多活一些年,那也是活受罪。每想及此,就又对母亲的去世所产生的悲痛稍有缓和。
母亲在钰哥那里胃病发作,当地医生开错了药,引起胃部大出血而突然逝去。由于常常是饥一餐、饱一餐,又常常把子女吃剩的饭再吃掉,这很容易引起胃部疾患。我父亲很清楚母亲患有胃溃疡。所以,如果在家,就不会出现错用药的情形了。
如果母亲还活着,现在是110多岁了,但她在我心中还停留在60年前的形象。因为永远怀念,因而她永远活着。
小时候,我们穿的鞋都是她做的,市面并无现成的鞋子卖。记得纳鞋底的功夫最大,纳了鞋底才不致一下子就磨穿。衣服也是母亲自己做的。更有那一日三餐不停地烧炒。
那时候,长埫口没有煤烧,更没有电、没有气,就靠烧稻草、麦梗、芝麻梗。稻草、麦梗都需要绞成“耙子”,用一种简单的器具把草绞紧才便于充分而缓慢的燃烧,由此煮饭炒菜。我小时候也帮母亲绞“耙子”。
父母从印尼回国的路上并不知道抗战已经爆发。他们一回国就遇上日本侵略,就不停地逃难。那时候我和弟弟年纪尚小,姐姐、兄长大一些,所以逃难时主要是带着我和弟弟。母亲说,有一次日本人来了,她一边夹着一个包,一边抱着我,鬼子从后面一枪打来,当她稍停下来时发现,打掉的是包。我就是这样枪口余生了。
我母亲当然不会想到,在她向我讲述这些历史时是在对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可是,对于我,只要母亲讲述的这一个故事,就足以告诉我:异族的侵略意味着什么,日本人的铁蹄意味着什么;也足以告诉我:民族的独立有多么重要,国家的强大有多么珍贵,并且,只有独立还是不够的,还必须不断强大起来。
当“文革”前后国家内部不断动荡,不断自己折腾自己时,我一直是痛心疾首的。只有原子弹而国家贫穷,人民依然苦难,就远不是真正的强大。
在苦难和动荡中,我的父母总是竭尽全力让子女接受教育。母亲算文盲,父亲只念过四年私塾,他们所想的就是尽量让子女读书。一方面是母亲勤俭持家,另一方面是父亲行医而有一些收入,这才有条件让所有子女都念完了初中。让所有小孩都念完初中,这在今日的中国也还只是一个奋斗目标。
不过,一方面,我的二哥、三哥是父母无法去安排他们上学的,另一方面,其他七个子女中,念到高中为止的只有一个,念完大学的只有两人。念过大学的是武哥和我,而完成大学学业的时间是在50年代,这时,中国大学基本上是免费上学的,尤其是师范大学,学杂费全免了,还有助学金。
对于我们个人来说,当然要感谢当时政府提供了免费上大学的待遇。但从全民的利益合理配置来讲,免费的义务教育应当是在初等教育,大学的免费教育即使在发达国家也没有去做的,它们更重视基础教育的普及。中国恰好相反,初等教育义务法直到1986年才正式实行,高等教育却早早地实行了免费。不必做的做了,必须做的没有做,这就是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情况。
母亲去世后几个月我上大学,如果不是免费,我父亲已经无法负担。所以,个人的这一经历也是时代的一种赐予。
母亲去世后,我曾写过一首长诗纪念她。这件事后来被一位可爱的“左”派先生说成是我没有与“剥削阶级”划清界限。可是,我根本不认为我的父母是剥削他人的,我和我的父母之间本没有什么界限,从何去划清?我对父母从来是怀念,永远的怀念。
可惜那首诗我没有保存下来。事实上,不仅那时,而且很久以来我就没有有意识地保留自己写下的东西。
我曾在1978年之后开始写日记。但在1989年我把它们都毁掉了。至少那日记中对学生的无限同情与关注是危险的。1957年的教训深深地印刻在心中,我保持着一种特有的警场。这个教训就是祸从口出。但如今中国社会已经不再以思想定罪了,不再以言论定罪了。人们可以自由说话、大声说话的一个时代正在渐渐来到。
八、大学之路
1955年高考是没有任何压力的,同学中没有谁为高考作特别的准备,老师对我们也没有特别的训练,学校更用不着为毕业生的录取率而操心。
高考过后,是否录取,录取在何校,是从登载在《长江日报》上的“榜”上得知的。此时,我已在沔阳,得知录取在湖南师范学院数学系的信息之后,父亲帮我打好背包我就启程了。乘船至汉口,转武昌乘火车,358公里,火车走了12小时。抵达长沙,乘渡轮过湘江,再从溁湾镇乘车到岳麓山下的八角亭。从车上取下两个背包,却不见扁担了,只好手拎着两个包一拐一拐地走到学院办公楼报到,那时的办公楼就在岳麓书院内。
湖南师范学院是1984年我任党委书记时改名为湖南师范大学的。在我提出申请改名时,当时教育厅的主管副厅长一口拒绝,后来我找主管教育的省领导王向天,他也认为“学院”和“大学”没什么不同,不必改。可是,就是那年夏天,由周忠尚、王向天、我,还有农学院院长一起访问加拿大和美国,在那里,大学与学院的区别明显存在,只有少数名牌的老校,如MITCIT,仍然不用University,一般都是区分开来的。从美国回来后,王向天立即改变态度,湖南师范大学的名称正式启用了。很快就完成了必要的手续,似乎只要在省民政厅注册备案就够了,用不着要教育部审批。
能上大学,在我们乡下,在那个小镇,还是少之又少的。在崇德小学的同年级的同学中还只有我。父亲很高兴,九泉之下的母亲想必也是高兴的。如果她健在,帮我清理行装和打包的就会是她了。
为什么报考湖南?为什么报考师范?又为何报考了数学专业呢?
我小时候患哮喘,一遇寒就易感冒,一感冒就易诱发哮喘。所以,我父亲要我往南走。于是,我报的学校,一是广东,二是湖南。原先不知长沙跟武汉,冷起来实在差不多,否则会只填广东、福建。
事实上,我的第一志愿是华南师范学院,第二志愿才是湖南师范学院。也许是因为我考试的分数限未达到华南的要求,录取的是湖南师范学院。一直以来,我被认为是学习成绩较好的,但考试成绩又不是很好的。
那时,湖南师范学院是在中南地区招生。当时的江西划在中南地区。因此,我同年级的同学中,来自湖南、湖北、广东、广西、江西、河南六省区的都有。这种跨省区的同学聚集在一起,好像更容易扩大我们的文化视野。
为何填师范呢?显然,这是学杂费、生活费上的考虑。那时,父亲已经不是私人行医,收入十分微薄了。倒是有点收入的楚钰哥间或给我寄一点零用钱来。
我在中学时更喜欢的是文学。但是1955年有一个“向科学进军”的口号,要建设祖国,学理工之类被认为是最有用的。这种认识上的片面性至少在我现在的观念上是没有了的,但当时几乎普遍存在。
于是我报考理工,首先选工。但在检查身体时发现我色盲,尤其是绿的、黄的、蓝的放在一起辨不清,光线稍暗,深红和黑色也区分不开了。这样,就没有了报考工科的资格。学理、化也不行。最后就只留下数学了,无从选择。当然,我中学时的数学基础并不差,有赵孝恭这样的好老师,又有同班同学中许多成绩优秀的人带动,基础的问题就不大。
在武汉三中的校史上,当年我们那一届被认为是整体质量相对较好的。
大概我的档案中记载我在中学担任过学生会副主席职务的事实,一进数学系我就被指定为1班的班长。共5个班,后来并成3个班,合并后,我仍是1班班长。
当年,有所谓班三角,是从苏联那里学来的。一个班设班长、团支书、党小组长。中途,曾要我改任团支书,我不愿意,只愿意做班长。团支书和党小组长都是女同学。
后来,我还进一步知道,蒋光正、王祖裕、张岳生等同学是毕业于雅礼、长郡等长沙名校且成绩十分优秀的,他们为什么也来到了师范大学的呢?原因就在于,他们出身不好。于是,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们那个班的整体水平相当好,原来,一些出身不好而成绩很好的同学被录取到了非重点学校的非重点专业。叫做提前“不予重用”了。这些人因为出身而被认为是“不可靠”的。
就我所在的班而言,不仅有许多成绩优秀的同学,而且多才多艺。蒋光正会吹黑管;王祖裕不仅会乐器,他唱的山歌能够震撼整个大礼堂,他还会绘画;杨幼萍的孔雀舞能够惊艳全校;张岳生在中学就已是体操的国家二级或一级运动员。我们班既有小合唱团,又有小乐队。小合唱团的组织者是巫干文,小乐队的组织者记不清是谁了,张志成、蒋光正、王祖裕和我都在小乐队之中。在体育上,除了张岳生的体操外,还有刘善宽的长跑,在长沙市都可榜上有名的。我们班还有自己的篮球队。夏天,更多的同学去湘江,我和很多同学都曾横渡湘江。我们班还谱写了自己的班歌,歌词是我写的,谱曲的人有好几位,王祖裕在其中。
大学生活确实是十分丰富多彩的。
我们的学业呢?当时,我们学的微积分(叫数学分析)教材是辛钦写的,复变函数是普里亚洛夫著的,微分方程是彼得洛夫斯基写的,后来我们自学的实变函数是那汤松著的,这些作者都是苏联的大数学家,而中译本的翻译则是中国著名数学家,如翻译数学分析的是北大教授许宝禄,中国近代数学家之一。
苏联的数学是世界上水平最高的国家之一,当时可与美、法相比。这些苏联数学家写的教科书素以严谨著称。
为我们讲授微积分、复变函数的,是李盛华教授、肖伊莘教授。讲授高等代数的是李传和老师,讲授解析几何的是杨少岩老师。这些人的讲授,他们的学术水平和风格,深深地影响着我们。
我们的大学生活是19551959年。其实,我们所扎扎实实学到的一点东西是在前两年,我们最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也是在前两年。1957年之后,形势就变得严峻起来,到1959年更趋恶化。
很可惜,许多有才华的同学没有好的机会来进一步展示和发展,真是生不逢时啊。
九、父辈的足迹
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学校。
对于毕业留校工作,父亲似乎是确信无疑的。父亲总是那样信任我,无论是失败或者顺利的时候,他都那样坚信。
父亲曾告诫我,大学不要谈恋爱。我从心里听从了父亲。努力读书,丰富自己,发展自己。
高中时就是进入青春期的时候。那时,有一位女同学(家在武汉之外)以为我喜欢她,其实,我只是喜欢开玩笑。玩笑之中有没有可能被误解的话呢?倒是有一位家住汉口的女同学喜欢我,这是从其他男同学那里听说的,我只有模糊的感觉。
我的父亲在长埫口那条小街上,也算是一个文化人,虽然只读了四年书。那个小镇上还有一位行医的,是中医,我父亲是西医。这位中医先生姓肖,他和我父亲曾争论过是太阳绕着地球转,还是地球绕着太阳转。肖医生持地心说,而我父亲则是日心说。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显然都还不知道哥白尼、布鲁诺。这个小镇上可能也没有其他的人知道布鲁诺、哥白尼,但这个小镇上也有日心说与地心说之争。
父亲会下棋,当然是中国象棋了。他的一位主要棋友是下街的胡翔叔。两人旗鼓相当。我也经常看他们下棋,偶而也能帮父亲出点子。到后来,也长了棋术,翔叔开始不喜欢我“插嘴”了。我象棋的一点点基础也在儿时打下。
60年代初,住在教工二舍的刘兴渺老师会下棋,在全校比赛中名列前茅。我没参加过比赛,彼此都不知对方深浅,也在一起下了八盘,结果他两胜六负。很不甘心,此后多次找我再下,我说“就定格在62算了”。
有一年元旦(应当是19801984年之间的一个元旦),李维琦,还有其他几位校领导去娱乐室看望那些娱乐着的老师。李维琦突然提议跟我下一盘。从未交手,来就来一盘吧。很多人曾告诉我,说李校长下棋走得慢,而我就很难慢下来。这一次,我想,就慢点吧,多想几着。最后他居然败下阵来。他是全校数一数二的棋手,岂能罢休,又数次邀我再战,我也说“就10告终吧”。
还有李长发,憨厚而又智慧,曾跟我在工会下过两盘,这位学校棋坛的高手,也以20告终。依然是不甘此结局,经常一起打乒乓,也经常借打球的机会试着向我挑战。这时,我不仅不再应战,而且吹牛了,“再下你的胜局也会是零”。
其实,我并非有意保持一个全胜结局,而是觉得下棋太耗费时间。决不能上瘾啊,我的主要精力必须集中到做学问和做管理上去。
此外,这一段回忆,也在说明,儿时在父亲那里习得的棋术,在后来还有过那么几次再现。这种再现只是让我更多地追思父亲。
父亲也打牌,有纸牌,有麻将,麻将居多。打麻将时,我也常坐在他身旁看。麻将要算“番”,“一条龙”,“青一色”,“全带么”,“门前清”,“海底捞月”,……每逢父亲“胡”了,一倒下牌,我就把“番”数报出来了。都认为我算得快,也算得准。
人们以为只是数学提高了我们逻辑能力。实际上,我感觉到,下棋、打牌之中,也能提高逻辑思维水平。一步棋走下去,要能够预想下一步的几种可能,甚至还要推想下两步、下三步。这其中就有逻辑。然而,也不只是逻辑,还可以出奇招,出“浑”招。
在研究教育学时,我曾专门论述过“玩”,并论道:“玩”也是一种学习,一种十分必要的学习。这些感悟,与我对儿时经历的思考有关。下棋、打牌似乎都只是玩,但思维受到了训练。只是说,要有节制,要适度,终究那只是副业,除非你想成为专业棋手。
我还曾跟大学生们讨论过那个“玩”字。他们从字的右边看,说“玩要有钱,要有一百元、一百元的钞票”;从左边看,他们说“玩是王子的事,公子哥儿的事”。我则跟他们作了另一番释义。左边不是王字旁,而是玉字旁,左边不是三横一直,那下方是一“剔”,“玩”是“玉”字旁,很珍贵的。至于“元”字,更不是指人民币。人民币以“元”为单位,俄国人以卢布为单位,美国人以dollar为单位,所以“元”字不等于货币单位。倒是“元”字有值得关注的含义。一年的第一个月叫元月;一年的第一天叫元旦;那些人群中最年长的叫元老;那些国家的头头叫元首;还有那些最坏的人叫元凶。“元”字还意味着最基础、最本原,例如有元哲学、元教育学、元数学等。明白“元”字的含义才会明白这些学术术语的含义。
以上这些感情,也与对父亲的理解有关。我对我的两个儿子,从不批评他们“好玩”,偶而还鼓励他们好好玩,亦即好好学习。当然,这不表明我的教育都是成功的。
我的父亲1982年去世,他可谓饱经人间沧桑。年轻时下南洋谋生,自学行医;回国后即遇日本侵略,不断逃难;众多子女的养育,糊口、读书;进入50年,又是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坎坎坷坷。正当这一切都将过去,正当中国真正开始平静下来建设自己国家的时候,他离开了人世。
我从父亲的身上,几乎可以读到一部近代史,那是中国近代史的一个缩影。
父母对于我不只是养育之恩,他们还告诉我许多许多的人生经验。由于这一点,由于深切地体悟到父辈的恩惠,所以,我比较容易从父辈想到祖辈,想到祖先,想到上天,想到我们民族的根。在这样一个巨幅历史画面下,我更能冷静思考,更能顽强奋斗,也更能忍辱负重,更能拿得起放得下。是否叫做虚怀若谷,这当由别人评论了。甚至,我是否值得被评论,也不是没有疑问的。
父母已安息在天沔的土地,我们子女也将走完自己的一生,但是,我们实在比父辈更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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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8 14:24:59 | 只看该作者
十、一个关键点
大学前半期丰富多彩的生活,到1957年嘎然而止了,这也成了大学生活的一个转折点。
对于大学是如此,对于中国社会而言,可能从反所谓胡风集团乃至更前一些时候开始,转折就发生了。从此之后,中国社会的动荡不已,一直持续到1976年。
大学期间,我们真正能读点书的时候也就是前两年。所以,我所学的数学,90%以上是毕业以后自学的。这种自学也十分不易,几乎是悄悄地学,不能张扬啊。
这一年5月开始大鸣大放。6月,7月,知识分子真可谓心情舒畅。但是,这些没有政治头脑的读书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1957的下半年,我们那个年级,甲乙丙三班共抓了六个右派分子。基本上是成绩最好的一些同学,同时也是思想最活跃的同学。这六人都在乙丙两班,我所在的甲班没有一人。
乙班有一位来自湘南,丙班有一位来自江西,这两人是最硬的“左”派。运动一来,总是要依靠这类人,又必定会有这类的几个人出现的,或者说,运动本身就会孕育出一些怪胎来。
我所在的甲班没有右派。当时,我是班长。1958年补划右派,这时,有人来问我:“你班上没有右派?”我答道:“没有”。“真没有?”“真没有!”“饶钦威不是?”“他怎么会是呢?”来人带我去看了一份记录的材料,铙钦威确实在数学系的黑板报左下脚写过一篇不足两百字的文章,内容是建议以后数学系学生分会干部的选举可以更民主一些。我看后,立即质疑:“这就是右派?”“这就是!”这便是我得到的回答。
我怎么也想不通,仅仅是一个建议,仅仅是一个数学系,仅仅是学生分会的选举,仅仅是黑板报上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的一小块文章,就是右派了?
我真的太不识时务了啊。后来,我才知道,还有因为打出来的右派不够数,有积极分子主动出来充数而划成右派分子的。真的有比我更善良且更可怜,不知也是不是更勇敢的人。
李盛华老师曾经感叹,1956年刚刚有一篇《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大文章出来,怎么立即又来了敌我矛盾?怎么刚刚说急风暴雨的阶级斗争过去了,却立即又来了一场更大的急风暴雨?知识分子跟着转也转不过来啊。
真是可怕的敌我矛盾,铙钦威在被打成右派后,整整度过了20年的劳改生活,捡糞、犁地、做木工,干过许多活,好在他能把读书的能力转化为干其他活的能力,在九死一生的环境中,他硬杠过来了。
在批斗铙钦威的会议上,有一位憨厚的同学张志成站出来为铙钦威讲话,结果可想而知:他也被划成了右派。我所在的甲班,就这样戏剧性地在反右后期出了两个右派分子。
可怕的事情接着来了。铙钦威不仅是我平时的朋友,而且同来自湖北,是老乡。这些稍有特别的关系,很自然地把我归于“立场不稳”、“同情右派”一类没有阶级觉悟的党员之列。实际上,后来在1966年夏天,大字报上干脆就说我是“漏网右派”、“阶级异已分子”、“混进共产党内”的人。
1966年数学系批判“走资派”袁兰珍和“反动学术权威”李盛华的大会是在语数大楼201室召开的。这个教室是我上课最多的地方。那天的会议我也去了。中途,有会议主持人发现我在场,就和几位造反派头头商量了一下,高喊“张楚廷滚出去”、“打倒张楚廷”。从此,我才知道我也在被“打倒”之列。不过,我并不站在任何位置了,没掌握任何权力,打倒我什么呢?倒是“滚出去”的喝令声明白无误。于是,我走出了201。走出来,在厕所旁见到罗江安老师,他竟对我说:“别理睬他们这一套。”这让我十分震惊,十分安慰,世上总有正义者。
罗江安,高高的个子,广东人,他的爱人李碧珍,也是广东人,医术极高,及时发现了铙应森的癌症并及时得到治疗。40多年过去了,铙应森还健在。铙应森是归国华侨,我也是归国华侨,又同一届毕业,十分熟悉。由此,我对李碧珍印象更深。
19569月入党,预备期到点是19579月,此时能转正吗?据说,党内在我没与会的一次会议范围内有两种意见,一种是取消预备期,也就是除名了(如果是正式党员,那就是开除党藉了);另一种是延长预备期为两年。不知什么原因采纳了后一种意见。也许,我在党内的人缘也并不很差,至少没有任何私怨。
1959年时,我居然被留校了,这是一次重用,出乎许多人的意料。现在想起来,可能有三个因素起作用。一,1959年由于大饥荒,阶级斗争有所缓和;二,毕业留校的要求成绩较好,而我还算在较好之列;三,我是党员,在党员中我的成绩相对更好一些,党员无论如何也还算一个条件,虽然我被认为是不合格的党员。
我们年级里至少还有十位同学比我的成绩好,但是多数都没有留校。那些成绩优秀的同学没有留校的原因之一也包括他们不是党员,如果是,也未必不能留下。
估计到我可能留校的人之中包括我的父亲,但他不太可能知道一些复杂的背景。
留校对于我以后的人生历程有重要影响。毕竟,留在高等学校就有了更多接触高等数学的机会,有更好的条件去获得信息资源,也有了更好的向一些高水平教授进一步学习的环境。
所以,1959年确实是一个关键点。如果没有1959,没有留校,我的人生历史将会改写。留校的偶然性也表现于1959年,表现在这个年头阶级斗争稍有缓和。这种缓和让意识形态问题没有那么突出了,而党员的身份又变成了某种有利条件。但我觉得必然性的东西也起作用,我的成绩较好,而大学毕竟是做学问的地方,当年从别的更好的大学来补充师资来源的条件又尚不具备。
1959年是一个关键年,但并不是一个转折年,不是从此以后就一切平平安安了,不是从此以后就可以安安稳稳读书、教书和写书了。远不是这样的。
十一、始终“左”不起来
1979年的一天,数学系的组织人事干事程万高通知我,说组织上给我平反了。我感到突然,平反什么呢?原来,是说1958年党内对我的批判是错误的,延长我的预备期是错误的,作为纠正的结果之一是19579月入党满一年时按期转正。党龄也就是1957年算起了。
我不知道去感谢谁,就感谢程万高。显然,他并不是纠正错误、予以平反的决策者,但我不知道,同时也不打算知道谁是决策者,所以就感谢他。他说,“你怎么感谢我呢?我只是通知你。”后来,我每碰着他的时候,都没有忘记说感谢。他说他真的受不起,但我只能让他受,因为真的感谢他。
其实,对于我,还有一个重要的平反内容:我曾被划定为中右分子。不过,我对于自己被定为中右分子并不十分在意。一方面,我从心里头认定自己确实是靠右的;另一方面,与党内那些“左”派积极分子相比,我不是右还有谁右呢?没有把我定为右派分子已算侥幸过了一关。
当初,我完全不知道还有个什么中右分子。不记得是从哪一份材料上看到,19571958年那个时候,总共划了55万个右派分子,140多万个中右分子。如果中国当年的知识分子是300万的话,那么,三分之二都成了“分子”,而我也在其列。现在,有进一步的材料显示,右派分子不只55万,中右分子也远不只140万。
知识分子遭受灭顶之灾,同时,这也是我们民族遭受的灭顶之灾。
1957年,我是右的,1958年搞“人民公社”,我说那是将来的红旗,现在还为时过早;还有一条总路线,我认为它太抽象,不实际;还有一个大跃进,我认为太快了,会失调。这样,在1960年前后,我又都是靠右的。
后来搞“四清”,搞社教,更不要说后面的“文革”了,我依然如故地站在右边。
所以,我始终是右的,换句话说,我始终“左”不起来。任凭我如何努力向“左”派同志们学习,也总学不像。也可以说,我是骨子里就右的。或者被叫做一种本质,本质上右。但我从不相信人有什么本质,人没有本来之质、本有之质,都是后天长出来的。我也应是后天长出来的。后天是怎样长出来的呢?何时长出来的呢?
可能又要回到小时候父亲的教导。他教给我们弟兄的就是一个“忍”字,就是不要去争斗。这可能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影响。因为如此根深蒂固,所以看起来好像是天生的、本有的。
党内曾有那么一两位特别善于作阶级分析的先生,他们说我是资产阶级的本性。这让我不断地琢磨,我是怎么与资产阶级搭边的?我是怎么站到资产阶级那边去了?我不是一无所有的知识分子吗?怎么会是资产阶级呢?
阶级的划分,主要依据的是对生产资料的占有,主要是一个经济因素。然而,后来才知道有一个政治因素来划定阶级的理论。于是,几乎整个知识分子都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样的话,我也就认命了,也不很在意了,反正大家都一样,都在那个资产阶级行列里。并且,当年我充其量还只是一个小知识分子,比起那些大知识分子的遭遇来,应当不算什么。
根据那个理论,很容易进一步说:学校已经被资产阶级占领了。这也是发动“文革”的理论依据之一。进而,又很容易作出决策:让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这就是后来的上、管、改。先是关掉大学,后来恢复,恢复时,是由工农兵来办大学的。
我们最记忆深刻的是,进入师大的工宣队队长在进校之后的首次演讲的第一句话:我们工人就知道三担牛屎六箢箕。高高的个子,宏亮的声音,真能够让读书人震惊不已。
还有一种理论,说人群中总是有左中右的。理论上如此,现实中似乎也如此。在无产阶级的人群中就有左中右之分,在资产阶级的人群中也有左中右。那么,有无产阶级的右派吗?无产阶级的右派还属不属于无产阶级呢?
还有,资产阶级之中的“左”派呢?资产阶级的“左”还在不在资产阶级之列呢?
像这样一些问题,回答起来确实不像“三担牛屎六箢箕”那样容易。也许,这正是知识分子的恶习,喜欢这样去琢磨。可是,如果没有这种恶习,他又不是知识分子了。很让人为难啊,常常就这样左右不是。
不过,后来我找到了一种自我安慰。右,在英语里是right ,而right的另一含义是正确。于是,右也就跟正确在一块。这纯粹是一种自我安慰,右就右吧,它不就象征着正确吗?
Right还有权利的意思。于是,我也感到安慰,右也是一种权利啊。Right让我把右与正确和权利联在一起。但回到汉语中来,这三者不是一回事啊,而又必定会回到现实。不过,人们总是在现实中碰到无解或无助的时候,超越现实地去思去想。实际上,神,菩萨,上帝,不就是这样出现的吗?我从right那里也找了慰藉,虽然也可以说是一种无奈。
汉语词典里,把右解释为保守或反动,把左解释为偏,邪,或错误。这样的话,真是左也左不得,右也右不得了,左右不是。但汉语里,左字也表示进步与革命。所以,在我们的语境下,左派的日子还是好过一些。在中国,还曾有“宁左勿右”的观念占上风,似乎偏一点、邪一点问题不大。
共产党内,历史上既出现过右倾机会主义,又出现过左倾机会主义。不过,为害最烈的是左。左带来大灾大难,“文革”是左的顶峰,是特大灾难。真是左到了顶,也好,这一次给人的印象应当不容易再抹去了。还能左吗?还有能比这更左的吗?还有能比这一场灾难带来的危害更大的吗?几乎一切都快被毁掉了,文化、道德、科学、……经济也到了崩溃的边沿。
世界上,大约从某个什么时候起出现了一个从苏东直到亚洲的共产主义运动,其中,无不以左的危害为最甚的。都在比啊,看谁更左;谁更左,谁就更革命,更有号召力。
中国是典型之一。你说亩产一千斤,我说亩产两千;你说两千,我说四千斤、五千斤;连科学家都加入进来了,用“科学”论证亩产可达四万斤。打擂台,看谁的“卫星”放得更高。只有热,没有冷,快膨胀了啊。
生活在热带的人们最羡慕的是那片雪景。四季如夏的马来西亚人跑到哈尔滨欢呼雀跃。但在中国,它的政治曾经总是四季如夏的,总是到不了哈尔滨。
人们在餐桌上总是喜欢酸甜苦辣都有的,人们也更喜欢那种春夏秋冬的四季分明。可是,在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人们总是只有夏季,总在革命热潮之中,总只尝到苦味,也总在惊恐之中,最可靠的人也不一定可靠,最安全的人也不一定安全。
在孩童时代,我受父亲的影响最大;在大学时代,我受李盛华老师的影响最大。但我觉得这些影响还不是决定性的,决定性的东西是我是否去接受这种影响,以什么方式接受这种影响或拒绝这种影响。我还是确信,主要把握自己的,还是自己,我一直不接受时势造英雄的观点。
十二、李盛华老师
在中学里,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张国魂、赵孝恭老师;在大学里,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李盛华老师。
李老师出身常德一个富裕家庭。实在说来,在上世纪30年代,40年代,家境不宽裕的人想念完大学是很困难的。知识分子,尤其是那些高级知识分子,有几位不出身在地富家庭?周恩来、邓小平也不例外,在福建闹革命的彭湃也如此。
所以,就社会而言,应当是努力让更多的人成为富人。一个社会若不停地打击富人,那个社会还有希望吗?
李老师1931年在常德以优异成绩考上北京大学。毕业后回湖南,先后在国立师范学院、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大学执教。
李老师的功力有多么深,我从多方面可以感觉到。湖南省数学会曾举办过许多次学术会议。那一类的会议上,常有教授请教他。
记得湖南大学一位在微分方程定性理论上颇有成就的李森林教授,就询问过李盛华老师关于集合论的一些知识。
有一次,在湖南宾馆,由世界知名数学家陈省身做报告。在一些专有名词上,陈先生知英语而偶有不知相对应的汉语的情形,此时,他便询问李盛华老师。
不仅在湖南,李老师在全国也很有地位。有一种说法,称:北有华罗庚,南有李盛华。但李老师不接受这一说法,特别劝告我们这些学生不要这样说。
我们在1959年毕业留校后,青年教师组织在一起继续学习,进修。在此期间,李老师给我们系统讲授哈尔莫斯的集合论,此书的内容就是那时出现不久的成果。
集合论首创者是德国人康托,那是19世纪末的事。20世纪初才逐渐在世界上展开。哈尔莫斯的集合论是从英语翻译过来的。即使到了50年代,仍然是比较新的东西,尤其在中国。
不久以后,李老师又开始给我们系统讲授关肇直写的《泛函分析讲义》,厚厚的一本。这可能是当时集泛函分析之大成的一部著作。1980年在湘潭师范学院曾举办过一次函数论与泛函分析的讲习班,那个班就是由我来主讲的。我能主讲,主要也得益于20年前听过李老师的课。
1959年毕业的一些同学早早就登上讲台,有的讲习题课,有的就开始讲正课,即所谓开课了。李老师在我们讲完课后去教室的黑板上看看,最初,他发现我们对ε—δ的使用和关系的理解上都存在一些毛病,他就及时给我们指出。这又是极限论中特别要紧的一种表达。这种表达也来自一位德国数学家魏尔斯特拉斯。
前面曾提到,在1955至1959年的四年大学期间,我们真正读书的时间不足两年,也就是前两年。所以,实际上学到的东西很少。这样,毕业留校后的系统进修就显得更为必要了。而这一进修过程中,我们的主要导师就是李盛华。他还给我们讲授过李群、半群。
不停的动荡,使得我们精力比较集中进修的时间也就在60年初的那几年。此后的业务学习和专业进修也就是断断续续、停停打打了。所以,较好的基础是李盛华老师为我们在60年代初打下的。
直到1979年,我才开始做一点研究。一方面是客观条件,另一方面也与自己努力不够有关,在天份上可能也比较低下。我的第一篇论文是在读了美国数学月刊上的一篇文章后的改进,内容是有关积分计算误差的。我这篇文章写好后,给李老师看,他看后觉得还可以,特别是他为我写出了一个极漂亮的公式,大大改进了这篇文章。这是我的开篇作,印象特别深。
那时,侯振挺已经做出了非常出色的工作,而他连0.618是从哪里来的还不太清楚。其实,这是常有的,仅在数学领域就会有隔行如隔山的情形。李老师以此例来鼓励我,说我的基础已相当宽,不要总停留在打基础上。
有一次,我在写一篇论文时碰到一份德文文献,查到了,但看不懂,结果,李老师帮我全文翻译出来。老一辈的教授在外国语掌握上也令人敬佩。他懂四国文字。
非常清楚,我是在李盛华教授的指引下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到1982年,他69岁之时,认为我应当接替他担任数学系的系主任了。此时,他当即立断,向学校提出辞呈,并建议任命我为系主任。当时,大学里的系主任是经过省长发布任命书的。当年的任命书现在还留存着。
不仅学问上李老师是引路者,在为人上,他也是一个典范。他学问甚高,却从不轻视初学者,也从未有过对他人的嫌弃;他出身富裕之家,却过着极简朴的生活。
像其他知识分子一样,他经历了许多政治运动。他既是所谓走资派,又是反动学术权威,经常成为被批判的对象。但在被批判之中,他从不说违心的话,无论给他多么大的压力;他更不会去牵连他人,有责任就自己担着。这样,那些批判他的人心里也胆怯,除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红卫兵瞎嚷嚷外,除了教师中个别的“左”派人士外。这种例外常常是少之又少的。正常人无不尊敬他。他的学问受人尊敬,他的人品亦受人尊敬。
他在1969年退休后,我每年的正月初三都去给他拜年,一般都会坐一个小时左右。他虽然退休了,对时势却十分清楚,他还是那样经常思考着问题。
“文革”结束之后,对于我走上学校领导岗位,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对于我的工作,他也从不叮咛什么。
人们常说“生命在于运动”。但李盛华老师的生活告诉我,生命也可以是不动。他不仅不做任何运动,连散步也很少。
李老师68岁那一年,他说,现在人均预期寿命68岁,按这个标准,他觉得自己已够本了,从此,再多活一年就是多赚一年了。他坦然对待人生。与他人的来往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毫无现在常见的那种俗气。他的高雅也一点不显现在外表。外表上,除了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外,就是他随着年龄增长而渐渐缓慢下来了的脚步。
自上世纪50年代后期起,常常用以批判知识分子的一个说法是“三脱离”,即脱离劳动、脱离工农、脱离实际。对这个“三脱离”我有过许多的反驳与批判。知识分子从来都是劳动着的,怎么是脱离劳动的呢?知识分子甚至也不曾脱离体力劳动,用脑力不也就是耗费脑体力的劳动吗?并且,其辛劳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其他体力劳动。致于所谓脱离工农,1960年,周恩来、陈毅不是正式宣布知识分子属于工人阶级吗?既然知识分子本就在工人阶级,怎么还有脱离工农的问题呢?农民脱离工人,工人脱离农民,商人脱离工农,这些脱离能构成什么问题呢?
还有脱离实际,“理论脱离实际”,更是成了一根经常挥舞的大棒,经常拿来打击知识分子。其实,理论的使命就是超越实际,有时还要反驳实际,批判实际,防止实际带来的欺骗,理论的这些品格仅仅只是一个“联系”能说明的吗?况且,理论本身又构成了新的实际。不就有关于理论的理论研究吗?
这里,穿插了一段对于“三脱离”的评论。李老师当然也成了这种“三脱离”的典型。那时,连华罗庚这样的人也受到批判,其批判内容之一就是脱离实际。于是,华罗庚也去研究运筹学、优选法。
优选法中有一个最优证明。优选似乎是很实际了,但何以为优,何以为最优,又成了理论问题。总还是回到了理论问题,这是知识分子的癖好,没有了这种癖好,也就不成其为知识分子了。
李老师就令人佩服地给出了线性规划中的一个最优证明。这个最优证明简洁明瞭,华罗庚对此证明十分赞赏。简洁,明瞭,深刻,这就是李老师的理论风格。
但是,又正因为既简明又深刻,一般的大学生乃至一些年轻教师都看不懂。于是,我做了一件工作,把李老师的证明通俗化,也就是用初等数学的语言进行阐释。
对于我的通俗化阐释,首先是伍崇显老师觉得不错,后来,又请教李老师,他看后认为很好。
2006年,李老师已93岁高龄。在他68岁之时就觉得自己再多活一年就是赚一年了,如今,距那时又过了整整25年。“生命在于运动”这句话,如果其中的运动指的是体育运动,那对于李老师确实不适合。
2006年,他并没有患上什么不治之症,只是感冒,却转成肺炎。毕竟年事已高,受不起了,这才盖然离世。一位杰出的中国知识分子,民族的精英,谢世了。
在追悼大会上,他的所有学生都觉得我是适合致悼词的人。在那个庄重肃穆的会上,我含着眼泪颂扬了他的一生,并深深地向他三鞠躬。
十三、知识分子曾经的命运
李盛华老师,当年北大的高材生,后来为湖南唯一的二级教授。至“文革”爆发后,到平江农村去“劳动”。那时,脑力劳动不算劳动,只有体力劳动才算劳动。于是,知识分子都是不劳动的,便把他们放到农村去劳动。
李盛华老师的劳动项目之一是捡狗粪。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四处寻找狗屎。那狗也刁难人,它把屎拉到菜园里或田地里的深处。这样,他清早担着担出去,往往空着担回来。
程麒是很聪明,很有数学天赋的老师,那时,他相对年轻很多。捡狗粪他也很在行,不只眼力更好,他还熟悉狗的生活习性。他就常常空担出去,满担回来。
程麒是讲师,那样年轻的讲师不多。扬少岩老师是副教授,副教授就更少了。很难得的中国知识分子。当年,他站在稻田里赶麻雀的情景,至今还印在我脑海里,并将在我清醒的头脑中永远保留。而那种情景所包含的凄凉和悲伤,更是刻骨铭心的。
那时的中国似乎已经不需要这些智慧的知识分子,而只需要捡狗粪、赶麻雀的人了。这更让人感到凄凉和悲伤。这就是当时知识分子的命运,也是我们民族的命运。
实际上,更悲伤,更令人恐怖的是对他们的批斗。扬少岩、程麒都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所谓“历史反革命”,是区别于所谓“现行反革命”的。实际上,就是他们在1949年以前与某些党团有过那么一点点联系,即使没有做过任何具体事,也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
这个“反革命”的帽子满天飞,其随意性极大,是造成大量冤假错案的主要途径。后来,拨乱反正之时,干脆取消了这种说法。这顶贻害无穷的帽子坑害了多少善良的人啊。
李盛华老师在1949年前,不与任何党派相干,因此,“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戴不到他头上去。于是就有一顶“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给他。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那个时代可以告诉你。
在对这些知识分子的批斗中,他们所受到的就只有肆意的诬陷和侮辱。比起捡狗粪、赶麻雀来,这才是更惨忍的,当然也就是对他们最为残酷的行为。
在距离平江县城还有一段路程的地方建了一个农场。那就是湖南师范大学的教师们劳动改造的地方。李盛华、杨少岩、程麒等捡狗粪、赶麻雀时就生活在那里。
我也到了那里。我的妻子在生下第二个孩子时,不到七个月就被迫断奶去了平江。一个多月后休假回来看望儿子时,已是面黄肌瘦。看着她,我眼泪盈眶。
我去平江时,算更年轻的教师了。重活,苦活当然归我这样的人干了。那时挑烧砖的土坯子,一块是18斤左右,我一担挑十块,180斤,从早挑到晚。何曾想过,除了脑子,我的两肩也还管用?
那时,有一项活,叫沤氹子,是开春后不久的积肥活的一环。沤氹子这项活有一个环节就是到氹子里去用脚踩,用锄去拌。那个下氹里去用脚踩的活,是由我来做的。什么狗粪、牛屎、杂草、泥巴一类的东西都有。在清新的田园里,那些异味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开春时节,天气还很凉。穿着棉衣下氹子,不一会就只能穿单衣了。这时候,我只是感到与大自然更亲近了,完全忘了是谁下令要我们来到这里,也忘了为什么要我们来到这里,当然也很对不起,不能不忘了数学,忘了所喜爱的书藉。
去平江,算我的一次“上山下乡”。1969年,我被要求去古丈劳动。19751976年,我又被下放至沪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有1972年,我曾被派到湘南“开门办学”,叫做办“流动大学”,因为大学就被叫做“大家来学”。
去古丈、沪溪,这都是湖南的湘西,都是最贫穷的地方。派我们去的人也许没有想到,在看看这些地方之后,我所可能产生的思想、观念是否符合他们的愿望。
我的收获是我自己也未想到的。
我在沪溪时,住在一个四面透风的木板拼成的房子里,出门不到一米远就是水田。吃饭是在一户贫农家。我妻子在我去湘西前,总是为我炒熟面粉,去了那边,用开水一泡就可以吃。可是,能带多少呢?还得悄悄地带着呢!不然,就被认为是下去不认真改造啊。
我的第一感受是,贫下中农都很亲近我们,很尊重我们,生活在他们之中,一点也没有被视为“臭老九”的感觉。生活在他们之中,是真正生活在人间。
我在沪溪,是在距沪溪城还有十几里路的东广寨。承蒙当地乡村干部的照顾,把我安排在一家还有饭吃的贫农家里。
在那里,一天两餐。每餐是稀稀的干饭,还是干干的稀饭,这并没有多大差别。就凭着这样的饮食,干着那种不轻的体力活。但想起农民来,也不觉得怎么样,他们常年累月不都这样吗?甚至有比这更穷、更苦的啊。
我看见衣衫褴褛的儿童,看见身无分文的农民,看见家无片瓦的草房,看到房内不见一丝棉绒。在1969年第一次去湘西时看到的是这些,1975年第二次去看到的还是这些。1969年,距离1949年整整20年了,为什么还是这样的?为什么依然一贫如洗呢?我深深地疑惑,而这疑惑不可能不让我想了很多很多。这是知识分子的毛病,还是万古不化的习性呢?
有消极的想法,也有积极的。我与社会权力无关,我只能用我自己可能的作为,去改善我们民族的命运。那不是几个人的处境,而是我们民族面临的景象。多少中华儿女,多少仁人志士,在多少年的牺牲奋斗中,为的是什么?还是湘西所看到的那片情景吗?那不是个别例外啊!想着那些穷人,我所作出的自我回答是:奋斗,为了民族命运的根本改变。尽管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绵薄的,但也与民族相连。
我在湘西时,听过一所初中学校的课。老师在课堂上说零度就是没有温度,让我既震惊,又忧伤。
我在湘西湘南讲过课,是培训当地中学教师。居然要从初中的代数、几何讲起。他们还不清楚几何证明是怎么回事,还以为三角形内角和1800是量一量就得出结论的。
在为1979级的工农兵学员讲课时,只能从算术讲起,从加减乘除讲起。有一次,一位同学在演算753除时,得出了115的商数。我见此景,几乎惊呆了,这教书的事情,这教大学的事情,还有必要吗?
把中国说成是“一穷二白”说也得过去。可是,到1979年是整整30年了,还是这样一纸白纸吗?这不是比白纸更可怕吗?我们的大学,我们的文化,将走向何方?
事实上,以上所遇,毕竟还是在从事教学吧,毕竟还是在“上课闹革命”吧,无论怎样革命,课还是在上吧。可是,我们在那个年代,确实有许多年是无课可上的。
那时,我还做了些什么呢?
我学会了理发,为两个儿子理发可以省点钱。
那时候,柴米油盐的事都做。说柴吧。生活远不是现在这样,开关一打开,气就来了,火也燃了。那时是烧煤。买一个藕煤炉子,就要把煤先做成藕煤。
每次的程序差不多。我先借一辆板车;在溁湾镇排队购煤;装上数百斤(有一次是八百斤)煤;我一人拖着装上了数百斤煤的板车往回拉,走到二里半上坡时,就绕着之字路前行,直走就拖不动;拖到家还有最后一个更陡的坡,此时,我妻子就从屋里走出来帮忙,一起拖到屋门口(那时,我们住在合作村,在附中的北端);一家四口住在二楼的一间18平米的房子里。
第三道程序是将煤中石头选出,并把成块状的煤锤粹。接下去就是挖来黄泥巴,再加以搅拌,这种搅拌的功夫不小,有时就用脚去踩合,若不合匀,就会有的藕煤因合泥过多,火力不足;泥过少,烧完后不能从炉子中顺利取出,并容易造成炉子堵塞;一般是趁着好天气,当天做,当天晒干;晒干后,从一楼运上二楼家中;此时,当初的八百斤煤,做成藕煤后,就是千斤以上的重量由一楼举上二楼了。这一天,起早贪黑,此外,还能干什么呢?这就是当时我的一天,一个知识分子的一天。
有些紧缺的物资,一听说有偶然的供应,就要先去排队。有时,半夜里起来去排队。甚至,有些本是计划的,人人都有那么一点的,也要排队。这也是很费时费事的。
大儿子出生后,有些家务事,外婆还帮得上忙。二儿子出生后就很难帮忙了。尿片,屎片,我也洗。产后要吃鸡,杀鸡,去鸡毛,切成块,炖成汤,全是我做。但我二儿子出生后只有三个月,又把我派到实际上是赶到湘西去了。全部的家务负担全落在我妻子身上。
当时,我就在想,中国的知识分子这样下去,还会是有知识的人吗?再往开处想,就疑问:中国是不是不再需要知识分子了?已有的,是不是也通过“上山下乡”之类的举措逐渐使之不成其为知识分子?似乎各种措施都是在为了让知识分子消失。这就是当年的中国。
确实,曾经由当局在宁乡选了一个地方(好像叫做煤炭坝),把湖南师范大学全部教职工转移到那里,全都成为农民。许多大学也准备如此。这样巨大的除掉大学的行为,后来不知是何原因停止了。
我当然看得到,如此下去,中国还会有什么科学技术的发展?中国将倒回到什么地方去?
那时候,在要城里人(特别是城里的知识分子)上山下乡时,有一个理论,说城里人也有一双手(意思是既然有一双手,就可以自己搞饭吃)。上山下乡就是自己去搞饭吃。这样,城乡差别也消失了,都成了农民。包括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在内的“三大差别”全都可以消灭。一种理想的社会也就来到了。
历史证明,社会分工是社会的巨大进步。都去搞饭吃,不分工了,是进步还是退步?
历史证明,城镇化过程是社会进步的一个必然。城市人口将增加,一些农村也将成为城镇。如今,发达国家的农村人口只占全人口的百分之一二了。
历史还证明,白领的比例将增加,蓝领比例将减少,这是信息时代、知识经济时代来到的标志。
没有了知识,没有了知识分子,社会将走到哪里去?我们中华民族走到哪里去?
当我在成天忙着柴米油盐的时候,我并不怀疑我们知识分子也能搞饭吃。但是,想着社会,想着老百姓,让我从小学、中学,读到大学,终于有了点知识,却不能拿知识再去奉献给百姓、奉献给社会,也有无限的惋惜。
在眼见如李盛华、杨少岩、程麒这样一些优秀的知识分子只能去捡狗粪、赶麻雀,也眼见自己只能围绕着柴米油盐转的时候,心里也有无尽的酸楚。为知识分子,为民族,也为工农大众,有无尽的担忧。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状况啊?
1949年之后不久,就开始批武训,一位为传播知识而辛劳的人。接着就是批胡风这样有作为的作家。紧接着就是反右开始,知识分子几乎全陷入迷茫。此后发生的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便是反右倾、四清。最后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文革”。这就是那个“解放”以后的二十多年。
1978年来到时,当邓小平扭转乾坤之时,人们才真的明白了、感受到了解放的真实含义。
十四、世纪转折点
会有无数的文人墨客去描写波澜壮阔的20世纪,也会有成千上万的历史学家会去研究这个世纪史,研究20世纪的世界史,20世纪的中国史。
不过,普通人也可回首这个世纪,也可描述这个世纪。对于中国的20世纪,我就作过这样一个简短的描绘:世纪初,孙中山废除了“万岁”;世纪中,又恢复了“万岁”;到世纪末,邓小平又不声不响地废除了“万岁”。习惯了喊“万岁”的中国人,在邓小平舒缓而坚定的改革过程中,终于从心底里放弃了“万岁”而渐渐认识到自己就是命运的主宰者。这个20世纪曾有好几个转折点。
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呢?邓小平不是造出了一个新的时势吗?他不是给中国带来了一个世纪转折点吗?
时势中的那个“时”,只是时间,时间很纯净;时间里面的“势”是人造出来的。那些人就是英雄,有一类可能是狗熊,但也只是英雄的另一端,哲学上它们是即相区别又没有区别的。
根据我自己的人生经历来看,我觉得,时势的影响很大,同时,我觉得自己也可以给时势以某种意义、某种程度上的影响。这两方面的情形都存在。
比如说,我的第一篇论文、第一本著作就都出现在1979年。在此之前,我想出也出不了,这就是时势的作用;在此之后,我想出就能出了,这就是个人的作用。
1981年,我有了著作,也有了几篇论文。那时,停顿了近30年的教师职称开始启动评审工作了。但我对此没有任何感觉。有一天碰到师资科长贺菊媛,她说:“你这么多成就,怎么不报副教授呢?”我对此还没有什么反应。但她极力推动,并把我的材料作为典型,向人们显示:这就是副教授。
当时的湖南师范大学,教授只有24人,平均年龄68岁;副教师87人,平均年龄58岁。就在1979年这一年,全校40岁刚出头的副教授仅4人,曾晓浒,颜雄,唐凯麟和我。并且都被称为青年教师。如果放在现在,40多岁还被称为年轻教授会令人笑话的。
当初的四位“青年”副教授中,理科的只我一人,是党员的也只有我一人。
1981年的学校党员代表大会上,对于我,一件十分突然的事发生了。在15名党委委员的17名候选人之中有我,并且我居然以第二高票当选了。
15名委员组成的党委会接着开会,选举7名常务委员。我居然也成了7名常委之一。
回想起来,自1956年入党以来,不仅我一直感到很别扭,那些“左”派干脆就认为我是混入共产党内的。尤其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我实在跟不上革命队伍的步伐。我曾对我爱人说“想退党”。她听后,震惊不已,不是认为我那样合格,而是认为我虽极不适应也得忍耐。一旦退党,她也十分清楚其后果,轻则是落伍分子,重则是变节分子。一家人,特别是小孩子很可能会受到影响。不过,即使留在里面,我的心却已在外面了。
进入到80年代,确实是出现了转折,共产党不仅容纳我,而且看重我了,让我进入了一个重要机构,这个机构领导着一所具有相当规模的大学。这当然足以表明,党的组织不再视我为局外人,也不是同路人,而是自己人了。
在那史无前例的时期,是我在疏远党,还是党在疏远我呢?进入80年代,是我在亲近党,还是党在亲近我呢?改革在1990年前后两三年曾出现曲折,又是邓小平扭转乾坤,使中国走在正确的航向上。然而,最近一些年来,改革脚步蹒跚,腐败泛起而得不到有效扼制,这又使我滋生怀疑。此时,是疏远还是亲近呢?是失望还是期待呢?目前还只能是存疑了。
在我当选为党委委员的那次会上,17名的候选人名单是怎样提出的呢?记得完全是自下而上提名的,由各代表小级提名;把数十名初选人名单收集上来,一名不落地再发下去,在第二轮酝酿中,以投票方式确定第二轮候选人;进入第三轮各代表小组仍以选举投票来最后确定17名正式候选人;正式选举时还有百分之十几的差额。如此民主程度,以前未曾见,此后也不再多见了。
常委的提名过程我至今还不很清楚。关于对我的提名,后来才知道。伍先炎是我担任常委和副校长的主要提名人之一,可能不是唯一。
伍先炎又出于何种理由提名我呢?关于这一点,我有如下猜测:伍先炎曾在数学系从担任秘书到担任领导人之一,让他对我有早期的了解;在他进入学校领导层之后,对我后来的情况也十分熟悉。
1989年时,他受到一些挫折,并误以为与我有关。其实与我毫无关系,我从来就看不起那些打小报告的告密的人。在我看来,这属于小人,那些政治运动需要依靠这种小人。而我,决无可能做这种李盛华老师决不会去做的事。
当然,仅有伍先炎对我的看重还不足以让我走向后面的路。与伍先炎一起,李秋枫、尹长民起了很大的作用。不过,比较具体地了解我的,在机关可能首先还是伍先炎、刘志辉。
1982年年初,我患病住院,患的是伤寒症,已下了病危通知书。李秋枫、尹长民很着急,正准备启用我却处于病危之中了。这一晃,我从病危过后又活了整整30年。
1982年初,我去太原,商调刘振修回师大工作。正是在路上感染上了伤寒的。这时,我已开始为数学系工作,也是从调配师资做起的。
1982年底至1983年,学校里刮起一股风,说李秋枫是代表“左”的。其实,这是很不顾事实的。李秋枫虽然是地方干部出身,但对知识分子十分尊重,他在平反冤假错案中非常坚定,在湖南的许多大学中,他所做的工作是很出色的。这些工作为师大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1982年的党代会所展现的高度民主,李秋枫、尹长民起了关键的作用,并且,他们在党委委员的选举中都是高票当选的。
十五、想象不到的事
198311月,我成了湖南师范大学的“一把手”。在得知我成为“一把手”以后的当年的那些同学都不敢相信:“他怎么可能当党委书记呢?”充满怀疑。
其中的原因也很明显,他们都知道,我很随意,喜欢开玩笑,很难得有很严肃的时候,而党委书记在一般人看来,是很正经的工作,是再严肃不过的工作了。所以,我的同学们虽然很相信我,但不会相信我能做党委书记这样的工作。他们是相信我的随和与真诚,所不相信的是我能适应这种政治性很强的事情。
在我已经走马上任后,历史系有一位教授曾说,“他也会做党委书记?”怀疑的远不只是当年的同学。
我被确定为副校长时,是刘志辉陪同我去苏明家,由苏明代表党委跟我谈话的。
在我被确定为党委书记时,尹长民已是省委常委,而我上任时谈话的正是尹长民,她代表省委通知我。当时陪同我一起去谈话的也是刘志辉,他当场就对此任命表示惊讶。他对我担任副校长没有任何疑惑,但对我担任党委书记,他当即表示了诧异。他是如此坦诚和真挚,而我所珍贵的正是他的坦诚和真挚,对于他当即表现的疑惑我一点也不在意。疑惑的人何止是他,我自己就是疑惑中的一员。不过,可能有一点不同的是,我感到我未必不能试一试。
还有一点是很肯定的,我会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做党委书记,我不会模仿别人,包括我的前任;这当然也意味着,我不会改变过去那种随和,不会改变那种以轻松去面对繁重的态度,同样,我不会装腔作势,不会以任何形式去掩盖自己本来的一面。无论发生了什么变化,独立人格不会变的。这里,包括我的思维方式,我的行为举止,我的为人处世,我的风格和习惯,基本的东西都不会变。后来的历史证明,我确实没有变,除了增多了不少的经验外。
说到刘志辉,是必须多说几句的。有人说,如果没有刘志辉,张楚廷不可能做出那么的工作来。这个话是非常准确的。当然,他也很快从对我担任“一把手”的怀疑中走过去了。他坚定地相信我、支持我。到了后来,他甚至认为,决策主要靠老张,并且,他的决策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样高度的信任,是在实际工作过程中形成的。
也有人说,刘志辉是将才,张楚廷是帅才,他俩是将帅合。其实,在我看来,刘志辉是能将能帅的,而我,也不认为我自己不能将,我相信我不只是有决策力,也有执行力。至少在策略上,在工作程序设计上,我事实上已做过许多。
在我卸任之后,有人提出怀疑,“他18年都干干净净吗?”“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与我同事最久的刘志辉对此只有淡淡的一句:“老张不会有一分钱的问题。”
一般人不知,在我任职期间,直接管钱的一直是刘志辉,在后期是龚维忠,而我是一直不管钱的。刘志辉、龚维忠是离“河边”最近的,他们的鞋干干的;我是离“河边”较远的,却只有一双容易出汗的脚,“鞋子”从未打湿过。人们用世俗的眼光看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对于我们却不太适用。
刘志辉是勤劳工作的典范,是默默耕作的典范,也是清正廉洁的典范。不过,在我的同事中,戴海、罗维治、龚维忠等都是清正廉洁的。在相邻的几所大学领导班子中纷纷出现严重问题并受到党纪国法的处置时,湖南师范大学的领导班子毫无问题。
1992年前后,大学刮起一阵“创收”热潮。炒地,炒股,大学纷纷参与,以求“创收”。正在此时,师大的一栋主要的教学大楼——语数楼前方挂出了两条巨幅,上面写着:学习是学生的天职,学术是教师的生命。我们作为学校当局,一切的行为都只能是为了学生的学习,为了教师的学术。
我们也要谋钱,谋尽可能多的钱,而且,确实为谋钱作过很多努力,但都是为了学习和学术。
有些大学南下到广东去炒地,有些大学北上去岳阳等地去炒地。我们湖南师范大学也“炒”了地,却只是在校园邻近之地。后来,当朱镕基急踩刹车时,那些在外地炒地的大学,全都亏了,都往里面陪了不少的钱。唯有师大在邻近的地方扩大的土地未受丝毫影响,因为师大所扩增的土地根本没有“炒”的性质,师大不是做土地买卖,而是为发展教育所用。后来,这些土地都为师大的进一步发展创造了条件。
后来,政府说,在湖南,所有的大学都吃了亏,唯有师大“赚”了,唯有师大从中获得了发展的条件。其实,问题并不在谋钱,而是在为何谋钱。实际上,说来也很简单,大学只能想大学自身的事,大学的一切行为都应是为了大学发展的。
刘志辉也是土地问题上有力的推动者,有效的执掌人。很多实际的步骤和手续是刘志辉完成的。
刘志辉不仅长期掌管财物,还长期掌管人事。人、财、物大权都在他手中。在世人看来,这都是最有肥缺的工作,可以让一些人垂涎三尺的工作。也正因为如此,也正由于他在手握大权时一尘不染,所以他更受人尊敬。湖南师范大学的发展史上,他无疑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物。
有人说,刘志辉是一把“铁算盘”。但我想,现在是太需要“铁算盘”了。刘志辉这把“铁算盘”的出现是刘志辉自己。当初选择他的人是谁,我没有去考证,但选择他的人很可能是作为“铁算盘”来挑选的。可是,后来的龚维忠也是一把“铁算盘”,这把“铁算盘”主要就是我选的了。他在任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社长期间的表现使我深信这一点,而此后的事实则是证明了这一点。刘志辉、龚维忠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学校的健康运行,在我任职长达18年之久的过程中,他们是中流砥柱。
我和刘、龚二人,每年为钱的事有两次直接的合作,一次是一起去省府讨钱,一次是商议当年用钱的主要走向。此外,我的所有工作都与钱没有直接关系了。所以,我连财务处的门都绝少走进去,什么领款、报销之类的事都极少。财务处的那些会计们很想尝尝校长来向他们讨钱的那种滋味,我却让他们失望,几乎未去过。严格地说,还是绝少去过。偶而,也跟处长们交谈过。但财务上的指令性的东西不是由我,而是由刘、龚二人发出的。
我相信个人的作用,没有刘、龚这样的个人行吗?这又恰恰证明,对于我自己,并不只是相信我个人。我也有我个人的作用。是各个个人的作用,又是各个个人彼此配合的作用,是基于个体的集体作用。
这些历史事实,使我在听到我对学校发展所起的作用的肯定声时,不会忘乎所以地认为这只是我单个人的力量。
十六、第一次常委会
在师大18年的当政期间,后来又在湖南涉外经济学院的8年执掌期间,我都一尘不染,一身清白,两袖清风。其实,这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曾有一个相当流行的说法,干部的廉洁首先靠的是对他们的思想教育。我觉得这种说法很好笑,这是在传统的突出思想政治工作作用的观念下的一种说法。
廉洁一些,不要占公家的便宜,不要把他人的或国库里的钱装错了口袋,不要装进自己荷包里去了,这个道理还难懂吗?还要来进行思想教育吗?哪一个人在小时候妈妈没有嘱咐过不要拿别人的东西。即使在孤儿院长大,阿姨也会交代的。中国的那些大干部们不仅自己受过更多的教育,而且还是教育别人的人,难道不懂得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吗?
根本的问题是意志和情感的问题,是千百次不伸出去的手永远也不伸出去,是能让脸发烧的、那种会红脸的情感没有消退。既然如此,廉政的关键就在制度。制度让伸进来的手会断手指头,让伸进很深的手无法再缩回去。
中国那么多的贪污腐败为何敢于前赴后继?就因为法治不健全,或有法不依,惩办不力,监督疲软,或因贪腐而付出的代价不高。由那些本身就处在贪腐危险区的人来领导廉政在逻辑上就出了问题。监督与惩办应当建立在“人人都可能走向腐败”的假设前提下,而不能建立在“有些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假设下。
1983年我任党委书记后主持的第一次党委常委会上就提出了“约法三章”的制度。那时,许多物质还是配给的,住房也是按条件计划分配的,还有子女就业的安排问题。我就针对这三点提出三条,内容是与普通教职工一样排队,校领导不能有任何特殊照顾。
我以为提出的这个制度会顺利通过。7名常委都是有觉悟的,何况党章上对于党员干部已有吃苦在先、享受在后的规定。出乎我预料的是,一位常委委员,郑重地表示:适当地照顾也是可以的。事实上,只要“适当”,就会有“特殊”,甚至,下面还有一股力量把自己的上司往“特殊”方面推。
此时,不可能也不需要通过过多的讨论来达成一致了。于是,我动用了表决制。以61的多数名义决定了所有成员都必须遵守的约法三章。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位对约法三章持有异议的同志,各方面的表现都是不错的,他没搞过任何“特殊”。
也在我上任不久,一位老资格的离休干部来找我,说要把他的另一位亲戚调进学校。所谓离休,就是指他1949年以前就是地下党员。可是,早已因为这一背景使他获得了多项特殊照顾,首先是由正科级连提三级,升为副厅级;又优先分了四室一厅的房子,另有三名亲戚已得到照顾性安排。可是,他又提出要把另一并非直系的亲属调入校内。
当他进入我的办公室提出这种要求时,我胸中冲起了怒火,却压抑着。但我得采取行动,此时,便从书架抽出一本党章,对他说:“你既是党员,就请你看看党章的总纲中是怎么说的。”此时,他满脸通红。我想,终于能红脸,这就有希望。随即,我送他出门。
我的父亲不是教导我要宽厚、要容忍吗?对于这一位离休干部为何不能容忍了呢?我还是觉得,在他身上,我已有足够的容忍;如果没有限度,再容忍下去,那就可能是对学校受到的损失也容忍了。
我一直担心,那些特殊的人事照顾,会使得非教学人员的比重大增,使得学校背上越来越沉重的包袱。总之,站在了学校岗位之后,使得容忍的问题变得有更多的背景需要考虑了。
接触面宽多了,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不同的利益交织在一起,怎样才能保持厚道待人呢?
有一次,接连两位处长发生了在我看来是违反原则的事。我问他们:“这做得对吗?”“应当受到批评吗?”他们都作了肯定的回答。因为这种事不应当在干部队伍中继续发生,所以,在一次全校干部会议上,公开讲讲。事前,我问他们:“是你们自己去讲,还是我帮你们讲?”回答是:“你替我们讲吧。”我回应:“那我就会说,是你们要我来说说这些事的。”他们说:“那好。”
我觉得这种处理方式也是一种厚道。原则受到维护,相关人员又不受到伤害。这种方式的工作,效果未见得都好,这两位处长之中,有一位是口服心服,表现很自然;另一位则有点别扭,甚至耿耿于怀,放不下。
1996年在我们学校举行全省大学生田径运动会。在正式开幕前,我留了五分钟,估计乘车去运动场,五分钟足够了。事实上,我提前十分钟就走出了办公室。
我约了吴德辉(当时的车队长)的车,平时,他一般会提早到达。但是,此刻距正式开幕只有八分钟了,他却还未到。于是,担心不能正点赶到,那就误大事了,我开始跑步,估计即使没车,八分钟也跑得到。跑了两三分钟,一位我熟悉的职工把他开的摩托车停下,知道我有急事,便招手让我上他的车。我也上车了,这样就更保险了。
事后,吴德辉还未马上觉察到,虽然在记载出车的黑板上还写着这件事,但已全忘了。等到发觉时,运动会已经在进行了。他十分懊悔,并感到是“犯了大错”。足有一周的时间,我们各忙各的,没有碰面。等到一周后自然碰面时,吴德辉确实不自在。他对我说:“张校长,真对不起。”我问:“什么事对不起?”我真的也忘记了。
他说:“我误车了。”我又问:“你十多年来这样的事发生过几次?”“一次。”我接着说:“如果是我,十多年可能不只一次。”他听后,眼睛红润了,几乎要落泪了。
我没有忘记父亲的教导,没有忘记厚道待人,也没有忘记小学教室门窗上写着的礼义廉耻,以及我们民族心间的忠孝仁爱。走上工作岗位之后,这些基本点不能变,也没有变。
只是在居于学校管理层的位置时,多了一桩学校利益与他人利益的关系如何处理的问题,而每当有职工与学校利益有冲突时,这种问题对于我就是全新的了。
于是,我要寻找和确定自己的边界,在这个边界内,厚道和宽容是必须保持的,而在这个边界外就是我所无法容忍和接纳的。
实际上,我主要维护的是那条学术底线。钱财的问题在大学里也有,但精神领域里的伦理是最主要的、基本的。与此同时,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抄袭和剽窃。
有一位平常我们相处特别密切、特别友好的教师,常被别人称为朋友的那种密切关系。可是,外校的一位教授在他申报的成果材料中发现了一篇属于别人的论文。虽然他立即承认了这一行为,但是,他的申请资格当即被取消,并且决定他两年之内不再拥有申报职称的权利。
学术诚实,这是个人学术的生命线,也是学校学术的生命线。这一条红线是不可以越雷池于一步的。这里,不就是我的边界吗?在这个边界内还谈何宽容?那种宽容应当叫做纵容。不纵容是厚道的另一面。
十七、最初的几场学校报告
我担任学校党委书记是1983年,兼任校长是1986年,只任校长一职是19901995年,从1986-1989年和19952000年是兼任两职。虽然任党委书记的时间前后也有十年之久,当有人问我“这两种职务相对比较,你更喜欢哪一项”时,我几乎毫不犹豫地说:“校长”。一方面,我自认,这两项工作中,校长工作更适合于我;另一方面,别人和我自己都认为,我不太会做党委书记。
1989年,当龙禹贤问我在书记与校长两职中“你选哪一职”时,我立刻说“校长”;他接着说:“书记是一把手啊”,我接着说“我愿做二把手”。但我真正做“二把手”的时间,在19822000年期间只是19901994年,这期间的“一把手”是陈信。我们的合作从整体上是相当默契的,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推动和发展了学校。
在这一本书中,将较少提到我做书记的事。因为本身做的时间也相对较少,并且我更热衷的工作确实是校长。
我上任后的头几年也正处在清除“左”的各种社会影响之中。事实上,自1976年之后,对“文革”前后20多年的系统批判是很少的,倒是1980年代初有一些批判。我一贯偏右的立场使得我对清算“左”的思想观念是比较积极的,我感到“左”的危害太严重了,它给我们民族带来的灾难太惨烈了。
对于“左”派人士,我将其分为两类,一类是对“左”持有一种信仰,他们甚至有他们的理论;另一类是投机者,因为当时的中国社会环境是“左比右好”,是“宁左忽右”的哲学,所以“左”不仅没有风险,还可捞到资本。我实际看到的多是后一类。
我的第一场校长报告会是在语数楼的408大教室举行的,那是一个当年的主要报告场所。一些文娱晚会也在那里举行。因而那里也成了学校的一个活动中心。
我的第一场报告是19831218日,内容是学校机构改革。第二场是1984414日,讲的是加强干部队伍建设的问题。第四场报告就是系统否定“文革”的内容了,这是1985319日。
我在这个报告中悉数了上世纪50年代以来至1976年的运动历史,并称其为中国历史上一部罕见的动乱史:
1957年,反右;
1958年,拨白旗;
1959年,反右倾;
19601962年,学术批判;
1963年,开始整党(也是整人);
19641965年,四清;
1966年,“文革”爆发;
1967年,大规模武斗发生;
1968年,清队;
1969年,一打三反;
1970年,清查“516”;
1971年,把整个知识分子定性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一个当初简称为《纪要》的文件出笼;
1973年,反回潮;
19741975年,批林批孔;
1976年,反击右倾翻案风。
其实,在1957年前的批武训、批胡风集团也是这部动乱史的一部分。1976年以前的27年,中国真的是在腥风血雨中度过的,知识分子是在备受折磨中度过的。27年,是2000多万人的非正常死亡,殃及人口达一亿之多。
那个动乱史始终贯穿着反右。既然是“左”的路线,反右亦必贯彻于这个动乱史的始终。
现在看来,一般人都会认为我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其实,在最初开始向全校教师和干部讲话或作报告时,是特别紧张的,是一副未见过大世面的面孔。每次报告,几乎都是写好报告全文的。讲起来虽然不是照本宣科,却也离不开稿子。以后才逐渐放开。报告前有一个提纲就够了,不仅不照念稿子,还随时可以发挥,随时开开玩笑。很严肃的主题也不板起面孔来讲。
我的第一个报告开始是由党办主任曾昭友起草的。按惯例,党委书记的报告由党办主任或秘书起草。他起草的稿子,我看后提了不少修改意见;我再看第二稿时,不如意的地方仍很多。于是,我对曾昭友说,就由我自己动手写吧。从此,报告稿都是我自己写了,无论是全文还是提纲。
也因为如此,曾昭友擅长的工作大幅减少。为了充分展示他的长处,起到更大作用,后来他就去一个系担任总支书记了。实在说,在机关,待遇差很多;在系里,待遇好很多。去了系里,也有助于他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他的勤奋与厚道是无话可说的。
实际上,起草报告稿也成了我写作的一部分。这跟写讲课稿渐渐没有什么差别了。我教了几十年书,算到1979,是20年;算到1999,是40年;今天,我仍站在讲坛上,53年了。
53年,加上小学、中学、大学读书的16年,总计69年,我一直就是看书、读书、买书、藏书、写书、教书,还为两所学校捐赠了两千册书,一辈子是跟书打交道。
跟书打交道,其实就是跟人打交道,并且,因为跟书打交道而可以跟更多的人打交道。
因为读书,跟教师打交道;因为教书,跟学生打交道;因为写书,跟读者打交道;因为看书,可以跟任何人打交道。跟工农商学兵打交道;跟现在的人打交道,跟已故的人打交道;跟中国人打交道,跟外国人打交道;还跟自己打交道,跟天地日月打交道;跟文学家、数学家、艺术家、哲学家打交道,跟无数的智者打交道。
大学阶段,我是念数学的。许多人认为,我讲话的逻辑性比较强,是因为我是学数学的。我不只一次说过,一则,数学不只是逻辑;二则,别的学科也有逻辑;三则,我念的虽是数学,也念了许多其他类别的书藉,文学的,史学的,哲学的。
仅仅是通过数学,我就可通向毕达哥拉斯,通向古希腊文明;又可通向牛顿、莱布尼兹、笛卡儿。而这些人,他们不只是数学家,也是大哲学家。我所学到的,也就不只是数学,还有哲学。古希腊,数学即哲学。数学、哲学、艺术,它们是汇合在一起的。
我不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我认为“万般皆有为,读书为万般”。面对今日之世界,尤其是被称为知识经济的时代,读书不仅十分必要,读少了还不行。不仅做事需要读书,做人也需要读书;有时是为功利而读书,有时还需要为读书而读书。
读书的一个最基本的目的是读懂自己。苏格拉底留下智慧,其中有一句名言:“认识你自己”,这句名言也是苏格拉底留下的智慧。
人的独特在于认识,人的困难也在认识。认识他人,认识世界,认识自己,皆非易事。读书是基本的认识途径,但并不是唯一的途径。尤其是认识自己,更非易事。这常常不只是认识问题,还需要体验,需要感悟,需要长时间的思考和体悟。
十八、我在故我思
到现在为止,我已讲过22门不同的课程,发表过820篇论文,独自撰写的著作63部,加上合著的、主编的,已百部,在100多所大学作过260多场学术报告(不含在本校所作学术报告)。累计约写了1600万字。
我写的和讲的内容,包括数学、教育学、高等教育学,哲学,管理学,心理学。我所写的,都讲过;我讲过的,都写过。所以,讲与写之间相互联系着,影响着。
这也使我面对人们的一些询问。
为什么讲了那么多?
因为写了那么多,写了,就有可讲的。
为什么能写那么多?
因为想了很多。
为什么想了很多?
因为有很多可想的。
为什么很多东西都拿来想?
因为那很多东西都是需要想的。
为什么都是需要想的?
因为对任何论断,起码可以问问:对吗?够吗?好吗?
为什么这么爱想爱问?
爹娘生下你,给你最宝贵的东西——大脑,就是拿来想的。
都是爹娘生的,为什么你更爱想?
其实,每个人都爱想的,谁不爱想?
问题是,为什么你想得特别多?
因为我觉得爹娘给的、祖宗给的这副脑袋,你得赶紧用,不然,就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祖宗。还有,脑袋不用就白不用了,到时候会要火化的,不在烧成灰之前赶紧用,还等到何时?
我对“人是什么”的问题也想过很多。我认为,人即思想,思想着的就是人。想得多的人是更充实的人,想得深的人是更富有的人,想得很宽很广的人是胸怀更宽阔的人。
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也可换个说法:“人思故人在”。还可补充说“我在故我思”。常思,常想,这就是人,这也就是人生。反之,如果思考停止了,想象停止了,人还在吗?如果在,那也只是形同植物人。人的意义,人的价值,起始于思;却不终止于思想。谁不希望生命更有意义,更有价值?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如何思,如何想,思想得如何。
也许还有一个习惯问题。我好像从小就比较喜欢思考,更喜欢思索,喜欢寻问,喜欢“抬杠”(我家乡里的土话,“抬杠”就是争论或辩论的意思),成了习惯。其实,抬杠也就是交流,也是友好相处的一种方式。
看父亲下棋,自己下棋,这对我有明显的影响。谁更会下棋?别人看一步走一步,你看两步走一步;别人看两步走一步,你看三步四步走一步,乃至把握全盘。这就是更会下棋。所谓多看几步,就是多想几步。能不能多想几步呢?盼望多想几步马上就能多想几步吗?这需要训练。而这也就是思维训练。下棋还不只是多看几步的问题,还有一个善于出奇招的问题。若能如此,就能有更好的思维品质。
我很可能是把小时候下棋获得的一些思维习惯,转移到了学习几何、代数,学习语言、文学上来了,乃至于转移到了演讲中来,转移到了行政管理之中。
前几天,安徽理工大学原校长,我的好友——张文祥,在出差去沈阳的途中,在北京停留时给我打来电话,说他路上带着我的书:《教育哲学》(2006年版),并说“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被你颠覆了”。我想,情况可能真是这样。颠覆就是“抬杠”,“抬杠”的地方很多,颠覆的地方就很多。
大约在1999年,全国30所大学的党委副书记(主管学生工作的),在湖南师范大学开会,“学会关心”是会议主题之一。会议开幕时,作为东道主,作为当时学校的党委书记,自然要出席。估计还会要我讲话,但这种讲话多是礼仪性的,欢迎辞,以及向各位学习之类的套话。我上台去讲话时,一反常态,在向各位问好之后,我即转向与当时主持会议的本校学工处处长(一位为人厚道、工作实实在在的处长)对话:
“对于‘学会关心’,你在学吗?”
“在学呀。”
“准备学多久?”
“一直坚持学。”
“何时基本学会?”
“何时?”以问代答了。下面的问题都比较不好回答,他也未再回答了。
“没有毕业的时候吗?”
“该怎样去学习关心呢?”
“有哪些方式、哪些途径可以去学?”
“关心哪些内容、哪些方面?”
“小树、小草、小鸟也值得关心吗?”
“你所关心的人若不领情,该怎么办?”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就“学会关心”这一主题,提出了50多个问题。在这篇文章中,我所论述的基本命题是:学问即学“问”。学问,学问,即学着去问;学识,学识,即学着去识;学养,学养,即在学问中修养;学府,学堂,皆学校。
汉语有极强的表现力。学问是走向学问之路。前一个“学问”是一个短语并作主语使用,后一个“学问”是一个名词并作宾语使用。学问,可以是一个单词,却也可以是一个短句;于是,又可借助短句来理解单词,单词里也能隐含着某种结构,含义丰富。意在词中,意亦在字中。
“我思故我在”,说的是,因为我思考着,所以我存在着,生活着,这已是一种生命哲学,一种存在主义哲学,这是大大早于萨特、尼采哲学的生命哲学。
“我在故我思”,说的是,因为我存在着,所以我思考着。这是一个相反的因果。“我思故我在”与“我在故我思”阐明了“我”与“我在”互为因果的关系。这个互为因果的关系才比较全面地阐述了生活的意义,生存的意义,生命的意义。
人天生好奇,好奇的外在表现就是好问。孩童时期是最爱问的,“这是什么”,“为什么”,……人的这种天性正是知识产生的原因,文化产生的原因,教育产生的原因。优秀的教育保护和发展这种天性,拙劣的教育磨损和绞灭这种天性。
我在受到良好教育的过程中保有了并发展了这种天性。因而,也可以说是上天让我有了一些学问,我在学“问”的大道上获得学问,并探究学问。
学“问”是一种学习,是一种更重要的学习。学“问”比学学问困难得多。自觉地学“问”比自觉地学学问,是更高的自觉。做大学问的人,必是更自觉也更善于学“问”的人。
问得多是一个方面,问得深又是一个方面。问,询问,疑问,叩问,问得多,问得深,确实是需要学习和训练的。有许多不同的叩问方式,有许多不同的询问内容。有效地把握它们,便可走向善问,会问。从而,因为善问会问而更有学问。
学问家,就是把学问做到了家的人。学问家在科学家之中,在哲学家之中,在文学家之中,在史学家之中。他们都是善于问的人,喜欢问、乐于问、不耻下问的人。他们也是一种存在,却因为问得多、问得深而成为一类份量很重的存在,一类更充满活力的存在。
十九、对“习以为常”的质疑
问,叩问,其基本表现形式之一便是质疑。又往往是对“习以为常”的质疑。质疑,而后又答疑,成了做学问的基本方式之一。在人们看到的一片平静的湖面上能看到涟漪;在人们看到的万里睛空之中能看到一丝白云,这就是突破了“习以为常”。
1978年前后的一次思想解放,南京一位学者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话语起了很大作用。这位学者的话也实现了一种突破。一句口号,一个论断,是不是真理,并不是以这句话或这个口号是谁说的或谁提出的为标准的。指示,号令,是否与真理相吻合,也不是由发指示、发号令的人来决定的。因而,南京的这位学者也是对迷信的一种突破。
也是张文祥校长在读了我的一些著作后说过:“你连‘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也提出了质疑。”确实,我曾质疑过,但绝不会是否定这句话产生的历史性作用,不会否定其积极意义,更不会不继续保有对南京这位学者的尊重。
对于政治活动,这个命题可能是对的,更广一点,对于涉及具体利益或功利的行为,这句话也可能是对的。哲学辞典把实践局限于物质活动,在这一类活动中,真理的检验标准可能是实践。还有一种观念,把实践与认识相对,既然相对就可相互检验。
如果就实践与理论的关系而言,理论是超实践的,是反驳实践的,是高于实践的,指导实践的。这里,当然指的是正确的理论。如今,在机械运动里的哪一项实践,在绝对空间里的哪一项实践能不靠牛顿定律来指导和检验。
如果就思维领域而言,思维是否导向正确,检验的尺度并不是物质活动,并不是实践。
在公理数学中,检验数学真理的唯一标准是逻辑,而与物质活动无关,与人们日常所说的实践无关。所以说,南京学者的那句话有其相对性。
我在面对任何一句似乎当然正确的说法时,也常常质疑。首先问:对不对?对了,再问:够不够?够了,再问:好不好?好了,还问:有无更好?所以,时刻在叩问着。
我在做党委书记时,作报告,发表讲话,主持人常在开始时说“请张校长作重要讲话”。我就劝他只说“讲话”,不必加“重要”二字。一则,重要不重要,让听的人自己去判断,没听之前怎么知道重要还是不重要;二则,每次都说是“重要讲话”,偶有一次只说是“讲话”,那不就属于“不重要”之列了吗?所有的讲话之中,总是有比较重要和比较不重要的吧?哪有个个都重要?难道因为你是党委书记,一讲话就必定重要吗?
还有,一讲完话,主持人往往说,请大家回去后认真讨论,认真贯彻。讨论与否,暂且不说。是否贯彻,也不一定吧,怎么可能句句话都去贯彻呢?应当贯彻的是学校行政或党委的决定,决议。讲话往往只是对决定或决议的一个阐释,贯彻的并不是这种阐释。再说,一贯彻就都要别人认真,样样东西都要认真吗?什么叫做认真了,主持人也未必说得清。
官场上的许多东西,我很不习惯。并且,我一上任就打定主意,一直保持自己原有的习惯,保持对官场行为的不习惯,决不落俗套,不丧失自己。
又比如说,“今天,我们很荣幸,张校长百忙之中来给我们作报告了。”我一听说“百忙”,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哪有什么“百忙”?一忙加一忙,还是一忙。再说,忙一忙,又算什么?
还有,“今天,张校长亲自给我们作报告了。”哪一位作报告的人不是亲自的,否则,那就是别人作报告,别人的“亲自”。这都是那些很俗气的官场语言。
我刚任校长不久,提着水壶去开水房打开水。那时,不是烧气,煤也供应不充分,打开水就去锅炉房。路上,一位老熟人突然说:“张校长,你亲自打开水?”我也一怔:“昨天,我只是打开水,怎么今天就变成亲自打开水了?”我肯定不会直接要别人不这么说,而是拐个弯,说道:“对,我亲自打开水,并且,我还亲自吃馒头;还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上厕所也是亲自的。”用笑话回应笑话,过于认真反而不随和。
随和而不俗气,认真而不僵硬,保持常态,在一种世俗眼光里看来已不平常的岗位上保持常态,不装腔作势,不故作姿态,不掩饰自己,总以自己的本来面貌与人打交道,一如往常。这并不容易,在一个最容易使人异化的区域里,做一个原本的人,真人。
所以,我常说,做学问,做工作,做校长,首先还是做人,其次也是做人,再次还是做人。做人都做不好,能做好校长?做校长时依然还像个人,这并非易事。在一种特殊环境下做人,比在一般条件下做人更困难些,因而更需要审慎。在一个“官本位”浸蚀了的时局下,许多来自外界的东西可以诱惑你离开做正常人的轨道。这些诱惑迅速把你推上官位,让你很快滋生出官气、官味,让你忘乎所以。
还有一种影响存在于传统之中。传统(主要是观念)之中有精华,有糟粕。糟粕和精华,常负载于一些流行话语里。若想有先进的理念,就需要拒绝糟粕,首先是识别,从而,知道拒绝什么,怎样拒绝。相应的另一面,就是接受什么,怎样接受,以及改造什么,怎样改造。所以,一些习以为常的话语,实际上是需要洗涤的。
比如说,“自以为是”,这是一个贬义词。问题也就在这里,为什么“自以为是”是贬义的呢?难道只能自以为非吗?总自以为非,这日子怎么过?不自以为是,还能做什么呢?去做一件事情的前提,首先就必须有自以为是,自以为是该做的,自以为是必须做好的。“吾日三省吾身”,也只是“三省”,“省”的结果既可是正面的,积极的,也可以是相反的,但不致于总是“省”出一个“自以为非”吧?认识自己,这很不容易,但也不会是只要“自以为非”才算认识了自己吧?
还有一个“骄傲使人落后”的说法。骄傲与自满如果是一回事,那当然会使人落后。但骄傲与自满并不是一回事。我为祖国骄傲,为优秀的兄弟和同胞而骄傲,为自己的进步而骄傲,这些骄傲是十分必要的,自信,豪迈,就从这里来,它怎么会使人落后呢?因而,这一说法有明显的片面性。实际上,谦虚固然是美德,但没有真正骄傲过的,没有做过多少可以骄傲的事情的人,很难真正体会到谦虚的含义。
“人贵在自知之明”,这句话似乎呼应了苏格拉底。然而,其侧重点在于告诫人别高估了自己。可是,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一般人都是低估了自己的。善良的心理学家则总是希望人拥有更多自信,希望人们别低估了自己。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其潜能有时是难以估计的。因而,都不妨对自己作出一个假使:我仍有潜力可挖。“人贵有自知之明”如果被理解为告诫人别低估了自己,告诫人们:你比你所想象的更聪明,更能干,那就好了。
我自幼养成的思考习惯,推敲和叩问的习惯,好问的习惯,渐渐就变成了学术上的质疑。而只要质疑就会有辨别,即使是习以为常,也会重新审视。不是一概否定,而是一概审视;不是一概拒绝,而是选择性接受,批判性接受,改造后的接受。传统的话语体系需要过滤,需要洗涤。而且,也只有审视后的,批判和改造后的,才真正是属于自己的。
二十、“你是哪里毕业的?”
我讲过很多课程,涉及相当宽广的范围,在报告中,谈话中,都好像有很宽的视野,有时也不乏深刻和新颖。于是,有些熟悉我,却又不是特别熟悉我的人就问:“你是哪里毕业的?”“你猜呢?”“北大的?”我回答道:“我是土生土长土包子。”意思是,我就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也就在这里工作和生活。听的人仍有疑惑。
我常想,北大出来的,视野可能很宽广,湖南师范大学出来的,难道都是坐井观天的?
当然,我不否认自己有很宽的视野。这个宽广,不只是一个空间概念。我在师大校长岗位上,若只是看到湖南,若没有看到整个中国,看到世界,若没有看到历史,看到未来,我能称职吗?看没有看到,与能不能看到,两者之间很可能是有距离的。我在可能与现实之间,求得了一个零距离。
我未上过北大,但我的两个儿子都上过北大;我的爱人毕业于武大。武汉大学也是中国名校。我上的不是名校,然而,我爱人,我儿子,都认为我的视野很宽。他们也不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越到后来,他们越这样认为。
事实上,我既未上过中国名校,更未有过留学经历。我的两个儿子都有过留学经历,这一点,反映的是我对留学意义的肯定。但我觉得可以从别的渠道弥补,虽然更困难。
在数学系工作时,我是数学系资料室的常客。刘绍莲老师在下班时里里外外看一看,只要我已离开,她就可以关门了。期刊是不借出的,我呆在资料室常站的地方就是中外文期刊那一带。
图书馆、新华书店也是我去得很多的地方。毕业后,最初几年的工资,除了寄一点给父亲外,基本上是用于买书的。原版的外文书是买不起的,买的俄文版原版的还比较便宜,但英文版很贵。那时,英文版的书大多是影印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盗版的。现在很难有了,中国必须遵守知识产权法。否则,能进得了WTO吗?
实际上,我的阅读面是比较广的。书是通向世界的明窗,书能有效地帮忙打开这扇窗,让阳光照射进来。广泛的阅读,也就是广泛地观看世界,读懂世界。
反之,如果不怎么念书,即使周游世界了,也未必了解世界。视野不只是靠视觉扩大的。尤其是内心世界,精神世界,那不只是靠眼睛,还要靠心灵,靠感悟的。
仅靠视觉,看不到历史,看不到未来,看不到世界的昨天和明天。视野既靠眼界,又靠胸怀。所观所看,要配合所思所想,所感所悟。眼界的宽广与胸怀的宽阔连在一起,才可能有广阔的视野。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相信这种说法。康德不出门,还能知天外事。
“书中自有黄金屋”,我也相信中国文人的这种说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真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如果窗外也耳闻目睹,圣贤书也专心阅读,岂不更好?
俄罗斯有一位数学家,庞特里亚金,13岁时不幸双目失明,但17岁时上了莫斯科大学,后来成为著名的数学家。欧拉失明晚很多,在60岁失明之后仍成果累累。人的一双眼睛是宝贵的。但人最宝贵的还是大脑。
从前,我最爱跑图书馆,跑书店。如今,我把我的办公室(共三间)变成了书房,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一个书店。我曾给湖南师大捐赠过一千册书,又曾给湖南涉外经济学院捐赠过一千册书,都是用汽车装送的。不送出去,三间书房也装不下了。
我除了吃饭、睡觉、打球和每周讲两至三小时的课之外,全部时间就呆在书房里。有人问我:寂寞吗?我不是有康德为伴吗?我还通过书本与无数人对话,哪来的寂寞?
其实,寂寞正是德国古典大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寂寞意味着沉思,意味着深入地探究。
中国文人所说的是寒窗,是冷板凳,跟德国文人想的是一样的。
也有人问:觉得有味吗?我的兴趣就是这里。仅凭毅力,是难以如此坚持的。喜爱看,喜爱读,喜爱思,喜爱想。因有兴趣而达到了喜爱,因意志而产生了感情。
我爱人也觉得我很辛苦,该停下来了。可是,我对她说,你是希望我休息休息,可以多活几年吧?可是,我估计,一旦我停下来,我将度日如年,也许走得更快了,活不了几年。于是,她就说:那就不停了吧。还是那一个目的:多活几年。
我常把我比喻为老农民。在我看来,老农民有事没事总要下地去看看的,如果要他停下来,不到地里去了,他会加速衰老。一辈子要干的活不能再干了,对他是一种痛苦。“肩杠朝耕夕作的一把锄头”,这是我自题的一首诗中的一句。
现在我还杠着那把锄头。农民是耕耘,我是笔耘,我的犁耙是笔。耕耘不止,笔缀不止。
确实,写作成了我生命的基本部分,如果停下来,很可能也意味着生命的停止。
当然,耕耘还是要能求得收获的。从我笔下流淌出来的是我之所思所想。笔耘不止的源头还在于思索不止,想象不止。流出且留在纸上的,就是一粒一粒的谷子,一蔸一蔸的白菜。然而,非凡也在平常之中,靠吃萝卜白菜和五谷杂粮长大的人中间,不是也有过哲学家、思想家吗?
就在这个斗室里,思想也是能飞翔的,视野也是能拓广的。德国古典大学核心概念的寂寞,中国文人的“坐冷板凳”,都适合我,我甘愿寂寞,我甘愿坐冷板凳。
人各有志,兴趣、爱好不可能都一样。我的志趣是与书联系在一起的。而且,我正是特别依靠了书本而扩大视野的。虽然我并不毕业于一所名校,但我可读名著,可与名家神往,为自己制造一个名人殿堂,自己也未必不可以走进去。
当然,发展到现今,知识的积累以极高的速度在增长着,在任何一个领域里要想走到最前沿都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因而,若想较快较顺利地进入研究,没有导师的指引,也就越来越不容易了。于是,研究生教育越来越必要,并且从整体上讲,博士培养的数量和质量对一个国家的学术影响越来越具有决定性意义。
中国在1949年以前已有了研究生教育,却只有硕士的培养,且规模甚小。19491978年,又停顿了近30年。中国真正具有一定规模的研究生培养,是近30年来的事。博士的培养也同时启动了。中国在科学研究上与世界还有很大距离,而要缩短这个距离,努力提高博士生培养质量是关键环节之一。
事实告诉我,虽然我仍觉得自学的意义是重大的,但接受指导的意义越来越重要了。
二十一、避免了一条弯路
1982年,当时的校长尹长民已成为湖南省委常委,基本上脱离了学校工作。而作为副校长的我,受李秋枫和尹长民之托,已开始主持校行政会议。次年,林增平教授接任校长,与此同时,我成为党委书记。这是198311月了。
林先生是著名的史学家,也是一门书生。在做校长一年多之后,就觉得这个工作很不适合他,遂提出辞呈。辞呈提出后又过了一年多,政府将校长工作也移交给我了。当时曾另外物色过校长,却均未选定,最后才由我一身兼二职。这是19864月了。
1986114日,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被通知前往省委招待所九号楼(又称九所)。在那里接待我的是王兆国,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主管干部工作。就在1985年,开全国党代表会议期间,王兆国负责当时的计票、监票工作,我也在计票组。所以不是很生疏。也许,我更熟悉他。
这一次,显然是他找我谈话。谈话的主题很明确,要我离开学校,去做副省长。此刻,我的第一反应是“能不离开学校吗?”人近五十了,从小学起,一直读到大学并留在大学工作至今,我所熟悉的和相对擅长的是学校工作,教学、科研和管理。我不是不能做管理,包括做副省长之类,我不怀疑我能做更大范围里的管理工作,包括所谓一把手的工作。但是,离开学校是一个根本性的转向。我思考了片刻,回应道:“搞学术,搞管理,我可以同时做,但如果择其一,我选择学术。”
我把管理与学术不只是一般意义下的结合起来了,我事实上把管理本身也当做学问来研究。我有一本《学校管理学》的著作,还有管理心理学方面的著作。
邓小平是战略家,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路线问题基本上调整过来了,告别了那个阶级斗争年代,随即,邓小平着手干部队伍的建设和调整。当时,有一个所谓建立第三梯队的做法。我就在那个梯队之中,到了1986年,似乎是要我进第二、第一梯队了。要我任副省长与此背景直接相关。
王兆国找我谈话是单独进行的,但我知道当时的省长刘正就在隔壁一间房子里。要新选一位副省长,省长能不直接关注吗?
后来,王兆国以及省里的领导都认为,担任副省长必须是专职的,因而要离开学术。我的态度又很明确,不离开学术,不离开学校。实际上,做学问与做副省长,两者性质上相差太远了。两者兼做也事实上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不如直接拒绝那个职务,当时,我多少还以为可以兼做,就像我在学校里,一面教学、科研,一面也做校长,还同时做党委书记那样。
如果当时我接受了省里的那个职务,并脱离学校,那将是走向完全不同的一条路。我所喜爱的看书、读书、教书、写书将被迫改变,尤其是后来官场上人人可见的一些规则,那是太不适合于我了,我不能被改变。我在师大任职时,就着力于改变过去行政的陋习。到了省里不是也可以去改变吗?这个难度不仅大多了,而且在副职岗位上去改变会更困难。
有人说“不改革,死路一条。”但许多人并不改革,不照样也活得很好吗?不改革,死路一条,改革也可能因策略有误或外界阻力过大,依然是一条死路。
我是改革者。在学校里,我一直进行改革,我进行的改革,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待以后再说。
即使我进行了大量改革,也为行政投入了不少的精力,但是,毕竟是呆在学校里,看书、读书、教书、写书的习惯一直能保留着,还发展着。这就是说,我因为既没有接受省里的职务而走上另一条道路,也没有因为长期担任学校行政(包括党内)工作而走了一条弯路。从校内外两个方面避免了一条弯路。
对于许多人而言,这并不是弯路。我只是就我自己的志趣、喜好和习惯来说的。
1982年至2000年,我在湖南师范大学连续任职18年,从2001年至2009年,又在湖南涉外经济学院任职8年。在任校长前还任过两年的系主任,在卸任校长后,还做4年名誉校长,前前后后加起来,总共是32年了。我所开设的22门课程中,三分之二以上是在这32年中首开的。我所写的820多篇论文,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在此期间完成的。我所出版的60多部著作(不计合著和主编的另外40多部),也基本上是在这个时候出版的。还在百多所高校作过200多场学术报告,也大都是在这些年进行的。
以上数字所反映的学术工作量应当不算少吧,但我的同事们,师生们,没有人认为我因为做了这么多学术工作而耽误了行政工作。当然,如果当初选择了去省里工作的那条路,这么多的著述是绝无可能的。这更在事实上证明了我当初的选择对我是合适的。所以,可以说,我拒绝的是政府工作,而不是学校工作。我甚至相信我做省政府的领导工作也能够开创一个局面来,问题却不在这里。问题的核心依然是对学术的依恋。
政府工作属于政治。社会也需要一部分去从事政治。但我对之没有多大兴趣。倒不在于政治是特别容易使人异化的领域之一,因而我害怕进入。我有充分的把握不被异化,但我不会去尝试的。政治学与政治是两回事。政治学是学问,对这门学问我亦有一定的关注和思考,但这跟从事政治也是两回事。
政治的基本要素是权力。好的政治家利用权力为社会做一些好事,坏的政治家就是贪恋权力,玩弄权术。做学校工作也有一定权力,虽然这与政府的权力不同,但也有相同之处。我确实是尽量不依靠权力办事的,更鄙视显示权力、玩弄权力的行为。我很尊重他人,但我看不起那些依恋权力的人,藐视那些因手中有点权力而趾高气扬、不尊重他人的人。
又回到书上来。喜欢读书的人,读得较多的人,一般来说,比较不容易趾高气扬。读得越多,一方面是扩大了已知世界,同时,也扩大了对未知世界的感触,读得越多越有可能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宽广,知道天外有天,因而更难坐井观天。
学校是读书的地方。最喜欢读书的人在学校。所以,要办好学校,也应当由喜欢读书的人来办,来管。不喜欢读书的人能把一所学校办好、管好吗?
许多人讨论教育规律,并认为教育规律谁也说不清。事实上,当有人说教育规律说不清的时候,很可能是指中国教育,中国教育中的一些乱象使人有雾里看花的感觉。其实,就学校教育而言,基本的规律也就是三条:一,学校是读书成长的地方;二,有人来指导读书成长;三,指导的人学术水平越高,越喜欢读书,学校就可办得越好。
不读书的地方一定不是学校;读书的地方不一定是学校;又读书,又有人指引,指导,有计划,这就是学校。
学校教育是教育,但教育不一定都是学校教育。教育是什么呢?2010年,我出了一本书《教育基本原理》,书中提出了教育的五条公理:存在公理,能动公理,反身公理,美学公理,中介公理。我觉得,基于这五条公理,再经过一定的演绎,就可以把教育是什么说清楚。
我读书,为着教书,也为着管理,但基础是为着做人。因读书而更好地管理,在管理中继续读书,这带来特别不同的效果。在师大的18年管理之中,我的两间办公室变成了书房;在涉外经济学院的8年管理之中,我的三间办公室也变成了书房。我无需摆设,无需装模作样,办公室摆满了书,是为了读书,不是为了装腔作势,有的书精读,有的略读,有的常翻阅,有的只浏览一下。有参考书、工具书、大众读物和经典等不同类型,不同类型的书就有不同读法。
二十二、难算的一笔账
1600万字,若平均每天写一千字,需要16000天,大约44年;若平均每天1500字,需要近11000天,约30年。这还要把所有的节假日也搭上。写的前提是想,想好了,想清楚了,才能写下,想的时间比写的时间更多。并且,这还只是写下而已,还有从编排组织到出版的一系列事情要做。所以,平均一天写一千字并不容易,尤其写下的应当是有思想的、有新意的,就更不容易。因而,一般来说,这笔时间账是很不好算的。
1600万字,都是手写的,写在每页300字的方格子纸上,总共写了53万张纸,都是“爬格子” 爬出来的。按厚度,这些纸堆起来大约4.42米高。人们说“著作等身”,有谁的身高在4米以上的?4.42米,差不多是姚明身高的两倍了。
时间曾被认为是无限的,它有无限远的源头,也有无限远的未来,它从恒久的过去走来,又向没有终点的未来走去。故而,时间被认为是本有的,固有的,恒定的。
其实,时间既有始点,又有终点。
大爆炸带来了宇宙,也把物质和时间一起带来了。物质与时间一起到来,从此,时间都是事物存在的时间,事物都是带有时间刻记的事物。时间和事物都不是单独存在的。
在有了人之后,至少在人生活的地球上,就有了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或意识世界,或意义世界)的共存。从此,与时间共存的已不只是物质,还有了精神和意识。
我们说,哲学在历史中,文学在历史中,科学也在历史中。其实,一切都在历史中。从而,一切都在时间中。现实也在时间中,从而,也将成为历史。
有人说“时间就是生命”。其实,也可以说,“生命就是时间”。任何事物都是时间中的事物,生命亦是时间中的生命,它起于一个时间刻度,又终于一个时间刻度。
我正是时间在我身上的存在,我所能做的是让这种存在具有它特定的内容。同在一时间区段里的生命的区别,就在于与此时段共存的生命的存在方式。
人们说“抓紧时间”,其实,我们抓紧的不只是时间,所抓紧的正是自己的生命。自己让自己与他人相比在同样长短的时段里有更丰富的存在。
比如说,我在去办公楼的路上要走七分钟。吃一根玉米棒也是七分钟。两件事分开做,要14分钟,但我边走边吃,两件事就只需七分钟。这也是丰富了七分钟这个时段里的存在内容。
有人说“一心不能二用”,但一时能够二事。走路,吃玉米,都无需用心,就可以“二用”了,用嘴吃东西,用脚走路。
思考问题要专心,一门心思。但是,关键还在于把握自己的心。要专心并不容易,而且,有时还要散心,还要放飞自己,避免钻到死胡同去了。这叫做拿得起,放得下。人在同时面对两件事时,不能心烦意乱。在同时面对三四件事时,更需要善于掌控心态,适时转移注意,让自己在面对每件事时都有相对的专注。这叫做运筹帷幄。
我同时面对的事项最多时曾经共有四个方面:教学(讲课)、研究(写书)、任校长、任党委书记。此外,还有一些社会兼职活动,还有校外的咨询、演讲之类。我的讲课除了198319884年外从未停止过,一直站在讲坛上。我的行政兼职也基本上是持续的,直到2009年。而我的写作量之大已有数字说明。
于是,有人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实际上,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能活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时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上天也并没有特别优惠什么人而额外给他什么时间。所不同的是,一个人是如何打发了时间的,对于上天给的,有的人爱惜,有的人挥霍。时间也像上天发给你的钞票,看你如何花。
所以,“你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的问题可改为“你是如何在花费上天给予你的时间”。
前面已说到了一点,即善于运筹可以让时间增值。此外,我还想说几点。主要是三方面,第一方面是自己不要挥霍时间;第二方面是抗拒别人来耗费你的时间;第三方面就是让自己的时间增值,这是一个在单位时间里的效率问题,也有效益问题。
许多外界的因素是可以耗费你时间的。比如说开会。据我的经验,十个会,有八个以上是没有必要的。至少,时下是如此。有的会就是听别人作报告,两个小时的报告,如果拿到他的报告稿,20分钟就看完了。这一笔就省了100分钟的时间。有些报告还属于老生常谈,陈词滥调,百分百的耗费时间。
当然,我的职务让我也有召集会议的某些权力。这就主要由我来把握了。此时,除了不挥霍自己的时间的考虑外,还不要因为你乱开会而耗费别人的时间。我任职期间是尽量少开会的。为此也想了一些具体办法。
比如说,开会时,会前就明确主题,先有准备,一开场就直奔主题,不绕弯子。有不同意见,就对不同意见进行比较分析。条件成熟,就形成定论,或以决议的形式,或以备案的形式,这取决于对从决议到行动之间的距离的估计。议而有决,决而必行。
此外,我还将各种议题分别层次,明确哪些议题是部门自行决定的,哪些是由主管校长或副校长独自决定的,哪些是两三位校领导可以议定的,哪些是由党委会议决定的或提交校长办公室议定的。避免事无巨细一律往校长办公会交。事无巨细一律上会,既不利于提高办事效率,又不利于增强干部的责任感。集体的作用只有建立在个人独立判断和敢于承担责任的基础上才能更好发挥的。有了这样一些层次的划分,也就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会议,节约很多时间。漫无边际的议论,把人泡在会议里,是一种耗费时间的常见现象,我竭力避免。
平时跟人聊天,扯谈,开玩笑,都是必要的。却也有一个分寸问题。无边无际的过多闲聊也造成时间的耗损。把闲聊与休息结合在一起,是有效办法之一。用心的人,还可以从闲聊中获得启示或是灵感,可以发散思想,开拓思路。有心人,可以把一切时间变为财富。我深信这一点,并付诸行动。
我还有一个思维经济原则,亦即,讲究思维的经济性,讲究思维效率。其要点是,思考那些对于我最值得思考的问题;思考那些最值得思考的问题中最急迫的问题;在头脑最清醒的时候思考那些较难想清的问题;把思考了半截尚无定论的问题及时笔录下来,并尽可能记下尚需接着思考的内容,记下半成品;在思维疲劳时,宁可暂时歇下来,不要在低效率的思维中徘徊;尤其不要在入睡时去思考,这样,一方面,此时的思维效率不高,另一方面,也降低睡眠质量,这也是一种时间浪费。
有人以为我睡眠时间不多。民间说,前30年睡不醒,后30年睡不着。我已经度过了两个半的30年,依然是睡不醒。晚上要睡8个小时,中午还睡一小时。一般情况下都如此,睡少了不行。我的睡眠都属于熟睡,倒下去就睡着,一点时间都不糟蹋。
宁愿清清醒醒一小时,不可昏昏沉沉两小时。昏昏沉沉两小时,不如干干脆脆睡一时,打个盹也好。
不能认为只有抓紧工作、学习才是抓紧了时间;睡眠,休闲,娱乐,都不一定是时间的浪费。只有无所事事,漫不经心,无谓的争论,……这才是浪费。
在时间问题上,不怕成为吝啬者。珍惜时间与珍惜生命是一回事。有些吝啬本身就叫珍惜。
二十三、大学的与众不同
20013月,张剑波找我,邀我执掌湖南涉外经济学院,我婉拒了。不久,他又来了。
2000年刚退下来,工作了18年,虽然也一边工作,一边还是做了一些学术研究,但是,仍然想集中精力来专门做做研究了。后来,有人提醒我,脱离了实际工作,你未必有那么多灵感。这个话确实有些道理。所以,在张剑波再三邀请下,200171日又走马上任了。一任又是八年,到20099月转任名誉校长。
在说到工资时,说是30万(年薪),我说太多了。他说,那就从25万起,每年加5万。太高,太高,我仍然认为是太高了。“那就以20万为起点,行吗?”最后,我说,从18万起吧,每年只增3万,增三年后停止。结果就按我的这个多次降低了的方案执行。实际上增了两年后我就要求停止再增了。余孟辉曾说,“给张校长100万年薪也不算多。”实际上,我并不认为我的工作是可以用多少万年薪来衡量的。
张剑波还曾想给我股份。我觉得我属于工薪层,不属于股东之列。所以,也未接受。
在我任职师大的18年之中,只要有机会,我就会给教职工升工资。这主要是指学校津贴部分,这部分由我们自己作主。国家工资那一块是管不上的。在教职工中,我们又首先考虑教师的工资。事实上,在我任职的整个期间,师大教师的工资一直是高于湖南各高校的。一般高于百分之十到二十,个别情形下,个别人,更高。
与此同时,我们校领导的工资低于教授。学校行政干部的相应工资也低于相应职称的教师。那时,正处级与副教授工资相当,厅级(学校级)与教授工资相当。但我们不是相当,而是相对较低。按我的说法,是教师第一,我们行政干部第二。其实,我们校领导中有几位都同时是教授,但我们仍是相对较低的。
多付出,少索取。这似已是我的人生哲学。我也把这种哲学从教学转移到了学校管理上面。对于学校自身而言,当然也应多付出,却不能简单地说少索取。但它在获得回报时,应将回报再用于付出,学校所追求的主要是精神价值,意义价值。
我奉行教师第一、干部第二的理念,我也认为这正是干部的价值所在。干部,实质上是管理人员,管理人员是派生的。对于学校来说,原生的,是学生;有学生,才需要教师;有教师、学生及进一步带来的组织安排工作,再才需要专门的管理人员。十几个学生、一个教师的学校,在现今的农村还可看到,这种学校还需要另设一名管理人员吗?教师、校长、干部不都可以集于这位教师一身吗?
派生出来的东西居然成了掌门人,成了被称为领导者的人。但其真正的领导资格应是从他未忘记本原而获得的。忘乎所以,就是实质上丧失了这种资格,虽然他形式上还呆在那个位置上。这样的情形实不罕见。
为什么在学校里机构也膨胀?为什么学校也患上了的社会病?为什么当教授的人也向往一个处长岗位?原因就在于,许多中国学校还是干部第一、教师第二。
如果年轻学者向往的不是学问,而是一官半职,这种大学能办得好吗?中国大学能办好吗?世界一流大学有可能出现吗?
在我任校长期间,也有跟师生合影的时候,但合影时,我站两旁或后排,否则,我宁愿不照。一般情况下,我的要求成功了。在开会时,一般不设什么主席台,谁发言谁上台。但有些典礼(如开学典礼)。台上还是要坐一排的,此时,我要求教授代表们与学校行政领导们相间而座。在介绍与会人员时,先介绍教授代表,再介绍行政领导;行政领导中,先介绍副职,再介绍正职。这多少与众不同,但我觉得,大学就是与众不同的,尤其与社会习俗不同。
我的办学理念从多方面体现出来。如果要排位,我的顺序是:
师生员工,“生”字第一;
教职员工,“教”字第一;
一切工作,教学第一;
一切事务,质量第一。
还有一种体现顺序关系的说法,我称为:
上级为下级服务;
少数为多数服务;
机关为院系服务;
一切为学生服务。
这是信念,也是行动。我和我的同事们一直是这样做的。18年下来,我的办公室没有装空调。最冷的那个把月烧煤炉子烤火,最热的那个把月一把电扇摇一摇。但各学院装了空调。
我的办公室是简朴的,我坐的凳子是半个世纪之前学校流传下来的,我的办公桌也是那之前用过的。我们的办公楼不足一千平米,两层。恐怕在今日中国很难再看到这种不起眼的办公楼。可是,就在这里,向学校发出信息:把我们的大学办成中国一流的省级大学,让我们的学科在全国名列前茅。我们是真正的小行政、大学堂。
曾经,省政府、省教育厅多次表示要为我们盖一座新的办公楼。而我,则同样多次表示,你们把钱给我,怎么用由我们自己作主。政府对我们,在其所管的大学中,钱确实没有少给,但办公大楼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日益壮大起来的是学科、学院。这样下来,政府反而更愿意给我们投资了。投资者很放心。
湖南省的大学中接受港资捐赠的,唯有湖南师范大学。一座逸夫图书馆,一座田家炳书院,就座落在我们日益扩大的校园里。它们分别建成于1991年和2000年。
这一切,不是索取,而是获得;是奋斗,是被感动。
曾经,我们的校园在岳麓山下几位大学中是最小的,建筑物是最少最陈旧的。但问题并不在这里,世界上就有袖珍型大学,并且堪称世界一流。问题在学科水平。然而,正是在我接任校长的当初,学校学科水平实在令人汗颜,仅一两个还拿得出手。
在研究生教育尚处在健康发展的一般时期,硕士点、博士点的状况确实能代表或反映学校水平。不是硕士点、博士点的状况决定学校水平,而是学校水平决定这些点的数量和质量。但被决定的东西在一定条件下也反映决定者的状况。
直到1990年,我们还只有两个博士点。此时,我们的着力点放在那决定性的一面,扎实地全面地提高学校水平;其中,关键又在学科水平,在各学科的师资水平。可以说,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于师资建设。一流学校,由一流学科决定;一流学科由一流师资决定。没有高水平的师资队伍,一切枉然。
“千方百计建立一支高水平的师资队伍,千方百计改善学校办学条件”,这是我上任之初提出的目标,简称为两个“千方百计”。后来的历史证明,我确实为了这个目标而想过很多很多办法,使出过很多很多的计谋,把心思或可能的智慧都用上了。
大学是与众不同的,我自己就必须与众不同。生活上,与众相同;工作上,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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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8 14:25:31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四、办学中,偶遇武训
为了落实邵逸夫的捐赠,我也经历了许多。
1989年底,有一笔邵逸夫捐赠,这一笔总共一亿港元。邵先生的捐赠主要限于建图书馆、实验室。这笔捐赠可能涉及一二十家授赠单位,每家从100万到500万港元不等。选择哪一二十所大学呢?中间人是教育部港澳办的一位同志,主管的是王副部长。
我们被湖南省确定为争取这笔捐赠的大学。这就看我们自己争取和争取到多少了。那一年,小年过了,大年快来到,连教育部也快关门大吉了。此时,我毅然决定,大年前去北京。时任的图书馆长王大年和省教育厅计财处长陈元魁与我同行。到达教育部办公大楼时,一片寂静,碰巧,我们正好遇上刚出办公室门的王副部长,接着他就委托港澳办与我们沟通。
所有可能授捐的大学中,唯有我们在快过春节前到达了北京,递交了捐款使用方案。这一情况受到邵先生项目评估人的好评,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这就是我们的与众不同。
在那一批授捐单位中,我们与厦门大学获赠额最高。春节后不久,各相关大学的代表赴港。那是我首次到达香港,一切都新鲜。我们受到极好的款待。与我同行的还有雷李美、贺浪萍。我们按照教育部的吩咐,买了一件颇具湖南特色的浏阳天然菊花石。听说邵先生很满意。
在各授捐单位相聚时,兄弟院校的代表常问我们:“为什么你们得到的捐赠额这么高?”并猜测是不是与邵先生有什么特殊关系。我们说“跟你们一样,没有任何特殊关系”。其实,所特殊的正是我们的诚恳和做法上多少有点与众不同。
19903月,各授赠单位到教育部开会,汇报项目设想以及建设标准。我在接受计财司司长询问“你们造价会是多少”时,回答“每平米800元”。他明白,这一造价在长沙不高不低。低了,太寒酸;高了,不切实际。对此,我确实早已心中有数。
图书馆原有一座,6000平米。我陪同王向天副省长现场考察过,确实既陈旧,又不适应师大的发展了。藏量书的极限仅60万册。在申请新建图书馆时,时任的教委主任龙禹贤只同意8000平米,加上原有的6000平米,也达到了14000平米。但我心里的盘算是,不宜将图书馆分散两地,并且,当时我们的教学用房也很紧。我的算盘是建一座15000平米的新图书馆,原馆址改做教学楼。实际的发展正是朝我的盘算方向展开的。
为了这个15000平米的规模,我多次找龙主任,陈述必要性。他终于接受下来,但来了一个“缓兵之计”,分两期建成。但我想,两期中的后一期是很玄的事。所以,我也同意了两期,但实际上我将使两期变为一期。这很容易,我将一期的进程定格在15000平米的无法中途停止的状态下。一年多之后,我请龙主任现场考察,结果他发现,第二期必须紧接着来。我这种做法,似乎是使了一点小计。其实,一切都在教委计财处的安排面前亮着。后来,龙主任只是友善地说:“张校长厉害。”他从各方面支持了我的工作。
对于新图书馆的选址还颇费了一番周折。主管高教的副主任(相当于后来的教育厅副厅长)力主建在学生三舍与四舍之间的几个篮球场上。我决不会接受这一方案。避开这位相对而言不太好商量事情的副主任,我们直接找龙主任。龙主任到了现场。站在那个三四舍之间的篮球场上,我对龙主任说:“您看,这里东靠飞砂走石的操场,西靠浓烟滚滚的学生食堂,这对图书馆意味着什么?”他立即明白,此方案不可取。
但龙主任提出了另一方案,就是将馆址选在当时紧靠田径场的体育馆再向东南延伸的地方。在他的心目中,暗含着一条原则:不要因新建图书馆而另新征土地。这恰与我的想法不同,我正想借用这一机会,适当扩展学校用地,而向东南延伸的那一块,是我心目中未来工学院的选址。
于是,仍然回到了我的方案:就在原有田径场上建新图书馆。这样,就必须废除老田径场,另找地方建新田径场。而为田径场再征地,这个面积就比较大了。龙主任一时下不了决心。
此时,我就需要再度说服龙主任。有一条特别有说服力的理由:图书馆是师生员工、男女老少都要去的地方,最适宜建在学校中央地段;而田径场正适宜建在新征的相对偏远之地。
我的这一方案,在校内并未得到认同。一大问题是,从废除原有田径场建馆到新征土地建成田径场这段时间(大约两年左右),师生没有了一个重要的运动场所。
后来,我召开过学生代表会议,在原来的俱乐部挤满了两百多学生(容量只有一百多)。我向他们描述了学校未来几年的发展愿景。届时,我询问同学们,“为了学校未来的发展,大家能否忍耐一到两年没有田径场的不便?”几乎是齐声回答:“能忍耐!”
事实上,从新征地到初步建成新田径场,实际只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在征地过程中,麓山村的李村长和周书记,给了我很大的支持。这两位都成了我的好朋友。每次因新项目需要用地时,我就去找他们,例如,为修一条通向河边的马路而需用地24亩,为修建理学院大楼而需要用地18亩。
说到理学院那块地,还有一个小故事。当理学院大楼快盖好的时候,周志贵书记碰到我,说:“张校长,这栋楼都快建好了,18亩地你还没给我一分钱啊。”我感到很惭愧,就邀着刘志辉、罗维治、龚维忠一起去村支部办公室,一边拜年,一边递上带去的18万元,说“我们先付这一笔再说”。他立刻回应:“就是这18万了!”
一亩地一万元,这里已是长沙的黄金地段,以当时的价格计,至少20万一亩。如今,100万一亩也难买到了。后来我常对人说:“友谊是财富”,“情感也是财富”。
有一次,湖南大学党委书记刘光栋问我:“你怎么征购了那么多土地?有什么诀窍?”我答道:“没有任何秘密,我可全部告诉你。”“我和周志贵书记,几乎兄弟一般了,他是书记,我也是书记,我对他说过:‘共产党里的书记不分级别,我们都是书记,没有彼此。’他听后说,‘就你这句话够意思’”。我多少挑剔式地问光栋书记,“你是厅级书记吧,你能真诚地把自己看作是村级书记吗?”
那时,还没有真正的市场,也还没有村级民主,支部书记说话就可算数。我所说的以上事实,应当只是历史了。对于湖南师范大学来说,那就是历史机遇,我们创造了机遇,并抓住了机遇。如何创造机遇,如何抓住机遇,没有一个任何时候都可套用的公式来回答。“情感和友谊也是财富”这句话可能依然未过时,但具体行情肯定会有变化。
理学院大楼落成时,我请了周志贵书记上主席台。上主席台的人,不是以行政级别来确定的,而是以实际贡献来确定的。这就是我们的行事法则,也是我们的风格。
岳麓山下主要的大学是三所:中南工大(后来演变为中南大学)、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大学。当年,工大的土地面积1300亩,湖大的1100亩,师大900亩。工大在合并了有色金属专科学校后变为1600亩。可是,到了90年代初,工大依然1600,湖大依然1100,师大则到达了1700亩(准确一点说,1740亩)。现今,情况又有变化,我只说到我任职师大校长的那个时期。
在师大土地日益扩大的过程中,刘志辉做了许多卓有成效的工作,还值得一提的是,周大尤协助刘志辉也发挥了很好的作用。
我为图书馆而与邵先生有过往来,我为教育科学学院的田家炳书院大楼,而与田先生有过交往(稍后再说此事)。更俗一点说,我就是在为学校讨钱。这使我多次想起武训。50年代初批武训,说他是向地主阶级投降,是投降派。我心想,我可能也是一个投降派。但我心中,并无向武训学习的意识,我就是我,就讨钱这一点,我只是偶遇武训罢了。
讲起这些历史,今天的年轻人难以理解。
其实,难以理解的何只是这些。难以理解的可能还不只是年轻人。历史学家们或许在书写这个历史时也会惊讶不已。许多人以为“反右”吹响了批判和整肃知识分子的号角,至“文革”达到高潮。实际上,批武训,批胡风集团,就已吹响了这个号角。
事实上,中国政府到1978年以后才有了极大变化。海外华侨为1949年后政权的更迭曾兴高采烈。但是,只有几年的时光就让他们大失所望了。我大学班上就有几位当时向往内地的同学是自海外而来的(港澳也是“海外”,但不是国外),后来大都离开了大陆。“华侨”已成为与“海外关系”联系在一起的名词,这被视为“异已”力量的一部分。我本人也是归侨(生于印尼),这也成了视我为党内阶级异已分子的根由之一。
现在,海外华侨的报国之心终于有了投报的机会。海外华侨成了建设国家的重要力量。
各级统战部都看重华侨工作,华侨成了重要的统战对象。知识分子也是统战对象。
我既是华侨(不只是侨胞,而且是归侨),又是知识分子,是双重的统战对象。可是,我又是党委书记,是管统战对象的。人们是把我当统战对象来被统,还是视我为统战者去统别人呢?除我而外,我的兄弟姐妹就只有被统的一面。
比如我的大姐姐,至今还从湖北省侨办每月领取80元归侨补贴。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欣慰,并且更能让我想起那时漂泊南洋的父母。
武训若能活到今天,不仅不会受批判,并且肯定会是光荣的统战对象,而他的战线仍然在教育。武训们,以及那些给武训施舍的财爷们,日子都会好过多了。
二十五、“中国是我的”
通过许多途径,我对北大有所了解。比如,我的两个儿子都曾在北大念书,我的同学和我的学生中都有人在北大工作。在我看来,做任何一所中国大学的一名校长,都不能不对北大有所了解,了解它的过去和现在。在很大程度上,北大是中国大学史的一个缩影。
北大的学生能够脱口而出说:“中国是我的”。这不仅是北大师生的心态,也是北大的历史。
我任校长之初,师大的学生连“湖南是我的”也说不出。我能改变这一点吗?我必须改变这一点,因而要努力做到能改变。这是真正的功夫,校长当不出这个样子来,也枉对了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学生。如果大学没有本领让湖南落脚在学生心中,让中国安放在胸中,大学也枉对了自己的民族。
那时的师大学生甚至在散步走向邻近的湖南大学校园时不愿佩戴湖南师范大学的校徽,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是师大的学生。在省直机关工作的师大校友也不愿多提及自己的母校背景。
我改变这一点所遵循的人生哲学或治校哲学是:与其改变别人,不如改变自己。一则,改变自己的主动权完全在自己,二则,自己改变了,水平高了,强大了,别人的改变只是时日问题。所以,我从自己做起,从改变学校自身做起。
一个很直接的办法是,把中国最有名的数学家吴文俊等请来;把中国最著名的哲学家黄楠森等请来;把中国最著名的伦理学家罗国杰请来;把中国最优秀的艺术家秦怡请来;把中国最有人气的相声演员牛群、冯巩请来;把当时世界最高水平的中国乒乓球选手王励勤、丁松请来了;……在我的设想中,这些活动就可能给学生一个直观印象:这就是中国!中国可以这样来到我们身边。
但是,上述做法虽然很重要,很珍贵,却毕竟是“请来的”,不是自己校园土地里“长出来的”。我们更重要的工作是,要让我们的办学水平上去,让我们的文化建设上去,让我们也有许多独特的,也有许多“国”字号的,我们必须让自己也有位于最前列的、最优秀的、最杰出的,……这才可能让学生身临其境。为了让从师大走出去的学生真正有中国眼光、世界眼光,我当备加努力奋斗。
首先,我们必须在湖南站在最前列。曾经,英语说得最好的是师大学生,田径场上跑得最快的是师大学生,最具艺术表现力的也是师大学生。这都是有史实为据的。
在总共80个一级学科中,师大有18个位于全省第一。数学曾是湘大第一,湖大第二,铁道学院第三,工大第四,师大第五。可是,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师大第一了,师大数学的综合实力明显高出一筹。
曾任教育部副部长的韦钰,先后两次考察湖南师范大学。第一次,她主要看文科,她早已知道,湖南最好的文科在师大。1994年,第二次她着重看理科,考察结束时,她突然对我说:看来,湖南理科最强的也在师大。我对她说:“我的判断也是如此,但由你说出更有说服力。”后来,基于韦钰的这一判断,她做了与我们有关的两件事:在师大仅有两个博士点的情况下,她坚定地支持湖南师大进入“211工程”行列,在她看来,够培养博士资格的学科,在师大至少有十个以上。
第二件事就是建议她的妹妹韦穗访问湖南师大。时任安徽大学副校长的韦穗随即造访了并详细考察了师大。韦钰确信这样一所锐意改革并迅速崛起的师范大学对她妹妹会有启示。
韦穗在访问结束时与我坐谈。她向我提了两个问题,一是,“我看到师大师生的积极性、主动性都很高,你是怎样调动他们积极性的?”二是,“你是怎样当好校长的?”
对于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可能令她失望。我说:“我真没有想到去调动师生积极性。”她接着问:“那么,他们的积极性是哪里来的呢?”我反问她:“你看,我比较积极吧,我的积极性是从哪里来的?”她无语,我接着再说:“我的积极性是我自己调动的,我也相信,师生员工的积极性是他们自己调动自己的。”
不得不多说了几句。不是我去调动师生员工,相反,是我从师生员工那里获得力量,我被调动。我只要想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学习,他们的需要,我的工作积极性就来了。还有,调动我的,还有我的国家,我的民族,我们的这片土地,我们的祖先。读书为了光宗耀祖,这曾是受到批判的。但我一直不接受这一批判,我坚持光宗耀祖,这是我使不完的动力源泉。从父母追溯而上,至祖父母,至曾祖父母,至祖宗,至我们中华民族的列祖列宗。
直接调动我积极性的,就是这所大学,就是这一平方公里的土地,就是960万分之一的这片土地。这就是我的舞台。为了我们民族的这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我就在这个一平方公里的舞台上演绎。在我看来,有什么比办好一所大学更值得的呢?倾注全部的精力和智慧也许还不够,还要挖掘我或许还未挖尽的潜能。我全神专注于这所大学。
每个人调动自己都只能是自己的感悟,自己的体验,自己的调动。也许因看到别的什么,或因想到别的什么而获得这种感悟和体验,那也终究还是经过自己并属于自己的调动。每个人都是各自的调动,都是因各自的感受去形成积极性的。
如果作为校长,我自身很努力,很勤劳,能奋斗,而师生员工也受到影响,受到感染,那也是在师生员工自己身上发生的,并且这本身并非我的目的,我努力,我奋斗,不是因为要调动别人,更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我的动力来自我的良知。即便师生的努力奋发能够鼓舞我,也在于我能被鼓舞。
既然我很看重我的自我意识的意义,当然我也就会看到师生们自己的自我意识的价值。
其实,对于自己,不只是有积极与否的问题,也还有消极与否的问题。难道自己除了积极还是积极吗?不会有消沉、消极的时候吗?会总是那样热血澎湃吗?
因而,应当是既有调动,又有克服。
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就可能消极,就可能有委屈感。曾有一任教育厅长,他被发现有点问题,他认为这是师大的几位校领导(包括我)搞他的鬼。这完全不符合事实,陈信、刘志辉和我都感到无奈,且无处可说,只好受着。不仅他存在的问题与我们无关,他问题的显露也与我们无关。
看着教育厅内部问题较多的那段时间,拒绝了担任副省长的我,曾想去接任厅长,把教育厅弄得比较有利于大学发展后,再回到师大,或者同时兼任师大校长。可是,怎么好启齿啊。不过,我总相信还会有能人。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冯象钦就是一位很好的负责人,他善于跟大学沟通,善于倾听,也有很好的人缘。正是他接替了那位确实有很多毛病的厅长。
我似乎总是积极的,我似乎总是成功的,于是,有人疑惑:“你也有过失败和气馁吗?”当然,1978年之后,失败和委屈确实很少很少了,可是,1978年之前是很多很多的,我还曾萌生过退党的念头啊。
二十六、韦穗的第二个问题
韦穗问及的第二个问题是:“你是怎样当好校长的?”在我心里,自认为自己是能担任校长的,是称职的,至于当好了没有,当成个什么样的校长了,并没有某种终结式的判断,我不觉得自己已经当好了校长。所以,我觉得她的这一问不太好回答。
通常,在不太好回答别人的提问时,我不会拒答,但会迂回,或以玩笑的方式作答。此时,我的回答是:“当得不像校长了,就当好了。”她听后,也感到蹊跷,不满足,但不失望。“能否再作一点解释?”她问。我向她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并以此作答,反正也就是聊天。
我在做校长兼党委书记时,办公室隔壁就是党委办。党办干事是向艳秋。有一次,我在间歇时去她的办公室串门,此时,正有她的一位同学在场。她便向她的同学介绍我:“这是我们校长。”那位同学爱搭理不爱搭理地望了我一下。次日,我问:“你那位同学很有意思,只淡淡地望了我一眼,在我向她说‘你好’之后,她也不回应啊。”向艳秋说:“很对不起,我的同学还以为我骗她呢,说‘这哪像校长’”。我反问:“我真不像校长?”
后来,我稍想一下,觉得也是,我穿着一双球鞋,衣着也有点土气,真不像啊,难怪。
不过,我没有因此而想改变自己的穿着,反而觉得自然就好。问题在于,我是校长,而不必是像校长。谁能说校长一定是个什么样子?一定是西方革履、仪表堂堂呢?
这促使我考虑两方面的问题:校长是什么?校长不是什么?这两方面并不能完全相互替代。
“校长是什么?”这也是很大的一个问题。我在1994年写过一本书:《校长学概论》,把校长当做一门学问研究过。但我也不能因此而认为自己是校长通。不过,我实际上做过20多年的校长,又在理论上思考了校长问题。没有全通,也可否算半通或是一知半解了呢?
有人说“校长是大学的灵魂”,这可能是言重了。平庸的校长还少见吗?没有理解大学真谛的校长还罕见吗?如果他们的精神或思想也成了大学的灵魂,这只能算是大学的不幸。
也有人说“创新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其实,这个民族生成的文化才是这个民族的灵魂。中华民族的灵魂,是伟大的中华文明。有的大学也创新,但它的灵魂是它积淀起来的文化。它是精神,是理念,是传统。
如果历任校长中,有一些为这种传统的形成作出了特别的贡献,那么,他也就是为铸就这所大学的灵魂作出过特别的贡献。他本人的精神、理念也凝聚在了这个文化、这个灵魂之中。这样,也许他的思想、信念、精神更具象征意义,更能代表那个历史。
“校长是什么”,对此,能够作出比较令人信服的回答的校长,博克、艾略特、柯南特、赫钦斯、施莱尔马赫、蔡元培等人,可能是位列其中的。有一个十分出色的回答并不容易。
关于“校长不是什么”的问题也有实际的、现实的意义,尤其在中国。我特别说过:“校长不是官。”把校长当官来做,来看待,那真的走了样。可惜,在我们的社会里,许多人把校长看成官,许多校长把校长当作官来做。这是我们大学的不幸。
大学校长也许都是有个性的,校长的面貌千篇一律的情形只会发生在某些特殊形态的社会里。有一位英国校长说过,没有两所相同的大学。恰恰是在某种特殊的社会条件下,可以看到许多大学差不多是一个模样。
世界上,我们甚至看不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长得惟妙惟肖的孪生两姊妹,她们的母亲也分辨得出来谁先出生几分钟。
大学的机构发展到今天,已经如此复杂,如此多样,那种惟妙惟肖的“孪生”大学更加难以见到了。
北大和清华,哈佛和麻省,牛津和剑桥,都是比邻的两校,颇有“孪生”的味道。但与其说孪生,不如说是“冤家”。这种“冤家”是彼此较劲,彼此促进,彼此不服气,彼此往上长,彼此在促进。
生物多样性,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大学多样性,也是大学生命力强旺的表现。
世界上一万多所大学,现任校长就有一万多位,加上历史上的,可能是数十万之多了。可能也是数万个不同的模样。也可不可以大致分分类呢?这是校长学可选择的一个课题。也许有一类,就是不太像校长的那一类。其实,这一类之中也还可以分,其中,有的真不像校长,从里到外不像,有的却只是外表不像。像和不像,他们都还是校长,但他们走过的足迹会是不一样的。
无论如何,校长与校长之间,如果仅限于那些多少还比较出色的校长之间比较,就总会有一些共同点的。当好大学校长的前提是理解大学,明白大学是什么。有的,可能上任之前就明白,有的可能是上任后渐渐明白;智者会明白得更快。难道校长中肯定没有愚者吗?历史的答案是真有。
大学是什么?如果是读一读纽曼,读一读加塞特,又读一读赫钦斯,再读一读雅斯贝尔斯,可能还少不了自己真正的领悟,自己独立的感受和体验,如此这般,就可能多少弄明白了这个基本问题。
“认识你自己”就是一个不简单的问题,大学自己认识自己,也是同样困难的一个苏格拉底式问题。可是,这是必须面对的,尤其校长要面对这一问题。如果有一种义务感、使命感,校长的思考就将不只是落在具体的管理上的。
我在任校长前,对于“校长是什么”正是一无所知。当上了才去想一想,想了八年,从1986年任校长(同时任书记)至1994年,8年时间才写出了在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的那本《校长学概论》。实际领悟到“校长是什么”,可能不到18年,但写出一部相关著作来花了8年。
实际上,我最先思考的还不是“校长是什么”这样的问题,而是“校长做什么”的问题。要起步,还是得从做事开始。在做了一些事的时候,最先开始思考的还是“学生是什么”这样一类问题。每逢秋季开学,一些提着大包小包来上学的新生进来了,我就问自己:“我的大学给这些走进来的年轻人一些什么呢?能给他们一些什么呢?”
我进一步问自己:“我们这所大学,能不能让他们在几年之后走出校门时,比他们刚进校时更富有、更聪明、更智慧、更高尚呢?”“更富有”,这在知识上一般是没有问题的,他们能否因为在这里的生活而在精神上更富有?在人格上更富有?应当这样,所以我也就努力这样。为此,我确实想了很多,做了很多。
韦穗在问我如何当好一个校长时,我已任校长十余年了。也应当有一些故事对她讲,也有一些感悟可对她讲。她在我们会面时,曾说“向你们学习。”这种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到。我对她说:“我就不向别人学习,因此,也不希望你向我们学习。对于别人,我的信条是,我非常愿意了解他,但非常不愿学习他。即使他做得很好很好,我也不会去模仿,我得按照自己的想法另辟蹊径,只要可能,就尽量寻求更好。”
做人上,与众相同,没有特殊感,就是要像个人。
做事上,与众不同,特立独行,求异思维,就是要不一样。
以上原则,也可概括地说成是:低调做人,高调做事。高调是指向自我的,高傲是指向他人的,故高调时不高傲。低调是言语上的,低沉是情绪上的,故低调时不走向低沉、低估。
这也是人生经验。年轻时还是很张扬的,我不黯世理,不知那时的社会不太容纳张扬。后来,在历次运动中,除了我总是老右外,就是骄傲。实在是接受过教训,努力学习谦虚,结果还是说我骄傲。常常感到不知所措。喜欢说笑话,开玩笑,这其中,有一些也被视为包含着骄傲。但是,要沉默,要始终一本正经地念书式的讲话,我做起来又确实困难。
当然,在1978年之后的中国社会,宽松了很多。同时,我也学会了很多。其中就包括悟出了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哲理,包括多做少说甚至只做不说的一些生活哲学。
二十七、对“骄傲使人落后”的疑惑
我确曾是很骄傲的,年轻气盛,常常给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感觉。经常受到批判之后,逐渐有所收敛。特别是在知识增多的过程中,更实际地明白了自己的贫乏以及在不少领域里的无知。但我并没变成那种谦谦君子,更不会去伪装。确实学会了在某些场合如何保持沉默,学会了在议论或争辩时不去抢先,学会了多倾听、多沉思。
我的两个孩子,在上小学时,就积极回答老师的提问,常抢先举手,第一个站起来答问,那是1978年之前。在我得知这一情况后,我居然劝告孩子不去抢先,至少学会去做第二。学问可以做到第一,这种出头露面的事,还是当老二、老三的好。我把我的这些人生领悟也传给孩子。现在想起来,也还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由于这种背景,所以当初我对“骄傲使人落后”的说法还是正面理解的。但是,当我走上校长岗位后,情况逐渐发生了变化。我想,不是我变得骄傲起来了,而是变得对骄傲有了一些新的看法。骄傲真使人落后吗?自满是会让人停滞的,而停滞与落后的距离已相差无几。但是,骄傲一定自满吗?
我上任校长之初,分别与全校的17个系部主任聊天,也到17个系部去看过,跟教师们接触过。我听到一位教师说,我们系里最高水平的那位教授不错,各方面都还好,就是有一点,眼睛好像长在眉毛上。再听听对其他系部的一些最高水平的教授的评论,几乎如出一辙,都是说水平很高,就是有点骄傲。
这使我产生一个疑惑:他们是因为水平高而骄傲,还是因为骄傲而水平高?
如果全都是因为水平高而骄傲,这说明骄傲有必然性,因而有合理性;如果他们都是因为骄傲而水平高,那么,骄傲就成了很宝贵的东西。无论他们属于哪一种情形或分属于哪一种情形,都很好。对那个疑惑的思考,使我在改变对骄傲的看法。
我甚至也把自己摆在这些教授之中。我不是常被评论为骄傲吗?实际上,我觉得说我骄傲,实质上是指我常特立独行,常有异向思维。而这些特点,与我保持和发展了自己的创造力是联系在一起的。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管理,我都保持了这种心态,因而,我保持和展现了应有的创造力。当然,这也就使我不再过于担心别人说我骄傲了。但是,这种骄傲是与对他人的尊重同时存在的,并与自满相区别。
我还进一步将此心态和理念转移到学生身上,转移到教师身上。我盼望我的大学的学生们骄傲起来,盼望我的大学的教师们骄傲起来,盼望我的大学骄傲起来。这也成了我的工作目标,办学目标,办一所自信的大学。
过于自信是骄傲,过于不自信是自悲。但,什么是过于自信呢?怎样才算过了呢?自信是一个自我意识,自我审视和判断。人要有起码的自信,否则,寸步难行。
人不仅应自信,还应当有足够的自信,充分的自信。人们充分的自信,往往可以使自己更能干,使自己比自己想象的更聪明,更智慧。从而,潜能被更好地发掘出来,发出更大的能量。自信让人生活得更好,自信让生命充满活力,有更好的前程。
这就是我期待我的学生们能充满自信的缘故,也是我希望努力把自己的学校办成自信的大学的原因。并且,这是很不容易实现的目标,同时也应当是十分崇高的目标。
这种现象十分普遍,比较容易容纳自悲,比较不太容易容纳自信。什么是自信过头了?本来是很难说清楚的,人们却轻易地作出过头了的判断。实际存在的现象,是大都低估了自己,大都没有过头。可是,人们特别不能厚待那些看似高估却不一定高估了自己的人。
不能容纳骄傲,是大学的不幸,也是社会的不幸。我们可以为他人骄傲,为那些取得了特别成就的人骄傲,为那些作出了重大贡献的人骄傲,为自己的民族骄傲。但是,不太容易为自己骄傲,似乎也不太容易厚待那些为自己骄傲的人。
我不太相信骄傲一定使人落后的观点,我反而认为骄傲是一种健康心理(只要不把骄傲与自满等同,尤其不把骄傲与轻视他人等同)。骄傲是人所需要的,每个人都可以努力做一些令自己骄傲的事,因而也可令别人骄傲。
当我们的国家曾很落后的时候,真没有多少可以骄傲的。我们为自己古老的文明骄傲,可是,现代的中国人是不是要创造一些令自己、令后代可以骄傲的业绩来呢?
我们为自己的民族和国家骄傲,可是,那些可让自己骄傲的古代、现代、当代的文明从哪里来呢?可以让我们感到骄傲的中华英雄不应当只是一个、两个,而应当是千千万万吧?事实上,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英雄,令民族、令自己骄傲的英雄。
谦虚使人进步,这句话相对来说,更接近事实,更有道理。不满足自己,又尊重他人,这都是好的心理状态。然而,真正的谦虚从哪里来?从拥有可以骄傲的东西来。业绩平平,乃至近乎平庸,谦虚的意义在哪里?
谦虚是属于那些拥有可以骄傲的事绩的人的。未曾真正骄傲过的人,未必真正明白谦虚的含义。就像不会乘法的人很难会算除法一样。骄傲和谦虚并不是分别与落后和进步简单对应的。
人间有苦有乐,有哭有笑,有静有动;世间有天有地,有风有雨,有暗有明。很难简单地说孰好孰坏。但它们都存在,都合理而必要地存在着,并且,这就是人世间。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还不够傲气吗?不过,当今天也变成昨天的时候,那个“今”亦成“往”也。人生应当有豪迈,但不会是任何时候都豪迈的;人生应当有自省,但不能只有自省。
“吾日三省吾身”,圣哲们还告诫说要每日反省一下自己,也不过三省,不能只是省吧。一方面,这是说不要太得意忘形;另一方面,也不必总以为一无是处。
“自以为是”,似是一个贬义词。可是,人难道只能自以为非吗?如果不自以为是,还能做什么事吗?做任何事,一开始行动,就大伴上有一个自以为是的判断。现在该是看书的时候了,接下去该是练习写字的时候了,现在该吃饭了,下午该去打打球了,……全部以“自以为是”为前提。否则,我们几乎寸步难行,不知所措。
判断力,是人的智力中基本的要素之一,而判断就是以“自以为是”为基础的。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需要自以为是。成功是自以为是的判断,失败,也是自己的一种认定,亦需有自以为是。
人们感到满意,满足,是自我感受;不们不满足、不满意,对自己不满意,亦为一种特殊形式的自以为是,自己对自己不满意,却也是为求满意,为着更好,从而也更基于自以为是。
“人贵有自知之明”的“贵”带有这样的倾向性含义:所贵者,在于认识自己不行,自己不能,自己不够。或者说,别高估了自己。这与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在含义上有很大不同。苏氏的前提是,认为人自身包含哲学的深奥,人本身是神秘且神圣的。如果“人贵有自知之明”也包含那种不要低估自己的告诫,那么,它也许近似于苏格拉底。可是,这句话事实上是指向那些被认为自不量力的人的,而对于自悲、自愧不如的人不会如此言之。
“知足常乐”,也可能具有儒家规训的特点。其实,不易满足,常不满足,是发展和进步的动力。在求知上,怎能知足?在求精上,怎能知足?在事业上,怎能知足?在奉献上,怎能知足?乐从何来?常求常乐,常进常乐,常变常乐。
也许,在生活上知足的人可能有更多的快乐,粗茶淡饭足唉,两袖清风足唉。然而,社会对于民众的已有生活,应当常不知足;民众仅仅丰衣足食还是不够的,人们的需求远不只是物质上的。人们在各个物质和精神领域里永不知足的特性正是推动社会不断前进、不断变革的不竭原动力。
二十八、广东大埔之行
邵逸夫先生对大陆的资助放在教育上,并且,重点在建设图书馆、实验室上。田家炳先生对内地的捐助也放在教育上,重点在师范教育上,尤其是师范院校里面的教育学院。
在经人介绍后,我在长沙见过田先生一面。在他得知我是湖南师范大学校长后,便当即决定给师大一笔捐助,并且直言道,眼下他手头较紧,他将卖掉一栋建筑物,待行情稍好出手,届时,就会落实相关的资金。
有一种理论,认为资本家都是贪得无厌的。可是,这一理论一再为事实所否定。比尔·盖茨,巴菲特,都几乎是将他们的巨额财产全部捐赠给社会的。并且,拥有才是道德的前提,自己拥有物质财富才有支持和赞助他人的条件;自己拥有丰富的知识才能传授他人。你我都是一无所有,我们只有相互望着。拥有,即个人拥有,即私有,因而,私有是道德的前提。
公也可以有道德。但道德的主体是谁?谁代表了公?这个“谁”是道德的吗?实际上,这就涉及制度设计。如何保障那个“公”的代表不私饱中囊?这需要约束,需要监督。
有一种政治理论,认为任何人都可能有错、有过、有误,因而,任何人,尤其是掌握最高权力的人,必须受到独立于他的另一权力的监督和制约。另有一种理论,认为人群之中有一种由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他必然正确并且伟大,因而是无需受到约束和监督的。世界政治史证明了前一种理论的正确性。
国际组织早就认识到知识的私有性,并把知识看做是跟物质财富一样的财富,甚至是更重要的财富,于是,必须加以保护,否则知识财富就不会大量涌现出来。
19世纪末,国际知识产权组织就立下了章法。这样,就保证了20世纪的科学文化的大发展,文学艺术的大发展,教育的大发展。可惜,在20世纪5070年代这个极重要的时刻,中国不仅未视知识为财产,更否认其私有性。这也是中国经历当时那场大灾难的原因之一。
有个人道德,有公共道德,有社会道德,有各种与职业相关的道德,包括政治道德。各个道德主体对各自的道德负责。
田家炳先生变卖自己的财产来馈赠教育,这就是他的道德。这是他个人的道德,却也代表了某种社会良知。道德行为不带有强制性,谁也没有,也不可能向田先生下达指令。他自己的道德和良知指挥着他自己的行为,他的力量源于他自己。
邵先生,田先生,都曾是大陆的,邵先生来自宁波,田先生来自广东。但他们都发展于香港,发达于香港。如此慷慨的捐赠来自被称为资本主义制度的香港,也很耐人寻味。
田先生捐赠的款项成为我们修建教育书院大楼的基础资金。这栋大楼也就成了湖南师大教育学院的教学楼,面积11000平米。满足了教育学院的长远需要。
我本人在专业上也任职于教育学。从数学转到教育学,既是无奈,也是兴趣;既是偶然,也有某种必然。我对数学是很有兴趣的,但长时间的教育管理工作,使我难以在数学上继续发展。另一方面,教育学与教育行政管理就比较容易靠近了。
我当年坚持的把管理与学术融合在一起的愿望也使得专业的转换比较容易实现了。在教育学领域,我又在高等教育学领域做得更多,这就更靠近我的行政管理工作了。
实际上,走向教育学也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程。最初,我做的是数学方法论,由此转向数学教学论也就自然一些。当时,各个专业的相关学科的教学法,是普遍存在于全校的。这是教育研究的一支不可忽视的方面军。我们有一批分散于各专业的,却是志同道合的人,罗维治、马寅初、李求来、熊士恒、周庆元等,组成了一支可观的研究队伍。
当时,学校里有一个关于师范性与学术性关系的长期争论。一部分人说另一部分人只重视科研,不重视师范性;另一部分则反过来说轻视了学术,只重视师范性。我就觉得这种争论是没有意义的,而且是师范院校的一种自扰。没见工科院校有什么工科性与学术性关系之争,也没见医科院校有什么医科性与学术性关系之争,只见师范院校在这里自我纠缠。
我觉得这是无谓争论,却又没有有效办法来停止这种争论。我不可能像邓小平那样发个不争论的号召,那是政治家的办法,我是校长,不是政治家。在我看来,师范性与学术性之间存在矛盾,这是一个伪命题。实际情况是,只要有可能,师范院校在学术上要想走多远就可走多远,要想达到多高的学术水平并无任何限制。至于师范性,主要是指让未来从事教师职业的学生获得一些基本的相关知识和技能,并且,这本身也包含学术问题。如果把师范性的意义理解狭窄了,这正是自己导致自己落后。
那时,在这种争论中,关于不重视师范性的批评常常主要指向学校领导层,我首当其冲。在这种情况下,我去号召不争论,就会显得更加软弱无力,那不就等于说你们不要批评我了吗?
此时,我已下决心转向教育科学,从数学完全转向教育学。一方面有利于停止无谓争论,我自己就投身教育科学了,还忽视吗?另一方面,也等于为那些潜心提高学术水平的各学科的教授们创造比较宽松的环境。
实在说,我还有一个对现实的看法和改变现实的愿望。那时,我们的教育科学实际水平并不很高,并且,正是教育学本身水平不很高的教师更喜欢批评别人不重视师范性。甚至认为这是办学方向出了问题。其实,重视师范,首先还是从自己做起,自己就要有很高的教育科学水平,自己水平不高,又不埋头努力提高,却热衷于争论,这正是无谓争论、争论无味的原因。
基于这种看法,这种分析,我确定自己去埋头努力,扎扎实实提高自己的教育科学水平。首先是埋头看了很多书,包括许多教育学经典。我设想,我得比教育学专业科班出身的人看更多的书。
1989年,我就写出了一个名为《教学原则今论》的书,1991年写了一本《教育论》,1994年写了一本《校长学概论》,一连串的教育学著作出来了。我想,我的这些工作十分有利于让那些热衷于批评他人轻视师范而自己并未做多少实际工作的人停止争论。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正在做到这一点。
学校外也有一些批评,主要来自教育行政部门。他们确实担心师大办学方向出问题,对于全省教师队伍的建设不利。虽然我认为他们的担心是不必要的,但不是不可理解的。
我本来是主张为学术而学术的,本来不希望有学术之外的功利考虑,即使这种功利是有社会价值的。但是,我在从事教育科学研究时,由于同时肩负着学校行政管理的责任,所以不得不多了一份学术外的考虑。但是,放在整个学校来看,我这样做,也还是为了学校更好地发展学术,依然是为学术,依然在学术内。
1998年之后,我的教育学著作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是喷涌而出。自这一年起,我平均有一本著作面世。经过了19781998年,总共20年的酝酿,自1998年以来的十余年,大量的著作产生了。我所发表的800多篇论文,三分之二以上也出现在这个时段。
有厚积薄发,有厚积厚发,有薄积厚发。薄积厚发是天才,厚积厚发是人才,厚积薄发是地才。我肯定不属于天才,地才可能算一个。自信不完全基于自身,我的自信与民族自信紧密相连。我们民族是勤劳智慧的,我是民族之子,我为什么不是智慧的呢?如果我不努力发掘,不努力开发自己的智慧,不也愧对民族了吗?
如今,我的教学、科研就在教育科学学院内进行。而这些活动的主要基地,也就是田家炳书院大楼。当年,我为争取这个项目所作的努力,未想到我会直接受益于它。
这栋大楼的选址,是田先生十分看重的。似乎特别在乎能建在一片风水很好的地方。他派了香港中文大学的楼乃桂教授代表他作现场考察和选址。我全程陪同考察。
当时,我主动提供了三块地方。一是图书馆正前方;二是外国语学院大楼的正前方;三是紧靠湘江边、桃子湖旁的一片土地上。最后,他选定的是第三块。实际上,这也是我最希望被选中的。我希望学校能开拓出去,而不宜过密集中于老校园内。同时,建立在江边还有一个象征性意义,让学校直接通向江河湖海,通向五洲四海。
为最后落实这个项目,我曾去过田家炳先生在广东的老家。那一次旅行也是难忘的。陪同我的是周俊武。周俊武的留校是周景明推荐的,这证明周景明有眼力,后来的事实证明,周俊武是非常适合做办公室工作的。办事都比较得体,笔杆子也不错。
我和周俊武从长沙飞广州,再从广州飞梅州,从梅州至大埔大约两百公里车程,再由大埔城到达田先生的老家,也要一两个小时的车程。
大埔已是粤东地区了。相比于惠州、东莞、佛山、潮州,梅州不算发达,但也就在这个对于广东来说相对偏远的梅州大埔,却依然出现了这样的大实业家。
田先生跟邵先生一样,都是对中国教育作出了重大贡献的实业家。从他们身上,从世界许多实业家身上,我看到,真正的资产阶级代表是心系民众的。
二十九、做人标准与干部标准
在我任师大校长前后18年中,办公室的工作先后由曾昭友、王大年、周景明、周俊武负责,都来自文学院。这不是刻意选择,而是自然形成的。这不只是文笔问题,他们在待人接物上,都表现得比较有涵养,而对这一点,我更看重。
不仅事先需有较好的基础,任后的锻炼也很重要。说穿了,我还不十分放心。仅仅在办公室的工作上,有两点还很难看出,一是他们对普通的工人、学生的态度怎么样,二是他们是否真正尊重教学一线的教师,养成“官”气的危险是否很小。
由于以上一些考虑,我建议周俊武先去担任团委书记。经过一段任职后,我请组织部的同志着重去了解两方面,一是他在普通学生面前是否不起高腔;二是,与学生会、团委会的成员能否平等相处。考察了解的结果是,这两方面都还好。此刻,我才觉得可以回办公室工作了。
后来,当我建议,凡来办公室办的人,特别是学生、工人来了,应起身相迎,先问“你好”,这种建议就比较容易接受了。当时,苏署生说,每来人就起身会搞不过来。老苏说出可能的困难,这表明他是认真对待的。此刻,我就说,人多就欠欠身可以吗?老苏说:“那行。”学校本不是衙门,更不能有衙门作风。
我希望办公定做到的,我当然要做到。我作为办公室的一员,扪心自问:18年的时间里,我都做到了,没有“官”气,没有衙门作风。后来在涉外经济学院的8年,我无疑也做到了。当然,这不算什么,但这是我和我的同事们在一个比较容易异化的位置上没有异化的表现之一,我们仍然还像人,不只是像,我们真的是人。
当干部究竟要什么标准呢?干部要“四化”,这是一种标准。还有党章给出的党员干部标准。我想,我们学校也应当有自己的标准。并且,我认为,我们的标准既应有学校教育的特点,因而要求更高,同时,又应是很实在的。既与众不同,又实实在在。
对于这种实在,我把做校长的一些想法移植过来了。要做好校长,先要做好人;人都做不好,怎么做校长。同样,人都做不好,怎么当好干部。实实在在做人,这就有了大半的保障来实实在在当干部。做事,做干部,做人,就是相关联的,基础在做人。人人都需要打好基础,才能把“房子”修得高,修得美。我从自己做起,自己又是基础的基础,自己做得不好,怎么去要求人,腰板子挺不起来,说话没有底气。
我正正式式向组织部提出考察干部的三个标准:一,大小便后是否自己冲水;二,对人说话是否不起高腔;三,回家是否不打老婆(女的不打丈夫)。组织部的同志说:“这不好考察。”他们真的以为要到厕所里监督。实际上,自己的办公室不能总等着工人来打扫吧,自己喝的开水不能总等着别人来倒吧。
当然,我这三条上不了正式的法规文本。但是,我想,这是一些实实在在做人所需的行为。
对于学生干部,我也提出过三条标准。比如说,同一个寝室里的几个人,谁最有资格当学生干部。一,看谁为寝室扫地、打水最勤;二,跟同学吵架最少;三,学习比较好,不一定第一,但位于前列。自然,我这三条也难被正式采纳。不过,我看人就是这样看的,我自己采纳,正式地采纳。在讨论干部任免时,我常询问的,就是这类表现。
有人说我不讲政治。我却反问,有什么比做人更重要?有什么政治觉悟是可以离开做人的?其实,在我看来,政治觉悟就是在政治活动中诚实待人,厚道待人,就是在有利益的场合后退一步,在有困难的地方向前一步,在决策的时候多想一步。
有人说,看人要看大方向,看大节。我却看“小节”,艺术在细节上。什么是大?什么是小?其实也有不同看法。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包括我),来人了,是否主动打招呼,是否欠身或起身相迎;来人离去时,是否有一声“好走”或“慢走”,这些是“小节”吗?若是,我也看重,且不认为“小”。我不觉得有离开这一基础的大节。
当然要有宏图大略,有大视野,大气魄,大胆量。然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万丈高楼少不了一砖一瓦(或一石一柱)。大谋略的实现过程中,需要无数细心的思考,悉心的行为,小心的反思,以及对自己可能的错误的警觉和对付曲折的预案。我不认为有雄才大略的人是可以不拘小节的。他人的原谅或宽容是另一回事。责已严,责人宽,正是这类人生态度。苛求自己,可能不会视做人的行为为小事,放纵自己可能会是从小事开始的。这样,就有一个由小见大的眼力和气质问题。
我在崇德小学时,那四扇木板窗户上写着的四个大字“礼义廉耻”永远刻在我心中,并将伴随我一生。礼义廉耻,忠孝仁爱,这八个字,我相信是属于我们民族文化传统中的精华部分的。在封建帝王时代,“忠”可能是指忠君。但是,在现时代,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为忠于我们的民族,忠于我们的祖国。
这八个字,在我心里,字字重千斤。其他所有道德,如果称得上道德的话,都应当以此为基础。无论是商业道德、政治道德、教师道德,还是其他公民道德,皆应如此。也许还应加上一个“诚”字,一个“真”字,但可包含于“义”之中。
喜欢说大方向的人,有时候并不清楚什么是大。在科学、文化、经济、商务、军事等方面,谁最大?最基础的是经济,最核心的是文化,最具未来性的是科学,最应当服务于这些方面的正是政治,最应当处在服从地位的是政治。什么最大?什么最重要?答案很清楚。大方向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答案也容易作出了。
什么是小?无论何事,都是从点点滴滴做起,由局部至整体的。只是说,在做点滴之事时,就要尽可能想远一些,想全一些,有整体的构思,有预判,明明白白地从点滴开始,走向完成,走向完美。若想完美,就不可能不注意细节。细者,必小也,意义却不小。
以上主要是就做事而言的,因此,对于干部更有意义。若论做人,做干部,就都要回到那八个字上来。
面对凝结着我们民族传统精华的那八个字,从事政治活动的人,面临更多考验。他们还有义在胸吗?他们还廉洁吗?他们在不义之时还能脸红吗?还有羞耻感吗?他们还孝吗?他们在祖宗面前还忠吗?他们常忏悔自己是否愧对父母了吗?他们对平民百姓还保有一颗仁爱之心吗?八个字,字字在心中都还是那样沉甸甸的吗?
什么叫做假大空?那些不停的政治运动,需要有形式主义的协助;那些气壮如牛的呼喊,需要有外表的掩饰,于是,假大空应运而生。说大话,说空话,必伴随说假话,这就是过去了的那个年代。后来就有了务实兴邦的拨乱反正。
其实,务虚也是需要的,是兴邦所需要的。务虚,就是要有理论。我们的理论兴趣微弱,理论的成就稀缺。我们在务虚上的功夫还下得非常不够。乃至于我们务实的成效因而也并不特别显著。
如果回到大学来,那八个字的分量是更重了。因为,大学里的人不仅要学做人,大学里的干部则还领导着教人做人的所有活动。
我虽然也说过干部标准,也提出过具体的标准,但我并没有打算将此提议列入文本,也根本不会去做相应的文宣工作。在我看来,我自己心中的标准就不是别人替我立起来的。即使有那八个字,也还是靠我去感悟、去体验,才进入内心的。
所以,在20余年的管理中,我从不去树典型、立标兵号召人们去学习。我认为,这些“树”,这些“立”的号召是没有意义的。事实上还是有碍的,有碍人们看到更根本的东西。如果我们认为,一切都应是建立在独立人格上的,那么,真正的教育更不在于号召和呼喊。
三十、曾与文学相伴
中学时,同学中,罗谦怡、罗谦慈都喜欢文学。后来,他们到大学去也学文学。而我, 却进入了数学专业。那时的口号是“向科学进军”。我也响应,放弃了文学,向数学进军了。本想学工,却因色盲不能报名,学理化也不够格。于是只留下数学这条路走了。又因师范免费,那时,因已无家庭经济来源,故而选择了师范。
当时,读师范的,一类是贫寒的,一类是出身“剥削阶级”或家庭有“政治问题”的。这两类我都沾边。从那个时候起,上大学就有了“政审”。后来还发展为只让工、农、兵来上大学、管大学、改大学。强烈的意识形态,给大学带来了什么,历史已经见证。
中学里玩得比较好,接触比较多的同学,是偏爱文学的;教师中教得好,印像特别深的老师有国文老师张国魂。我自己也喜欢文学。中学时就写过小说,写过诗歌。
进入大学,学的是数学,但仍保有对文学的喜爱。同学中,饶钦威、张志诚、王祖裕都是比较喜欢文学的,我们也就是比较玩得来的。是碰巧,还是必然,我和这几个人都成了老右,两个被正式定为右派分子,两个被正式定为中右分子。
在那个年代,学理的,并不保险,学文的,更危险。我们四人是理中习文的,也就成了理中比较危险的。这一切,已经定格在历史上。那段史,将一去不复返。
中学时,写过诗;大学时,也写过诗;工作后,还写过诗。我写过一首纪念母亲的长诗;后来,还写过一首关于雷锋的长诗,这首长诗曾被数学系教职工集体朗诵,作为节目在校文艺晚会上演出。
到现在还不时冒出一两首诗来。至于我的著作,有一些段落中亦不乏诗句,有一些单独列出来可算是散文,有的可能还与散文诗搭界。
由于长期喜欢文学,又由于间或写诗,由于众多的写作,包括工作报告的起草,所以笔头没闲过,一直笔耘不止,所以,对自己民族的文字的运用走上了熟练的路。据蒋冀骋判断,我对汉语的驾驭能力已非同一般,不仅在理科中,放在文科中亦如是。
究竟能力达到了何种程度,我无法去比较,去判断。但我十分喜爱语言,十分热爱汉语,这一点我很明白。也许,又由于喜欢和热爱,促进了对汉语更好的把握。
喜爱汉语的具体行为之一是写作。我也热衷讲课和学术演讲。讲和写一起,都算是语言的运用,运用得多,就可能有更多的习得,语言得到锤炼,得到丰富。加之,我有一种自然的追求,人称修辞。比如说,我很注意词汇选择的准确;同时,在一句话和一段话甚至一篇文章中,尽量不使用同一词汇;还总是在准确的前提下,选择更有美学含量的词语。也就是说,遣词用语,多有讲究。长期如此,便会有一定效果。
我甚至潜意识地感到,若词汇贫乏,就对不起汉语,对不起自己民族的文化。
在语言修养上,我还特别注意成语的运用。汉语成语之众不仅是语言文字的丰富,而且饱含着古人的智慧。在语言发展过程中,还有新词、新成语出现,这是智慧的发展,我亦尽可能跟上。说来,这是需要毕生修养的。
牛顿力学中有一个作用与反作用力的原理,那是大自然间。其实,我觉得人世间也有这样一个原理,生活中,行为中,也有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关系。牛顿力学中,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是相等的,但事实上因有耗损而并不相等。生活中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不相等,但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并且虽不相等,却可能相当。
比如说,经常在写作上下力,它就反过来让你的写作也更有力,也获得了力。比如说,你在文学上特别下力,文学就反过来给你以力。一般地说,你若想在哪一方面获得,你就去从哪一方面付出;认真的付出,就会有可观的收获。这就是生活力学。
天才者,付出不多,收获不少。我是地才,付出多,收获少也要努力。
还有,我一直喜欢音乐。准确地说,是喜欢唱歌。中学时,我是武汉三中合唱团的。那时就唱整版的《黄河颂》,还正式演出过。大学时,在数学系有个男生小合唱,八个人,巫干文是组织者,王祖裕、我也在其中。我们唱过的一首歌,开头的几句至今还哼得出来:“夕阳斜照东山坡,我们歌咏队唱起歌,唱得挑担的舍不得回家转,唱得太阳舍不得下山坡。我们的歌声多美妙,……”
大学期间,我还参加了省大学生合唱团。参加这个团的,都是经过省音协的音乐家挑选的。我在应试时,是在钢琴伴奏下唱的《戛达梅林》。当即就被测试者录取了。从那一次测试起,我知道了我是男中音。这是由钢琴定调测定的。
师大音乐学院的声乐教授储声虹也认定过我属于男中音,并指导过我如何发声。
大学里的这些事,大致都发生在1957年之前。那之后的情形,人们都可想而知了。
直到现在,音乐仍然是我不可缺少的伙伴。看电视时,我首先锁定在CCTV5了,接着就是CCTV15(最近有更动)和CCTV3。流行的歌中也选择着唱一点。我特别喜欢的是《中华民谣》,《荷塘月色》,《九月九》,还有杨洪基的歌,谭晶的歌,关牧村的歌,……
生命与活着不是一个概念。
生命是人人可以去把握,去赋予,去构造的。当你如此感到自己与写作难舍难分时,写作本身就成了生命;只要写作一停止,那一刻,生命也可能开始衰微,甚至停止。
于是,就有了艺术生命,文学生命,运动生涯,戎马生涯,学术生命,……这些生命都是赋予中的获得。这种获得让生命变得丰富多彩。生命与活着也可关联,以特别的方式活着,这就是生命。
我已有了数百篇论文,数十部著作,不只我爱人,许多朋友都劝我,够了,别再写了。其实,我早已不在乎再增加几篇论文、再多出版几本书了,而是写作已停不下来,一旦停下,我也会开始衰微。由此,我常把自己比喻为修不好的水龙头,它直接连着自来水厂,会一直哗啦啦流。也好像天天扛着锄头下地的农民,若有一天不能再下地,他也可能接近生命的尽头了。这也像在没有摩擦力的真空中运动着的物体。
也有人说,你就多写一些留给后世吧。我从心眼里没有想到后事,完全不是为了留下什么,更没有去影响什么的任何企图。我的写作就是写作,为写而写,为作而作,为说话而说话,对于会有多少人爱看,多少人愿听,确实不在我的考虑之列。
唯有我的讲课,这是受命于社会和国家的,我有义务为学生讲好课,既提供足够的信息量,又尽量让他们喜闻乐见。为此,我也追求讲课艺术,语言艺术。
写作,演讲,音乐,这是我难舍难分的三桩,它们也构成了我生命的基本部分。祖先,父母,生我养我,又让我在后天获得了新的生命。人是一种特殊的生命,它是可以获得新生命的生命。
1998年,有一次,应邀去中医学院对学生演讲,那个报告厅是可容600还是800人,记不清了,但都坐满了。开场时,有一个情节,主持人要我坐下讲,但我站着,他执意要我坐下,很有一点非坐不可的架势,但我坚持了站着。其间,我曾企图获得同学们的支持,问他们:“我应坐着还是站着?”回答很一致:“坐着。”失望之际,我立刻想起前几天朱镕基作政府工作报告的情形,问学生们:“朱镕基作报告时是站着还是坐着的?”一起回答:“站着的。”我再问:“那我是应当坐着还是站着呢?”回答竟依然是“坐着”。此刻,我以“我终于比不上朱镕基啊,他可以站,我不可以站啊”这样一句话来停止争论,我却依然站着。
也有更熟悉我的人知道,在做任何演讲时“他都站着”。其实,这大体上说得对,但有一次,仅一次例外。我上午在中国地质大学(武汉)讲了三个小时,中午吃饭后又没什么休息,下午接着在武汉大学讲三个小时,这一次,实在站不起了。
当然,我不会不想到,总有一天,我将很难坚持再站两三个小时。我就说,如果有一天,我实在站不起了,我将坐下;如果坐也坐不起了,我将爬下;如果爬下也有困难,那将离我的终点不远了。
我站着,曾经是用不着说理由的。后来,因为常被要求坐着而想了一些理由。一个基本的理由是,教师讲课的时候都站着的。即使我在作报告,作学术演讲时,我也认为我是教师,因而该站着。
听说也有坐着讲课的,但那是便于照本宣科的。事实上,站着去照本宣科就比较困难了。坐着,情感的投入也受限。如果要穿插一些板书,坐着就更不方便了。讲课,应是思想流,意识流,情感流,那是涛涛江水,怎么坐着啊。
讲课,还是交往,对话,尽量关照在场者。这也是站着比较方便做到的。我很高兴我站到了今天,无论是讲课还是报告。在讲台上,从1959年站到了2012年,估计,只要有可能,我还将是站着的,挺立着的。
三十一、关于“家”
我曾以“宋嘉”为笔名发表过文章。“宋嘉”的名有一个来源。我在武汉念书时,说的是沔阳话。在武汉那么多年,没学会说武汉话;在长沙生活得更久,也没学会说长沙话。这证明我语言能力不强。直到现在,我基本上还是操沔阳话。也可说是乡音未改,童音未变。好在沔阳话向普通话靠近的难度不大,所以,几乎到任何一个地方,都难有听不懂我话的情形。这种情况,也使我心安理得地讲沔阳话。
沔阳话中,在问“这是什么”的时候,发音正接近“宋嘉”。在武汉读书时,同学就给了我一个小名:“宋嘉”。我也问得多,这一小名就更贴切。后来,我干脆认了,取个笔名就叫“宋嘉”。后来,我改为“宋家”。可是,我姓张,是张家后代,于是,又用“张家”的笔名发表过很多文章。乃至,不少读者知道了,那个“张家”的原名是什么。
再后,我头上的“家”又有了增加。
1999年在北京开一次会议,会议主题是大学的教学研究,也包括大学管理。当时,有北京大学高教所所长喻岳青教授发言,他发言时,我坐在最后一排。这是我的习惯,一开会就尽量往后坐。这一次也不例外。虽坐后排,但音响效果不差。
猛听得,喻教授在说到当代著名教育家时竟有张楚廷的名字。我惊诧不已,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的前任是德高望重的汪永诠教授,他在主持北大高教所工作的时候主编过一本名为《教育论》的书,书中文章的作者由他选定。我是他选定的人之一,我写的文章是:《教育离我们有多远》。他立即采用了。从此,我与北大高教所的交往,经由汪永诠、喻岳青、闵维方、陈学飞、文东茅,一直延续到现在。
我曾在北大高教所连续讲过三场报告。其间,有一次正式的款待,那是汪永诠、喻岳青、陈学飞、文冬茅和我一起就餐。
1999年第一次听到教育家的“家”字后,2001年,眭依凡在他的著作《大学校长的理念与治校》中称,1949前有三位校长教育家,蔡元培为政治家出身的校长教育家,梅贻琦为学问家出身的校长教育家,竺可桢为科学家出身的校长教育家;而1949年以后也是三位,政治家出身的校长教育家朱九思,学问家出身的校长教育家张楚廷,科学家出身的校长教育家曲钦岳。起初,其雏形是他的博士论文,在由十位教授为其评审时,全是评为“优”的。眭依凡这本著作是基于大量阅读和大量调查的,涉及国内众多的资料。眭依凡扎实的功底使他本人也成为了中国高等教育理论界十分出色的一位学者。
再过4年,2005年,我应上海高教学会的邀请去作一场关于高等教育哲学的报告。地点放在上海交大。主持人是上海高教学会会长杨德广(他曾任上海高教局局长、上海师大校长,在上海颇有名望,而且是中国高等教育学学会的会长,得到潘懋元先生的鼎力支持)。杨德广教授在开场白中说道:“今天,我请来了一位哲学家。”我实在惊愕不已,“我怎么成了哲学家?”
上海交大高教所的研究是很有特点的。以刘念才为代表,他们对世界一流大学的研究很系统,很深入。在报告后的餐桌上,有上海交大的党委书记马德秀(女)。她没有去听我的报告,但有几位交大的哲学教授到场了,并坐在第一排。他们的表情说明,我的哲学观点有些与众不同。可惜,没有机会与他们一起进一步切磋。这个报告是上海高教学会举办的,因此,听众是上海各高校的有关人员,也不只是研究高等教育的人士。
继被称为教育家、学问家之后,2005年突然在上海听到了哲学家的称呼。2007年,又多了另一个称呼。
2007年,是我70周岁。教育科学学院要表示一下,准备开一个“张楚廷教育思想研究会”。我想竭力阻止对我生日的纪念活动。第一招是,努力推后时间,让研究会开会的时间尽量远离元月21日。后来,拖到了五月。理由也充分,那一年四月出版了我的教育文集第1——10卷。开会时,可围绕这十卷书来展开了。我建议一定不要在任何横幅中提到我的生日。这个十卷出现在2007年也是偶然。后来,横幅中写着“热烈庆祝张楚廷教育文集出版”。我又建议把“热烈”二字去掉。他们说来不及改了,于是“热烈”仍在。
在这个研究会上,华中科技大学的张应强教授特称我为思想家。这也让我感到突然,又成了思想家,又多了一个“家”。后来,还有人称我为理论家、演说家。“家”多了,我也就觉得那只是一些符号,与我关系不很大。1957年前还想过成名成家,以后就不去想了;现在,即使想,也不如当年了;可是,“家”不请自来了。
有人问我,那些“家”中我最喜欢哪一个?我只是望着询问者,他们就自己说了,“可能是哲学家吧?”“不,可能是思想家吧?”“对吗?”我也应了一句:“都由你们去说了。”
张应强称我为思想家,与其他人称我别的什么“家”一样,都有他们各自的根据和判断。张应强跟我一起开会,一起讨论的机会较多,我去他的学校——华中科技大学作报告也特别多,还有参加论文答辩、学术讨论,所以彼此很熟悉;此外,《高等教育研究》杂志是华中科技大学承办的,张应强是编辑部主要负责人,我投去的稿子算比较多的,他基本上都看过,审过,因此对我的观点、我的思想确实是很了解。他的感觉是,我是能出思想的人。基于这种了解和感觉,他就给了我一个新的称呼。
这样,一些常说中国20世纪下半叶没有出思想家、哲学家的人,也加了一个注脚,也认为有了例外。总之,也许是因为他们熟悉我而关注我,也许是因为关注我而熟悉我。
但是,比张应强称我为思想家还早几年,我的五哥——张楚武就说过,“你是一位思想家”,“我们弟兄中出了一位思想家”。他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过我,并不全是情感判断。
不过,我确实觉得,不论有多少关于“家”的称呼,都只是一些符号而已。至于我自己,也自我掂量过。我是一个学者,学习着的人;我是一个问者,寻问着的人;我是一个思想者,思想着的人。在不被询问的情况下,我这样看待我。
谁不是思想着的呢?所以,我也在普通人之中。可能不同的是,在都思想着的人群中,我思想得更多一点。也刻意让自己思想得更多,或许就因此而特别能产出一些思想,产出一些特别的思想来。
思想的特别并未使我在生活上、行为上有什么特殊感,更无优越感。我还是一个平常的人,平凡的人。有事实为证,事实上,我对他人的平等尊重一直严格保持着。我有骄傲,但一点也不狂妄;我有谦虚,但不觉得有任何卑微。
表面看来,我写了很多,实际上,是我想了很多。还边写边想,边想边写。写作着,思想着,生活着,生命也就流动着,跳动着,舞动着,闪动着,灵动着。
还是那个信念,祖宗和父母给我最宝贵的是这副大脑。它的基本功能就是思想。唯有充分发挥它的功能,才对得起父母,对得起祖宗。所以,只要醒来,我就开始思考,凡能思考的,我都思考;也特别让自己思考一些特定的对象;并且,许多思考过的问题,我还会拿出来再思考,还会询问自己的那些思考对不对,够不够,好不好。不停的思考,就是不停地询问。
思考时,绝对需要淡定,需要寂寞,需要孤独,需要在寒窗下坐冷板凳。但是,有喧哗,有繁华,有浮躁,有诱惑。这就靠抗干扰,靠自己把握自己。这时,甚至需要忘乎一切,目空一切。
我视尊严本身为生命,因此,我也绝对尊重他人的尊严。如有不敬,便是对生命的不敬。所以我对任何人都尊重其尊严,包括那些连自己也不珍爱自己尊严的人。也由于这种信念,我把平等待人、诚实待人看做是我的基本道德。
尤其在你头上有那么多符号,有那么多在别人看来的一道道光环的时候,我依然还是我,依然保持着淡定。同时,这也保持了我常思勤思的好环境,增强了抗干扰能力。
我也因此而认为,这不单是一个谦虚和骄傲的问题,而是一个普通人保持独立人格的问题,是充分利用上天给自己的生命时段去思考、去观察、去行动的问题。
我希望别人都有自己的独立人格,都能特立独行,因而也都能发出更大的能量。我自己看重的东西,也希望别人能拥有。这样,我们也都为别人创造了好环境。
与此同时,有人也问我:“你心中有偶像吗?”我迅速作答:“没有。”但确有我特别尊敬的人,如陈寅恪,如康德。这不仅是因为康德在德意志民族史上的特殊地位,更是因为他在思想史上的特殊地位。我还从康德的生活方式那里获得对自己生活方式的一些辩护词。
1978年以后,我有了非常好的条件把自己尽量关在书房里,在那个斗室里,看书、读书、写书,不停地写着,画着,想着。因为康德早已告诉我,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还知晓得那么深刻,那么辽阔,那么悠远。即使对于康德,我也决不是模仿,我是中国人,我按中华文化来确定我的生活方式。没有任何东西的分量能重于我的民族精神。
所以,从根本上说,我心中有神圣的东西,却没有偶像。而且,我深信,我们民族所需要的正是大批思想家的涌现,大批既有独立人格、特立独行,又特别能出特别的思想的人。如果说动力,我的动力就源于对民族需要的感悟。
湖南财经学院的一位长者,给了我很大鼓励的彭明朗教授(他毕业于武汉大学)曾对我说:“你是湖南的朱九思。”我听后的不经意,也许这位老先生没有看出来。对朱九思我很尊敬。但是,湖北的朱九思,湖南的张楚廷,这是两个没多少关联的名字或符号。我视他为长者,前辈,但他是他,我是我,只有是相区别的,才是相联系的。我更多的是特立独行,独立人格。不仅不依附人,也决不模仿人。我希望每个人都是每个人自己。
我在华中科技大学的第一场报告,是周济刚任校长不久。报告会是刘献君主持的,他当时任华中科技大学党委副书记兼教育科学学院院长。报告时,周济出席并给我颁发了华中科技大学的教授聘任书。
那次报告会,朱九思全程听了,报告后还一起在一号楼吃午饭。
华中科技大学当时的校名是华中理工大学。其实,“理工”与“科技”在英语里的表达是一样的。但中国的大学似乎更喜欢“科技”二字。许许多多的校名中有“科技”二字。人文在中国大学眼中的地位确实不高,然而,这是大学的一种不幸。
给我的聘书上写着的是“教授”,不是“兼职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更早聘任我为“兼职教授”。华中科技大学没有“兼职”二字。事实上,我在那里直接指导博士,如周光礼、李碧虹、熊健民、李钊、张剑波等都是我指导的博士。我不只是开讲座,也系统开设课程,指导论文。
用刘献君教授的话说,我在华中科技大学的待遇,除了工资,其他都有,教授头衔和酬金、课时费都有。所以,我是真正的两校教授。如果算兼职教授,那就不是两所三所了,应当在十所以上。
三十二、湖南与湖北
刘献君是湖南人,却在湖北工作了。我是湖北人,却在湖南工作了。湖南、湖北,却也同为湘楚大地。我们是在湘楚大地内相对运动着,换位工作着。
我们是何时开始认识的,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在华中科技大学的第一场报告就是刘献君邀请的,因此,开始认识的时间应当早于那一刻。
我在任师大校长时,刘献君带着十多名博士生来师大参观过,我全程陪同。因此,开始认识的时间也应当早于那次参观。
不过,我想他关心到我与他是湖南人多少有关,我关心到他和华工(即华科大)与我是湖北人多少有关。他是一位孝子,每年回去看母亲,路过长沙时我为他作了一些相关的安排,也请他在师大作过报告。他一口的宁乡话,在长沙用不着翻译。
为什么会专门带他的一群博士生来湖南师范大学参观呢?他认为,我的办学理念很独特,并且取得了一些明显的进展,而这些变化和背后进行的一些改革,正是念高等教育学的博士们所需要了解和研究的。参观完毕之后,他要求每位博士生写一份报告。
参观过程中,花时最多的是师大图书馆。一进大厅,就是一幅60米长的浮雕,这就是中华文明史,这一气势磅礴的艺术品就令他们久久流连。随后,他们参观了位于三楼、四楼长长的画廊。第三个参观项目便是五楼的古藉室,这里珍藏着两万多册经典。我向他们介绍说,湖南省的古籍珍本就全在这里了。全国也很少有大学在古籍方面有如此丰富的典藏。
杨叔子参观师大时,也特地看过师大典籍珍藏。我曾对他说,一所大学如果没有“三古”,中国古代史,古代思想史,古代文化史,就不能称为现代中国大学。杨叔子紧接着说:“无古不成今”。很有人文修养的杨叔子能脱口而出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足为奇。
刘老师带着他的研究生参观的第四五两项是屋顶花园和屋顶水池。此外,他们还在屋顶看到了一个景观:师大的天文馆、天象馆和附中的天文馆都是球形的,三个大小相当的白色球状体,正好在一条线上,颇为壮观。
屋顶水池差不多有一亩的面积,占整个屋顶面积的五分之一。平均60公分深的水面,要求屋顶有巨大的承受力。还有屋顶花园,有四季开放的鲜花,有适宜花草生长的土壤,这又增加了屋顶负载量。一般建筑每平米负荷四百公斤左右,图书馆的屋顶需承受一吨左右。造价也就比较高了。但,图书馆的文化含量提升了。
那个水池的正下方,是图书馆的古藉室。特别珍贵的东西,似乎受着特别的威胁,可是,特别的威胁带来的是更特别的保险。
这座新建图书馆的首任馆长是化学教授毛棣辉,他曾任教务处长,很有工作魄力。但他抽烟,我说“你可能当不了馆长了”,他说“我保证馆内无人抽烟”。“那就看看吧”,事后证明,毛棣辉做到了。我所要求的是图书馆绝对禁烟,不仅无人抽烟,而且任何角落里不能有烟蒂。一方面,这是一种文明,在公共场所不得吸烟,这已成为一项基本道德,何况图书馆这样神圣的公共场所呢;另一方面,要保证图书馆绝对的消防安全。这是最经不起火的地方,因而,连火源也要禁。
毛棣辉做到了以上几点。我还要求,在今后新增职工时,凡吸烟的不予录用。
我还对毛棣辉提出了多项要求,比如说,把图书藏量在近几年增加到两百万册;大大降低拒借率,提高周转率;增多阅览坐位;将开馆时间延长到每周70小时以上。
师大图书馆的自身特点和它的管理理念,也给刘献君教授留下很深印象。这里,凝聚了我的许多大学理念。所以,这里也成了他带领博士生重点参观的地方。此外,他们还参观了文学院,参观了生命科学学院,文学院自身的资料室也成了一座小型图书馆;生命科学学院的动物标本室、植物标本室,也颇为丰富。这些地方,我也视为对本校学生十分重要的教育资源之地。实际上,我从多方面不断充实,不断丰富这种资源,为了学校,为了学生。我还建议,所有这些,尽量对外开放,尤其是对中小学生。连同天文馆、天象馆,全方位开放,让青少年直接看到世界,看到宇宙,看到自己的国家。
“湖南师范大学”,冠之以“湖南”,冠之以“师范”,这无妨,只要我明白“大学”二字就够了。
然而,真正明白“大学是什么”的人并不很多。雅斯贝尔斯明白,赫钦斯明白,蔡元培明白,梅贻琦明白,艾略特明白,洪堡明白,……但是,不明白的人更多。
我相信,在现实之中国,刘献君这类人是少数真正明白大学是什么的人。更多更多在大学里活动的人是知道他们该做什么的,也很可能从一些特定的角度去理解了大学。可能,这就够了。不一定需要很多人在一般意义下去思考。但是,无论如何,在我们中国,是需要有一批(哪怕是少批量)人特别理解大学的。
我和刘献君在一起开会、一起讨论、一起聊天的机会是很多的。他也从许多方面刻意去了解我。他是《高等教育研究》杂志的主编,我在其上发表的文章他基本上看过,并说他是我文章的第一读者。后来,他告诉我,在《大学教育科学》上我发表的每一篇文章他都看过。在这本杂志上,有我的一个专栏,每期都刊登我一篇五千到八千字左右的文章,他说他全看,并感到很奇怪,怎么想了这么多?写了这么多?许多看法、说法我们也见过、听过,却为什么没去想那么多呢?
他本是很了解我的,却又因很了解而感到很奇怪。实际上,十分了解的人,那种奇怪的感觉从哪里来呢?他奇怪的感觉还有所发展。有一次,他竟说张校长不好理解,只有用天才一词来描述。我听到“天才”二字,有一种恐怖感。当年林彪、陈伯达的“天才论”我还参与过批判呢!我立即建议刘老师再不要说“天才”。那就说“天赋”,他拐了一个弯。
有一次,在华工,我们同桌吃饭。他坐在我右边,上第一份菜时,他就往我碗里夹菜,我悄悄对他说:“这让我失去了一些自由。”很理解我的他,对这句话不理解,就问:“为什么?”我干脆就边开玩笑边说,第一,你夹给我的,我想吃得吃,不想吃也得吃了;第二,如果我吃了之后还想吃,就不好意思自己再去夹了,因为,在别人看来,就会觉得刘老师给他夹了,还不够,他还要自己去夹;第三,当第二份菜再上来时,我还要不要等你给我夹?他果真用心听着,事后还对人说,“这给别人夹菜的事还真不是件好事。”彼此很熟了,这样说就不容易产生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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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8 14:26:20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三、素质教育基地
我第一次见到周远清是在苏州大学的一次会议上,准确地说,是在会后的路上。那是1985年。
此前,他就知道我。我在《科技日报》上发表过一篇关于科教结合的文章,刊登在第一版的左下角。估计有八百字以上,这在报纸上篇幅不算很小了。他看后,打电话到了我的家里。那时,我住赫石北村三栋三楼。接到电话时,我爱人和我都感到意外。
周远清原是清华大学副校长,1985年上半年还是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长,不久后任副部长。他在领导中国高等教育的这段时间,我感到是发生了积极变化的。这当然与他有关。由此,我也觉得他是部级官员中少有的有自己见解的人。
1978年之前的20多年里,中国大学荒废了,不读书了。1978年后,大学从恢复读书开始。学生们如饥似渴,与久别了的书本打交道,尽力吸取知识。
“知识就是力量”,这是一个近乎哲学的语句。现实中,有书呆子,读了书,并不自然有能力。于是,中国大学又及时提出了能力培养的问题。眼高手低,说的是,学问高,动起手来不一定行。
又有一说,叫“高分低能”,是作为贬义词使用的。但我觉得,它不完全是贬义的。高分与低能并无必然联系,把两者连在一块,就不很确切;况且,能考高分也是一种能力。你想考高分,还不一定考得到呢,有那个获得高考分的能力吗?
读书时,我考试的成绩只是还可以,但不算高。虽不算高,但我不认为自己低能。另一方面,我同班同学中那些高分的人,大多是能力也很强的。中国大学喜欢折腾,一会儿这样讲,一会儿那样讲。所以,要拿定自己的主意不容易。
我当校长时,无论在师大还是在“涉外”,我都看重分数。并且,我认为什么三好、四好,最主要的还是一好,学习好,读书读得好。学生时代,有什么比把书读好更重要的?有些人喜欢说觉悟。在学生中也去分谁觉悟高。但我认为,在学生时代,谁努力读书,谁的觉悟就高。不能说读书差一点的觉悟不高,更不能说读书好的觉悟不高。
当然还要修养,还要学会助人,学会讲道德。但是,在学校里,把书读好是第一桩。未来,拿什么助人,拿什么贡献社会。任何大话,得从这第一桩事做起。与此同时,那些考分不高的人,在未来的杰出人才之中也不见得没有他们。
有些人,有些后来颇有成就的人,读书时数学零分。这是用不着拿来强调的事,就像我们虽然肯定高分却也不必过分强调高分一样。不过,当奖励那些高分的同学时,考分不太高的同学既不必轻看自己,更不必忌妒。道路千万条,有不同的走法。
所以,我的更核心的概念是独立人格,自由发展。独立,自由,这是人的一切发展中最核心的要素。因而,让每个人成为每个人自己,一个更高大的自己,这就是崇高的教育目的。
知识是自己的知识,能力是自己的能力;因为是自己的,才能贡献给他人,贡献给社会,为祖国服务。让每个人可以充分发展自己的教育才是好的教育,让每个人能充分展现自己的社会才是好社会。
对于中国学生,提出能力问题,还有一个背景,那就是中国留学生在国外,一般被评价为会读书,不会动手。于是,中国大学开始强调能力培养。其实,东方教育也有自己的长处。东西方相互借鉴和弥补。
到了90年代中期,人们开始意识到,在大学生的发展中,还不只是知识和能力的问题,还有素质问题。其实,能力也在素质之列,真正消化了的知识也是素质。但素质包含更宽广的内容。于是,以周远清为代表的一些人,提出了素质教育的问题。
素质教育的提出,还有一个很强的针对性,那就是要大力加强人文知识、人文课程的教育。我觉得,这是中国大学的又一次觉醒。为此,我写过许多相关的文章。
人们常说知识分文理两大类。这种分法是过于粗糙了。至少应是三大类:自然知识,社会知识,人文知识。有人说,人在社会中,因此人文知识也在社会知识中。我说,社会不也在自然中吗,能否因此而说社会知识在自然知识之中呢?
人文知识即关于人的知识和直接研究人的知识。关于人的知识,关于社会的知识,关于自然的知识,三大类。例如,思维科学知识,逻辑学知识,它与社会无关,就是典型的人文知识。事实上,艺术学,文学,也都是人文知识。广义地说,文、史、哲皆是。
史,有涉及众多方面的史学;哲学也涉及众多方面。但它们主要的、基本的内容是人的。哲学里,最主要的是思想史、文化史和哲学史本身,皆为人之学。
从博洛尼亚大学开始的,900多年的大学史来看,人文知识的传授一直是主要内容。最初的四大学院是:神学院、哲学院、医学院、法学院。其中三个是直接关乎人的。那时的医学主要不是建立在解剖学、生理学基础上,因此,更直接地靠近人。
忽视人文,在大学史上是罕见的。在中国的20世纪5070年代,正在这种罕见的情形之列。这种情形又是必然的,忽视人就必然忽视人文。有人问我:“什么是人文?”人文即人。我们管天叫天文,管水叫水文,人则为人文。文明,文雅,文采,文表示高雅。
中国大学生,初期提的是“人文素质教育”,其含义也就是“人的素质教育”。后来,有人改为“文化素质教育”。原因是认为“人文”一词来自西方。其实,“人文”一词早在中国古代就有了。“人文”确也是西方文艺复兴时特别看重的。但是,看重人,看重人文,这一点有什么西方东方之分呢?实际上,在大学,在民间,人们还是说人文素质教育。
文艺复兴,就是人的解放。在中国大学里,人文也被复兴,也意味着大学里的人解放。1978年之后的中国,实质上也是人的一次解放。只不过,它还远不是充分的。
为了开展素质教育,教育部成立了一个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这是那时常有的做法,抓一件什么事,就建立一个指导委员会。不过,这类指导委员会的基本成员大都是相关的教授、学者,行家。
素质教育活动,最初并未在所有大学展开,而是在30所大学进行试点。从19951999年,为试点阶段。后来,转入第二阶段时,仍未全面铺开,将试点工作改为基地建设。全国确立了51个素质教育基地。在选择基地时,由一些最初的活动分子开会来确定。当时,我负责确定中南片的基地单位。
我在湖南工作,自然地关注湖南的基地建设。那时,基地和试点大多还是集中在北京、上海,其他省市并非都有。我来自湖南,当然希望湖南有一个。后来,就决定由中南大学、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大学三校联合为一个基地,我是联系人。
这个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由杨叔子任主任委员,由我,北大的常务副校长王义遒,清华的党委副书记胡显章,武汉大学的副校长李进才,西安交大的副书记于德弘,华中科大的副书记刘献君任副主任委员,刘献君兼秘书长,他做了非常扎实的工作。这个指导委员会直属教育部,实际的领导工作是周远清做。
杨叔子虽然是理工科,他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但他的人文功底之深非同一般。实际上,真正成功的科学家,或者本人就有很深的人文功底,或者深受人文熏陶。由于这种背景,使得他对人文素质教育有更好的理解。这也就是中国大学首先从具有理工科优势的大学发端的原因之一。
论人文学科之水平,论人文教授队伍之强大,论人文课程开设的深度和广度,综合性大学是最好的。但人文素质教育在华中科技大学受到格外的重视。虽然,华中科技大学的人文学科力量并不是很厚重的,但是,正是这样的大学,这样大学里的有识之士,可以多一个角度来看待人文教育的特殊意义。
另一个例子说明同样的问题。北京大学无疑在中国大学里拥有最高水平的人文学科。可是,在北大,大力倡导人文素质教育的是物理学教授王义遒。当然,那些人文学科的教授们对人文自身的内容和意义,比一般人会阐释得更清楚,更深刻。
华中科技大学对于推动人文素质教育起了很好的作用。他们邀请了国内外的学者开设人文讲座,并将这些讲座整理成册,出版了五本文集。我也被邀去作过一次讲座。
人文教育在中国大学里生存和变化的状况,在很大程度上折射了大学生存和发展的状况,乃至折射了人在社会中地位的状况,并反映社会自身的状况。
三十四、哪里是舞台
我至今已在26个省(市)作过学术讲座,似乎是走到了很宽的讲坛。但回想起来,我真正走向比较广阔和舞台,是经由华中科技大学而立足湖南师范大学的。
有这样几个事例为证。
由华中科技大学主办过大学校长培训班,那不是一般的培训,而是系统的讲授课程,并授予学位。而我正是其课程讲座人(开设人)之一。在这个班学习的是来自全国各当大学的领导人。
由华中科技大学、湖南大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三校主办的定期的高教研究论坛,有一次,在华科大开成了全国性的论坛。我应邀在会上作了一个主题报告。客观上,也给了我向全国发声的机会。
2010年,华中科技大学下属各学院,按学校规定,要开设具有国际水平的课程,国际水平的大学必须体现在有国际水平的课程上来。这是华科大很有见地的一种理念。华科大所属的教育科学学院将我的课程《高等教育哲学》列为这种课程。我以系列的十讲完成了这门课程的讲授。
我指导博士生,是从华中科技大学开始的。前已提到,我在周济任校长时被聘为该大学教授,并以指导博士生、讲授博士学位课程实际体现出来。
以上四个方面,足以表明,那里是我重要的舞台。我的舞台在湖南师范大学这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但是,由此开拓出去,走向更大的舞台,华中科技大学无疑在我心中是举足轻重的。
这与我是湖北人没有关系。但是,那里毕竟是我的故乡。家乡情节使我格外看重这些学术交往,在武昌,隔江相望的汉阳,那里就是我念中学的地方。
一些很了解我的思想、我的学术工作的朋友对我说:“要把这些东西传播出去。”我从不这样想,这不是我去传播的事情,而是他人鉴别的问题。我在写一些东西,讲一些东西的时候,客观上是交流了,也许又因交流而传播了。但传播并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是为学术而学术,为思想而思想,不求其他。即使演讲,也是纯学术的。比如说,不求名位,更不计较报酬。这至少是我自己的观念,并不在意别人怎样,更不认为别人应该怎样和不应该怎样。
也有人希望我多为后来人留下一点东西。这也完全不在我的考虑之列。我的学术目的之中,我心目中,没有这种念头。留不留得下,留下了又怎么样,全不在顾及之列,仍然是为学问而学问,为真理而真理。由此,我还自认为,自己是没有杂念的人。自认为,为学术而学术,是一种纯净的境界,从而也是足够高的境界。
还有为了学生的目的吗?除了我认为我的教学是与学生的交往外,也是为学生走上为学术而学术的境界,至少在大学是这样。唯有在大学里,需要这种纯净。
高等教育理论中有一种观点,认为威斯康星的服务社区的思想,才使得大学从边沿走到了中心。我对这种观点未能苟同。
这种观点,对于中心有一个概念上的预设。但这种预设是合理的、合适的吗?
有文化中心、经济中心、政治中心、科学中心,此外,还有什么无所不包的中心吗?华盛顿是美国的政治中心,金融中心却在纽约,数学中心在普林斯顿和伯克利,影视中心在好莱坞,博彩业中心在拉斯韦加斯。
中心是人缔造出来的。数学中心曾在普林斯顿,后来,领袖级的数学家陈省身去了伯克利,结果,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成了数学中心。中国的大量作家、艺术家、科学家汇集于上海,上海成为中国首屈一指的文化中心。
华中科技大学无疑成了中国高等教育理论研究的中心之一。湖南师范大学又肯定是湖南教育科学研究的中心,不是之一,可能是唯一;不只是高等教育学,也包括教育学的其他学科,湖南的中心都在师大。看来,中心也有其相对范围,它们是否在世界的中心呢?
所谓中心,即一个更耀眼的舞台。当自己的所在地还不是中心的时候,你就得走出去。只有当自己这块地盘也成了中心,情形就发生了改变。但也还要走出去,除非自己有康德那样的智慧。思想可以比双脚走得更远,可以让双脚走得更远。
20111210日,湖南省教育科学研究院举办了一个关于我的教育思想研究会。高等教育理论界一些有影响的人物基本到齐了。邬大光忙着在北京开会,听说是关于张某的思想研究会,他也抽空来了。中心也是要靠别人认可的。
其实,邬大光平时常跟我通电话。有一次,是他发表了一篇散文式的论文,以散文的格调论大学理念。他大概有点不放心,论文也可以散文形式写吗?就打电话给我。问:“你看了吗?”幸好,我刚看过。“看了。不错。”“这样写,行吗?”“有什么不行。”他也许没十分注意,我就有过不少散文式的著述,甚至有诗歌的形式。谁规定过只能用一种格式写论文?
潘懋元除了在开创中国高等教育学科上的贡献外,他在培养人才方面的贡献也是巨大的。今日,活动在高等教育理论界的几位骨干分子便是他的门生。邬大光、张应强、别郭荣即是。
为什么厦门大学成了一个中心舞台?就因为有潘先生,他又把种子撒向全国。厦门大学也成了我去得最多的大学之一。最早是1985年,周景明同我一起去过,那只是一般性访问,行政性访问。从90年代后期起,就主要是学术性往来了。
说起1985年的访问,有件事的印象特别深。当时,全程陪同我们的是校长办公室的一位小伙子,他是学哲学的。厦大是哲学水平很高的大学之一,王亚南是代表人物。聊天之中,我问那位小伙子,你的同班同学中,喜欢马克思主义哲学吗?“不喜欢。”答得很快,很干脆。我又问:“为什么呢?”“看不到人。”由此,我想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遭遇。在我看来,从马克思主义哲学那里是可以看到人的,可以看到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说看不到人呢?结论很明显,在中国大学的哲学教学中,显然曲解了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使我感到,从正面阐述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人观十分重要。为此,我也写过几篇相关论文。
后来,有一次去中山大学。这一次,是受教育部委派,去考察中山大学素质教育基地的建设情况。跟多方面人士座谈过。除了跟校长、书记的座谈外,还分别有教师座谈会,还有本科生、研究生代表的座谈会。在研究生代表座谈会上,有位代表是学西方哲学的。我问他:“在西马中,你更喜欢哪个流派?”“法兰克福学派!”回答得也很快、很干脆。我相信,这是因为,从这个流派那里容易看到人。这与我在厦大看到的情形一起,大大加深了我的印象:无论什么哲学,人们最希望看到的是,其中有人。
在我走向哲学之路的过程中,以上的这些经历都对我产生了影响。在我的论文中,大量出现了关于人的论述,乃至于我感到自己已走在人学的道路上。后来,当有人我问:“你的哲学也叫做什么主义吗?”初次面对这个问题时,还有点茫然,但促进了我对自己哲学的思考。再遇此类问题时,我回答:“我是人主义哲学,或干脆就叫做人哲学。”
不少学生在读了我的哲学著作之后,说书中“处处见人”。“人”字贯穿了始终。除了众多关于人的论述之外,我还写一篇散文诗式的短文:《人颂》。尽我的笔头之所能,放声歌颂人。
我用“人”字,而基本不用“人民”,当要说人的集合时,我宁愿用“人们”、“民众”、“百姓”。“人民”一词与“人”有很大的区别。同时,我用“人主义”一词,而不使用“人文主义”、“人本主义”,这些词汇有特定的涵义,有特定的历史背景。我的“人主义”,是中国这片土地上的。
在华中科技大学的一次演讲中,开头是由主持人刘献君教授作简短讲话。因为是讲高等教育哲学,他就在讲话中刻意提到了我2003年的著作《高等教育哲学》。他首先说,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从他的书架上取出这本书浏览一下,结果,这一浏览便放不下了,一口气读完了,他对此作了三点评论:第一,这不是抄来的;第二,真是哲学;第三,这是扎根本土的。刘献君教授的讲话,以朴实见力度。这次讲话亦如此。相比于后来他说我是天才来,这三点朴实的评价,我真感到对我是一种鼓励,而首先在于这种评论的朴实和真诚。
我生长在湖北,生活在湖南。自然立足于湖南。却又不期然而然地走了出去,通过我的著述走了出去,通过我的演讲走了出去。许多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是通过诸如《高等教育哲学》这一类著作与我交往的。从这个角度讲,也是不少的学术界朋友把我拉上了一个更宽阔的舞台。
其实,相比于“走出去”,我更喜欢“坐下来”。在这一点上,康德始终在我心中。有一个明显的现象,在我到任何一所大学演讲时,东道主几乎都有让我去游游、观光或“洗脚”的安排,但我全拒绝了。我不能跟康德有太大的距离。
三十五、真的不想开会
1995年,我担任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与周远清的交往和他对我的看重有关,但这也并非唯一的因素。起初,某些大学里的人感到奇怪,为什么这样一所普通的师范大学里的人也成了全国性指导委员会的头头之一呢?直到后来发现我在这个方面还真有点见解,这一疑问才渐渐打消。
由于我在这个方面的工作和相应形成的一些影响力,当我申请把关于素质教育基地建设的讨论会放在湖南师范大学召开时,得到了赞同。19993月,这次会议举行了。杨叔子、王义遒、胡显章、钟秉林、刘凤泰、阎志坚等都来了。
我在这个会的开头作了一个似乎是主题性的演讲,其中讲到了“一分为三”。我一直认为“一分为二”的说法过于简单了。我一口说了八个“一分为三”,“知识、能力、素质”,“科学、艺术、哲学”,“教师、职员、工人”,“理论、应用、开发”,……会后,杨叔子问我“还有吗?”我后来又补充了四个“一分为三”。没想到,会议中竟刮起了一阵“一分为三”之风,“上中下”、“左中右”、“昨天今天明天”、“太阳地球月亮”、……形成了一个哲学小震荡。
事物何止是“一分为二”、“一分为三”,还有“一分为四”、“一分为多”;并且,还有“合二为一”、“合三为一”、“合多为一”。还不难看到,“分”主要是思辨上的,“合”主要是事实上的,即使有“分”的过程,也是为了更好的“合”,“合”带来丰富、多样,带来发展。“斗争哲学”强调“分”,带来的是灾难性后果。
我们既喜欢统一,更喜欢多样性。实际上,所存在的是多,一生成了多,多丰富了一。多样化是生物生存和繁茂所必需的。人类生活也如此。但是,多样化不是谁去分的结果,它是自然生成。这与斗争哲学也无关。
2000年,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换届。换届时,主任委员、副主任委员要作调整。关于调整的讨论会我没有参加。后来得知,会议出现了我是否继续担任副主任委员的问题,主张我不再担任的同志的理由是,我常常不参加主任会议。就那么几位主任、副主任,缺一个就很显眼,常缺我就更显眼了。我常不去开会,应属于不称职的表现。但是,据说,杨叔子和刘献君是力主我留任的,理由是,在全国文化素质教育的理论工作方面我做了很多,难有人替代。这些理论工作恰不是开会开出来的。这个理由占了上风。于是,第二届中,我仍为副主任委员。
说实在话,我真的不愿多开会,常常逃会,省内外的会议都如此,而且,在我主持工作的范围内,我也尽量少召开会,开有准备的短会。事无巨细,都开会,既不经济,又未充分发挥个人的主动性,并且为“不承担负责”提供一个口实:“这是集体研究的”。
另一方面,我从内心深处对于担任什么副主任委员,真的没兴趣。在湖南,我还任过省委委员,省科协副主席,省政协常委等职,我都没有兴趣。我常对人说,我唯一认真看待的是“湖南师范大学校长”,也是我唯一感兴趣的一个职务。把校长做好,就足够足够了。并且,为了做好校长,其他杂事要尽量撂开。
大约是1995年,在我不担任省委委员之后,省委组织部找我谈话,告诉我将转任省政协常委。我立即回答:“不必了。”谈话人感到奇怪:“别人想任还任不了呢”。我再答:“那就让别人去担任了。”我深感,自己若想任什么职,不知困难怎么样,但我不想任那个职,似乎很困难。
结果,我认为不必担当的政协常委还是当上了。省政协主席通常由一位省委副书记担任。副主席有很多位,许多民主党派的头都是。其中,还有一位是由统战部长担任。政协本就是一个统战组织。当时的部长是来自湘西的石玉珍。有一次,我为学校的事去吉首,她在得知之后,一定要请我吃饭。在那之前,我们就彼此熟悉。
我已有政协常委的名份,开会似乎免不了了。但我决心不去开会。政协的实际负责人是石玉珍,很熟的人,也算是朋友了,头一次就不去肯定不好。去了,但我特意对石玉珍说:“因为你,我来了第一次,以后我就不再来了的。”她说:“你还是来,报个到,露个面,再走。”很诚恳,于是,后来我露过两三次面,从此不再去了。实在对不起,浪费了一个位置,但我一开始就要求把这个位置给别人的。
除了政协,省里还有一些会,例如,当年有省直机关厅级以上干部大会。那时,厅级干部还不算多,省委大礼堂还装得下,如果是现在开,恐怕找不到那样的大场合了。
在学校里,也发展了。校级干部一走廊,处级干部一礼堂,科级干部一操场。中国人口增加的速度受到严格控制,多少还有一些效果,工作对象毕竟是百姓中的弱势;对干部增加的控制就十分困难了,毕竟包含了自己对自己的控制,对象是强势群体。
为了对付那些不太来开会的政协委员,会议组织者把应与会的人的名字写在牌子上,放置在位置上,一缺席就很碍眼。但我不在乎这一点,缺着就缺着。反正差不多都知道我喜欢逃会了。
教育厅也有许多会。有时候,就像省里一样,所有校领导都要与会。我们自行其是,只去一人,把会议文件带回来就是了,我们看文件比听文件的效率高多了。不会有看不懂的吧?
而这“一人”代表又常常不是我。据说,有一次教育厅会议的主持人是李鸿基。他在清查人数时发现我没去。事后,有人告诉我,李厅长曾自言自语地说:“张校长是可以不来的。”我不知道是应当感谢他,还是应当感到对不起他。至少,他理解我,谅解我。
在我所参加过的,为数极少的会议,都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我的基本结论是,无边无际的聊天,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对时间如此看重的我,不太可能让这种会议来耗磨时光。
即使是北京开会,我也一样看待;即使是指导委员会的主任会议,我也消极怠工。既然对我不去开会也表示理解而继续让我任副主任委员,第二任期间不去开会大家就更加通融了。
此后,我在素质教育的理论工作方面,又继续做了一些工作。这样,在素质教育的试点和基地建设的十年中,我一直担任了副主任委员一职。
关于基地建设的一次会议,曾是在郑州大学开的。与会者正是指导委员会的主任、副主任。那时,郑州大学是基地之一。会议行进中,有人提出要对基地建设进行评估。坐在我旁边的郑大校长曹策问立即表示:“我们(郑大)退出基地!”会上一片愕然,沉默下来了。我轻轻地捅了一下曹校长,他也不再吭声,不同意见的辩论没有出现,曹校长也未再作进一步阐述。
以前的作法,大体上形成了一个惯例,每做一件事,先是启动(或动员),再是建设,最后评估。
动员是开会,评估又是开会。不开会,好像就没有事做了,好像就不会做事了。
学校事务如此繁多,机构如此庞大,人员如此复杂,完全不开会是很难的。但是,可以尽量少开会,提高开会的质量。实质性的工作都在会议外,况且,会议的质量高不高,还在于事前事后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会议开得好不好,关键还在会议召集人、主持人,我明白这一点,因此,校内的会议的少而精应当没有多大问题。
对于校外的会议,我真觉得大多是没有意义的。实在说,有一些根本就与大学无关。由于大学被误认为是政府的一部分,也使得与之无关的会议增多。办大学,主要是靠开会的吗?
我真的很不喜欢那些与大学无关的会。
三十六、实际做了的工作
对于素质教育,我是从心底里赞同的,也是推动者之一。我只是不喜欢开会,不喜欢过于形式化的东西。
对于素质教育,我既然是赞同的,就应当做许多实际工作。我既实际地做了不少理论工作,又实际地做了不少具体的(实际的)工作。
素质教育在大学的试点刚一展开,我就于19968月出版了一部著作:《大学人文精神构架》。2001年,基地建设开始不久,我又出版了一部著作:《素质:中国教育的沉思》(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版)。其间,我也参与了一套素质教育系列丛书的撰稿工作,于20007月出版了《数学文化》一书(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数学文化》自2000年出版后,至20107月已第8次重印。许多大学采用了此书作教材或教学参考书。以上都算是实际工作吧。
《数学文化》这本书的启动不来自我自身,而是来自杨叔子。杨叔子力推我写一本关于数学文化的著作,他很了解这种著作的意义,并认为我能写出这本书。但是,我对他说,“我已多年未摸数学了,恐怕不行。”他认为,文化是丢不掉的,所以坚持要我写。
既然如此,就动笔吧。十个月,我就把初稿完成了。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李陶做了不少工作。
我心里想,毕竟是学数学出身,也得有个仪式与之告别,那就以这本《数学文化》作收关工作吧。我可以肯定,这将是我与数学直接关联的最后一部著作,而我与数学在情感上的关联将伴随我一生。
为什么能写出《数学文化》来呢?因为我在长时期里形成的感受是,数学不是冰冷的,不是干枯的数字和公式,数学中飽含的是人的精神,是人铸就的灿烂文化。数学,最美妙的数学来自人的心灵,它不只是真,不只是美,它还与善相关。对于这一点,容后再议。
为什么我能及时写出《大学人文精神构架》呢?因为我就曾经去构架过,因为我看到一些杰出的大学校长亦曾构架过。精神大厦的构架,与物质性的建筑物的构架,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艺术。
为什么我能写出《素质:中国教育的沉思》呢?因为我已有过长时间的沉思,因为面对众多的相关问题我曾作过思考,而我相信思考着的不只是我,而是整个中国教育。偶然,我成了一个代言者。
我在《大学人文精神构架》一书的第一章标题就是《素质是什么》。素质是一个大家都似曾相识而又不相认的一个词:它究竟指的是什么呢?有些教师说,我就是教书,不知素质是什么,要进行素质教育的话,你就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就去做了。当然,我的这个第一章也不是回答该怎么做的问题。
实际上,我认为,倡导素质教育,并不着重于具体地怎么做。素质教育主要是指一种教育思想,它并不是要给出一个公式,给出一套可套用的做法。把它包括的思想弄明白了,具体怎么做,可以有千百种不同做法,千百种不同内容和形式。
素,素来,素有。素字,含本有、本来、原本的意思。素质,指人的本有之质。然而,人的质都是在后天生成的,哪来的本有?因此,素质指人的内在之质,指本人所有。其形成过程也许少不了外在影响,但生成为内在之质了,真正属于自身的质了。这个过程谓之内化。
故而,素质教育就是通过教育,帮助学生获得或形成良好的内在之质。
什么样的教育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从而被称为素质教育呢?事实上,我认为,凡是在进行着的真正称得上教育的,都是素质教育。素质教育既不是指某种特定的教育,又不是指某种特定的做法。这就又回到了那个说法:素质教育主要代表一种教育思想,它所着重的是,关注学生的内在,关注内心,关注心灵。
确实,许多教师,大、中、小学教师都有,他们表示不太理解素质教育这个词。有的大学,例如上海的一所名大学,干脆就只提通识教育,并且也实实在在地展开着。
其实,何谓通识教育,虽然多少可以听得明白一些,但真正弄明白也不很轻松。也有人问我什么是通识教育。问我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我被认为是研究教育的。
我常常这样回答:通识就是识通。有两重意思,一是识那些人人都需要去识的,二是人人都要去识那些都应识的。前者即识通,后者即通识,大家通统都要识(通识)那些都应当去识(识通)的东西。再进一步的解释是:通识教育是相对于专业教育而言的。显然,专业教育的专业是一类特定人群去习得的。通识教育则不是对特定人群的。
再说到《素质:中国教育的沉思》这本书来。关于素质,一方面我被询问得很多,另一方面,我自己询问我自己的也很多很多。于是,就形成了一本书。
事实上,这本书从头到尾都是说问题,讨论问题,回答问题。全书所有的一二级标题都是问题,都带有问号,总共105个问题。二级标题是88个,每个标题即问题,每个问题用两三千字回答,这不就是一本书了吗?并且,我觉得这是形成著作的一个基本过程和基本形式:发现问题,探讨问题,试图回答问题。我想,这也是做学问的实际过程。
以上这些,也算是我为素质教育所做的一些理论工作,也算实际工作;其他实际工作则主要在本校的活动中体现。
我在《大学人文精神构架》一书中,提出了修养问题。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修养是德国古典大学的核心概念之一。这只是我作为一个中国学者对自己民族文化的体验来叙说的。
我在书中第二章专讲修养问题。因为,在我看来,素质是人的内在之物,内化生成,而其过程就在体验、感悟,就在修养。所以专论修养。这一章共六节,第二至五节的标题分别是,语言修养,科学修养,艺术修养,哲学修养。
科学,艺术,哲学,几乎就是人类文明的全部,而这一切都用一定形式的语言来表达,语言恰是人的生命,又是生命缔造了这一切。所以,我这四节也算是具有相当概括性的了。同时,在我看来,修养也就无处不在,无处不需了。
我的《大学人文精神构架》一书第二章第三至五节,曾被首都师范大学1998年出版的三本著作所用。《科学修养》一书以我第二章第三节的《科学修养》为序;《艺术修养》一书以我第二章第四节的《艺术修养》为序;《哲学修养》一书则以第五节的《哲学修养》为序。这是我的一些理论工作受到实际关注的例证之一。首都师大出版的上述三部著作是一套丛书的组成部分,都是围绕文化素质教育主题展开的。
那时,我因任校长工作的方便,也有利于在校内实际地推动了素质教育活动的深入。虽然在湖南是由岳麓山下的三所大学形成一个基地,但事实上的活动仍然是靠各校自己去做的。
我所做的工作,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尽可能地全方位地增大学校的文化含量(或浓度)。大学向学生所提供的就是文化,大学可做的文章,也就是提供尽可能优质的文化,尽可能丰富的文化,尽可能具有感染力的文化。我究竟做得怎样呢?省内外许多院校(当然包括华中科技大学)来我们这里参观过,这算是我们做了一些工作的一个佐证吧。实际做了些什么,我们还会专门谈谈。
在众多的有形无形项目中,一个有形项目的未竟,特别让我遗憾。1999年,我萌生了建造一座博物馆的想法,由校史分馆、艺术品分馆、地质标本分馆、动物标本分馆、植物标本分馆组成。预计5000平米。打算建在文学院大楼与理化大楼之间的西头坡地上。这一方案已在1999年底经校长办公室通过。在即将实施建筑计划的2000年四月,我知道我将卸任。从此,这一计划再无下文。
在我看来,博物馆是学校重要的教育资源。不是每一所大学都需要博物馆的,但像湖南师范大学这样的大学是需要的;不是每一所大学都能够建立一座内容十分丰富的博物馆的,但像湖南师范大学这样的大学是能够的。可惜,这只是一个历史的记忆了。
有人曾问我:“你有过失败吗?”似乎我给人的印象总是心想事成而无失败的。不过,关于博物馆的未竟,并不算失败,但肯定属于没有成功。历史给我的时间稍短了一点。
文化素质教育,是以文化为基础的。文化不就存在于学校的各个方面吗?实际上,在我看来,校长的真正本领就在于,你是否发展了学校文化,丰富了学校文化,凝炼了学校文化,焦聚了学校文化,形成了强有力的观念文化,并让这些文化孕育了杰出人才。
具体的事情可以做上千百件,但自觉的大学意识,可能就集中表现为校长的文化意识。我在师大18年的任职,其工作也可以集中到一点,发展、丰富并提炼了学校文化。这也才是文化素质教育赖以进行的根本。我在“涉外”正式工作的8年,也可归结为一句话:曾经的“涉外”,文化比较淡,比较浅,实乃一片文化沙漠;在我卸任时的“涉外”,其文化则相对较浓了,较深了,已大体成了一片文化绿洲。
三十七、“院长就是院长级”
学校里最宝贵的是观念文化。物质文化也应体现观念意义。实质上,大学是一块思想之地,一块文化之地,一个精神家园。在这种文化里,它用无声的语言在诉说着我们崇尚什么,我们珍爱什么,我们追求什么。这是一个意义世界,如果大学真像大学的话。学生在这里倾听,在这里感受,在这里体悟。
20111210日下午的一个学术会议上,临近尾声时,有人向我提问:你对目前大学体制有何看法?这指的是校内管理体制。我拐了一个弯,去分析董事会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这是中国当下民办大学的体制。在这种体制下,董事会做三件事:聘任校长,筹款拨款,制订章程。这样,董事长与校长的分工容易明确划分,故而一般没有矛盾。两者的关系类似于老板与经理的关系。恐怕一般公办大学难以做到这一点。两个一把手多有矛盾的原因主要不是人品问题,而是体制问题,书记和校长,谁是老板,谁是经理,弄得清吗?
随后又有人问我:“张校长,你认为,你是在体制内,还是在体制外?”我几乎不加思索地立即回应:“我身在体制内,心在体制外。”虽然我现在只是湖南涉外经济学院的名誉校长,但因在师大的历史,人们至今称呼我为校长。
人们对我的称呼大体上有六种:张校长,张教授,张先生,张楚廷,楚廷同志,老张。于是,也有人询问我:“你喜欢哪一种?”我最喜欢的是“老张”,但年轻人都不这样喊。其次,也喜欢“张楚廷”,这是我最正式的符号。喊得最多而且我听到的最多的是“张校长”,这可能是我的第二符号。
至于那些称我为教育家、学问家、哲学家、思想家、理论家等等的人,都不是在直面呼我,都只是在他们的演讲中或其他著述中这样称呼。例如,眭依凡,他只是在他的著作中称我为学问家,而从未也从不可能当面喊我“张学问家”。所以,这一类“家”的称呼也是符号,并且不是直呼的,因而也不是口头语言。充其量只是与某种学术评价联系在一起的学术符号,依然是符号。
我始终立足于自己,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志存高远,但一步一步去走。少说多做,甚至只做不说。
对这里的“说”也要加一点注解。当教师要讲课,直到现在,我仍站在讲坛上,能不说吗?但这是我正式的职业,是教师的工作,与一般人的交谈、聊天、讨论都有所不同。对于这个“说”还要很讲究,千锤百炼。
大学里,还多加了一类符号,处长、科长、主任之类。还赋予了与官方相对应的厅局级、县处级、科股级。这是外在赋予的,许多人已经不知道,这些称呼或符号不是大学自身的。这类符号可能真是我们社会才特有的。
大学是学术机构,大学的行政管理机构也只是围绕学术来组织的,它与政府机构是两码事。其结构、形成过程、职能等都与政府机构不同。
我们的大学里有一个行政化的问题。问题不在于有行政,而在于行政化,在于这个“化”字。它特指两种状况,一是大学管理机构科层化了;二是这种科层化的组织系统主导了大学事务,它过于强势。
行政化成了中国大学的一个特点,也成了大学诸多弊端的根源。于是,大学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应当“去行政化”。不是“去行政”,而是“去行政化”。即使由于不同利益关系,在态度上有差异,但口头上,在大学里无人反对“去行政化”。
甚至,大学以外的人们,除了个别极端例子外,也不会公开表示反对“去行政化”,即使少数人骨子里想维护“行政化”也不会高声嚷嚷。可是,就在这一片“去行政化”的呼声中,“行政化”仍岿然不动。
我是校长,还长期兼任党委书记,我也反对“行政化”,但我不只是嚷嚷,不能只说不做。我们正副校长分别是正厅级、副厅级。其他就还有处级、科级之类了。
我和陈钧副校长、罗维治副校长决心从自己“去”起,去掉我们的厅级待遇,我们深感这种待遇与我们无关。于是,我们三人约定到省委组织部去,找到了主管大学干部工作的朱副部长,说“请把我们的厅级待遇取消”。我们知道,按惯例,这样的事必须有书面报告。所以也带上了报告,当面呈上。但他几乎不去看我们的报告,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望着我们,大约是想说,别人想要还不一定要得到,你们到了手的东西怎么不要啊。他知道我们是真诚的,却又是不可理解的。
这就是区别,我们理解的,他不理解。
大学若要去行政化,不走出这一步不行;大学若要办得真正像大学,不去行政化当然不行。所以我们要行动起来。但行动的这一步已如我们所料,是迈不出去了。可是,明知会失败也要去做,并且真做,这至少相当于发表了一个正式的宣言,宣告与本跟我们无关的东西告别。
外部的东西不是我们可以把握的。但是,学校内部的,我们可以把握。于是,我们在自己的大学里去行政化。我们必须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言行一致而不只是嚷嚷。
于是,我们在全校取消行政级别,从校领导开始。这是15年以前的事。相信这是在近30多年历史里大学罕见的事件。那时,间常有一些“处以上干部大会”。显然,这个名称也必须更改了。没有什么处级、厅级了,还有什么“处以上”呢?这好办,我们就改称“院系部处负责人大会”。我们连“干部”一词也不愿意使用,学校里只有教职员工,所谓干部,就是职员。大学里只有职员,没有官员。我们要还原大学的本貌。
我写过一些文章,主题就是“校长不是官”,大学本无官。外部不应把他当官看,内部更不应。
这样做,还面临两个具体问题,一是工资问题,二是职务晋升可能遇到的问题。对此,我们早有预案,早已拟订对策。
关于工资,在院系部处负责人之中很多人是教授、副教授,工资完全没有问题。当时,教授的工资与校长相当,副教授的工资与正处长相当。问题主要在一些专门从事党务工作的人员,他们虽是党务,却也有行政级别,且靠行政级别拿工资。这种现象是世界上罕见的,但我们得面对现实处理好。对于这些人,我们就作相应的备案工作。校内的,校以下的人员,我们都可直接把握;校内的校一级也有个别是按行政级别拿工资的,这就去省里备案了。
至于晋升问题,主要是当我们认为某某学院的院长适合晋升为副校长,而副校长的任命权在省里,若没有行政的正处级是被认为没有条件上报的;于是,我们在校内仍然不认为院长、系主任有行政级别,但将名单送到省里备案,校内外做法不一样,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有一段时候,是院系并存的,即有独立设置而不隶属于任何学院的系。所有这些系主任亦需备案。但是,院长、副院长、系主任、副主任在校内都没有行政级别。
有一次,艺术学院院长聂南溪教授问我:“我们院长是什么级?”我回应他:“院长就是院长级。”
那时,在一所大学内,实际上进行了“去行政化”工作的,我们没有听说过有第二家。若想在全国大学中普遍地实现去行政化,可能吗?全国就我们这样实行着,况且,当我们一卸任,一切依然故我,仍实行完全的行政化。在一所大学内长久地去行政化,可能吗?一切都事在人为,可是,有几个人愿意为之?
问题在哪里呢?体制改革,除此,别无出路。虽然,那些锐意改革的人不必等待,但又怎能不期待呢?
1998年,人大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高等教育法》。该法第49条写着:“高等学校的管理人员,实行教育职员制度。”这就是说,大学是实行职员制度,而不是干部制度;大学里是职员,不是官员;是职级制,而不是官级制。可是,话音刚落,1999年就宣布一批大学为省部级,即这些大学的党政一把手就由厅级上升为副省(部)级了。法律都已明文规定了,但可以不去理睬,不仅依然故我,而且变本加利。如果是真正的法治,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吗?
这样,就还不只是体制改革本身,还要有法律保证,甚至法律保证还不够,还必须有法律的权威,有独立的监督机构介入,有对有法不依的违法行为的起诉和惩处。
世界大学的历史证明,独立和自由是大学走向繁荣的必要条件。没有这一条件,世界一流大学应当免谈。
也有人说,我们的大学已拥有了很多的自主权,并说,如果大学还要什么权,都可以给。其实,这里就有一个前提性的偏误。大学的权利,不是给予,而是归还,那是大学本有的。
并且,如果真要的话,大学未必不可以要求改变目前的行政化体制。可正是这一条难以改变,也就是说,这一要求就难以满足,这一要求就给不了。又正因为难以满足,许多大学也就安于现状,否则,还很可能惹来另一些麻烦。
不过,时局已是相当宽容的,至少关于要求改革的各种呼声不会被打击和压制。这已是中国社会很大的进步。但也只是你喊你的,我做我的。
20111210日的会议上,我对被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关于“身在体制内,心在体制外”的回答是真诚的。我的思想和行为都证明我是心在体制外的,而且尽力改革,尽量不受束缚。时局的宽容也使我很少遇到麻烦,虽然很难最终成功。
三十八、大学是什么
什么叫课程?有一种回答是这样的,课程即学校向学生提供的各种文化,或学生可习得的文化。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提供的文化,无论是习得了还是未习得,只要是可习得的文化,都被视为课程。简而言之,课程即文化。
这样,文化建设问题即课程建设问题。
人们常谈论大学校长的作用,在我的心中,那就是在课程建设中的作用,亦即文化建设中的作用。校长需要有管理人财物的本领,但最重要的本领,区别于其他各行各业管理者的本领,就是文化建设或课程建设与管理的本领。
那么,我自然在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位有作为的校长。为此,我也就将自己的精力集中于发展学校文化上。有人说,在我来“涉外”之初,“涉外”是一片文化沙漠;在我卸任“涉外”校长之时,“涉外”基本上成了一片文化绿洲。至少,这是我追求的结果,尽管不是没有留下任何遗憾,但演出的这个剧本的基调所体现就是这种状况。并且,我认为,我在师大任职的18年,所发生的变化也大致如此。只是用“一片沙漠”来形容1982年我任职之初的师大情景并不十分恰当。不过,当时的师大,贫瘠之地仍随处可见。
就有形的方面来说,当时是无一位具有博士学位的教师,更无博导,无院士,无博士点,无重大课题。也就是说,没有走出湖南。那时,全校24位教授平均年龄68岁,副教授87人,平均57岁。这个数据说明两方面的情况。一方面,师大的历史是不错的,那时候,有几所大学能拥有这样一批高龄的高水平教授?另一方面,说明师大有了相当长时间的停滞。
1982年,林增平虽已是著名学者,也才刚刚成为教授,适时,他刚60岁。刘筠也是那时才升任教授,53岁。这就算当时很年轻的了。这两位为何还年轻呢?只要明白当时教授的平均年龄为68岁就知其原因了。
那个时候,是因有水平而成为教授;现今,是因为当教授才有水平(或有教授头衔才被认为有水平),有点倒置了。如果是现在,我可能不会去追求有更多的教授,但在那时,我追求有更多的教授,因为那时,教授是意味着真实的水平。
在当时,全国博士学位研究生的培养规模还极小。当年,全国师范院校中拥有博士学位的教师总共200人左右,100人集中于北京师范大学,华东师大有两位数。其他260所师范院校只有零星的一两个,平均不到半个。
我所不同的,是我当时就及时作出了如下判断:未来的教授将主要出自具有博士学位的教师。为了能拥有更多教授,也就必定要从拥有更多具有博士学位的人来补充教师队伍。我们尚无自己培养博士的能力,因而只有靠引进。
80年代早期,我们出台了一项政策,给予来校的博士毕业生三项待遇:一是提供一套住房,二是提供一万元安家费,三是配偶随调。站在今天,事隔30年,有必要对这三条加以一番注释。
当年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称号叫“万元户”,有一万元家产不得了了。这大概相当于今天的“百万元户”。我们的一万元安家费政策,就相当于一下子让博士毕业生瞬间变成当时中国的富人。
关于住房,那时并无商品房,住房仍是供给制。一般博士生哪有可能按论资排辈分上房的。我们就在这种情况下,优先解决他们的住房,安居以求乐业。
至于配偶随调,这更是那些博士毕业生所急需解决的,那些时候的博士毕业生大都已成家,拖儿带女。有的配偶是纯农村人口,需要转为城市户口,这很不容易,但我们力请长沙市政府帮助;有的配偶已有工作,但大都是与大学无关的工作,我们也作了安排,好在那时候人员编制都不很紧。
我们引进博士,既早又规模大,在全国引起反响。《武汉晚报》曾在头版刊登文章,说张某是全国炒博士的第一人,所有的博士都应该感谢张某,张某是真正识货的人。
梁宋平是北大生物化学领域里培养的第一位博士,是北大校长张龙翔在这一领域里的开门弟子,毕业后即留在北大。即使这样,我们仍努力请调他能到湖南师大工作,经过不懈的努力,刘志辉、贺菊媛多次亲赴北大联络,这番不同寻常的努力终于感动了张龙翔校长,他感叹:竟有这样看重人才的地方大学!在他同意放人的同时,提出一个条件,在北大需要他时,随时可回北大合作研究。当贺菊媛告诉我这一条件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完全可以”。事实上,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因为来到师大后,由于条件所限,一时半会还难以让梁宋平充分展开研究;即使有条件,也要保持与北大的合作研究,只有如此,才能保持站在学术的前沿。
可是,正当办好了有关来师大工作的手续之时,梁宋平接到了美国方面邀他去做访问学者的通知,并适时成行了。这时,校内也有人议论,认为梁宋平只是以师大做一个去美国的桥梁,从此也不会再回师大。
但是,我的信念是,越是处于弱势,越要努力奋斗。做十件事,有一两件成功也好。对于师资建设必定也如此。并且,也只有真诚和不懈的努力才可能逐渐改变弱势地位。
后来,梁宋平按时回到了师大,我去迎接他。那是1990年初,《湖南日报》曾为此在头条发了新闻,湖南也认为这是师大,也是湖南的一项成功。但在梁宋平得知将发有关新闻时,他极不愿意,在一个大雪天,他赶往《湖南日报》,要求撤销有关新闻,但是,新闻业已发出。梁宋平是一个纯粹做学问的人,低调行事,不希望有非学术的干扰。
在陈钧、罗维治和我,于1995年力推梁宋平担任学校副校长时,他坚决拒绝。再过了一些年,又有请他出任副校长的提议,此时,他略有退让,表示“只挂名,不具体分工管什么”,虽然这也是他不愿意的。
在韦钰考察师大,并参观梁宋平的实验室时,韦钰与梁宋平有一段对话。在对话前,韦钰对我说:“张校长,请你不要在意,我将问梁老师一个问题。”我说:“请便。”这是因为韦钰很懂行,她知道梁宋平的研究的意义和水平,而湖南师大毕竟只是一所地方大学,能做这样高水平的工作吗?于是,她问梁:“你怎么到这样的大学来了?”这一问,多少出乎梁宋平所料,他停顿了片刻后,很淡定地回答:“我觉得这里就可以做我想做的工作。”韦钰更加明白了为何当年的湖南师范大学发展得特别快。
这时候,已完全没有当年校内那种关于师范性与学术性关系的无谓争论了。在我心里,所谓“师范”,仅仅是因为我们有一个教育科学学院,因为我们有对教育科学的研究,而这种研究也只有在真正的综合大学里进行才更为有效。教育科学需与心理科学、生理科学、史学、哲学、文学、理学有广泛的交叉。因而,在我心里只有学术性,一切都有赖于高水平的学术。事实上,我看得到,特别高调说师范性的人很少,又恰是他们自身的学术水平不高。
在“211工程”的一次评估会上,学校领导是罗维治出席的,那个会上,有一位专家问罗副校长:“你们的正式报告里怎么没有‘高举师范旗帜’?”罗校长立即回答:“旗帜不能多了,我们只需高举邓小平理论旗帜就够了。”其他评委都很满意罗维治的回答。
我曾专门研究过校名。在中国,除了中山大学外,未见以人名命名的,曾有的鲁迅艺院是例外。在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都是以人名命名的。
大学校名,字数越少,内涵可能越丰富。如北京大学、复旦大学。我知道有多达14字的校名,其内涵之狭窄可想而知。贫乏在校名上就可见到。
“湖南师范大学”,六个字,我又无法去改变这个名称,曾试图“曲线”改名,均未成功。但是,在我心里,“师范”两个字,“湖南”两个字,都是无关紧要的,最必需而又最被我看重的,是“大学”二字。并且,我应当努力使这两个字具有它本应包含的丰富内容。
80年代前半段,湖南主管教育的领导人,曾劝告我不必将“湖南师范学院”改为“湖南师范大学”。在1985年他访问美国时,才知道“学院”与“大学”有很大区别。回国后,他就对我说“改名吧”。虽然那时教育厅的主管不愿意让我们改,但副省长要改,她也就没办法了。
当然,问题决不只是名称变化,我必须让“大学”名符其实。这就是我后来十多年的奋斗。虽然这种奋斗不只是为了一个名份。但我的行为显然与我对“大学是什么”的理解有关。乃至于这些经历为我从事高等教育学的研究也提供了实在的基础。
2000年,湖南师范大学已拥有200名具备博士学位的教师,也有了两名院士,也成了“五星级”。特别是两名院士,这是在师范院校中仅次于北京师大的一项指数。
19933月,《光明日报》在头版头条刊登报导,标题是《何以引得凤凰来》。几乎具有震撼的作用。那时候,有一个说法,叫做“孔雀东南飞”,人才大量往广东、福建流动。但是,湖南师大来了凤凰,并且不再南飞。
一位居然是湖南高教的主管人,她曾说,“来师大的是三流、四流人才”。但是,梁宋平、李双元、颜家壬、井竹君等一大批高水平教授的来到,使她再无言以对。但是,她未停下唠叨,又说“师大只能引进湖南藉并想回湖南的人。”但是,上海生、上海长、上海获得博士学位的上海教授徐麟的来到,北方藉、广州名大学的宁春岩教授的来到又一次让她尴尬。
在与她打交道的过程中,一方面,我们学会了更好地策略应对,另一方面,也使我们变得更坚强有力,同时,也使我更加明确了一个信念:与其改变别人,不如改变自己。只要自己改变了,还在乎别的什么吗?对于别人,可能是存在决定意识;对于我们,是意识决定存在。我们用我们坚定的意志和可能的智慧,改变了存在,建立了新的存在方式。
梅贻琦说大学乃大师之谓也。这是一个很精妙的描述。但是,大学是什么?对此,回答何只十种二十种。
全国科协审定名词,将科技名词统一规范,有利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不知是谁,也想起了让教育学的名词也规范、统一一下。于是,建立了全国的教育学名词审定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由当时的教育部副部长吴启迪任主任委员,由王英杰和我任副主任委员。这一任职并未事先征询我的意见。
大约有来自各地的30位教育学教授在一起进行名词审定的讨论,大半是来自北京、上海的,其他地方的,不到三分之一。我属于南方的唯一参与者。讨论一整天,我直到下午的中段才被指定发言。
实际上,我对教育学名词审定工作持怀疑态度。有人统计过,对妻子一词,中国就有50多种不同用语,如老婆、堂客、内人、夫人等等。如此之多的不同词汇表达一个对象,正表明其丰富内容和多样理解。有必要去统一一个称呼吗?
这跟科学技术不一样,氢,氧,金,银,就一个说法。这是科学,是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有必要像科学名词去统一吗?又统一得了吗?我基于这种理解,所以,我的发言实际上是泼了冷水。很难去说违心的话。可以在不被指名要发言的情况下缄默,但不可能言不由衷。
三十九、文化建设问题
学科建设是文化建设,课程建设是文化建设,这是非物质文化建设。实验室建设,教学楼、图书馆、体育馆和未竟的博物馆的建设又何尝不是文化建设呢?可能更与物有关,可谓物质文化建设。当然,一个更根本的建设是师资建设。
以上,大体上是有形的,还有无形的文化,观念文化,精神文化,相关的是无形文化的建设。电脑分硬件和软件,大智大慧更表现在软件建设方面。我们可以把学校里无形文化的建设比喻为电脑的软件建设。当然,软件常常与某种硬件相关联。无形文化有时也附着于一定的有形之物上。
图书馆、天象馆、天文馆的建设当然在有形之列。但其建设之中也因我的一些考虑增加了许多内容。图书馆的土木工程设计是由湖南大学的黄善言教授主持的。我不可能去直接参与土木结构设计,但我参与了结构理念、布局设计、风格设计的讨论。黄教授也十分愿意跟我一起讨论。这种讨论一直持续到施工过程之中。无疑,我们这座图书馆与众不同的文化含量是与我当年的构思有关的。
在图书馆的正前方道路两侧的四座雕像是我提议修建的。纪念的是四位中国古代文人,屈原、孔子、司马迁、祖冲之,雕像基座上分别刻有这些人的一段名言,而这些名言又分别由我校的四位名教授书写,他们是刘筠、李盛华、马积高、尹世杰。这就是文化。中国的文化史在我们心中。
在文学院大楼前方,我们修建了杨树达先生的雕像,其上的文字是请李维琦教授书写的。
显然,我们崇敬的是学人,文化人,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而无任何政治家。真正推动了社会进步的政治家也是值得纪念的。但这不是学校的事,我们依据我们对“大学是什么”的理解纪念那些该纪念的人物。大学研究政治家,但不从政;大学与政治学有关,与政治无关。就像大学研究商学却并不从商那样,就像大学也可能研究军事学却并不从军那样。
这些雕像的制作,用了优质的石料,它们将永久耸立于我们的校园。
我还有修建几位外国的,世界史上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的雕像,如亚里士多德、笛卡儿、牛顿等。但是,也随着我卸任而再没能实现。也怪我见事迟,为什么没在18年的任期中早些时候去做呢?
我想,所附着于这些建筑物、这些雕像上的文化将永在,所体现的精神将永在。
我还提出了四维绿化的概念,让校园成为学生贴近自然、亲近自然并由此而更热爱生活的佳境。首先是全覆盖地面的绿草,再是由灌木自然生成的篱笆,第三、四层就是两种不同高度的树木了。我还提出了整个校园除必要的水泥路面外,不要有裸露的地面。
此外,我还希望有百种花卉,四季皆有。最终究竟有多少种,我没再仔细过问了。
事实上,我和刘志辉、戴海以及后来的学校负责人罗维治、陈筠、龚维忠等,都很重视学校的“风”。戴海还写过专门的文章来论述“风”及其建设的意义。
学校的“风”,不只是包括工作作风,生活作风,更特别的有学风、教风和由此而生成的校风。
1992年春,大学刮起创收潮,下海潮,经商潮。那时,我们在校园最核心地带挂出了两条巨幅标语:学术是学者的生命,学习是学生的天职。很震撼,很闻名。这就是当时师大的特立独行。
邻近的大学,外地来参观的大学,都能看到,师大的学生竟不为潮流所动而那样专注地学习。
我们是师范大学,学生未来大都是教中学的,教教中学,还需要那么多知识吗?还需要高深学问吗?还需要讲究学术水平吗?但所有这些,对于我们这所师范大学都不是问题。我们有着无止境的追求。
“风”,实际上是无形的旗帜。在师大,飘扬着两面无形的旗帜:真理至上,民族至上。
真理至上是第一位的,真理常常是超民族的,然而,当一个民族意义到只有保障真理的至上地位时,才是在根本上有利于民族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民族至上是相对于社会政治的,民族的利益是超政治的,并且,只有当政治是不损害民族根本利益时,政治才获得应有的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是从属的。
谁拥有真理,这与“谁”的性别、种族、权位、钱财等等毫无关系。
有一次,在我们学校举行一个关于文学评论的国际学术会议。这个会议有一个简短的开幕式,我致欢迎词。因是国际性的学术性的会议,我想用英语讲。我的英语很差很差,写了一个稿子,还预念过几次,担心发音不准,请来白解红,让她听听我发音有什么毛病。她听后很高兴,说“太好了”。我说:“不会没有毛病吧?”她说,只要注意一下两处需有一点停顿。
平时,我是决不会用英语跟外国友人谈话的,一则,我没有这个能力;二则,就说那么一两句,让别人还真以为你懂英语,这样反而更尴尬了,还是要翻译。从根本上说,我在学问面前,决不会装模作样的。真理至上,首先是我自己在真理面前无条件的虔诚。
在学校里,我本人对待真理的态度是至关重要的。至少,在一般人看来,我是学校里有权有势的人。故而,我对真理的虔诚与尊重格外重要。
罗成琰是那次国际学术会议的主要组织者之一,他为此请来了一位副省长。事先,我对他说:“有必要吗?”他答:“有,这体现了会议的档次。”我实在不能不说了:“这与档次有关吗?”虽然说过了,但无济于事。由此,我深知,“官本位”已深入学校,已感染到了年轻一代学者身上。罗成琰当时40岁才刚出头啊。
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更加重了我的使命感,我得为改变这种现状而不懈努力。大学需要官员有投资的自觉,但决不希望他们来捧场。他们是从政的,我们是从教的,两回事。况且,学术,学问,靠捧场也是毫无意义的。
这种观念上的问题,与体制本身存在的问题是相关联的。所以,我在校内,不仅从制度上“去行政化”,而且还必须从观念上“去行政化”。唯有如此,真理至上的旗帜才可能在我们这里高高飘扬。
为什么省府多次想帮我们建一座像样的办公楼而我始终未予采纳?现有的这栋办公楼既小又旧,小到不足千平米,旧到在所有建筑物中它年岁最大。然而,不是说要“小政府,大社会”吗?学校里,为何不可以是“小行政,大学校”呢?大学应当比社会更有觉悟,难道它需要一座威武的办公楼来表明自己的身份吗?
真理至上,我们不仅崇高真理,还要探求真理,发展真理,传授真理。让真理成为我们心中最雄伟的大厦。真理至上的旗帜在大学里还飘扬不起来,在别的什么地方还能飘扬起来?
为什么在我们学校,地位最高的,最受尊敬的,在教职员工中是教授呢?原因还不简单吗?他们可以最好地体现真理的含义,他们以探求真理为已任。我任职时的师大,教授拥有令人羡慕的地位,比别的学校更有地位,更受尊敬。对此,有的学校不以为然,有的学校将信将疑。山东大学的一位校领导(党委负责人,女性)专程就此来考察。考察前,她心中的问题是:“真这样吗?”考察后,她得出结论:“真这样。”显然,她是认真的,我相信,她决不会只是看看的。
车队长吴德辉常为刘筠院士开车。在有一次我乘他的车时对他说:“给院士开车你是特别小心的吧?”他答:“当然。”我进一步说,“给我开车问题不大,校长乘车撞死了,今天死,明天就可再任命一个。院士出事了,多少年出不了一个啊。”他听后,觉得我讲得不对,于是回应道:“像你这样的校长,多少年也出不了一个啊。”但我明白,我们学校的工人也懂得教授的价值和教授的地位。
真理至上的旗帜飘扬在师生员工心中。这就是极珍贵的学校文化。建设这种文化,才是真正的本领。
四十、“我们第二”
至上者,真理。至下者,何也?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此话不如“万般皆下品,惟有真理高”。不过,对“下品”还可加一点注解。下品不包含任何人的人格,或者干脆说,一切高不过人本身。真理毕竟是由人探寻出来的。
权、钱、势,都是身外之物。真正能够完全属于自己的,甚至离世时尚可带走的,是自己的人格、自己的精神以及与这些相关联的,自己真正掌握了的知识,和这些知识承载的真理。
从康德以来,人们逐渐知道了时空都是有限的,有边有际的。时空中,没有无限和永恒。但是,无限和永恒存在于人身上,人缔造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与存在于时空中的物质世界不同的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永恒,有无限。
康德故去了,但他还在我们心里。孔子更是远去了,但他还在我们身边,他还活着。离去了,却还在,这就是永恒。孔子,康德,还将继续活着,这就是永恒。
谁都可以创造永恒,留下永恒。如果那只是圣哲们的事,那么,不是人人皆可为圣贤吗?物质不灭与精神不死,这是分别存在于两个不同世界的原理。物质之不灭,在一定的条件下如此;精神不死也在一定条件下成为事实。
人生有限,长命百岁也有“百岁”之后。最坚固的建筑物也有设计寿命。无限在哪里呢?在我们的语言里。无限思念,无限感怀,无限牵挂,无限潜能,无限可能,这都是常可听到或看到的。它们就在我们身边。其实,无限的根基存在于我们的思维里。我们的思维可以到达无限,因而就有了无限。
谁也没有数完过所有整数,但谁都容易知道整数有无限个。谁也没有画完过无限个三角形,但谁都可以知道三角形有无限个。实际上,每一个概念都具有无限性。无限性是从对有限的抽象中发生的。于是,有无限个无限。
人能创造永恒,人能到达无限。反过来便可以说,能创造无限和永恒者,人也。
人人皆可为圣贤,人人皆可造永恒,人人皆可达无限。所以,人人都是神奇的,人人都是神圣的。没有谁有资格藐视他人,更没有谁有权利拿人不当人。
思念及此,我就觉得,对大学是什么,又可以作另一番理解。大学之大,不是为着让人成为更高大的人吗?教育的存在,是以人具有可发展性的特征为依据的;大学教育的存在,是以人可以获得更大发展为假设前提的。
大学四年,七年或再长一点,也只是人生的一个片段。这个片段的意义在于,为人的发展提供更多可能,为整个人生增加可能性。什么样的可能呢?创造永恒的可能,达到无限的可能,走向人生的更大高度的可能,开辟更广阔的天地的可能,走向不朽的可能。
为什么教授对于大学具有决定性意义呢?教授并不能直接把真理和智慧放在学生手中,教授的作用也在于为学生获得真理和智慧提供可能性,增大这种可能性。教授作为传递者,对于真理与智慧的传递方式也是有所不同的,他们较为直接传递的是真理,间接传递的是智慧;当教授的传递本身充满智慧时,智慧的间接传递也可能更为有效。
优秀的教授们所传递的,还包含情深意长,他们可以把对真理、对人生、对世界的深情厚意也传递给学生。智慧的传递可以靠琢磨,情意的传递则要靠体验才可能接收到。
这一切,都让我们进入一个理想状态:教授们全身心地传递,学生们全身心地体悟。
我写过一篇文章:《“体”字解析》。我也曾跟学生一起讨论:是考察好,还是体察更好?是感悟好,还是体悟更好?是原谅好,还是体谅更好?是检验好,还是体验更好?是领会好,还是体会更好?是关切好,还是体贴更好?这些比较,都在于说明“体”的特别意义。
为什么我们会更喜欢一个体字呢?在我们展开种种的活动时,欲求有效,欲求更好,总是在全身心投入时更能做到。而“体”字的运用正体现这一点。在跟人的交往中,尤其是跟学生的交往中,总是设身处地好,总是更需要换位思考,总是感同身受去体贴更好。这就是全身心的具体行为。
只要这样一分析,我们就可以明白教授对于大学的意义。谁能最有效地传递真理?谁能向学生展示大智大慧?谁能满怀深情去体贴学生?教授,尤其是那些有更高尚品格的教授。
所以,我在一次学校行政负责人(含所谓双肩挑的院处负责人)会议上说道:“我们第二。”即使我们之中很多人也是教授,但我们既在“第一”之中,也在“第二”之中,算是第一点五吧。
行政人员相对于教师们确实是第二。我讲了三方面的道理。行政管理人员是后生的,派生的,不是原生的;是从属的,是服务性的;有时还是可有可无的。
在我念大一、大二时,数学系就只有一位教授担任的系主任,另外就只有一个秘书,负责排排课表。不再需要行政人员。李盛华老师说过,学校就是“打钟上课,上课打钟”。现在,可能不一定要打钟了,都戴着手表了。行政人员在哪里?
如果行政人员不清楚自己的位置,那是大学的不幸,也是这些行政人员的不幸。因为只有切切实实知道自己是老二,我们才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工作的意义,也才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该怎样做。
独生子女不能叫老大,因为没有老二。冠军常常懂得尊重亚军,没有亚军,哪有冠军。
我所特别尊重的一任教育厅长(那时称为教委主任)龙禹贤,作了一场关于“德育第一”的报告。报告完毕之后,我问龙主任:“德育第一,什么第二?”他用地道的长沙话对我说:“张校长,我知道你很‘结筋’”。
“结筋”,说得好听一点,就是要探个究竟,说得不好听,就是钻牛角尖,挑剔,找空子。对于我来说,对于我的教学而言,我就希望学生“结筋”,喜欢他们“结筋”。现在,我用这样两个字来表达这个长沙话还没有把握,字典上查不到的。
长沙话有许多是我在汉语词典上查不到的,例如,“楞”白的,mia黑的;jiu酸的,wua苦的;pia淡的,ming甜的;gua瘦的,lei胖的;……湖北老乡常问我:“长沙话好懂吗?”我刚到长沙就没有听觉上的困难。
没有人怀疑我不重视德育,只有人认为我轻看政治。18年的师大校长,8年的“涉外”校长,谁也不认为我轻视德育,同时,谁都知道我有我自己的多少与众不同的看法。我明显地不赞成“德育第一”这种简单的说法。就像当年有所谓“四个第一”那样,我当时就问过:“还有四个第二吗?”当然,不能对那些“告密者”说这些。
只说第一,不说第二,这就是高调谈论辩证法的那个年代的形而上学。
任何关于德育重要性的正确理解,都只能是在与智育、美育、体育的关联中来谈论的。
这可能是八年九年前的事了,长沙市中学德育研究会邀我去作一场德育报告,我对联系人说:“若要我讲,我就只想讲现实中德育存在的问题。”他说,完全可以,任你讲。
那场报告,我一口气说了眼下德育的五个问题,称为《德育的“五化”》。在此,我极简单地介绍一下“五化”的内容。
泛化。辩证法是讲思维方法,是讲逻辑,这与道德问题无关。而我们把辩证法教育视为德育,并把它视为最重要的德育。还有唯物主义,这也不过是对世界的某种看法,亦与德育无关,却也扯进德育里去了。
狭化。诚实,说真话,这是基础的道德,还有礼貌,也是基本的道德,但我们的德育不讲这些,不看重这些。其实,舍此还谈何道德?
玄化。对于德育,最基础、最根本的东西不去讲,而优先讲政治道德。据我的调查,大学生中真正明白政治是什么的人很少,社会上真正明白的更少,从政的人也是极少数,这极少数之中未必都清楚政治的实质内容。然而,我们的中小学德育却把政治道德放在里面。中学生懂吗?小学生懂吗?这能不玄化吗?离开了不说谎、不欺骗、不诡诈这些基本的东西,谈何政治道德?
弱化。我们不难看到一个生活中的辩证法,当人们强调团结的时候,正是不太团结的时候。当人们强调要给予重视的时候,恰是比较轻视的时候。当再三再四要强化德育的时候,它正在弱化。德育在强化之中弱化。
裸化。由于上面的几“化”,裸化是必然的,空话、大话是必然的,赤裸裸的说教是必然的。
我讲完之后,这些从事德育教育的教师们长时间地鼓掌。我不知这是否表明他们赞同我对当下德育的看法。
四十一、图“潦撇”
“撩撇”,这也是长沙方言,汉语词典上没有的,我用这样两个字来表达也不知是否妥当。蒋冀骋是我在碰到语言上的问题时必请教的人,他也没有把握。专门研究方言的还有一位鲍厚星教授,我尚未去请教他。
“潦撇”的意思就是讲话不啰嗦,做事很干脆,不拖泥带水,不含糊其辞。
201223日,有张报纸的第3版上出现了“邋遢”二字。这好像是在湖南、湖北都使用的一词,但不知其使用范围究竟有多广。我因首次在正式的文字中看到,所以也去查字典,字典中确有此二字。
用字的准确是写文章的第一桩,其次才有修辞的问题。我并未学过修辞学,但在实际的修辞过程中获得了一些修养。蒋冀骋说我驾驭汉语的能力非同一般,更早,在常业聪任党委宣传部长时,她就对人说,数学系有个张某某,文章写得比文学院的还好。
我觉得,那时的文章并不表现在修辞上,而在于内容上。除了有内容外,还有简洁的形式和较严谨的逻辑。这似乎就与学数学有关了。后来,这种简洁的风格保留了。这也可能是一种潦撇。用相对简短的形式表达相对丰富的内容,这是古代文人就很讲究的。
不仅写文章如此,我的日常生活也如此。我不曾对我的生活方式加以“修辞”。比如说,穿在里面的衬衫,我只扣两颗扣子,有时就只扣一粒,“两点决定一直线”,故扣两粒足够,由于穿在里面,扣一粒也直了。
比如说,我有很多年不去理发店刮胡子了,脸上的细须留着也无妨,下巴上的胡子长了,用自动剃须刀刷两下。至于理发,我也自己给自己理,这已经有五六年。坐在那里看电视体育新闻时,就拿着剪刀剪一下。也从不对着镜子剪,后脑壳对着镜子也看不见,就凭手感,摸着剪。
有一次,我要彭英看看后脑壳那里剪得怎样,她说,哎呀,赶快到理发店去,坑坑洼洼的,看得?!
我就想,谁去关注你后脑壳头发剪得怎么样,于是,我仍我行我素,自己剪自己的。自那以后,也已多年未上过理发店了。很潦撇。
上理发店,很少有不排队等候的;剪了以后洗头,刮脸,结果回来后还是要洗,一方面是碎头发仍然很多,另一方面,理发师洗头通常都不很充分。我自己给自己理发,不是每次需要洗的,也省了很多事,潦撇。
我写文章也图潦撇,从不写什么提纲,一气哈成,也不去修改。人们感到我写东西的速度快,也因为少了一些环节。
古代文人中,有一些关于对写文章精益求精的感人故事。但在我看来,反复琢磨是一个过程,真正的好文章好作品,这都是少不了的过程。然而,这主要是琢磨过程,思想过程。这个过程充分地经历了,写起来就应当是很快的。
还有所谓思想流之说,那是对思维顺畅的一种描绘。思想贫乏怎么流?思想流只有在思想量大、蜂拥而来之时才会有,不然,怎么流动得起来?流起来,写起来,应当潦撇而不拖泥带水了。啰嗦,唠叨,恰是思想不清的反映,怎么潦撇得起来?
我写文章常常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而去。有些时候,从故事开始,但故事必逼近主题。很少时候拐弯抹角。也很少有写作提纲,那多半是应人之邀,要讲那么几个问题,写下那几个问题也就成了纲。
通常我是大体上有个主题,而后信手写来,任思想流淌,写作的过程也是让思想奔流起来的过程。因为流动才可能快,这也才使得我的文章来得快。肩杠手提就难以快。
也有卡壳的时候,断电的时候。此时当然想迅速接通,但正在此时不能太急,反而需要放松,让思想松弛下来,它就更可能发散开来,而从发散的诸多头绪中恰可能更容易找到短路之所在,找到接通的办法。
我的潦撇主要还是在生活中,在思考中;在工作中,则是该粗则粗,该细则细。
生活中,如理发,如穿衣。穿衣时,我从不打领带,只有198419851998年分别访问加拿大、美国、日本和马来西亚期间的正式交往场合例外。在国内,无论来了什么客人,国内的,国外的,我都不打领带。“主权”在我,我就是这个习惯。按中国的传统,这不算不礼貌。我更不认为打领带比不打领带的人更高贵。
我更喜欢穿球鞋,随意,方便,想跳想蹦都可以。这与爱运动有关。现在球鞋的质量也提高了,更有弹性,有助蹦跳。也穿皮鞋,无需系鞋带,但我基本上不擦鞋,不打油。在去加拿大的那一次,由西到东,七天的时间,皮鞋上几乎一尘不染。仅由此,即可见那里的环境多么好。自来水质达到真接饮用的标准。在所到之地遇到的厕所闻不出臭味。不说别的,就这样两三方面的环境问题,中国半个世纪还不可能赶上。不说农村,中国的城市也赶不上。从那时到现在,已经快过去30年了,还有20年能做到那样吗?
以前的政治课本上说资本主义是为少数人服务的。这环境的大规模的、普遍的改善只是为少数人的吗?岂只生活方面,人的尊严在哪里相对更受到保护和尊重?是前苏联吗?是1978年前的中国吗?在哪里首先提出了人权?在哪里人权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
我再三再四说过,并将永远记得,中国在1978年之后进步了,大大进步了。我还相信,尽管可能有缓有急,有曲有直,有折有回,但中国发展和改革的大趋势已是不可阻挡的了。
在生活上,尽量潦撇。在工作上,在思考上,潦撇就不是首选了。图潦撇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提高生存质量,增强生命活力。图潦撇更不是为了图轻松。
当听到有人说另一人很懒时,我常开玩笑说:“懒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因为懒得走路,所以就造汽车,造飞机;因懒得做饭,就有了快餐,有了汉堡包;因懒得烧煤,于是燃气直通你家;因懒得写字,于是只在电脑的键盘上敲敲就够了。“懒”带来多大进步啊。当然,汽车、飞机、麦当劳、西装革履也都是需要勤劳才能生长出来的;可是,这种勤是懒催出来的。不只是勤,还有懒;当然更不只是懒,还有勤。
60年代、70年代,我从排队买煤,到买回煤以后要敲碎,再挖黄泥巴加进去,再加水搅合,然后用耦煤模子做成一个一个的煤球,趁着好天气晒干,最后收集为一担一担挑回家,得花上整整一天。
这是烧的,还为买菜买肉买蛋而排队,而起早贪黑。还要劈柴,生炉子。还要给小孩子理发。那时,一方面是家境拮据,另一方面也有功夫,况且还是光荣的“劳动”,所以,买了一套理发工具,给两个孩子理发。大孩子还好,理得怎样无所谓,反正是爸爸理。老二就多有“节筋”了。总是嫌我理慢了,先是预定15分钟理完,后来要求13分钟,还嫌慢了,要求11分钟。我节节败退,实在手艺不高,有时还理出一个“马桶盖”来。没有多少资本跟他讨价还价。
当时,我就觉得中国社会不可能不落后的。社会分工是社会进步所必须的,如果主要应当以做学问和教书为生的人,什么活都去做,显然无劳动生产率提高的可能。
我从政治经济学里早就知道,一个社会对于劳动生产率的容纳程度,决定了这个社会先进与否。如此不讲究劳动生产率的那时的中国,会是先进的社会吗?
尽管如此,我也在那个低下的劳动生产率下求生存。那时,还有一个口号:“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大有可为”,于是掀起了一个“上山下乡”的运动。整个师大曾在1976年准备全部“上山下乡”,全都到宁乡去寻找一个“广阔天地”。幸好,时局转变,师大死里逃生。发达国家,城市人口逐渐增长。现在的中国,城市人口也在逐步增长。但那时的中国朝相反的方向变化。说城里人“都有两只手”,应当下乡自己弄饭吃。美国人只要百分之一、二的人弄饭吃,中国人百分之九十弄饭吃还不够,还要“上山下乡”。中国可能发达吗?人的两只手只是用来弄饭吃的吗?
现在,每当我能集中于学问时,我就深感时局之巨变,社会之进步。中国社会终于走向了通往发达之路了。而我也终于可以按某种自然之分工,做比较专门的事了。
说到这里,我还要特别感谢我妻子彭英。最近30多年来,她几乎承担了所有家务。她让我做了更多的学术工作。这相当于让我多活了许多年,并且,她是高文化人,明白什么生活方式对人更有利。
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念过北大,都获得了博士学位。其中,她付出的艰辛最多。
两个孩子都毕业于北大,她毕业于武大,我的老大本科也毕业于武大。北大、武大都是中国的名校老校。享有这样的教育资源实属不易。但我,只是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虽本科,但无学士学位,所以,我无任何学位。但正是我的妻子给我创造了非常好的条件,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自学,来努力锻炼和修养,以弥补接受正规教育之不足。
甚至于,我后来也有了把湖南师范大学办成一所名校的动力,这与我良好的家庭文化不无关系。我的爱人和孩子近距离告诉我名校是怎么一 事。
我的内弟彭岳林也毕业于北大。有一次,我和他同解一个不等式。虽然都解出了,但他所使用的方法比我巧妙、高明。我心里暗叹:终究是北大的。
当然,我不只是感叹。我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自己大学的不足,这只是一个初步。接下去,我必须去改变。而要想去改变,那就等于找苦吃,等于是找麻烦,而不是图潦撇了。
在这里,我所深信的是,勤能补拙,懒能生疾。如果图清闲、图安逸或者说图“懒”是人的天性的话,勤就不是天性。勤需要付出,勤需要磨砺,在付出和磨砺中变勤。
不种地,不耕耘,不锄草,会饿死的,最初的勤是为了不饿死,为了活着。进而发展起来的勤,是为了活得更好,是为了一个更好的人生。想图潦撇是从不怕麻烦那里才可能图到的。
四十二、生命的演绎
大学同班同学雷显亮,做事麻利,性情活跃,还写写诗,毕业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只是在那些特别的日子,各自经受着不同的磨难,也无法彼此联系。这些年来,联系就更多了。
有一次,我赞赏他活得很潇洒,尽情享受人生;此时,他不无得意地对我说:“我的目标是活一百岁。”接着问我:“你呢?”我立刻回答:“我活一天算一天。”他又说:“你的要求太低了。”
我说:“怎么会低呢?活一百岁不是也要一天天活吗?如果我活到了一百岁,还想多活一天,就超过你了。”我们此时就只有相对一笑了,都开心。
我没有进一步问他将怎样实现自己的目标。我活一天算一天,这不算目标,因而也没有什么“怎样实现”的问题。我自然地生活着,与自然一起生活着。我啃着玉米棒,吃着整坨的马铃薯,大个的红薯分两次吃,小个的一餐一个。吃些鱼,很少吃肉,大量的蔬菜。我的这些长期形成的习惯不来源于对营养学或养生学的教导,而来源于我从小就腻油,也来源于我的一个信念:人是土里来,土里去的。因此,吃着土里的东西,将来变成灰再回到土里去。在我说我是“土生土长土包子”的时候,也包含了这个意思。
同时,我所面对的这片土地,就是祖先生活过的地方,就是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地方。无论是在汉水两岸,还是在长江之滨、湘江之畔,我都感受到这一点。所以,我是如此亲切,如此深情地对待这片土地。我在这里长大,又将在这里回归。并且,我也想象得到,从这里可以通向中华大地的东南西北,通向世界的五洲四海。
在得知我有数十部著作、数百篇论文,又教书、讲课、带研究生,每天每天伏案写作时,不少人发问:辛苦吗?哪来的动力?
实际上,苦,累,都只是人的一种感觉。对于有些事情,如果习以为常了,如果很有兴趣、很喜欢了,就不会感到很累,更不会觉得苦,反而觉得这是愉快的源泉。
为人父母时,千辛万苦;到了晚年,就有了天伦之乐。我的写作可能已早早来到了晚年。
农村妇女,哪位不忙不累,但当她们觉得自己能主宰自己,觉得没有谁在压迫自己时,她们会感到这就是自己的生活。而在这一点点的无形期盼也得不到满足时,她们往往选择了离开。这也就是在我们社会里农村妇女自缢比例高于其他人群的原因。
我跟农村妇女一样,这个30多年来,我觉得自己可以主宰自己了,觉得没有谁在压迫自己了,所以,即使在某些人看来我很忙很累,很辛苦,我也觉得这就是我的生活,乐于其中的生活,还会有什么苦和累的感觉呢?
其实,如今我的乐处还是很多的。写作是快乐,教书是快乐,打球是快乐,听音乐是快乐,看CBANBA是快乐,看篮排足、乒网、游泳、体操、拳击、摔跤都是快乐,到了有饥饿感以后再去吃饭也是快乐,一倒下去就睡着了不也是快乐吗?上天给了我无尽的快乐。有这么多项目交织在一起,还会有什么苦和累呢?累消失在忙中,苦化解在乐中。
在时间耗费的多少上,第一是睡觉,第二是写作,第三是文娱和体育活动,还有第四、第五、……最累的难道会是花时最多的吗?实际上,活动项目的转换,也是一种休息。转换太多,效率不高;转换太少,对辛苦的感觉就会强烈一些。
写作不仅成了习惯,也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每个人从父母那里获得生命之后,又在后天形成新的生命,让生命发生了演变。每个人演变的过程和结果都或多或少是有差异的,所以,每个人就是每个人自己。自己意识(或自我意识)越清晰,对这种演变的自我把握就越好。至少对过程而言尤其如此。
所以,我觉得教育的目的是让每个人自己成为自己,让每个人更好地成为自己,更好地更自觉地设计和构造自己,塑造自己,让每个人成为自己的优秀工程师。好的教育不会企图做别人的灵魂工程师,也做不了这种工程师,那种企图只是妄想;好的教育是让每个人自己成为自己的优秀工程师。
我做教师50余年,从没有工程师的感觉,我是教师,不是工程师。这两种工作的性质太不一样了。那种工程师心态会在何种环境或社会状况下产生,我持有深深的怀疑。我在学生面前,只觉得自己是交谈者,是言说者,是同行者,是相伴者,也是被询问者,答疑者。
甚至,使我成为一个被质疑者,比使我成为一个问话者,要困难得多。但是,也珍贵得多。教师的真本领也在这里。当然,这也是教师最要花功夫的地方。
会讲的教师是好教师;会问的教师是更好的教师;会让学生也喜欢问的教师是更优秀教师;能让学生把自己问倒的教师,是最杰出的教师。我的这种观念里,哪有什么“工程师”的影子?
这段话,是我在蒋洪新任外国语学院院长时邀我去演讲时讲过的。那是首次讲这样一段话。这已是16年前的事了。此后,我对这一观念还有过一些推敲。
什么是教学艺术?对此问题,我相信不可能有一个形式化的公式来回答。艺术是属于每一个人的,那是打磨的结果,雕刻的结果,体验的结果。艺术和哲学一样,是山上开放的花朵。在山脚下久久的徘徊,到达山顶后才会遇见艺术和哲学。
教学可成为艺术,教学中有哲学。用美丽来形容艺术似乎多余,眼下有一个广告,说到“美丽的哲学”。我听起来,是那样的悦耳,那样的引起共鸣。但回到现实的哲学中,我们能看到多少哲学的美丽?能看到多少美丽的哲学?不过,我坚信,真正的哲学是如艺术般美丽的。而真正的艺术又是哲学般深邃的。
有的人获得了艺术生命,有的人获得了政治生命;有的人获得了学术生命;……有的人因此而有了更强的生命力,有的却也开始让生命衰微、减退。
在父母赋予子女以生命之后,后天还可以把握和获得新生命,充实和发展生命。这就是生命的奇妙,人的奇妙。这也就是每个人都应受到尊重的原由。教育似乎都是好的,但是,确有那种让人失去自我、失去获得和把握能力的教育。
在已走上教育岗位的人群中,有多少是抱有这种神奇感的呢?又有多少人会认为它是一种至高无上而需要终身去追寻的艺术呢?有多少人会感到当初自己只是在山谷里遥望呢?可是,无论如何,在人们走向成功之路时,这都是要经历的。
写作、音乐、体育,这已是我难舍难分的项目。因而,这就是我的生活,这就是我的生命。数十年的历程中,我的生命经过了那么多的演变,而今,这就是我。
有兴趣的事情做起来不会感到苦和累。而对于写作等等,我已不只是习惯,不只是兴趣,它就是我生命本身。这是一种演绎和获得的过程。这个过程虽然尚未到达终点,但它不会再变向,不会再变味,不会再偏离。
四十三、数学的恩惠
有人对我由数学转向教育学、哲学这样的大转弯感到疑惑:怎么能这么大拐弯?
也有人对我的数学背景作出正面解说:这么严密的逻辑恐怕没曾有过数学训练是难以做到的。
曾经,我觉得我的那些变化和所形成的某些特征与数学关系并不很大。可是,仔细一想,确实是数学曾恩惠于我。数学确曾从多方面影响及我,与我关系很大。
我的世界史知识曾是很贫乏的,也没有专门念过世界史的书藉。但数学帮了我很大忙,我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数学去了解和认识世界及其历史的。
比如说印度,我只知印度乃四大文明古国之一。谈到具体内容,我就能具体说出,充满智慧的十进位数字,包括0123456789,就源于印度。符号0的发现非常困难,非常宝贵,就源自公元6世纪的印度。说到近代,年轻的印度数学家拉马努金的成就足以震撼世界,他的成就足够后人再研究一个世纪。
古希腊文明还是稍后于古巴比伦和古埃及文明的。但若具体说来,我比较清晰知道的,也是与对毕达哥拉斯这样的数学家这类代表性人物的了解有关。
当然,数学本也在文明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因而可以说,数学帮助我从一个重要方面去了解了世界。我的世界之窗,确实是数学帮我打开的。
到近代,以微积分和解析几何(几何与代数的交汇)为代表的数学是牛顿、笛卡尔开创的。他们分别是英国人和法国人。如果以科学、哲学、工业革命为近代文明的特征,那么,这就是以英国和法国为开端的。这是17世纪到18世纪的事情。
若以同样的眼光看,19世纪便发生了转移,重心转移至了德国。德国在科学、哲学、艺术、经济等领域全方位走在世界前列了。与此同时,数学的重心也转移到了德国,并且这种转移不是附带的、陪衬的。
20世纪,全面繁荣并走到世界前列的是美国。同样又可看到,数学的中心也移到了美国。
对于世界史,从古到今,我的知识依旧是贫乏的。然而,我看到了一个轮廓,却主要是通过数学而获得这个轮廓的。
以上是历史知识,再说逻辑知识。在我所学的课程中,既没有形式逻辑,又没有辩证逻辑。但我大体上知晓形式逻辑,也不生疏于辩证逻辑。这又是数学恩惠于我的。
形式逻辑的学问并不少,可写成一本一本的书。但说来也简单,其基本的要求就是:清晰的概念,确切的命题,合理的论证。
许多的学术著作,其内容就是先提出概念,接着由概念组成命题,再就是从命题到命题之间的推演和论证。论证方式的独特即反映创造性。建立前人未曾有过的命题,是更具创造性的。如果概念系统也是前所未有的,那便是原创性创造。
以上这些逻辑知识涉及到众多的学科领域而不限于数学。可是,我的这些逻辑知识却主要是通过数学而获得的。数学赐予我逻辑知识和逻辑修养。
人们在说我逻辑性强的时候,他们不一定清楚我究竟强在哪里。他们是一种感觉,起初,我也是一种感觉。但稍加清理,就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1991年上半年,我被派去中央党校学习。借这个半年的时间,我做了两件事。第一,看完了《马列著作选读》的三卷本(哲学、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第二件是,通过字典读英语,也读900句,这是在原来的一点点基础上的学习。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收获是乒乓球有了明显进步,我们的班主任喜欢打,并且水平也不错,他总邀我打。
至于听课,实在说来,那是从另一重意义上帮助了我,让我知道了今天的哲学教员是怎样讲哲学的。
有一次,教员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公式:
一般﹤个别。
听课的同学们一片愕然,“怎么会是这样的不等式?”老师居然没有回答,就只是讲道:“这是列宁说的。”一句话的含义是什么,是否真理,与什么人说的并无关系。可是,中央党校的教员就是这样讲的。
事后,我同他讨论,发觉他还真的不太明白。于是我不得不对他说:一般<个别,一般>个别,分别是就内涵和外延而言时都成立的。当即,他说他弄明白了。可是,再回到课堂时,他仍没有作进一步的说明。这就反映了学风问题。
还有一次,教员上课时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坏事就是好事”。这让我大吃一惊。这岂不是连形式逻辑也不要了吗?如果这样,那岂不也可以说“正的就是反的”、“死的就是活的”、“方的就是圆的”、“黑的就是白的”了吗?
这是讲课啊,这是传授啊。我不知出于什么动机,觉得有必要跟这位哲学教员讨论一下。我请教请式地问:“坏事为何就是好事呢?”他愣了一会,才疑问式地说:“应当是‘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吧?”于是,我进一步问:“不一定变得了吧?”他没有再呼应,我只好补充说:“在一定条件下,坏事有可能变成好事。”“一定条件”是缺不了的;有了条件才可能变,还不能肯定就变。
比较完整的说法应当是:“好事就是好事,坏事就是坏事。在一定条件下,坏事可能变成好事。”每句话都必须合乎形式逻辑,而这几句话合起来才构成一个辩证论说,这也才合辩证逻辑。由此亦知,辩证逻辑是离不开形式逻辑的。
不遵守形式逻辑,就是胡说;没有辩证逻辑,就是死说。形式逻辑让人严密;辩证逻辑让人聪明。靠形式逻辑行走;靠辩证逻辑奔跑。许多奢谈辩证逻辑的人不明白这些道理。
人们在认为我说话和写作有逻辑时,一般系指形式逻辑。很少人明白我随时运用辩证逻辑。真正把问题讲明白,讲全面,讲深入,没有辩证逻辑是做不到的。
有些人认为,数学是严谨的,也因为数学最讲逻辑。似乎主要也指形式逻辑。其实,真正的数学不只是逻辑,直觉是数学创造的原动力。靠直觉开路,靠逻辑收关。即使说到逻辑,也不只是形式逻辑。数学中,没有辩证思维,不可能成功。
说到逻辑,也不只是演绎推理。归纳在数学研究与发展中具有更重要的地位,同时,也更显示人的数学智慧。
所以,我很感谢数学,不只是因为它给了我许多数学知识,让我到2000年还能写出一本《数学文化》来,我还感谢数学帮助我了解了世界历史,帮助我增长了逻辑知识。
进一步看,当然还要感谢数学改善了我的思维品质。这其中,包括寻根刨底的那种品格。
几何公理是最典型的寻根刨底精神的体现者。但它也是归纳的结果,由于这一结果的丰硕和完备,才奠定了延续数千年的演绎基础。公理化思想所体现的精神进一步大放异彩却是晚于19世纪的事情了。这是归纳的胜利,但也开辟了更广阔的演绎坦途。
公理化那样地被重视,所表现的是对追根寻底的普遍钟爱。但多存在于物质科学和数学这样纯粹的科学领域。斯宾诺莎有过在伦理学领域的尝试,黑格尔有过在哲学领域的尝试。实际上,即使不是公理化形式,其精神却是会扩展到日益走向成熟的其他学科领域的。
我在教育学里作了类似的探讨,这也与我从数学里获得刨根问底的学术信仰有关。我在长期思考教育及其学科的根基过程中,写出了一本《教育基本原理》的书,副标题就是《一种基于公理的教育学》。
在这本书中,我提出了五条公理:潜在公理、能动公理、反身公理、美学公理、中介公理。五条,并无数量上的刻意追求,更非对欧氏公理在量上的模仿。
这个公理体系的相容性、简洁性是容易检验的。尚须时日检验的是完备性。对此,我亦有比较充分的信心。
数学体现的真理性是科学家们无不崇敬的,也令许多哲学家惊讶不已。也正因为数学的这种特性,就使得熟悉数学的人具有更好的科学修养,更具有在真理面前虔诚谦逊的态度。也就是说,数学给人高度的理性。我就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也曾受益于数学。
数学所包含的丰富的美学要素,也使得它能增强人们的审美意识,提高审美水平。
在真善美之中,数学似乎只与善无关。可是,正因为数学所体现的真理精神和对美的崇尚,使得人们不易表失理性,不易依附于权势,不易落于俗套,因而,更容易靠近善。学数学的人可能因与对于抽象的东西交往既多且深而表现出一种超世的态度。但这也只是一种可能。
四十四、办公室情节
我在师大任职之初是一间办公室,后来,见我的书藉越来越多,文件也越积越多,就给我增加了一小间。一南一北,靠北的一间稍小。夏天时,两间温差很大。我们又一直未装空调,所以,一不小心就容易患感冒。也有方便之处,冬天多坐南边,夏天多坐北边。
我的办公室是开放式的,整个办公楼也是开放的。师生员工,什么人找我都可进入,无需任何手续,不受限。通常我都起立相迎。
我的办公桌椅都是老湖大时期的。湖南师大的前身是1938年建立的国立师范学院。1949年前合并于湖南大学。1953年又从湖南大学分出。所以,许多办公设施是老湖大留下的。
我做校长期间,一直住的是师大当时位列三等四等的房子。曾经,上游村14栋是老干住房,条件较好,四室一厅。在一位老干离去后,按当时的记分分房,我的计分最高。但我未搬进去。搬进去的是与我同届毕业但计分明显低于我的一位教授。
直到我卸职三年之后,我才搬进了一套稍宽松一点的90平米的三室一厅。仍然只是当年学校内的三等四等住房。
由于我的住房紧,所以,办公室就成了我藏书的主要地方。结果,办公室成了我的书房。晚上看书,也就往办公室跑。
那时,每天晚上,那栋两层楼的办公室总是亮着两盏灯。二楼是我的,一楼亮着的是宣传部的干部易宪容的,江西人,他每晚去办公室看书,也因为住房狭窄。后来,易宪容成了著名的经济学家;如人们所称呼的那样,我也成了某种“学家”。当年的两盏灯,照耀了未来的两位学者。
我初到“涉外”时,老板把他的办公室给了我,很宽敞,但与书房性质很不一样。后来,我要求更换,从三楼搬到二楼,一大间加两小间变成了三小间,没有大间了。虽然三小间加起来面积比原来的还小,但既适宜办公,又适合做书房,三间都摆满了书。
我曾捐书一千册给师大图书馆,后来又捐了一千册给“涉外”图书馆。若不捐出去,五小间也装不下了。
在“涉外”的办公室兼书房里,我一坐就是12年了。连同在师大所坐的18年,整整30年,坐在冷板凳上。我实际任职只26年,但在“涉外”卸职后任名誉校长,故而办公室未动,又坐了几年。
在“涉外”任职期间,有人议论,说“张校长不深入实际,不深入群众,总坐在办公室里。”我以为这种议论属于政治性的,也很过时了。政治家们需要常到选民那里走走,有的是为选民办点事,有的就是作点秀。这两桩,我都不需要。
办大学,对于校长而言,最重要的是他的办学理念。再具体一点,那就是他的学生观、教师观、教学观、学术观、学校文化观等等。校长要做的事,重点也在于围绕这些根本问题展开。
我在初任校长时,也曾经听过一些教师讲课。但我觉得,这并不是很重要的。我的经验足以告诉我许多事情。真正艰巨的任务是如何改变传统的课程观念。所以,我十分注意课程的研究。优秀的校长,应当是一名课程论专家。这既特别重要,又特别不容易。仅仅听几堂课也不是不必要的,却是大大不够的。一般来说,大学校长就应当曾经是一位很会讲课的人,现在所需要的是对课程更深刻的理解。
一般情况下,教了30年书,不一定知道教学论,不一定知晓多少课程论。但对校长而言,即使只有20年的教学经历,甚至时间更少,但他应当比一般教师更明白课程是什么、教学是什么。因而,这不是一个是否深入课堂、是否深入群众的问题。不必拿社会上流行的说法来套用,更不必拿从政人员的那些说法来理解校长工作。性质上太不一样了。
关于教学,我写过《教学论纲》一书,重印11次,广为流传。我还写过《大学教学学》、《教学原则今论》、《教学细则一百讲》,更写过《课程与教学哲学》。这只是走走、看看能做到的吗?
内容上,就取决于你思考得如何,你的眼睛能否入木三分;形式上,就取决于你是否静得下来,坐得下来,一天能否在书房里(也是我的办公室)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就我的实际表现,说我情系书房和情系办公室,情系那条冷板凳,都是不错的说法。
一位是否可以被称为好校长的人,主要在于他是否有思想、有理念、有一个把大学引向前方的路线图。
可以像孔子那样周游列国,也可以像康德那样闭门思考。我还特别欣赏庞特里亚金,他13岁时双目失明;17岁上莫斯科大学学习;21岁念研究生;23岁留莫斯科大学任教;31岁成为著名的拓扑学家,苏联科学院通迅院士;50岁时成为院士。
有人担心我天天长时间用眼,会瞎掉的。可惜,我未能13岁就瞎掉,可惜我73岁还没有瞎掉。想想庞特里亚金,我们能说什么呢?能做些什么呢?该做些什么呢?
何况,长着眼睛就是拿来用的,用到瞎为止就很不错了,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达到用瞎的高度。
当然,我不认为不必关心自己的健康。更重要的是,与健康联系在一起的生活方式。而如果健康是与长寿关联最密切的因素,那么,我注意到,从小体弱多病的牛顿活了84岁,高斯活了78岁,欧拉60岁双目失明后还活到了76岁,罗素活了98岁,而冯友兰坎坎坷坷也活到了94岁,我的老师李盛华曾是弱不禁风,也是93岁的高寿。这里所列出的最小年寿者76岁是我已达标的了,我已与欧拉齐肩了。
可是,生活的意义并不只与寿命有关。伽罗华、阿贝尔,都只有20岁左右的短短年月,可是,他们的业绩影响世界。我更在乎的是生活方式,完全未去想过影响后世、影响世界。我认为,若有这些想法,应属于杂念。纯净者,仅仅为学术而学术。
当我在听到雷显亮的百岁目标之后,他接着询问我的目标时,我作了一个似乎接近宿命论的目标:活一天算一天。这跟“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像差不多,然而,和尚撞钟也是正事。我确实是努力让每一天都活得很充实的,把钟撞得更响些。至少近30年来是如此,也才能够如此。
我还给雷显亮算了一笔账。如果说近30年我把一天活出两天来了,那么,我现在已经百岁了,已达到了你为你订的目标,并且现在我还活着。许多人认为我这30年处在“高产”期,所以也认为一天等于两天。
大跃进时期有个说法,叫做“一天等于20年”。那是大话,空话,瞎说。而把一天用出两天来,让每一天更充实、更有效,这不是不现实的。
我不仅情系办公室,还情系我所坐的那把凳子。在它上面,我已坐过了大约两万多个小时,能没有感情吗?
由于长时间伏案工作,我曾患过比较严重的颈椎病。后来,我就用一些书报杂志抬高桌子的工作面,同时,把坐凳的脚锯短,这样,伏案时,颈子就不必太弯曲了。颈椎病也就未再犯过。很对不起在“涉外”跟随我十多年的这把凳子,我曾使你“受伤”,把你的腿锯短了。
虽然是小小斗室,但我生活其中,就像生活在大海,生活在辽阔的蓝天。书海乘载着我飘向四方,蓝天扛托着我飞向苍穹。从这里,我可以通达世界,通达远古,通达五彩缤纷,万紫千红,通达人类最深邃的心灵;在这里,向圣哲们请教,在这里与智者对话,在这里放飞思绪,纵横驰骋。
四十五、穿过哲学隧道
哲学是形而上,是关于观念的观念,思想的思想,哲学似乎是山顶上飘动的云彩,地上开放的鲜花。但这应当只是对既有哲学的描绘,是对哲学“贵人”的摄像。
然而,就哲学的生成过程来说,那更像是穿山凿石,等到凿穿,隧道修成,在其尽头,才大放光明。
有些人几乎不太费力就能翻山过海,有些人可以迅速登上山峰。黑格尔30岁刚出头就写出了他的巨著《逻辑学》。马克思25岁就完成了《黑格尔法哲学批判》,25岁的恩格斯和27岁的马克思联合写成了《神圣家族》。这些人,可以叫做天才。
由于我知道这样一些事实,所以,当刘献君教授、朱业宏教授说我是天才的时候,我真的不是谦虚,而是惭愧。我慢慢悠悠,年近古稀之时,才在山顶上看到一缕阳光。我充其量是一个“地才”啊,土地里长了很久,才伸出头来接受阳光和水分的洗礼,才看到了世界。
很难说我与哲学正式见面是在哪一年。如果以著作为标志,那么,2003年出版的《课程与教学哲学》算一个起点;如果以论文为标志,这个时间应当还早于我的花甲之年。但依然是迟缓的。如果就我的其他论著来看,那也到了不惑之年。这可能与时代有关。一方面,如果不是中国时局有一个根本性转变,我可能仍然还是两手空空;另一方面,也由于时局越来越好,我才获得了更多机会。我的学术研究,并不是首先从哲学开始的,而是从数学、教育学那里一步步走来的。这一步步的过程亦非预先的计划和安排,而是顺水而下的。
我的第一本书,名称是《微积分基础》。似是1978年约稿,1979年脱稿并出书的。那时候书藉之匮乏是惊人的,书店里连一本微积分都难买到。当时的湖南科技出版社编辑们就去寻找作者。不知经过了怎样的过程,最后找到了我。我是第一次被邀写书,虽生疏,但并不畏难。至少愿意试一试。
那时还是铅字排版,效率之低可以想象。因为数学符号很多,我常去印刷厂协助排版的工作人员检字。现在,当人们普遍利用电脑时,就难以想象当年的那种艰辛了。
1979年的《微积分基础》;1983年出了《复变函数论学习导引》;1989年是《数学方法论》;1990年出版了《数学与创造》;1997年出版了《大学数学概要》;1998年出版《数学教育心理学》;2000年就是前面已提到的那本《数学文化》。
在我所有的著作中,以上七部是数学的或与数学有关的。这些著作,只表明我是从数学走来的,但丝毫不表明我在数学上有什么学术成就。我的数学知识面还比较宽,但并没有什么创造性成果。数学从多方面恩惠于我,但我未给它什么回报。换句话说,我只是在数学的国度里走过一些崎岖小道,并未有过翻山越岭。
后来,我逐渐告别了数学。这并非一种自觉的转换,而是某种被动的迁徙。在走上行政岗位后,最初的几年,是在管理上摸索着前行。完全没有功夫去思考数学了。也就在那几年,在著述上几乎是颗粒无收。生活在充实,写作却在停顿。工作总结与报告还是自己动手写着,但属非学术之列。尽管我力图使管理加大学术含量,尽管我起草的报告中也依稀可见一些学术成分,但这只是副业。
诚如我当年不愿脱离学校而去做纯政府工作时所表达的愿望那样,在校内行政岗位上,我当然不会让自己停止学术活动的。两方面活动的调节,主动权是在自己手里的。
我有一个简单的算法。每一天分上午、下午、晚上三个单元,每周共21个单元。星期一至五的所有白天全力投入行政管理,只要是全力,应当是足够了的。我不会在上班时闲聊那么多,也不会借机去游山玩水。所以是全投入的。这是10个单元。
还有双休日和每天晚上,这是11个单元时间。这11个单元我可全用于学术。这么一算,我怎么会舍得离开学校里。假若去从政,一方面,自己把握自己的难度必然加大;即使还能挤时间用于学术,这种学术与从政几乎是难以关联的,而在学校,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度大得多。
白天行政,晚上学术;白天务事,晚上研究;白天实,晚上虚,这需要一个心理转换,需要注意力转移。这将面临转换时的困难。白天专注的和晚上专注的,转换度很大,都能专注吗?白天的事繁杂,有时还烦心,能不影响晚上的另一种专注吗?历史已经回答,我大体上处理好了两者关系。
现在,听说有初任校长的人宣布,在任校长时,不再做课题,也不带研究生。有学生问我对此的看法。我表示,我赞赏这位校长的责任心,因为,真正要做好校长,付出他的全部精力也不为过。但就我的经历而言,这位校长的想法,与我最初几年的做法是相似的。但在经历了那个过于陌生的时期之后,校长不是不可做课题,不是不可指导研究生的。
而且,就一般而论,不带研究生、不做课题,也不一定就做得好校长;带了,做了,也不一定就做不好校长。很可能这是因人而异,是并非只有唯一答案的。
如果我在行政岗位上长久停止了学术研究,就决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如果停止了所有学术活动,在行政管理上也未见得会做得更好。我的初衷与我后来的行为,是让我今天可以欣慰的:我最初的选择是适合于我的(也是我所期待的)。
白天做学者式的校长,晚上做校长式的学者,这条道路我走过来了。在这条路的拐弯之处,依然是数学帮了我的忙。在做校长时,白天行政,晚上数学,这个弯拐得太大。如果晚上做教育学,这个弯就不是那样大了。白天做的是教育,晚上做的是教育学,只差一个“学”字。
在这条路上,在进入教育学的门口之时,我也是从数学教育学开始入内的。有过数学方法论的基础,对于从事数学教育学显然有很大帮助。经过数学教育学,可能是我走在教育学的大道上的第一驿站。学科教育学很可能对推动整个教育科学的发展起了积极作用。这是我很愿意看到的结果。
做纯粹教育学的研究,我又是从一个很局部的问题开始的,这就是教学原则的研究。在武汉大学工作后又去了吉林大学的车文博教授写过一本《教学原则概论》的书,于这本书十年之后,我写了《教学原则今论》一书。现在看来,那当然是“昨论”了,也是比较肤浅的论述。
不过,我至少是提出了一个在整体上完全不同于传统理论的教学原则体系。从50年代引入凯洛夫原则体系以来,几乎所有相关论著都没有跳出凯洛夫的体系,而这一体系实则来源于更早的17世纪由夸美纽斯提出的原则系统。只是在中国,更多了一些穿靴戴帽的东西,例如,连“政治挂帅”这样的词句也加进去了。实在看不到在学术研究基础上的新见解。
那本《教学原则今论》是19935月出版的,到199411月就有了第3次印刷,共计印行14300册。这只是就发行而言的,实际影响如何,就没有进一步的了解了。
1993年起,以后每年都有著作出版,平均每年有两本。这期间还发表了800篇以上的论文。这期间,除一两年例外,我同时做着行政管理工作。
这个过程是意味着轻松,还是艰辛呢?猛然回首,好像是腾空一跳那样轻松过来的,可是,稍细一点回想,那是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爬过来的,那能不包含艰辛吗?不过,无论是轻松,还是艰辛,都可以是愉快。无论是轻松,还是艰辛,都是穿山凿洞,企图开辟更多的隧道,带来更多的顺畅。
由学科教学论,到课程与教学论局部问题的研究,再到一般教学论的研究并出版相关的专门著作,其间又经过了6年。这6年之中,穿插着进行了校长学研究,管理心理学研究,学校管理学研究,人力学研究,儿童心理学的研究等等。
如果《教学原则今论》算我教育学研究的一个起点,那么,相隔整整十年之后,我才出版了第一部教育哲学著作:《课程与教学哲学》(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从此,我有了一个系列的教育哲学著作,从2003年至2010年期间,总计出版了四本教育哲学方面的书。
最近两年,我才不以具体学科为背景,当然包括既不以数学,又不以教育学为背景,写了两本哲学著作。这可能就是纯粹意义上的哲学著述了。如果可以把我走上哲学之路的过程比喻为开山凿石的话,从第一部著作算起,至今已是30年有余;如果从第一部教育学著作的出现算起,也经历了20年之久;从第一部教育哲学著作的诞生算起,已将近10年。
我把我的两部哲学著作,分别命名为《形而上学》(不忌讳与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同名)和《人哲学》。
由此,我认为我所开凿的哲学隧道,已大体上开通,已可见到隧道尽头透射进来的阳光。虽说是慢慢悠悠,却也是畅畅快快的。我终于与哲学为伴,哲学终于与我为伴。
四十六、质疑伴随聆听
每一门学科都可能走向哲学,如条条道路通罗马。
每一个人也都可能走向哲学,如人人都可通向罗马。
将可能变为现实,还是需要一些条件的。从这方面看,又不是每个人、每个学科都能走向哲学的。
哲学是寻根究底的,因而爱刨根问底的人,比较容易走向哲学。遇到一种现象或结果,就寻问是何原因导致了这一结果;对于所找到的原因,又可视其为果,从而再究其因;再以其因为果继续探寻更深层的因;……直到最初的因,最初的故,直到求得元初的原因。这就是哲学,这就是那个可能的底。
这也就是说,在一个由因与果铺就的道路上,我们可能走向哲学。如果条条道路可以由因果铺就,那么,条条道路就确实可以通罗马。
哲学是反思的。对于已有的思想和观念,哲学不会认为它已是某个终点从而让思想停止下来。哲学对已有的思想将再行思考。这样,就有了关于思想的思想,有了关于观念的观念。
一般来说,任何思想都是可以对其再思想的。因而,在任何思想的领域都可以生成哲学。
哲学是再思,再思的再思,再思而三思。因此,对于原本的思想的再思,可以叫做二重思想或三重观念;若对二重思想再思,就可能产生三重思想或意识;继而续之,就有多重意识。哲学是生产多重意识的学问,多重意识是哲学世界的果实。
反思,可以是返回头去的思考,在认可原有思想的情况下,继续思想的运动,不断向前行。回头是一种特殊的前行,是另一种意义下的深思。反思使思想流动起来,荡漾起来。
反思,也可以是从相反的方向的思考,从不同的方向思考。有人称之为逆向思维,更广泛的说法是异向思维,不一定是180度的逆向,也可以170度、160度、150度、……乃至90度,垂直式的思考,都是异向的,却不一定是逆向。这就是广义的反思。顺着同样的方向往前思考,这就是前一种反思,此时,也可视两种思考的夹角为零。这样,我们就可看到反思的极为普遍的意义。
前一种反思,即夹角近于零的反思,所体现的是思维的深远性。
夹角很大的反思,所体现的是思维的差异性。
哲学是形而上,这个“上”,可以是深,可以是远,可以是广,可以是异。深,远,广,异,正体现形而上品格。智慧的哲学,哲学的智慧,亦正由深、远、广、异来体现。
那种与原有思维夹角很大的反思,可以特称为质疑。它是对原有思想的质问、疑惑,它所疑问的是:真如此吗?真那样天经地义吗?未必不是另一个东西?
质疑与一般的疑问所不同的,正是一个“质”字,它似乎具有某种颠覆的性质。
用一个更有学术意味的词来表达,那就是批判。质疑是批判的。批判所不同于一般判断的,又正是一个“批”字,它是在批评、批驳基础上的判断。批判也可用批评、批驳、批改、批注的形式来表现。批判并不总是破坏性的、颠覆性的。
“批判”一词,在我们社会的一个特定时期变得特别可怕了。如果批判是好事,那么,大批判应当是大好事。可是,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大批判”是十分可怕的,“大批判”是与批斗,与侮辱、诬陷联系在一起的,是与民众的大灾大难联系在一起的。那时,批判已不再是一个学术用语,而成了政治术语。
基于这种历史及其留下的现实影响,我更多运用的是质疑一词,而不是批判。
文学里面有一个重要的分支,叫文学评论,亦文学批判。还是在中学时,我就读过巴人写的文学评论。早年,我还读过一位苏联评论家的著作。这些阅读,可能有助于提高我的思维水平,在质疑中探讨的水平,增强学术素养。
学问,学问,学着去问,学会问,敢问,善问,爱问,由此便走向学问。问向高层发展就是质疑,就是批判。这种发展无疑是做更多学问、做更高水平的学问所必需的。
我曾说过,质疑重于倾听,批判重于阅读。然而,倾听和阅读是基础。质疑和批判是在此基础上的继续运行。
就像人食进各种鱼肉、蔬菜、大米之后,是要经过消化才能吸收的,人的阅读和倾听就是饮食着,所阅读的东西要想真正成为或转变为自己的知识,也要经过“消化”的过程,质疑或批判正是这种“消化”工作。否则,还可能食而不化,淤滞,要吃酵母片。
与人相处,要随和;与事相处,要较真。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做人,与众相同;做事,与众不同。这是我的人生哲学,也是处世哲学。这是我逐渐悟出的生活方式。
所谓随和,实际上,对于不同的人,其形式也需有所不同。这与他人的性格、文化有关。有的人,你若用幽默的方式与之交流,他很不习惯,他习惯很正式的谈话方式。你若用开玩笑的方式,有的人还可能产生误解。有的人却在很正式的场合感到别扭。
有一次博士论文答辩后吃中餐。答辩委员会成员之一,某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坐在我右边。在上了几道菜之后,他问:“这顿饭是公家出钱,还是私人出钱?”有人答:“私人。”于是,他说:“私人出钱,吃这么好干什么?”此言一出,我不禁惊讶,却觉得不宜直白,稍拐弯,我轻轻问他:“你所表达的观点是不是马克思主义的?”他未做声,似也不反感。
由此,我又想到了公元前的圣哲亚里士多德的观点:私,才是道德的;又想起了近代以来苏欧发生的事,公是不道德的。到了中国的人民公社,大公了,全公了,却带来了老百姓的巨大灾难。这道德吗?
对于这位院长的话,我当然聆听了,但怎能不质疑?
1984年,我曾访问厦门大学。在那时,我对厦大还很生疏。直到90年代后期,我才认识潘懋元老先生,才认识邬大光、刘海峰,才与厦大有了更多的交往。
初次到厦大,厦大派了校长办公室的一位小伙子全程陪同我们(我和周景明、周俊武),小伙子是学哲学的。我问他:“你班上多少人喜欢马克思主义哲学?”他即答:“很少。”“很少是多少?”他再答:“5%。”后来,我实际知道,他班上50个同学中,仅一人喜欢,因而是2%,而不是5%。我再问:“为什么这样少?”他答:“从中看不到人。”
但是,就我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了解来看,从中是可以看到人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几乎处处见人。怎么会“看不到人呢?”于是,我怀疑中国大学所讲授的是否真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传播的过程中走样了吗?
又过了几年,我作为教育部委派的素质教育基地考察小组的组长,访问了中山大学。举行了各类座谈会,其中有一个是与研究生代表的座谈。座谈中我得知有一位是学“西马”的。我便问他:“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各流派中,你更喜欢什么流派?”他也不假思索地回答:“法兰克福流派。”我由此也看到,他之所以更喜欢法兰克福流派,是因为从中更容易看到人。
两次经历,我得到同一感受,不只是学生,一般来说,人们更热切关注的是人自己,最希望弄清“人是什么”。如果从某种哲学中,连人都看不到,他们会喜欢吗?
质疑必是思考,思考不一定都是质疑性的。凡思考,必是自己的思考,故应是独立的。但有些人在有些时候不独立,有意无意地被人左右。不独立,就不能自由;不自由的思考很难达到真理的彼岸。自由思考又是一切自由的基础。最不应当做的事是,去想方设法限制他人自由思考,其中,包括使自由思考的人付出很高的代价。然而,这对社会而言也就意味着与真理渐行渐远。这对社会就意味着危险。
我是社会的一分子,虽然无法去掌控全社会,但我可以把握自己,并在与学生的交往中也把握自己,更需帮助学生把握自己。这是我作为教师的一份义务。
我这样评价学生:能努力学习的学生是好学生,能经常询问、提问、质问的学生是更好的学生,能把教师问倒的学生是最好的学生。
我这样评价学生,也就这样帮助学生。
常常寻问和质疑的学生,是他保持着独立人格的重要标志。我不仅应帮助他们保持独立人格,还要帮助他们发展独立人格。
独立不是孤立。独立恰好是在种种的关联中发生和存在的。在关联中杜绝人身依附。这是学生健康成长的必要条件。
在寻问之中,应当包括寻问自己。这是自觉地保有和发展独立人格所必需的。“认识你自己”,这种苏格拉底式的哲学思考是从人开始的,从自己开始的。
唯有人格独立,才有健全社会,才有实质性和谐。因而,教师也由此而作用于社会。
四十七、与献君君神往
是在周济任华中科技大学校长时,我就去那里作过演讲。那是最初的演讲,而邀请我的人,正是刘献君。他当时也是学校的党委副书记,同时又是华工教育科学研究院的教授。
虽然前面已不只一次提到过刘献君了,但我与他交往甚密,还有很多的故事可回味。
为何能长期交往、长期保持联系呢?
他是从事过很长时间政工的,可是,他仍保有着朴实、敦厚、随和的性格。不仅说话温文尔雅,而且待人厚道;虽很有身份,仍谦逊好学,孜孜以求。
正因为我们交往已久、彼此熟悉、彼此亲近,所以相处时也很随和,常开玩笑。
有一次同桌吃饭,他就坐在我右边。第一道菜上来时,他帮我夹菜。这显然是出于主人对客人的礼节。此时,我对他细声耳语道:“你给我夹菜,让我丧失了自由。”他惊讶:“怎么会呢?”
我解释:“第一,你夹给我,我喜欢吃得吃,不喜欢吃也得吃,自由就少了一点吧?第二,如果我吃了你夹的,觉得很好吃,就不好意思自己再夹了,不然,在别人看来,会觉得‘别人夹了还不够,他还要去夹?’第三,如果再上第二道菜,我还该不该等你来夹呢?”真的还一二三数落了一番,而他还真的过细听着。
事后,有人告诉我,他还真赞成我的这些看法,并且,从此不再给人夹菜。他会喝酒,敬酒的事还是做,但不敬菜了。
2003年,我的《高等教育哲学》一书出版后,我即刻寄给了他一本。大约两年后,华工请我去讲高等教育哲学,一场报告讲这么大的题目,当然就只有提纲挈领了。这一次也是刘老师邀请我的。因此,开场白是他来做的。他开口就说已读过我的这本书。但他说是偶然从书架上取下浏览一下,并不是有意选读,更没有打算细读的。他说,结果在取下之后再没放回书架,一直读下去了。并且,他在这个开场白中对此书作了三点评价:第一,这不是抄来的;第二,这真是哲学;第三,是中国土里长出来的。
文如其人,话如其人。刘献君的话就是刘氏风格的,朴实,简洁,明瞭,真诚,深刻。他的话确实使我感动和欣慰,也是鼓励。我本不在乎他人的评价,但他的评价真的被我视为一种朋友的铮言。其实,我还盼望他进一步发现其中的不足。
他还看过我的许多论文。如此熟悉,如此了解,但他却觉得也有很不好理解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思想呢?怎么会写了那么多呢?在一些看似没有问题的事情上,怎么也看出问题来了呢?所以,他对别人和对我本人都表示过不好理解。于是,他就说“这只好说是天才”。林彪、陈伯达曾因说毛泽东是天才还惹过大祸呢,“天才”一说有危险啊。虽然我认为林、陈的遭遇是政治上的事,与我无关,但天才也与我无关。
我即使不会轻看自己,甚至有自信,有自毫,但无论如何,我不会认为我与天才有关。我可以算“地才”,地里长出来的人才。这种地才不是到处可见吗?
我与天地也有关,但这个天就是父母,这个地就是中华大地,就是我们的祖先。生生不息于这片土地,再加上自己后天的奋发,加上对杰出与卓越的追求,甚至,还可以使这种奋发与追求出人意料,于是,也就成了天地之才。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可能。
前年,献君君看到我写的一篇有关每年评选百篇优秀博士论文的评论文章。我的文章从多方面分析和指出这种做法的可笑之处。他看后有一点震惊。他就是经常参与这种评审的评委之一,并且,他所领导的教授团队也为争取有入选论文而努力。有些大学,为此而“集中兵力打歼灭战”,把指导教师们会集起来着力于某一博士生的论文写作。有的大学对于获得入选者给予重奖。也就是说,一种可笑的做法引发出一系列荒唐的跟随行动。
所设置的这种评选项目,不来自大学本身,不来那些为学术而学术、为学生而学术的教授们。由此,我们便可以想象它的性质。但大学,乃至于一些教授,自觉不自觉地跟着跑了。这就是中国大学,这就是在创“世界一流”的中国大学。
还有一个评估方针:“以评促建,以评促管,以评促改,评建结合,重在建设”。这就是广为流传,甚至用大幅标语写出并挂在一些大学校园的最醒目之处。对这个20字方针,我也写过专门文章进行剖析。实际上,它与过去流行过的“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是一脉相承的。好像人们种粮食、织布、办工厂都只有依靠革命来“促”一样,教授们教书、搞研究,校长们办学,好像也只有依靠评估来促。动力似乎都存在于外在而非内在。
教授的独立人格不断受到冲击,大学的独立与自由不断受到干扰。然而,独立与自由就是大学的生命,就是教授们的精神家园之寄托所在,可它不断被搅动着。最需要安静和寂寞的地方,总是那样的喧哗。大学究竟在追寻什么呢?谁分散了它的注意力?
我曾粗略统计过,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大学评估,不少于50项。大学里的管理者们一年到头忙着评估、评审、评比,有时是被别人评,有时也去评别人。
教学,科研,管理,需不需要评估呢?当然需要。有时,教育学中将其称之为反馈,它是教学科研的一部分。但是,中国大学的评估泛滥了,变味了。变了哪些呢?
主体变了。应当主要是自己评,或自己觉得必要时请人去评,大学应是自己评估的主人。现在不是主人了。
地位变了。评估应是从属的,从属于教学本身,它为教学服务,而并非主导教学。评估却成了主导。
目的变了。内在目的被外在化了,内在行为被动了,本应主动的,成了被动。纯洁的目的功利化了。
实在说,对于许多靠良知教学的教师们来说,评估是可有可无的。他们也许更关注的是学生评论。恰恰在中国大学的评估之中,学生地位并不高,他们在很多情况下只是旁观者。
我对评估的这些看法,都引起刘老师的关注。
学校里,是否需要奖励?也需要。但是,第一,不可太多太滥;第二,不可以用评奖来达到左右或控制评奖对象的目的;第三,评奖过程不可过分主观化,必要时,应做到只奖不评。
有一年,我为了加强哲学教学及其在学校的地位,像全校学生都必学英语、体育一样,也学哲学,那一年就举行了全校哲学的统一考试。并且,要奖励五名学哲学的学生。我就建议,奖励考分最高的前五名。这就是只奖不评。也不是完全没有评,老师阅卷计分的过程就包含了评,评分已是评,不必再评。
只奖不评,命运就掌握在学生手上了。我只要努力,只要考好了,奖就是我的。没有外在因素介入。如果是有关教师的奖项,也尽量采取只奖不评的办法。
我本人就不喜欢被奖。在我是普通教师时就不喜欢,担任行政职务后更不喜欢了。而且,我主张,凡带“长”字号的,从处一级起,一律不参与校内评奖。这样,也不能参加校外的奖了,因为校外常以有无校内奖励为前提。在我看来,这就是不与民争利。
但是,我又曾报过奖,获过奖。教学成果奖,全国一等奖、二等奖都获过,还有省副奖。这是怎么回事呢?最初,我们报博士点时,头两次都失败了,主要原因之一是,我的表上“获奖项目”那一栏是空白,这一栏就是零分。于是,有人提醒我:“还是要搞点奖啊。”这样就有了后来的一等、二等奖之类。也真灵验,结果那个点就拿到了。
从此之后,我也再不申报任何奖了。直到我卸职之后也如此。就在前年,有人告诉我,要给我报终身教育成就奖,但我立即拒绝了。多人出面劝我,但都回应为“免谈”。
事实上,在教育界,学术界,已经发生了一个本末倒置。一般认为,是因为你获奖了,所以有水平。事实上,如果公正客观,则是因为有水平而获奖。因而,评价的标准,不是看实在的、内在的水平,而是看表面,看外在。这样,就为各种非学术因素大举介入学术大开方便之门。
这种大局面我无法掌控。我只能洁身自好,从自己做起。我是个什么水平就是个什么水平,水平不是被评出来的;我有什么贡献就是什么贡献,贡献也不是被奖出来的。未获奖的,不只是我,都没水平吗?获奖的,都有水平、有贡献吗?
至于那些借评估、奖励以求掌控他人的人,我实在会看不惯的。评奖的最后一道仪式是颁奖,那颁奖的味道我也不想尝。我常让教授们去颁奖,其他行政管理人员就在旁边做司仪,做打杂的事。行政人员沾光太多了,不要处处抢镜头。
我的这些人生哲学、管理哲学,刘献君都很了解。他是比较全面了解我的人,也是很理解和谅解我的人。有时他表示惊异,但这不算不了解,而是了解后的惊诧。
四十八、“自以为是”
“骄傲使人落后”这句话出自什么人之口,是清楚的。“不要自以为是”,这句话是最先出自哪里?出自谁之口?我查成语词典,只有谁说过“自以为是”,也并未注明最初是出自何人之口。比如,其上有“宋·陈亮《廷对策》:‘凡今之进言于陛下之前者,孰不自以为是’”。
自者,我也。自以为是,我以为是也。因而,我者,自我也。“这个人很自以为是”,这是说这个人有毛病了。自以为是,也就常常是作为贬义词来使用的。如果要改掉这个毛病的话,那就不能自以为是了,不能我以为是了。不能自以为是,那又应当自以为什么呢?人不能自我了,还会怎样?
还有一句流行的话:人贵有自知之明。其含义并不侧重在人要明白自己有多么能干、多么智慧、多么精神,它侧重在告诫人要明白自己如何不行、不能、不智、不慧,唯有如此,才是宝贵的。那些自命不凡、自不量力、自吹自擂的人,当然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可是,那些自信、自豪、自尊、自诩的人呢?他们都是无自知之明者吗?
在我们的传统里,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很少愿意说自己。更多以自谦为美德。孔老夫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他也是教导人每天多看看自己的毛病,多反省自己。按孔老先生的教导去做的,大体上可被认为是很有修养的人。这种人的人缘也会比较好,人们看得顺眼。还是多多的自以为非为好。于是,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谦谦君子。
还有一个词语叫“自作主张”,也是贬义的。凡有主张的,不都是自己作出的吗?自己不作主张,都让别人作,那个“别人”不也是自己、不仍然还是自作主张吗?“自作主张”不好,那就都不作主张了?在封建帝王时代还好解释,就只有君王一个人“自作主张”,别的人“自作主张”当然应该是贬义的了。可是,时代已过去了,观念却还有未变的地方。
说“自”很困难,说“我”也就很困难。
2002年,我写了一本书:《大学教学学》。在书的后记中说“感谢这个时代”,“感谢我的祖国”。在审稿后,相关人员对我说“这本书,整个地没有意见,就有一点,那个后记中怎么说‘我的祖国’呢?怎么是你一个人的祖国呢?”我听后,真有点啼笑皆非。
我只好在开玩笑中说:“有一支歌,歌中就唱道‘我的祖国。’”回答:“那是唱歌。”我又应,“我也是唱歌。”并且说,当我说“这是我的祖国”的时候,不妨碍你也说“这是我的祖国”。但他仍然觉得还是“我们的祖国”为好。我说:称“我的祖国”比称“我们的祖国”更亲切、更深情,你看是这样吗?但他仍坚持。终究这不是很关紧要的事,出于尊重,我还是将“我”改成了“我们”。
事实上,如果不是一个一个的人都认为这是我的祖国,哪有我们的祖国。如果真是从自己心中发出的声音,“我们”怎能替代“我”?“我们”一定包含了我吗?“我”一定在“我们”中,“我们”之中一定有“我”吗?
那一年,我把中国乒乓球队的国手们请到湖南师范大学来时,带队的是张燮林。他送给我中国乒乓球队获得的七种不同奖杯的复制品,不是金的,却是金煌煌的。他还给我讲述了一次在欧洲比赛结束后接受记者采访的情形。那时,他打的削球令欧洲选手很难招架,被叫做“秘密武器”。
记者问他:“你是怎样练出这种技术来了的?”他答:“这是×××思想的伟大胜利。”记者觉得答非所问,于是再问一遍。而张燮林也就再重复“伟大胜利”那句话。张燮林所特别要告诉我的是,当时是早就准好了的,领导事先交代,不管记者怎么问都这样回答,答非所问也没关系。
我由此也深知,那时候就是不要说自己,不要言及自我,不要说出那个“我”字。
后来,在雅典奥运的跑道上,当刘翔获得金牌后,他所说的就是“中国有我,亚洲有我。”时代终于变了,中国人终于豪迈地说出“我”来了。可是,也正因为刘翔所大声说出的是“我”,才特别具有震撼力。谁会不感到“我来了”正是“中国来了”呢?
从口里能说出“我”,当然就是“自我”,这就需有“自我意识”为前提。可是,“自我意识”也似乎不在褒义词之列。然而,心理科学告诉我们,充分的自觉的自我意识对于人的存在和发展是至关重要的。并且,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多数人是低估了自己的。
实际上,在高估和低估之间是很难断定的,尤其很难断定谁是高估了自己。如果有人说他可以在8秒钟内跑完100米,那么,他不是高估,而是无知。
高估了,叫做自傲;低估了,叫做自悲。可是,谁又能说自己的估计是不高不低的呢?
在我们的环境里,低估至少可以获得同情,而高估常常不易被包容。这公平吗?
恰恰,善良的心理学家们盼望人们宁可高估自己。这是因为,高估者,或者说,十分自信者,往往可以做得更好,甚至做出连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成就来。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宁愿别人高估和高估别人呢?
也许又会遇到一个风险度的问题。确实有左右为难之处。所以,人间也有一个美称送给一些人:冒险家。不过,还有些方面,比如,对某人的智慧作一般评估时,并不会有因为高估而带来的风险。这与对行为能力的高估有所不同。
教师们在由衷地对学生说“你能”、“你行”时,往往会鼓起学生自信的风帆,从而信心满满地驶向前方。什么叫做勇气?什么时候需要勇气?实际上,这就是更充分的自以为是。如果总只是自以为非,勇气何来?如果总是风平浪静、兰天大海,哪有航海家?
我相信,教师送给学生最珍贵的礼物,是帮助他拥有一颗自信心。父母送给子女的,最宝贵的礼物亦是。
1949年初,我未考上武昌中学时,我的父亲把我从位于熊廷弼路的养真小学带回沔阳的路上自言自语地说:“我这孩子不会考不上的呀”。他不是在安慰我,他是在怀疑这个录取的过程。我和我父亲并不认为其中有什么蹊跷。但是,父亲的自言自语深深刻在我心中:我要证明我的父亲对我的估计没错。我一生受益于父亲的笃信,那怕以后一直被认为骄傲自满,我也不曾忘记父亲的信任。
在我成为校长后,我像我父亲一样由衷地看待学生。我对那些考试成绩不怎样的学生,一点也不会轻看他们。至于有人说有些学生是“高分低能”者,我更不认同,“高分”就是一种能力。谁都能考高分的吗?我读书,考试分数大都只是中上,我对那些总是考高分的同学,就很羡慕,很尊重。并且,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些高分的同学一般都表现出色。
有人认为素质教育是好的,应试教育是不好的。实际上,把教育的目的归为应付考试,这肯定是不好的。但很会应付考试,仅就这一表现而言,有何不好?能说一些大学优先录取高分者是错误的吗?只看分数,是片面的;不看分数,就正确了吗?
我重要的办学目标之一,就是把我的大学(请允许我只说“我的”)办成一所自信的大学。不仅大学自身是自信的,教授们是自信的,而且是让学生也十分自信的。这才是成功的大学。
问题只在于我有没有这样的本领让我的大学自信起来,自豪起来,骄傲起来。我尝试了,并且18年下来,我基本上成功了。后来在“涉外”还有过8年校长,我觉得我也基本上是成功的。如果还有机会,我相信我会做得更好。这只是一个假设,但刘献君、张文祥一类的朋友都会相信我不是吹牛。何况,我不仅自己时而吹牛,也还特别喜欢那些爱吹牛的教师和学生。尤其是那些能够一次又一次吹牛的人。
我的朋友中就有不少喜欢吹牛的。周成名是其中一位。他念过数学,又念过经济学,还熟悉哲学、社会学。他就是有些狂的那种人,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而我认为,他真有东西,吹牛不是他的缺点。经常吹牛的人,在经济学上可以比喻为喜欢透支的人。这恰是经济和社会发展所需要的消费心理。因为透支而又不失信用,他就会用加倍的努力去偿还,提高支付能力。
据周成名自己说,当年他从复旦获得博士学位后,就因为知晓我是很包容、很喜欢吹牛的人,所以他选择了师大;当我在师大卸职来到“涉外”后,他又跟着我来了“涉外”,舍去公办教师身份而来到民办大学。直到现在,常到我办公室聊天的,最多的就是周成名,我的好朋友。
这种个性张扬的人,有可能发挥出更大的能量,让生命的活力更充分地展现。
我努力让我的大学如此,当然也盼望我的国家亦如此。我衷心地盼望我们民族是一个自信的民族,我们国家是一个充满智慧和勇气的国家。我们尊重其他民族,首先尊重我自己的民族。我,我的大学,我的民族,所有这些都已经是牢牢连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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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8 14:27:19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九、大学的生命何在
我直接论述自由的论文有:《学术自由的自我丢失》(2005),《大学的自由与独立:首先是国家的需要》(2008),《自由论》(2011),《自由是人的同义词》(2012)。还有一些间接的论述,如论独立人格一类的文章。
所有的人都需要自由,都应当是自由的。大学及大学里的人们尤其需要自由,尤其应当享有自由。谁来断定这一点?上天。谁有权否定这一点?谁也无权。
既然如此天经地义的事,我还写那些关于自由的文章,有必要吗?天地间就是这样的,许多天经地义的事就不一定到处可看到。
当人们说要团结的时候,往往就是团结不太好的时候;当人们要集中精力发展经济的时候,往往就是精力不太集中的时候;当人们说要努力读书的时候,往往也是不太努力的时候。当你特别渴望自由的时候,自由常常就不在身边。
大学明白这一点,所以,大学除了还要一点点物质条件外,它最想要的就是自由。德国大学对政府说,你只给我钱,别的你都不要管我。美国大学(特别是私立大学)既不要政府的钱,更不要政府管。大学可以与政府有交往,这主要是,你政府需要我做个什么项目,我就给你做项目,但你得拿钱来。政府不无偿给大学钱,大学也不会要政府无偿地给钱。美国大学能获得来自民间的大量捐赠,这当然是无偿的。美国和德国的大学与政府的关系似是不同的,然而,在一个根本点上相同:在政府面前保有充分的自由。这都基于大学对自由的珍爱。
大学为何尤其应当自由、需要自由呢?
实在说,除了大学自己,谁有资格管大学?那些自认为自己有资格管大学的人,不仅是大学培养出来的,而且也应明白自己是很难真正理解大学是什么的。中国有“旁观者清”一说,但是,大学的旁观者们真的就清白大学吗?比在大学内的人都清白吗?尤其对于自由的体验和需要,大学自己最明白。
大学聚焦着智慧的头脑,那些自认为自己更会管大学的人,可能正缺了点智慧。因而,应当每隔一段时候到大学去回回笼。这也因为大学是常青藤,它常常走在时代的前面。若想不落伍,最好常去大学朝拜一下,虔诚地朝拜。
眼下,流行着“与时俱进”一说。其实,这一词汇早已出现在中国古代汉唐时期,1911年蔡元培就翻用过。它并不是今人所造。与时俱进,对于从政、从商的人,是很需要的,政情变了,政策要跟上;商情变了,营业方式要跟进。但对于大学而言,虽然也要有与时俱进的一面,大学要跟上时代;但大学仅仅是跟进,那是远远不够的。
一方面,大学必须向着未来,为了未来的20年,30年,甚至更长久的未来;另一方面,大学也是完好地保存和发展古典的最重要的机构。古代史,古代思想,古代哲学,古代文化,大学既有能力作出清晰的阐释,又有能力去发扬。因而,大学也向着传统。大学从这两方面,从这两重意义上,都不只是与时俱进。唯有如此,大学才称之为大学。
大学比任何别的机构更需要自由,是因为大学乃一片思想之地。所有的人、所有的机构都要思想,都在思想着,但是,大学不仅思想着,而且它以思想为业;它不仅思想着,而且要出思想;别的机构和人员也有出思想的,但大学专门出思想;大学还特别能出思想,大学特别能出特别的思想。否则,大学亦不复为大学。
又正是思想活动最需要自由。并且,客观上,思想自由具有绝对性。人们在“立正”、“稍息”的号令下去行动,但若对思想发出类似的号令是无意义的。行为可以被指挥或限制,对思想却是无效的。可以把人的双手捆起来,但“捆”不住思想的。
我在大学里,我长期任校长,我明白大学的特性吗?这不只是由言论来回答的问题。
我不仅写过一些论述自由的文章,而且就大学应是特别能出特别的思想这一论点,作过专门的演讲。大学的特别,在于它有一些特别的人;这些特别的人的特别,在于他们特别能出特别的思想;能出特别思想的大学里,就应当有特别的思想家;并且,这些思想家应当能培养出特别会思想的思想家。这一切,就决定了大学特别需要自由。
为此,我也确定,把我的大学办成自由的大学为我的目标之一。一所自信的大学,自由的大学,才可能是高水平的大学。高水平的目标不可能在缺乏自信和自由的条件下实现。
我初任学校党委书记时,提出的发展目标是两个“千方百计”:千方百计改善办学条件,千方百计建立一支高水平师资队伍。当初,我还没有真正认识到,没有自由和自信,也不可能建设高水平的师资,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善办学条件。
那时,也有人质疑我“为什么没有提千方百计坚持社会主义办学方向?”我对这一类可能来自可爱的“左”派朋友的质疑确实不以为然。我早知道自己是右惯了的,“左”不起来的。不过,我心中有回答:没有师资、不创造必要的条件、不能提高办学水平,奢谈什么方向?“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就是曾有过的“方向”。邓小平却说无论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我不是从邓小平的“猫论”那里获得启示的,我只是出于自己对大学精神的体验和感悟的。
这种体验与感悟也在我的办学历程中得到充实和发展。高水平只是一个结果,这个果的结出需要有一个过程,伴随这一过程所最必需的条件,正是大学的自由,以及逐渐形成的自信。
自由是天赋的,只看自己把握好了没有;自信是后天的,后天生成的,只看自己生成了没有。先天的,在后天还可发展;后天的,生成了还需要把握。这样,我才算关注到了根本,办学的目标也就逐渐指向了更直接的因素:把握和发展自由,生成和增强自信。
自由与独立是孪生的。自由的,必是独立的;独立的,才是自由的。维护和发展自由,必维护学校的独立。维护学校的自由与独立,必基于自己的独立人格。
我珍爱自己的独立人格,与我珍爱自由,也是孪生的。自由不受侵犯与人格不受侮辱亦应是同时存在的。实际上,也与人同在,与生命同在。甚至于,不只是“同在”,而且是“同是”。自由与人格就是人本身,人的生命本身。我的那篇文章《自由是人的同义词》所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人无价,生命无价,与自由无价,人格无价,是“同在”或“同是”的。
以上一切的说法,把“人”、“生命”用“大学”一词来置换,都依然是成立的。由此亦知,大学无价。
从这里,我发觉我对“大学是什么”的答案,是从对“人是什么”的思考中迁移过来的。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这是更根本的问题。大学之“格”亦由人格之“格”而来。
亚里士多德早有名言:“人本自由”。
人既神秘,又神圣。迄今,我们经过康德对宇宙的起源已有依稀了解;但对于人及其意识的起源却知之甚少。我们大体已知宇宙诞生了134亿年,人类诞生了260多万年(由考古学知)。但正是对这个只有260多万年的年轻生命体是如何起源的,真正有影响的猜想亦不曾见。这还不神秘吗?
人为何神圣呢?唯有上天赋予了人以意识,人又以自己的意识缔造了一个精神世界,从而也让自己生活在精神世界,生活在意义世界。从这里,即产生了一切可称之为神圣的东西。意义世界亦可谓价值世界。正是那种无价的东西可归之于神圣。
人的起源与意识的起源是同一回事,对其之探讨的困难却甚过对宇宙起源的探讨。
对于人及其意识的起源,也许有一天能获得一个明晰的叙述,然而,现在我们说它来自上天也无妨。同时,这也是无奈。因为,上天在哪里?上天是何样?上天如何想起了要缔造以及如何缔造人?所有这些,我们同样一无所知,一无所答。
大学可能就是秉承了上天的意志,来辅助人发展自己的意识,完善自己的生命,并且,大学由此而获得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意识。人缔造了大学,并让它来辅佐人自己。
较之人的历史,大学的历史更浅。近代大学的历史不足千年。可是,人们也开始问“大学是什么”。这是一个更年轻的问题;“人是什么”,则是相对古老得多的问题。“宇宙是什么”,是对一个更古老的对象的追问。可是,年轻的问题比起古老的问题来,并不更容易回答。
对“大学是什么”的问题已经引来许多哲学家、理论家、教育学家的思考和探索,写下了一部一部的论著。并且,可以预期,这种探讨与考察永远不会完结,因为大学自身的神秘运行不会终结。
五十、曾有的办学目标
我由当初的两个“千方百计”目标,发展至办自信的大学、自由的大学的办学目标。为学校走向自信,我已做了许多;为学校走向自由,我又做了些什么呢?
我向师生员工所作的报告,只要是我个人作为学校代表而作的报告,而不是一个什么代表大会上的工作报告或总结报告,提纲都是我自己起草的。个别的报告有过全文或近乎全文的文字。
最早,我的一个报告是由曾昭友起草的。我看过初稿后,建议他作某些修改;看了修改稿,觉得还要改;看到第三稿,我念头一转:自己动手吧。从此,我所有的报告都不是办公室或秘书们起草的。
这有很多在后来可以看得出来的好处。第一,报告内容就是是有思想的,起草的过程也推进了思想过程;第二,锻炼了写作,也提高了文字水平;第三,这些出自心灵的东西更便于跟师生靠近;第四,由于这样,报告也成了我整个工作的有机部分,很实在的部分。
我怎样让我的大学成为自由的大学呢?怎样实现我的办学目标之一的呢?
人并不总是想着什么目标就一定会朝着那个目标走的,有时还不经意间向相反的方向走了,此时,还谈何目标的实现?我也这样看我自己,于是,我就首先防止我走上相反的方向,防止因为我的言行而妨碍师生的自由,甚至削弱或减少师生的自由。如果我不自觉地起了妨碍和削弱的作用,那是不能以“无意”或“不自觉”来原谅或搪塞的。
由此,几乎在我所有的报告中,第一,尽量少说“应该”、“必须”、“要”一类的指令性词汇;第二,尽量多运用疑问句,疑问式的,商讨式的,交流式的;第三,领导机构所作的决议与个人所作的报告,在性质上加以区分,不能把自己的讲话或报告当作决议看。讲话充其量是对决议的阐释,执行的是决议,参考的是报告。这个关系主要靠领导人自己把握好,同时,让师生,尤其让干部们明确区分。这并不容易,我们环境里更流行的是“长官意志”,重言说,轻制度,以人治代法治。
我的讲话或报告,应当是有利于扩大师生员工自由思想的空间,而不是相反。可能有新观点、新举措,但没有新限制、新障碍;可能带来充实,不应带来贫乏。
我在讲课时也如此。人说话的一个一个句子,就是一个一个的命题。命题可分一定的类型。我有一个分法。例如,“学校应当有规章”,“学校是会形成规章的”,“学校在多大程度上是需要规章的呢”,同一件事,用了这样三类命题表达。我把第一类称为应然性命题;第二类称为实然性命题,第三类为或然性命题。并且,在一次有61人听讲的课堂(超过应到人数的一倍)上,我就另一内容写下了同样的三类命题,请每人选一类且只选一类自己更喜欢的命题。结果,喜欢或然性命题的41人,喜欢实然性命题的19人,喜欢应然性命题的1人。
喜爱与否属于心理现象。这种心理现象表明,人们更乐意由自己来思考,乐意让自己有更大的思维空间。这也表明,人们天然地希望拥有思想自由。我讲课,不仅努力扩大学生的自由,而且让他们在尽可能享有自由的过程中,学会自由,发展自由。
我在担任校长期间,曾以两种形式保持与师生的直接联系。一是(每月)定期举行新闻发布会,主要是学生参加,地点都在学校的俱乐部(这个俱乐部就在校办公室东北侧,相距仅百多米);二是设立校长接待日(每周),接待的不限于学生,地点却设在学生生活区内。
有一次,数学系大三的一位女生,在我的接待日来见我,还未开口说话,就放声大哭。我问清了原由。在上政治课时,老师看她不专心,就提了一个刻意让其答不出的问题,在答不出后也就一直让她站着,即罚站。
此时,我对她说:“你不错,知道用哭诉来维护自己的权益。以后还可多用几种方式维护,像今天这样找校长来协助也是一种方式。”她抹干眼泪后走了。事后,在一次全校性的会议上,我不指名地公开批判这种变相体罚现象,有损学生尊严和权益的现象。
我认为,学生不仅有答对的权利,也有答错的权利,有答不出的权利。教师有评分的权利,但没有伤害学生人格的权利。从教师到校长,都有其权利的边界。
这也属于维护学生自由的范畴。
在我任职校长期间,就观察到,几乎所有的院系都有不同风格、不同流派的教师。
美术系有所谓海派、奥派、京派。
音乐系有所谓储派、梁派,还有美声、民歌、通俗之分;有高、中、低音之分;有声乐、器乐之分;有西洋乐、民族乐之分;……分是正常的,但“分”常伴有“争”;“争”也正常,却伴有无谓之争,这不正常。我的态度是,都平等尊重,何况,我喜爱音乐,也包括喜爱不同风格、品种。
历史系有韦、范的不同流派。生物系有刘、尹的不同领域。地理系内也常有纷争。我一律采取在平等对待的前提下“和稀泥”。“和稀泥”在阶级斗争年代是受批判的。即使在那个年代我也未曾放弃过“后退一步,海阔天空”的生活哲学。所以,我直白地表达,我必是一位“和稀泥”的校长,就看我有多大本领和智慧去“和”好。
俄语教师人数不多,但隔膜很多。一方来我这里“告状”后,另一方必然也来“告状”。我不可能宣布不准告状,更不能宣布不接待。英语系有所谓理论派、实践派,双方水平都很高,却各持一端,合不来。后来,我就作出一条决定:来我这里的一方只能说对方如何正确、善意,否则,就叫做背后说人的坏话,对此“坏话”我一律不予转告,不予记载,更不会有后续行为跟上。这样一来,“告状”的兴趣就逐渐下降了。
一方面,我决不助长无谓的争斗;另一方面,我又热切地盼望有谓的争论。并且,我认为,不同风格、不同观念、不同流派的存在,正是我学校学术繁荣的表现。
我对“文人相轻”一说另有解释。哲学是代表之一,不同的哲学流派,总是彼此“相轻”的。这是它的毛病吗?但若无此毛病,就不是哲学了。当然,我又主张把“轻”与“亲”统一起来。这不容易,但应努力去做到。
我希望,都能像体育运动,一场激烈的篮球对抗结束时,双方队员由衷地去跟对方握手。是对手,又是朋友。为什么那些很有学问的人不能像这些运动员一样呢?有人说,搞体育的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是一种极不恰当的评价。体育作出了许多美好的示范。
篮球场上还有三位裁判,主裁是极重要的角色。哨子吹松了,会一片混乱;吹得太严了,哨声主导了场面也会索然无味。这也就是要有高水平裁判的原因,高水平裁判才有利于体育运动健康发展。只健康,不发展不行;只求发展不健康也不行。
对于学术活动的行政管理人员来说,可能正需要是一位高水平的“裁判”。对于不同流派之争,只要不违背基本的学术道德和行为规范,就宜于让其自然展开,大家都学会友好的争论,既有独立见解,又尊重不同流派的观点。唯有如此,才会共同繁荣。自由探讨,自由争论,自由思想,形成这样的学校环境,是我重要的办学目标。
为了把学校办成自由的大学,作为行政管理者的我们所充当的角色还不只是高水平的“裁判”。尤其是学校领导者们,他们自己就应当是师生员工可以自由评论的对象。
大学不需要权势,但需要有权威。这种权威,不是靠强制形成的,而是靠心理认从形成的。权威拥有者的权威不是他们预设的。他们或者站在学术高地,或者站在道德高地,或者站在有效管理的艺术高地。权威也应当是自然地、自由地形成的。
一所高水平的大学,应当是有权威存在的;与此同时,更需要有向权威的挑战,更需要挑战者的生成和存在。因而,需要更充分的自由,并有对自由的维护与保障。
没有自由,就没有真正的大学,就没有高水平的大学。有了自由,对于大学,便一切皆有可能。
五十一、再说文化立校
听到过对我在师大工作的种种评价,也有对我在“涉外”工作的各类评论。但我也自有评论。
尽管可以从不同方面去看我所做过的工作,但我觉得,18年之初的师大,与我任职18年之后的师大相比,根本的变化在于文化积淀得更厚实了,同时还生长出了新的文化树木和花草,师大的文化更加郁郁葱葱了。需要一再说明的是,这并非我一人之劳,我只是所有劳作者中的一位,也许是份量更重的一位,但只是一位。
如果说,在我任职于师大之初,师大就已存在着相当厚重的文化,那么,在我任职“涉外”之初,“涉外”几乎是文化的沙漠。这是一个很不相同的背景。但是,也有基本的相同点,我通过我的工作,让“涉外”大体上成了文化的一片绿洲。
这个相同点,可归结为一句话:我都是在以文化建校,文化立校,都在发展文化中前行。
正因为有这样的一些经历,所以,当明德中学的校长范秋明邀我到他的学校去作一场关于文化立校的报告时,我欣然同意了。并由衷地高兴,中学有如此高品位的校长。后来我得知,他本人就是文化立校的身体力行者。这次报告,似是商订在2012218日,但是,阴历正月十八那天上午快11点之时,明德通知我:下午三点报告。正月十八距离218日还有九天,我还没开始准备呢!从214起去准备也来得及,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怎么能于正月十八当天下午讲呢?于是,我问:“可以延期两天吗?”回答是:“改不了”。明德中学有六个校区,听报告的总计700人左右,都通知了下午到会,怎么改?
于是,我也就豁出去了,从11点到2点的这三个小时都拿来准备吧(还需提早一个小时动身)。中午,小曾帮我把饭菜送到办公室,让我多有一点时间准备。其间,我还睡了40多分钟,午休已是改不掉的习惯。所以,除开吃饭、午休,实际准备的时间仅为90多分钟。
我动笔写提纲了。
讲“文化立校”,我的讲话本身就应当有文化含量。我作了一个特殊的开场白。讲到香港大学的校训:明德惟志,格物惟勤。做人,做事,都讲了,又恰与明德中学的校名完全吻合。这样,我自然地靠近明德中学,并由衷赞扬“文化立校”的思想有深度,有广度。
随即,我转向对“文化”一词的释义。
对“文化”可作浅层的理解,如父母送子女上学,就是让他们去学文化。文化被等同于知识。
也可作深层的、广义的理解。源于拉丁文的文化即curtura,现代英语则是curture,有耕耘、栽培之意。
再细说那个“文”字。
在我们说天时,雅称天文;说水时称水文;说人时,有人文之说。人文一词在中国古代早已有之。为何要一个“文”字呢?不完全是雅的问题,不完全是修辞问题。文是着重于精神、思想、观念一类无形的内容。天文既是指天,尤指与天相关的情意、意蕴等。水文亦如此。人文更是指人的精神、情感、情操、学识。文是一个很高雅的字眼。
“文”字作为修饰词时,构词十分丰富,文采,文笔,文章,文雅,文静,文物,文明,文人,……文身即在人体身上绘图案。从现代汉语词典上看,由“文”字构成的词即达96种,显示极强的构词力。文含有美丽、雅致、珍贵之类的含义。
坟字的右旁是“文”字,它不只是坟墓的坟,它还指水边的高地,平原上的高地,古代则指大著作,三文五典。墓被说成坟墓时,也包含了对逝者安放之地的纪念之意。
“咬文嚼字”通常是作为一个贬义词使用的。我这里,对“文”这个字也在咬和嚼。不过,它确实很有味道,很有嚼头。文人,文人聚集的学校,能不对“文”字仔细咀嚼吗?所以,在力主文化立校的明德中学这样的学校里也咬文嚼字了一番。
接着,我对文化从多角度去分类,并通过分类进一步了解文化一词的丰富内容。
按大的类别分,有物质文化,精神文化。问题立即来了,文化不主要是指精神面、思想面吗?物质也谈得上文化?有物质文化吗?事实上,当我们说物质文化时,着重是指附着于某种物上的观念、意蕴、思想及其所体现的精神。一座建筑物,它是物质,但建筑物可体现或反映许多精神的东西,通过它甚至可看到民族风格、时代特征等。一座桥梁、一辆汽车、一个门楼、……都不只是纯物质的东西了。对于一块普通的石头,一坨泥巴,人们不会使用文化这样的大字眼。
按地域分,有湖湘文化,湘楚文化,齐鲁文化,中国文化,欧洲文化,南美文化,北美文化,……全世界现存的语言还有6000多种,每种语言都负载着文化。各民族有各民族的文化,汉文化,藏文化,……50多个民族,又有相应的50多种文化。
按内容分,有观念文化,思想文化,科学文化,艺术文化,……它们又各自包含许多种文化。
按性质分,还有儒家文化,法家文化,道家文化,……甚至,还有法西斯文化、武士道文化。文化中,有精华,有糟粕;有古典,有现代;有民间,有上层。
还有一种分法,从有形无形来分,或从显性和隐性来分,这就是显性文化和隐性文化。
上课时,老师所讲的,所写的,这是显性的。但他在讲课中体现的态度、热忱、认真以及对学生的关爱是隐性的;那备课本,那唰唰作响的粉笔书写声,是显性的,那一片责任心、事业心是隐性的。无论好与差,都包含着两个方面而又形成一个整体的课堂文化。这是校园文化里最重要的一块,校园文化包含着更广泛的内容。
这种更广泛的内容,需要学生更丰富的心理活动才能习得。听讲,看书,靠认知心理;而对学校隐性文化的习得,则主要靠非认知心理。靠学生的直觉、感悟、体验,靠“第六感官”,不只是靠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和味觉之类。因而,这也就需要学生更积极更主动的心理活动。一方面,学校努力去创造丰富的显性和隐性文化;另一方面,学校的各种条件也应能让学生更有效地展开自由而全面的心理活动。
在学校里,文化就是课程;课程是文化,但文化就只是课程吗?这就看对课程怎样理解。
关于什么是课程,有数十种说法。其中,有一种更具代表性的说法是:课程乃学生在学校里习得的文化之总和。这种说法或理解就把课程归结为文化了,这种文化既包含显性文化,又包含隐性文化。在这种理解下,学校隐性文化也纳入课程了。于是,学校课程也可分为显性课程和隐性课程。在这种观点之下,显然扩大了课程的视野。
这样,学校文化建设也可归结为课程建设。而文化立校,也就是课程立校了。
华中科技大学要把自己办成有国际水平的大学。校方认为,国际水平的大学就应当由国际水平的课程来体现。这是很先进的大学教育思想,他们就明白课程的地位。于是,校方就要求下属的各二级学院都开出国际水平的课程来。国际水平的课程是由本校教授还是外校教授开,是由本国教授还是外国教授开,这无关紧要。
华中科技大学下属的教育科学研究院也要开出国际水平的课程来。他们认为,我的《高等教育哲学》堪称国际水平课程。于是请了我去,共计十讲组成这一课程,每一讲的内容都很充实。教育科学研究院的教授刘献君、沈红、周光礼等来听了讲座,周光礼还是该讲座的主持人。行间,武汉大学、华中师范大学也有人来听了。
像这样重视课程地位的大学,在中国并不多见。在中学,也许课程的门类并不是一个特别的问题,但课程建设的其他方面依然有很丰富的内容。而像明德这样重视文化与课程的中学,也不多见。
比较自觉地重视学校隐性文化或隐性课程建设的大学校长更不多见。有些,可能无意地做过一些,有一些可能还做得相当有成效,更少的人是有意地自觉地去做的。
这一建设的重要性从这样一个事实可以看出:两所同样的大学,所开设的显性课程在名目上可能是一样的,但隐性的东西就可能大不一样了。剑桥大学开设《微积分》,长沙大学也开设《微积分》,就因为是在不同的文化中开设的,从而作为不同的文化存在,其效果可能就大不一样了。它们的区别主要在隐性文化上,也可以说,学校与学校间的差别主要表现在观念文化、精神文化上及相应的课程上。虽然学科水平、学术水平上的差别具有更重要的作用,但这种作用也是在相对优越的隐性文化中发挥得更好的。
校长应是学校课程建设的主导者、亲历者。他对课程建设负有最大的责任。如果一位校长的工作没有做到课程上来,这位校长算是白当了的。凡著名的校长,大都在课程上有特别的建树,有先进的理念并影响至深。博克、赫钦斯即是。
校长对隐性课程或隐性文化的建设负有更大的责任。学校能否让自己的建筑物也成为教师?能否让墙壁也成为教师?让校园里的花草树木、校园里的羊肠小道也成为教师?校园能否让学生更亲近自然、热爱生活?这都是校长需要有作为的方面。
隐性文化可以简单地用一个“风”字来描述。学校里的学风、教风、校风怎样?这个校园所刮的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风”是无形的旗帜,因而,换句话说,就要看学校里是否飘扬着旗帜?飘扬着怎样的旗帜?而所谓旗帜,即无形的引路者,照耀者。它引导学生去崇敬什么、鄙视什么?指引学生去追求什么、拒绝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更珍贵的呢?还有什么是更值得校长去关注的呢?
以上就是201229日下午3时在明德中学演讲的基本内容。我讲了整整120分钟时间。教师们确实都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坐这么久也辛苦。所以我最后说“大家辛苦了”。
我本人在所任职的学校里是如何文化立校的,这应当可以从第38节中看到。
五十二、“特色办学”问题
范校长对他的办学理念用八个字概括:文化立校,特色办学。我对他的“文化立校”表示高度赞赏,但对“特色办学”却不敢恭维,对此,我也当面向他表达了。真朋友,必坦诚相见。
我并不一概否定特色,但关健是人们怎样使用“特色”一词,人们关注的实质内容是什么。
麻布袋上绣花,这算不算特色?绫罗绸缎,不绣花又何妨?还需要“特色”吗?
特色就是“你无我有”吗?你有封建糟粕,而别人早就没有了。这也叫“特色”吗?你还有对学生的体罚,而别人早已禁止体罚了。这也算“特色”吗?
自己落后,别人先进;自己低水平,别人高水平;……在这种情况下讲“特色”意味着什么呢?
自己高水平,自己很先进,在这种情况下,不去说特色又何妨?脸上有颗美人痣,算一个特色;脸上长一块疤,也是特色吗?
高水平,先进,美丽,光明,健康,……这是基础,是根本,离开了根基去谈特色还有意义吗?
一般来说,特色是相比较的结果。然而,比较是就同样的事项或论题进行的。同样有数学专业,那就看谁的数学水平更高。同样有哲学专业,那首先要看的也是水平。
就区域与区域比,那就应当是在公共尺度上比。看人均GDP各多少,看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各多少,看人均读书量各多少,看万人口中医生数量各多少,看空气中污染物含量各多少,……回避了这些基础性的公共指标,再怎么去说特色?
如果某大学有几样东西,而北大没有,哈佛没有,能说某大学比北大、哈佛更有特色吗?
所以,我从内心里不喜欢“特色办学”一说。我也听到过一些常常指导别人办学的官员对某些大学的指导。例如,有一次,一位官员对内蒙古大学的人员说,你们搞数学,搞得过北大吗?你们搞电子学,搞得过清华吗?你们去搞草原研究,这是你们的特色,北大、清华搞得过你们吗?
如果中国跟美国比,只是“我有你无”的尺度,而不是公共的根基性尺度,那实际上是中国在回避。但是,今日中国的领导人很明智,不回避。况且,你若回避,别人不会跟着你回避的,别人只会拿公共尺度来看你。客观一点的外国人,也许还会注意你的独特之处。但这不是根本,不是基础。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民族的特点,但不能说每个民族的经济、科学、技术、文化都处在同一水平。大学与大学之间的比较不也是这样吗?何况,眼下中国的大学,由于种种原因,是处在千孔一面的境况,还有多少独特的东西可说?即使有朝一日,大学各具个性了,也还不一定意味着高水平、高质量。
现在说要办世界一流大学。一流当然是跟二流三流相比较而言的。怎样才算一流呢?教授们,那些真正懂得大学的校长们都知道,这不是看“你无我有”的,而主要是看你有、他有、我也有,但我之所有的水平更高,档次更高。舍此,谁认你是世界一流?行家们因此而心里明白我们与世界一流大学的实际距离,而不会拿更多的时间去喊喊口号的。
所以,在真正的学者掌管大学时,会全心关注办学质量、水平,关注学术的深度、广度。
我们是否真正的学者呢?
现代社会,有交往,有合作,有沟通,但同时也有比较,有竞争。大学之间也如此。我明白竞争的事实上存在,在广泛的交流与合作中存在,在发展中存在。
我从80年代初担任党委书记起,就收集各种信息或学术情报,并进行分析。在此基础上,我把自己的大学摆进去,看我们处在什么位置上?由此,我确定我们大学的目标内容:我们在这一方面和那一方面要争取进入到一个怎样的位置上去?
有在全省范围的比较,还有在全国范围内的比较对照。理论上还应有在世界范围内的比较研究,但这是我们在现实条件下可暂不考虑的。
80年代初,湖南师范大学在不少的领域已不如新兴的湘潭大学。湘潭大学在名份上曾被列入全国重点,实际上仍为省财政所重点投入,这使得它在师资上一开始就有较高水平。那时候,在经济学、哲学、数学、物理学等方面,师大已落后于湘大。
在进入80年代后期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一方面是师大自身的积极变化,另一方面是湘大自身的另一种变化。这使得湖南的关注焦点和财政投入逐渐转向师大。应当说,这是一种健康的投资理念,是一种主要受市场意识影响下的正确投资方针。哪里能创造更好的生产效率和效益,就往哪里投,这是资本的本性。为什么说80年代至90年代曾是改革开放后发展得特别好的一段时期呢?由此亦可见一斑。
改革开放,客观上能够让我们这一类人把眼光放大,放远。也让我们更愿意接受挑战,迎接竞争和发展。当然也愿意合作、交流,一起前进,一起奋斗。
放眼世界,一半是大话,一半是实话。为什么也说是实话呢?虽然在具体比较时,从湖南看到全国,就比较现实了;但是,还必须知道世界行情,必须知道中国走在哪里。不然,怎么跟民族的命运相连?怎么会有必然与世界眼光相连的民族情结?
80年代中期之时,长沙没有综合大学。湖南唯一的综合大学在湘潭。这是湘潭大学的优势。湖南大学在50年初之前是呱呱叫的综合大学,那以后,它变成了一所只有少数几个工科专业的大学,并曾改名为中南土木建筑学院、湖南工学院。中南大学的前身是中南矿冶学院和长沙铁道学院。湖南师范大学的综合性很强,但不被列为综合性大学。综合性大学被认为有其特定的培养目标,并为官方所正式认定。湖南师范大学的综合性很强,但被认定为师范类。但在我心里,师范性仅指其有教育科学研究及其专业的设置,其他并无实质内容。
外界,包括政府,当然也包括教育厅,都认为我是不强调师范性的。校内外都有人议论,说我的办学方向有问题。但在我心里,那个喜欢说方向问题、路线问题的时代已经过去。经济停滞不前,社会动荡不已,有什么方向可言?有什么正确路线可言?
如果不是我们摆脱那些羁绊,不理睬那些无谓的争论,怎么会有后来高水平的师资队伍,以及随之而来的高水平学术成果?如果不是我们的学科水平全面超过湘潭大学,“211工程”的门槛我们怎么走得进去?怎么会有后来韦钰坚定地支撑湖南师范大学进入全国重点建设的百所大学行列?
在“211工程”的专家评审会上,有专家问“师大的工程报告书”中为何没有“高举师范大旗”;当时唯一在场的师大学校负责人是罗维治。他回答说:“旗帜不宜举多了,高举邓小平理论旗帜就够了”。专家们很欣赏罗维治的回答。那时候,罗维治所显现的水平和能力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他有粗的一面,更有细的一面,都来自他的事业心、责任心。
到了90年代后期,湖南大学当时的校长,曾惊叹道:师大怎么有这么高的学术水平?
在“211工程”评审专家中,有北京师范大学的副校长王英杰,他的留学经历让他具有广阔的学术视野。他曾在评审会议上说过这样一段话:“师范院校不着力提高科学研究水平,就有人说师范院校学术水平不高;而一旦努力把学术水平搞上去了,又说师范院校办学方向有问题。”余下的话他就不必说了。而我和我的同事们用行动回答:任别人去说这说那吧,我们走自己的路,我们是在办大学。
回头来再说80年代中期。那时,论数学水平,第一是湘大,第二是湖大,第三是长沙铁道学院,那里有一个人叫侯振挺,他一个人的分量就很重;第四是中南工业大学(即后来的中南大学),第五才排上师大。
到了90年代末,仍然论数学水平,第一的成了师大。对此,谁都无法否认。那时师大的数学水平,在中国南方也能占一席之地。生物学原本很强,而物理学、化学也都上来了。
我们的文科一直有地位,但如果理科没有上去,会认为你有资格进入全国重点建设的百所大学之列吗?
师大在90年代末,文史哲,数理化,天地生,除化学第二外,其余均为全省第一。这样,我们在整体上已是处于全国前六七十位的大学,在师范院校中,则位居全国前五位。
在我看来,学术水平,教学质量,这是大学的根本,特色是次要的,非根本的。
五十三、源头在哪里
质量如何保证?水平如何提高?依靠什么呢?基础在哪里呢?源头在哪里呢?
这就还得回到我就任党委书记之初提出的两个“千方百计”,尤其是千方百计建立一支高水平的师资队伍上来。办学条件之中,最重要的就是师资条件。
千方,百计,我确实想了很多很多办法,也作了很多很多的设计,方略,计策,都有不少。
当然,高水平师资队伍,必须从高学位拥有者中找人,必须从高水平的大学那里去寻人。这些大学,在我看来,首先是北大、复旦、武大、浙大、厦大、川大、中(山)大、南(开)大、兰大等综合性大学。
我们从北大来的教师逐渐有了一批人,凌宇、黄钧、杨安崙、杨君武、王泽应、梁宋平均来自北大。并且,他们确实与众不同,确实很有活力。这一切,当然都是我所盼望的。他们十分有个性,然而,个性正是真正的学者所必需的;他们之中有的很骄傲,然而,骄傲与水平常常是互为因果的。
语言学来了浙江大学的蒋冀骋,古典文学来了北师大的五位博士,现代文学来了北大的凌宇、华东师大的徐麟,哲学来了武大的舒远招、人大的张怀承和唐凯麟、北大的王泽应,英语语言文学来了中国社科院的蒋洪新、广外的宁春岩、北大的宁一中,俄语语言文学有自俄罗斯归来的沙安之,数学有井竹君、施咸亮、陈传淼、郭晋云(他们分别来自中科院、浙大、武大、北师大),物理学有颜家壬、王永久、余洪伟、靳继良、匡乐满(他们分别来自内蒙古大学、中国科大、南开大学),经济学有来自毕业于武大的尹世杰、毕业于湘大的蔡德容。湖南师范大学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博士群、教授群,已可谓群星灿烂。
在这个师资队伍壮大的过程中,确实出乎一些人的预料,有的人惊喜,有的人怀疑,有的人还有点挑剔。当时,教育厅一位主管,她最初说师大引进的人都是三流四流的,可是,她很快就看到了众多高水平一流人才;于是,她改口说,都是湖南出去再回到湖南来的,可是,我们有原藉江西、贵州、安徽的教授;于是,她又说都是来自穷地方的;可是,我们有来自上海且在上海生、上海长、上海成为博士、教授的人,我也有来自广东的、湖北等地的许多人才。这算是很挑剔的一位了吧。
这种人居然也在教育厅管理层并主管高教。但是,我们一点也不担心她,因为有更负责任的教育厅其他领导,也因为我们有足够的能力去挠开她,使其影响降低至零。当我们进入“211工程”时,评审大会上前排主席台,按资格,按辈份,已坐满了人,她滞后进场,居然在前排去寻找自己的位置。坐在后排的我,立即请工作人员领她到后排就座。丝毫没有刻意地亏待她,但如果她因高估了自己而产生什么想法,是她自己的事。
提到上面这件事,只是想说明,我们走过的路并不平坦,同时,也表明我们有充分的信心越过坎坷和障碍。
说起困难,那还远不只这些呢。
师大的前身是国立师范学院,那时有一批名家,廖世承、钱基博、钱钟书、刘佛年等当时均为国师人士。那时是国家水平。只是通过院系调整之后,日益衰微。我接手后,可称之为底子不足了。
除了学校底子不足的内部因素,外部因素中也有许多不利的方面影响学校。
先说码头。湖南这个省,当年的财政情况全国排第24位,下游。教育投资,除人头经费外,再没有多少了。也就是说,用于发展的钱寥寥无几。学校不怕借钱,但也无处可借。发工资倒是从来没遇到过问题。自己挣钱的能力却很有限。例如拿课题,弄项目,通过合作研究获得收益,那时大约一年也就几十万元。杯水车薪。
其次,师范的牌子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相应地存在着师范就意味着不搞科研的陈旧观念。因此,整体上学术氛围淡薄。一些很有学问的老教授也这样认为。不就是培养中学教师吗?要什么科研?曾遇省计划部门的干部,他们在师大去联系科研拨款时,说“师大也搞科研吗?”说此话时并非歧视,却是偏见。但是,我想,不是指望别人改变偏见,而是指望自身改变。自己的观念改过来还不够,还得拿出东西来。
再次,就是延伸开来的影响。既然师范被认为是不搞科研的,那么,那些想搞科研、能搞科研的高水平教师会愿意到你这里来吗?梁宋平当初从北大过来时的顾虑之一就在这里。我们的工作人员很努力,反复向这些人解释和保证,并特别说明“我们的张校长是能够力排众议,高度重视科研的。”
即使相信了对科研的重视,可是钱呢?有钱吗?没钱,怎么建实验室?怎么展开活动?于是,普遍认为,有钱财,才会有人才。简言之,才从财来。又是一个观念问题。
可是,我把“才从财来”倒过来说:“财从才来!”一齐来更好,但是,源头在哪里呢?人才。
先靠信誉,靠保证,靠借贷,靠预支,更要优先弄来人才。有人才,才能生财。
梁宋平刚来时,为展开基本的研究,为打开锅盖,首先就需要九万美元买一台仪器(蛋白质序列仪)。那时的外汇是完全由政府控制的,我们哪来的九万美元?
在一次省里开会时,我和时任省长的陈邦柱同桌吃饭,他问我“有什么困难”。我立即答:现在很需要九万美元的外汇指标。他是个办事干脆的人,一旦可以,就拍板的。于是,他当即交代秘书办理。
不久后,我运气好,又一次在省里开会,又一次偶然与他同桌吃饭,这一次,他问:“仪器买回了吗?”我赶紧说,外汇指标有了,但还未找到配套人民币。他又很干脆:“给你30万。”那时,一美元约三块多人民币。30万元人民币可完全解决问题了。这件事,也充分说明了我们的财经状况。实在是拮据。当时,我是湖南省委委员,这一件事客观上还是很有利学校发展的。学术界的省委委员,曾经有两位,后来只一位了,这便是我。仅有的一位发出一点声音,还是比较容易被听见的。
当然,我想,还是要有机会,机会遇到有心人,或有心人遇到机会,才能办成事。机会确实是为有心人所准备的。更强一点,机会还可以被创造出来。
梁宋平在后来的学术研究过程中,通过做课题,出成果,又取得了诸多资金来源,几年的功夫,实验室的仪器总值超过了一千万。由于科研的进展,实验用房的需求随之增加。省府便投资新建了一座5000平米的新楼,使得整个生命科学院的建筑总面积超过万平米,而老的实验兼教学用房仅有三千多平米。这就是人才带来的发展。财从才来的道理得到了很充分的显示。
源头在哪里呢?在人才。有了高水平人才,就会有高水平的学术成果,有高质量的教学,有强大的学科群,由此,又生成新的财源,形成一个才与财之间的良性循环。
80年代初我提出千方百计建设一支高水师资队伍的目标时,并没有像后来想的那么多,只是质朴地直观地感到,没有人才,还能谈别的什么呢?
在杨正午初任省长时,他走访大学的第一站就是师大,其他大学的负责人也聚集师大。当时,在迎接杨正午时,学校领导层有两种不同想法,一是让他看看我们还有许多破破烂烂的房子,二是看看这些年来我们引进的人才。后来,形成了一致意见,向他展示师大的人才。
当时的聚集中心在图书馆。我们就在图书馆大厅,高低五层站了80多位新进的博士和相对年轻的教授。当杨正午走进时,我向他一一介绍:“这一位是来自北京的”,“这是来自上海的”,“这是来自江西的”,“这是来自广东的”,……他十分欣喜。陪同他来访的政府秘书长翁晖对教育厅负责人说:“看,人家张校长对自己的人才如数家珍啊!”那位颇为挑剔的主管厅长也不能不佩服了。
确实,这才是师大的活水源头,这才是师大真正的财富,这才是师大的未来。
五十四、“第一”与“第二”
处在学校管理岗位上,你不能不明确,你更看重的是什么?人的,物的,有形的,无形的,哪些是你看得更珍贵的?哪些是你最努力去维护和争取的?
省教育厅有一段时间里被称为省教委。省教委主任中有一位特别受人尊敬,他就是龙禹贤。 有一次,他作了一次德育首位的报告,强调德育第一。报告后,我问他:“什么是第二呢?”他友好地但也多少有一点怨我太挑剔,对我说:“你总爱问得更多些”。
道理是如此简单,独生子女中,还有什么老大、老二吗?没有第一,只有唯一。总是在有几个弟兄时,才说老大、老二、老三的。
中国社会曾广为流传“四个第一”,但是从未听说过还有四个“第二”。比如说,有一个“政治第一”,可是政治之后的“第二”呢?从未听说过政治之外还可排上什么。
即使说统一,其前提是“多”的存在,没有“多”,你统什么?统一的那个“一”也必定是含多的“一”。事实上,比较能统一的是行为。中午12点开餐,都吃饭了,很统一。比较不易统一的是思想。各想各的,即使想同一个问题,回答的内容和方式也不一定一样。
你认为第一的东西,他不一定认为是第一。在这样的事情上你认为第一,在那样的事情上或范围里就不一定认为还是第一。所以,我觉得,自己认定的第一、第二,只是由对自己的观念,对自己的工作,对管理性质上的不同理解来确定的。我有时也有必要跟别人交流我的想法,坦诚我的观点,以求得理解,并不一定是求得认可,不是为了统一。
我曾提到过,在提高办学水平上,有许多因素需要考虑,但是,师资建设是决定性的。在这个问题上,就这个范围而言,师资质量第一,教师学术水平第一。
我们口里说着辩证法,实际上却不太按辩证法来办事;在对待辩证法本身的问题上就不太合乎辩证法。看看曾见到多少个“第一”,可是,相伴的“第二”、“第三”就看不到。而且,“第一”的东西就在任何情况下都“第一”吗?“第二”永远都“第二”吗?
把“第一”绝对了,孤立了,“第一”本身的地位也出问题了。违反了辩证法终究是走不远的。
什么叫做孤立了呢?比如,说德育第一,其实,在学校里, 有离开了教学的德育吗?只有讲德育课的教师才是在进行德育工作吗?如果他只是讲课,那不也只是教学的一部分?
此外,在语文的、历史的教学中没有德育吗?在数学的、物理的教学中,就没有德育吗?
在学校里,离开了教学还有多少德育吗?
如果把隐性课程、隐性教学也算进去,德育与教学和课程的关系就更密切了。可是,这也进一步说明,德育并不孤立地存在。
这样看来,“德育第一”的口号实在是不科学的。
人的五官中,鼻子、嘴巴、耳朵、眼睛,哪个第一?头发、胡子、眉毛,哪个第一?
五官中,眼睛第一吗?没有眼睛,还可做一个盲人,没有嘴巴,就要饿死了。
人是通过五官和无数的毛孔与外部世界打交道的,人是一个很完整、很完美的生命体。所以,先进的教育目标总是强调培养完人,培养整全的人。
仅就德育这一方面来说,它也包含了丰富的内容,道德认知、道德情感、道德意志、道德践行,所有这些方面都应是德育所要关注的。其中,唯有认知这一项部分地需要说教,其余的,说教基本上没用。所谓德育第一,究竟是指这些方面全都第一,还是哪一方面第一?道德认知中,也还包含多个方面,只是说教第一吗?
有些事,做起来更困难,有些更复杂,有些更重要。这个“更”字表明,是在相对意义下讲的,或者在一定范围乃至一定时间讲的。简单地说第一,往往不能说清楚这样一些关联和背景。即使不得不说或为着某种特殊的需要动用“第一”一词,也不应忘了相对的第二、第三。
比如我说师生员工“生”字第一,这是在人员的范围内说的,“生”字第一是相对于师生员工来讲的。
我还说教职员工“教”字第一,这不是就全校人员,而是就学生以外的其他人员来讲的。
我也说一切活动中教学活动第一,这不是就人员而是就具体工作和相应的活动而言的。
教师中,还有老、中、青,还有必要说老教师第一或者年轻教师第一吗?教师中,还有各个学科的,能说哲学教师第一或者物理学教师第一吗?哲学教师中,还有不同学科,不同学派,哪个第一?
有一些事项很重要,但其重要性也是一种获得,也有其来源。例如说,管理很重要,那是因为管理可以使复杂的组织或机构有效的运转,管理得好,效率就更高,管理出效率,也能出效益。因此,管理人员也很重要。但这种重要性是从被管理对象和事物那里获得的。没有学生,哪来的学生事务管理?没有教师,哪来的师资管理工作?没有教学,需要什么教务干事?又需要什么教务处、教务科?
当校长的人,往往误以为只是别人需要他,往往忘记了他更需要别人。没有学生,没有教师,没有日益复杂的教学活动及相应的系列服务工作,需要校长干什么?
这种遗忘可称之为忘乎所以。校长忘乎所以还有一个客观上的原因。校长们都是由政府任命或委派的,这可以导致许多误会。一个严重的误会是,认为校长乃政府工作人员,乃是官员,并且有官级,有科级校长(如某些中学校长),有处级校长,厅级校长,还有些大学里的校长是所谓副部级。其实,学校与政府机构完全是两回事,校长与官员也完全是两回事。校长不是官。把校长视为官,这是致命的误会。
我担任校长和党委书记共计26年之久,从未把自己视为政府官员。我的大学与政府是平行的,我们同属于国家。政府给学校拨款,那是政府履行国家赋予的职责;学校要经常指出政府对学校、对教育在认识上的缺陷和行动上的不作为。学校里的知识分子,更应当成为政府的经常性批判者。无论是事实,还是逻辑,都可以证明,好政府是骂出来的,不是捧出来的。知识分子不会去捧的,去捧的,就不是知识分子,即使他满腹经纶。
国家与政府是两个十分不同的概念。中国作为国家已有几千年了,某届政府或某类政府也许只几年或十几年。政治国家,文化国家,民族国家也是有区别。大陆的一些人,台湾的一些人,他们从政治上所说的国家名称是不同的,但是,作为民族国家,都认为自己的国家是中国。
大学属于国家,不属于政府。北京大学历经不同的政府,它不属于哪一任政府,但是北京大学始终是中国的北京大学。至于哈佛大学,在它诞生的时候,还没有美国这个国家。哈佛1636年诞生,美国1776年诞生。以色列1948年建国,但希伯来大学1925年即建校了。也是大学先于国家的一例。
中国大学属于中国;这里所说的中国,是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国。
然而,大学与政府,谁第一?根本就没有什么谁第一的问题,它们没有相应的关联,哪来第一、第二?
政府是否有效地代表了国家意志?大学是否有效地服务于了自己的国家?这是它们各自要经常检讨的。这种检讨都是面对国家的。
政府若要有效地代表国家,它就应当优先确保大学的独立和自由,因为这是大学必需的,而首先也是国家必需的。大学若要有效地服务于自己的国家,就要维护自己的独立与自由,潜心于培养人才和繁荣学术,并帮助政府履行正业或纠正它不利于国家和民族的行为。
此外,关于相互关联的许多问题,还有就大学内部而言的。大学里,人财物是相互关联的;人员中,师生员工是相互关联的;财物中诸多因素也相互关联。
因此,在我心中,工作必分轻重缓急,但不简单地说“第一”,尤其不只说“第一”。
例如,我曾在对干部们的一次讲话中说“我们第二”。我一方面说明为什么我们第二,另一方面,我又说明第二与“不重要”不是一回事。我们的“第二”是相对于“第一”来说的,我们工作的重要性也来源于那些“第一”。
我们干部为何“第二”?因为我们的工作具有派生性,从属性,服务性。是因为有学生、有教学才需要我们,不是因为我们才需要有学生、有教学、有科研。
我们的工作也是不可缺少的,没有“第二”,也就没有“第一”。唯一,哪会有实际上的“第一”呢?
学校靠优秀的教授,靠能培养出优秀的人才。没有这些优秀,哪来优秀的校长?
我们看重师生,就是看重干部自己;我们轻视了学生,轻视了教学,就是轻视了干部自己。
关于“第二”我们必须说这么多,因为,简单地说“第一”,甚至只说“第一”,确实不是一种科学的态度。
五十五、聊天的伙伴
朋友很多,且越来越多。朋友哪有不聊天的,但是,朋友之中,有一些是偶然聊,有一些是经常聊天的。我不会电脑,不是在网上聊天,是见面时聊天 ,或电话中聊天。电话聊天时,电话机有时间记载,聊了多少分多少秒都看得出来。
对于太漫无边际的聊天,我也很警觉,聊多了也费时间;那种聊一聊可以帮助打开思路、扩充眼界的聊天,还是很必要的。
刘献君就是跟我经常聊天的一位。这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了。他对我有过多方面的支持和帮助,这些帮助对于我的活动与发展都是极其重要和宝贵的。
邬大光是潘先生的高足,是在高等教育学领域里颇有影响的一位。他在念博士学位前是念英语的。这使得他在具有广阔的国际视野方面获得一个有利条件。并且,他事实上与国际上众多学者和大学有密切交往。潘先生未习英语,邬大光便成了厦门大学的高等教育学能站在国际前沿的关键人物之一。潘先生也是具有国际视野的领头人,如果他在语言方面的条件更好,就更便于他扩展自己的学术影响了,而且,因为有邬大光这一批弟子,这方面留下的遗憾亦不足言之。
这好像是三年前的事了,邬大光在《高等教育研究》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大学理念的文章,发表后不久就打电话问我:“看了吗?”幸好,我及时看过了。“你印象怎样?”“散文诗一般的,”我这样回答他。他说:“我正担心学术论文可否以这样形式写呢”。我说,“谁规定了学术论文一定只能是某一种形式?”
我甚至提到,目前博士论文太讲究某种格式了。有一定要求,不等于有一定格式。
早两年,他由教务处长升任厦大副校长。这肯定是因为在教务处长岗位上有出色表现。这类职务本是适合从事高等教育研究的人承担的。可是在我跟他的通话中,无意地表达了“你会变成官僚吗”的疑惑。他笑了笑,说“张校长,我会吗?”我再补一句:“你一定不会吗?”他不会认为这是不信任,而是更真诚的希望,希望他更出色。
潘先生和邬大光都知道我在哲学方面有点基础。所以,当博士论文中涉及教学内容时,有时便请我去参加答辩。
朱业宏是长江大学的党委副书记,前些年管宣传系统和学生工作,近来转管组织工作、干部工作。他是我们小老乡,都是仙桃人,应当说都是沔阳人。至今,我对把沔阳改为仙桃仍耿耿于怀。洪湖原本属于沔阳,但洪湖与仙桃无关。沔阳人几乎都会唱《洪湖赤卫队》里的歌。那原本是一个歌剧,沔阳人很多能整版整版地唱。
可能是七、八年前了,朱业宏就请我去长江大学作过演讲,讲人生,讲哲学。后来,他读了我很多论著,聊天的内容也有了增加。2011年,他还 写过一篇长文《我读张楚廷》。没读过大量有关论著,是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来的。
张文祥是安徽理工大学的老校长。在六、七年前,他曾邀请我去他的大学讲过两场报告。他出身贫寒,靠自己的奋斗走到今天。他从校长岗位上退下已有四、五年了。他读了大量的著作,理工出身的人,读的是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同时,他也读了我的不少著作。在比较中,他认为我的哲学特别与众不同。他看过我的一本名为《教育基本原理——一种基于公理的教育学》,他说这本书其实是充满哲学意蕴的。并且,对于“人是什么”的回答是中外学者中未见过的。这本书,我正是在回答“人是什么”的基础上再来阐述“教育是什么”的。
张文祥先后三次专程来长沙与我交流。20111210日举行关于我的思想的研究会,他说他一定来。会议组织者姜正国、段慧兰都知道他对我的思想颇有研究,就请他作一个主题发言,但他说他多年来只读书不写 字了。所以只参与,不发言。在会议结束后,他有点后悔,“我应该讲讲的”,意思是,他的一些心得是很有特点的,尤其是,他认为他对我哲学思想的看法应该拿出来讲讲。在最近一次通话中,他主动谈及他将恢复动手,并与他的一些博士生合作。
说起我的聊天伙伴,不能不提到有一位叫吴孝政的。他常来我的办公室,有时给我带一点他估计我会喜欢看的书,有时就只是为了聊天。他给我带来的书,常常是市面上看不到的,大都是更真实地反映中国历史和现实的。似乎他比我稍显得谨慎一些,某些敏感的词他还是有点忌讳。我曾对他说,其实无所谓,比如说“进步”与“反动”,在辩证法那里,他们差不多,并且可以互换。中国 知识分子不是不会想,而是不敢想,更不敢说。这反而有可能变得不太像知识分子了。
在师大,院系负责人基本上都是我的好朋友;在涉外,也如此。吴孝政是管理学院院长,当然也是我的好朋友。李荣轩、谭受清、王涛生、陈杏生、王定芳、杨路明等一大批人,都既是“部下”,又是好朋友。所谓好朋友,基本标准之一是,可以随便开玩笑,可以漫天边际地聊天。彼此戒备,吞吞吐吐,那算什么朋友?
不是“部下”的百姓朋友,就更多了。我特别可以提到的是周成名。个性鲜明,知识广博,视野辽阔,孑傲不拘,这就是他。他学过专业数学,学过专业英语,学过专业经济学,分别在本科、硕士、博士阶段习得。并且,他也通文学、哲学、史学。要说中国培养杰出人才,非如此广博是培养不出来的。照说,他应当有更大成就,更大影响,可是,也正因为社会环境对孑傲不拘的包容度有限,这多少限制了他的发挥。
据周成名说,他在复旦获得博士学位后,听说湖南师范大学有一位十分包容的校长,于是就来到了师大。用他的话说,“我是冲着你来的。”他还告诉我,许多人不为别的,也就是“冲着你来的”。在我从师大校长岗位上缷职去了“涉外”做校长后,他也来到了“涉外”,在我从“涉外”工作八年缷职后, 他将离开“涉外”去浙江温州。不管他是怎样的,这些跟着我转的事实在那里。他可能是近三四年来到我办公室最多的人,一聊就是一个小时左右,有时甚至更长。他有时问:“耽误你的时间了吧?”我回答说:“跟你聊,我也有很多收获”。
我从内心里觉得,像周成名这样的人才称得上知识分子。这不仅是因为他有知识,更因为他有真正的见解,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知识。
除了以前提到的行政管理过程中的一些朋友外,学术方面的朋友就更多了。
以上所说,是30后、40后、50后或60后的朋友。在更年轻的朋友中,更有50后、60后、70后、80后的朋友。这些人之中,来往更多的是张应强、谭伟平、魏饴、赵雄辉、文冬茅、周光礼、高晓清、张传燧、石鸥,有一些就是我的研究生。
还有一位很特殊的年轻朋友马卫平。他跟我听课就听了六年之久。他是张传燧的博士生,但听了我很多门课程。不仅如此,我到外地去讲学,几乎是我讲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广东、安徽、武汉、厦门、长春、重庆、锦州、……有时,我跟他开玩笑:“你真不行,念了六年还要念。”他也跟我开玩笑:“只怪你常常讲的都是我没听过的”。
马卫平是从事体育理论的,现在,在体育课程理论、体育哲学理论方面都有建树,成为中国体育理论界少有的一员干将。我在体育界也有许多朋友,但像他这样长期与我一起研究的,十分罕见。
还是回到我讨论过的一个话题:现在,毕竟是进入到了一个可以有朋友的时代,朋友越来越多的时代。
五十六、同学啊,同学
前面有一节的标题是《朋友啊,朋友》,回顾了一个有朋友则十分危险的时期。但是,即使在更早的读书时期,同学较之“朋友”就没有那么危险。当然,现在这个时期,朋友也不危险了。
在同学中,我常常会特别提起中学的罗谦怡、罗谦慈,大学则常会提起饶钦威、王祖裕、蒋光正。
读中学时,我曾与罗谦怡同桌。有一次所发生的场景令我终生难忘。那一次,我不小心把墨水瓶绊倒,结果,他的一本书面目全非,而他却和颜悦色地把墨水擦干,把一本无法再读的书收起。这种涵养,这种包容,一直是我效法的榜样。
当然,我本就从父教那里获得了宽容、忍让的品质,看到了罗谦怡这样的同学,更有了现实的楷模。
高中时,罗谦怡是学校(武汉市三中)的团委副书记,我是学校学生会副主席。那时的团员确实有修养、有觉悟,而学生会的成员大约只要活跃,只要成绩还好,就可以了。
大学期间,我接触最多的同时也是最好的朋友,就是饶钦威、王祖裕等。后来,饶钦威被打成右派分子,我和王祖裕都被定为中右分子。也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都姓“右”。我一贯的右,一贯地“左”不起来,必然造成了同学中、朋友中基本上都同姓“右”的局面,我们同是一些“左”不起来的同学和朋友。
大学读书的时候,我还不清楚中国在20世纪后半叶的大灾大难都来源于“左”。原来,“左”就是“左祸”。我们那时只是天然地向右,天然地与“左”无缘。
饶钦威喜欢文学。王祖裕也喜欢文学,但兴趣更广泛,他的一曲长沙山歌震撼全校,声乐、器乐都来得。多才多艺的人学数学是更好的。张岳生也是发展很全面的,数学成绩很优秀,体操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学数学且学得好的,就不可能是很呆板的。
我们班有一个男生小合唱队,巫干文是队长。我最记忆深刻的是这样一首歌:夕阳斜照东山坡,我们歌泳队唱起歌,唱得挑担的舍不得回家转,唱得太阳舍不得下山坡;我们的歌声多美妙,……女同学们好像不是很活跃。成绩特别好的童恩恕、邓振君,对文艺好像没有多少兴趣,有点兴趣的,好像成绩不很突出,在男同学中,活跃的,成绩好的,是同时表现出来的。也有成绩非常优秀,但不太参与其他活动的,如卿德階、吴世泽。但总的来看,我们班是特别活跃的一个集体。
这种活跃,大都特别表现在1957年之前的那两年。那时还经常有舞会。但是,我从未去参加过舞会。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反正从未去过。听说要找女生做舞伴,万一找不到舞伴也很尴尬。所以干脆不去。跟女伴跳多了,还怕擦出什么火花来,而我父亲告诉我:大学不要谈恋爱。所以,我就属于能歌而不善舞的了。
同学们都知道我是活跃的,因而,认为我不可能是不会跳舞的。况且,我中学当过学生会的干部,大学一直是当班长的,不会不与很多很多同学交往。所以对我不会跳舞多少有些不解。
其实,我能做的,做过了的,有很多很多,我唱歌,也吹笛,拉二胡,还在管乐队里吹过“尤凤尼”;还游泳,渡过长江,渡过湘江;还打球,读大一、大二时跟文教仁等同学,星期天上午都困在篮球场;大三、大四时跟李家齐一起打乒乓球。
小时候,我也跟父亲一起学了下象棋,打麻将,抹纸牌。说起下象棋,中学、大学都未曾再摸过。可能是1992年元旦,李维琦副校长和我们其他一些人一道去工会俱乐部看望那里的老师们。突然,李维琦邀我来一盘。我知道他是高手,全校象棋比赛经常位列前三甲的。就跟他下吧,他走棋慢,我快,常催他,这一盘,他竟败下阵来。他说:“再来一盘吧”,我说:“到此打止”。以后,他还几次找我挑战,我都不应战了,永远的10
更早,大约60年代初,我和同住在教工二舍的刘兴渺老师总共下过八盘棋,我62领先。他当时也是全校的第一、二名。我从未参加过全校比赛,也未与他们正式交手。62使他感到很突然。他在继续找我下棋时,我也就说:“62打止了”。他很气馁。
李长发也是一位高手,跟他还一起打乒乓球。乒乓球室旁边就有棋室,有一次偶然我们下了两盘。结果02,他输了,这很出乎他意料,因为他和我彼此都不知底细。后来不知多少次邀我再战,我都高挂免战牌了。
实在说,跟这些人下棋,都还是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一点东西。有人问我:“看过棋谱没有?”“哪有工夫看那种东西?”实际上,我也不是不喜欢下棋,但它太花时间,并且,我搞数学就已很费脑子,下棋又费脑子,业余活动就应当换成动手脚的项目了,所以,业余时间我大都用于了打乒乓球等体育项目。打乒乓虽然也要动脑,但动脑的程度远不及下棋,且用脑的部位不同。下棋虽也是体育运动,却属于智力项目。
细数起来,我业余的项目已经相当多了。人不可能什么事都去做,更不可能样样都会做。不会跳舞,还算什么呢?谁都有不会做的事情。我在同学中早已被认为是很全面发展的了,但全面并不是无所不能,也不可能无所不能。全面并非全能、万能。
我的学习成绩在党员当中是名列前茅的,但在全班同学中是名列次席的。算起来,在全班50人中至少有三位比我强,但他们都不是党员。这与我想象的,做党员的应当是学习最优秀的这种判断大不一样。我算优秀的,却不是最优秀 的。从成绩来看,我离最优秀并不远,但从理解数学的能力看,我当时就觉得距离卿德階、蒋光正、张岳生比较远。这种判断是我后来从未在数学上表现出有什么骄傲的原因。
我没有把一直担任班长看做是我在学习上没能位于最前列的客观原因。
团支部书记被认为是比班长的位子更高一点的职务。任团支书最久的是吕桂云,我宁愿比她的位子低一点,我只做班长。这两个位子,我选的是班长。可以什么职务也不担当,但若就这两样职务作选择,我一直只选班长。
大学毕业30多年之后,在党委书记和校长这两个职务之间要选一个时,我毅然选择了校长。这叫做数十年一贯制的选择,没有变化。许多方面变了,某些根本的东西未变。
在大学实行校长负责制时,我是校长,那时,我主动组建了一个有师生代表参加的校务委员会,一方面帮我咨询,另一方面就是监督我,我定期向他们报告工作并听取意见。80年代后期改为党委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龙禹贤问我:“你担任哪一个?”“校长!”我毫不犹豫地说。他接着问:“校长是二把手啦?”“我就当二把手。”仍然迅速回应了。
那时,还真从校外派来了一位“一把手”,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我很快发现他太不明白大学是什么了。不久,大约一年零八个月之后,主管干部工作的省委副书记孙文盛,在跟我个别谈话时告诉我:将于近期免去他的职务,“由你兼任”。我真的没有想到,省委很清楚情况,及时为我打开了更顺畅的治理大学之路。此时,“一把手”、“二把手”都是我了,与其工作不便,不如暂时都扛起来以后再说。
我在兄弟姐妹之中排行第八,是倒数第二,位置从来就不高。我在读大学的时候也很乐意做班长、做“二把手”,因此,我做校长居于“二把手”的位置,这对我根本不是问题。党委领导,我负责,对此,我理解为“你领导,我干事”,这就足够了。我抓学科建设、师资建设、课程建设,这是党委不太管的事,我就来管这些。甚至于有人说党委管大事,我也觉得没什么,我就来管“小事”。其实,在我心里,一点也不会认为“小事”是不重要的事,也许还更重要。
为什么大学四年,同学们一致推举我做班长?原因之一也许就是我不太斤斤计较。
为什么我在师大的行政管理岗位上一干就是18年?为什么政府没换掉我?为什么师生员工也没嫌我?除了我能够不断地为大家、为学校做些事情之外,也许与我不太去纠缠功利或名位一类的琐事有关。当然,与我父亲教给我的厚道、宽容有关。
小学里的同学,年月已经远去,记忆依稀。中学里的同学,情深意长,最为纯真,但接触面并不很广。在大学里就都有所不同了,许多事情还历历在目。
2005年,是我们大学同学50周年,有40多位老同学聚会,并由我组织安排。我安排了一个特别项目,把我们上课的地方,住宿的地方,吃饭的地方,打球的地方,去游泳的线路都再看一遍,寻求往日的足迹,听听当年发出的回声,焕起我们许多美好的记忆。
如今,我们都年过古稀,有几位已经离世,其余也将一个一个走去。雷显亮在聚会时曾对我说:“我的目标是100岁”。我说:“按你的健康状况,应当没有问题。”然后,他问我:“你的目标呢?”对话在继续。
“我的目标是活一天算一天。”
“这个目标太低了。”
“怎么会低呢?你活一百岁不也是一天一天活吗?”
“我的目标还是高些啊。”
“我若活到了一百岁,要想再多活一天,不就超过你了吗?比你还高啊。”
“你还是同学当年那样善辩。”
“不是善辩的问题吧?”
人既要有远忧,又要有近虑,把一天一天的日子过好,过充实。我的“活一天算一天”所包含的正是这种意思。
五十七、同志啊,同志
说起同学,饶钦威确实是我最难忘怀的一位。
在饶钦威被划成右派分子的那天傍晚。王祖裕、饶钦威和我,三人在教学三楼(当时那栋只有两层的灰砖房子)的门口,静静地坐着,就那样坐着,沉默着。天还没黑,就已经显得很灰暗了。
从此,饶钦威经历了20多年的劳改生活,后一段时期做了木工。学数学的人学做木工应当没有太大困难。1978年之后,他到了武汉市第37中学任教。我在1979年去37中看过他。
我在大学、中学读书时的好友,罗谦怡、饶钦威、王祖裕等,都不是共产党员。也就是说,我的“同志”皆党外人士,或者说,我最真诚的朋友都不是“同志”。
其实,在1957年夏天,“右派分子”还轮不到饶钦威,“反右”接近尾声之时,一位“领导”找我谈话,说“你班上有右派吗?”我即答:“没有”。
那时,甲、乙、丙三班,乙班和丙班都打了“右派”,乙班最多。因为乙班有一位据说阶级斗争觉悟极高的,从中学起就被视为积极分子的人。他犀利的“阶级”眼光非同寻常,他看出来了数学系的“资产阶级”总代表是李盛华,而“资产阶级”的年轻代表就是张某了。我们那个年级,擅长数学、擅长文学、擅长艺术、擅长体育的同学真是多,而他,似乎唯一擅长的就是跟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斗争。
因为我是甲班班长,所以我被问及“你们班有右派吗?”当我回答说“没有”后,那位“领导”指出:“饶钦威不是右派吗?”我也立刻断定:“他怎么会是右派”,以问代答。
说饶钦威是右派分子的唯一“依据”是他在黑板上的一篇小文章。在我们住宿的地方与用餐的食堂之间有一个天井。天井里就摆着一块黑板报。有一期,饶钦威在那上面发表了一篇短文,放在左下角不显眼的地方,大约只有一百多字。没有犀利的“阶级斗争”眼光还真的难以发现那是“右派”文章。其内容说的是,希望以后数学系学生会的选举更民主一点。
仅仅是黑板上用粉笔写的,仅仅在左下角一小块,仅仅一百多字,仅仅是就数学系这个小范围,仅仅是一个再底层不过的学生分会的选举,仅仅是希望,仅仅是建议,实在难以想象这就够上了右派分子的条件。而仅仅凭我如此愚笨的阶级觉悟,怎么可能看得出饶钦威是“右派分子”啊。我也实在难以想象,民主的空间已经要多小就多小了,居然也是不可言及的。
仅仅是阶级觉悟不高,仅仅是阶级斗争敏感性缺失,这还不是特别大的问题。特别严重的问题还在于,这个“右派分子”还是我的好朋友,并且还同是湖北人。同乡、同学,好友,这样的右派,作为班长的我居然没有看出来,没有抓出来,这是一般的觉悟问题吗?这难道不是包庇右派吗?我目瞪口呆。
果真,在1966年那一场大风暴来临之初,我的大字报竟比走资派还多。大字报送给我的帽子有五顶:修正主义的苗子,走资派的红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白专道路的典型,漏网右派。写大字报的人,为了确认每一顶帽子的合理性,都写了一大通,所以大字报真可谓铺天盖地。大字报从教学楼贴到学生宿舍区,也贴到了我住的那栋破旧的教工二舍,贴到我住的家门口,那是大约只12平方米的408室,这惊呆了刚结婚不久的我们夫妇俩。
如果我们结婚的日子不在1966年初,就不知会是另外一个什么样子;如果那时我的小孩已经出生,就不知道他们会跟着经受怎样的煎熬了。这些如果都未出现,出现了的就是那场风暴,它所席卷的是现实,不是“如果”。
参与写我的大字报的人很多。因为涉及内容多,所以,写的人也多,因而还曾有通过会议确定的组织分工。这样,写大字报的就都是我的“同志”,而不是同学。
还算表现了一点君子风度,由那个组织分工的会议的召集人之一的朱展能,在大字报正式出台前通告了我。当然,我处在被批判的位子,他处在批判者的位子,谈话中这种位子的区分必然是十分明显的。我一点也不怪他,毕竟他还是那么一点点君子风度的体现者,更何况,在我看来,朱展能本也是一位很本份的人,在那种被称为大风大浪的环境下,谁也难以不扮演一个被要求扮演的角色。
在那个风暴之中,很多东西是升了级的,正式的说法叫上纲上线,比如,我曾经只是包庇右派,到了1966年夏天,我自己就成了漏网右派。这肯定是升级了,因为包庇而转正了。不过,在某些“同志”眼中,我本就是那条鱼,不过漏了网而已。
关于“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其实,我很惭愧,我对父母、对祖宗、对祖国所尽的孝道是远远不够的。称我为“孝子贤孙”,实在是过誉了。不过,就地主阶级成分而言,我肯定比那些“同志”更懂得划分的依据。阶级的划分,与思想无关,与政治态度无关,它主要的尺度是经济,一是财产所有权,一是某种定量之下财产的运营方式。从这些主要尺度看,我父亲肯定不是地主成分,他是医生,从医是他主要的生活来源,财产来源,属于自由职业之列。何况,即使是地主、资本家,其在社会发展进步中的作用,早已是真正的唯物史观所肯定的。这些认识,不是我现在才有的,当时我就具备有关的知识。我也曾试图按照“同志们”的说法去划清界限,但始终未划清。我的父母在我心中依然是那样神圣的。
关于“白专道路的典型”倒是令我多少有些困惑不解的。事实上,在许多人看来,我是属于那种关心世界大事的人,甚至于当时党的负责人袁兰珍(总支书记)等还请我向数学系教职工作过形势报告。关心形势,关心政治,关心世界大事,这还不红吗?怎么还叫“白”呢?至于专,当教师的人,谁会不想专,只看能不能专。所以,我自认是又红又专的,走的红专道路,怎么还是白专道路?怎么还成了“白专道路的典型”呢?
斗转星移,1976年之后,特别是1978年之后,不久我成了数学系的系主任,副校长,甚至,1983年就担任了大学的党委书记。“白专道路的典型”竟变得如此之“红”了!其实,在我心里,无论是什么“典型”、什么“书记”,我还只是我。
无论我身上有过什么符号,多了什么纹身,我还是我,我还是那个思想者,还是那个求学者,还是那个学问者,还是那个读书人,还是那个教书匠,还是那个孝子贤孙。
从字义上看,同学就是同学。我和你是同学,你也必和我是同学,不论我们关系怎样;从事实上讲,同学关系一般是最纯粹的,成绩好坏不构成什么问题。即使吵架可能也不涉及什么重大利益。
从字面上看,同志则不然,你认为跟他是同志,他不一定认你为同志,很可能有一厢情愿的时候。时局的变换,利益关系的变换,也可能引起同志关系的变换。“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这句话我不太认可。若“朋友”是当年的同学,这句话就不对了。若“朋友”是当年的同志,很可能时过景迁,随着利益的变化而变化。友的反义词是敌,同学的反义词还不太好找啊;敌友可以转换,同学还会有什么转换吗?
同志,如果由衷地拥有共同理想、共同志向,当然是一个很美好的称呼。但事实并非都是如此。
可是,我认为,不论你我,如果是党员,那就都有一个共同的东西:党章!然而,有多少人是认真照党章去做的?
实在说,1956年我加入共产党的时候,根本就不明白共产主义是什么,也不知道党章上写着什么,字面上不认识的字不会有,但字里面包含的意义并不知晓多少。我当时加入的基本原因,就在于我认为共产党带来了民族独立。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可以算一个民族主义者,根本谈不上共产主义者。
加入党内之后,在60年代、70年代那一段,我在那里面没感到有任何可与同学关系相比的那种纯粹甚至洁白的关系。各种斗争首先在党内展开,这与我的性格乃至信仰似乎越来越格格不入。我一到教学中来,一到普通教师中来,一到同学中来,我就感到自由自在。可是,一到组织中去,那种不自在给我带来的就只有疑惑和孤独。
1974年前后,我明显地萌生出了退党的念头。那时,唯一可以感到安全的谈话对象还是我的妻子。当我把想退党的想法告诉她时,她大吃一惊。她担心的首先是孩子。当孩子的父亲是退党的,很可能被视为变节分子,从而给孩子带来不幸。
我于19691976年先后回到沔阳长埫口。1969年见到我的父亲住在大约只有五六平方米左右的一间草棚里的情景时,我背着父亲的面,擦去黯然流下的满面泪水。在小草房的当头,父亲做饭,我烧火;晚上,我和父亲一起睡在稻草铺垫的一张仅一米宽的床上。
1976年初,我也告诉过父亲,曾经想过退出共产党。我父亲也深知可能的后果。“儿啊,你无论如何要忍受,为你的家人。”事实上,我的父亲就在70年代早些时候,因不堪忍受侮辱与折磨而割腕,血流不止并已昏迷过去的父亲,是四哥、四嫂抢救过来的。他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特别深情地告诫我“要忍受”住。
我并不后悔当年加入共产党,我的民族情节没有变。变了的是我难以想象的那类同志关系。这为后来的事实所证明。
1975年,当我的二儿子上小学时,竟然有一位老师说我的儿子“跟邓小平穿同一条裤”。那时,正批林批孔,接着就批邓,反回潮。对于这位老师,我们实在啼笑皆非,一方面担心儿子的处境,另一方面也觉得太离谱了,把我儿子抬得那么高,跟大名鼎鼎的邓小平能穿一条裤子吗?
现在听起来很滑稽的事,就是那样发生过,从而存在过的。存在于一个后人难以理解的时期。
五十八、党委书记之职
我曾经想退党,不是我的民族情节变了,而是我想象中的那个组织变了。1978年后共产党又发生了变化,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共产党是认可我的,并让我担任了党委书记。曾经被认为是“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已分子”,1983年成了党委书记,1978年是不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年份?巨大的转变当然不只发生在我身上。
我这个党内职务,是民选出来的。这要从1979年说起。
1979年.数学系的教研室主任实行选举制,结果,我和孙希文老师分别当选为正副主任。我始终怀念孙希文老师,不仅是因为他有学问,还有他的经历。他的妻子在那个大风暴的年份消失了,到哪里去了?成了永远找不到答案的谜。她是株洲二中的教师,唯一的猜测是跳河了,但死不见尸,活不见人。孙老师可谓中年丧妻,影响了他的健康。在一次所谓“拉练”之中胃部大出血去世。那种“拉练”就是长途“行军”,把学校军队化是那时的疯狂行为之一。孙老师亦可谓死于非命。
那时的学校党委书记是李秋枫,他在推进师大改革中起了关键作用。后来,有几个人出来反他,说他是“左”的代表,但事实并不是那样的,可是,他不得不离开了师大。
谁来接任党委书记呢?1982年,也在李秋枫主持下开了一个相当民主的党代表大会。代表是由党员直接选举的;党委委员候选人是由党代表直接经由所在单位党员投票后提出,再经全校汇总确定的;15名正式委员,确定17名候选人,最后在代表大会上选举产生,当场计票,当场宣布。如此高度民主的选举,不知后来还有过没有?
我以第二高票选为15名委员之一。后来,又由15名委员直接选举7人为常委,我也当选为常委了。
19826月被选为常委,那年9月,省政府任命我为副校长。那时的副校长任命权在省政府,从教研室主任,到大学党委委员,再到党委常委,这一路都是民选产生的。党委书记一职并未经过选举,所以,确切地说,是在民选背景下,或民意基础上才出现的。
党委书记一职落到我头上,有相当大的偶然性。我在党内曾有过的职务是党小组长和支部委员,最基层的组长和委员,设在教研室的。偶然性还不在于越过了很多级次,而在于那个过程。邓小平要大批启用新人,所以越级的现象十分普遍。
1983年被称为是进行机构改革的年份。当时,有一个“地大压”的说法,即地下党内,大学毕业生,并是政治运动的被迫害者。最初,确实就拟定了一位候选者,他正是三者皆备的“地大压”,名望很高,人缘也不错。但是,他在未就任之前即开始组阁,确定谁是这个“长”,谁是那个“长”。此事被上级知道了,并被认为是严重违反了组织纪律。于是,他从候选者名单中去掉了。
谁来担任此职呢?确定下来的全过程我并不清楚。那时,我已是副校长,党委常委。但是,同为副校长和常委,并担任了党委副书记的刘志辉,已有了七八年行政工作经验,且为人厚道,工作扎实。但与“地大压”的距离似乎大了点,他当然属“大”,但非“地”亦非“压”。而我,肯定也与“地”无关,却既属于“大”,又与“压”有关,我在多次政治运动中是挨整对象。是不是就因为三个字我有两个而被选中了呢?现在,我也还只是一些猜测。不过,据伍先炎告诉我,他积极推荐了我。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他曾任数学系秘书和副书记,对我有相当的了解。至少有两点他很了解,一是我的业务较好,二是我的行政能力较强。对于后面这一点,我也认为他可能只是一个估计。
当时,我有两个明显不足,首先是没有党内工作的多少经历,其次是年龄偏小。那时,这一级的职务由40多岁的人担任算很年轻了;多年积累下来的终身制造成了干部普遍老化的局面。所以,40几岁还叫“年轻”。邓小平提出的干部“三化”就是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谁是不革命的?说不太清楚了。因此知识化、年轻化很突出。我至少与“两化”沾边。估计问题就没那么大了。
省委常务讨论决定了我任党委书记之后,找我谈话的是省委常委成员之一的尹长民。陪同我一起去谈话的是刘志辉。
那时,有一个习惯,可能现在也还这样,就是在确定什么人担任一个新职时要谈话。我在接手副校长时是苏明找我谈话,陪同的也是刘志辉。那一次,刘志辉事先就知道我将担任的具体职务。但这一次尹长民找我谈话的内容他并不预先知道。所以在尹长民告诉我要担任党委书记时,他很吃惊,并且,他的惊讶溢于言表,说“老张拿得下吗?”这是一个惊讶之下的真实疑问。可以说,当时我是不知天高天厚,不知这个担子有多重,而刘志辉很清楚这个岗位的份量和难度。我所特别赞叹和不能忘记的,是刘志辉的质朴、真诚。此后,在我连续工作的十多年里,刘志辉和我一直是肩并肩,配合默契,为克服困难,开拓前进做了数不清的工作。
我认为最有资格来掌握学校全盘的应当是刘志辉,可在当时的思潮下,舆论却偏向于我这个尚无多少学校管理经验的人。但是,在刘志辉和我一起并肩工作十多年卸任后,他在全校教职工中留下了极好的口碑,这表明了时间可以充分证明他的优秀。他的工作完全可以用扎扎实实、准确高效、默默操劳、埋头苦干、毫无私心等许多词汇来描述。每当有人强调我在师大发展中的作用时,我都会提到刘志辉等人不可或缺的作用。确实是一个团队在努力奋斗,朝着共同的目标:把师大水平办上去。
在我任党委书记一职期间,教职工中就有人议论,说我不太像党委书记,或者说我不太会做党委书记。
这种议论很大程度上是没错的,尤其是按某种传统的标准看是如此,比如说,资历就不够,又比如说,不会做思想工作、宣传工作。
我不仅不会做思想工作,而且是不愿做思想工作。甚至,我认为,每个人的思想,就是每个人自己的思想,而思想的自由是每个人最基本的权利。以改变别人思想为目的去做思想工作,我认为我没有这个权利。充其量可以谈心,而且不能勉强别人。包括“找人谈话”这种说法,我就不接受,你怎么有权利找别人谈话?
我对于“谈话对象”、“团结对象”这些说法都是拒绝的。别人只是“对象”、只是你工作的对象吗?谈话应是平等双方之间的,别人是“对象“,你也就是”对象“;团结也是双互的,你团结他,他不愿团结你,团结一样不存在;别人是团结对象,你若不是他的团结对象,团结在哪里?
按世俗的观念,党委书记应当是善于做思想工作、鼓动工作的,因此,常常具有某种特殊性。当我任此职时,我对自己最担心的是忘乎所以,忘记自己是人群中平等的一员,忘了自己无任何特权。所以,我警觉的是自己,不是别人。我甚至认为,由于此职在身,我就比别人多了一些危险,变得离人更远的那种人,哲学上叫异化,我担心自己异化,与人异化。
在韦穗问我怎样当好校长时,我说过“当得不像校长了,就当好了。”现在,我同样可以说:“当得不像党委书记了,就当好了。”这是相对于世俗眼光而言的,如果你真的是世俗眼光中的那种官员模样,就肯定是没有当好的。我必须把握自己。
从根本上说,大学本无“官”。我需要为自己的大学保有它的本貌。无论是校长,还是党委书记,都不是官。
如果当上了副省长、厅长之类,那就真的是官了。有传言说,在王向天由省委宣传部长转任副省长后,曾考虑让我任宣传部长。这传说,后来从刘玉娥那里得到证实。
曾要我担任副省长,也确有其事。1986114日晚8点,在省委九所,由王兆国找我谈话,内容正是离开学校去任副省长。我当时的回答是:管理与学术这两方面我可以同时做,但如果选择其一,我选学术。无论哪种情形,我都不离开学校。做副省长岂能不专职?因此,事情也就此打止了。
我是2006年以后,才向周围的人说出这段历史。已经20年了,没有什么保密的了。并没有什么人要求我保密,但我自然地不提及此事。我本对为“官”没有兴趣,对离开学校没有兴趣,我还会去拿这件事来表明我什么吗?那叫低俗。
一辈子呆在学校,真离开学校而走上社会之后能混成个什么样子,还没把握呢。也谈不上什么缺乏自信的问题,因为我本来对此无任何考虑。
当然,如果站在26年后的今天来看,我很庆幸我当年的选择。我现在更加明白,我是比较适合做纯粹学术工作的那一类人,也是喜欢不停地思考和想象的那一类人。即使做一点管理,也是学校管理;对于学校管理,我又热衷于学校的学术管理。这从我在书记与校长两职之间更倾向于校长一职可以看出,也可以从我在担任党委书记一职时对其工作内容的不同理解看出。
我任党委书记,就把着力点放在提高学校学术水平上,提高师资水平上,放在文化建设上。这与对党委书记主要是思想工作、政治工作的那种理解有很大差别。在我看来,学校师资水平、学术水平上不去,一切枉然。我对书记一职的理解离不开这一着力点。
五十九、“调动”与“激励”
我拒绝“谈话对象”,“团结对象”一类的说法,也不接受“思想工作”一类的工作。这似乎是基于那种根深蒂固的平等观念。
熟悉我的同窗、同仁、好友,都知道我特立独行。其实,这只是就学术、就思想而言的。我并不目中无人,不轻视任何人,即使是有很大缺陷、很多毛病的人。我的特立独行也是基于那种根深蒂固的平等观念。我自己特立独行,我更尊重和希望他人特立独行。若有人丧失特立独行的品格,我会为他而伤感。
在我的观念里,每个人就是每个人自己,特立独行者才是自己。否则,丧失了自己。所以,我的愿望中是人人特立独行。并对那种比较容易使人丧失这种品格的环境和社会感到遗憾,从而盼望其变革。我还首先从变革自己身边的环境开始。
当我通过一些关口,那里的门卫向我打招呼时,我一定回应。并且,我不会等他先招呼,我也会向其致意。无论是熟人还是生人,我一定呼应他人。这是由衷的,因而是一贯的,不会有闪失的。
无论是教师、干部,还是工人或学生,在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必起立相迎,并“请坐”。如果他不坐而执意站着,那我也站立起来,把“坐谈”变为“站谈”。
一个对于我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感悟,那就是我一直认定“我们都是人”,并且,如果我错看了自己,那只能说明我离人更远了一点。不仅保持人味,而且还要学会做人,做一个更像人的人。而有些环境、有些条件比较容易使人忘记这一点,但我觉得我越来越不容易忘记这一根本点了。
当我轻视他人时,就是轻视了自己;当我不尊重他人时,也是不尊重自己了;当我不平等待人时,我也未平等对待自己。这是我的哲学,也是我的生活。
我也遇到过不平等对待我的人,这些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看不起我、轻视我的,另一类则是把我看待过高,甚至在我面前过于卑谦的。对于前一类,我不抱成见,更不会去多加理睬,因为按我的哲学,他们也轻视了自己。对于后一类,我常常会更多的尊重,更多地看他的长处和优点,尤其要更多地陈述我的不足,我深深感到他们的过于谦卑是不利于他们自己发展的。
为什么在韦穗问我是怎样调动师生的积极性的时候,我觉得“调动”二字很刺耳呢?因为,有“调动”心态的人,已经处在一个不平等对待他人的位置上。
所以,我回答她说:“我从不去调动他们。”她感到很奇怪,于是进而问:“那他们的积极性从哪里来的呢?”
我也奇怪:“我的积极性又是哪里来的呢?”她无言。
我接着说:“积极性都是自己的,因此也只能是自己调动的。”也许,我的理念,我的举措,我的奋斗精神感染了他们,有利他们增强自己的积极性,但那只是感染,不是调动。调动者是他们自己。
我也是自己调动自己的,这与学生努力读书、教师努力教书的许多优秀表现感染了我有关,但也不是调动,而只是因为这样一些感染让我更好地调动自己的积极性。我还因为常想起对学生的责任,对国家应负的责任,对民族未来的责任,想起列祖列宗对我的恩惠和社会对我的赐予,就因常想起这些而调动了自己的积极性。但这都是自己调动自己。当我那样努力奋斗的时候,完全不是为了调动别人。
换句话说,我与师生之间虽然关系密切,但是在彼此独立的前提下的相互关系。我自己特立独行,也同样希望我们师生都能特立独行,都能个性鲜明,都是独立的自己。
夫妻关系还不密切吗?但夫妻间是平等独立的,这与互敬互爱是同时存在的,在我看来,还是必须同时存在的。父子之间也如此,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独立的;父母并不能因为抚育过他们,有恩于他们而享有人格之外的特殊权利。
这种平等观念,是一种道德的基础。丧失了这一基础,不道德的行为就可能出现。
我的这种平等观念为何是根深蒂固的呢?就因为我看到人,看重人,无论是工人,农民,军人,商人,文人,穷人,富人,守法的人,依法受囚禁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不可侮辱的人格。被囚禁者也不例外,他们只是丧失依法被剥夺的那些政治权利,其人格并不能被侮辱,不可打骂被囚禁者,他们还依旧应当享有吃饱穿暖的权利,即使死刑犯在被处决前也应当有饭吃。
人字最大。无论是什么人,就因为他是人,一切应受到的尊重他都应享有。
人有多么神奇啊,当宇宙产生了137亿年,地球产生了45亿年,当有些生命已出现了数十亿年之后,才在这样漫长岁月的尾端出现了人。人来之不易。
人是多么神秘啊,自有了它,世界的一切都变了,无数的奇迹出现了,到如今,人所知晓的日月星辰、天高地厚,无穷无尽,人把遥远的过去与长远的未来连接起来。
人是多么神圣啊,每个人都可以是无比智慧的,人被上天赋予的才智,渊博无比;人创造的文明,灿烂辉煌;人类只要想得到的,几乎都在做到。人的权利也因上天赋予而神圣不可侵犯。
我对人的平等尊重,就是扎根于我的这种哲学的;我把我的这种哲学就叫做人哲学。如果也用上主义一词的话,那就叫做人主义哲学。人主义既区别于人文主义,也区别于人本主义。
现在的中国有了很大进步,几乎到处可以听到“以人为本”的声音,虽然理解上并不都是一样的。
毕竟是从“以官为本”、“以钱为本”、“以神为本”、“以权为本”在向“以人为本”转变着,进步着。
可是,为何要“以人为本”呢?就因为人本为本。为什么“人本为本”呢?这就有一个最初的原因了,这就是根,这就是底了。如果硬要追溯下去,那就还有一个因:上天。上天赐予了人的本位。所以,人之为人,必须敬天敬地,懂得天地之恩,并以爱护天地而回报之。
人本为本,你因为明白了这一点而去以人为本,那正是理性指导了行为。如果你以别的什么为本了,那就是丧失理性,也就是失去或丢掉了根底。
还有一些掌权者或施政者,常采取一些奖励措施,或提高待遇,或提高福利,以激励受奖者或受惠者。这也是一种病态。老板给员工增加一点工资或什么福利项目,就是激励吗?就为了激励吗?如果我是老板或是经理,我就会认为,是员工和我一道创造了财富或价值,因而,他们和我的收入虽不同,但都一样是各自应分得的一部分,并不是老板的恩赐,他们的工资之类更不是拿来激励他们的手段或工具。对于大学校长,教职工之所获所得,也是他们本应得到的,也不是校长的施舍,不是校长的激励。
所以,我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致激励者们》。他们把自己视为激励者,而将员工视为被激励者。这就是病态心理,不平等的心态使然。我既没有调动者的心态,也没有激励者的心态,我是教职员工中的一分子,我和他们一起奋斗,或者只是相互激励着。
举办者,主管者,经营者,生产者,只是身份的不同,分工的不同,并没有人格贵贱之分。
这就是我根深蒂固的平等观念。同时,我也认为,这是普遍人权观念的核心,是人之为人的道德核心,是普世价值中的核心。
有人不承认普世价值的存在,这跟不承认人性的存在,在性质上是一样的。但这种人已越来越少了。
六十、两次湘西行
1959年毕业之后,头几年是“反右倾”、“学术批判”、“批白专道路”、“四清”、“社教”,不停的运动,后来,一场大风暴总爆发。在由1969年至1978年的10年时间里,我先后两次去湘西,两次去平江时丰农场,一次去湘南“开门办学”,一次为省计算所的工农兵学员讲课。大都是为了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同时也服务于工农兵的。
第一次去湘西是19699月至12月。我的二儿子出生不到三个月就我就被派去了古丈,就我爱人独自带两个孩子,还要上课,参加“运动”。顺带说一下,我们那一代人,尚无“计划生育”,但在数学系,我们是仅有两个孩子的少数几位教师,很多老师是三个五个的。朱展能就有三个孩子,李传和老师更有“五朵金花”。
去古丈是随一支地质队劳动,接受地质队工人的再教育。那时的最高领导人认为“老九”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需要接受再教育,至于他们的子弟则被称为“可教育好的”,而他们本人可否教育好则不一定,反正就一直在让他们接受再教育。
在古丈跟随地质队,像我这样一个搞纯粹数学的,能做什么呢?什么技术活都做不上,就是跟着满山跑。有时杠杠仪器,有时送送水。有一次被派往古丈城取一件什么东西,30里山路,我走了一整天。有一段路,叫“五里坡”,全程就是爬山,这一段爬起来特别艰难。人烟稀少的村庄时有烈狗咆哮而上,我早知这一点,所以随身带着一条扁担,它们就不再靠近了。只能挥挥的,不能真打的,“打狗欺主”,真打是打不得的。
我知道什么是穷,但真正知道什么是贫穷,是古丈告诉我的,是后来又一次去湘西而由湘西告诉我的。据称,古丈原本有七万人口,经过60年代初那场大饥荒,还剩下四万人。经过县城时,那还不如当年我家长埫口镇那么大,更谈不上长埫口当年的虽已开始破败的景象。小孩子穿着的单裤,破缝从腰延伸到小腿,至冬天也如此。有的农民家里就只有草被御寒。
大饥荒中,逝去的大都是青壮年,他们既需要杠起沉重劳动,又要优先让子女进食。所看到的,真的到处是孤儿寡母和破烂的木板房,坟墓上飘着烧过不久的香火。
深夜里,每每想起,这就是我的父老乡亲,这就是我的同胞、我的民族,我苦难的祖国,我总是潸然泪下。这也让我思考:19491969年,不是有20年了吗?不是解放20年了吗?为何还是这样呢?
1978年之后,为什么我那样高兴,那样拥护把重心转到经济建设上来,那样认为邓小平对于中国有多么重要,而我又是那样全力以赴于自己的教育工作呢?确实是为了国家命运的改变,为了百姓摆脱贫困,我也应当是努力奋斗的一分子。这一点也算不上大话,古丈的同胞姐妹让我能永远奋斗,一起改变我们的命运,再也不折腾了。
1975年,我再次被派往湘西,这一次是去泸溪。我很明白,我被认为是特别需要改造、需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分子。同是知识分子,至少在数学系,我被认为是更需要改造,更需要下乡的。
我爱人知道那里生活艰苦,行前,为我炒熟了一大袋灰面粉,到那里,只要开水一泡就可以吃。可是,即使五斤、八斤,又能吃多久呢?
在那里,我被分到泸溪东广寨的一个小村。开始时,住在一家村民牛棚隔壁的一间五六平米的小木屋,一出门不到一米的距离就是水田,当然也是蚊蝇滋生的地方。
后来,可能是因为我表现还好,让我搬进了一间小学堂的一间房里住。也是木板房,空间大多了,但四面透风,雪天里雪花也在里面飘舞。那时,也可能是因为只有40岁出头,身体还杠过来了。
我在那个村里被安排到一个村民家里吃饭。那是一天两餐,那饭可以叫做干饭,却是稀稀的干饭,或者是干干的稀饭。后来检查身体时,我是低血糖、低血压。现在,人们普遍的是“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而那时,我们是“两低”。未查血脂,不知高低,估计是高不了。
吃饭时,那家村民有一个小孩,一碗饭给他时,他也吃,苍蝇也吃。那饭上爬满了苍蝇,那小孩吃了就是不生病。难怪有一种“不干不净,吃了不病”的谚语。到了湘西,我真明白了它的含义。
偶然,有一次我去一所小学听老师讲课。那老师说:“零度的温度就是没有温度了”。听后,我觉得去纠正他已经没有意义。你能够纠正得过来吗?你能纠正多少?
1972年,我在湘南的宁远县给中小学老师上课,叫做开门办学,还叫做“流动大学”。讲的是初中的几何,后来,我知道,发达国家的中小学教师大都具有硕士学位,还有博士学位的。而我们的中小学老师还在那里学初中的内容。叫人怎么去想啊?
1979年,大学里是“工农兵学员”。其实,这也只是一种说法,学生中真正是工人、农民或士兵的,廖廖无几。数学系也招了工农兵学员。我在上数学课时,一位学生在黑板上演算753除,她先上1,余下4,再上1,余下15,最后上5,结果是115,即75÷3=115
进行这种演算的,是一位长得很清秀的女孩子,好像来自麻阳,大的范围也属湘西。
一方面这让我惊讶不已,另一方面也哀叹不已:中国大学里的大学生连小学生的文化程度也没有了。可怜的大学啊,可怜的学生啊,可怜的社会啊。
与此同时,我实在觉得教育的意义所剩无几,教育被摧残得太厉害了。
数次的湘西、湘南行,也深深地教育了我,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做贫穷,什么叫做落后,什么叫做“左”祸,什么叫做国情。这种国情跟媒体上所说的国情大大不同。这也深深地影响了我,让我不能忘记了我们民族还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让我决心努力奋斗。
我生活在城里,在大学里,即使是达到了现在这样安定、舒适的生活水准,我认为我仍然应当记住我们的乡村,记住我们尚处在贫穷中的那些同胞。
不管当时的当政者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要驱使大批知识分子上山下乡,但对于我,一个客观的效果是让我更亲近了自己的同胞,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国家。当然,我没有必要感谢当政者。无数事例可以说明是没有必要的。
波尔布特政权曾强行金边百万居民“下乡”,其后果已世人皆知,而波尔布特正是从他后面的一个国家那里学去的。
另一方面,“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已成为事实。知识分子一样可以种种的阅读、思索和体验而把自己与民族的命运联系起来,一样可以报效自己的祖国。
过于强势的社会行为,往往使知识分子难以充分把握自己。而这对中国知识分子正是一种严峻的考验,看他们是否还真是知识分子。蒋冀骋跟我讨论:“中国还有没有士?”他说“没有”。这大体上不错,不过,准确一点说,应当是“有,但不太多。”
六十一、谁管读书人
大学应当由谁来管?大学里的基本成员是读书人。学生是读书人,教师是引导读书的读书人。大学归谁来管的问题,就变成了读书人归谁来管的问题。
这个“管”,我们不必理解为是那种刚性的东西,它可以是梳理,整理,安排,组织,运筹,等等。
我想,应当是喜欢读书的人来管读书人,甚至,应当是对读书颇有心得、颇有讲究的人来管理,至少是由有读书习惯、尊重读书人的人来管理读书人。而且,我想,既然是党委领导,那么党委里头的那些人也应当是喜欢读书、会读书的人或很尊重读书人的人。
在我任党委书记期间,经历了几位组织部长,一般并不把这一职务与读书人之间联系起来,但我开始有了考虑。其中,我应特别提到伍先炎,他是一位十分正直的人,有正义感的人,也正因为他敢于直言,就在1959年被打成右倾分子。1978年之后,他先后任组织部长、党委副书记。又由于一些特殊原因,他实际上在1989年之后再次出现曲折。这实际上是许多正直有为的人的共同命运。
党委的组织部长,在传统观念之下,被认为是政工人员出身的人来做的,至少是有过政工经验的人。我觉得这也是可以改变的传统。后来,我关于让蒋冀骋来担任组织部长的建议得以采纳,于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走上了一个似乎特别的岗位,掌管组织部。
蒋冀骋,一位真正的学者,语言学家,特别有头脑,有思想,也擅长跟人聊天、沟通。他任组织部长,在我看来是很合适的,但引起了震动,与传统相冲突了。
他真的不错,没有谁交代,他就往各个学院跑,跟各位院长、书记们聊,很贴近人。这也使他变得善于交流、善于谈判、善于妥协,这也使他更拥有周旋与协调的能力,从而拥有了很重要的行政品质。对于大学,聊天、扯谈的能力尤为重要,对于大学,更应当由读书人来管读书事。人们很少以此去看干部标准。但我这样看待了蒋冀骋。事实证明,他特别有思想,有自己独到的办学理念。
什么是好干部?我也必须有我自己的看法,也特立独行。这个问题的另一面是:什么干部不是好干部?什么干部不宜于重用。我曾提出过三个条件:第一,上厕所大小便后不冲水而等着别人冲水的干部;第二,讲话喜欢起高腔的干部,对“上”好对“下”不太好的干部;第三,回家打老婆的干部。这是“老百姓”等级的标准,连这个标准也达不到,还当什么干部?连做人还做得不怎么样,怎么去做领导、做干部?做人都不会做,做什么“部长”、“处长”?
组织部的同志问我:“你的这些标准,我们不好考察和把握,谁能跟着上厕所去察看?”我觉得他们的提问太不智慧了。于是,没有回答。
对中文系,我曾建议由彭丙成任系主任,却有人说他和稀泥,不太讲原则。我却说:哪有那么多原则,和稀泥也是一种本领,也是原则,就需要善于和稀泥。
当时流传一个说法或口号,叫做“既要坚持原则,又要坚持团结”。我认为这个说法有毛病,实际上,坚持团结,这本身就是原则,很重要的原则。这是那个由斗争哲学占主流的时期留下来的口号,其含义是以斗争或革命为原则的,团结似乎是一个配角,团结只处在“次要”或可有可无的位置。那些喜欢搞摩擦、喜欢折腾的人能办好学校吗?他们的原则在哪里?
对于历史系,我曾建议由丁笃本担当系主任,这一建议也被采纳了。丁笃本也是一位不太跟人较劲的和事佬。由这样的人担当,一个系就会安静许多,而安静是做学问所绝对必需的条件。
“革命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文尔雅。”这是对革命的某种理解,但对大学及其管理不能这样理解。大学正需要温文尔雅,需要绘画绣花,需要文质彬彬的人来管理。他们在学术上可以有无止境的追求,却又需要伴随着对真理和文人的尊重和虔诚。
我在学校行政管理岗位上,也发现了一个普遍现象,几乎每个院系都有不同的两种流派,并且时常在那里争执着。其中有一些还超出了学术范围。
对于不同的流派或争执双方,我基本上是和稀泥,充当和事佬。并且,这并不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不是很容易做好的事。“和稀泥”不容易。
我也有我的原则,对于争执的甲乙双方,决不在甲面前说乙的坏话,也不会在乙面前说甲的坏话。相反,总是在一方面前说另一方的优点、长处,说好话。就是“活稀泥”。
外国语学院曾有两位教师,经常有冲突,并且喜欢到我这里来“告状”,说的都是对方的问题。后来,我分别跟他们约定,来到我这里,只能说对方的好话,若讲对方的坏话,我就不听了。如果真认为对方有违纪或操行上的问题,请依据事实找本学院的领导或依事实呈报人事部门,不必再告状。而且,我决无可能因为单方面的告状作出判断,更不会因此而采取具体措施,甚至不会改变我原有的印象。
事实上,我的这一作作法也发出了一个强烈的信号,教师中普遍传说:“张校长不喜欢那些背后说别人坏话的人。”这也是正校风,扶正祛邪。有话当面,这是做人之必需。
实际上,这也意味着,我决不会看重那些背后做小动作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进入管理层呢?君子亮堂堂,我就觉得读书人应当是君子,而管读书人的人能不是君子吗?坦荡荡,首先就应亮堂堂。明人不做暗事,这都是民间起码的道德。读书人,教别人读书的读书人能不做到吗?
我觉得,曾与我一起较长时间共事的刘志辉、伍先炎、戴海、陈钧、罗维治等,都是坦荡荡的人。他们也都是很厚道的人,能和稀泥,能充当和事佬的人。这也才成就了当年湖南师范大学良好的校风。
谁也不怀疑我们是一群有原则的人,但是,我们所做的是,在坚持原则的时候,从来都把爱护人、尊重人放在更重要的位置的,即使坚持也为着如此。团结、尊重、平等,这并不是次位的问题,这也是原则,更重要的原则。况且,难道就仅仅只有我们才是讲原则的吗?我们就是原则的化身吗?
实际上,在我们心里,我们是跟教职员工一起修养自己,要求自己,提升自己的,并且,原则和纪律是我们首先要遵守的。对纪律、原则、道德的最严重的破坏就在于这种破坏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更应当是遵守纪律、讲究原则的。施于人的,首先施于已。否则,我们有管读书人的资格吗?管好自己的人,才有资格管别人。
其实,管理管理,主要不在一个“管”字而在一个“理”字。“理”字包含了多重意思。“管”应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应是理性的行为,既包括对管的理解,还包括理论的思考;既包括梳理既有的,也包括打理未来的。尤其是大学,尤其是对读书人,更多需要的是理性、理解和理喻。
当然也需要激情,需要理想,需要满腔热忱。然而,这是大学的激情,大学的理想,它是更为深沉,更为悠远的。这是清冷的激情,这是超现实的理想。大学固然也少不了现实主义,却更应是充满理想主义的。
显然,蒋冀骋这一类人更好地体现了理性与激情的整合,更好地集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于一身,更好地把传统与现代一起带到大学。
彭丙成可能理性有余,激情不足;清冷有余,热情尚欠。然而,一个人既善内省又澎湃于形是不容易的,这需要一个群体里的人相互补充。
刘志辉更善理内,陈钧更善外事,这就是一种相互补充。罗维治勤于践行,戴海善思善辨,这也是格外难得的相得益彰。我们这些人并非什么人来刻意的安排,而是自然地现显了这种结构,显现了这种彼此的默契和配合。天赐我也,我赐天也。
六十二、读书与写书生涯
读书,自己主动地去读书,对于我已经是大学毕业以后的事了。大学毕业后了,比较主动读书的主要表现是,一有时间就上书店或上图书馆,或呆在数学系资料室里。资料室的刘老师知道我是常客,每到她快下班时,要看看我离开了没有。
另一表现是,我的工资除了吃饭外,基本上用于买书了。那时,父亲那里还不需要我寄钱去。
我也自觉到了,大学毕业教大学,书读得太少了是不行的。当然,最初主要是买数学书,读数学书,教数学书。
念数学,只看书是不行的,还必须有大量的练习。吉米多维奇的习题集大约4000多道题,基本上都做完了。这是读书的一部分。也看一点杂志,那时主要是看美国数学月刊,比较浅一点。由此,也提高了我看英语书籍的水平。
在大学学习期间,我们是念俄语的。大三时,有几位同学一起还翻译过俄语的数学书。后来就丢弃了,转学英语。这时,就只能自学了。学的就是哑巴英语了。听说读写译,我只会读和译,且主要限于数学。
在外语水平上,我们这一代不如上一代。李盛华老师更是懂四国外语。在读书方面,我深受李老师的影响。数学系有一位可爱的极“左”人士在那个特殊年代“批判”李老师时说他不学无术,这简直是信口雌黄。同时,我也明白了狂妄加无知是“左”的基本特征。
进入1966年之后,读书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处境。在那年的初夏,关于我的大字报可谓铺天盖地。当时的数学系主任是李老师,总支书记袁兰珍,自然都成了“走资派”。如果这样的人也算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中国越过封建社会而走向资本主义还真的有点希望了。由于李老师、袁书记平时都很器重我,所以,在大字报里称我为“走资派的红人”。
他们想把数学系办好,当然会比较喜欢读书的人。那场运动的最初,矛头显然是指向他们的。但不久之后指向我了,并且我的大字报之多,甚至还超过了他们。关于我的大字报,是从语(言文学)数(学)大楼东头的四楼一直挂到一楼,又布满了语数楼前方的广场,并且还贴到了学校行人最多的学校内马路,最后还贴到了我住的不到十平米的房子门口。
为什么我的大字报特别多呢?在全校年轻教师中(那时我29岁,当然在“年轻”之列)我是大字报最多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之一,是我不仅读书相对较多,而且言论也较多,“言多必失”在那时得到了很充分的验证;二是,我常被“走资派”作为先进典型,也验证了“树大招风”的说法;三是,那时我兼任数学系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我接触最多的那个班的三四位党员成了最猛烈的进攻者,造反派,他们如猛虎般扑向我。当然,前提是那场运动本身的需要,它需要暴风骤雨来打开局面。
进入1966年之后的那些年,再安心读书就变得十分艰难了。又加之经济上的拮据,不得不做大量家务事,读书时间所剩无几。后来,两次去湘西,一次去湘南,两次去平江,这使得读书变得更加困难了。我由此想到,很可能是当年那个时局就在于让这些人不再读书,让知识分子不再有多少知识了。这是让知识分子在中国消失的途径之一。
虽然,在去湘西、湘南、平江之时,我也悄悄地捎上几本书,却只能趁人不太注意时去读一点点,这只是那种读书的“恶习”使然。
虽然时局不可谓不险恶,但我读书的习惯确实依然故我,未曾改变,未曾削弱。
当然,我非常喜欢教书。一则,读了书,再教书,好像这是进一步的使命;二则,教书可大大促进读书,不仅要读更多的书,还要更深入地读书;三则,教书对于推动我走上写书之路起了巨大的作用。
确有一次经历,深深刺激了我对教书的情感。那是一届“工农兵学员”,可是,讲的内容是小学的,初中的。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学生在黑板上演算753除等于115的结果,我看到这一结果,呆了很久,并且不想再说她“错了”。说她错了有用吗?这都是她的错吗?谁把大学搞成这个样子了?
事后,我深深地感叹,这就是中国的大学了吗?我们在这里教书还有何意义呢?
实际上,我去湘南时,叫做办“流动大学”。这当然也是中国当年的特产。教的是中学老师,可是,讲在内容就只是初二的几何。我去湘西时,看到过教师的文化水平。当听到教师把“零度”说成是“没有温度”时,除了吃惊,还是吃惊。
这些似乎是不堪回首的经历,在今天,仍然成为我努力为国家工作,为民族振兴而奋斗的动力。我们的国家距现代化还很远,距一个文化强国还很远,不能再折腾、再耽误了。
要缩短这个距离,得从读书做起。日本人均每年读50本书,这也许是日本人讲大话,但打一个八折,也有40本。中国人均达不到4本啊。这个文化差距怎么缩小?科学的差距又如何缩小?
我们还是一个哲学贫乏的国家,这是一个带根本性的问题。不解决这个问题,国家根本面貌的改变就难以顺畅。哲学兴趣是理论兴趣的先导,哲学兴趣的贫弱带来的是全方位的影响。
中国毕竟告别了“读书越多越反动”的愚昧时期,已经开始了一个可以安静读书的年代。如果今天人们还纸醉金迷,还是一个“麻将国家”,那么,今天的人们应当承担历史责任。
1991年,我访俄回国时,在莫斯科的机场里,有若干个候机区,那个最为喧哗的候机区,便是中国乘客群。实际上,几乎整个中国社会仍处在一种浮躁之中。很少看到宁静的阅读和思考。无人测量过,但我怀疑,分贝最高的地方是不是就在我们这里?
我们都知道,也常常说到,美国人、日本人比我们的科学技术发达得多,创新力强旺得多,获诺贝尔奖的更是无法相比。可这是别人奋斗来的。曾听人说,美国的发达是靠掠夺别人而获得的,但这完全是不顾事实,比偏见走得更远。
我们认为我们自己是勤劳勇敢的民族,难道别的民族不也是勤劳的吗?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多民族国家,那里更存在一种竞争机制,容不得懈怠和懒惰。它不仅有发达的经济,还有十分发达的科学、文化,还有高水平的哲学。那里似乎是热闹的国家,但也是一个沉思的国家,读书的国家。美国的书刊出版量高居世界之首,同时,它也是最早实现义务教育的国家之一,是高等教育最早由精英到大众化再到普及化的国家。
我们国家也开始意识到普遍读书的意义,故而,提出了建设学习型和创新型社会的目标。但我们又常常习惯于停留在口号。要使之由口号变为现实,变为行为,还是要从自己做起,尤其从我们这些本是读书人的人做起。不如此,又谈何创新型社会。我们的创新力不仅远低于美、日,也远低于英、法、韩、新加坡等众多国家。误看美国,于美国无损,于我们则有害。
越不读书,越不知自己落后;越不知落后,越不努力读书。唯有改变这种落后而又不读书的状况,我们的文明古国才可能融古代文明与现代文明于一身。
六十三、教书“先”生
教书的人,被人称为老师或先生。先生多半都做过学生。学生“先”生于先生,先生先学于学生。
一般人最好一辈子都读书,但读书人,尤其是教人读书的人,更应当一辈子读书。我认为,我是注定了一辈子读书的人,读书情节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由于教书,所以需要读更多的书,需要抓紧读书,并且把某些书读得特别精深。
虽然,也常需要从学生那里学得一些东西,相信教学相长的道理,但无论如何,教书的人总应当读得更多些,更广泛些,更深刻些。要给学生一瓢水,自己得有一桶水,一缸水。这“水”还应当很有营养啊。这只能通过广泛而深入的阅读再加上更深入的思考才能做到。
我是念数学专业的,自然要读数学书。但真正自觉地阅读数学书,也是大学毕业走上教书岗位后开始的。一走上这种岗位,我立刻自觉到这一点。从此,除了在家食宿外,就基本上泡在图书馆、资料室或书店里了。
19551959年,这是大学的四年,其实,真正读书的时间不到两年。从19575月之后,就基本上没读什么书了。具体来说,就学了一点点解析几何,一点点微积分和高等代数。凭这么一点点东西,怎么可能进入数学?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大学数学教师?
所以,毕业之后,我读了许多的数学书。复变函数、实变函数、泛函分析、微分方程、拓扑学都是毕业后自学的。复变、实变、泛函的课程我都教过,不读,怎么教啊?
我还读过数学史、数学方法论,特别读过一个四卷本的数学思想史。当然还读过许多著名数学家的著作,读过希尔伯特这样的大师的传记。年轻时,相比于闵柯夫斯基这些人来,希尔伯特还不是十分出众的,其父母甚至劝他不过分与这些人靠近,以免自信心受到影响。但希尔伯特大胆地与他们接近。后来,他成为20世纪上半叶世界领袖级的数学家。1900年是跨世纪的一年,在这一年举行的巴黎国际数学家大会上,希尔伯特综合提出了23个数学问题,这些问题引领了世界数学,引领了新世纪的研究。
我在这里多说了几句关于希尔伯特的情况,仅仅是作为一个我读书的事例而叙述着。
学数学,教数学;教数学,学更多的数学。搞管理,学管理学;搞教育,学教育学;搞高等教育,学高等教育学。又要教教育学,故要学更多的教育学;要教高等教育学,故要学更多的高等教育学;要教哲学,需要学更多的哲学。
读的书多,教的书也多;反过来也很重要,因为要教的书多,所以,要读的书很多。
由此,我也喜欢教书,喜欢教未曾教过的书,喜欢迎接挑战,教从未有人教过的书。因为,我心中有一个信念,只要学得会,学得懂,就可以教,然而,又有什么是学不会、学不懂的呢?也许,未来可能碰到我学不会的东西,但至今尚未遇到过。
结果,我已教过22门不同的课程了。有机会,我还想开设第23门、第24门。
这样,教书与读书,读书与教书,是交互影响的,两者已高度融合在一体了。
教书和读书的类别也比较多了,分别涉及数学、教育学、心理学、管理学、哲学、高等教育学等六大门类。每个门类还可向下延伸。比如,数学之下我已经开设过11门课程。又比如,教育学之下,还可分教育基本原理,课程与教学论,高等教育学等十个左右的分支,我大都作为课程开设过,亦即,教过书。
要读书,才能教书。但有时候,所教的课没有什么现成的书可读。例如,我教《课程与教学哲学》,相关的可读的书就没有什么。又例如,我教《高等教育哲学》,可读的书也不多。布鲁贝克的一个小本子远远不够用。所以,教书也不全靠读书,还得靠写书,边教边写,边写边教。
不过,无论如何,广泛的阅读是必要的,有用的。以《课程与教学哲学》为例,我已阅读过许多不同哲学流派的书籍。当然,教《课程与教学哲学》并不是把以上两方面的阅读相加,也不只是相混合,相融合。广泛的阅读,为广泛的教书还是起了基础作用的。
为了求甚解,为了读得深入,为了真正读懂,有些书需要反复读,有些还只能慢慢读。例如,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黑格尔的《小逻辑》,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卡西尔的《人论》。《人论》并不难懂,可特别值得回味。这些书,常放在心中,常放在案头。
真正精读的书,比例并不大。有些是浏览的,有些甚至是一目十行的,有些还可能是消遣的。
常放在我身边的,还有一类叫做工具书,它们是我通向世界的桥梁,是我连通书海的隧道。这些书,包括已经翻得陈旧破烂了的《现代汉语词典》。每看着这部已十分陈旧的词典,就觉得它与我相伴已久,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大体上,有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有些词意把握不准,要查询一下,即使比较有把握的,有时也查对一下。二是有些字还是陌生的,也必须查。
汉语是我们的母语,可是,我们又认识多少汉字呢?认错了,对不起母语,对不起祖宗;认少了,也对不起啊。汉字本身就是充满了智慧的,许多汉字饱含着先人的思想和观念,怎能不过细识读啊。语言本身就是一个无限的宝库。
一个人能认识8000个汉字,就很不简单了,认识5000个也不错。我也作过自我检测,大概我能认识的汉字接近5000个。这也许不枉为知识分子,可就这样,离8000字的较高水平还有很大距离。然而,全部汉字大约有四五万个之多。所以,只认得5000个,我也很惭愧,也是有很大缺陷的人,不得不常依靠拐棍。但如果不自觉到这一点,连拐棍也不拿,那就有点自欺欺人了。
官方定义,识1500个以上汉字,才不算文盲了。以此标准,我当然不在文盲之列了。但我还要去回首,还要扫哲盲、科盲,因而,还要努力认字。
词典对于有些词的解释未见得是恰当的,但这不要紧,就像读别的书一样,我也会用质疑的眼光去看待。对于我没有把握的,或疑为自己一知半解的词语,我都查阅。可以说是勤于查阅了。我手头的这部词典如此破旧,也记录着我与之亲密接触的历程。
《现代汉语词典》毕竟还只是一部中型词典,因而,我还备有《辞海》这样的大型词典。
我在查阅以“体”字为词头的词汇时,如体育、体态、体形等,《现代汉语词典》共47个。我再查《辞海》,总共则有71个。以“体”字作词尾的,如大体、主体、形体等,这两部词典都没有汇集。我就自己动手汇聚,一共也汇集了60多个。
有一次,我作关于体育对于大学意义的报告,在准备报告时,就对这个“体”字作了很多的思考,并伴随着读书,查阅词典。
报告,也在广义的教书之列。为了这一类的教书,当然也需要读书。一个报告,要提供给听众大量的信息,这些信息中不少来自我自己的思考和研究,也来自阅读。
工具书,除《现代汉语词典》、《辞海》外,我手头还有《教育学大辞典》、《心理学大辞典》、《哲学大辞典》、《数学百科辞典》、《常用法律大全》,全套的《中国大百科全书》之外,还有中国大百科全书《体育》卷,《社会学》卷,《教育》卷,《力学》卷,《汉语成语辞海》,《不列颠简明百科全书》(上、下卷)。总共十多种辞典在我身边。
在我的三间书房中,中间的摆着我的书桌,也就是我伏案工作的一间。那十余种工具书就摆在靠座位最近的地方。我无数次起身去翻阅它们。它们成了我最亲密的生活伙伴,最亲密的“战友”。
有人说,大学是一个百科全书。我的大学生活早已远去,“我的大学”却一直还在我身边。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呢?这个问题不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而是有人曾这样评价过我,但我认为,我充其量只是在朝这个方向走着,而在行走之中,这十余种辞典和大百科全书陪伴着我,还有林林总总的书籍陪伴着我。
六十四、以写书来书写人生
1979年以来,我开始写书,出书。1978年之前,连读书也有种种障碍,还谈何写书?但自1979年之后,情况就大变了。80年代初,书市极为寒酸,没有什么书可卖。在湖南,连买一本微积分方面的书也困难。湖南科技出版社寻找写微积分的作者,很快就找到我。这本书发行了五万册之多,这是当时无书可买才这样的,现在,这么大的发行量就很难了。
那时,是一位名叫孟实华的编辑跟我联系写书,北大毕业的,虽说是工农兵学员,但毕竟在北大那个环境里生活过,对学问的态度就有所不同了。
我很快完成了《微积分基础》这本书的写作。那时,大热天没有空调。我的家就住在二里半的教职工宿舍第一栋的顶层,屋顶无隔热层,太阳直射,室内温度与室外差不多。我就赤膊上阵,一边出汗,一边写作。也顾不得擦汗,不然,效率就太低了。
那时,也没有电脑输入,在印刷厂排版时,是一个一个铅字捡出来再排上的。由于数学符号多,排版工人不容易,于是我前去帮忙,也在一排排的铅字车间里帮助捡字。此时还是1979年的夏秋之交,天仍很热,但已不是大汗淋漓了。
就在20123月的一场报告之后,一位大约已过半百的人,拿着1979年出版的那本《微积分基础》要我签字。我未问及他是何时购买到这本书的,当时在不同的书本上要我签名的人比较多。
1979年,开始了写书,开始了写书生涯。从此,我一直写书,写到现在共计百余本了,其中独著的63本,其余是合著或主编的,以独著计算,1979年以来平均每年有近两本书面世。
我用写书的方式,书写了我的人生之路。书是书写出来的,我以写书来书写人生。
事实上,写书是与读书、教书连在一起的。读书、教书,既推动着写书,又被写书所推动。这样,也才让我一辈子更密切地与书打交道。一辈子与书紧紧相联。
我读什么写什么。我读数学、念数学,就写了多本数学或与数学密切相关的书。我读教育学,就写了教育学或与教育密切相关的诸多书籍。
我做什么写什么。我做过校长,就写了一本《校长学概论》;我做过教师,就写过不少关于教学的书;我当然也做过父亲,也就写过《子女的培育》这样的书;我主持过素质教育的基础建设工作,也就写过两本关于素质教育的著作。
我教什么写什么。我教过数学,教过微积分,故写了微积分;教过复变函数,故写了复变函数;教过课程哲学,故写了《课程与教学哲学》;教过高等教育学,教过多门高等教育学的课程,也就写了多本高等教育学的书。
我想什么写什么。有些写的东西,并不一定都读过、教过相关的书和做过相关的事,却无论如何是想过的。例如我写方法论、我写形而上学就是这样。我把我的社会哲学叫做“人哲学”。我不断地思考人,从众多不同的角度思考,于是写出了《人哲学》。这就主要是靠想的。
我生活在哪里就写那里。我生活在大学中,就写了《论大学》。我生活在教育中,就写了《论教育》。我生活在人群中,就写了《论人》。我生活在中华大地,就写了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哲学。我也写了《论创造》,因为我也努力生活在创造中,并与许计多多创造着的朋友或同事生活在一起。
有人问我“为什么写了那么多?”我回答说,因为读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教了那么多,尤其,想了那么多。生活的范围是靠自己拓展的,写作的范围也是靠自己拓展的。从理论上讲,思想的触角是可以伸展到四面八方的,伸展到无限的。只要让自己的思想插上翅膀,就可飞向远方,飞向无人问津的辽阔世界,同时,也就可以写下那个辽阔而神奇的世界了。
我写书,在有了电脑之后,仍然是用手写的。写在方格子纸上。至今,我还是电脑盲。对于许多现代技术,我都没有拢边。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我似乎更靠近前者。在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我也不是非此即彼的,相对而言,我可能更靠近后现代主义,一般说来,我就是更靠近人本身,因而,我更靠近的是前现代主义。
这样,到现在为止,我写东西仍然是靠“爬格子”的。但出书出文章是必须交电子稿的了。于是,我只好请人帮我输入,我再校对。请人输入是要付费的,但成本不算很高。这可能是不学现代技术要付出的一点代价。
有人说我“著作等身”。这从两方面来说都不恰当。如果就已出的书来说,一百本也还不及我的身高;如果就手写的一本一本纸质稿来算,大约有4.4米之高,相当于两个姚明那么高了。这还不算我写的文章。
我书写的,不全是书。例如,论文;又例如,报告稿。进入学校管理层之后,少不了要作一些报告。报告稿谁写呢?最初,按已往的传统,党委书记的报告由党办起草,校长的报告由校办起草。我最开始是做党委书记,第一个报告稿是由当时党办的曾昭友起草。我看过草稿后,提出了不少修改意见,修改后,我再看。再看时,我就干脆说:“我自己来。”从此,所有的报告稿都是我自己起草了。从第一份起,虽有点曲折,但没有例外地全是我自己写的。唯有一点要除外,在党代会上的工作报告,那是集体讨论决定的,虽然最后也是由我修饰敲定的,但不能全算是我写的。
自己动手写报告有很多好处,多了一些思考,多了一些前后的联想,多练了笔头,多了形成自己写作风格的机会,也多了按自己风格自由演讲的机会,也多了许多把行政管理与学术研究结合起来的机会。为什么我能写那么多呢?有时,我开玩笑地回答说:“我是一个开关坏了的水笼头。”
实际上,26年,乃至可以说28年的行政管理,不仅没有妨碍我写作,而且给了我许多写作的灵感,提供给了我许多的写作素材,让我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相通。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增加了机会,创造了条件,决定性的东西还在于勤思考。为什么写了那么多呢?关键还在于想了那么多。甚至,未读、未教、未做的,也因为想到了,就可以写。
比写书更基本的写作是写文章。不建立在自己论文基础上的书,只能是编写或者抄书。在做校长期间,评职称时,有一些教师说自己的书是专著,究竟算不算专著呢?评委们常有不同的看法,有争议。后来,我提出一条判断是否为学术专著的标准,那就是这本著作中至少包含自己三篇以上发表过的学术论文的内容。这一标准被采纳了,从而也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争议。
其实,我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我要求自己著作中最基本的观点应属于自己。
我的著作中,也有引用他人言论的,但是,或者是为了质疑而引用,或者是为了对自己的观点增加一点辅证。不是别人怎么说,我才怎么说。而是我怎么说,别人之所说仅仅作为辅佐的材料,我一定会有更新颖的说法或求得更充分的论证。
对于他人写的东西,第一,我要问“对不对”;第二,错了,我就另行立论,对了,我就进一步问“够不够”;第三,不够,我就要充实、拓展或扩充,够了,我就进一步问“好不好”,不好,就求好,好了,我就求更好。
行文上,不仅说自己的话,按自己的风格表达,更重要的是观念上的更新与发展。从形式到内容,都应当是自己的东西,这就叫特立独行。学者的独立人格,首先就表现在写作上的特立独行。这是一种行事风格。也是一种追求,是对别人却首先是对自己的一种期盼。更有之者,期盼我们国家的学术繁荣,期盼我们民族有更强的创造力。
我们拿什么贡献给自己的民族和国家?拿什么贡献给自己的爹娘和祖宗?拿什么去贡献给这个世界?真正的学者,首先是以真正的学术奉献给它们。
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也奉献给了自己。因为我思想得多,所以我有了更多的思想;因为我写得多,所以我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东西,自己的风格,自己的观念,自己的历程,由此,也写下了自己的人生,写下了通天达地的里程。
六十五、“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时间”
的确有人问我:“你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似乎我的工作量所需要的时间太多了,时间够用吗?
连同著作、论文、笔记,我大约已写了1900万字。按1979年以来的33年计算,平均每年约有57万字,每天约1600字。
但我这33年中,担任系以上职务的行政管理近工作30年;33年中,我站在讲堂上讲课的时间有29年。校长同时兼任党委书记7年,不在讲台的时间不到四年。
我独自撰写的著作63本,平均每年两本。我已发表的论文820篇,平均每年约25篇。
人们不太可能是在比较精确计算的基础上发出“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的疑问的。实际上,在我计算之后也觉得可以回顾一下:我的时间从哪里来?
当年,我所在的办公楼是两层,如今依然。我在第二层办公。白天办公,晚上就读书、看书、写书或备课,写论文。因此,二楼每晚有一盏亮着的灯。
一楼是教务处、财务处,还有宣传科。宣传部有一位干事,易宪容,他每天晚上也去办公楼,他也利用晚上学习和研究。于是,楼上楼下,每天晚上各一盏灯。后来,易宪容成了著名的经济学家。而我,也成了某种“家”,也被称为学问家了。
每周七天,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三个单元,共21个单元。工作的时间就是周一至周五的上午和下午,全投入,总共十个单元。可用于读书、写书的还有11个单元,这还少吗?有时,某些工作可能不得不由白天延伸到晚上,甚至延伸到周末,那就再扣除一点吧,一般来说,每周八个单元是可争取到的,是可用于读和写的。这就有一大块时间了。
第二大块时间就是寒暑假。寒暑假,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很繁忙的时期,忙着写,忙着研究等等。在假期的末尾五天左右,就是规划下期的工作,并且准备一场报告,写好报告稿。
还有一些时间是可以节省出来的,不成“块”了,但可零零星星积攒起来。
比如说,外面召开的会议,我或者干脆不去开;有些去开,但若是听报告,当有报告稿时,两小时的报告,我最多花半小时就看完了。然后就不听了,可节约一个半小时。有些报告是老生常谈,我或者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做自己的事,或者干脆就开小差。努力不让外在的东西浪费自己的时间。
当然,我们自己也开会,但是,第一,尽量少开;第二,尽量不开无准备的、马拉松式的会议,也不让自己浪费自己的时间。为此,我们还采取了一些措施,规定哪一类的问题才上会,哪一层次的才上会,同时,也划分大会、中会和小会,有些事也明确规定是两三人商议就可决定的,有些还必须是个人决定、个人负责的。事无巨细,通统上会,恰是不负责的表现。
“集体负责”常常是“集体不负责”的一种掩护。管理上,必须明确每个人的责任。当然,在我任主要领导职务时,一般情况下,若出了问题,我首先担当,而不会过分追究他人的责任,除非涉及道德和正义的事项。
工作上,既讲效益,又讲效率。在有益的前提下,效率是最重要的。这就是时间问题。一件很有益的事,拖拖拉拉,就可能失去意义了。
1978年之后的拨乱反正之中,有一个“空谈误国,务实兴邦”的口号。相应地,有一个“办实事”的口号。我就觉得“办实事”这一口号,虽然较之过去讲空话进步了很多,但我觉得它还不够。那件事虽然是“实事”,但若总未办成,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改成了另一个口号:“办成事”,稍啰嗦一点,叫做“抓紧时间办成事”。
在“抓紧时间办成事”上,刘志辉也是典范。学校里许许多多的事情,他都不声不响地办成了。“实事”要实办,实办才办成。我们每个人呆在学校管理岗位上的时间都是很有限的,不抓紧时间一项一项地为学校办一些事,时间就溜过去了。
机会对每个人是平等的,就看抓住了没有。这其中,就有时机问题,时间问题。时机一过机会也跑了。只是发现机会还远不够,发现了还要抓得住。
机会还可以是自己去创造的,甚至可以把“危机”变成“良机”。这就是创造时机,创造时间。
提高时间的效应,增大时效,对于学校,就是增强了学校实力,增强了学校生命力,让学校活得更好。对于个人当然也如此,珍惜时间就是珍惜生命;提高时效,就是延长了生命。把一天活成了两天,活50岁就等于活了100岁。
实际上,远远不只是绝对年限问题。活100岁的人,未必比活80岁的人生命的含金量更高;活80岁的人也未必比只活了50岁的人做了更多的事。
实在说来,我在时间上,是一个很吝啬的人。我也跟人聊天,开玩笑,还时有争论。但我一定控制自己,不漫无边际地聊,到时就及时收场。至于争论,一定会避免那些无谓的争论,如果前提就不一样,便立即停止;如果对方是难以理喻的,也停止争论,以免浪费时间。至于那些正常的讨论与交流,那不是浪费时间,而是有效利用了时间。
曾经,我住在赫石北村五栋时,走到办公楼上班,路上要花七分钟。我吃一根玉米棒,也是花七分钟。如果吃完了玉米棒再走,总共需要14分钟,但我边吃边走,只花七分钟。也有人说我“当校长边走边吃不成体统”,但我觉得这与当校长无关。担任任何职务都可以这样,当总理也未必不可以这样。
还有一个有效利用时间的方面,就是把一些特别费脑的事与比较不费脑的事作适当交叉安排,并且考虑到自己的生物钟。比如说,对于我,下午和晚上是最好用脑的时候。这时,大都安排写作和思考对策,以及学校未来一类的事。上午,常用来开会、看报和必要的内外联络工作等。
当然还有把工作与文娱体育活动有效穿插的问题。每天70分钟左右打乒乓球,可以把一天的脑力疲劳消解不少,同时,打球时也是开怀欢笑的时候。有时,也独自一人哼哼曲子,看看体育电视节目。
即使是紧密运用脑体力之时,也可以把不同类型的问题穿插思考。例如,属于不同学科类的不同问题应适当分理,又不宜过分集中,也有调剂的问题。
做不同的事,思考不同类别的对象,存在专注力转移的效果问题。这也有一个心理品质问题,努力避免可能分心的事情和干扰。做一件就尽可能做好一件,至少是告一段落后再转移。
对于某些难解的困难,也要防止自己钻进死胡同。一次思考不清楚,可分多次思考,但要把阶段性的思考结果笔记下来,这是很容易忘记的东西,不记下是很不合算的。
还有些并非有意思考而产生的灵感、顿悟,也需要及时记下。即使这些临时出现的感悟发生在球场或看电视时,或不在书房的其他场合,也要记下,记在报纸的边角上,或记在一张便条上。
灵感、顿悟是突然出现的,却常常也是不成熟的,特别容易消逝。所以要及时记下,并再加琢磨。虽然,它一般是不成熟的,尚未深思的,但也是特别宝贵的,它特别可能包含创意。
事实上,灵感之类的东西特别光顾的是那些勤于思考的人。我自认为我是勤于思考的人,也有灵感光顾于我,而我珍惜这些自天而降的感悟,这个天就是自己的父母、祖宗,就是大自然,就是上天。
我甚至有一种责任感或道德感,觉得不勤于思考就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上天。我甚至觉得自己没有权利不勤于思考,没有资格浪费时光。父母和上天赐予我这一副脑袋是干什么的?如果我无所事事,不努力用脑,是不是对不起祖宗的赐予?
所以,我只要在醒着的时候,做事情总是努力用脑,努力思考。甚至,我从青少年起,就养成了勤于思索的习惯,勤于往深处思索的习惯。因而,实际上养成了理性思索的习惯。这大大助推了我走上理论之路、哲学之路。
一旦准备睡觉,就把所有思考的问题抛开,有些易忘的笔记下来后再说,一边入睡一边去思考,是效率极低的无用之举,睡也没睡好,想也没想好,两头不讨好。
这是生活效率的问题,也是时间的有效利用。我还有一套办法让自己睡觉时停止思考。稍后再叙。
为什么写得多?就因为想得多。为什么想得多?就因为勤于用脑(当然还有善动脑的问题)。为什么勤用脑?就因为养成了动脑的习惯。为什么养了这种习惯?因为要对得起父母和祖宗,对得起这片土地。
20111210日,举行了一个研究我的思想的会议。在这个会议上,我也被邀作了一个简短的讲话,我把我的这个讲话就命名为《面对祖宗,面对这片土地》。以表达我的感恩之情,也表达我不枉为人生的那种意念。
六十六、关于无谓的争论
我曾提到,几乎各院系都存在两派。属于学术性的分歧,我一点也不介入;属于非学术性的人事之争,我就和稀泥,做和事佬,认真地做。竭力避免内耗。实在是争执不下,“一山不能藏二虎”了,我就采用切割的办法。对于已势不两立的情形,我尽量让其去“两立”,依据不同情况行事。
在我任学校负责人之初,有两个相当普遍存在的争论。一个是师范性与学术性存在矛盾与否的问题;另一个是教学与科研是否存在矛盾的问题。对这两个问题可谓争论不休。
我不可能像作为政治家的邓小平那样号召停止争论,采取不争论的政策。在学校里,你简单地说“不争论”也没多大作用。
不过,对于治国之中的那些无谓的争论,与对于治校之中的那些无谓的争论,结果是一样的,一则是误国,一则是误校。但我想在校内停止这些无谓的争论,就只有多讲点道理,也有相关的一些对策。
我特别支持那些学术水平高的教授们,让他们不受纷扰,专心学术,不理睬那些无谓的争论。
实际上,可以先问一问:什么叫师范性?做生物化学研究的,是什么师范性?做凝聚态物理研究的是什么师范性?做拓扑学研究的,是什么师范性?做形而上研究的,师范性在哪里?做史学研究的,师范性在哪里?没有学术性,我们还发展什么学科?
即使学教育学的,没有学术水平就只能叫落后。没有学术水平的教育学在大学里能立足吗?
为什么在湖南医科大学没有看到医科性与学术性的矛盾之争?为什么在中南工大没有看到工科性与学术性的矛盾之争(那时,湖医和中南工大尚未合并)?为什么即使是湖南农大也没有什么农科性与学术性的矛盾之争?为何就只有湖南师范大学有这种争论?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无谓的争论。事实上,我不难发现,那些处在高水平学术工作之中的教师,对这种争论毫无兴趣。而恰是那些学术水平很低的,在某个似乎与师范更密切相关的专业里教点书的人,对这些争论特别有兴趣。由此,我甚至认为,这是庸人之争。
如果真的想把师范大学办好,第一位的就是提高各个学科的学术水平。没有学术水平,一切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就拿教育科学来说,这应当是师范大学比别的大学办得更好的学科,但是,办得好不好,同样要看教育科学的学术水平。直接表现师范的教育科学,若没有很高的学术水平,有什么资格去讲师范性与学术性的矛盾?学科本身就没有什么东西,还说什么学术性?还说什么与师范性的矛盾?
有本领,就把教育科学的学术水平弄上去。不然,有什么本钱说话?实在说来,正是在那个喜欢争论师范性与学术性的矛盾的时候,也是学校里教育科学水平很低的时候,在全国没有什么地位的时候,在校内也没有什么地位的时候,没有多少教育科学研究成果的时候。越落后,越强调两者的矛盾;越强调矛盾,越发落后。
学术性,学术水平,总是在一些具体领域里体现出来的。任何一种特殊的专业,都应建立在尽可能高的学术水平上。所以,我认为“师范性与学术性之间存在矛盾”的说法是一个伪命题,而相关的争论也就是无谓争论,浪费时间的争论。凡存在这种争论的地方,就是尚处在落后状态的地方。
由于我持有这样的观念,并采取一些冷措施,这种争论很快就消逝了。同时,我也决不会眼看着学校让这种无谓的、代表落后意识的争论来妨碍学校的发展,我得抓紧时间促进学校的全面复兴和繁荣。
在我们进入“211工程”的专家论证的一次会议上,学校里有罗维治列席。席间,有一位专家问罗:“你们的论证报告中为什么没有‘高举师范旗帜’?”罗维治回答说:“旗帜不能多了,高举一面邓小平理论旗帜就够了。”回答得非常机智,罗维治在一心一意为学校的工作中不乏智慧。
我曾试图把“湖南师范大学”中的“师范”二字去掉,并且在我心中早就去掉了,但这一点也不表明我轻视教育科学的地位,更不表明我轻视教师这项职业。在我的心目中,大学是一部百科全书,大学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小宇宙,大学的心包罗万象,大学的眼瞭望古老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在我们的校名中,核心的是“大学”二字。
无论叫什么名字,这就是我心中的大学。毕竟在形式上也希望把那个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师范”去掉。可是,一旦去掉,就变为“湖南大学”了。所以,我曾想把“长沙大学”那块牌子弄过来。为此,我跟当时的市长、市委书记打过交道,他们都觉得长沙市不必有自己办大学,所以想把这个牌子连同在四方坪的那已有的一块土地一起给我们。
也有人质疑我的这一想法,其中,有一要点,就是认为“长沙大学”的牌子小了,比“湖南大学”小。我不这样认为。武汉大学与湖北大学,哪个水平高,哪个牌子响?南京大学与江苏大学,哪个水平高,哪个牌子响?牛津、剑桥的所在地都很小,只要学校水平高,那个小地方也会变“大”。没有水平,在大地方,学校也“小”。这里的关键,是希望在名称上也体现一个纯粹意义的大学,除地名外,不需要更多的附加修饰词。
哈佛大学的“哈佛”也只是一个人名,再无其他修饰。它也可以包罗万象。耶鲁大学亦如此。
一般来说,大学的校名越简洁越好。就汉字而言,最好四个字。如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大学校名的字数越多,其外延越狭窄。
曾见到过一所学校的校名含有14个字。其外延之狭小可想而知,同时,也意味着低水平。
“湖南师范大学”,这六个字,字数显然还多了。不过,在我的潜意识之中,只有两个字:“大学”。
由于体制和程序上的原因,我没有能够改变学校名称。但名实相比,在我“实”上的工作是很多很多的。可想象的空间是无限的,而且可以争取到更多的自由。
还有一个与“师范性和学术性矛盾”之争同时存在的“教学与科研矛盾”的问题及相关的争论。常常有一些人批评说某些人重科学,轻教学,也批评学校某些负责人重科研轻教学。
同样,在我的认识上,觉得这些批评所提出的矛盾问题,也是伪命题。从而,我认为这些相关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在具体做法上,是不必去呼应这些议论的,冷处理。不必对其多费口舌。我真的对这种争论毫无兴趣。
从学校的实际情况看,大半是一些不太搞科研,或者在科研上没有多大作为的教师在那里嚷嚷,说只重科研,不重教学之类的话。
然而,事实是,当年那个时候,整个学校的科研还极其薄弱,水平极为低下。如果让这种“教学科研矛盾”之说的声音大起来,学校就只有继续落后。
在世界上一些高水平的大学里,不稿科研或科研搞得不好的教师,是很难呆下去的。另一方面,科研做得很好而不太会教书的教师是很稀罕的。还有什么教学科研的矛盾之争呢?
争论这一类问题的学校是低水平的学校,争论这一类问题的教师是低水平的教师。
我不会甘心,也不能容忍我的大学处在低水平,必须去改变落后状态。但这需要一个过程,并不轻松的过程,却又必须尽快走过这段路程。因而需要有效的对策。
这包括两个方面的行动,一方面,让现有教师中有尽可能多的人走上研究的道路;另一方面,新进的教师中,不能再有只能教书不做科研的。
在蒋洪新初任外国语学院院长时(那时,他只有35岁左右),曾邀我去作过一场报告。报告的整个主题是什么,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其中有一段话我记得还很清楚。那段话是这样的:会教书的教师是好教师;既会教书,又会研究的教师是更好的教师;未来的教师都将是既会研究又会教书的教师;只会教书不会科研的教师将越来越少;不必过分担心有只会科研不会教书的教师。我的这段话所表达的思想,在各学校日益被普遍认可。
在教学、科研都受到重视时,也有人问:两者之间,是不是还有第一、第二的问题呢?
我想,既然当下教师不可能都处在很高水平上,既然各种有所不同侧重的教师都有,因而,也就不可能有,也不必要有一个笼统的第一、第二的说法。
然而,在学校走向高水平的过程中 ,科研的地位将日益突出。事实上,如伯克利分校,它早就自然地以科研为第一了。即使是还要培养本科生的CIT,在它2200名学生总数中仍有900名本科生,但它是以研究来带动本科生培养的。
在大学里,强调科研是必然的,并且,它的科研至少是与研究生的培养连在一起的,亦即,不太可能脱离研究生教学的。另一方面,一些顶尖的大学,例如哈佛、CIT,他们认为本科生的培养从多方面有益于科学研究的进行。有何不相容可言?
并且,这里还需看到,把科学研究主要放在大学而不是专门性的科研院(所)进行的优越性。在美国,这是大学自身的领悟,并不是外部的什么人士或机构的提醒或督促。
六十七、走进了教育科学之门
我对于师范性与学术性矛盾之争和教学与科研矛盾之争,均采取了“冷”方针,让它们冷却下去,如果热闹起来,学校就倒霉了,落后的东西就容易抬头了。避免这种庸人之争,学校就可集中精力求得发展,迅速走向繁荣。
为此,我自身也作了一些努力。一方面,我一直坚持把管理与学术联系在一起,在管理中也不脱离研究;另一方面,我还想办法帮助机关工作人员尽可能进行工作中的研究,还特办了一个刊物,便于他们发表工作中的研究论文或报告。这份刊物如今怎样了?如同其他事情一样,我都不再过问,因而也无从知晓,只是,我的一片心还会在那里。
我本是学数学、教数学的,为何走上了教育科学研究之路,并在这个领域进行教学和指导研究生呢?
原因至少有两点。一是在我看来,湖南师范大学的教育科学,在全国师范院(校)群中也是很落后的。我当然很不甘心这种落后,于是“投笔从戎”,由数学转向了教育科学研究这个战场。这不表明我认为我自己能改变一切,但我认为我能够迎接挑战。
第二个原因是,我毕竟有了教育管理的更多经历,并且在管理之中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更广阔范围里的教育状况,包括省内外、国内外的众多信息。这为进入教育科学研究提供了有利条件。
有必要,有可能,但我有这个能力吗?我有转换到新的学科领域的能力吗?
这并不是一个理论问题,甚至也不是需要预先获得答案的问题。走着瞧吧,从学习开始吧。非科班出身是缺陷,却也可能成为有利条件。未曾涉猎,可能会更努力、更认真,更虔诚地看待自己尚不熟悉的领域,陌生和敬畏没有害处。
实际上,我对于数学,真正在老师指导下所学的,可能不到5%95%以上的数学都还是自学来的。对于教育学,我可能就需要100%自学了。然而,95%100%有多大差别呢?虽然那个5%的意义超过了这个数字本身,但是,我对于教育学固然是100%陌生的,对于教育的活动却远不是这样的。对于数学和数学活动,则没有这种区别,都是生疏的。所以,我对于从事教育学研究的信心不亚于从事数学研究。
事实上,当我走向行政管理的时候,就注定了要跟数学逐渐告别的。数学的研究思维需要连贯和持续。白天搞行政,晚上搞数学,甚至也不能保证每个晚上都搞数学,这样断断续续,是搞不好数学的。白天做教育管理,晚上做教育学研究,不仅不是180°转弯,而且可以相互补充相互促进。
另一方面,当我进入教育管理的时候,也注定了会转向管理学、教育学、心理学的。这是因为在管理中,我不可能不思考学术问题,这是我已生就的习惯,并且,此时是结合教育管理来思考教育,这就必定会走向教育学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假若我一直从事数学的教育与研究,转向教育学的专门研究的可能性就是很小的。研究一下相关的课程与教学理论也许有可能,但对一般性教育问题研究恐怕就很难了。所以,我走进教育科学是与工作的转向密切相关的。
我能否真正走进教育科学并有所作为,这是难以预先有结论的问题。我从阅读一些教育学经典著作开始。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教育名著通览》正合我的需要,这是一本395万字、1700多页的大部头。这成了我阅读的主要蓝本。
此外,我还阅读更广泛作者对象的著作,中外作者皆有。当然,我也阅读了一些心理学、哲学的著作,后者包括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黑格尔的《小逻辑》、卡西尔的《人论》等。
正是这些阅读大大增强了我的底气,并让我有了走上教育科学研究的信心。至少,我的陌生感在逐渐消退,我逐渐不再有难以企及的感觉。这种勇气和信心,甚至超过了当年走进数学之门时的感觉。
数学教育已经不单是数学,但远非一般教育学,不过,对数学教育的研究很可能成了我从数学走向教育学的另一个驿站。它与教育管理一起帮助我踏上了新的学术路程。
在初步读了一些教育学、心理学方面的著作之后,只是有了一点点底气。让我这种勇气变得更足一点的是实际的教学活动。
这样三件事印象很深刻,第一件是,我开始给方明军、刘宇文、周光礼讲授《校长学》,这虽然不是教育学的主流科目,但已是教育学领域的课题了。
第二件是,我开始指导研究生,第一次是文冬茅和王歧奨。与此同时,我开设了教学论课程,讲授这一课程使用的是李秉德先生主编的《教学论》。在此之前,我系统读过王策三先生写的《教学论稿》,这本书从内容到方法对我都有吸引力。这本书让我相信教育学的科学性是不用怀疑的。我从数学领域来,不可能不关注一个学科的严谨性、逻辑性和科学性问题。但王策三先生的著作使我确信教育学是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科学。
第三件是,2001年,我指导了首批博士生。我直接指导的是杨莉君、燕良轼、刘宇文,我上课时一起听课的还有于源溟、赵长林以及多位其他教授指导的博士生。1999年,在讲授教学论的过程中形成的《教学论纲》也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了。
2002年,我开始讲授《课程与教学哲学》。在讲授的同时形成一本同名著作,并于次年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是国内首部课程哲学著作。
至此,我已正式地全面地进入了教育科学,这个领域自然地成了我的主要学术领域。
基于担任校长的实际工作,我写成了《校长学概论》一书,1994年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又基于学校多方面的管理经历,我写成了《学校管理学》一书,正式出版于2000年。
1995年开始,全国有51所大学进行素质教育试点。当时,我是全国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我也为自己的大学——湖南师范大学争取到了试点机会。就在此时,我写了一本名为《大学人文精神构架》的书。在我看来,当时进行素质教育,最需要的是人文教育,最缺的是人文精神。这本书很受试点学校的青睐。此书亦由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在素质教育试点告一段落,继而进入基地建设时,我又写了一本名为《素质:中国教育的沉思》的著作。这是由华中理工大学(后改名为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版。
大约在1998年,文选德任省委宣传部部长时,给湖南的五位教授授予社会科学家称号。我成了其中的一位。这也是我由数学转向教育学之后的一次社会认可。但我心里一直不认为教育学属于社会科学,虽然我所看到的国内外文献,所碰到的人,都认为教育学属于社会科学。
积压多年之后,我终于在2011年发表了一篇论文:《教育学属于人文科学》。而且,我选择在《教育研究》上发表。这一年第8期刊出后,新华文摘也转载了。我自认为我对这一结论的论证是很充分的。
我预计我能写出心理学的著作来。特别有把握的是从写教育心理学开始。于是,陆续写出了《数学教育心理学》和《学校管理心理学》两本书。结合对两个儿子的成长历程的考察,我写下了《子女的培育》一书,这也可算是一部儿童心理学的书。不过,一般性的心理学著作我尚未写出。至少,我估计我可以写出思辨性的心理学来。不知未来还有没有机会动手。
关于体育,我曾在湖南大学体育学院作过一场关于体育的学术报告,论述了体育的社会学意义、文化学意义、伦理学意义、经济学意义等众多方面。以此次基础,我写成了题为《体育,大学宝贵的教育资源》一文。如果要修改,最好将文中“教育”二字改为“文化”,说成是“文化资源”更恰当。
2012年,我应全国田径理论研究会邀请,作了一场更为全面地论述体育的报告。该研究会的会长文超教授在报告前专程到我的办公室来聊过体育。这是马卫平引见的。文超及其夫人都看过我写的一些东西,所以聊天的话题也很多。
所有这些,让我更全面地进入到教育科学这个广阔的领域。时代和环境为我的进入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六十八、北上讲哲学
眼下这本记载体式的著作,不是按时间顺序写下的。比如,在这一节,我将要叙述的20124月底的事,而此前的许多事还会去叙述。
国家教育行政学院邀我去讲教育哲学,时间定在425日。在文东茅知道之后,他邀我先去北京大学作两场报告。首都体育学院则安排我在426日作一场。这样,242526,就是连续四场学术报告。
最近十多年,几乎所有外出的报告,马卫平都与我同行。他给我很多帮助,同时,沿路也讨论一些他关心的问题。他写了一本《体育哲学》,其中许多问题就和我一起讨论过。此次去北京,也是他同行,并且一路上也讨论了不少题目。
在北大的第一场报告在上午进行,题为《教育是什么》。这是一个与《什么是教育》有所不同的题目,它必定会涉及哲学。而且与“人是什么”的问题紧密相联。听众是一些地方来的教育局长,也有北大的师生。
第二场报告是在424日(当天)晚上。讲题是:《人本思想与大学改革》。开初拟题为《高等教育哲学》,后改为《人本思想与大学管理》,最后改为《人本思想与大学改革》。不是我改的,我是被改的。不过,我觉得最后定下的题目比较有新意。听这一场报告的,全是北大师生了。
包括提问在内,报告持续了两个半小时,下午6点半开始,9点结束。结束后,当晚国家教育行政学院来的车子立即把我接走了。10点左右抵达行政学院。因为次日上午就有报告,所以当晚离开北大是必要的。
在北大,是住在北大博雅国际酒店444号房,在行政学院是住校长大厦805号。
423日抵北大后的晚餐,有王义遒校长,原北大高教所所长俞岳青教授,一起吃饭,一起聊起了一些往事。首次称我为教育家的便是俞岳青教授。那是1999年在北京召开的一次全国教学研究会上。他在作学术报告时,我坐在会场的最后一排。报告中突然提到,他认为,1949年以来,可称得上教育家的有四位先生。这四位中竟有我的名字,让我大吃一惊。另外三位是朱九思、匡亚明、曲钦岳。这三位在我看来是当之无愧的。
俞岳青还提出了关于教育家的两条标准,一是有过改变一所学校命运的实践,二是有系统的 教育理论和思想。
当然,比较系统地研究过我的,第一位是眭依凡教授。时间是2001年,即俞提出的观点之后的两年。眭依凡只提出了三位,较之俞岳青教授少了匡亚明。他认为,1949年前后各三位,并且对应。前者,蔡元培,梅贻琦,竺可桢;后者,朱久思,张楚廷,曲钦岳。都分别为政治家、学问家、科学家出身的校长教育家。这样,我被眭教授归为学问家一类的校长教育家。
2005年,杨德广在我于上海交大演讲前的介绍中称我为哲学家。这也曾让我震惊。那一次在交大我确实讲了哲学,但称得上哲学家吗?不是说1949年后无哲学家吗?
2007年,张应强称我为思想家。不是说1949年后中国无思想家吗?当然,我盼望我们国家有思想家、哲学家,但我算得上吗?不是不想算得上,而是怀疑自己是否已经算得上。
当然,我认为我是一个思想者、哲思者。我不会刻意追求思想家、哲学家的称号,我刻意做的是不停地思考,不停地追问。只有在我患上老年痴呆症或临终时才会停止。那是上天要我停止了。在此之前,我相信我会一直是一位思想者,是一位自觉地清醒地思想着的人。这大概也就是我生存的方式,生命的存在方式。
在北大讲《人本思想与大学改革》时,如何把这两件事自然地联系起来是很重要的。为此,我不能不把人本思想放在更宽的视野下考察其来龙去脉,正是这种考察使得中国大学眼下的弊端可以被更清晰地看到,从而,也顺利地过渡到大学改革上来。
北大让我讲这种哲学味道较浓的题目是不足为怪的。如果说要有理论兴趣、哲学兴趣,首先不是北大还是谁呢?如果不是,北大也将不再是自己。为什么可以这样说呢?
这个问题可以转换为“你为什么叫北京大学呢?”谁能占有这个名份?谁能拥有这个名份?谁真正有资格对得起这个名份?如果北大也不具有形而上品格,中国的大学何以为大学?大学何以对得起自己这个称呼?何以对得起这个民族?
对比一下过去的北大和现时的北大,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在更关注现今的时候,必定会关注到过去。
60年以前的北大,哲学家云集。当时,最有影响的,包括一些是有国际影响的哲学家,如熊十力、金岳霖、冯友兰、贺麟、梁淑溟、胡适、汤用彤、朱光潜、张岱年、任继愈,大都与北大有关。
今日北大哲学教授之一汤一介,在有人称呼他是哲学家时,他说他不是哲学家,而是哲学工作者,他只是对他人的哲学作某种解释,并说他的父亲汤用彤等人才是哲学家。问题也很明显,为什么近60年来中国再没有哲学家?
所以,当2005年杨德广校长称呼我为哲学家时,我有特别的震惊。一方面,我怀疑,我称得上哲学家吗?另一方面,如何有可能,我真想成为哲学家。我不相信从此中国不再有哲学家。
2005年以来,我也写了五本哲学了,包括2003年写的课程哲学,总计6本了。6本中有4本与教育直接相关。但正如杜威的观点那样,哲学本可解释为教育的一般理论。何况,我还有另两本是纯粹的哲学。问题仍然是,有了这6本哲学书,再加上一系列哲学论文,就可以算哲学家了吗?
不管怎样,我应当是在做哲学工作,思考着哲学,讲授着哲学,从事着哲学的工作。
我曾将我写的《形而上学》给武汉大学哲学系毕业的博士、哲学教授舒远招看,也给了北大哲学系毕业的王泽应教授看。他们不仅说这是哲学,而且说这是与近几十年流行的中国哲学完全不同的哲学。我虽然相信也是如此,但他们的评价的意义毕竟不一样。
我想,从体系上、结构上,更从内容上、观点上,我的哲学确实是十分不同于当下流行的哲学的。并且,我认为,真正的哲学应当是质疑的,批判的,不同于以往的。哲学是每个人自己的哲学,哲学是各个时代的哲学。
北大和国家教育行政学院的此次邀请我并确定让我讲哲学或靠近哲学的题目,也许可算得上一种认可,认可我是做了哲学研究的。
我把我的哲学称之为人哲学。有人问我:“你的哲学叫做什么主义?”我回答:“人主义!”后来,我并没有把我的哲学称之为“人主义哲学”,何必要用“主义”二字呢?于是,干脆就说:“人哲学”。有时,也称Z哲学。“Z”字是“张”字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母。“Z哲学”即张氏哲学。我当然认可,如果我的哲学不像我自己,那就称不上哲学。
我把我的以方法论为核心的哲学命名为《形而上学》,这与亚里士多德的一本书同名,但我认为我的是中国的《形而上学》,亚里士多德的是希腊的《形而上学》。
这本书把《方法论》作为第一章。我认为,人的真正伟大之所在,是它能思想,它的强大力量之所在,也正是它的思想本身的力量。人创造了一个精神世界,并且改变着物质世界。又因为我看重的是人的精神、思想、观念,理论,故而方法论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立场对于哲学是无意义的,哲学是不讲功利的。至于观点与方法之间,可能是相互影响的,在很大程度上,方法对观念有决定性影响。主义是观念的一种形态,有些主义正是基于对某种方法的特殊作用的看法而生成的。如结构方法影响到结构主义的产生,先有方法,后有主义。又如,逻辑方法的有效性催生了逻辑主义的生成。对直觉方法的特别看重催生了直觉主义哲学流派的产生。对形式化方法的有效性的看重催生了形式主义哲学流派。
哲学乃智慧之学,而智慧常常表现为方法的高明。
辩证法其实就是方法。按黑格尔的说法,思维本身必陷入矛盾,而对于这种矛盾的某些自圆其说的解释,就构成了辩证法。辩证法即关心矛盾的自圆其说。
6年前还是7年前,年份倒是记不清楚了,那年元月春节前,,北大也邀请我去作过一次讲演,是对博士班讲的,共讲了三个单元时间,讲的也是哲学。20124月,这算是在北大第二次讲哲学了。
国家教育行政学院给我出的题目是《教育哲学》。这个题目我曾在吉林大学讲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了。按我的方式或习惯,在讲过去已讲过的东西时,我一定重来,决不会把原来的提纲或讲稿翻出来的。我不仅要跟别人的不一样,还要跟过去的自己不一样。
教育哲学、课程哲学、高等教育哲学的内容是彼此不一样的。关于课程哲学、高等教育哲学,至今还未看到其他中国学者有相关的著作,但是,关于教育哲学,则有了许多学者的著作,如黄济的、石中英的著作。至于1949年以前就更多了,如范寿康等人的著作。我的教育哲学与已有的教育哲学都十分不同,从观念到体系,都不同。
我曾在《课程与教学哲学》一书的前言中写道:我深切地期待“有我们中国人而真正属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哲学”。我当然也这样期待我自己,我作为中国人,应当为做出“真正属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哲学”而努力。民族的振兴,必需有哲学的振兴。我的一颗中国心,让我努力于哲学的事业,我们民族的事业。
六十九、再说体育学
教育学作为学科类,包含体育学,但它又作为一级学科而与体育学平行。
我并没有从事专门的体育学研究。虽然我在湖南大学体育学院、首都体育学院、全国田径协会作过专题的体育报告,但这也不表明我对体育学有什么很系统的研究。
苏格拉底开设过体育课,孔子的“六艺”中也有涉及体育的专门内容(卸与射)。我还从未开设过专门的体育课程,也没有写出专门的体育著作,只有专门的体育论文,作过专题的体育报告,在某些著作中有关于体育的专门章节。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还只是与体育沾了点边。
不过,我也还有两点比较特别的地方。一是我任校长时特别看重体育有教育中的地位,二是我自己也特别喜爱体育活动。曾经喜欢篮球、游泳,参加工作后逐渐转为打乒乓球。
有人问我“一周打两次还是三次乒乓球”,我答道:“七次”。除了出差或生病,天天打,叫做雷打不动。
有人说我能坚持锻炼,其实,我只是觉得有味,好玩。如果不是好玩、有趣,怎么坚持?
打乒乓球有很多讲究。速度、力度、角度、旋度、落点,因素很多。乒乓球是旋转的艺术。只有与艺术搭界了,才会有生命力。
换句话说,没有与美学连在一起,谁能坚持体育运动,谁会喜爱它?更谈何欣赏?
当然,就学校教育而言,我确实明白,体育是其不可缺少的部分。我自己喜爱体育,同时也特别看重体育在学校教育中的作用,我自己喜爱体育也有利于充分发挥体育的实际作用。
体育的作用是全方位的。我写了一篇题为《体育让我们通天达地》的文章,对体育的意义又作了多方面的论述。
我首先说的是文化学意义,其内容是体育在各种教育活动中是最直接体现人本哲学的。
我特别以足球为例。足球中常出现误判,对越位与否、手球与否、冲撞合理与否,球身越过球门线与否,常有误判。马纳多拉的“上帝之手”就是经典一例。回放镜头充分显示那是一个手球,但仍判进球有效。这就是足球。误判是足球的一部分,它拒绝采用电子技术,亦即拒绝了技术至上,拒绝了科学主义,坚持了人本主义。不过,适当运用电子技术也未尝不可。电子技术毕竟也是人去掌控的。
这一类文化学现象几乎存在于体育的所有项目之中。网球虽使用了鹰眼,但亦规定了每个运动员每场使用不得超过三次,也是有限度地使用。
随后,我说到了体育的美学意义。
美是所有人在所有生活领域里的基本需求。这种需求的增长和丰富,意味着生命的旺盛,这种需求的减弱和衰微,意味着生命的萎缩。
自梁启超,自国民政府的教育方针,直至上世纪50年代初的方针中,都有美育。只是从1956年起,美育才在政府的方针中消失,一直到1999年再恢复,在教育方针中重提美育,间断了43年,走过了一段很长的弯路。
对美育的忽视,即对人的忽视,对人的生命的忽视。在那个忽视美育的年代里,人的命运亦被忽视了。历史和逻辑从正反两方面说明了美育的意义。
美存在于所有生活领域,当然也存在于体育之中。美的要素是所有体育项目的基本追求。有许多项目就是直接展示人的美,展示人体美,人的动作美,以至于艺术也在体育之中。体育也 因此成为一个绚丽的美学世界。
接着说体育的伦理学意义。
这里,也很特别,体育以自己的特定方式来充分体现伦理的精神与价值。
体育活动的对抗性很强,在对抗之中讲究友谊与和谐,这就对伦理有更高的要求。
乒乓球、羽毛球、网球、排球,是隔网而对的,一般没有身体接触。足球、篮球就不一样了,每场球都会有大量的碰撞。然而,强烈的对抗更显示出道德行为的珍贵。
在足球比赛中,当一方发现另一方有球员受伤倒地时,会把球刻意踢出界外,而决不会趁人之危。在重新开始比赛时,另一方又会将球赐还给原来的一方。这是一种约定俗成,违反了的,一般都会受到舆论的谴责,受到道德的谴责。
瑞典乒乓球男队,在瓦尔德内尔、佩尔森、卡尔松那个年代是处在顶峰的,同时,他们也是道德的典范。当裁判将对方的一个擦边球误判为出界时,他们会举手示意,这是对方的一个得分球。如果裁判不更正过来,他们则会主动丢去一分,以求公正。
体育之中普遍存在的对道德的珍爱与崇尚,确实是远胜于商界、政界的。
再说体育的社会学意义。
有什么盛会能与奥运会相比?有什么会能像奥运会那样吸引全世界的目光?其次者乃足球世界杯,依然是体育。
有谁能像体育的强盛那样特别反映一个国家的地位?1982年新德里亚运会之前,亚洲的第一强国还是日本。此后,中国成为亚洲第一体育强国。然而,至今我们还称不上体育的世界强国。真正的世界体育强国是美国和德国。这不完全是从金牌数来衡量的。更重要的因素是,体育人口在全人口中的比重,体育设施和体育科学研究水平;此外,还要看关键项目。
体育中的项目不仅自身重要,而且还对其他运动项目有重大影响的,才是最重要的体育项目,如田径,如游泳。恰在这两方面,我们是落后的。
我们很强的乒乓球,主要流行于亚洲的中日韩、新加坡,和少数几个欧洲国家,如德国、瑞典。其普及程度和影响力远不如足球、篮球、排球等大球项目。
小球中还有羽毛球是我们的强项,这在世界上除了亚洲的中国、马来西亚、韩国外,在欧洲就主要是丹麦。
不过,近30年来中国体育毕竟有了长足进步,虽然还算不上体育强国,却也是一个体育大国了。
在奥运会开幕那一天,全世界停止战事,停止厮杀,连最好战的人也会停止开枪了。世界上有哪位政治家具备这样的号召力?
曾有过的“乒乓外交”打开了隔绝20多年的中美两国的交往的渠道。这也是体育的社会意义的生动一例。至于体育在今日国际交往与合作中的意义,正越来越明显,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
体育的经济学意义是巨大的。
在有需求的地方就有市场;在有需求、有市场的情况下,就会有产业。如今,体育已成为一个巨大的产业。同时,体育也受益于它与产业,与经济必然产生的那种联系,体育在这种联系中变得更加兴旺发达。
NBA已是一个巨大的产业,在北美,橄榄球、冰球形成了更大的产业。
皇马、巴萨、国米、AC米兰、尤文图什以及曼联等都已拥有了十数亿或数十亿美元的资产。
在中国传统观念里,有无商不奸之说。事实上,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有了很大变化。比尔·盖茨,巴菲特等许多人可以告诉我们很多新的事实和观念。
运动员的买卖似乎是与人格相冲突的,实际上,买卖与道德可以同在。马琳曾以501万元的高价被陕西一家俱乐部购买过。他的道德面貌却越变越好了。
若不能把精神的东西与物质的东西统一起来,社会使个人的发展受到阻碍,也使社会难以达到高级的发展水平。这既是一个思想方法问题,也是一个社会观问题。体育可以给我们很多的启示。
正是对体育的多方面意义的这种理解,也使我们可以对体育的教育学意义有更深入、更全面的理解。
七十、要求与被要求
有一次开研究生代表大会,我去参加了开幕式。没设主席台。这是我一贯的主张,谁主持谁上台,谁发言谁上台,其余的人坐下面。台有一个,但它不叫主席台,就叫台,在我看来,它不是显示身份的地方,在主席台上的就是主席吗?
第一位讲话的是主管研究生工作的副校长罗维治,他在讲话中对研究生们提出了四项要求。
接着是导师代表讲话,他向研究生们提出了五项要求。
然后是研究生处长讲话,他也向研究生们提出了三条要求。
我出席这个会议就不是事先确定的,至于正式的讲话更是没有安排的。多半是因为我的校长身份,也可能出于惯例,我被临时喊上去讲话。我参加了会议,这已表明了一种态度,讲话实无必要了。但是,似乎要给我一个“待遇”,讲话的“待遇”。
我上台后,便向会议表示祝贺和向研究生们问候,随即,我问研究生们:“刚才三位分别向大家提出了一些要求,我想问:‘他们总共向大家提了多少条要求’?不必说具体内容,就说有多少条。”会上的代表们全都笑了。
我实在觉得我不应该而且也没有必要向研究生们提什么要求,原因如下:
第一,这个会议的主人是研究生们,我们(包括已讲话的三位)都是客人,哪有客人跑来向主人发指示、提要求的道理?那岂不是喧宾夺主吗?
第二,这些要求研究生们自己就知道,包括那三位总共提出的12条,有哪一条是研究生们不知道的?翻来覆去也不过是要学习好、团结好、工作好之类的话吗?
第三,按我的传统,我的讲话或报告,从不去要求教师应该怎样、学生应该怎样。我的报告主要就讲我们代表学校做了些什么,还打算做些什么,还打算要求自己什么,也听听大家的意见,看我还应该做些什么,应该怎样做。
从根本上讲,我们(校长们、导师们、处长们)应当是被要求的,应当是倾听研究生们的要求的。
于是,我在向会议表示祝贺并开玩笑式地询问大家还记得刚才三位总共提出了多少条要求之后,就请研究生们向我提要求,应是我被要求了。
他们真的还没有打算向学校提什么要求啊!这也让我想了很多,学生们通常很少去主动争取学习和生活的条件,很少自觉到要争取和维护自己的权益。实际上,这对他们理解自己的社会责任也不利,不知道维护和争取什么,也难以知道大众应当争取什么、维护什么,也难以知道自己应当为大众和社会说些什么。
后来,我也悟出了一条校长责任:努力让学生学会维护和争取自己的权益。在“涉外”的许多次讲话中,我都履行了自己的这一责任。尤其在开学典礼上,我在极为简短的讲话中(通常为600字左右的讲话)希望同学们在学习期间努力学会维护自己的权益,首先是明白自己拥有的多方面的权益;还应当组织起来,以便更好地维护自己的权利。
为此,我还认为学生会不应当属谁领导。尤其不应当在校长领导下,学生会应是代表学生权益向校长交涉,甚至跟校长讨价还价的。
肖志明曾任湖南师范大学工会主席,那时,我任校长。有一次,她对我说:“我是在你的领导下工作的。”我回答她:“你在我领导下,你还有什么作用呢?”她不太明白这个话的意思。于是,我进一步说:“你不代表教职工讲话,你还有什么作用?你应当是代表教职工来跟我商谈甚至较劲的。”我还解释说:“我和你之间没有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你是教职工选出来的,我是政府任命的。你对教职工负责,我对政府负责,这是不同的。我在对政府负责的时候,也必须维护教职工利益,而你是专为维护教职工利益而工作的。对于政府,当它的决策或措施不利于学校发展时,我还要善于跟政府周旋,真正把学校办好。”
还是回到研究生代表大会上来。我认为,研究生会同样不是被我领导的。他们是要求者,我是被要求者,在这个会上,我也真诚地希望听到他们对学校、对我的要求。
在我请他们提要求之后停留了片刻,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一位代表站起来说:“我们研究生往的宿舍总是比本科生差,现在正在修的那栋新学生宿舍可否分给我们住了?”
我首先说:“你们往的房子比本科生差,这件事应当由我负责,因为,我主张,在本科生中,低年级住的要比高年级要好;在本科生与研究生之间,本科生要比研究生好。这是我的思想方法,地位相对高一点的住差一点。”
至于他们现在关于住新宿舍的要求,我确实没有权力立即作出决定。于是,我建议他们去找两位负责人,一位是主管研究生工作的副校长(已在座),另一位是主管基建的副校长,向他们提出要求;同时,我还建议他们提出这一要求的时间最好在快竣工的前一个月,太早提出了可能被忘记,太晚提出可能已分出去了。
研究生们按照我的两条建议去做了,并且成功了,终于首次住上了较好的宿舍。
事后,他们说感谢我。我说:“应当是感谢你们自己,感谢你们去找了那两位副校长,我的建议只是举手之劳。”
在学生中有一传说,说是只要我们学生去找张校长,没有办不成的事。尽管他们并不完全熟悉我办事的程序和可能遇到的困难,不过,我把学生的要求确实看做是对我的命令,这一点他们大致感觉到了。
陆魁秀在任教科院的书记时,想要我去作一个演讲。她知道以书记或主任的名义邀请不一定成功,若以学生的名义邀请大半会成功。于是,她以学生的名义请我了,而且我相信她是真诚的。所以我立即答应去教科院讲了一场。
事实上,我不只是特别看重学生的想法和需要,而且对学校许多根本问题的思考都植根于学生。我对教育理论的思考,对哲学的思考,常与“学生意味着什么”、“学生是什么”、“人是什么”这样一些基本问题联系在一起。
每个学年开始时,一大批学生来到学校,从父母身边,同时也带着父母的寄托来到学校,这都使我深深感受到我的责任之重大。联系到我们的民族,我们国家,我们的未来,也给我极大的精神鼓励。我应当不只是尽力,还应当努力磨砺自己的智慧,把精力和可能的智慧贡献给学生,并由此而不愧对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国家。
不要讲大话,只要做大事。大事就在学生身上,我从学生身上才真正彻悟教育。
我也曾是学生,但从学生来看学生,与从校长看学生,角度还是很不同的。我必须从校长的岗位再认识学生,否则,我不可能是真正称职的校长。
当韦穗问我怎样调动教师学生的积极性时,我对她的回答也是真诚的。我确实未曾想到去调动他们,我只想着如何调动自己。我的责任就是从教师那里、从学生那里来调动我自己,他们是我积极性的源泉,是我力量的源泉。
既然,我认为只有我自己才是我自己的调动者,我也就这样来看待学生和教师:他们自己也是他们自己的调动者。
如果我是因为学生、因为责任、因为追求而调动了自己,那么,他们也因为他们的种种原因而调动自己。我可能做到的事是,创造尽可能好的学校文化,以便于他们能更好地自己调动自己。
我既是要求者,又是被要求者,我是我自己的要求者,而在学生面前、教师面前,我是被要求者。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基本关系。
七十一、我的睡眠
我不曾有过失眠,一倒下去就可睡着。即使白天有很烦的事,对晚上也不会有太大影响。换句话说,烦人的事很难烦住我。入眠的时间在个别情形下也不会超过十分钟。
人睡着了会有梦,一般不影响睡眠,睡着后也不可能想什么问题了。这也说明,当我能让自己不刻意考虑问题时,也就进入或接近睡眠状态了。
人睡着了的时候眼皮是自然下垂的。所以,当我的眼皮自然下垂了,也就接近睡着了。眼睛闭着但仍然想问题时,眼皮并不自然下垂,如果真能自然下垂了,不出几分钟就睡着了。
人睡着了的时候,呼吸是平缓的,呼与吸的节奏都会自然地平缓下来,所以,当我让呼吸自然而平缓地进行时,很快就睡着了。
人睡着的时候,四肢是处在放松状态的,所以,当四肢以一种自然状态放松时,也接近于睡着了。
能很快入睡,是睡眠的质量指标之一。按这一质量指标,我的睡眠就不错。
睡眠也有必要讲究质量吗?其实,这也是生活质量的一部分,其影响也是多方面的。
睡在床上,又久久睡不着,就是时间的浪费。睡在床上去想问题是最不合算的,时间花了,却常常是想不清楚或想不准确和深入的。
也可能在睡中或朦胧之中有一点什么奇想,此刻我就立即起身把它用笔记下,再后去思考。这种奇想,有时可能是灵感,是顿悟,有些也很珍贵,及时记下来是必要的,因为这类东西很容易消失,它们可能珍贵,可能也极不成熟乃至荒诞。
有些人的灵感出现在睡梦中,有些出现在行走时,有些出现在凌晨,有些出现突然放松之时,珍惜灵感同时也明白灵感特点的人就会及时记下。
灵感并不光顾每个人,它特别光顾的还是那些勤于思考的人,更有可能光顾那些勤于思考又善于思考的人,那些经常沉思默想的人,那些东想西想、左想右想的人。灵感是创造思维的必要组成部分。
以上,也算是我对睡眠本身做了一些研究。
有人说“前30年睡不醒,后30年睡不着”,意思是人在第二个30年就不容易睡着了。我早已进入第三个30年了,却仍然还是睡不醒,仍然没有“睡不着”的状况。
现在,我每天的睡眠依然有九小时左右,晚上八小时,中午一小时。当然,我也羡慕那些一晚只睡四五小时或五六小时就精力很充沛的人。但我做不到,如果我只睡了七小时左右,第二天的精神状态就不会很好。
所以我不吝啬于花时间睡觉。否则效果反而不好。睡没睡好,做事也没做好,两头失塌。
一个人,一辈子用于睡眠的时间,一般会占去三分之一左右,儿时更多。这是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它与生命的其他存在状态同时是珍贵的。跟上天安排了地球有昼夜一样,上天也安排了我们每个人有清醒和睡眠这两种状态,我们同样享有这种昼夜分明的存在方式。
除了正式的睡眠外,有时还打瞌睡,在一些无谓的会议上,在晚间看某些不太容易引起兴趣的电视节目时,就容易打瞌睡。这好像并不完全是疲倦了的原故,而是一种习惯。据脑科学家说,这也是人对脑的一种本能的自然保护。
我父亲好像也常打瞌睡,所以我觉得自己打瞌睡也是对父亲习惯的继承,很是心安理得。
我曾提到,我的生物钟与很多人不一样。常听人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两句话对我似乎都不太适合。我最容易打瞌睡的时候正是每天早晨或上午。从读书起,到工作后,直到现在仍然还是如此。我在明白了自己的这一生物钟特点后,也有利于自己更有效地利用时间,从而提高生活质量。
对于时间,我可算是分分计较、秒秒计较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投入工作和学习的时间越多才越好。这种计较,主要还在于对时间使用上的调剂与掌控。
我多次提到同班同学雷显亮说他打算活一百岁,他问我的目标如何,我答:“我的目标是活一天算一天。”其实活多久,固然与自己的生活方式有密切关系,但是,能活多久,这是上天和自己一起作决定的,单方面还决定不了啊。
所以我的目标是活好每一天,让每一天都能有效地渡过,每一天的时间都花得值。
在睡觉的问题上我既有自己的理论,又有自己的一些办法,所以睡觉质量得到了保证。从而,也使生活的这一部分有了质量保证。
在家里睡觉睡得最安稳。每逢外出,我并不担心睡不安稳,只是需作必要的调整。比如说,每天早晨,在家里我可以七点半以后起床,但在外地时,七点以前就必须起来了,因为七点二十要去吃早餐。为此,我也只需将晚上开始睡觉的时间调整到十一点前就行了。
最近一些年来,基本上有马卫平与我同行。我的生活习惯他十分熟悉,他能帮助我维持正常的起居时间。在车上,在飞机上,我只要有可能就打瞌睡。马卫平知道这一点,也照顾到这一点。
午睡成了我的必修项目,在旅行中常常被打乱。但是,我会利用旅途休息,不过,这总是不够的。所以,住进宾馆时,即使到了下午三点多,我也还要睡上半个多小时。
马卫平也很清楚,一进旅馆或宾馆他就注意帮我安排在不当马路,也不当宾馆厨房的朝向。这不仅是为了白天的安静,也是为了晚上睡得安稳。
在很强的光线下,我也能睡;在很喧闹的场合下,我也能睡。但这是短时间的睡眠,例如,一小时左右的睡眠。如果是晚上那样较长时间的睡眠,我就需要特别的安静。
一滴滴水的嘀哒声,一个座钟或挂钟钟摆的摆动声,我都要避免的。较长时间的睡眠需要一个无声的世界。我家里的挂钟,在我入睡前会把它从大厅里放进与我相隔两间的另一个房里去,白天再把它拿到大厅来。为此,我会不厌其烦。
我现在住的地方叫赫石北村五栋,只是教职工的一般住房,按面积,在师大属于第三四等甚至五等,按内部装修水平,可能更只是第四五等。
在师大50多年,包括在校长任期内,我的住房无论是面积大小,还是装修水平,都在三等以下。
我在任校长期间,曾决定教学区内的教职工宿舍一律不得出卖,只能租给教职工;只有在远离教学区修建的住房才出售给教职工。如果教学区内的宿舍出售了,不出20年左右的时间,这些宿舍的主人大多不再是本校职工,它将要变为一般的社区。这将对学校的正常运行极为不利。
我知道,在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主校区里有少量的宿舍,并且只是用来租赁或来往的交流人员居住,是不能出售的。一般的教职工都有自己的住房,但那是远离主校区的私房或租借房。不只是香港,西方国家也大都如此。
一般说来,大学与教职工之间只有雇用和被雇用的关系,只有支付工资和领取工薪的关系。至于教职工是买房还是租房,这都与学校无关了。
我在湖南师范大学的做法,既不是从香港学来的,也不是从西方学来的,而是我自己领悟来的,是我从自己对大学的感知中得来的。
很可惜,接任我行政职务的人不明白这一点。在我卸任师大校长后,主教学区内的房子全被卖掉了。似乎还获得了某些民意的支持。但是,真正关心学校发展的教职工很快就明白了,这种将学校主教学区的房子全部卖掉的行为是不负责任的。实际上,确实是应承担历史责任的。
睡眠是与工作连在一起的,说到睡眠,也就不得不联系到工作。睡眠是与住房连在一起的,说到睡眠,也就不得不联系到教职工宿舍的问题。
为了学校的工作,为了做学问,我常常需要想得很多,想得很远,想得很深。然而,这一切不仅未影响我的睡眠,而且需要我有很好的睡眠来保证这一切。而我,大体上做到了。
睡眠是休息,但休息不一定是睡眠。
不想事即休息,不想事易睡着,但睁着眼睛不刻意想事也可达到休息的效果。我称之为实质性休息。
娱乐相对于工作便是休息。打球(主要是乒乓球)当然也可算是休息。打球过程中我也充分享有娱乐,此中,我有许多开心的语言,例如,“神球”,“幸运球”、“邋蹋球”,“看到吗?”“怎么没反应啊”,……一套“张氏”乒乓语言。
不同类别的工作之间的转换也有休息的效果。我的工作类别,眼下仍有四五种,讲课、写作、看书、学术报告和参与学术交流等。一般情况下,我都有一个相应的安排,不同时候有不同的组织方式。这样,才使休息与工作有效穿插,同时,使整个生活效率接近最优化。
会睡眠,会休息,会工作,都是人生的享有。学会生活,不只是包括学会工作,也包括学会休息,学会睡眠,学会享有人生,学会走过上天安排的数十个春秋。
七十二、我的梦
在至此的72个节次标题中很少有“我”字出现,而在第71.72节中接连出现了。其实,每一节中都说的是“我”,只是未直接使用,这两节好像不用“我”字不太方便了。比如说这一节,若不用“我的”,就剩下一个梦字了。但我并不是专门研究梦,而只是说说我自己的梦。
弗洛伊德专门研究过梦。我还不可能有这种专门性研究。不过,还是可以就自己的梦说上几句的。
几乎每晚都有梦,有时还做很多很多梦,有些梦就像连续剧一样,延长很久的时间。在间醒之后想中断都难,好像就被一个连续梦缠着了。
有些梦境属于“不幸”之列,在间醒之时尤其希望它不要再演绎下去,可是,它仍然“跟”着你。或者在间醒时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可是,一睡着“不是真的”东西又在发生。
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对于我,好像基本上不是这样的。有些梦太离奇了,不仅日未曾思,过往的任何日子也不曾思过,却在梦中出现了。梦似乎并无因果逻辑可言。但是,每个人的梦都不一样,这又好像表明了并非完全没有因果关系,至少与每个人的经历是多少相连的,甚至还有同床异梦的隐喻。不过,其必然性使得这一隐喻并不深邃。
白天,如果看到过蠕体动物,心里就不是滋味。据说,这与审美意识有关。即使是脊锥动物中的软体动物,我见了(甚至只是在视频中见了)也不舒服。还有一些凶猛的动物,心里也有隔膜。从理论上讲,我都会包容它们,它们的存在是生命多样性的表现。这完全属于审美意识上的心理障碍。仅因为如此,才希望在晚上的梦中不再见到它们。看似无法控制的梦,居然满足了我的期望,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
对于我,梦确实是与经历有关的,尽管很离奇,尽管不存在什么逻辑关系。
早几年,由唐之享率队,我曾访问过日本、马来西亚。当站在马来西来的热带丛林,从马六甲海峡望到对岸的印度尼西亚苏门达拉时,我竟立即感觉到这是我父母生活过的地方。似乎早就见过,特别熟悉,特别亲切。这好像是梦境,却发生在白天。
这大概可以用魂萦梦绕来表达。魂与梦都可以在白昼产生,那些在心灵深处的东西,那些永难割舍的情意,怎么可能不常出现在梦里魂中呢?
虽然有美梦和恶梦之分,但人们把梦常作为美好的东西看待。北京奥运的口号:“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这个梦,肯定是指美好的、绚丽的梦。“梦想成真”中的梦甚至是指一种难以达到的境界。
在有一次讨论争取进入“211工程”的校长办公会议期间,一群学生送来一幅浅绿色绸缎上写着的横幅,上面写着:“祝学校梦想成真”。学生们也觉得我们是在做梦。
如果这种表达是恰当的,那么,我甚至觉得我在师大行政岗位上的18年,也可以算是一直做了18年的梦。我一直站在今天想明天和后天,前进了一步想后面的第二步、第三步、……因而,也可以说,我总做着梦。乃至于,梦想带领我前进,梦想为我指引方向,梦想也鼓舞着我。
在学术上,至少从1978年以来,我一直有追求、有梦想,没有停止过做梦。并且我相信我的脑子,相信父母和祖宗给我留下的智慧,我不停地运用它。
无法统计我究竟做过多少梦,但可肯定,我梦得最多的还是父母、老师和家乡。
至今年,父亲离世已整30年;母亲则已是57年之久。但他们都活在我心中,并且在梦中常见到他们。大约在五年前,我把父母带着他们的七个子女(当时大哥不在他们身边,小弟楚纯尚未出生)合拍的一张照片中他俩的形象放在一起,并放大成一幅大相片,制作了数张,分送给各兄弟姐妹。
我们尚在的兄弟姐妹虽然都已是爷爷奶奶辈,但仍怀念着我们自己的父母。
梦见最多的是,母亲在我十岁生日那天煮汤圆;父亲带我步行数十里去汉阳上中学;楚琦哥在武昌为我买一双蓝色的球鞋,那时我正在养真小学念六年级。
我特别记得陶哥,他在父母身边生活的时间最长,照顾父母最多,包括在那些动荡不定的苦难日子里照顾父母。如今,他已年近八十,但日子过得远胜于父母的当年。
我小时候哮喘,一发作便卧床不起,总是母亲在照护我的生活,渡过了多病的幼年。直到我上大学来到湖南,才再没患过哮喘。父亲说是因为换了水土。
梦里,我的父亲还是那样硬朗,那样意气风发,那样侃侃而谈。梦里,我的母亲在为我纳鞋(小时候穿的布鞋鞋底是经过纳鞋的),为我煮汤圆。
父母早已离世的这些年来,我每年过年都会给最年长的大姐和最年长的兄弟——陶哥寄点钱去。大哥、二哥、三哥都已谢世,最年长的便是陶哥了。父母不在,兄长为大。我把对父母的孝顺部分地转移到兄长身上。
对小学时的老师,记忆最深的是雷钟哲,他是雷钟慈的兄长,而雷钟慈是我的同班同学,可能她比我至少大两岁。那时,班上我的年龄最小。
在中学老师中,印象最深的是国文老师张国魂,数学老师赵孝恭,班主任刘锦华。张国魂老师很魁梧;赵孝恭老师身材瘦小,文质彬彬;刘锦华老师对我们学生关怀备至又不失严格。对这三位印象特深,这也可以解释我后来为何喜欢文学、数学并有比较明确的自我要求,且看到教育对我的影响。我对武汉市三中的怀念总是与这几位老师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的。梦中,我也常回到当年的校园,如今,那里可看到的当年景象只是依稀可见了。
梦中出现得最多的另一景象便是家乡。我在填写籍贯时,写的是“湖北天门”,因为父辈、祖辈都在天门。我在回答他人询问时,则说“我是沔阳人”。从小,我跟父母一起生活在沔阳的一个小镇上,那里叫长埫口镇。沔阳的“沔”字不太好写,当地人之中也常有写错的;长埫口的“埫”字既不好写,又不好认。
现在,沔阳被更名为仙桃,但我从不对人说“我是仙桃人”,一方面,对于沔阳,几乎凡华人皆知;对于仙桃,所知者甚少。另一方面,我更尊重历史,沔阳是历史上的称呼,在地理上,又有沔水。天沔大地,是特别有名的地方,那是荆楚大地上最肥沃的一片土地。
在梦里,我回到沔阳,有时是经过崎岖小道,有时是翻山越岭,有时是在汉口乘船逆水而上,有时是迅速到达,有时是总在路上,走啊,走啊,却怎么也走不到。
其实,位于江汉平原的家乡并无山无岭,也无崎岖小路,只有一马平川。
在我的一首名为《自题》的诗里,第一句就是“来自江汉平原的一个村口”。这个“口”字,正是“长埫口”的那个“口”字。但是,长埫口并不是一个村,而是一个小镇。我儿时生活的那个镇主要是一条街,可能长200米左右,我家在上街、中街都住过,都是租人家的房子。财主何以会租房子而不修建一栋大房屋?我父亲主要靠行医,生活过得去,养儿育女供得起,但也仅仅如此,哪里是什么财主?
梦中,回到长埫口,就是回到父母身边。如今,回到长埫口,是祭拜父母,为父母烧香上坟叩头。如今,每每念及他们时,我仍然是潸然泪下。
当然,最好的孝顺是做一翻事业,或者叫做不枉父母的养育之恩,或者说是光宗耀祖。总之是想对得起父母,“你们没有白养这样一个儿子”。堂堂正正做人,好好生生做事。
我对我民族的感情是从父母那里开始的。这也许是一种升华,这种升华也使得孝道本身可以超出家庭,但并没有超出伦理,虽然情系中华民族是一种更高的伦理,但更高的,只有在基础厚实时,更牢靠。
我对祖国的情感是从家乡那里开始的。这也是一种升华,这种升华是伴随着对历史、对文化更多的了解过程的。这种情感也只有与家乡相连时才特别厚实。
梦系情,情系梦。
梦是灵魂的故乡。
在梦里,我去过天堂;在梦里,我下过地狱。
在梦里,我有过欢乐,并在极乐时醒来;在梦里,我有过悲伤,并在眼泪滑落时中断。
梦里有另一个世界,当所思所想愈多时,这个世界可以变得更加辽阔,因而,梦里的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延伸。
有时,梦促使自己去追寻;有时,梦提醒前面的某个地方有深渊;有时,梦也警告自己别胆大妄为;有时,梦只让我一笑置之。
在越来越功利的情势下,好在还有梦;在越来越讲究现实的今日,好在梦还有。
梦给生活带来更多想象,也给生活增添更多浪漫色彩。
人间有梦,世间有梦,就会有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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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8 14:28:46 | 只看该作者
七十三、麻将与象棋
小时候,我在父亲身边学会了下象棋、打麻将。父亲在跟别人下象棋时,我在一旁观看,偶尔也出一个小点子。父亲在打麻将时,我在一旁守看,一旦“糊”了,我很快帮他算出了是多少“番”。
帮忙算“番”,不影响结果。下象棋时帮助出点子,有时就影响结果了。在我的象棋水平有所长进之后,出点点子也管用了。此时,我父亲的棋友常嘱咐说:“你不要开腔啊”。
打麻将,尤其是下象棋,很有助于思维训练。后来,我写过文章:《 “玩”也是一种学习》。而且是一种不可替代的学习。
对这个“玩”字,我曾问学生:“你们怎样看待这个字?”他们说,这是有钱的王子的事。这里,包含着两种误解。这个字的左边并不是王字旁,而是玉字旁,最下面的并不是一横。至于右边的元字,更不是货币的单位。中国货币以前的单位是圆,美元叫做dollar。元字含有原初、开初的意思。一年的第一天叫元旦,一年的第一月叫元月,公元第一年叫元年,一个国家的头头叫元首,最大功臣叫元勋,最高军衔叫元帅,团伙中最坏的那一位叫元凶。
由此,我把“玩”解释为宝贵的、最有原初意义的行为。这只是我对这一汉字的一种解读,文字学家如何解释,我并不清楚。实质性的问题在于,我怎么理解玩,怎样对待玩。
下象棋,水平如何,很大程度上表现为,你走一步是否能想到后一步、后两步、后三步、……乃至有通盘的考虑。这就需要想象和逻辑,反过来,也就会增强自己的想象力和逻辑能力。
我从来未曾想过我去做专业棋手,也没条件这样想。为了读书,反而觉得下象棋、打麻将太费时间。所以,在小时候跟着父亲学会了之后,再也没有继续下去而只是偶尔为之。
在离开父母身边后的长达60多年时间里,从未打过麻将,至于象棋,我记得是那样清楚,总共仅仅有过五次跟他人交锋。
一次是上世纪60年代初,住“教工二舍”时,刘兴渺住一楼,我住四楼。我们曾一起下过八盘象棋,我胜六负二。以后他多次找我下,我都说“6:2是最后结果了。”他有很高的水平,在全校象棋比赛时,他都是前三名。我从未参加过全校比赛,彼此都不知深浅。很可能他认为应高出我一筹而在对垒时没有特别小心。
另一次,是90年代初,李维琦任副校长。在元旦的那一天,工会俱乐部有棋赛。他邀我跟他来一盘。他也是全校好手,以出手缓慢和稳健而著称,总是全校前两名。我出手很快,结果他输了。他要继续,我未同意。此后,他多次向我挑战,我让他总是失望,从此定格在1:0.
还有一次在云南出差途中,开车的司机棋技不错。跟我下了两盘,他全输了。也是永远定格在2:0.
另一例,是对阵李长发,他在全校的成绩很不错,排名靠前。在打乒乓球的间隔时,他要与我下两局,结果又是2:0。此后,他多次找我再下,我也未答应。至此,我可谓保持全胜。
我不是为了什么荣誉,更不是为了保持全胜,而是强烈地感到下象棋特别花时间,我不打算把时间用在这个项目上。我得掌控自己,尤其掌握好时间的运用。
还有一次,应当是十多年前了。我和内弟彭岳林下过一局,我输了。我感到他的棋术明显高于我。这是一个例外。我从未看过棋书,自己瞎摸的,跟着父亲那里学的。跟我交过手的五位中,可能也大多没看过棋书。这并不重要。
我不去特别用心学棋,也不愿与别人下棋,除了花费时间太多外,就是下棋特别费神。我在专业上,在研究数学,后来在研究教育学上,也都很用脑,如果以下棋为副业,那就用脑太多了。这样,可能达不到有效调节身体的目的。应当把业余时间更多地用于四肢得到运动的项目。
这就是1991年了。那年上半年我在中央党校,班主任姓黄,他很喜欢打乒乓球,这个班,他就找到了我做对手。每天下午四点后就开打,他还给我一块球拍。我的第一块质量较高的专用球拍,就是班主任送的。此前,我也打过,但无这么好的专用球拍。我和罗江安、李养成常代表数学系出战。在全校团体赛中是前两名,与物理系相当。在全校的单打中,我排在第四、第五名的位置。
大约从1991年以后,就再没有过别的体育运动项目了,除了打乒乓球。于是近20年全是打乒乓球。有人问我:“一周打几次?”我答:“七次”。除了生病和出差,天天打。曾经,每天打100分钟;现在,每天大约70分钟左右,而且,更多的是打双打。双打,两板击一板,但球技上要求并不低。我自称是技术型的,而不是力量型的,一般人也认可这一点。
乒乓球有很多特点或优点,一不受天气影响,刮风下雨都可打,三九三伏都可打,特别是有了空调后。但我很不愿用空调,本来应是有氧运动,一空调,大量废气就聚焦。第二个优点是没有身体接触,不易受伤;第三,成本低,一个小球,几块钱;第四,技术含量高,有多种因素的组合,很需要敏捷、多变、应对。乒乓球是旋转的艺术,我很喜欢造旋。虽然不是用横拍,但我的反手击球一开始就练过,也掌握得可以。没有现在王皓他们那种直板横打的技术,只是当年庄则栋式的打法,徐寅生式的打法。
说着说着,又说到体育来了。其实,麻将、象棋也是正式的体育项目,只不过象棋、麻将被称为智力型的体育项目。而我恰认为智力也是一种体力。那种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视为两个不同概念的观点并不科学。这两类劳动都是同时要花脑力和体力的,区别在于,有的用肢体较多,有的则不太运用肢体。
所以,现在我的活动,除了吃饭、睡觉外,就是看书、写书、教书和乒乓球。在从1979年至2009年的30年期间,还有一件事:行政管理。那时,除了行政管理外,也只是看书、写书、教书,外加一个乒乓球。
现在,师大工会俱乐部里打乒乓球的,我年龄最大,接下去是熊建国、兰世灼、李长发等。岁月流逝,我还能在乒乓球台前转多久?如今,似乎还箭步如飞,但还有几年仍能如此?乒乓球的关键在步伐,我的步伐特别合理,也是领悟来的,没有看过乒乓球的书,就像没有看过棋书一样,靠悟性。兰世灼是教练出身,当然懂理论,而我所悟出来的一些理论他都认可。
乒乓球跟看书、写书、教书一样,都需要悟性。我相信悟性的力量,它可以到达想象不到的地方,它是创造的源泉之一。体悟、感悟、领悟,不仅对写书重要,对教书、看书也很必要。教书可以成为艺术,艺术更少不了悟性,少不了体验。
体育,跟许多东西相通。希腊人曾把教育的重点归之于体育。这种观点,于现在仍有意义。
七十四、怎么请来了国家队
1996年秋,我请来了当时乒乓球国家队男队主力丁松和王励勤。那时,王励勤18岁。女队请来的是王晨和邬娜。我曾要求请来邓亚萍,主管部门说:男队已是最强的了。意思是:女队有王晨、邬娜已很不错了。当然我也就未再坚持。
后来,有相邻的一所大学的校长问我:“你是怎么把国家队也请来了的?”我对他说:“我告诉你,你恐怕也难学到。”他将信将疑,要我具体一点讲。
说来话长。我经常看体育节目,且尽量看直播。有一场足球赛直播,解说员是韩乔生,与孙正平同期而继宋世雄之后的一位。那场球的解说有几个问题,一是,对于精彩的片段不能准确评说;二是,有些场面已经过去,他却还在找词来表达;三是,常常离开画面去旁白,不着边际,很多时候是词不达意。
我立即就写了一封信给体育台的台长马国立和副台长岑传礼。在信中,我说道:请你们再看看这一场解说,听起来让人有多么痛苦。并且我建议当场的解说员至少应到北京语言大学进修半年或一年,或者到传媒学院的播音专业补补课。
信发出后,也不指望有什么结果。又真是无巧不成书,1996年6月,我在北京京西宾馆参加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不知马、岑二位怎么了解到我参加了会议,而且,中央电视台就在京西宾馆对面。一天晚餐后,岑传礼要我去对面吃晚饭,我说“已吃过了”,他回应:“吃过了再吃”。也行,无非是聊天。
在走进中央电视台时,未曾料到,迎接我的正是韩乔生。我立即坦诚地说:对不起,我写了一封信,对你的解说颇有微词。他很爽朗:“没关系,观众是上帝”。他真还开朗。
席间,气氛很好。趁此机会,我得再进一步为学校办点事。当时正在举行乒乓球擂台赛,分别在北大、清华举行,为特别关照西部,在兰州大学还打了一场。我说:“你们的擂台赛能不能拉到我的学校去打一场?”事出突然,他们愣了一下,才由岑传礼回应了:“那可是要出场费的呀。”这可能是拿“钱”来将军的。
我立刻答道:“当然,你们不会白跑的。不过,你们总得优惠我一点吧?”“那好,他们每场40万,您就20万吧。”我说:“那好,20万,我不会再还价了。”
韩乔生还提了一个问题,不一定是将我的军,但至少是担心:“您那里有合格的场地吗?”我对他说:“我的场馆肯定不比北大、清华差”。不知是岑,还是韩,似乎提到了对场地的现场考察,后来,他们又自圆其说:
“我们就相信张校长所说的条件了。”
多少是进入实质性谈判了,他们又提到,“电视转播车我们不可能从北京开到长沙呀。”当然,这也得由我去想办法。可能是提醒了,他们告诉我:“转播车的租用也会要钱的。”这一点,我也明白。
回到长沙,找到湖南电视台,请他们帮忙提供转播车及相关设备。我主动问:“我们该出多少钱?”台长回答:“我们想向全国转播的机会找也找不到,这一下能向全国转播并通过中央四套节目向世界转播了,我们还能向你们要钱啊!”原估计是15万元的转播费全免了。
正式比赛时,本校学生5元一张票,卖完为止;本校教师10元一张;外校师生20元一张。均定额提供,因为总共只有三千个座位。这座体育馆一点也不豪华,却很实用。就实用这一点看,当时全国少见。
卖票收入总共为三万多元。那20万元的出场费从哪里来?我们绝没打算从学校的事业费(包括学校体育经费)中去开支。于是,我们开始打广告。场地内一块广告牌一万元,很快我们就卖出了20多万元。
后来,湘西有一家公司,他们愿意拿25万元包场,我当时还没有体育产业的意识,为图简单,我就说:“你们就出20万吧。”湖南电视台出转播车不是也没有考虑赚钱吗?
这样,收支平衡后,节余三万多块钱。我们拿5000元去招待教练员和运动员,其余的就作为学校体育发展基金了。
王励勤和丁松,一攻一守,观赏价值极高。18岁的王励勤打得很认真,开始两局取胜,但丁松连板三局,那时是21分制,五局三胜。
在他们比赛完毕之后,由我和丁松打。显然,这属于娱乐性质了。我的半台的左半边垫上了一块布,丁松只能把球回到我的右半台。打7个球,七打四胜。一般认为,“校长不会打球。”丁松显得漫不经心,可是,很快他就0:3落后了,此时,他稍有认真,但是,后面四个球,你一个也不失误是有难度的。居然也打到了3:3,第七个球,我突然放了一个短球,他站得太远,抢救不及。3:4,他输给我了。他这才发现我还是有几手的。
那时,丁松世界排名第四。于是,常有人对我说:“你世界第四。”我说:“不对吧,打败了世界第四,我就该是世界第三了。”处处都有玩笑可开的。
这一次,随队来的解说员不是韩乔生,而是蔡猛。蔡猛的解说稍好一点。但是,修辞上仍有不少问题。他的“暂时领先”说得太多,显得词汇不够丰富。并且,“暂时”二字没有必要,没结束比赛时的任何领先都是暂时的。
带着男女运动员、教练员、解说员来到长沙的领队是张燮林,这是中国老一代的乒乓球国手,是继姜永宁之后最出色的削球手。
我去学术交流中心看过张燮林,他就住在那里。他早有准备,送给我七个奖杯的复制品。中国乒乓球曾包揽过七项冠军(男女单打、男女双打、男女团体、混合双打)。我们似是一见如故,无所不谈。
在他和我的交谈中,提到了在欧洲时的一场比赛,赛后他接受记者采访。记者问:“你的球怎么打得这么好?”他答:“这是×××思想的伟大胜利。”记者觉得答非所问,又补充问道:“我是问你的球怎么练得这么好?”他仍答“这是×××思想的伟大胜利。”记者无奈,只好罢休。
他告诉我:“这是领导早布置好了的,无论记者怎么问,你都这样回答”。我听后也颇有感慨,还就此写过文章。那是一个把所有的一切都归功于一个人的时代,那是一个都不说自我的时代,不想说,甚至是不敢说。
1979年前后的两个30年,是如此不同,那个转变又是如此深刻。那是从一个经济濒临崩溃走向经济繁荣的转变,那是从一个不能说我到可以大声说出我的转变,那是一个文化几乎调零的年代向文化百花齐放的时期的大转换。
回顾一下我把乒乓国手请来的具体过程,便可知道,这是需要一系列条件和对机会的把握的。所以我对邻校的那位校长说“告诉你,你也不一定学得到。”事实上,从写那封信开始,才有了在中央电视台吃饭的机会;吃饭时的灵机一动,才有了邀请国手的机会;而在此之前,我建了一座室内可容纳3000名观众的体育馆,这也是必备的条件;当然,还有对体育的热爱以及我对体育在大学中地位的感悟。这都是必备的条件,哪一桩也不能缺。运气和机会对每个人是平等的,但并不同等地属于每一个人。
我把体育作为学校文化建设的一项重要内容来看。在体育之中,对抗与友好、张扬与合作、竞争与尊重,这些似不相容的方面需要统一起来,给人以极高的精神提升机会。学生可以从中学到许多在别的地方学不到的东西。
湖南师范大学的体育设施肯定不是最豪华的,但肯定是相当完备的,相当实用的。它足以把学校体育、社会体育、群众体育与竞技体育结合起来,足以让体育充分发挥其人才培养的功能。
我对体育寄予深情,因为我对学生寄予期待;体育也给我想象的空间,为我展示教育的理想。由此,各种不同性质、不同类型的体育活动才比较充分地在我的校园里活跃起来。
对于培养教师的教育事业,我十分看重。但是,我认为,高水平的教师,包括中学教师,是在高水平的大学里培养的。并且,没有众多学科的高水平烘托,是不可能培养高质量师资的。因此,我认为,对师范教育的真正重视,必表现为对自己学校综合水平的强势发展的追求上来。认准了这一点,我不畏惧一些非议,孜孜以求。当然,这不意味着不讲策略,不意味着我不做以充分的说理为基础的校内说服工作。但不会热衷于一些不必要的争论。
由此认识及采取的一系列行动,给学校带来了对某些传统的突破。在专业上的突破,在人才培养规格上的突破,在办学层次上的突破,在学科发展方向上的突破。我所热衷的是对一些我认为已过时的观念的突破,没有这些突破,就不可能为学校带来根本性的变化和繁荣发展。
在很多地方,当我说“我”时,常常是指“我们”,我和我的那些志同道合的合作者们。我只是在相对于那个不能容纳“我”的年代而特别强调了“我”。我更不会贪功,把一切发展的功劳都归于自己名下。和我一起奋斗过的教职员工中,至少有七成以上,我能喊出他们的名字。教授中的百分之百我都熟悉,十分熟悉,对他们所在的学科,他们的学术状况,乃至他们的家属,我都熟悉。
有人说我“记忆好”,见一面就记得姓名。我觉得这是一种责任。校长有责任记得他们,不只是记得姓名,还应为他们而工作。为他们尽可能创造好的环境,尤其要记得他们为学校立下的功劳。学校里,我不只是记得教授们、干部们,那些常年为学校工作的木工、泥工、水工,我大都记得。
七十五、“有必要请他吗”
师范大学是培养中学教师的,还需要搞科学研究吗?师大的工作人员因科研的事项找省计委,省计委的工作人员感到惊讶:“师大也搞科研?”
这不是别人的偏见,这是在历史的记忆中形成的。湖南师大确实是不太搞科研的,偶然有点人做就显得格外突出。不搞,是正常的,搞一点的,就引人注目。
我在就任数学系主任之后,即立求改变数学系的面貌。我本人就着手进行研究,发表论文。第一篇数学论文的印象极深。我从美国数学月刊《Mathematical Monthly 》上看到一篇积分近似计算。看后我立刻觉得可以改进,提高精度。写好后,请李盛华老师指点,他很高兴,并且帮我设计了一个非常简洁的公式。
我还在数学系组织习明纳尔。开始时,很少人参加,只有我和钟新民老师,后来才增加到四五个,逐渐开展学术活动,举行学术报告会。我在一次报告中,被一个公式的推导卡了壳,很尴尬,但很有作用,知道了自己的底细。
当我任学校负责人之后,我很自然地下决心改变学校的面貌。这更难,但更必需去做。我自己带头,同时,也希望各个系把自己的学术活动开展起来。
不做研究的习惯不改掉,学校不会有前途。依靠原有教师是一个方面,依靠新进的教师更重要。凡新进的教师,一般都要求有研究能力,这种能力必须用研究成果来证明。并且,对于年轻教师,我早已要求具有博士学位、硕士学位,这似是一个名,其实质是他们经过了研究训练。
当从事研究的人的比例越来越高之后,风气就基本上改变过来了。跨系的,跨校的,乃至跨省、跨国的学术活动就开展起来了。
有一次举行文学评论或文学批评的国际会议,规模很大,与会人员坐满了图书馆的一楼报告厅。此次会议,我致开幕词,并用英语开讲。在我致辞的过程中就有掌声,这表明我念的英语基本上没有问题。
事实上,我是学俄语的,英语很差,算一种哑巴英语。为了致辞,我事先写好了稿子,请白解红矫正,并念给她听,看我的发音有什么毛病。她听后,感觉不错,只是说:“一些冠词不必拖长了,一带而过的就好了。”
这个会的组织者之一是罗成琰。有件事,我预先并不知道。他请来了一位副省长,请副省长在开幕式上讲话。当我得知时,“木已成舟”。虽无法取消了,但我仍然问罗成琰:“有必要请他来吗?”他答道:“必要哇,可提高档次。”我反问:“提高了什么档次?”
如果是指学术档次,答案是否定的。如果是指排场,答案是肯定的,但毫无意义。有高官参加,提高的仅仅是官式档次,与学术无关,亦与学校无关。
这件事后来让我久久思索,也让我忧郁。年轻一代的学者也把目光投向了非学术因素;年轻一代身上,也有了官本位意识。我为此而深深不安。也深感去行政化、去官本位将十分艰难。
不过,我不仅不会去迎合,而且要有所作为。我不可能在更宽的范围内去官本位、去行政化,但我可以从本校做起,而且必须从自己做起,从自己的大学做起。我们在自己学校做了些什么呢?这在第36节中已有叙述。我们的努力是坚定的,诚挚的。但是,自我们卸任之后,我们也难以预料了。很有可能跟我们持相同观念的是张国骥、蒋冀骋,虽然他们也处在学校重要领导岗位上,但并不便于主导行政系统。所以,后来的发展确实难以预料了。至于在更宽的范围内,至今我们没有看到跟我们一样坚决而彻底地废除官本位的其他中国大学。我们在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创造了一个例外。
在离开了行政岗位之后的这十余年里,我仍念念不忘,我深知官本位对我们民族学术事业的危害将是致命的。为此,我只有不断地撰文和发表演说。“为教育而教育”、“为艺术而艺术”、“为科学而科学”、“为真理而真理”、“为知识而知识”一类的话语到处出现;“教育就是教育”、“科学就是科学”一类的命题也无数次提及。而且,我认为这就是学术纯洁、学术良心,是一种至高的境界。
所有这些,也算是一种呐喊吧。为学术而呐喊,为大学而呐喊,为国家而呐喊。
学者的超然态度是我们国家所急需的,唯有如此,才有真正的学术生命。这种超然曾被说成是清高。其实,也可以拨乱反正,把这种清高视为知识分子宝贵的品格。
我也自认为我在学术上是特立独行的。高调做事,低调做人;做事与众不同,做人与众相同,这都是我的座右铭。学术上我特立独行,生活上我平平常常。我吃的,几乎是从土里直接采来的;我穿的,也颇有点土气。我以“土生土长土包子”而自诩。
我几乎在所有的场合开玩笑,在讲课时,在学术报告时,更不要说是在休闲时,都如此。当然,这主要也是近30余年的事。在上世纪50至70年代,我也如此,却因此而遭惹不少麻烦,因此而受到许多政治批判。不过,在50年代之前我的青少年时代,这种爱开玩笑的习惯早已养成;1978年之后只是一种恢复而已,并且也大大地发展了这一生活方式和习惯。
开玩笑与玩世不恭是两回事。严肃、认真、执着、百折不回,这些精神上的因素,我自认为我都不缺,责任感、事业心都在身上。我只是把严肃放在玩笑之中,把坚持放在幽默之中,把认真放在轻松之中,把执着放在平静之中,把一切放在可期待、可乐观之中。
我所警觉的是人身依附,任何形式的人身依附。对自己、对别人皆如此警觉。人对人的依附,人对物的依附,都是导致人的异化的危险因素。
当学术是一种纯真时,它也绝不能有依附,不能依附于人(尤其是官员身份的人),不能依附于物(尤其是那种不义之财)。
严重的问题,不仅在于有人愿意依附于人,而且有人希望别人依附于自己,喜欢别人依附于自己。可能,更大的危险在于后一种情形。
首先似乎应当是没有人喜欢别人依附于自己。但有这种可能吗?他们会不喜欢吗?
甚至,还可否希望这位副省长拒绝到这种学术活动中去发表演说呢?如果他能说:“你们是学术会议,不应当由我去参加,更不宜由我去讲话”,那该多好,但这可能吗?
当然,如果副省长也仅仅是以学术人员的身份去作学术性演讲,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权与钱分开,钱可能是干净的。
权与学分开,学术可能是纯净的。
权力有天然地弱点,在不受监督时,便走向腐败。可惜,在中国正有这种不受监督的权力。
政府远非万能的,它必须有自己的边界。
学者不要依附于权力,权力尤其不要乐于学者去依附于它;或者说,权力拒绝学术依附于自己,学者尤其要拒绝依附于权力。真理与金钱、与权力都无关。
青少年时期,我是自由思考的;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我几乎都因为平日的自由思考而挨批;“政治运动”一终结,我终于能在自由的环境下自由思考了。我由此而感到,自由主要还是靠人去把握、去发展、去创造的。珍惜自由,亦便是珍惜了发展,珍惜了创造,珍惜了生命本身。
以此为基础,我在主持两所大学的行政工作期间,也竭力维护师生的自由,维护学校的自由,把学校办成自由的大学。我相信,最自由的大学才可能是走向最高水平的大学。自由是人的生命,当然也是大学的生命。
由请副省长作演讲一事,引发了我一系列的思考。
七十六、“与时俱进”够了吗?
我自认为我没有反社会倾向,也不是盲目的反政府。我只觉得学校与政府不同,学者与官员不同,而眼下盲目搬用某些社会术语的现象,显然是不利于学术发展的。
例如,在有官员说了要与时俱进之后,学校也跟着喊起来了。去年,在湖南师大新闻学院请我作报告时,当我走到该学院的大厅外就看到了醒目的四个大字:与时俱进。
我考证了一下,与时俱进,这一术语早在中国汉唐时期就出现过,1911年,蔡元培也使用过,这表明这一术语并不出自当今某官员。
同时,我又觉得,对于大学,对于学者,与时俱进是远远不够的。
有一门学问叫《未来学》,它怎么可能与时俱进呢?它是要走在时间前面的。
对于非欧的研究,是大大走在时间前面的。罗巴切夫斯基、高斯、鲍耶,这些人都不只是与时俱进的,他们的思想是走在时间前面的。
思想可以走得很快,可以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天文学里,早已有很多的预见,一位英国剑桥的学生就预见到海王星的存在,尽管在那时用肉眼看不到。
还有一位英国年轻人,认为任何复杂的地图,只需要用四种颜色就可以把不同国家或地区区分开来。这个有名的“四色问题”,后来由美国人用计算机证明了。思想走在前面,而不只是与时俱进。
至于要想知道今后何时出现日蚀、月蚀,这都是很简单的事了,届时你就去看吧。
在科学技术领域里,有发明,有发现。一般来说,技术发明可能更接近于与时俱进,而发现则可能不是与时俱进。例如,一条原理的发现,一个数学定理的发现,一般都不具有与时俱进的性质。古希腊人所达到的形而上学高度,所达到的几何学高度,无法用与时俱进进行解释。
为什么近代以来的许多重大原理性发现,数学的、物理学、化学的、经济学的、政治学的许多重大原理发现,基本上不出现在中国?局限于与时俱进的这种观念,会有这些超时限的伟大成果产生吗?
中国古代有四大发明,这是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不过,同时也需要看到,我们的古代就很少原理式的发现。中国古代的科学没有走到现代科学理论所必需的逻辑之路,实证与逻辑论证这两种科学方法没有在中国古代出现。
近代以来,过于崇尚感性的传统,对中国科学发展十分不利。
我们广为流传并被津津乐道的说法之一是“实践出真知”。这不是一般的“知”,而且还叫做“真知”。真知“哪里来?”“实践”那里来。实践是什么呢?我们的哲学大辞典把它说成是物质活动。这样一来,就认为真知都源于物质活动了。既然是来自物质活动,与时俱进大概也就站得住脚了,物质活动是存在于时下的,真知还能不与时下同进吗?
20岁左右的伽罗华、阿贝尔,竟然分别独立地发现了群论。这种真知来自哪一种、哪一类实践?这样的天才,在科学史上屡见不鲜,这怎么用“实践出真知”来解释?
还有一个说法:“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这有一定的道理,梨子的滋味如何,不能只靠想象就知道的。但是,梨子之中的维生素,你能尝得出吗?它的碳水化合物成分结构,你能尝得出吗?
那些原理、定律,它们是没有酸甜苦辣的,你能尝得出吗?依靠感官可以获得一些知识,但那是十分有限的,是相对低水平的。而那些更为深刻的真理,则是感官无法达到的。强调感官作用的哲学,大大忽略了人的真正力量之所在,忽略了人的伟大之所在;这种哲学当然了就大大不利于我们国家科学事业的发展。
实践兴趣、感性兴趣是要有的,但是,理论兴趣、哲学兴趣,对于一个民族的事业尤为重要,甚至于,这是更为重要的,是一个民族走向全面繁荣所绝对必需的。因此,我们的哲学兴趣需要大大增强,同时,那种过于崇尚感性的哲学应当予以变革。
以上的讨论让我们可以明白:与时俱进,对于技术进步,是有意义的,对于科学的繁荣,则是远远不够的;对于发明是必要的,对于发现则是有缺陷的。
此外,与时俱进,对于从政的人,是必要的;对于从教的、从事学术研究的,便是大大不够的了。
从政的人需要随时了解当下百姓的民生,随时知道民情民意,并且要随时跟上,随时调整自己的政策和举措。这就是与时俱进,就是不能僵化了,停滞了。时局变了,他就要变;并且,一般来说,他们的任期不宜过长,尤其是主要的当政者。
为什么说对于教育、对于学术,与时俱进就不适合了呢?把从教、从学与从政一比较,相信就比较容易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一方面,教育是想着未来的,教育培养的人才往往在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才比较充分地展现他们才能,比较成熟起来并为社会作出实际的贡献,尤其是基础教育、普通教育,那是特别着眼于未来而非时下的,它不是与时俱进的,而是要走在时间前面的,想在时间前面的。
有一类教育,如职业教育,短期培训,这类教育着眼于当下。随学随用,因而,与时俱进对于它们是具有一定意义的。
学校里的科学研究,属于基础理论的哪一部分,也是为着未来而非时下的。与时俱进对于它们也不很合时宜,它只是对工程技术类的研究更有意义。
另一方面,对于古典的东西,传统的东西,需要继承,需要保守。不能认为它们都已过时,不能认为要与时俱进而废弃它们。教育实际上天然地具有保守性,它在保守中发展,在保守的基础上创造。
总之,与时俱进对于教育的意义是很有限的。
政府关心的事,与学校关心的事,在性质上有很大的区别。政治领域里的事,与学术领域里的事也有根本性的差别。技术领域里看重的对象,与理论领域里看重的对象也是不同的。与时俱进只在某些局部的范围里是有意义的。因而,学校不宜把它当做一个有普遍意义的口号搬用。
学校与政府,是性质上完全不同的机构,但它们之间又是相关联的。政府应当如何对待学校?学校应当如何对待政府?这当然也就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在我看来,开明的政府,除了为学校筹集经费外,就是保障学校的独立和自由。俗一点说,只给钱,而不要介入学校事务。学校会做的事,政府并不一定会做,也没有必要去做。
对于学校,在我看来,一方面是与政府合作,争取政府的支持;另一方面,保障自己的独立与自由,防止政府对学校事务的干预。政府可以而且应当把学校的各种信息(师资信息、设施信息以及其他教育信息)公诸于社会,以此维护学生及学生家长的权益,但不能直接干预学校内部事务,即使是给学校提供了财政支持的政府,也无权干预学校内部事务。监督不是介入,指导不是命令,政策不同于直接的行为。
七十七、一直“站着”
有一次在湖南中医学院作报告。党委副书记主持,他说了几句开场白之后,我就上台了。当然是站着的,但副书记要我坐下,我不肯。他再次要我坐下时,有点“霸蛮”了,于是,我向在座的约八百名学生发话,问:“赵紫阳在向人大作报告时,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齐答:“站着的。”“我现在是应当站着还是坐着?”又齐答:“坐着。”这让我很失望,但我依然站着。
我站着讲话,不是为了向政府官员学什么,何况,许多官员讲话是坐着的。但是,教师们讲课,一般都是站着的,我虽然身为校长,可是我觉得我最根本的身份是教师。我站着,因为我是教师。
我一直都站着吗?在我所作过的260场以上的校外报告中,都是站着的吗?
有一天,上午在中国地质大学讲了三个小时,中午没怎么休息,下午又在武汉大学讲三个小时,武汉大学的这三个小时实在是累了,真的坐下来了。这是没站着的唯一例外。
今后会怎样呢?今后,站不起了,就坐下;坐也坐不起了,就爬下;爬也爬不 动了,该往哪里走,也很清楚,人的一生是从爬开始的,最终还是爬下。人是从大地来的,最终还是回到大地去。
因为我是教师,所以要站着,这是第一条理由。第二条理由是,我认为,是我希望别人愿意听我演讲,求他们来听,并不是他们一定要来听你的,不是他们求你的。
实际上,听众常是受组织者或领导者指挥的,比如,组织者开场白时说:“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张某某作精彩报告”,下面的掌声自然就响起来了。其实,在未听之前怎么会知道精彩不精彩,怎么会知道是否值得热烈欢迎,不就是跟着主持人一起鼓鼓掌吗。
我至少有一种心态,首先是我希望别人愿意听,并且我得尽量努力,讲别人愿意听到的东西,或给别人新的信息,或提供给别人某种思想,或提供一个观察问题的新角度,一种新思维方法,不要浪费了别人的时间。听众越多,这种心态越强烈。我站着,也与这种心态有关。
我站着的第三个理由是,站着讲话气更顺,也更有利于配合适当的肢体语言。
还可以有一个理由,平时,我大量的时间是伏案工作,都是坐着的,站的机会很少。要做报告了,还不抓紧机会站一站?这是第四个理由。
我在到他人的办公室去的时候,大都说“请坐。”我说:“农民来了,说请坐是很恰当的,他们站得太多了。我这样的人来了,说请站是很恰当的,我坐得太多了,我缺的是站。”这只是开玩笑,并不否认某种习俗的合理性。
在武汉大学的那次演讲,直接邀请者是黄东明教授。在我讲完后,他说他不能作总结,只能说一句感想:“原来,我曾以为我是懂得高等教育学的,听了张校长的报告,感到不懂了。”
那一段时间,我住在华中科技大学,分别在华中科技大学、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大学作报告。回到住地,在见到刘献君老师时,我把黄东明最后的感想转告给他,他听后,说道:“有一类演讲是让人从不懂到懂的,有一类演讲却是让人从懂到不懂的。”他还举了一些例子给我听。
事后,我想了想,我的许多演讲可能是属于那种让人从懂到不懂的,但不完全是这样的。
我的哪一类演讲可能是让人从懂到不懂的呢?这就是我对某些习以为常的观念的剖析,对某些认为天经地义的说法的反驳,对某种权威观点的否定。
如果我之所说是言之有理的,是进行了充分的论证的,那么,人们从懂到不懂只是过程的一部分,假若他再深入思考一下,也可能会由这个不懂走向懂,或从原来的懂变为了新的懂,甚至可能是从并非真懂进展到真懂。
演讲人是站着,还是坐着,这不是最重要的。年岁较大的人,身体较弱的人,演讲时间较长的,未必不可以坐着。实质性的问题在心态。在这一点上,学者与官员不一样。学者不是下达指示,更不是指令,学者是探求式的,研究式的,质疑式的,因而,整个的口气就不一样。学问面前人人平等,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演讲人持有这种心态是最重要的。
一般来说,每场演讲都应留有一定的时间让人质疑,让人提问。演讲者,同时应是 被质疑者,被反驳者。我本人在面对学生讲课时就是这种心态,在作报告或演讲时当然还是这种心态。我的报告是学术性的,研究性的,因而,报告中基本上不会出现“应该”、“必须”、“要”这一类的字眼。疑问句多多,而那种斩钉截铁式的断语则基本上没有。而且,我确实是希望,留下的更多的是问题,而不是最终结论;留下的主要是方法,而不是不可更改的某种观念。
即使在我有明确观念的时候,事实上,也非常需要有明确的观念,但我更看重的是走向这种观念的过程,探讨的过程,疑惑的过程,思索的过程,是思想的流淌而不是凝聚。
我在任校长时,有些工作报告,我也尽量让其具有学术性质,也就是尽可能是探讨的,有悬念的,征求意见的,准备倾听的,也尽量减少那种斩钉截铁。在校方的正式文件或决议之中,不可能是这样的。所以,当我把我的演讲或报告与学校正式决议加以区别后,我就可以更放心地使用学术性语言。
有一种习俗,总把负责人或领导人的讲话与正式的决议文本等同。还有的,干脆就把领导人的讲话叫做指示。这可能是一种官场文化,在学校里不应当是这样的。所以,我常担心人们把我作为校长的讲话视为“指示”。
还有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主持人开头就说“请某某领导作重要讲话”;讲完后就说“请大家对今天的报告深入学习、认真贯彻”。我在我任期内基本上消除了这类可笑又可怕的做法。
凡领导人的讲话都是重要的吗?“都重要”与“不都重要”不是没有差别了吗?
凡讲话都等同于决议,都需要深入学习、认真贯彻吗?我如果讲的只是问题,如何贯彻?我如果正反的东西都讲了,你贯彻“正”的,还是贯彻“反”的?
如果学校负责人的讲话被盲目地认为是指示,是金科玉律,那是管理上的失败,那将蕴藏着危险。
实际上,在我上任之初,怀疑的眼光更多。后来,因为有接连的成功和所确定的目标一一实现,人们才由怀疑变成了信任。但是,信任一过头,又带来危险。对于我来说,可能在决策上不再像以前那样周密审视,甚至可能让独断时有发生。
对于政府官员的讲话或报告,也要作具体分析。不可能希望他们的报告跟学者的演讲一样。政府报告要求目标和措施、政策和方针都十分明确,且便于操作,避免因理解上的歧义而产生不协调的行为。
学术性报告和工作性报告,在学校里也是有区别的。按我自己对自己的要求看,应当是把两者区别开来,同时,把作为领导者个人的报告与学校正式文本区别开来,把学校报告与政府报告也区别开来。还有,因为各个人的风格的不同,各负责人的报告也必然是有区别的。
我所特别关注的是,我的报告既应是以事实和数字为据的,更应是有思想的;既应是有明确观点的,又是充分论证的,不强加于人的;既是坚定的,又是与众人一起探讨的;既是有个性的,又是平民风格的;我尤其避免自己有那种套话、空话、官话。
七十八、只奖不评
自由,在我们的现实中太没有地位了。然而,自由应当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我把自由等同于人,人即自由,自由即人。因此,我当然特别注意把握自由、珍惜自由、发展自由、创造自由,而这也就是把握人生、珍惜人生、创造人生。既珍惜自己的自由,也珍惜他人的自由,不珍惜他人自由的人是不自由的。
对于什么是创造,有许多不同的说法,可能有上百种。我也有一种说法,我的公式是:
创造=自由+求知
“人本自由”和“求知是人类的本性”,这两句话亚里士多德都说过。如果他说得对,那么,从我给出的公式,就可知道:创造也是人的本性。
所以,我尊重自由,也就是尊重人的创造。
自由、平等,是天赋人权中的基本内容。十七世纪以来就出现了人权思想,在20世纪已经是全世界公认的了,但中国一直不接受人权观念。直到2004年3月14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修正案》中加进了“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的条款。而人权观念变成普遍的现实,距离还很长。这也深深表明,自由的至高无上地位的现实地确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就存在着大量直接或间接影响人的自由、限制人的自由的现象。为揭示这些现象,我也写过不少文章。
比如,我写过多篇论文,认为各种各样的评估实际上也变成了掌控或左右大学的手段。我还写过《致激励们》的文章,他们以激励为名,行掌控之实,让被激励者跟着激励者打转。我也写过更一般性的论文,建议学术论文最好少说“必须”、“应该”、“要”之类的字眼,人们在这类字眼面前的自由是最少的,学者最好忌用这类词语。
在我写过的有关文章中,有一篇名为《爱评奖的,就是爱控制别人的》。
还有篇文章,标题是:《学术自由的自我丢失》。这篇文章引起不同人的不同感受。
事实上,我认为,自由主要靠自己去把握和享有。我在作为校长的那些年月里,就特别优先关注造成一个便于师生自己去把握和享有自由的环境。我把这一点视为我特别优先的使命。
对于自己,首先是防止任何可能束缚自己自由的因素造成影响,让自己的思想自由地流淌,把握自己,掌控自己,必要时,还要解放自己,在发觉自己无意中受到了束缚的时候,从束缚中挣脱出来。
对于他人,尊重其自由,珍惜其自由,必要时,协助其维护自由,协助其从可能的束缚中解放自己。
对于学校,我不仅尊重、珍惜师生的自由,而且为他们拥有和获得更多自由而努力工作。我把自己的学校创办成自由的大学作为自己的神圣目标。
我面对成千上万的学生,我就肩负着让他们自由发展和成长的使命。他们在这里,不仅应当享有充分的自由,而且应当为他们获得更多自由而创造条件。
我为什么千方百计聘请高水平的师资来到这里?如果他们来后不能充分享有自由,那岂不是误了他们的前程吗?不自由,还会有别的什么呢?
学校里,也不可能不设任何奖项。但是,第一,奖项不宜过多过滥;第二,不能企图通过设奖去掌控师生并由此而削弱他们对自由的享有。
在湖南涉外经济学院工作期间,余孟辉是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我与他就学生工作进行过很多次讨论。他十分愿意跟我来讨论问题。他也确实觉得在学生工作的观念上,自己发生了很大变化。
曾经,工作的重点在一个“管”字上;曾经,工作的侧重面在学生的行为上;曾经,学生是被动的,是被管者;曾经,学生工作与学校中心(如教学)是相分离的,几乎成了一个孤立的系统。如今,这一切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学校的根本宗旨在于维护学生的权益,并通过这一进程,让学生自由发展,发展自由。学生工作当然也只能是围绕这一宗旨进行的。这其中,自然包括着防止对学生权益的侵害。
如果我们的学生工作有着高度的自觉,那就可以随时听到从学生那里发来的无声指令,我们从这种指令来体验,来确立自己的行为,来开展自己的工作。
我提出了一个“只奖不评”的构想,余孟辉欣然同意。问题常常就发生在评的过程中,
在师生中设立少量的、基本方面的奖励还是必要的,主要是学术方面的。例如,对于学生,主要是就专业学习设奖;教师主要就教学与科研设奖。
谁应获奖?不评怎么可能知晓呢?这就是让成绩的考核常规化即常态化,客观化或量化。有了平时的、常态的考核,包括各项考试成绩(可加权计算),那么,100人之中的前三名或前五名,清清楚楚,不需要再评,他们就是获奖者。
所谓不评,主要是指不需要非学术人员的非学术评判。行政权力的介入主要是通过非学术性程序实现的,取消这一方面的程序或让其减少到最低限度,就等于实现了只奖不评。行政人员,包括专职的学工人员,只是在这一进程中起监督的作用,辅助的作用,进一步保障结果的公平和客观。就像竞技场上只做裁判一样,只是为了保障客观和公正,而不要直接参赛。
这样,行政人员就不再拥有额外的权力,同时,那些受奖者只需凭自己的本领而无需求人,那种常见的的拉关系、走后门现象也很难有滋生的可能了。或者说,主动权就掌握在学生和教师自己手中了。
也有人提出,只看读书好不好或教书好不好,还要不要看思想觉悟?
这让人想起曾经有过的一个说法:只专不红。还有一个说法,叫做走白专道路。我在“文革”初期就被戴上过好几顶帽子,其中一顶就是“白专道路的典型”。其实,那时,我就很关心国内外时势,关心自己的国家,可是,那顶帽子还是给了我。事实上,那时候就是不能好好搞业务,不能好好学专业,否则,怎么做也枉然。
但是,时代变了,观念实在也该变变了。
我反问:对于学生,什么叫做有觉悟?在学校好好学习、增长知识,这不是觉悟吗?在学校,有比好好读书更能体现学生觉悟的其他事项吗?
曾经,那些爱讲大话、空话、假话,那些爱起高腔的人,被认为是有觉悟的,甚至是有革命觉悟的。这个尺度应变一变了,那些扎扎实实于本职工作的人难道是没有觉悟的吗?
“很听话”就是觉悟吗?“跟某某走近一点”就是觉悟吗?加入某个团体才算觉悟吗?
关心集体、帮助他人,这是必要的,但也有一个学习过程。努力学习专业本身,也间接地体现了关心,对真理、对未来、对事业的关心。全面一点更好,在不够全面的时候,对于今日之学生,就需要更多地关注主要方面。
我关于“只奖不评”的构想,所体现的也是对师生不被掌控、不被左右的关注,也是对自由的关注。而且,这是特别重要的自由。自由地得到应得到的成绩以及这种成绩所代表的光荣,自由地享有收获和荣誉。
七十九、关于小行政
在学校,自由受到的侵扰和威胁,主要来自行政系统。学校的规模如此之大,事务如此繁多,没有行政机构是不行的。可是,行政权力很容易越过边界,带来不利影响。
现在,许多人,圈内和圈外的人都认识到,中国的大学变得不像大学了。问题在哪里呢?甚至那些对这种问题的存在和解决负有最直接责任的人,也明白问题症结之所在。
我曾在湖南师范大学的行政岗位上18年,又在湖南涉外经济学院的行政岗位上8年,我做了些什么呢?我看到问题并着手过解决问题吗?否则,我有什么资格来继续谈论?
我在湖南涉外经济学院的时候,还拒绝了兼任党委书记,只做校长。一则,我认为这两个职务所代表的两种权力不应同时集于一人身上;另一则,就两职务而言,我一直倾向于选择校长。
在湖南师大时,我也曾不想兼任,却不能像在“涉外”那样可以完全由自己作主。
在1986年林增平教授不愿做校长之后,省里要我兼任校长。但当时我即提出了辞去党委书记的想法。到1987年,有一种普遍的呼声:党政分开。此时,我向主管组织工作的省委副书记刘夫生再次提出,辞去党委书记。后来,龙禹贤代表上级询问我“两个职务,你选哪一个?”我毫不迟疑地回答:“校长。”他提示说:“党委书记是一把手。”我立刻说:“我愿意做二把手。”
后来,两职兼于一身一直延续到了1988年。
1995年,陈信在党委书记岗位上卸任后,省里再次要我兼任。我不同意,但被劝说“先兼任了再说。”这一兼,就持续到了2000年,即我在师大最后卸下所有行政职务之时。那年,我过了63岁了,在师大的行政岗位也已18年了。如果加上两年数学系系主任时间,行政岗位的时间,在师大总计为20年。
我在任时,一直有小行政的思想,并一直设法付诸实施,一直为此而努力。到“涉外”也如此。这不只是机构大小、人员多少的问题,而是涉及办学理念、办学效率的问题,涉及对大学、对教育、对学术的理解问题。
湖南师大有一份校报,编辑部共四人。有一天,主编对我说:“工大有八人,湖大有五人,张校长给我们再增加点人吧。”我回答说:你们四人能干他们八人或五人干的事,这有何不好?我还进一步说:“人少才出人才”。人多了一个人干一种话;人少了,一个人既做编辑,又做采访,又做发行,学的东西多,本领也大了。
这份小报属宣传部管辖,我进而希望宣传部还减少工作人员。当时,我就认为那个高音喇叭、那个广播站可以取消。现在,人们获得资讯的渠道很多,手段很多,还要什么高音喇叭。而且,我还认为,高音喇叭是过去政治运动的产物。那种不由分说地让所有师生员工受高音喇叭干扰的行为,是侵犯人权的。有人说我“言之过重”,我说“何重之有”。
我曾经将组织部合并到人事处,宣传部合并到办公室。这样,就精简了两个部门。
在行政系统,我也曾经只留下教务处、总务处和办公室。真可谓大规模减少了行政机构。
在党委部门大规模压缩的时候,有人给我扣帽子了,说我削弱党的领导。对此,我心中有数。难道机构多就是加强领导,机构一减就是削弱领导?如果这个逻辑成立,机构臃肿就是必然的。再者,宣传部之类的部门就代表党的领导吗?
关于削弱党的领导的说法,也传到了省委。有那么几位卫道士,他们的嗅觉还是灵敏的。但是,省委管组织工作的刘夫生、孙文盛等都出来说话了,说师大机构的改革方案是他们批准的,有什么问题也由他们来承担。
我做党委书记,却来削弱党的领导,有头脑的人,不会简单地对待这种说法。
其实,在我看来,如果党委机构庞大,大量介入具体事务,那恰好就把自己变成行政部门了,恰好没有什么领导了,不过就是干些具体事吧。
事实上,在中国,大学没有董事会。董事会是真正的老板。董事会向学校提供经费,任命校长,制订章程。如今的党委会应当是老板,但它拥有以上的几项职能吗?一项也没有。从这个角度讲,党委会并不是老板。可是,它应当承担起一些责任。这种责任,在我看来,主要应当是代表国家利益,同时也代表求学者的利益,并站在这个角度去监督行政当局,实际上是充当监督者、批评者,经常找行政当局的岔子。这才真正代表了举办者的利益。
如果大量卷入行政事务,甚至取而代之,那就是错位了,而不是在领导了。实际上,我就觉得存在一个会不会当老板的问题。老板不好好当,当经理去了。
老板和经理,这是两个不同的角色,不仅在企业存在,在大学也类似地存在着。校长相当于经理,书记相当于老板。然而,有些“经理”误以为自己是老板了,有些“老板”又误以为自己是做经理。这也是许多大学里有所谓“两个一把手”的矛盾问题的原因,这主要不是个人品质问题,而是制度设计问题。
党委不仅自身应当十分精干,而且要保证行政系统的精干,保证“小行政、大学堂”理念的实现。
大学里的基本活动是教学与科研,基本活动的场所在院系里,行政都是为之服务的。主,在院系;次,在机关。不能主次颠倒。不是因为要有个行政机构才进行教学、科研的,而是因为有教学、科研才需要有个行政机构的。我把我的想法归结为四句话:
上级为下级服务,
教师为学生服务,
机关为院系服务,
一切为教学服务。
对于正确处理学校内部的关系,我也有四句话:
师生员工,“生”字第一;
教职员工,“教”字第一;
一切事务,服务第一;
一切活动,教学第一。
大学就是一个大写的“学”字。所以,我的理念是:
钱为学所花,
时为学所用,
物为学所置,
人为学者先。
对于“小行政”,这不只是我的观念,也是我的行为,我身体力行,实实在在去做过。
我们的办公楼就不是大学专用的,两层的房子,当年是职工疗养院,总共不到一千平米。有教育行政部门曾多次表示要让师大盖一座像样的办公大楼。我真的不以为然,一点也不觉得现在这栋二层楼有什么不像样,而且,对于大学,可以有大楼,但那是教学大楼,实验大楼,而不是办公大楼。
我对教育行政部门说,把你们准备让我们建办公大楼的钱给我吧,我会把它用好的。他们只是笑笑。“专款专用”,哪有这样挪动的?而我所想的,就是挪动一下,用到最重要的地方去。
我坚持不再建更大的办公楼,其基本原因之一,也在于修了亩,就得摆菩萨。我就连庙也不要了。就那么几位行政人员,为何要更大的办公楼?就几个和尚,为何要那么大的庙?
我们还从学校上层做起。曾经,学校负责人就只有刘志辉、陈信、戴海和我。到了上世纪90年中期,也就只有陈钧、罗维治、龚维忠和我。曾经,上面要给我们加人。我们的回答是:这不就够了吗?为何还要加人?
我对于“小行政”的考虑,还不只是人员和机构要精干的问题,也不只是效率问题,甚至也不只是为了防止那种极容易滋生起来的官僚主义。我考虑的根本点,在两个方面:第一,学校不是官场,校长不是官,学校不是做官的地方,这是一个定性问题;第二,在学校里,最忌讳的是,行政权力处于强势的支配地位,这样,学术权力必然没有地位,必然会处在弱势,这样的大学会有前途吗?
放在更大的范围思考。一个社会,它的官员或公务员所占的比例小,这个社会越可能是先进的,政府越可能是清廉的。换句话说,百姓养活的官员越少越好。因而,有所谓“小政府、大社会”之说。但是,我关于“小行政”的思路并不来源于政治或来源于对政府工作的思考。我是基于对大学本身的理解而提出这种原则的。大学从根本性质上区别于政府机构。
事实上,关于在我主政期间对“去行政化”所作的实际努力,都说明了这一点。我在“涉外”主政时,曾经只有处级干部19人,科级干部37人,而此时的师生员工已达数万人。名符其实的“小行政”。
八十、评“评估”
见到那个20字的评估方针(以评促教、以评保管、以评促改、以评促建、重在建设)我立即有一种反感,好像是无条件反射。后来又听到有官员说“评估是天大的事”,这不仅让我立刻感到荒诞,而且进一步表明了我曾有的反感实有必要。
很多时候,让我羡慕在美国没有教育部,直到1980年美国在有了教育部之后,也完全不管大学,它无权管大学。我曾直接听到杨叔子说:如果教育部关门三年,中国大学的面貌会立即改观。也是人同此心。但不知他本人若有一天担任了教育部长后会不会有改观。
人在无权的时候和手中有权的时候,面对问题的态度可能是不一样的。在有权的时候也不贪权,可能是更不容易的。而我则自认为我在有权时做到了不贪权。
在我任校长时,学术委员会的主席是刘筠,学位委员会的主席是姚守拙。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学生获得的学位,证书上盖的章是“姚守拙”。不仅我未担任这些委员会的主席,我们正副职连委员也不是。我真正做到了让学术权力与行政权力分开。这在当时的中国,不知有没有第二家。
常见的管理者总是思考着管什么、如何管,思考着管这、管那,而很少有人思考不管,思考如何做到不管。
我又明白,我是认真思考过不管的。思考那些事可以不管,什么时候可以不管,如何做到不管,如何创造条件,使得更多的事不必管,而且,唯有如此,最终才可能使整个学校管理得更好。
可以说,在师大长达18年的行政管理岗位上,我一直没有管过钱。在钱的问题上,我每年大概只做两件事,一件是与刘志辉或龚维忠一起到政府讨一次钱,每年也就一次;第二件是,年初与刘志辉或龚维忠讨论一次全年开支的基本走向。
这样,我做到了没在任何申请用款的报告上签过字,也没有去财务处报过帐。财务处的工作人员常年看不到我走进他们的办公室。
在人事方面,基本的工作也是刘志辉承担的。在劳资上,人员异动上,我基本上未管过。只是人员异动中涉及高级职称者时,刘志辉一般会跟我商讨的。
在学生工作方面,全然由戴海处理。
学校里的许多事在办完之后我还不知道。对于学校的主管部门,学校的上司,有时,我们能听到“(师大的)这件事怎么我不知道哇。”“怎么我不知道”一语中包括着一种深深的责怪:“为什么不向我请示汇报?”而我,在心里有一个回答:“为什么一定要向你请示汇报?”许多事,上面有方针,有文件;许多事,学校也有权处理,为何还要请示,还要汇报?
我自己在校内就不喜欢哪些有事没事也汇报请示的现象。对于学校已有明确规定、各人已有权处理的事,还要请示汇报,对此,我一般持怀疑态度,这种情形下,或者是不太负责任的表现,或者是以多请示多汇报来讨好某些上级。
一件事,可能有某种风险,一旦出问题就可推卸责任:“我已请示过的。”
有些“上司”,喜欢别人多请示汇报,想过过瘾,那种坐在上司位置听取汇报的滋味不错,经常想尝尝,所以也乐于别人来请示汇报,并认为多请示多汇报的人“组织观念强”,“是个听话的好干部”。有人有嗜好,有人投其所好。这是官场常见的,但学校不是官场。
再回到评估上来。我深深感到,政府官员把评估看成天大的事,也有他们的想法。很可能,他们认为,教育的质量好不好,是靠他们的,尤其靠他们来评估的。有一点,不知他们是否考虑过,那就是,如果不搞评估他们就不能做别的什么了吗?
比如说,他们是否想过,许多教师努力教书,与评估是没有关系的?管你有没有评估,我都凭良知教书,心中唯一的一杆秤是:不误人子弟。
比如说,他们是否想过,许多校长对自身质量的关心更加真切,更加实在?他经常进行着自我评估,有时也请一些校外人士(包括社会贤达、学生家长、校友)来校进行评估。
比如说,他们是否想过,对学校的评估可以成为某些民间机构的事宜呢?事实上,许多国家是这样做的。美国拥有世界上最发达、最高水平的高等教育,那是靠政府评估评出来的吗?靠评估能办出世界一流大学来吗?
我在主政师大的长时间里,主政“涉外”的长时间里,从来不感到评估有什么“天大”的意义。全凭我对学生的责任,对民族、对国家的责任,全凭我对教育、对大学的理解。我的那么多行为难道只是为了应景,为了迎评吗?我所依靠的是自己的良知,并且,我也相信教职员工们的良知;我所依靠的是他们的和我自己的智慧。
事前的工作,与事后的检测,都是必要的,但是,哪一方面更重要、更基本呢?我们的主要心思、主要精力应花在哪一方面呢?
这显然不是说不需要检测和评估。学生考试也是一种评估。这不只是考学生,也是考教师,考校长,只要考试比较科学、比较合理,作用还是蛮大的。
对学校工作的评估,与对建筑公司修一栋房子的评估是很不一样的。因为人才的培养与房子的修建有很大不同。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房”一两年、多则三五年足够了。
一栋栋房子,可以按预先设计好、绘制好的图纸去施工,去修造。一个人能够绘一张图纸后去对他施工,把他修成某个预先设计好的那个样子吗?
教育的对象是人,是人的灵魂,建筑的对象是物,是房子之类。一则是神性的,另一则是物性的。所以,把教师比如为工程师是很不恰当的,即使说是灵魂工程师也极不合适。既然是灵魂,是神性的东西,就不是工程性质的工作对象。
工程,修房子,修桥梁,建机场,都可以按一定时间、一定计划完成。然而,教育,从根本上说是不可计划的,是不可预料的。可以有一个课程计划,一个培养方案,但100个学生成长起来可能是100个不同的人才。即使学同样的课程,他们在知识或文化的习得上也大多不一样。如果就修身、就气质、就品格而言,更会是他们各自的自己。
因而,对人才培养的结果进行评估,一般不属于当下的事情。对人才的未来,可以预期,可以盼望,但不能下定论。评估在这一点上的作用就很有限。
倒是对于“预前的工作”可以作更精确一些的检测。例如,目前的课程设计是否合理,目前的师资配备是否足够,师资水平是否达标,实验设施、图书资料是否充分,校园环境是否优良,就这些内容进行评估还是有意义的。
还有一个心态问题。评估的主人是学校自己,评估的动力也主要来源于自己,对于评估,也不能喧宾夺主。真正高明的,也是学校自己,并不是外在的因素。
没有万能的政府。当政府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许多不该做的事就去做了。
可以把学校比喻为经营者的一方,而把学生及其家长比喻为消费者的一方。政府是介乎两者之间的,它要维护双方正当的权益,为此,它本身不能成为经营者,也不是消费者。政府向学校投资时,是代表纳税人投资,即代表了消费者,所以要维护消费者权益;学校要维持正常的运转并不断提高质量,也有它自己的权益需要得到维护。
从根本上说,消费者和经营者不应当是冲突的。当有冲突、有矛盾时,政府充当协调者角色。政府更多地可能是维护消费者权益,但不是通过干预学校事务来维护,而是通过监督、通过对学校各种信息资源向民众公示,来保障消费者的监督权、批评权、评论权、选择权。政府也可要求学校将自己的各种信息向民众公布,公布你的师资情况、设备情况、校风情况、管理情况,以及往届学生毕业后的走向和表现情况等。实际上,这也就相当于让经营者与消费者直接见面,政府只是站在一边做做啦啦队,必要时,做做裁判,做做协调员的工作,换句话说,政府不是主要演员。
实际上,政府拥有的资源和权力也够大的了。它还可制订政策,支配教育经费,任命学校管理层人员。所以,政府主要在于合理运用权力,确立自己权力的边界。以便更好地发挥作用。这种作用,归根结底,是为了使得经营者和消费者成为真正的主角。唯有如此,才是政府的成功。
在现实的情况或问题中,更值得注意的是,政府过度的行为,过度的介入,过度地运用了权力,跨越了必要的边界。
为什么在我没有事无巨细地都去管的情况下,学校长期以来却运转得较好,并日益得到了发展呢?这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不管的问题。如果学校办得不好,管得多和管得少都没有意义,实质上仍然是如何有效管理的问题。
为什么我在长期的管理岗位又长期地坚持了看书、写书、教书呢?这也是如何有效管理的问题。
很大程度上,我是充分尊重了学校自身的、内在的力量,并且为这种力量的充分展现创造了尽可能好的条件。
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我排除了许多多余的因素的介入,从而保证了学校自身能量的充分发挥。我自己并不会是天然的促进者而不会在任何意义上成为学校发展的绊脚石的,我的优点之一在于我有这番清醒,我没有那番盲目。
八十一、人与人权
做人与做事都不容易。事情做得好的,不一定做人做得好;做人做得好,应当包含了做事做得好。如此看来,做人当然更重要一些。
做事做得好,并且总是做得好,大半做人也做得不错。由此看来,做事的重要性也差不了多少。
两者的关系可能是很密切的,在做事的过程好好学着做人,在好好做人之中把一件件事做好。
我常认为自己应当低调做人,高调做事。所谓低调做人,我以为,就是恭谦、随和、亲切,不起高腔;所谓高调做事,就是在工作上精益求精,力求跨过一个又一个的高度,不断超越,超越既有,超越时空,也随时超越自己。
因而,可以换句话说,做人要保守,做事要超越;做人讲操守,做事求新奇。
一首曲子,常有平缓和高潮的不同段落;一篇文章,也会有自己的结构。一个人,也会走在不同的阶段,面对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态度和取舍。人生很丰富,样样件件都做好很不容易。从大的方面分,也就是做人和做事这两桩。
我的另一句格言是:做人,与众相同;做事,与众不同。这跟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在含义上相近。我都以此要求自己。无论何时也不盛气凌人,无论对谁也不忘乎所以。即使对有些狂妄之徒,也不必认真对待,做好自己最重要。
在做事上与众不同,这也是一种追求。做得跟别人不一样不一定是创造,做得跟别人一样,肯定不是创造。追求不一样,是追求创造的起点。或者说,创造是从寻求不一样开始的。
首先是内容上不一样,也寻求在表达上不一样,风格上不一样。自己的作品要像自己。
无论是教书还是写书,都是如此。而且,我预料,在每十件做得跟别人不一样的事情中,一两样具有创造性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教得多,写得也多,又随时保有寻求不一样的心态,这样,就不担心没有任何创造。实际上,这种心态十分有利于提高自己的创造力。
在寻求不一样上,在表现形式和风格上是比较容易做到的。坚持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就行了。因而,重点还在内容上。特立独行也好,别出心裁也好,着重在内容上下功夫。在此基础上才真正有个性可言,有创造可言。
在内容上,与众不同,就是在观念上、理论上与众不同。思想上的与众不同是形成内容上不一样的基础,一切都在于所思所想的不同。
“物质决定意识”,“客观决定主观”,这是流行的一些观念,但它们是不符合事实的,不科学的,十分有害的。在同样的物质条件和环境下,思想可以有千种万种。真正强大的是思想,思想的力量是无边的,人的真正伟大之处也在于思想。我们的哲学太忽视思想的力量、精神的力量了。在这种哲学影响下创造力低下是必然的。思想解放必须包括哲学的解放。
平庸的哲学之下,我们能指望什么?思想的障碍常常来自某些哲学中潜藏的观念。流行的哲学是贬抑人的哲学,是心中没有人的哲学,换言之,非人之哲学。我常把我的哲学称为人哲学,有时也称为人主义哲学,简言之,即人哲学。
我的人主义,与人本主义,人文主义是有所不同的。人本主义出自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学术界,人文主义则出自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
人相对于大自然并不处在本位,即使在大自然之中,人相对于那些小河、小鸟、小草也不能说是本末关系。概括地说,我的人主义是人在上天之下、社会之中的本位,人本是与皇本、神本、官本、物本(金钱本位)相对的。
在欧洲兴起的人文主义,主要是把人从神的统治下解放出来。实质上是完成了一项资产阶级革命的重要使命。但我的人文主义不只是相对于神本位的,不只具有反封建的性质。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人是如何被“人民”所淹没的》。我的人概念与“人民”这一概念有根本区别。“人民”是一个政治概念,“人”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生命概念。
1949年起,几乎所有的事物都被贴上了“人民”的标签。人民银行、人民保险、人民消防、人民公安、人民警察、人民航空、人民教育、人民教师、人民政府、人民币、人民公社、……“人民”无所不在。
可是,“人民”一词也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比如说要打倒某某了,就说他“自绝于人民”,或者说他是“人民公敌”。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的是人。“人民”在哪里呢?在政客的口中,在大批判的硝烟中。
人权与人民权也是大不一样的概念。人权被认为是天赋的,人民权则是被别人认可的。
人权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被剥夺的。即使是坐班房的人,除了他依法被剥夺的某些政治权利外,其他的人权,例如吃饱的权利、不受冻的权利、不挨打挨骂的权利等等,都不应被剥夺。
我在说到尊重时,是指对人的尊重,而非人民;我认为至高无上的是人权,而非人民权;我认为每个人都在人中,却不一定在人民中。
在我的尊重中,是指对人的尊重,而且是对每个个人的尊重。这是指所有的人,又是所有的个人。从根本上讲,个人主义是合理的,集体主义是不合理的。历史上,凡奉行集体主义的政权都实行独裁专制,都带来了大灾大难。
私有,才可能是道德的,在私有的前提下才可能去给予他人,一无所有,拿什么去给予?私有,与损人利已是两码事。主要的矿山、河流、土地,应当属于国有,这与公有也不是一个概念。
我的人哲学之中的人,是一个个具有神圣生命的人,人的神圣还基于上天赐给它几乎完美无缺的一切,它的神秘,它的神奇。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是神秘、神奇和神圣的,每个人是每个人自己。
我从数学那里就大体明白了人的神奇与伟大,又从哲学那里明白了人的神秘与神圣。
后来,我的教师职业让我更有可能去深入地思索人。这也曾让我设想,假若我从商,可能不会有如此深入思索人的条件;假若我从政,那可能要更顽强地去抗拒一些诱惑,一些可能让人性丧失的诱惑。
因此,我感到自己有幸从教;然而,与从商从政一比较,我就觉得教师应当承担更多的责任,让未来可能从商从政的学生不易受到诱惑,不易丧失人性。
我的人哲学并不是我在人生的后半段才确立起来的。只能说,在我还比较年轻的时候,这种哲学还处在较为朦胧的阶段,而后就逐渐有了这种哲学自觉。
对于人权的观念,在中国的上层,长时期是拒之门外的。直到2004年,人权才正式写入我们的宪法,而要在政治生活中被普遍地实际地认可,还会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两三百年前出现了人权观念,在中国却是姗姗来迟的。在这种环境下,要想有明确的坚定的人权观念和行为确不容易。漫长的封建社会历史使这一困难不易被克服。
我认为,对于我的为人,做人,是与一种自觉的人哲学联系在一起的。我的人权观念是根深蒂固的,虽然我也生活在人权观念不易被接受的一种环境下。
有些哲学认为,凡人都是某个时代的人,都没有超出时代的人。我认为,这种断言与事实不符。就有超时代的人。马克思关于未来社会的思考,既与那个时代有关,又超越了他那个时代。人的神奇就在于它能超越,能预见,能预测,能预设。
空想社会主义的“空想”二字是后来人加上去的,实际上,就空想社会主义者的“空想”而言,那并不是空的,而是实的,他们的想法是实际存在的,那就是一种超时代的实际存在。我们这里,太没有“空想”了,太缺乏预想了。
八十二、学生权利
当我想到自己拥有的权利时,立即想到他人的权利;当我比较充分地认识到自己拥有哪些权利的时候,也使我明白他人应充分享有的权利。从自己出发没有什么不好,充分认识自己,有利于充分认识别人,懂得设身处地,懂得平等尊重,就可以使得对人生的思考迅即转移至对他人,乃至对人类命运的思考上去。
人们常说“忘我”。但前提应当是“有我”。“无我”,拿什么去忘。“我”的内容越丰富,越有可忘的东西。所以,我的格言是:“有我而忘我,忘我而有我。”后一句也很重要,“忘我”的结果不仅不是没有我了,不是我的消失,而是使我更充实、更高大了。
同样,我也持“有物而忘物,忘物而有物”的观念。这都是我的哲学的一部分。
在学校里,我的原则是:师生员工,“生”字第一;教职员工,“教”字第一;一切活动,教学第一;一切成果,人才第一。依靠优秀人才,培养杰出人才。
如何体现“生”字第一?如何保证做到“生”字第一?这 里,首先是明白学生拥有哪些权益,学校如何维护他们的权益?
有一个全面发展的方针,这似是一个方针,是对学生的一种要求。实际上,全面发展首先是学生的一种权利,他们有发展权,有从各方面获得符合于自己个性的发展的权利。全面发展不只是方针、只是要求,它首先是学生的权利。
维护和保障学生的权益(包括全面发展权)是学校和教师的义务,校长的义务。
在两所大学26年的行政领导岗位上,我很少在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上讲话,在“涉外”期间有过两三次在开学典礼上致词。我在开学典礼上的讲话大约三分钟左右,大约是500多字的样子。并且没有对学生的要求,只是建议学生在学校学会向学校提出要求,学会维护自己的权益。而且通过学生会系统组织起来,以便更好地更有力地维护自己的权益。
在我任师大校长的有一段时间,肖志明任工会主席。有一次,她说要在我的领导下开展工作。我说:“你讲错了,我和你之间是平行的,没有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我进一步向她阐述。“你代表教职工利益,我主要是代表学校举办者的利益。这两种利益有时一致,有时不一致。你只有站在教职工立场来跟我较劲,甚至跟我唱对台戏,你的工作才是有意义的。”“你如果属于我所领导的,你不就是一个行政部门了吗?但是,工会不是行政部门。”我由衷地这样说,认真地这样做。
我也这样看待学生会。学生会主席更容易视我为他们的领导。我也反复对学生会主席说,你和我之间彼此是独立平行的,你只有全心全意代表学生利益跟我打交道,你的工作才是有意义的。
有没有被我领导的呢?我领导的是教务处、总务处这样的行政部门,而不是工会、学生会。
我从内心里认为,要有代表学生利益的学生组织,有代表教师利益的教职工自己的组织,这种组织的独立存在与独立作用,是我所必须尊重的,而且对于学校是必需的、重要的。事实上,在我看来, 中国社会没有真正的民间组织,但是,我应当在自己所在的这个“学校”形成真正的民间组织,有真实存在的民间力量。改造社会,从改造自己的学校开始。
在“涉外”的一次晚会,由学生维持秩序,值班值勤。一位科长没有门票,要进入会场。执勤的学生不让他进入。他自认为,科长没票也可以进,但学生不准。此事立即被我所知,我即刻请人转告:“学生是对的。处长没票,校长没票也不得进入。”
在师大曾发生的一件事令我印象极为深刻,有一次,我在学生生活区接待学生,当时有一名三年级的女生,一见我就嚎啕大哭。我在震惊的同时当然必须保持镇静。在安抚她的同时,建议她慢慢叙说。原来,在前一天的一堂德育课上,老师误认为她没认真听讲,且知道她曾受过警告处分,就刻意提了一个让她答不出的问题,而后就让她站在那里,没让她坐下。亦即,让她罚站了。
她见我后反复地说,“对于学校因我违反纪律而给我处分时,我很平静;但因我回答不出问题而让我罚站,我就不能接受。”她十分委屈,并因受委屈而哭泣。
听完她的诉说,我心中也不平静,这居然是一位德育教师所做出来的事。不懂得尊重人,不懂得学生的权利,怎么做德育教师?
后来,我在一次大会上,未点名地批评了这种现象。我认为,学生有学习 权利,就包括想错了的权利,包括一时弄不懂、答不出的权利,而教师绝没有因此而对学生进行体罚,那怕是变相体罚的权利。教师只有谆谆善诱,引导学生由不懂到懂,由不会询问到会问,爱问的义务。只有维护学生权益的义务。
对于中国社会贪恋权力和看重身份的恶习,学校不仅没有全面的批判和抵制,还有许多的迎合,从而也沾染了不少恶习。平等,尊重,这种起码的为人标准还没有达到。有鉴于此,我在师大和“涉外”的机关作风上,都以“平等、尊重”为核心内容。而且,我本人笃行之。要求别人的,首先要求自己;或者说,这些原则首先是机关所实行的,首先是我要实行的。我很自信:我能做到!我很自豪,我做到了。
当然,做到这一点并没有什么特别。一所真正的大学,一位真正的校长都做得到。然而,也并不因为它如此平常而使之如此不重要。何况,在中国现实中,还远不是都做到了的。一些处长、一些科长,往往就自视特殊,就不懂得平等和尊重。
任何社会都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师生关系,父子关系,上下级关系,贫富关系,竞争对手关系,买卖关系,……然而,众多的关系之中,平等尊重的关系原则应当没有例外,这一关系在任何其他关系中都应当存在。
所谓平等,就是人格的平等,思想自由的平等,权利的平等;所谓尊重,就是对人格的尊重,对他人权益的尊重。在我们的传统伦理中,有尊师爱生,但是,也还应当有尊生爱师,教师也应当受到爱护;学生也应当受到尊重。虽然内容上有所不同,但实质应是相同的,他们的人格地位的对称性,并不因实际关系的不同而受到损害。
我本人就是这样看待学生的,我在作为校长时,尤其关注维护学生的权益。如果说教职员工都应当关注的话,校长就更应当关注学生。
有人说“学生是上帝”。如果说这是指在教师心目中,学生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此言并不为过。但是,在学生心目中,教师的崇高地位也没有问题,教师也有教师的权益,由此,学生不会认为自己有高居于教师的地位。
也许,在校长心目中,“教师是上帝”和“学生是上帝”,两者可以并存。
上帝,被认为是完美无缺的。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谁也不是上帝了。不过,对于学生,即使是他们身上的缺点,学校和教师也有责任去帮助他们克服,帮助他们去完善自己,去接近上帝。
八十三、学问三部曲
有评论说,在我的论著中,在我的演讲中,一是处处见人,二是处处在问。
在前不久我于广州大学所作的题为《教育是什么》的演讲提纲中,总计就有15个问句。实际上,讲出来的时候,问句更多。
甚至于,我的备课,我对演讲提纲的撰写,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准备问题。有了足够多的问题,并且能构成一个相对完整的系统,我就有把握走上讲台了。
学问,学问,就是学着去问。我虽然在教书,在写书,但也都是在做学问。因此,我仍然是在学着问。
有学生问我该“如何去问?”“如何学习问?”这个问题就是一个元问题。这比学习实际的知识更重要。在“学会学习”这句话中,前一个“学”字的意义更重大,它也可以被叫做“元学习”。
所谓“学会思维”,实际上是“学会学习”中的一个子问题。这里的关键是思维方法,思维方法是思维品质的实际表现。思维的灵活度、深刻度、广阔度,都是思维品质问题。它在很大程度上又取决于会不会问,能不能问得很奇特、问得很深入,问他人之未曾想。
有时候,我说,常问的学生是好学生,特别喜欢问的学生是更好的学生,能够把老师问倒的学生是最好的学生。当我这样说的时候,也包含了一种愿望,一种期待,希望学生爱问,善问,从而走向学问,乃至成为学问家。
我当然希望学生获得更多的知识,但这一过程最好是通过学问而实现的。这样,他们更有可能获取获得知识的能力。能力的增强更重要,但这种能力的获取是与获得实际知识的过程相伴而行的。
思维的方法和技巧,学问的方法和技巧,也是重要的。我曾告诉学生一个“学问三部曲”,碰到一个说法或一个句子或一个命题,首先问“对不对”;对了,再问“够不够”;够了,再问“好不好”、“有无更好”。
我以问不问、喜不喜爱问、善不善于问去衡量学生的学习,当然我也会这样来衡量自己的教学。我是否准备了足够的问题,我是否能引导学生发问,是否让他们不断地学着问,让他们越来越会问,这就是我对自己的思考。我既然说过,能把我问倒的学生是最好的学生,那么 ,我能培养出把我问倒的学生才是我最大的成功,如今,我似乎还没有取得这样的成功。
曾有学生说“你是一座高山”,不等他的话音落下,我立即回应,“即使我是一座山,却也是可以越过的山”。我绝不会盲目到认为自己已在一个不可超越的顶峰。
学生对我过头的估价首先是不利于他们发展的,尤其是大学生,尤其是研究生。他们已进入研究训练的阶段。在这个阶段,权威主义更有害。
在一次有十名博士生听讲的课堂上,我列出了甲乙两个命题:
甲:以人为本是立党为公的必然要求。
乙:立党为公是以人为本的必要要求。
我问:你们认为甲乙之中哪一个是正确的?
结果有八人选择了乙命题,两人选择了甲命题。我并没有指明他们的何种选择是对的,只是就这一结果说“你们不错”。他们心领神会了。
接着,我提了第二问:这两个命题中,有一个是一位重要人物说的,你们猜,他说的是哪一个命题?他们用笑声来回答了。
而后,我又提了第三个问题:假若我预先告诉你们,其中有句话是那位重要人物所说的,会影响你们判断吗?
此时,有一位既聪明又憨厚的博士回答说:“那会影响的”。我也立即回应说:“你不要念博士了。”事实上,他们也明白我这样说并不是认为他再没有念博士的资格了,而是表明了我的一种观念:一句话或一个句子说得对不对,与这句话是何人说的没有关系。
同样一句话,出自张三之口就是谬误,出自李四之口就是真理了吗?
我只是提了三个问题,也就是说,我所准备的就是关于问题的设计。学问,学问,就是学着去问,我既学着问了,又以对问题的某种设计去引导研究生们去求学问。
我曾说过直觉重于逻辑、质疑重于聆听。这是我的“五I”课程观的一部分。
信息,Information;兴趣,Interest;直觉,Intuition;质疑,inquiry;智慧,Intelligence.这个“五I”较之多尔的“四R”要先进得多。多尔称他的“四R”是一种后现代课程观,并认为泰勒的课程理论是现代主义的。实际上,“四R”在整体上并没有跳出现代主义的基本框架。
2012年5月,新疆吐鲁番地区有一部分教师和校长研究“五I”课程思想,并且邀请我去就“五I”观向他们作进一步的阐述。我首次的新疆之行是由吐鲁番发起的。后来,新疆师大、新疆财大、新疆教育学院、石河子大学和乌鲁木齐市教育局都请我去就不同的主题发表了演讲。
我一直坚持根据邀请单位自身的想法和需要演讲,由他们拟定演讲题目。在他们只说了一个大概的想法之后,或由我提出一个题目,再征求意见,看是否合适。我的另一原则是,不讲我过去讲过的题目,即使相近的题目也要在内容上有新意、有发展。一个实际的操作过程是,绝不去翻阅过去写过的讲稿,只要做到这一点,重复的可能性就基本上不会发生。
学问即学着去问,问的技巧和方法是一方面,问题意识是更重要的一方面。有强烈的问题意识,是把求知本性发掘出来所必需的。不断叩问宇宙,叩问人自身,坚持着,这种意识就会养成。
不断叩问,不断求问,不断探问,不断走向善问,这就是我必然走向哲学的原因。或者说,问题意识必然埋下哲学的种子。寻根问底,那个根,那个底,就是哲学。所以,每个人都是可以走向哲学的。
可是,为什么近几十年来中国几乎没有再出现哲学家呢?撇开社会的、历史的原因,在现实中,我们可更多看到的是对现实的认可,对既有的接受,对眼下的满足,不再去问,不再去追究,不再去质疑,不再去批判,这样,怎么还可能有哲学?怎么还可能出哲学家?
其实,学问三部曲还是远远不够的。这还只是对既有的东西的质询,还只是跟着别人在转,这样所获得的成果还不能算真正的原创。原创需另辟蹊径,需要独树一帜,而不是跟在别人后面转。
今日之研究很难没有任何的继承,即使如此,也要想一些别人之所未想,做一些别人之所未做。我做课程哲学,就没有跟着谁去做的。我做高等教育哲学,在中国,有谁让我去跟从?在美国有人做,例如布鲁贝克,但我完全做自己的一套,决不会跟着去做。我所建立的,是我作为一名中国学者,根据自己的感悟,做出的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高等教育哲学。
我希望有更多的中国人做高等教育哲学、课程哲学。曾听说华东师范大学有人想做课程哲学,虽然从听闻到今天已快十年了,但我仍希望他们能做出来。亦曾听说南京大学有三位教授准备做高等教育哲学,虽然也过去了几年,我依然盼望他们能做出来。唯有更多的人来做,我们的哲学才可能更繁荣。
就在最近,杨杏芳告诉我,说她写出了一部高等教育哲学,我对她说“我非常高兴”。她将在今日把书稿寄给我,并要我写序言。我未同意,看看再说。
还是那个道理,只有想得多,才写得多;只有不停地想,才能不停地写;只有想得深远,才能写得深刻。然而,没有谁能让自己停下来,因而,道路将会是无限宽广的。
八十四、教书与写书
在2007年和2011年,分别有两次专门研究我的教育思想的学术会。在这两次会的结尾,我都被要求讲话,实际上,我就把讲话变成了致答谢辞。我衷心感谢我的国家、我的民族、我的祖宗,感谢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我的同事。当我说感谢我的学生们的时候,他们多少有些惊讶和疑惑,“我们也值得感谢吗?”“感谢我们什么呢?”可是,我的这种感谢是真实的、由衷的。
我招收的首位博士是在华中科技大学名下培养的,还有在西南师范大学名下培养的,总计11人,分别是高等教育学和课程与教学论方面的。
我招收的首批博士生是在本校的课程与教学论领域的。
在本校首批招收的博士生是燕良轼、杨莉君、刘宇文等三人。而在华中科大和西南师大对博士生的指导为在本校指导博士生也奠定了基础,或者说,从那里,我学会了如何指导博士研究生。
至今,我指导的博士生总共已有51位。
整个中国,在1949年以前只有培养硕士研究生的经历。于1949年之后,研究生培养被中断了30年之久,直到1980年才再度开始招收研究生,而博士研究生的培养也从这个时候开始了。
在博士生的指导教师中,有一些曾在国外获得过博士学位,他们自己受过博士研究训练;有一些就没有受过研究训练,仅仅只是本科毕业。我就属于后一类。我把曾受过博士研究训练并有博士学位的人指导博士生称为“先有鸡后有蛋”;而我则不曾是“鸡”,却也下了“蛋”,先无鸡也有了蛋,非鸡,却生出了鸡蛋。
根据我的领悟,首先应当为博士生开出一批博士学位课程来。我首批招收的是课程与教学论学科的博士生,我想首先就应开设课程哲学,或者也叫做《课程与教学哲学》。这样,我为燕、杨、刘等三位开的第一门学位课程就是《课程与教学哲学》。
在跟他们讲课时没有教本,我就边讲边写了。2002年开讲,讲完后,2003年《课程与教学哲学》这部著作就出版了。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这部著作也是中国在这一方面的第一部。这是教书、写书、出书同行的一例。
我讲授过多次的高等教育哲学,出了两本书,一本是2004年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等教育哲学》,另一本是2010年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等教育哲学通伦》。这两部著作虽然书名基本相同,但内容上基本不同,从叙述的角度到体系都不一样。我仍然坚持了“跟自己的过去也不相同”的原则。这两部著作在我国均属于首开。最近听说华中师范大学有位教师(即杨杏芳)将要出一部这方面的书。我的这两部高等教育哲学著作,也是边教边写出版的。我多次教,而且每一次都力图教得跟过去不一样,唯有如此,才可能有多部著作出现。
我的著作《人力学引论》、《素质:中国教育的沉思》、《大学人文精神构架》等,在我国高等教育领域可能都是开篇之作。我的意向之一就是去研究一些尚未被系统研究的题目。
教育学、教育哲学、高等教育学、学校管理学,这些题目,显然已有了相应的研究。此时,我的原则是,题目虽同,但从内容到体系都应当是不同的。
对于教育学,我是以公理方法来写的。这里,有一个尝试,我把教育理论建立在一组公理之上。我提出的五条公理是,潜在公理、能动公理、反身公理、美学公理和中介公理。在此公理体系下展开教育理论的论述。这是具有某种哲学意味的论述方式,但我未称之为哲学。由德国人罗逊克兰兹所写的世界上第一部教育哲学著作,当初的书名叫《教育体系论》,也未称之为哲学。
后来,我正式写了一本《教育哲学》,这是2006年由教育科学出版社出版。由于责任编辑顾虑较多,在编辑出版的过程中,篇幅压缩了百分之三十以上。这部著作,一些中小学教师也能阅读。四川一位中学物理教师读完这本书后说“我终于明白了教育是什么”。这部教育哲学中,我是以“人是什么”为第一问的,并由此展开我的哲学。
名为《教育哲学》的著作很多,但我在内容和体系的论述上是大不相同的。
我也讲授过高等教育学,又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了《高等教育学导论》一书。这本书出版后不久我寄给了一些朋友,其中包括刘献君教授。他利用国庆长假之中的四天半时间(从10月1日至10月5日上午)读完了全书。读完后跟我打来电话,说有一位将要任校长(不知是正还是副)的人曾问他要念一些什么样的书,他也曾为此候任者提供了一个书目清单,但在我看完我的《高等教育学导论》后,他对那位候任者说“别的都不要看了,就看这本书。”后来,他还对另一些人提起这本书,并要求他所指导的研究生们必读此书。
我先后讲授过22门不同的课程,其中包括11门教育学类的课程。在这11门教育学类课程中,有10门是使用我自己写的书。基本上做到了教自己的写的书。
我所教的数学课也有一些是用我自己写的书,例如微积分教程、数学方法论。
我的观念是,大学教授原则上应讲自己的东西。即使有十分优秀的他人著作,但也只用作参考书,仍然应立足于自己。在课堂上,应当展现出一个思想流,而所流淌的,就应当是教授自己的思想,或理论,或观念。
现在再回头来说,我为什么感谢那些学生?
至少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由于我讲课总是询问、探问着的,这就需要有配合,没有这种配合,不仅不自然,也难以深入进去。有时,一堂课的一串问题是有预先设计的,但并不总是这样的,由于与学生之间的配合和呼应,往往能产生一些未曾预想到的新问题和答案。这就是灵感的出现,与学生的交流能促进灵感的发生。
另一方面,学生本身的认真也能激励我。我总认为,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同时存在,不只是 力学原理,不只是存在于物质世界的原理,它也存在于精神领域,存在于社会领域。我注意到学生对于我的“反作用力”的积极存在。我越努力,越花功夫,这种“反作用力”越真实地存在。
当然,这与我的一种心态也有关。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讲出一点新名堂来。即使我选定了我已有的某部著作作为教本,在讲授的时候,同一个问题我也力求讲得跟自己已写的著作有所不同,总是力求又有新意,常想常新,常讲常新。
曾听见过一种关于教学与科研的矛盾的说法。似乎要搞科学研究就一定会影响教学,这种影响又被理解是消极的。但我的实际感受是,这种影响确实存在,但它是积极的。我甚至认为,没有科研就不可能有更好的更优秀的教学。
我曾说,科学、艺术、哲学,在山脚下,是各自游荡着,但到了山上,它们就聚集在一起了。
对于教学,也有相应的教学艺术,教学哲学,教学理论或关于教学的科学。同样,在低端,它们各自分离地存在,在高端,它们也融为一体了。
把科学研究的活动及相关人员从大学里分离出来组建成科学院,这是前苏联的做法。上世纪50年代初,中国也学苏联的做法。这就是不断分离和分割的做法,也是导致落后的原因之一。尽人皆知,美国最高水平的科学研究就在大学里,连最尖端武器的研究也在大学里,并且这些大学中多数是私立大学,它们承担国防科学研究任务,它们对国家承担义务。哈佛、耶鲁、MIT、CIT、斯坦福和芝加哥大学是这些私立大学的杰出代表。
如果没有科研,我不可能讲授20多门课程;如果我没有讲授那么多课程,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研究,那么多新想法、新观念,那么多选题,那么多的灵动和机会。
八十五、独立人格
自由与独立同在。没有自由,就没有了独立;没有了独立,也就没有了自由。
对一个人是如此,对一所大学也如此。大学的自由与独立是同在的。最高水平的大学是最自由的大学。于是,我们也能看到,最高水平的大学在哪里?它们是在怎样的环境下走上了最高水平?
我在主政湖南师范大学期间,我的目标当然是使学校走上高水平。由于我对高水平和自由关系的理解,我的目标就转而为:把湖南师范大学办成自由的大学;又由于我对自由与独立关系的理解,把湖南师范大学办成一所独立的大学也成了我的目标。自由与独立同在,自由、独立与高水平也同在,只是这后一种同在的“同”还差一点点条件。
我想,自由、独立,再加上有效的奋斗,就真的等同于高水平了。为维护大学的自由而奋斗,为维护大学的独立而奋斗,为做好大学自身的许多实际工作而奋斗,有许多方面的奋斗,大学的高水平就有了足够的保障。
日、俄有学者认为,美国大学水平高是因为他们特别有钱。美国学者对他们说,你们错了,我们的高水平是因为我们特别自由,虽然你们也很自由了,但我们比你们更自由。在我看来,事实和逻辑都能证明美国学者的说法。
钱是一个因素,但我深信,钱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更宽一点说,物质条件是一个因素,但不是决定性因素。如果说,十亿美元能办一所世界一流大学的话,那么,中国给那么一两所大学每年十亿美元并不困难,可是,真的办成世界一流大学,再加几十亿美元也不一定做得到。
自由与独立的相对面是束缚、奴性、依附。如果依附、奴性、束缚存在,就需要解放,从解放中重获自由。因为束缚可能随时存在,所以随时需要解放。受束缚,不解放,能办出世界一流大学来吗?
人对人的依附是封建社会的特征,人对物的依附是早期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征,人不再依附于人和物,人真正自由和独立了,这才是理想社会的特征。
人的尊严是人的生命,然而,自由和独立,人才有尊严;人若有尊严,亦必有自由和独立。所以,自由与独立也是人的生命。
恩格斯在谈到未来时,他的理想也就是让人生活在有着尊严的社会里。这是所有追求自由与独立的人的社会理想。自由、独立与尊严也是同在的。
自由与独立,是人的尊严得以维护的必要前提,是人的聪明才智得以发展的必要条件,是人获得创造与幸福的必要保障,因而,也就是人的生命本身。
我曾问学生:是现在的人,还是过去的人变得不像人的危险性更大?回答竟是那样一致,现在的人。为什么?诱惑更多了。似乎机会也更多,但同时危险也加大了。
其实,问题并不那样简单。不只是诱惑的问题,不只是经济或钱财因素。
在功利面前,在权威面前,在铁定的原理面前,在政治权力压顶的时候,在与他人地位不相称的时候,还能不被左右、不被掌控吗?还能享有自由和独立吗?
我很在意独立人格,自己的和别人的。
对于人格,有三种不同意义下的理解。一种是法律意义的,人格相当于法律保障的人权;另一种是伦理学意义下的,人格即做人的起码规格;还有一种是心理学意义下的,人格即个性,即每个人的心理特征品质。
我这里所说的独立人格,是从三方面去理解的,尤其从心理学意义下去理解。做独立的自己,做有个性的自己,不为任何外界的东西所掌控,只受自己的良知和理智所掌控。
具体来说,在任何级别的官员面前,我都会十分淡定,不会觉得矮你三分;在任何富裕的财主面前,我都会觉得平平常常,不会由此而断定你是真正的富有;在任何有学问的人面前,我可能会有几分敬意,却也绝不会随声附和;我最愿意与有哲理的人交谈,彼此得到启发,却充其量视为求知路上平等的朋友。
我珍惜独立人格,有此者像人,舍此者不再像人。在陈寅恪说“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时,独立人格是更重要的前提,否则,自由之思想也丧失了;同时,自由之思想又是独立之人格的最重要的体现。
行为之自由是不可能不受任何限制的,思想之自由则可以不受任何的限制,这就看自己把握了。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都要靠自己把握;自己爱护,自己珍惜,自己把握,自己拥有和发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李大钊认为思想之自由具有绝对的性质。
处在社会底层的人可能更珍惜自由与独立,如卢梭这样的人。自由、平等被认为是天赋的。在这种观念下,自由、平等的权利必具有绝对性。天赋的东西谁能剥夺?
处在高位的人,取得了某种权力的人,有可能否认这种天赋性,有可能认为自己可以享有而别人不能拥有。这叫做忘乎所以。不仅握有政治权力的人有这种危险,握有某种学术权力的人也可能有这种危险。
我在任校长时,拥有一定的行政权力。但我时刻以这种权力的滥用为羞耻。
在我拥有行政权力时,曾特别维护学术权力,并从制度上、机制上保障学术权力,防止行政权力的强势。学术委员会主席、副主席,学位委员会主席、副主席都不得由行政负责人兼任。特别警觉行政权力的漫延,防止它越过边界。
我在学问上做出一些工作,有了一定水平之后,内心里的自信、自豪是有的,但绝不张扬,绝不狂妄,尤其不会不尊重他人。对于有些不学无术而又十分张狂的人,我很藐视,但也有对其人格之 尊重。这是个基本界限。
在拥有一定行政权力,例如任校长、任党委书记之时,我有一种绝对,绝对地保持平民心态,这是我本有身份的心态。在今日之社会环境下,做到本有的平民身份的保持并不容易,但,我想我是做到了的。
我很警觉那些地位相对较低的人在我面前拘束,更警觉他的盲从,尤其要警觉那种趋炎附势的人。我生怕别人有站在我面前而感到矮我三分的情形,如遇这种情形,我一定设法开玩笑,把气氛弄得轻松,让彼此都很自然。
既然我在任何权势和任何权势面前站直着讲话,我也一定这样希望别人,希望跟我交谈的人站直,笔挺挺地说话。无论是作为行政管理中的下司,还是作为教育活动中的受教育者,我都非常看重他们直站着讲话。
换言之,我既然看重我的独立人格,也同等看重他人的独立人格。我看重我作为人的存在,也绝对看重他人作为人的存在。这个“人”字具有绝对的意义。假若我是某监狱的监狱长,我非常有把握对任何囚禁于监狱的人也是尊重的,因为,在我看来,除了依法剥夺的某些权利外,他们的作为心理学、伦理学意义下的那种人格的独立性,并未丧失,也应受到尊重。
如果只看近30年的历史,似乎我总是顺风顺水的,其实,在1978年前的30年里,我更多的是处在低位,处在受批判的地位。可是,就在那时,我也未曾丧失我的独立人格。
在屡遭批判的过程中,我曾对我的爱人说:“我想退党”。此事我已多次提到。那时,我完全感到无法适应那种“党内”生活了。虽然因为我的爱人的提醒而没有那样做,但是,我想,这一事实,也证明了在那种恶劣环境下,我仍保有我的独立人格。
八十六、第二种危险
不能说在政治强势之下我没有过任何的盲目和随从,但我在那种情况下,仍基本上保持了自由思想的状态。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我几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挨批判而“屡教不改”。
1978年之后,中国人的自由多得多了,虽然按照先进社会的标准来衡量还大大不够,但相对而言进步是不小的。很明显,大规模的政治运动终于结束了,每次运动后一大批人遭殃并被戴上种种“分子”帽子的惨剧也终于结束了。
对于我个人而言,就是可以更自由地思考了,更自由地做学问了。用诗人的话说,就是可以自由呼吸、自由翱翔了。当然,中国社会也因为自由的增多而日益走向繁荣。经济的繁荣可谓壮观,文化的繁荣可谓启动,政治的繁荣可以期待,因而全面的社会繁荣已经开始,更大的繁荣亦可盼望。
在政治强势下走向盲从,走向堕落,是第一类的危险。在顺利时,在自由宽松时,也有一种危险,我权且称其为第二类或第二种危险,也可能是更大一点的危险。什么是第二种危险呢?
我毕业后,最初住的是教工二舍,就在距校办公楼不远的西头。这是一栋四层楼的纯砖瓦结构的宿舍,靠南的房间不足十平米,靠北的可能只有五六平米。我住四楼靠南的,但总是两人或三人合住,平均每人三平米左右,也就是摆两张床罢。
1966年结婚时,也住四楼南向的一间。在1967年有了大儿子之后,搬到了位于附中校区的教工三舍,也只有一间房,面积略大一点,大约十五六平米,还多了几家合用的一间厨房。
1975年,左求人,右求人,让我们一家四口有了一间不到30平米的住房,厕所距离在50多米外的坡下,臭气熏天,苍蝇满天。1979年我在那里写第一本著作的情况至今还有清晰的印象。住的是二里半的那种桶子楼,我们住顶层。因为没有隔热层,外面温度有多高,室内就有多高。夏天,我就坐在窗前,打着赤膊,一边写作,一边大汗淋漓。
其实,这种生活已经够好的了。想想在 湘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生活,想想当年下乡“双枪”时的那种炎热,那种劳动强度和晚上一群人睡在稻草地上并与蚊蝇相伴的情形,这种坐在窗前写作的条件不知要好多少了。
“知足常乐”,这是对物质生活而言的,对个人而言的。对于社会,则不应当知足,而应当不断变革、不断发展。
对于个人,在物质生活上知足,但在精神生活上,在精神追求上,也应当不知足。物质上知足乐,精神上不知足也乐。
对于个人,在精神追求上,不知足者常乐;对于社会,不知足者常进(常有进步)。
1978年 之后,我不仅思想自由了,而且很快有了一些在他人看来不寻常的社会地位,书记、校长、科协副主席、省委委员、政协常委等,还有不少学术头衔。问题当然在自身,不要误以为这种时候你就成了一个不寻常的人,我保持着足够的清醒:我依然是寻常人。虽然环境中有诱惑、有不同的目光,但我觉得我仍然十分清醒,永远的一颗平民心。
在所有那些头街中,我实质上只认一个:校长。我也仅仅认为,只要把校长尽可能做好就够了,其余的都是虚职,都是虚名,都无需放在心上。
在我任省委委员十年后,省委要安排我做政协常委,我不肯要这个职位。他们说:“很多人想要还要不到 啊。”我说:“那正好,你们就给别人吧。”我当时真不知道是何原因,原来,一些正厅级干部若能当上省政协常委,退休年龄就可延长到65岁。也正好,我还在学校里任教授,只要做得好,退休年龄到65岁问题不大,于是,我更觉得我不必任政协常委。但无论如何最终还是没能推脱。有些事,想要难;有时,想不要也难。
省政协的实际管家是 省委统战部长,当时正是石玉珍。第一次去开会时,我就对她说,以后的会我不来参加了;她说:“你就来报个到再走。”也相当宽容了。我还是说清楚了,以后来报个到只做三次,三次后,我完全不会来了。当时有个规定,若连续三次不参加会议,就取消了政协常委资格。我在连续六次未参加会后,提出了“请取消资格”。但是,石玉珍说:“你一直不来也不可能取消你的资格”。我回应:“说话可以不算数的啊?”她只是笑了。
我也曾任全国大学生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头两次指导委员会,我去了。以后就再没有参加会议,也是逃会的。在五年任期届满后,换届时,有人提出:“他不太来开会的,就不必再任副主任委员了。”但是,杨叔子说:“他不来开会也要连任才行。”时任教育部副部长的周远清也这样认为。原因是,我在素质教育的理论研究中所做的工作十分有影响。
我的独立个性、特立独行,并没有因为外界给我戴上了一个什么光环而有所改变。这已为事实所证明。也就是说,我在第二种危险中也化险为夷了。
在我任校长时,就住在上游村。那时候,煤不够用,为了省煤,我们就到锅炉房去打开水;锅炉房离住房的曲线距离100多米,途径俱乐部(老的工会俱乐部)前方广场。有一次,我提着水壶去打开水,在广场前方遇到一位上了年纪的教职工,他问我:“你还亲自打开水呀?”对于“亲自”二字听起来特别意外,也有点刺耳。昨天,我打开水就是打开水;今天,我打开水竟变成了“亲自打开水”。
这是一位很熟悉、常见面的教师,他无意说出了“亲自”二字,而在我看来,这背后却深藏着一种观念。一般认为,到了正厅级这种位置,大概打开水、做藕煤一类的事情都不是他们干的了;果真干了,那就要特称为“亲自”。
当“官”的,是与众不同的。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官本位”以及官民普遍的认可,就使得这类“亲自”的字眼在一些特殊场合出现。还有“亲自出席”、“亲自考察”、“亲自作报告”。那些熟悉的教职员工把我当成“官”了,也说“亲自”了。
可是,对于这个厅级,我确实根本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校长,并且仔细地揣摩过校长意味着什么,还写过关于校长的著作,校长与官完全不是一回事。无论别人怎样看我,校长与官也不是一回事。无论别人怎样看我,我都明白自己本来的身份,我不是官。
做了校长后,毕竟地位有了变化。面临这种变化,不是没有第二种危险的。在政治强势之下保持独立人格,是度过了第一种危险;在“前呼后拥”之下,仍然有一颗平常心,这是度过了第二种危险。我在校长岗位上的任职时间,不可谓不长,但第二种危险始终得以避免。
由于对做人、做事的基本尺度我拿得很稳,把握得很牢,所以,我就有大胆行事的作风。虽然我做事几乎都是三思而行的,不会是轻率鲁莽的,但我也决不是谨小慎微的。
对于那些因为我地位的变化而说我“亲自打开水”的老师,我不会去要求他改口,也不会说他讲得不好。我只是跟他进一步开玩笑。我说道:“我还亲自吃馒头”,“还告诉你一个秘密,拉屎拉尿,我也是亲自的,还没有到需要别人护理的时候。”
在目前的体制下,权力的 “好处”实在太多太大了,而且不受监督。因此,第二种危险普遍存在。我相信,像我这样对第二种危险保持着高度警觉并成功抵制的人,还会有很多。但是,这种拒绝与抵制,靠的主要还是自身修养,对于整个社会而言,更重要的,更根本的,还是要靠体制的变革。
八十七、“五子登科”
可以进一步说我为什么不会有“第二种危险”。
有一次,学校获得一笔三万美元的捐赠。刘志辉问我:“怎么用?”我说:“现在车子不够用,还买两三辆桑塔纳或上海牌吧。”他是绝不乱花钱的,此时,他却说:“这么大的一所大学,总要有辆把像样的车才行。”这也是很实在的想法。于是,我就建议:“买一辆皇冠,但这辆车只供学校教授们和他校来的贵宾使用,现任校领导都不乘坐。”他很同意。
人被异化的重要表现之一是身份化,看你住的什么房,穿的什么衣,坐着什么车,所有这些似乎就象征着某种身份。我们常坐着桑塔纳或老的上海牌去省委省政府大院开会,我们的车子在那里一摆,就好像有失身份,“正厅级哪能还坐这种车?”可是,我们真的不为之所动。我们的身份不在外表,我们没有感到有什么寒酸。真正的富有者是不会摆阔的。
自有了那辆皇冠之后,我也未曾乘着它去省府开会或在市内办事。但有一天晚上,周远清在浏阳大围山开会,临时通知我去,并要当晚赶到。于是我喊车。车队都知道我只坐桑塔纳或上海牌。但是,开到我面前来的,正是那辆皇冠。驾驶员则是耿直而勤奋的刘子剑。他在把车开到我面前的时候,走下车,劈头就问:“现在车队就只有这辆车,你坐不坐?”
之所以有“坐不坐”的问题,就是因为他知道我曾讲过不坐这辆车,也确实未曾坐过。然而,此时,要去浏阳就只能坐这辆车了。在师大18年任职期间,我坐这种高档车,也就仅仅这一次。
我为学校筹钱,为了教学与科研及师资建设,也舍得用钱,并且也不怕借钱。欠债求发展,发展还欠债。但是,学校的行政性开支,则尽量节省。这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勤俭方能办大事。
我很早就主张,学校与教职工之间只是提供工资与提供教学(既供资与供职)的关系,至于教职工的其他衣食住行,都由教职工自己去谋取。为此,学校也必须提供较高的工资。
然而,我们国家长期实行的是供给制、包干制,与此同时,是低工资制。我觉得必须改变这种制度。可是,改变需要若干年时间。我们没有消极等等。我们一步一步地,应当说,也是有远见地变革着。
以车子为例,我就主张取消公车制,相应地,提高工资,把这部分开支附着在工资上。
对于住房,我也是这样设想的。但是,这一过程也比较漫长,工资没有上去,住房的市场化程度就不可能很高,要改变这种状况,需不断地创造条件。
我曾要刘华安到往望城方向去的地区购置三百亩土地,在那里修建经济适用房,供本校教职工购买。这就是买卖关系了,身份,职务,级别不再起作用,因为无所谓分配住房了。
总的来讲,我的改革想得大大早于社会,力度也远超过一般想法。而一个基本的目标是,学校集中精力于教学。从根本上说,我认为,学校对于衣食住行都是不必去管的,唯一的就是提供相对较高的工资。
在“后勤社会化”的口号出现之前,我早已在进行改革。并且,我认为“学校后勤社会化”的口号并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没有看到问题的实质。实质是产业化、市场化,实质在于学校不要成为经营者。有一本关于后勤改革的书,书名叫做《走出校门天地宽》,这就是很表面、很肤浅的说法。问题的根本,并不在校门外还是校门内。例如,食堂在校门内有何妨?只要能将其走向产业经营就够了。那时,学校对于食堂,有产权,有良好的环境,有消费对象,只需要作为所有者去租赁就够了。既握有监督权,维护师生权益,又能取得合理的收入(产权换来的收入)。
还是说回来,房子的配给制度在变革前,我们校领导也是被分房的。我们是分房者,又是被分房者。所以,在那种体制下,分房者因掌握权力而很容易占便宜,分到好地段的好房子、大房子。总的来说,在配给制之下,只可能是权力经济。只有极少数人凭良知而不占便宜。分房子就是配给制之下的一项。
我在分房者之列,又是被分房者。我认为我属于有良知的行列。每次分房我都让自己往后靠。曾经,上游村14栋腾出来了一套房子,当时,那是师大最好的地段,最好的房子。按分房的原则 ,是从高分到低分来选择的。不用具体计算,人们就能估算得出,我的分房分数全校第一。因而,如果我要那套房子也就一定可以得到了。但是,我没有要,没有参加分房。结果,是一位姓洪的教授分得的,他的分数显然低于我。
从1982年任学校负责人到卸任,再到现在,恰为30年了。这30年里,我住的房子一直是当时学校的三等四等住房,现在仍如此。
很早以来,除了国家工资外,还有学校津贴那一块。对于学校津贴,其相关政策是由学校自己制订的。我则是将这两部分捆在一起来考虑的,也就是说,国家那一块也在观念上不属于“铁饭碗”的部分。
在总政策上,我是向教师倾斜的。说具体一点,就是教师第一,干部第二。我也是教师,却同时是干部,我把自己也摆在第二的行列。我这种情形属“双肩挑”,但是,只对校一级“双肩挑”实行第二,在院系的“双肩挑”仍然在第一的行列。
那时候,我向机关干部专题讲过“我们第二”的报告。并且建议凡能去教书的,都往院系走,在那里,更有前途,待遇也更高 。反正,机关人员少了没关系,我们的目标是“小行政”。行政人员很少,很精干了,考虑待遇的提高也容易了;因为人数少,办事多,在院系工作的人员也不会有更多的意见。
以上,说到了车子、房子、票子,还有位子和帽子的问题。合起来即“五子”。我把这几方面联系起来,称之为机关干部里的“五子登科”。机关行政人员只有把自己真正摆在“享受在后”的位置上,在管理上的作用,包括学校领导层的领导作用,才能更好地发挥出来,才能“登科”。
“位子”指的是什么呢?举例说,在向学生或教师颁奖时,我们请教授代表来颁发,学校行政人员司仪,宣读名单,宣布程序。照相时,获奖者站中央,学校领导人站两边或站后排。受奖人员常常不同意,硬要领导人站中央,我就说:“那就拉倒,我们干脆不参加照相。”于是,就达到了站后面或站两边的目的。
在开学典礼上,欢迎新生时,我们学校领导层的人员与教授代表在主席台上相间而坐。在向新生介绍时,首先介绍教授们,学校领导人放在后面,我自己被放在最后,已经有过了许多次热烈鼓掌,轮到我就再也不必热烈了。
总之,在学校里,那些代表荣誉的位子,应当属于教授们。我们管理人员是辅助的地位。
还有一个“帽子”问题,指的是一些社会兼职,诸如人民代表、政协委员、参事。这些“帽子”,我主张现任的学校行政人员都不去接受,都由那些不担任行政职务的教授们去担当。我自己就一再推脱过相关职务。说来有点奇怪,想完全推脱还真的不容易。
1986年11月4日晚8点,在省委招待所九所,王兆国(当时的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管干部工作)找我谈话。中心议题只有一个,出任副省长。当时的省长是刘正,他也在场,但在一间耳房里,不出席正式的谈话。
我想了想,回答说,管理和学术,两样我可同时做,但若只能选一样,我选学术,在任何情况下,不离开学校,即使做副省长,我也只想是兼职。
我的这一设想显然不能被接受。于是,这也就成为了那一瞬间的历史。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多的选择或被选择。社会越发展,越进步,这种选择的机会越多。我很庆幸我当年所作的那一选择。我的学术生涯由于那一次重要的选择而未被中断过。
尽管我有长达20多年的行政管理经历,但因为都没有离开学校,从而,让我一直保有了持续不断的学术研究的基本条件,一直从事了我所喜欢的学问探求。
可以设想,如果当年离开了学校去从政,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因从政而成为一个政客的可能性不大,但危险性不能说没有。另外一个必然的结果必定是学术的中断。尽管我也看到过如文选德那样的学者型官员,但这毕竟是个别的,并且,即使是文式道路,也不是我所向往的。
如今,我早已过古稀之年,但我仍活跃在学术领域。人们认可, 我在教育学、管理学、哲学、心理学等众多领域做出了多少与众不同的学术研究。
如果我当年离开了学校,绝没有可能做出这么多学问,绝无可能有今天的这几百篇论文、几十部著作,也不可能教这么多课、指导这么多博士研究生。
我很庆幸我当年的选择。基本的判断是:我不是做官的料,而是做一名书生的料。也因为如此,我也不可能有第二种危险。
八十八、为何记得那么多名字
有件事还能补充说明我为什么不会有“第二种危险”,不会有一般常见的变化。
又得指明是在当职之时,那时候,学校的教职工,大数字是3000人,我大约能认识2000人以上,并喊出他们的名字。其中,相当多的人所从事的专业、特长以及家庭状况我也熟悉。
3000人之中,教师约1000人。这一千人之中,我认识的,而且是十分熟悉的人,比例更高,大约在八成以上。
有人以称赞的口气说我“记忆力好。”其实,我不觉得我的记忆力有什么特殊之处。
记忆有不同类别。有机械记忆,有瞬时记忆,有联想性记忆,有理解性记忆。
联想性记忆就好比把作为记忆对象的珍珠镶嵌在一条珍珠链上一样不易滑落,而理解性记忆则好比把珍珠链戴在手上。我主要靠这两种记忆。并且,遗忘是有一条曲线的,若有及时的重复记忆,则遗忘曲线的下降极为缓慢。此外,我还勤于文字记载,以帮助克服遗忘,其实,对于这些方面,一般人是不知晓的。
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因素,就是责任感和义务感。我把记住教职工的姓名视为我作为校长的一种责任,我有义务记住他们的名字。如果有教职工,在我见面两三次以上还如同路人一样,我就会有对不起他的感觉。他们在我心中,就如同学校在我心中。那也是我的情感之所在,理念之所在。
记得教职工的名字,就是记住学校的历史;仅仅记住了名字,还不等于记住了历史。
说到物理学,我的记忆就会追溯到熊正理、金先杰、葛旭初、谭文炳、方嗣欔等老一辈教授,再到谢泉、曾高坚、洪定国。方嗣欔在芝加哥大学取得博士学位。那是一批非常有学术地位的人。
在师大历史上,最著名的数学教授是陈传璋、李盛华。陈后来是复旦大学数学系负责人,李盛华则是北大的高才生。此外,还有肖伊莘、杨少岩、尤兆桢、孙希文、戴世虎、陈鹿平、曹赞华,以及比这批人更年轻一点的程麒、石宗宝、陈传淼、杨向群、施咸亮、井竹君、史应光、顾永耕、郭晋云、肖建斌、陈焕艮。后面这三位,分别是来自北京师范大学、复旦大学和南京大学的博士。
师大历史上最早的学部委员(后来称为院士)是杨树达,其后有刘筠院士、姚守拙院士。曾经,在全国师范院校中,有院士的只有北京师大、湖南师大、东北师大。华中师大、华南师大等是随后才有院士的。
特别不能忘记知识分子曾经经历过的苦难。最深重的苦难莫过于1957年前后。那时候历史系的教授们的遭遇更惨了。历史学家们的使命就在于探求并真实地记载历史,这正是与他们的不幸遭遇相联系的。
历史系中国古代史教研室共12名教师,其中9人被划为右派分子。这9位是解毓才、魏执中、李俊、田博文、谭绪赞、雷敢、史继缪、文元钰、贾天农。曹典礼老师因在外实习而幸免一劫,但到了1958年他又成了“拨白旗”的对象。
紧接着,1959年开展“反右倾运动”,又一批正直的、敢于说真话的人受到批判,共计有苏镜、李迪光、罗士球、伍先炎、易漱泉、杨继本、王勇等17位成为重点批判对象。
实际上,从1949年后,就立即开始“武训批判”、镇反、三反、五反、批胡风“反革命集团”、反高饒联盟,反“右”、拨旗,反右倾、四清、社教,直至“文革”,不停的政治运动折磨着中国,折磨着中国知识分子。再加上三年大饥荒,人民公社化,人民苦不堪言。数以千万计的人非正常死亡。官方的最低数字是3700万,而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的研究和统计,则是6000万至8000万。
1969年,我去过古丈,那个县的人口是7万人,至1969年只剩下4万人。非正常死亡高达40%。全国的比例不会达到30%,也不会是20%,但10%是会有的。所以,6000至8000万人的非正常死亡,这个数字可能是真实的。
关于夹边沟的3000名“右派”的命运,我看过两份相关的材料。那3000名“右派”的悲惨处境,恐怕用“集中营”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应当可以用惨绝人寰来描述。这种人间悲剧完全是人为造成的,并且,夹边沟的事例远不是个别现象。
在对知识分子长期的、连锦不断地迫害中,知识分子采取了什么态度呢?大体上有这样几类:一类是屈从的;一类是参与迫害的,这些参与者中大部分也受到迫害;一类是宁死不屈的,如邓拓、翦伯赞;一类是顽强抵抗,自始至终保持着知识分子良知的,如陈寅恪。
我的老师李盛华,应当是陈寅恪那一类的,只是因为他毕竟是搞数学的,不在风口浪尖上。但他始终保持了知识分子的良知。他没有屈从于迫害,更没有去参与迫害。
无论有多少不同类型,知识分子从整体上讲是备受摧残的。少数背离知识分子良心的人,他们的命运也是可悲的,他们的命运是整个知识分子命运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幸免者。当然也有胜利者,如陈寅恪、李盛华,他们是知识分子永远的旗帜。
除了直接的迫害外,包括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迫害和“文革”中的那种大迫害,除此而外,还有一系列让知识分子不再能继续从事知识生产的运动形式。例如下厂下乡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些运动正是使知识分子无法再做学问的。这是与政治迫害相配合的,使知识分子难以继续成为知识分子。例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就是让他们不再容易跟知识打交道,不太容易成为知识分子了。这是让知识分子消失的两种形式,一种是直接迫害,另一种是使那些可能成为知识分子的人不能再生长成知识分子。这样,知识分子就可以在中国消失了。
这远远不只是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问题,而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问题。
面对这一历史,我们怎能回避?怎能忘记?
不能严肃对待历史、不能认真对待历史的民族是不幸的民族。我深信这一点。并且,我还相信,不可能永久地回避。历史是顽强的,历史本身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
我们认真对待历史,甚至不必过份追究谁对中华民族的这一苦难历史负责;我们认真对待历史,是为了不让这种历史悲剧再演。因此,需要思考我们是否真的认真对待了。
例如,我们需要思考是什么样的思想、理论、文化支撑了和加剧了 这一历史悲剧的酿成?是什么体制容纳了这种历史悲剧演绎的过程?我们能不能通过深入的剖析来防止这些理论、思想再造成巨大的社会动荡?我们能不能通过改革,建立一种能有效防止这类悲剧重演的社会机制?不这样思考,能算得上认真对待吗?不认真对待,我们对得起历史、对得起我们的民族吗?
尤其像“文革”这样的大灾大难,我们怎能不认真思考?巴金曾提议建立“文革”博物馆,为什么不采纳这一建议呢?这是一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对自己民族的一种虔诚的表现。负责任的当政者是没有权利掩盖历史的。
八十九、历史怎能忘
文明存在于历史之中,哲学存在于历史之中;喜剧与悲剧也都存在于历史之下。
在所有学科中,文史哲最重要;在文史哲之中,历史学最重要;历史学之中,中国古代史、古代思想史、古代文化史最重要,这就是我所称的“三古”。
我特别看重历史,所以也特别看重历史学;因为特别看重历史学,所以也感到自己的史学知识特别缺乏。我常常是通过数学、哲学、科学去了解历史的,同时,这也让我能感悟到它们存在于历史之中。尊重历史,就是尊重文明,尊重人类自己。
我把对历史的尊重具体到了学校身上。我热爱自己的大学,因而,特别注意发掘它的历史。我作为这所大学的一任校长,觉得对这所大学的来龙去脉应当一清二楚。否则,我就觉得自己是不够格的,不够资格担当这所大学的校长。
为什么我记得那么多的名字?那就是记得历史。历史是他们写下的。铭记他们与铭记历史是一回事。
在汉语言方面,这所大学的开山祖师是杨树达先生。继承他的是周秉钧先生;在周先生之后则李维琦;在李维琦之后,是蒋冀骋;蒋冀骋又培养了一位优秀的唐姓博士。蒋冀骋师从浙江大学的郭在贻、蒋礼鸿教授,成为今日中国著名的语言学家。我以此例说明一个纵向的历史。
从横向来看,比如说,英语语言文学,在文学方面有周定之、张文庭,在翻译学方面有刘重德、蒋坚松,在语言学方面有宁春岩。方方面面都有人。
我在校园内,共修建了五位人物的雕像。除了屈原、孔子、祖冲之、李时珍外,本校历史上的,就只为杨树达树立了一座。这也表明我对历史的尊重和怀念。
我还打算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牛顿、爱因斯坦塑像,但未来得及完成,而后任者是否在意这些,我也不得而知了。当然,后来,我在“涉外”完整地实现了这些想法。
在所有的这些被纪念的人物中,只限于哲学家、思想家、科学家,即只限于文人。学校里无政治,虽然也研究政治学,纪念的对象就不必包括那些政治人物了。任何政治人物,都无法跟孔孟、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相比。
在教育科学研究院的大楼内,有一座田家炳先生的雕塑像,这是纪念他出资修建了这栋大楼,他是实业家,也不在文人之列。故而,他的雕像不树立在校园公共场所是恰当的。这也是历史,但不在大学历史的主流线上。
1988年初,曾筹备建校35周年。但我觉得是把学校历史还原的恰当时机了。湖南师范大学的前身是当初建立在兰田的国立师范学院,简称国师,它始建于1938年,因此,我设想将校庆改为50周年大庆了。这一改动需经民政厅审核备案,因有王向天的鼎力支持,民政厅的审核毫无障碍。我对这一历史的还原甚感欣慰。否则,就对不起以廖世承为代表的为国师的创立作过巨大贡献的人。
那一年,我邀请杨布生等人撰写学校的50年历史,杨布生不负所托,完成了《湖南师范大学50年》一书。我请省的领导人熊清泉题写了书名,不是因为他是政府官员,而是因为他是国师的学生。那年校庆时,熊清泉捐赠了100元。这相当我们当年近两个月的工资。
湖南最早建的大学是湘雅医学院,其次是湖南大学,接着便是湖南师范大学。它们建的时间分别是1914年,1926年,1938年,正好是一个等差 数列。现在,湘雅医学院(后改为湖南医科大学)已合并于中南大学。
说起合并,也还有一段经历。当时任湖南医科大学校长的胡冬煦跟我交谈过几次。论学科互补,他最看重师大。与医学联系最为密切的生理学、解剖学、心理学都在师大,而中南大学(当时叫做中南工业大学)是以冶金、地质、采矿为主要学科的,基本上没有学科互补性。然而,由于两方面的原因,医大无法跟师大联合。一方面是体制,医大归卫生部,师大归湖南省管理,谁来出面谈联系?而中南工大是部属的,有教育部出面协调合并事宜。另一方面,合并归湖南管,湖南的财政状况不佳,在医大内部,谁愿意合并到一个穷主那里去?
但我仍然奋斗不息,在不良体制与财政之下,集中力量发展了一批有水平的学科,而依靠的就是那些年聚焦起来一批优秀教师。
在师大进入“211工程”的那一年,我主编了一本书,书名即《世纪的寄语》。那时,我们所有的正教授已超过100位,每位写一篇短文,以表达他们对师大学生们的期望,汇集起来就成了这本书。如今,这百位教授之中,已有五分之一离开人生,但他们的声音依在。这也是我对学校历史的一项宝贵的记载。
我在更宏大的背景下思考过历史。例如,我把人类史、语言史、教育史联系起来,并得出了一些基本结论。
考古学证明,人类至少有了682万年历史。如果有新的考古发现,这个数字还可能增大。最早的人类出现在非洲,由此,也有关于人最先出现在非洲的说法。后来,人类从非洲又延伸至欧洲大陆。有研究说,欧洲人在6000年以前是黑种人。
如今尚无史料说明人类为什么有多种不同肤色。但只要有可能,人们就会去探索相应的答案。
人类的最初只能发出单音节,后来,口腔在进化之中,构成了发出多音节的条件,这也为概念和命题语言的出现创造了生理条件。多音节语言是在人类经历了400多万年后才形成的。在此之前,人们称之为人类的童年时期,此后才有正式的语言,人类也从童年发展到接近成熟的时期。
在人类只有单音节语言时,生活经验的传递也主要依靠肢体语言。有了多音节语言,这种传递变得极为丰富了,童年的教育也向正式的教育阶段发展了。
在仅限于有声语言之时,教育的传承作用也很有限。比如说隔代传承的困难就很大,传递到孙子辈、曾孙辈的可能性很小。只有在文字语言之后,人类生活经验的保存就变得十分有效了;这样,经验的累积就几乎不受限制了,隔代相传也成为可能,这时,才算有了成熟的教育。
伴随着人类史,人类语言史,大体上存在着童年的教育、正式的教育(以多音节语言出现为标志),成熟的教育(以文字语言的出现为标志)这样三个阶段。
文明史指的是什么呢?指的就是文字语言的出现,相应地,就是成熟的教育的出现。
人类计有四大发明,古巴比伦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中华文明。相应地,便是四种最古老的文字。
学校出现在什么时候?教育大词典说出现在奴隶制社会早期。
奴隶制社会早期又是出现在何时呢?中国大百科全书说出现在夏代。
夏代又是什么时候呢?汉语词典说在公元前2200多年。这样,学校就出现在4200多年前,也就是说,成熟的教育出现在4200多年前,这正是文明史。
汉唐时期,学校被称为太学;宋代称为书院;明清称为学堂;民国初,1912年正式称为学校。学校的历史4000多年;学校这一正式名称的历史恰好100年。
对于近100年的中国历史,有许多的描述,著述众多。但也可以作一个极为简单的描述。清朝喊“万岁”;孙中山废“万岁”;1949年后,又恢复“万岁”,还有“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的呼喊声浪之壮观,超过了历代皇朝;1978年之后,邓小平再废“万岁”。估计,中国再不会回到“万岁”时代了。这就是一部中国史。
培根说,数学使人聪慧,历史使人明鉴。看来,历史不仅使人明鉴,它也能使人聪慧。历史不只是一面镜子,它还可以是一个发光源,照亮未来。
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同班同学都认为我学习好,书读得好。但是,我的考试成绩一直都不是特别好,一般都在中上水平。有一个印象极深的记忆,中学时曾有一次考试不及格,那一次正是历史。这是我在无论有多么得意的时候都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一段记忆。
即使在后来我的历史知识不断增多的时候,那个记忆也没有消失过。我一直被批评为骄傲自满,其实,我内心里面有一种虔诚的谦虚,在历史面前的谦虚。并且,在我的历史知识越来越丰富的过程中,这种谦虚就变得更为虔诚了。这是从我的外表不容易察觉出来的,但是,那种厚重的历史感确实伴随着我。
九十、七月七日
写这一节的时间,正是2012年7月7日。这个时间点,让我浮想联翩,感慨万千。
1937年7月7日,日本人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我也在那一年出生,这似乎意味着我与自己民族的苦难史是必然联系在一起的。母亲告诉我,在一次逃难时,她一边夹着一个包,一边抱着我,日本人从后面一枪打来,打掉了一边,当她在逃难镇定下来时,发现打掉的是那个包。我正是从日本人的枪口下存活下来的。这让我和我的民族会永远贴在一起。
1957年,又遇一个“7”。这个“7”怎么会这样不吉利啊?这一年,知识分子经历了一场空前的灾难。后来从文献上看到,那时候,正式的右派分子共55万人,正式的中右分子是147万人。以后,又有正式的文献指出,真实的数字还要大得多。我属于147万分之一。在1979年给我平反时,我才知道我当年的正式身份。难怪我们年级的那位“左”派人士一直称我为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实在把我看得太高了,我居然成了一个阶级的代表。
那时候,我们年级共分三个班,我在甲班,并长时间任这个班的班长。在我担任学校校长的时候,被认为有很强的组织管理能力。这也许与长时间地担任过班长有关。尽管一个班与一所大学不一样,但若就管理而言,又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都是跟人打交道。
反右开始后,我一直认为我们甲班没有右派分子。那时,乙班、丙班都打了右派,乙班最多,那位“左”派人士所在的班打的右派分子最多。“左”很厉害,右派就多。
后来,上面有人找我,说你班上有右派,我说:“没有啊。”他说:“饶钦威就是”。我反问:“他怎么会是?”“他在黑板报上有一篇文章”。就是这样一篇刊在数学系的黑板报左下端的文章,不到两百字,说的只是建议今后学生分会的选举更民主一些。具有向往自由、民主的天性的知识分子哪里知道是不可以再讲自由、民主的了。于是,饶钦威成了右派分子。
饶钦威不仅和我是湖北人,而且算是很好的朋友。这样一来,我的处境就更艰难了。当得知饶钦威被划右派时的当晚,王祖裕、饶钦威和我,三人坐在第二教学楼前,久久彼此无言。那一刻,时间凝固了。
这就是1957.
1966年,还没到“7”,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风暴就来了。它不是打“走资派”的吗?我显然不在“走资派”之列,风暴却仍然向我袭来。后来,我才明白,比起“打倒走资派”来,还有一个更恐怖的口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我第一次听到“牛鬼蛇神”这个词,有所不解,牛,在日常用语中是一个褒义词;牛,人类的朋友,还有“俯首甘为孺子牛”一说,都是正面的,怎么一下子成了“坏人”的称呼?神,就更不要说了,那是人们敬畏的对象,怎么也用来代指“坏人”呢?怎么都成了“横扫”的对象呢?
可是,在湖南师范大学的那一大群“牛鬼蛇神”之中,我看到的都是我尊重的一批有学问、有修养的人。因此,实际看到的“牛鬼蛇神”不给人任何一点恐怖感,恐怖主要源于那“横扫”二字。
我既不在“走资派”之列,又应当不在“牛鬼蛇神”之列,但是,“牛鬼蛇神”这张网太大了,把我也框进去了。
叛徒、特务、走资派,再加上地、富、反、坏、右,已经有了八类人了,知识分子似乎不在其列,却被称为“老九”了,是接着那八种人的。“老九”的正式称呼是“臭老九”。这个“臭”味不知是谁闻到的,但是,不必谁闻到,从1950年以来,一直都在以各种名目、各种形式批判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还会不臭吗?当然,我始终能想象得到,知识分子在世界上是香的,并且正是靠知识分子的带动而带来了人类的全面繁荣。相反,在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的中国,能不衰落吗?那个年代的末尾,即1976年,这种全面的衰落显露无遗。
1937,1957,1967(1966的前一年), 这些“7”字好像对于中国都意味着灾难。
1937年7月7日,1966年6月6日,这些“7”字连在一块,这些“6”字连在一块,好像意味着更大的灾难。我不相信这里有什么神意,也不相信只是我对数字的敏感,那都只是一些偶然的联系。其中,有必然的东西呢?
我相信有两个必然,我相信,从1937年之后,必定再不会有任何民族敢于侵犯中国并占领中国大片土地了;我相信,必定再也 没有谁敢舍天下之大不韪而发动毁灭中华文化的破坏活动了。百年史上中国人遭遇的两场大灾大难将永远过去,其中一场来自外族人的侵略,另一场则来自中国人自己的胡作非为。这种大灾大难永远过去了。
可惜,仍有对历史的回避。这多少埋伏着危险。不是所有人都已经十分明白1966年爆发的那场大动荡的真相的。退一万步讲,能够设想中国再次陷于那种大动乱吗?什么人还希望看到这种局面?在外国人当中,在我们东面那个岛国上有一些极右翼分子是怀着这种希望的人。
一直由于内部原因而动荡不已的中国,实际上在世界上是很被人看不起的。似乎中国人习惯了这种窝里斗。我想,中国确实是需要通过自身的深刻变革来向世界展示:我们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民族,我们掌握着自己的命运。
历史不只是一面镜子,历史不只是让我们明鉴,历史也可以让我们智慧。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回避历史呢?那不是回避明鉴、回避智慧了吗?回避历史的民族是不理智的,尽管会有人回避,但作为一个民族,我们中国人既不会回避日本人侵略我们的历史,也不会回避“文革”给我们民族带来的深重灾难。
几乎没有人认为“文革”的发生是偶然的。那么,“文革”的必然性在哪里呢?怎样去理解“文革”在中国发生的必然性呢?
毛泽东曾说过。苏联的大肃反、大清洗不可能在西方发生;邓小平曾说过,中国的“文革”不可能在西方发生。这个道理是明显的,西方有成熟的议会民主,发动“文革”这样的运动岂能不经过议会?议会又岂能不否决这样的运动?同样,西方议会会允许苏联发生的那种大规模镇压吗?
这就有一个相伴的问题:为什么在西方不会发生而在东方的中国发生了?
不应当让别人代我们去思考。如此重要的历史事件,能不去思考它吗?从中可以获得的珍贵的历史教益,能不去思考吗?还不只是让这种灾难再不发生的问题,还应当力求让我们的国家以一种更坚实、更豪迈的步伐走向未来。
1937年,日本人的铁蹄踏进来;1957年,中国的知识分子遭受灭顶之灾;1967年,一场更大规模的动乱向中国袭来;1977年,光明照耀中华大地;1987年、1997年,中国在繁荣昌盛的大道上继续前进。为什么在1976年前,“7”字总是那样不吉利?为什么从那以后,不只是“7”字,其他数字所代表的日子——对于中国成了有积极意义的日子?
1937年的7月7日,让“7”字与不吉利相联。但问题肯定不出在数字上。当中国人真正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一切数字也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据我所知,当中国大陆上有很少一些人回避“文革”历史的时候,在走出大陆的那个外面的世界里,有很多人、很多机构保持着对1966年爆发的那场大动荡的深深记忆,他们在思考: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里为什么会发生人类历史上如此奇特的事件?他们甚至觉得这是与他们自己也息息相关的事件,他们觉得这是在思考人类自身而不只是他人的事。生活在大陆的中国人反而能去回避而不深加思索吗?
难道真的只有旁观者清吗?难道真的“认识你自己”是特别困难的吗?无论如何,我相信,我们是能打破宿命论的。我们将自己正视自己,清醒而客观地审视自己的历史,这将让我们更加满怀信心地大跑步走向未来。
九十一、在人间
我知道,董事会有三项主要职责:1.任命校长;2.制订章程;3.为学校投资、拨款。
党委会这三项职能都没有。我做过党委书记,我就深知我没有董事长那样的一些职责,我不是老板。所以,我首先告诉我自己的是:不要搞错了身份,不要误以为自己是老板,不要妨碍校长的工作。也就是说,我是从低处做起的,不是从思考应当去做什么开始,而是从思考不做不应当去做的事开始的。
我又知道,很少有党委书记是像我这样想,这样做的,这也说明我是独特的。
一般人认为我是很特立独行的,我是与众不同的。其实,这只是一个方面,我的特立独行主要表现在工作方法、思想方法和行为方式上;而在做人上,我并未特立独行,我与众人一样,非常注意尊重他人,尊敬老师,孝敬父母,热爱祖国。我还很注意向那些特别善与人相处的人学习。
例如,我所看到的石峥嵘老师、钟新民老师,就是善与人相处的。我观察他们的特点是,用心倾听别人,在别人说话时,只有点头或不点头,没有摇头;只说对或不吭声而不说不对。这与我们以前被教导的要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很不一样。
我曾在1957年之后反复被批判为“斗争性不强”。后来也想改,想让自己斗争性强起来。但始终未学好。当我任校长后,遇到过彭丙成一类教授适不适合担当系主任的问题,他的特点就是喜欢“和稀泥”。此时,我仍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我觉得“和稀泥”的人更适合担长院长、系主任等领导职务。
我也曾不小心而选用了很强硬的人,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无法在正规的任期内免去他,只盼他到期就卸任。过于强势,过于强硬,以致常常与教职工吵吵闹闹,这种情形确实发生过,结果,这样的合作伙伴一般都没有较长任期。
若以八年为限,视任期八年以上者为有较长任期。按此标准,与我同任者计有刘志辉、戴海、陈钧、罗维治、蒋冀骋、龚维忠,都不是强硬者,罗维治可能有点特别,但客观地看,他确实只是对损害学校利益的行为疾恶如仇。
选任蒋冀骋为组织部长,是我思维方式特立独行的一例。在传统观念下,组织部长多半出身于长期从事政工的人员,同时是严肃且颇讲原则的人,这两方面,蒋冀骋都不是,他是一位纯粹的读书人,又是一位近乎于“和稀泥”的人,而在我看来,他恰好有两个重要优点:一是学问做得好;二是他这不属于“强硬”派。后来,他很快担任了党委副书记。
和我共事不足八年,但有四年以上的,还有伍先炎、陈信、李维琦、姚立成,我觉得都是很优秀的。
许多事快过去20年了,就在去年,张国骥问我:“教科院要选一位副院长,您认为谁合适?”我说我已声明过决不介入学校行政事务,不介入非学术性事务。他说:“一方面这也具有学术性,另一方面就算我个人与您的交谈。”
于是,我想了想,就想到了刘铁芳。我下意识地重复了20年以前的看人标准,一是特别有学问,二是“非强硬派”,即蒋冀骋式的人物。依此,正好也就是刘铁芳。与蒋冀骋当年被怀疑能否具有行政管理能力一样,教职工对刘铁芳的主要疑虑也如此。
周俊武是通过周景明而从中文系选留下来的,他任校办公室干事、秘书、副主任、主任,被称为上升特别快的一位。其实,他也是经过多方考察和检验的。在我的建议下,他曾去担任过校团委书记。原因是,校办被认为是校长眼皮底下的工作部门,在这里工作时常常是夹着“尾巴”的。到了团委书记这样独当一面的岗位上,“尾巴”就有可能露出来。后来。经多方验证,他没有“尾巴”。我主要关注的是:他是否在学生面前爱起高腔,是否与学生会的成员平等相处?对这些问题,他的行为所作的回答都是积极的。这样,他才正式被任命为校办主任。
我对一位来自物理系的年轻干部也作过类似的考察,结论是相反的。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结论的正确性。
刘启军来自政治系,对有这样专业背景的年轻干部,我多了一份考虑。为此,我曾建议让他先到总务、后勤等部门工作一段,后来才逐渐转到校办、党办来。结果表明,他类似于周俊武,具有多方面的优良品质。
在很大程度上,我的用人原则 是自己悟出来的。我从不运用文件上关于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的那些原则。我的原则虽然是自己悟出来的,但也可说得出根源来。
确立自己的原则,一是与我看人的标准有关,把看人的标准用于看干部。在我看来,首先是会做人,会做人,才会做科长,做处长,校长之类。
另一是与我的思想方法有关,这种思想方法又与数学有关。数学总是从最基本、最原始的地方开始考察的。在工作上,在用人的问题上,我也如此了。
我曾提出过考察干部的三条原则。第一,大小便之后是否自己冲水;第二,跟人谈话时是否爱起高腔;第三,回家后是否打骂老婆(或老公)。组织部门的人员认为我这三条都不太好实地考察,这让我有点失望。实际上,在这些具体原则背后潜在着一条明显的考察方法:从最简单、最基本的方面着手;一个明显的实质内容:从基本的做人行为去考察。
对于学生,我也从不运用什么“学习好、工作好、身体好”的所谓“三好”标准。为此,我另提了三条。在一个小组里,谁担任组长呢?原则 上大家都可当。但是谁被认为最优呢?我提出:第一,看谁最勤快为小组的同学去开水房打开水;第二,看谁在寝室扫地最多?第三,看谁的成绩最好又最不跟别人吵架?
那时候,学生是八人一个寝室,也是一个小组。那时候,是用热水瓶到开水房打开水饮用的。我提出的这三条,同样是最基本,最具体的,同时,又包含了我的“和稀泥”的原始思想:不跟人吵架,或者说,要“斗争性不强”。我把过去长期受批判的,被认为是一个缺点的那个“斗争性不强”,正式地列为我的看人标准,用人原则。
俄语专业的两位负责人,这里,权且以甲和乙来称呼他们,甲来我的办公室就说乙如何“不是”;乙来我的办公室就说甲如何“不是”,都是“告状”,都是说对方“不是”。面对这种情况,我不能说你们都不要到我这里来,否则,你官僚主义了:下面汇报你也不听?于是,我就跟他们约定:来我这里,首先需讲对方的好话,或只讲好话,否则我会塞着耳朵的。仍然还是我一贯的那个做法:和稀泥。
也还有效。在老中青教师中都广为传说:“张校长不喜欢听一个人在背后讲另一个人的不是”。实际上,也就是我非常不喜欢那些打小报告的行为,非常不喜欢那些“告密”行为,不喜欢那些小动作,堂堂正正做人,善待厚待他人。
社会上,在中国曾经的政治生活里,有一种说法是:“既要坚持原则,又要团结同志”。但我在一开始时对这种说法就很反感。原因也有三个方面。
第一,团结本身就是原则,而这种说法就意味着 团结在原则之外;第二,持这种说法的人本身就高高在上,似乎原则总在他手里;第三,他是团结者,别人是被团结者。
我根深蒂固的自由平等观念,使我从内心深处拒绝这些说法。
我的看人标准、用人标准并无任何的特异之处,那就是做人的标准,那就是首先懂得尊重别人,懂得人生而平等,生而自由。无论自己处在何种“高贵”的位置,无论别人处在何种 “低下”的位置,大家都是平等的。
可以引以自慰的是,我在任何岗位上从未起过高腔,从未摆过架子,从未以教训别人的口吻说话,我认为我本无架子、本无高腔高调,本无教训人的资格。
我很欣慰,我在长期的校长岗位上,没有发生异化,我依然是人,是我自己。
我在人间,因而,人总在我心间。
九十二、“211工程”
一时间,中国刮起“工程”风,这是自1949年以来形成的一种潮流,什么事都容易一哄而起,人们称之为刮风。其中包含的盲目性,是群众运动的必然结果。因为是运动,更多的人是裹挟于其中的,甚至一些学者也如此。
有许多由数字表达的“工程”,这未必也是数字化中的一部分?有什么“985工程”;“973工程”、“百千万工程”等。这多少还有些内容,但是,还有所谓“形象工程”、“民心工程”、“政绩工程”,世界上恐怕很难找到这样寡廉鲜耻的正式诉求。我不仅不与这些“工程”为伍,而且还写了不少文章去进行揭露和批判。
但是,我还是有具体分析的。有些“工程”是有意义的,有些工程是很荒唐的。在我卸任师大校行政职务时,接任者立即提出了“民心工程”,同时也立即遭遇嘲笑。这里毕竟是学者聚焦的地方,是有识别能力的。民心自在人心,那不是用口号、用什么“工程”去呼唤来的。
古时有“得心民者得天下”之说,但这是封建统治者的逻辑。当今的政客们通过一些现代形式去争取民心。然而,这些统治者和政客有一种天然的局限性,他们都是为着自己的统治地位而看重民心的,于是,有时,他们就采取一些特殊手段去笼络人心。人心并非他们的根本,根本在于他们的权势。公开喊“民心工程”的人,其更为可笑之处在于他们不加遮掩、不顾羞耻了。
现在回到“211工程”上来。这是上世纪90年代初提出来的一个概念。含义是“面向21世纪重点建设100所大学”。“211”中前面的两个数字21,即所面向的世纪数,最后一个数字1,即那100所大学的代称。客观地说,这是一个有眼光的、有责任的设想,与一般的口号有明显的区别。
从北京发出的信息,一般来说,最迅速接收到的是上海、广州,教育方面的,科学方面的,这类信息的传递与政治信息传递特有的那种诡秘不一样。
我最初听到“211工程”的消息正是在广州。
我不只是个人不去图名,对于学校,我也不图名。名是需要的,但决不能是虚名,而应是有实实在在基础和内容的名,亦即有名有实的名,是植根于实的。
“211工程”实不实呢?这是我当时作出取舍决定所思考的首要问题。“211工程”的实,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有专门的投资,国家投入总计是100亿;第二,是必然会有的一些优惠政策;第三,因为这个名而更有投资吸引力;第四,因为这个名,也更有利于师资建设,有利于改善生源。换言之,财源、师源、生源都将改善。
知道“211工程”之初,我任职已近十年。十年之中,我一直思考着学校的未来,观察着学校的走向,期待着学校的发展,为此而睁大眼睛寻找机会。
“211工程”是国家的机会,也是我们学校的机会。当这种机会业已呈现在我面前时,我相信我不会让它溜走。我已下定决心,全力以赴,为学校争取机会。湖南师范大学会永远活下去,但要活得很好,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抓紧去做吧。
我的另一感受是,最大的决心是放在心底里的,不轻易外露的。至少我本人是这样看的,我相信,在中国环境下,少说多做和只做不说是最好的方式。
我最早在校内公开提到争取进入“211工程”,已是1994年初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后,只能是面对一切,克服一切可能的障碍和困难,勇往直前。
我们所遇到的实际困难确实有些超乎想象。一是财政的困难,二是被选择上的困难。
湖南当时在全国算一个穷省,财政收入,全国排名第24或25位,拿不出钱来搞“211”。省财政答应下来的经费是2000万,而国家要求的底线是一个亿。百校百个亿,每所学校的投入不能低于平均数。仅两千万,缺口太大。
怎么办?教育厅配套两千万,我们决心争取捐赠4000万,自己再等2500万,总计1亿零500万元。江苏给南京师大和广东给华南师大的,都是4个亿。我们一个亿,可谓寒酸。但我们人穷心不穷,寒门子弟也可以成秀才。
当时,全国普通高校一千所。“211工程”占一百所,恰为十分之一。同时,一千高校中师范院校共267所,若按十分之一计,应有26至27所 师范院校进入“211工程”,可是,师范院校并没有这种平均享有的地位。当初进入“211工程”的一百所大学中,仅六所师范院校,这只是26这样一个平均数字的一个零头。
第二个困难就是湖南是申报一所还是两所大学进入“211”的问题,具体来讲,就是湘潭大学与湖南师范大学是否同时申报的问题。
由于湘大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特殊的历史背景,它曾被正式列入国家重点大学的名单,且湖南省也明确过重点建设湘大。论实际学科水平,湘大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国家重点大学行列,这是非学科的、非学术的因素所致。它的实际水平曾经也不亚于师大,但在进入上世纪90年代时,它已明显不如师大。这是专业人士和非专业人士普遍认可的事实。
论名份,似乎不能不报湘大,论实力,论水平,又不能不报师大。于是,湖南省府和教育厅决定同时报两所进入“211”。当事人都明白,一个省的省属院校绝无可能进两所,湖南尤其如此。当时,有些省一所也 没有,一所也未报。湖南报两所,颇有点“矛盾上交”的味道。
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我们心切,但也得有君子风度。我们向湖南省府表示,请湖南只报一所,至于报这一所还是那一所,由省府定。其实,他们若只报一所,就很难不报师大而只报湘大。所以,他们仍然坚持报两所。
这时,我们不得不挑明报两所的后果,后果是因报两所而一所也不能进入。国家并不急于凑足100所,某些省缺了就缺了。我们把这种明显的后果用两个式子表达:1=1,1+1=0。意思是:若报一所,就会成功进入;若报两所,就等于0,一所也进不了。其实,没有谁不懂这个道理,我们只是用更简洁的方式来表达。
我们需要钱,但办大学并不只靠钱,“211”意味着有钱,但不只在于有钱。
大学需要名,但办大学并不只靠名,“211”意味着名,但不只是名。它有很实在的一面。如果是名就意味着客观且自然形成的学术声誉,那不只是大学需要的,且是社会求之不得的。我实际上是把“211工程”建设与提高学校的学科水平、建立强大的 师资队伍紧紧联在一起的,我们必须是名实相符的。
南京师大、华南师大和我们湖南师大,是那时进入“211”的三所省属师大。与南京师大和华南师大相比,我们湖南师大进入“211”有特殊的困难。
我常通俗地说,那两家,一家有钱,一家有势,我们则无钱无势。华南师大有钱,这是谁都知道的;南京师大“有势”,主要是说它确实有相当的水平,并且因为它的前身与南京大学、东南大学的前身均有关,与著名的中央大学、三江大学有关。
湖南师大有没有自己的特点和优势呢?那时,在全国,被认为进步最快,发展较好的综合大学是南京大学,不是指水平最高,水平最高的综合大学,显然是北京大学。按同样的标准,进步最快的工科院校的是华中科技大学(其前身为华中工学院);进步最快的师范院校是湖南师范大学。为什么它们进步最快呢?原因就在于改革力度最大。
湖南师范大学全方位的改革与发展曾引起广泛的关注。外省的人来湖南参观时,一般只看湖南大学、中南工业大学。省里的官员也觉得自己的省属院校没什么可看的。后来,情况大变了,师大有东西可看了。这主要是 它建立起来了较高水平的一批学科。
教育部有一位副部长韦钰,她主管高等教育,当然也主管了全国的“211工程”。在我看来,她既是一位见识很广又有决断能力的人,既是一位细心体察又能直言不讳的人。
她先后两次考察师大,这可能与省府、省教育厅的引见有关。第一次考察过程中,她对我说:“湖南文科的中心好像在你这里?”我说:“尽管我很清楚,但你的表达意义是有所不同的。”
第二次考察时重点放在物理系和生物系。在生物系,她仔细看了梁宋平的实验室和工作状况,毕竟是专业出身的官员,她对专业有特别的敏感,显然她已意识到梁宋平工作的非同一般的意义。梁宋平是毕业于北大的生物化学博士,并在美国也做出了很好的工作,他的蛋白质化学研究站在学术最前沿。面对这样出色的工作,韦钰问梁宋平一个很特别的问题,在问这一问题前,她还刻意向我表示:“张校长,我下面要问梁老师的一个问题,请你不要在意”。我立即应道:“没问题的”。
她所问的问题是:“你怎么到这样的大学来了?”“这样的”三个字,含义很清楚,所谓“那样的”大学就是北大、清华,你怎么没去“那样的”北大、清华,而到 “这样的”湖南师大来了呢?
梁宋平对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停留片刻后,说道:“我觉得在这里我也能做出我想做的工作来。”韦钰的微笑表达的是一种满意的、高兴的心态。
在确定湖南能不能有一所和由哪一所大学进入“211工程”的问题上,韦钰早已心中有数。当有人说:“我们比他们(湖南师大)水平更高”时,韦钰断然地回答:“无论你们怎样,湖南师大也将进入!”她既看重现有水平,又看重改革的力度及未来发展趋势。
九十三、“财从才来”
“211工程”确实不只是一个数字,一个符号。它们实质内容是学科建设。当年,我们确定了四个重点建设的学科。由于投入的缘故,只能一批一批地建设。优先建设生物学科,是因为它已有的水平和进一步展示的前景;优先教育科学,是因为师范院校自身的特点。还有近代史和政治学,这是这两个学科的历史地位决定的。所以,对优先建设这四个学科,有广泛的共识。
学科建设的基础又归结为人才,要有优秀的人才,才可能建设优秀 学科。
要想有优秀的高水平的人才,就要有钱;没钱,人才怎么来?这个逻辑,可以概括为一句话:才从财来。
但我觉得应当是另一个逻辑:要想有钱,有财,就需要有人才;没人才,钱财怎么来?这个逻辑可概括为另一句话:财从才来。我把“才从财来”倒过来了。
没钱,可以贷款。凭着学校的诚信和稳定的发展,银行对于大学的投贷还是很积极的。
所以,没钱好办,没人才就毫无办法了。去“贷”人才吗?可以“借贷”吗?另一方面只要有了人才,就会有钱财来。因此,我的思路,我的出发点,就是立足人才。
当梁宋平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所需要首先解决的物质条件:一是一套住房,二是一台9万美元的蛋白质序列测试仪。住房好办,那时在赫石北村正好有一栋三层楼房共三套四室一厅的房子,我们所有的校领导都不要,就给了三位无任何行政职务的教授(“纯”教授),其中,一位就是梁宋平。
9万美元从哪里来?这是我们最犯愁的事了。有一次,省里开会,午餐时,跟陈邦柱省长坐同一桌。他问我:“有什么困难吗?”“我需要9万美元的外汇指标。”陈省长立即回答:“我给你指标。”
那时,外汇是由政府管控的,没有指标就不可能持有外币。这样,就有了指标。
指标有了,配套的人民币在哪里?按当时的比价,配套人民币约30万元。那时,学校真穷啊,哪里额外有30万元啊?年初都预算过了,一般都还是赤字预算。但欠账求发展一直是我的基本思路,去借吧。又从哪里去借呢?
又是一次省里开会,又是一次与陈省长同一桌吃饭,又是他首先问我:“仪器买回了没有?”“没有。”“为什么?”“配套的人民币还 没有筹到。”“我给你了。”未曾想到,配套的人民币也这样解决了。陈省长是一位能抓紧办事又干脆利索的人。
问题在于,他明白这笔钱背后最重要的科研项目,是以人才为后盾的。因而,在我看来,也正是由于有了人才,才有了省府慷慨的投入,财从才来。
因为有了梁宋平,这盘棋就活了。不仅如此,后来的发展更说明问题。由于他研究项目的重大意义,又由于他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所以,他很快拿到课题,这背后就是课题经费,就是钱。没有很长的时间,他的实验室产值就过了千万元。
在杨正午初任省长时,他所确定考察的第一所大学就是湖南师大。我们几个人在讨论的时候,谈到让他在师大看些什么的问题。有人主张 看看我们那些破旧的学生宿舍。我把这戏称为“叫穷”。这种“叫穷”的方式是一般学校都会用的。我提议,我们向他来一次“炫富。”我们富有的是人才。当杨正午来到时,首先进入的是图书馆大厅。在那里,分五排,站立着百位从全国各地来的博士和教授们。
那一次,是省政府秘书长翁晖陪同杨正午。在我向杨正午一一介绍了那些博士、教授的身份,介绍了他们来自什么大学之后,翁晖对省教育厅的一位副厅长说道:“你看人家张校长,对于人才,如数家珍。你们呢?”翁晖也是直性子人,有话就关不住的。那种场面确实让杨正午很感动,他甚至说道:“谁说湖南不能吸引人才?师大不是吸引了这么多人才来了吗?”
当时,陪同杨正午前来的,还有一位副省长潘贵玉(女)。在杨正午听取梁宋平用幻灯片讲解他的研究工作的过程中,潘就向他提出了进一步投入的问题。潘开口要800万,杨省长一个价都没还,即指示省财政予以落实。
湖南是一个穷省,但这并不等于它的每个地方、每个单位都必定也穷。湖南师大这样的大学可不可以不穷呢?这也在于内外因素怎样起作用,尤其在于我们大学如何奋斗。
湖南省不容易吸引人才,也不等于湖南师大一定不能吸引人才。环境影响学校,但这并不是唯一的因素,也不是决定性因素。
依我的感悟,真正有学问且打算继续做学问的人,所看重的是三个条件:一是基本的物质条件,生活条件;二是学术成果的公正评价;三是比较自由、比较宽松、有较大包容度的环境。这三方面一般是被综合考虑的。
我们的优势恰在第二、三两条。
在物质条件方面,我们显然谈不上富裕。但基本的条件还是具备。我们当时的方针是,尽量节省行政开支,减少非学术性开支,集中财力于师资建设和学术发展。
正因为这一方针,又导致了我们局部的富有,在上世纪90年代前的几年,我们对新 来的博士所提供的物质条件是:1.一万元安家费;2.配偶随调,并对有高中文化以上者安排工作;3.分配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
不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看,就不容易知道这三条的份量有多重。那时,富裕的人称为“万元户”。当他们一来到师大,就立即成了“万元户”。
那时,博士毕业生大都是有了家室的人,拖儿带女,其中,很多人的配偶就是农村妇女。因此,配偶随调对于他们就成了特别有吸引力的条件。
住房条件当然也算不错了。但这些物质方面的条件确实还不是决定性的。例如,当时有一种说法,叫做“宁要北京一张床,不要长沙一套房”。这就是文化因素上的差别。
一般来说,在北京做学问的条件,是长沙无法相比的。但是,我们应当在长沙所有机构中做学问的条件是最好的。
郭晋云在北京师大拿到博士学位之后,是否来到长沙,所考虑的就是学术环境问题。梁宋平在来到师大时,所顾虑的主要因素也包括学术环境问题。
当时,我采取的方针是两条:一是学术开放(不只是自由);二是来去自由。
第一条的意思是,来到学校后,学校全力支持他们参与国内外学术活动,希望他们满世界跑。第二条的意思是, 当发现他们不该来到这里时,随时可以自由离开。
对于我提出的这两条,校内也不是没有非议的。实际上,坚持这两条也不是很 容易的。
无论是物质条件、生活条件、文化条件,湖南不仅无法跟北京相比,跟许多的其他省(市)也不能相比,例如广东、福建、江苏、浙江、湖北等。那时,湖南还有一个保守的外部形象。这似乎使得我提出的两条方针特别不可行。
我们好像跟安徽、江西、广西差不多。可是,在这些差不多的省区中,如果我们没有更特殊的思考和更先进的措施,我们不也只有一直在落后的行列吗?
当然,我要采取这两项方针,还必须取得决策层的相当程度的共识,实际上,不仅是共识,还需要共同的行动。这样,那些看似不容易做到的事,就有可能做到。
九十四、关于“来去自由”
我在此专门讨论一下以上所提到的两条方针,其意义之重大已被历史所说明。
“来去自由”指的是,想来师大是自由的,想离开师大也是自由的。想离开师大的人,不要设卡,例如卡住档案不放。对想来师大工作的人倒 有点点限制的,例如年龄上有限制,专业能力上有限制。
离去时不仅不设卡,有些人,只要我知道他何时以何种方式离开,我还去送行。如周定之离开,张京浩离开,邹寿长离开,郑岗离开,等等,我都去送行了的。
周定之老师离开师大去工大,我对她说:现在,您想去,我为您送行;将来如果你想回来,我来迎接。果真,去了一个学期,她觉得还是师大好,回来了。
邹寿长去深圳另找工作,有半月的时间未请假。当时的人事处长文端开,按有关规定,这半个月算旷工,须予“除名”。我问文:“除名意味着什么?”他说,那就是开除处分,并记载于档案。我可能是破坏规定了,建议不要除名,不在档案中作任何记载,为他送行吧。邹寿长很明白自己的做法不当,对于学校的处理常怀感激。后来,他成为深圳师大校友会的会长,经常开展支持学校的各种活动。
张京浩离开时,学校派车送他。在车子将要开动时,我出现在车旁,这令他十分意外。黄珂去海南时,我们用一辆卡车为他装行李,一直送到渡海口岸。
曾经,教育行政部门在学生或职工出国时,要他们支付培养费。我时任校长,决定不执行这一规定,一律不收取培养费。我认为,那是一种 “绝情”的做法,而且是不理智的。难道出国便意味着出国前对他的培养就是不该的吗?
来去自由,出国能不自由吗?
当时,对我采取“来去自由”的方针有一种评议是:只有那些有水平、有实力的大学才能来去自由,我们这种没水平、没实力的大学也来去自由,不是只给别人做一个跳板吗?
有水平、有实力的大学不愁无人来,来了之后再走也不愁,因此也有实力实行来去自由的政策。但是,在我看来,像我们这样实力还不强,水平还不够高的大学,较之那些有水平、有实力的大学就更应当实行来去自由的方针。
当人们进行选择,若面对同一档次、同等水平和实力的若干所大学时,他愿意到实行来去自由方针的学校去,还是愿意到那些一去就卡死了的学校去呢?一般来说,尝试性的选择总是希望有弹性,有回旋余地,到那些实行来去自由的大学去,即使走错了门,问题也不大。
我在跟那些刚来到学校的教师见面时,常主动说:“你来试一试,合适就留下,不合适你离开就是了。”在我看来,校方与来者是平等的。你可试用他,他也有权试试你。即使签合同,也可在正式签署前试一段。对合同的遵守也是双方平等的。
历史证明,我采取的方针对学校的发展是有利的。这个方针,带来的另一效果,就是学校各部门工作的改善。以人事处为例,以前,他们有一个武器,卡档案,你想走,不让你走就很简单;来去自由了,卡不住了,靠什么留人而不是卡人呢?靠良好的服务。人事处后来想出了一个“一榄子服务”的办法。在有人进入学校工作时,有关的一切手续,他们包了。给新来的职工很大的方便。
简单地说,从前,是你求我;现在,是我求你,求你到这里来从事教学和科研。如此一来,服务态度会不好吗?再说白一点,双方的权利是平等的。计划经济,实际上是权力经济,垄断经济,是让人去求它的经济。这是体制上的病根。市场就在于打破垄断,让权力不能进入经济。现在的问题是:权力仍介入经济。因而,不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就不会有经济持续而健康的发展。我在学校里采取的方针,并不是从经济学那里借用来的。我是从大学、从人本身去感悟的。依然是自由、平等的天赋人权观念在起作用,而且,我的这种观念也并不来自卢梭,它来自我自己的心灵深处,来自我自己的悟性。
由此看来,来去自由的方针,在学校里具有全局意义;在一般社会学意义下,也具有根本性。
现在来讨论另一条方针,即教师完全自由的学术活动。
人员从一个单位流动到另一个单位,被认为是两单位之间的事,是双方的事。在我看来,应当是三方的事,当事人也是一方,而且是最重要的一方。
当郭晋云等人想来师大时,他们的重要顾虑之一是参加学术活动可能受到限制。我对他说:你可否来试试?郭晋云来了,多少是对我抱有信心的。其他人也如此了。
郭晋云来到湖南师大之后,去过欧洲,北美,南美。实际上,在我的目标中,是希望有尽可能多的教师能走向世界各地。如果每年有大批的教师到世界各地去活动,那就象征着活跃的学术,象征着我们处在世界水平,我们能向世界发声。
自由的大学,开放的大学,高水平的大学,这是三位一体的,当然也是我的理想。
起初,我们还为外出的教师提供半程的资助。这只是一种过渡,应当很快形成教师依靠自己的课题经费来解决。而且,高水平的教师,会议举办者还会特邀并提供旅程资助的。
梁宋平在北大念博士时,导师是 当时的北大校长张龙翔。他在念完博士之后即留在北大。我们是在北大已将梁宋平留校后再设法调他过来的。张龙翔校长是在为我们求才心切所感动的情况下,同意让已留校的梁宋平来到湖南师大的。当时,梁宋平也是张龙翔的课题的参与者,在梁离开北大时,张校长提出:“当我这里需要时,请梁随时过来。”我不仅立即同意,而且是我求之不得的。毕竟,我们各方面的条件不如北大,梁宋平要保持站在学术前沿的状态,最好的办法正是不脱离在北大的课题研究。
我深知,师大落后的主要表现之一就是它的封闭。教师与外界几乎没有什么学术交流。
在上世纪80年代初,也就是我初任学校负责人的时候,理科相当落后,文科稍强一些。强的也主要是一些传统学科,特别是文学、史学。
在史学方面,林增平有很高的水平,他在外面的主要合作者就是华中师范大学的章开源教授。
在文学方面,比较有成就的宋作胤、马积高、羊春秋,都是不出门的秀才,独自做着自己的研究,也是颇有成就的研究。如果有广泛的学术交流,不仅可以让更多的人受益于他们,而且他们自身也可能会有更好的发展。
我上任伊始就下决心打破这种封闭状况,然而,要想打破,还得依靠教师本身,尤其依靠新一代的有更开阔眼光的学者。我的开放观点,不只是面向全国的,而且是必须面向世界的,否则,不算真正的学术开放。我所注意的焦点之一,包括提高全校的英语水平,不只是学生的,也包括教师的。
那时,凡有条件出国留学的、学术交流的,我都支持。曾经一次就有五人去加拿大学习历史,学美国史、英国史、加拿大史的都有。很多人怀疑:“他们会回来吗?”我觉得,既是开放,就是全方位的,回不回来至少不是最重要的,回来的不是他们而是别人,效果有一样的。所有的大学都开放了,情况就会如此。
人员交流是学术交流的一部分,学术交流是学校生命活动的一部分,主要的一部分。
我毫不回避我是自由主义者。我珍爱的是自由,由此,我能不珍爱教授们的自由吗?能不珍爱大学的自由吗?能不珍爱学术的自由吗?我能只珍爱我自己的自由吗?
我对自由的珍爱,包括维护它,发展它,创造它,因而,也包括维护、发展和创造大学的自由,维护、发展和创造学术的自由。由此,我自己也才能更充分地享有自由。
九十五、现代与后现代
我很不现代。
上世纪50年代,从周恩来那里就听说过实现现代化的目标,中国要实现工业现代史、农业现代化、科学技术现代化。我们古老的国 家要走向现代化,这是很鼓舞人心的目标。可是,后来对于现代化的口号,听到的就越来越少了。曾有过为实现现代化而进行的许多个“五年计划”,然而,除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外,无一不是破产了的。
自1978年之后,再次有了现代化的说法。但始终没有一个关于社会现代化的目标,没有一个关于政治体制变革从而也走向现代化的目标。因而,至1978年,我们的体制基本上还处在辛亥革命前的那个状态。1978年之后,大约是1980年,邓小平讲过国家制度的根本改革问题,然而,后来的结果怎么样,大家已看得很清楚了。即使就经济而言,近30年,有了很大发展,但离现代化依然还很远。如果把知识经济、信息经济等因素也加进去作为现代化的因素来考虑,那么,我们离现代化就更远了。
难怪有人说,中国要实现现代化至少还需要花一百年。这还要有一个条件,不能再折腾了。中国在上世纪50年初,与日本、韩国是同一个经济水平,就因为后来的不断折腾,韩日早已现代化,而中国还在后面追赶。那时候,上海与香港也差不多,但到1978年时的香港已大大超过了上海。1978年后浦东作为特区开发,由此带动,上海才再次蓬勃发展起来。
中国在经济、文化、科学和社会发展领域的全面现代化,确实是任重而道远。
还是回到生活方式上来,在这方面,也普遍呈现现代化趋势,而我却是跟不上的,我很不现代化。
例如,除了出国外,我基本上没穿西装革履,大体上是穿球鞋和便服,更不打领带。至今我还不会打领带。有限的几次出国,在此期间,领带就是用那种拉练式的,套在脖子上,把拉练往上一拉就行了。
讲课用多媒体好像被认为是教育技术现代化。但我不搞教育技术,也不使用多媒体。讲课时就是一支粉笔。我还心安理得,做多媒体是先制作好的,我在黑板上写的是我之所思所想的,粉笔直接表现我的思想流,是活的东西。
写作用电脑无论如何属于现代技术的运用,用电脑便于储存,便于修改,便于编辑。我知道这些优点,估计,我要去学使用电脑不会有什么困难,但我至今未使用电脑。我仍然用笔写,就写在那种方格字纸上,我称我的这一动作为“爬格子”。
这种“爬格子”的活动跟抓山坡应当有类似之处,那一格一格,就是一步一步;那一坎一坎,就是一座一座的小山峰;那一本一本地写,就是翻越丛峰峻岭。
我常自诩为农民,每天扛着锄头下地,土里来土里去。我也以“土生土长土包子”自诩。一个人的一生,也就是土里来,土里去,来自大地,回到大地。
电脑在编辑、修改上的优点,对于我,意义也不大,原因在于,我的论文与著作基本上无需修改,无需编辑而一次完成。有时,一个提纲也只是存放在心里。
我使用的格字纸,是每本80页,每页300字。这样的格字纸,如果把所 写的论文、著作、日记、报告稿都算上,可能有一千本了。每本厚度约为4毫米,一千本堆积起来,大约为4米高。不只是“等身”,而是“超身”了。
论文要发表,著作要出版,曾经,杂志社和出版社,只要你的手稿就行了。不记得是从哪一年起,都要电子稿了。这样,在发表或出版前就不得不先 输入电脑。此时,我仍然没有自己来使用电脑,于是就只好请人输入,同时给帮我输入的人一点点报酬。很感谢柏才丽、周英,她们帮我输入最多。
后来,听有关人员研究比较用电脑写作和用手写作。这一结果与我的想象一致。由此,我将更坚定地用手写下去。用手写的优点突出表现在能把用手与用脑更紧密地结合在一块了。同时,看一张纸与看一个电脑屏幕,也是前者的效果更好。
电脑的优点之一是帮助人减轻一些思维,但我不想要它帮这个忙。据说,现在中小学对学生使用电脑加了一些限制,正因为使用它也带来一些问题。
上网吗?上网能不要电脑吗?我不上,因而也不需要电脑。
不上网,在信息的获得、资料的采集方面,就有很大问题了。 上网可能带来的许多好处,我都因不上网而未享受到。但我也心安理得,为什么呢?
很简单,我想要知道的,我都能知道,这就够了。不少人疑惑:你不上网,怎么知道得这么多?说起来,也有几点原因可讲。第一,我的阅读十分广泛,尤其是那些能够把真相告诉读者的刊物、报纸和书籍,例如《炎黄春秋》《南方周末》、《文史参考》以及各种各类的书籍;第二,我书架上摆着的工具书就有11种,生疏的概念和事实,我会尽可能去弄明白,查出个来龙去脉;第三,我还有一些思想自由且保有良知的朋友,在与他们的交流中也可获得许多信息。
我的生活表明,我从多方面保持着与现代的距离。但只是距离,并不是毫无关系。
我所看重的是,传统与现代的融合,经典与通俗的融合,大师与平民的融合。
从整个哲学史看,是两个思想流派的并存,一边是,理性主义,科学主义,结构主义,逻辑主义,分析哲学,现代主义;另一边是:非理性主义,人本主义,解构主义,直觉主义,生命哲学,后现代主义。这是一个基本轮廓。
哲学流派千百种,但大的流派,主要脉络,是由上述两大类表现出来的。
我有我的哲学。我并不需要在现存流派中选择一个而后置于其中,我是立足于我自己的哲学,我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思考我们自己的哲学。
学生们在读过我的几部哲学著作之后,例如,读过我的《形而上学》、《人哲学》、《高等教育哲学》、《教育哲学》、《课程与教学哲学》以及我的许多哲学论文之后,概括出,我的哲学中自始至终贯穿着一个人字。这一点十分重要,但还不是一切。
这样,当有学生问我的哲学是什么主义的时候,我就说:那不就是人主义哲学吗?或者干脆说:人哲学。我的人主义既与人文主义有别,又与人本主义有别。所以,干脆用“人哲学”来表达更好。
人本主义是基于以人为本观念的。但我认为,人本为本,并且,人本为本也只是相对的。人在大自然之中,或者说,在上天之下并非本位。详细地说,我的人哲学,是上天之下、社会之中的人本位。我的人本,是相对于皇本、神本、物本、官本的;也是建立在对这些哲学本位的系统批判之上的。
从历史的角度看,古希腊理性主义的哲学,曾经在欧洲发挥过巨大的作用。牛顿、笛卡儿都是理性主义哲学的伟大继承者。他们为近代科学的繁荣作出了无与伦比的贡献。
然而,基尔凯戈尔、海德格尔等一批哲学家也看到了理性主义所带来的消极因素。当科学理性被推到极端的时候,人的地位受到极大威胁。
我在大学念的是数学。一般人认为,我的主要特征是特别讲究逻辑。其实,我深知数学的历史,这部数学史所表明的是直觉的伟大胜利,逻辑与之相比,只是一个副产品。
我从事过很长时间的行政管理工作,管理之中似乎主要依靠的是理性与科学。其实,激情在管理中的作用是巨大的,决定性的。理性是必需的,却只是必要的辅助。
人的美妙,在于它是知情意的一个奇妙的统一体。而人之价值正在于充分展现这种神奇的统一性。人受上天之恩惠,其价值也在于不辜负了上天之赋予。
我也并不认为我倾向于后现代。有一点是很肯定的,那就是我的哲学是从人出发的,是充分阐释人的尊严与智慧的,同时,又捍卫人的崇高与神圣。
九十六、人哲学
有必要稍微具体阐述一下我的人哲学。
情感没有理性,难以是恒久的,深刻的;理性没有情感,难以是丰满的,有力的。理性与情意的残缺,就是人的残缺;理性与情意的片面,就是人的片面。
前已说过,我把我的哲学称之为人哲学。如果要加上“主义”二字,那就是人主义,既不是人本主义,又不同于人文主义。有时,我也把我的哲学称为Z主义。Z,是张字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母。Z主义即张主义。Z字又是26个字母的最后一个,是压阵的。
西方很多很多的主义,中国人难道不可以生长出我们自己的主义吗?张主义,王主义,李主义,马主义,赵主义,胡主义,邓主义,彭主义,周主义等等。
我们确实也听到一些在中国流行的主义,例如,个人主义,山头主义,右倾机会主义,“左”倾机会主义、修正主义、……好像我们自己长不出什么好主义,都是要受批判的主义。这是不是中国难以有自己的主义的原因之一呢?一是不敢有自己的主义,另一是有什么主义就变成了一顶压在头上的帽子。
历史证明,“右倾主义主义”实际上是个有很好的东西。历史也证明,个人主义也是个好东西,而集体主义带来的总是大灾大难。
集体主义一词首先出现在斯大林那里,而且就出现在他搞大清洗大肃反的时期。中国的集体主义,鼎盛时期是人民公社,彻底的集体化了。然而,中国人蒙受的大灾大难也是那个时期。没饭吃,想外出讨饭也不行,就饿死在公社里了。历史学家、统计学家有很仔细的计算,那几年,非正常死亡人数是3456.8万人。加上正常死亡数是九千多万,那几年,中国人口的大比例死亡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
另一方面,我们看到那些奉行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国家,从未发生过苏联那样的大清洗、大饥荒,也没有发生过中国人民公社时期的那种大饥荒和大规模死亡。
毛泽东曾说,西方不可能发生苏联那样的大饥荒、大清洗;邓小平说过,西方不可能发生在中国的那种公社运动和大规模饥荒。可是,“西化”却成为一个忌语。那么,忌讳的是什么呢?
实际上,西方为什么不可能有大清洗、大肃反、大集体化、大饥荒呢?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议会民主。重大决策必须经过议会,议员要由选民选举产生,他们决不会允许只有在独裁专制体制下才可能发生的事情出现。毛也看到了这一点,但他没能从西方学到议会民主,这又是为什么呢?原因也不难知晓。
为什么中国不容易生长出人主义一类的主义来呢?为什么皇本、官本、神本那样根深蒂固呢?为什么哲学难以兴旺呢?原因也应当是很清楚的。
为什么说个人主义是个好东西呢?试想想,在一个乡里,喜欢个人主义的是谁呢?农民。这群牛羊是我的,这个篱笆圈是我的,这是前提,是基础。谁会喜欢集体主义呢?乡长,有了集体主义,可以一呼百应,一言九鼎,一个县,一个省,一个市何尝不是如此呢?当然,十分开明的乡长、县长会以维护农民个体的利益为已任,他不会把集体视为至高无上的东西,尤其不会认为是需要压制个人利益的。这样的乡长、县长有多少?
在一次研究生论文答辩完毕之后的午餐桌上,有一位答辩委员,他是某大学的马克思主义学院的院长。席间,他指着丰盛的餐桌,问道:“这餐饭是私人出钱,还是公家出钱?”相关人员回答:“私人”。这位院长立即说:“私人出钱要吃这么好干嘛。”我也立即问坐在我右手边的这位院长:“你所说的话,体现的原则是马克思主义的吧?”他未吭声。
但我觉得这位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所说的是真心话,却不一定是他在课堂上所讲的,也不一定是在他的论著里所阐述的。
他的这句真心话,倒是表明了一个道理:私有是道德的,公有是不道德的。私人出钱,就要节省,要俭朴;公家出钱,就可铺张,可挥霍。这就是“公”害。
我曾写过不少文章,论述“公”害,论述个人与集体的关系。这是在中国社会里被弄得很混乱的一些基本问题,却很少被关注,被澄清。
公有与国有不是同一个概念。国有的“国”是有明确实体的,“公有的”“公”是指谁呢?
河流、矿山、森林,这都应当是国有的,好的政府会有效代表国 家意志来掌控这些。
个人主义,与损人利己是不同的概念;私有,与自私自利也不是一回事 。
个人主义,在我看来,包含以下内容:第一,对个体的尊重是对人的尊重的实际表现;第二,让每个个体都得到充分而全面的发展 ;第三,在个人发展的同时,奉献于社会,首先是社区,是自己身边的人,每个个体的充分发展构成社会进步的基础。
用马克思的话说,只有那样的联合,那样的共同体或集体,才是真正的共同体,“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19页)。描述真正的共同体的关键词是:个人,自己,自由。在中国,有多少人是像马克思这样看待个体与集体关系的呢?
为什么说私有是道德的呢?我们举了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在饭桌上的一番谈话为例,其实,就一般的道理而言,也是明显的。只有在自己有钱财的时候,才可能去资助或扶持别人。有钱的人不一定扶助别人;无钱的人想扶助也没有办法。
同样,自己有知识才能向别人传递知识;知识越丰富,就越有可传授的东西。
一个社会,有了富翁,有了大知识分子,就可能更好地发展。但这一切不意味必定有道德。要富起来,同时,还需要高尚起来,这才是理想社会所需要的。
都穷,都没有知识,拿什么去帮助别人?可能还有一桩,为别人干体力活,肩挑背扛。但这是把社会倒回去了。农业社会就已经需要知识了;工业社会,没有知识就不行了;信息社会,主要依靠的就是知识了。
我们提倡忘我,可是,没有我,拿什么去忘;所以,我认为,应当是“有我而忘我。”而且,还有“忘我而有我。”同样的道理,应当是“有物而忘物。”而且,还有“忘物而有物”。物我两相忘,这是一个高前提下的高境界,这是一个更高大的我的获得。
你身无分文,能像比尔·盖茨那样吗?他把几百亿美元捐给了公众。还有向比尔·盖茨学习的巴菲特。这样的人物,在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美国绝非个别的例外。美国社会的捐赠之慷慨已有深深的传统和广泛的基础。接受捐赠也成为大学经费的重要来源。试比较我们自己,中国社会有像比尔·盖茨那样慷慨解囊的富翁吗?中国大学有几分钱是靠私人捐赠的呢?
把集体主义视为褒义词,把个人主义视为贬义词的我们社会里,道德水平如何?
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在美国有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他的实用主义所强调的是对人的实用,对普通人的实用,对每个个人的实用,而不是侧重于对少数握有权力的人的实用。换句话说,他是平民主义的实用,是个人主义的实用,是美国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哲学,也是大有益于美国社会全面繁荣的哲学。
也有奉行国家主义的德国,它在19世纪走向全面繁荣,成为19世纪世界的第一大经济体。但它的国家主义也是建立在对个人自由的尊重的基础上的。
换句话说,不仅美国、德国,自文艺复兴以来,所有进步、发展和走向发达的社会,无不是建立在对人的尊严的维护,对人的解放的看重的基础上的。而他们的哲学也就是与此密切相关的。
人权观念首先是在英国萌生,在法国成熟,在美国成为现实社会生活的。天赋人权就是文艺复兴以来必然进一步发展的结果,虽然首先和正式地由卢梭所提出。而人权观念在我国的实际确立,至今还有很大困难。
九十七、人哲学续论
上一节已有一定篇幅叙述人哲学,在尚需评述时,尤其是要进一步述及我自己的哲学观念时,有必要再开辟一专节。
在中国,与《课程与教学哲学》的同名著作尚未见到,与《高等教育哲学》同名的著作也少见。我的那本《教育哲学》,同名著作倒是不少了。
虽然与《教育哲学》同名的著作不少,但我以为,直接建立在人的概念基础上的教育哲学并不多见。
我在《教育哲学》这一本书中,把《人是什么》视为哲学的第一问,也是教育哲学的第一问,它是优先于“教育是什么”这一问题的。由于把“人是什么”作为第一问进行了考察,所以,在这本书中,已正式出现了人哲学的相关论述。
我对“人是什么”的问题是从人自身的特性去回答的,而不是首先从人之外的因素去说明,在这里,我提出了人的反身性、自增性、自语性和人按美学规律生活的系列观点。
作为教师,我是从思考学生是什么开始的,作为教育行政管理者,我是从思考教育是什么开始的。由这些问题,归结到最基本的问题,就是“人是什么”了。所以,我是从众多方面来思考人的。
在我的论著中,“人论”、“人颂”、“人学”、“人的课程”、“人的可发展性”这一类主题随时出现。
在《教育哲学》一书中已讨论了人的一些基本特征,并有了以此为基础的公理方法思考。到2010年,我就以公理方法系统阐述了教育基本原理,书名就叫做《教育基本原理》,副标准是:《一种基于公理的教育学》。
在这部著作中,我提出了五条公理:潜在公理,能动公理,反身公理,美学公理,中介公理。整部著作就在这五条下演绎开来。
这似乎是把教育学变成了一种演绎科学,但是,公理本身就是归纳的结果。
归纳与演绎是逻辑的两种基本形式,然而,真正困难的是归纳。归纳是否完备,是否简洁,这是很不容易回答的,也是很不容易检验的。这既需要实践,也需要时间,需要得到历史的检验。归纳为演绎提供前提,但它自身的检验不能自我完成。
公理系统应当满足相容性、完备性、简约性这样三个条件。通俗地说,就是这个系统所包含的条文不彼此矛盾,且不多、不少。检验这个归纳出来的系统,就是从这三方面去检验。
当然,我在归纳时,自认为是考虑了这三条基本要求的。这一点是绝对必要的,连这一点基本常识也未遵循,怎么去运用公理方法和建立相应的系统呢?
提出这一系统,我是经过了长时间思索的,也是基于我的长期实践的,但这是否已足够呢?
依我自己的眼光看,是足够了的。可是,这毕竟是基于个人判断的。任何正确的、完备的系统又总是经过个人提出和完善的,因而,我也并不仅仅是由于系我个人所建立的而去怀疑它。相反,我是以相当的信心去做这一工作的。我认为我提出的公理系统需要检验,同时,我又有相当的自信,认为它可能是经得起检验的。
我并不是认为我们的公理系统已经把全部教育问题说清楚了,而是认为,以我的公理系统为基础,可以说清楚全部的教育问题。它不是终止性的,而是开辟性的。
欧氏几何学公理总计是五条,我提出的教育学公理也是五条。但我的五条并不是模仿来的,不是凑数的,而是自然形成的。甚至,我的公理思想亦非简单模仿的结果。
我是在探讨教育问题的基础,这属于教育哲学。可是,对于“教育是什么”这一基础的问题的回答,总免不了要回到“人是什么”这样更基本的问题,而这一问题属于人哲学。人哲学又是哲学的一个主要的、基本的领域。
我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就开始研究教育。因思考“课程是什么”而走向课程哲学;因思考“教育是什么”而走向教育哲学;还因思考“大学是什么”而走向高等教育哲学;进而又自然地由这一系列思考引发出对“人是什么”的一般性思考,于是,就走向了人哲学,走向了一般的哲学原理研究。
哲学是在追问中产生的。我在教育活动之中不停地追问,于是,我的哲学也产生了。
这种追问要达到追根问底的程度。一般地追问并不一定能走到哲学,但追根寻底式的追问走向哲学的可能性很大。我的追问具有寻根问底的性质,因而,达到哲学也是自然的事,
哲学是质疑的、批判的。我在走向人哲学的道路上,深感流行于时下的一些哲学是与人哲学格格不入的。因而,我也深深地质疑它,剖析它。
比如说“物质决定意识。”意识是谁的呢?人的。“物质决定意识”就是物质决定人,人是被物质决定的。
又比如说:“客观决定主观。”主观是谁的呢?人的。“客观决定主观”就是客观决定人,人是被客观决定的。有所谓客观社会、客观现实、客观真理、客观世界,它们决定人。我们很难从积极的意义上听到主观现实、主观世界。
还比如说“规律是不以意识为转移的”,也就是说规律不以人为转移,人是被规律所左右的。人间的规律也不以人为转移,人之所为不以人为转移,人还在哪里?
概括起来说,这种哲学就是贬抑人的地位的哲学,就是没有人的地位的哲学。而且,我们所言的人,所指的人是所有的人,是每个个人,是具体的、实际的人,尤其是指普通的布衣百姓。所以,这种哲学很适合少数有钱有势的人;他们常常被视为客观社会、客观现实的主体。换句话说,他们是决定者,布衣百姓是被决定的。规律似乎也被握在他们手里。
我写过很多的文章批驳这些广为流行于中国社会的哲学观点。
物质的产生与意识的产生,有先有后。但是,“先”不一定能决定“后”。曾祖父在曾孙子之先,但是,曾孙子的意识可以完全不同于曾祖父。在基因上的影响是一回事,而在意识上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正是在意识上,“先”并不决定“后”。
鲁迅三弟兄,同是父母生,同是父母养,却各有各的意识。基因遗传对此基本不起作用。同一方土地的人,同饮一江水,同走一条路,同食一地菜,却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意识。
由于康德的学说,由于欧洲物理学家们的研究,我们大体已知道宇宙的起源,物质和时间的起源。可是,对于意识是怎样起源的,则基本上不明白。人及其意识的起源比起宇宙的起源来,更神秘,更神奇,现在流行的哲学完全忽略了这种神奇与神圣。
我把“物质决定意识”这种哲学称之为“唯物质主义”,它与 唯物主义远不是一回事,这种哲学是很低下、很拙劣的哲学,如果还可称它为哲学的话。
人是物质吗?说“人是物质”是很荒唐的。人是有意识的生命体。人不是一般的生命,生命与物质远不是一回事,人这种生命体更加奇特。人有一个意识世界、意义世界、精神世界。在没有人之前,那只是一个物质世界;在有了人之后,就有了一个崭新的、神奇的精神世界。
我们歌颂人,我们赞美人,难道只是歌颂和赞美一堆物质吗?
其实,物亦曾很神密。在有康德学说之前,不知物从何而来,于是,神学创造了一个造物主。可是,这个造物主正是人造的,人造了造物主。很神密的造物主也来自人间。当我们把赞美诗唱给上帝的时候,还是回过头来赞美我们人自己吧。
至于主观和客观,它们并不分别对应于意识和物质。客观是相对于主观的,没有主观之说就没有客观之说。但并不能认为没有意识就没有物质。
所以,我认为,只有主观的客观。同时,主观也客观地存在着,于是, 只有客观的主观。那种所谓客观决定主观的说法本身就不是客观的,不是辩证的。因而,只有客观的主观和主观的客观。
那种“规律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的说法更是奇怪了。人创造了许许多多的事物,而这些事物运行的规律就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了?是这样的吗?是人创造事物而其规律由上天来安排吗?人只创造事物不创造规律吗?
中国曾搞计划经济,后来,邓小平把它改了,改为搞中国式的市场经济,经济运行的规律相应地也改了。难道邓小平只创造了市场经济而没有创造市场经济的规律?邓小平只创造市场经济而其规律就由上帝来创造?
教育是人创造的吧,教育的规律就不是人创造的,就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了吗?学校是谁创造的?班级是谁创造的?大中小学是谁划分的?一节课只能45分钟或50分钟而节与节之间应有间歇,这是不是按人的意识安排的?先学识字,再去读文章,然后再学写文章,这不是人安排的而是意识之外的什么安排的吗?先学欧氏几何再学非欧几何,先学牛顿力学再学相对论,这不是人的安排、不是以人的意识为转移的吗?
大约白天过后是黑夜,黑夜过后又是白天的规律是人所左右不了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大自然的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大自然的规律也变,那是依大自然自己的“意志”为转移而变的。地球自转的速度,每千年慢4秒,这不是规律在变吗?谁变的?大自然自己。
人间的规律当然也变,谁变的?人自己。
我对流行于我们社会的那种哲学作过许多的批判,这应当正是哲学的使命,质疑既有的哲学。我把流行哲学共同的特征归结为贬抑人,忽视人,它是目中无人的哲学。或者简言之,非人哲学。也正因为如此,我把我的哲学称为人哲学。
邓小平提出的解放思想具有极为重大的历史意义。如果不是他关于解放思想的路线,至少在经济领域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但是,解放思想的路线没被充分延续下去,没被充分扩展开来。例如,在其他众多领域也应解放思想,但是,这是做得很不够的。
在科学、文化、政治等各领域都应解放思想。谁来帮我们解放?只有我们自己,我们自己继续邓小平的那条路线。
在哲学领域也极需解放思想。哲学受传统观念的束缚太多太深了。并且,哲学的解放具有全局的根本的意义。没有哲学的解放,就没有哲学的繁荣,而哲学繁荣与否,对于我们民族的全面繁荣具有决定的意义。德国和美国的历史可以说明这一点。
大学在这两个国家的哲学繁荣,进而全面繁荣的历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由此,我们也盼望中国大学的觉醒,盼望中国大学在思想解放的进程中充当先锋。
让中华大地百花盛开,让千姿百态的思想满天灿烂,让各种哲学连同它们的神奇喷薄而出,让无数的主义带来满园春风,让我们民族的整个哲学水平有一个大幅度的提升。
哲学不是一个装饰品,哲学对于一个民族具有的实质意义已是被证明过了。
九十八、英雄与时势
中国曾经流行的哲学,由于其立足点所存在的问题,因而,可质疑的不只是个别论点。不只是在物质与意识的关系,主客观关系上,不只是在规律论、实践论、自由观、平等观、英雄观上存在问题。由此观之,中国哲学若要获得发展,若要建立真正属于我们中国、扎根于我们中国文化的哲学,实在是任重道远。
关于英雄与时势的关系,我们流行的哲学也是见物不见人的,也是置时势于决定和主导的地位,一如把物质、环境、客观等置于主导和决定性地位那样。
我在自己的教育经历中,深深体会到这些流行哲学的毛病及其危害,对学生的危害,对我们文化的危害,对我们民族学术繁荣发展所必然带来的危害,我在现实生活中可以观察到的危害。人的命运,哲学的命运,文化的命运,是处在相同状态下的;人的地位,哲学的地位,文化的地位,也是大体一致的。哲学本应是人的哲学,但当人没有地位时,人的命运不佳时,就不会有人的哲学,有的只可能是无人哲学或非人哲学。
没有蔡元培,会有北大的那一段真正值得怀念的时期吗?人们在说“一位好的校长就是一所好大学”的时候,不正是在说着“英雄造时势”吗?
一个学科,若没有一位杰出的学术领头人,这个学科能有很好的发展吗?
一个院(系)要是没有几位有名望的教授,能吸引人、能撑得住吗?
一个大学,若没有几位顶尖教授率领的若干个团队,这所大学会有什么声望吗?
一个时代也如此。中国近代史上最令人欣慰的一段哲学繁荣时期不正是与金岳霖、熊十力、冯友兰、贺麟等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吗?仍然是英雄造就了那个时势。
个人主义在中国是一个贬义词,但在包括马克思在内的许多先进的思想家那里,却并不是那样的。中国曾流行的观点是:“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可是,群众在哪里?群众是谁?
钱学森之问其实是早已存在的问题。就这个问题的内容来说,也是盼望杰出人才的出现,也是盼望英雄的出现。
所谓英雄,并不一定只是在生死搏斗的战场上才出现的。广义的英雄,即各个领域里的特别优秀的人才,杰出的人才。行行出状元,行行也出英雄。
在篮球领域,有姚明时代。如今是“无姚”时代,在伦敦奥运会上就是全败,谁愿意说现在的中国男篮是易建联时代呢?他有领袖气质吗?不是英雄,便没有创造时势。悲情不是我们所言之时势。
刘翔2004年在雅典开创了中国田径的新时代,他成了直道上跑得最快的亚洲人,他成就了翔时代,他成就了一个新的时势。翔英雄创造了新时势。
在数学系的历史上,李盛华创造了一段辉煌,那也是英雄造时势的一幕。
毫无疑问,我在执掌师大的18年中,也创造了一番业绩。谁能说那不是我和我的几位同事们创造了那个时势呢?同样,谁不认可我在2001至2009年期间也创造了可以留下深刻记忆的历史?我也在广义的英雄之列。
若不是华国锋、叶剑英等采取断然措施,谁能把那个嚣张一时的“四人帮”抓捕起来?若不是邓小平高举改革开放的旗帜,怎能打破那种持续了近30年的僵硬体制?
毛泽东不也在他的诗中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吗?他不是也 风流了一把吗?不是把中国拖到了绝境吗?
中国历史上,真正的英雄是孙中山、蒋经国、邓小平、胡耀邦、赵紫阳。其实,今日之中国,还极需有英雄出来改变眼下的这种体制,如蒋经国在台湾已经做过的那样。
当有人说“时势造英雄”时,人们立即可以问:“那个时势是哪里来的?”
事实上,任何社会史,都是人物史,科学史,文化史、艺术史,也都是人物史。亦即英雄史。
时势对于英雄也是有影响的。例如,没有“文革”那样惨痛的教训,可能很难有后来的改革开放。没有改革开放,可能也很难有胡耀邦把亿万“冤假错”案一起推倒。
同样,没有1978年以来的改革开放,也不可能给我一个机会来执掌一所大学并努力推进它的发展。不是那个时代给了我一个舞台,我又将如何去表演?
从根本上说,人间的任何时势都是人创造的,一个一个的人创造的。那不是抽象的人,而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创造的。因为有个体,才有集体;因为有好的个体,才会有好的集体。
好的集体对于个性的发展是有利的,不好的集体是需要个体去改造的。
个体与集体的关系不是对称的,英雄与时势的关系也不是对称的。时势影响英雄,英雄创造时势,这就是一种非对称关系。
这种理论,告诉人们,都努力成为改造时势的英雄。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英雄,让每个人驾驭时势,而不是在时势面前总是被动适应。
有一种教育理论,叫做教育要适应社会经济、政治的发展。那么,谁来适应教育的发展?
还有教育要面向这个、面向那个,那么,谁来面向教育?谁来面向人的发展?
一种好的理论,一种好的哲学,认可人的命运可由人来主宰,每个人的命运每个人可主宰。当然,这种理论和哲学也就告诫人们,要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自己把握自己。不要随波逐流,不要为时势左右,不要丧失自己。
勿需讳言,我就是努力把握自己而使自己不被时局所摆布的。我的教学,我的研究,以及我所形成的自己的理论、自己的哲学正是这样的。也正因为这样,在我的著述中遍布着质疑与批判。与此同时,我也十分明白,是1978年之后的大好局面,才让我拥有了充分的自由去思考、去研习。
我看重独立人格,看重在做事上特立独行,都与此有关。并且,我由衷地盼望别人也如此,尤其盼望青年学生能如此,也唯有如此,他们在未来才更能大有作为。
我相信,片面强调时势造英雄的哲学,与物质决定意识、客观决定主观、(人间)规律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的哲学观念,片面强调感性作用的哲学观念,是同一类的观念,是同属于无人哲学或非人哲学的。事实上,也正因为这些非人哲学的强大影响,因而中国没有真正的哲学。也因为如此,中国特别需要哲学的复兴,哲学的解放。
近十年内,我在哲学上确实做了一些研究,我想我的哲学与以上涉及的一些背景和相关的论题,都是有密切联系的。我属于这个时代,同时,又是努力在这个时代发出自己声音来的一分子。英雄呼?平民乎?虽然我不忌讳英雄之说,但我更愿意视我为平民,或者说,我本是平民,本在人间。
九十九、“我讲清楚了没有”
从1959年毕业后就开始了上讲台讲课了。一般来说,本科毕业后要做几年的助教,改作业,上习题课、辅导课,而不是一毕业就主讲。我一毕业就主讲,可能是因为当时的某种需要。
现在回顾起来,觉得自己一毕业就上讲台,还是有点勉强的。许多内容并没有消化到足以自如表达出来的程度。读过、学过,与教过、讲过有很大的不同。
自1959年到现在,其间除“文革”中有两年多和担任行政职务之初的三年多未讲课外 ,一直都在讲课。所以,到现在,站在讲台上已将近50年了。
在担任行政工作期间,我也基本上未停止上课。我喜欢上课甚于喜欢搞行政管理。确实是兴趣支持的。
到现在不止,我还每天打乒乓球,连续的时间有20多年了。有人说我坚持得好。我也认为主要不是因为坚持,而是喜欢,不是意志,而是兴趣。不感兴趣的事,长久坚持是很难的;能长久坚持,又可变为不靠坚持而靠兴趣了。
一直喜欢教书。教数学时,主要是给本科生讲课。讲教育学、教育哲学和哲学。主要对象是研究生;自招收博士生之后,就主要是为博士们开课了。
最初以我们学校自己的名义招收的是课程与教学论这个学科的博士,在取得博士学位授予权之后,首届招收的三人是燕良轼、杨莉君、刘 宇文。我为他们开的课正是《课程与教学哲学》,因为据我的观点,博士们应当念哲学课程,这是我 当年开设这门课程的动机。
课讲 完后,相应的著作就出来了。快十年过去了,到如今,关于课程的哲学著作,在我们国内仍然还只是我这一本。我盼望有更多的类似著作出现。
我喜欢教书,也一直坚持教书,即使对博士研究生,我也系统地讲授学位课程。原因之一是,仅仅列出一个书目是不够的,比如说,要念课程哲学,就没有多少可念的书。又比如,要念高等教育哲学,也没有适合我们中国学生研读的相关著作,这就要我自己动手写书,有时就一边写书,一边教书,一边出书了。
由于长期讲课,对自己的讲课也形成了几条基本的自我要求:阐述有条理,思路要清晰,语言不生硬,表达要简洁;简明而不啰嗦,清晰而不枯燥。
我在武汉大学讲过一次高等教育哲学。演讲时,主持人是武大教育学院副院长黄明东。讲完后他总结。他说:“我不总结了,我只说一句话:原来我以为我对于高等教育学还是懂得一些的,听了张校长的报告,我不懂了。”演讲至此结束。
那时,我住在华中科技大学的8号楼。回到华中科大,我把黄明东总结时的话转告给刘献君,刘献君说:“有的人讲演是使人从不懂到懂,有的人演讲是使人从懂到不懂。你的是后一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我平时讲课,是很关注学生听懂了没有的。后来,我就只关注他们听清楚了没有,是否听懂了,或者只有一个半懂不懂,问题都不大了。听清楚了,不等于听懂了。
一堂课,并非企求学生全懂。李盛华老师也说过,一堂课讲下来,学生有许多不懂是正常的,全懂了反而不正常。至少对于研究生来说更是如此。
曾有过一个教学目标:消化在课堂上。实际上,这充其量是给小学生上课的一种目标。
后来,我在讲过一个段落之后,也就只问学生们:“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当我再冷静想一想时,觉得这个问法也有毛病。你只问他们听清楚了没有,如果你本没有讲清楚,他们何以听清楚?除非都是高才生,你讲不清楚他也听得清楚,还听得出你讲得不清楚的地方何在,甚至听出你的一些毛病来。高才生可能会有,一个班全都是高才生,这很难。即使全都是高才生,也不是教师可以讲不清楚的理由。
在这之后,我改了一个问法。在讲述了一般后,我就问:“我讲清楚了没有?”当学生回答说“你讲清楚了”的时候就可以了。实际上,当他们说我讲清楚了的时候,他们也不一定就听清楚了,他们只是觉得你讲得还清楚。至于他们是否听清楚了,也还不一定。所以,优先的是,教师是否讲清楚了。
教师既讲清楚了,学生又听清楚了,这是最好的结果。在一般情况下,教师优先关注的是自己讲清了没有。如果自己讲清了,学生还没听清,那就作进一步的改进。
有些内容,甚至是预先就可判定,学生只能听得懂一个大概的,他们还需要进一步思索,需要复习,需要查阅参考书。而且,教是为了不教,这是一个有深刻意义的教学思想。
毕竟一个人所学的知识,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还是要通过自学而获得的。所以,自学能力的培养是一个关键。在大学阶段尤其要注意学生自学能力的增强。有过一种“讲深讲透”的说法,看来也不是很恰当的要求。
讲得太粗了,学生消化不了;讲得太细了,用不着消化了;消化能力会渐渐减退。如何把好这个尺寸,就是教师教学的艺术了。不同年级的不同学生情况还有所不同,因而还需要有不同的尺度。这全靠教师随时去把握。
喜欢教书,热爱教书,长久坚持,就会去认真研究教书。因为讲究,所以研究。这样,我基本上不需要阅读多少参考书,我就能写出教学论的许多著作来。我写过教学理论著作,写过教学哲学,也写过关于教学方法、教学原创的著作,介乎于方法和原则之间,我还研究了教学细则。《教学细则一百讲》就是这类著作,完全是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和体悟写出来的。
杨少岩老师、陈鹿平老师很讲究板书。一堂课,从左向右在黑板上展开,写到最右边,恰好就是下课时间了,工整而清晰,特别舒展,特别优美。
李盛华老师、程麒老现是另一风格,只在黑板上写下一些关键词和最基本的公式或定理,并用一个方形的框框标出。写得很少,也说不上很工整,却很突出要点。
李盛华老师更关注的是讲清数学思想。他认为,80%的人听不太明白是正常的。所以,他并不在意通俗易懂,他在意的是数学思想的充分展示。在我看来,李盛华老师确实是最有思想的人,他总是若有所思的,即使是在讲授时。
杨少岩、李传和、陈鹿平、程麒,这都是给我积极影响的老师,但是,给我最深刻影响的是李盛华。除了渊博的知识、睿智的思想外,还有他的为人。他懂得四国外语,他几乎通晓数学的各个分支。他为我们年轻教师讲授过哈尔莫斯的集合论,讲过泛函分析,讲过拓扑学。他几乎有问必答。
从李盛华的优秀,我当然想到了北大的优秀。李盛华的优秀因有北大的培养而更加优秀。中国太需要如李盛华这样一些杰出的知识分子了。
同样经历了无数的政治运动,但他总是清醒而正直的。不管情况多么险恶,他总是自己承担而从不委过于人,他更是绝不会去伤害他人,他总是实事求是,站在受害者一边。
李盛华老师那种集中注意数学思想的做法,也体现了对数学精华的看重。这对我影响最大。我讲课的风格也受到他的影响。
着重于自身的讲授,就需立足于自己的研究。我在“讲清楚”和“听清楚”关系的处理上,着重于自己,是立足于自身研究必然的表现。这也是严于律己的表现。
有人说,没有不聪明的学生,只有不智慧的老师。我相信这一说法,当然也可能遇到特别差的学生。但这只有在“文革”时期更有可能,一般情况下,经过正式的完整的高中教育的学生,又经过高考,就不可能是特别差的。
一百、在三类知识中行走
教师的职责之一是传授知识,又以传授知识来达到人的成长和发展这一目的。商店里的售货员也能向人们传递知识,但除此而外并不追求如人的成长这一类目标。教育的不同,在于特别专注知识的系统传授,并且依托这一点 达到宽阔的目标。其实,售货员也要用心去做,用心去关切顾客的需要和喜好;但教师尤其要用心,他应是最用心的。售货员一般只是影响于人的一时,教师能影响人的一生。
即使我在做行政管理时,我也在教书,也还是教师。教师所拥有的不只是知识,还要有一颗心。他所要拥有的知识之中,尤其应当包括人的知识,学生的知识,知道人是什么,知道学生是什么。而当我是校长的时候,我尤其强烈地感到需要弄明白学生是什么,这是我全部工作的立足点。
传递知识是学校的基本职能。有些人爱说德育第一,但是有离开知识传授的德育吗?离开了,就不是学校了。说到第一,没有谁说得比林彪更多,他一口气讲了四个第一。但是,应当同时有四个第二吧,然而,一个第二也没有。实际上的“第一”在哪里?
有一次,一位教育厅长作了“德育第一”的一场专题讲座。讲完后,我问他:“什么是第二?”他反问:“这是个问题吗?”我继续问:“没有第二,哪来第一?家里只有一个孩子,没有老二,有必要喊他‘老大’吗?”在我们的社会里,把辩证法喊得特别响,可是,处处能看到违反辩证法的事。
把智育孤立起来,或把德育孤立起来看,都是不妥当的,都是片面的,没有哪一个更好。比德智体美的排序更重要的是,与序无关的彼此融合。王国维、蔡元培这些教育家并不在意是把德字说在前还是说在后。
在王国维的教育宗旨中,其序是真、善、美,相应地是,智育、德育、美育,他统称为心育。
在后来的某个时候,在意识形态越来越浓烈的时候,德育排到了第一位,而且尤其强调政治教育的首要地位。这样,德育的内容也起了很大变化。走到极端的情形是,根本不读书了,并且“知识越多越反动”,只有愚昧才不反动。
我们回到正常的讨论上来。讨论之中,我们偶而提到一些极端时期的极端观念和做法,这有利于我们认识到,真正走上正常的轨道是经过了曲折和坎坷的。
学校和教师究竟传授给学生哪些知识?一是内容,二是方法,但方法也是知识内容之一。不过,内容不全是方法。内容上有几种不同的形态,方法也多种多样。
对于一个事物,首先可认识其事实、现象、外表,然后,可透过这些现象去考察它是如何存在、变化和发展的,这一类的知识,多由原理、条文、定律来表示;再后,是对这些原理、观念和思想进行再考察,以形成关于观念的观念、思想的思想、原理的原理。这是三个不同层次、不同类别的知识,我们可以分别称之为形而下、形而中和形而上的知识。
在古希腊时,只有形而下和形而上之分。那时,原理性知识也被视为形而上知识。例如,今日之物理学原理、数学原理、心理学原理,都属于形而上,都属于哲学。如今,它们已分别从哲学母体里分离出来了。但它们又有别于形而下,所以我 兴了一个词:形而中,以表达这一类我们并不视之为哲学的知识。在已有的文献中,似乎并无形而中一说,这是我杜撰出来的。
形而下,形而中、形而上,这是从知识的具体内容上划分的。这种划分对教学有现实的意义。通常,到达形而上是理想的结果,但到达形而上并不容易。从形而下出发,再经过形而中到达形而上,这是由浅入深、深入浅出的基本途径。对于中小学生,能到达形而中就可以了;对于大学生,就需要达到形而上,至少是总包含有一些形而上的韵味;对于研究生,那就是不可或缺的了。
我也走过了形下、形中、形上的道路,并在上、中、上之间回旋。我称这种知识和能力为能上天揽月,能下海捉鳖,能通天达地,能上下翻飞。
我在数学领域,通过数学方法论的探讨,也部分地走到形而上。但这是很粗浅的东西。
我在教育学领域里进行探讨的时间更长。开始时,较多的工作仍然在形而下方面。但我有相当程度的跳跃。按时间顺序,我是先做了高等教育哲学研究的,第一本这方面的书出在2004年,第二本在2012年;然而,我的《高等教育学导论》一书也出在2010年,这是形而中的内容,较之第一本《高等教育哲学》这本形而上的书晚了6年。这是先有形而上,后有形而中的一例。不过,有了形而中之时,我仍然继续做了进一步的形而上研究。至少对于我来说,形下、形中、形上之间的研究并没有严格的顺序关系。
我的《教育哲学》一书出在2006年,《教育基本原理》一书却出在2009年。这是先做形而上、后做形而中的另一例。但我也有先做形而中、后做形而上的情形。
我的《课程与教学哲学》是2003年出版的,而《教学论纲》1999年出版,形而中的著作在形而上的著作出版的前4年。因而,我并不拘泥于形下、形中、形上之间某种固定的先后模式。
就教育学、高等教育学和课程与教学论这三个学科来讲,我在前两个学科里都是在出版了形而上著作之后再出版形而中性质的著作的;只有课程与教学论是先做形而中、后做形而上研究的。
为什么我的《高等教育学导论》一书是在第一本《高等教育哲学》出版后的6年才出呢?这并不是因为我在 写高等教育哲学的当时写不出高等教育原理这样的形而中著作来,而是因为高等教育学原理方面的著作市面上已有了很多很多,我要写就一定会努力写一部与已出版的这一类著作都有很大不同的书,这反而不太容易;而 写一部高等教育哲学的书倒是有比较容易的一面,中国还无人写过这样的著作。所以,我是先写在中国尚无的书,后写虽在中国已有的书,但我必求得从体系到观念都与已有的著作十分不同的书。
课程哲学、高等教育哲学,这两个学科方面,在中国都未曾有人出版过专门著作,后者 只有翻译过来的,由 美国人布鲁贝克写的著作。中国没有的,我先做。教育哲学在中国早有人写过,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有,所以我反而写在后。当然,我不会不 写的,但先前没有的,先写;先前已有的,后写。这样,我的教育哲学是在写了课程哲学、高等教育哲学之后再写的。
当我写《教育哲学》这本著作的时候,我的第一思考是,既不同于1949年前中国已出版的这类著作,又不同于1949年后中国出版的这类著作。
换句话说,课程哲学、高等教育哲学在中国尚属空白,而教育哲学则已不是空白。我做的工作是先补空白,后做与已有的完全不同的工作。没有的,我去做;已有的,我做得不同。我想,这会是所有研究学术的人的心态,而不只是我才如此。
我在2012年、2011年,又写了两本哲学著作,一本与亚里士多德著的《形而上学》同名,另一本则名为《人哲学》。这是由教育哲学到一般哲学原理的一个变化。似乎是一种逻辑发展,但我也觉得不是必须如此顺序的。换言之,我所表现的是上下翻飞。
事实上,教育与哲学关系的密切胜过了其他任何领域。按杜威的说法,哲学起源于教育,哲学又在教育中受到检验,并且,哲学可解释为教育的一般理论。
在孔孟那里,哲学跟教育是联系在一起的;在苏格拉底、柏拉图那里也是联系在一起的。《学园》就是思考形而上问题的教育机构。
今天的大学应当像学园一样,应当是academic的传承者。
不是所有人都会走到形而上的,但是,所有思想者都会走向形而上的。
一百零一、个别与一般
说话,写书,都是用词语表达的。词就是概念,语就是句子或命题。音乐、美术是用特殊的词语表达,它承载的不只是意义世界,还有人的情感世界。
概念分上位概念和下位概念,又称属概念和种概念。教学中,有时是先讲属概念,后讲种概念,有时也先讲种概念,后讲属概念。这也是一般与个别的关系问题。先一般,还是先个别,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这往往与学生的认识水平和实际状况有关。
例如,对于四边形,就宜于先说一般的四边形,再说梯形,平行四边形,再说长方形,或棱形,最后说正方形。
然而,对于人,先讲一般的人的概念就很难。这时,可能就从我、你、他说起,从同学、老师、父母、兄弟姐妹说起,再说长沙人、湖南人、中国人、地球人,古往今来的人,最后再论一般的人。
1991年,我被派往中央党校学习。那个半年,我有三项收获,第一,乒乓球技术有了明显的长进,那时,我们班的班主任黄老师很喜欢打球 ,而且打得很不错。这个班上最喜欢打球又打得一下的正是我,于是,天天打,有了进步;第二,学了英语,那期间,很多可利用的闲暇,党校组织的许多校外参观访问活动,我一律不去,可利用的时间就更多了,于是我就学英语,大学里我是学俄语的,英语未专门学习;第三个收获就是见识了中国哲学,在所有的课中, 我只去听听哲学,也真的看到了一些现实的哲学。
对于哲学,不仅有主讲的,还配有辅导员。有一次,辅导员跟我讲物质概念。他说,哲学的物质概念不同于一般物质概念。我对他说,哲学的物质概念既不同于一般物质概念,又同于一般物质概念。他愣住了。
还有一次,主讲教师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公式:
一般﹤个别
“﹤”是“小于”的符号。
学员们哗然,“一般怎么小于个别呢”。
教员是对学员的问题久久未予回答,最后竟是这样回答的:“这是列宁所说的。”
这使我对党校哲学教员的看法大打折扣。一句话是否真理以及这句话可能包含的真理,与这句话是谁说的,没有关系。“列宁说的”怎么可以用来说明这个公式无需解释呢?
我确实认为这位教员不懂得“一般﹤个别”的含义,课后,我对他说:这是就内涵而言的;就外延而言,公式就应当是“一般﹥个别”了。他 听明白了,但当他听明白之后回到课堂时,未再予理睬这一问题了。于是,我看到,这不只是水平的问题,还有责任感的问题。开初,我有点难以置信,后来,我还看到了哲学主讲中的另一次明显的问题,由此,我的判断是:不过如此。我走自己的哲学之路,更加自信了。
不过,我想,北大的哲学决不会是党校这个样子。然而,无论怎样,我在党校还是有第三项收获的,从这里,我看到了哲学的某种处境。
把我送往中央党校学习的人,可能不会料到,我的三项收获都不一定是他们期待的。而我庆幸,我把握着我,我还是我。我是个别的,因而也是一般的;越是个别的,越是一般的。人的独立个性,都在人性之中;越特立独行,越丰富了人性。
有个性,才可能有艺术;无个性,一定没有艺术。最杰出的科学是艺术性的,因而亦必是个性的。科学、艺术和哲学,在山脚下,各自一家;在山顶上,天下一家,一起在山上俯瞰天地万物。
艺术是讲究个性,看重个别的;科学是探寻一般的。然而,艺术引领科学,而哲学既启示科学,又提升艺术。它们彼此联手而影响人间,影响世界。
哲学不是科学,但科学对哲学情有独钟;哲学不是艺术,却总在艺术身边;科学也不是艺术,但科学必有美,有那种似乎只属于艺术的美学。
哲学是智慧之学。不想拥有智慧,就不会与哲学交往。谁不想拥有智慧呢?因而,谁能不自觉或不自觉地跟哲学打交道呢?
聪明是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智慧是通天达地、另辟溪径。哲学不只是让人聪明,而且是让人智慧。哲学既是由智慧生产出来的,在产出之后又生产智慧。
一般与个别的关系,并不是那样一目了然的。在哲学上还一直不停地争论着两者的关系。有的人很看重一般,有的人很看重个体,各持一端,争执不下。
在我看来,由一般到个别,由个别到一般,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都是珍贵的认识过程。这不是调和折衷,而是更准确、更合理地透视事物之所需之过程。
平面曲线,原以为是由连续函数x=x(t)和y=y(t)表达的,后来发觉,存在着这样的x=x(t)\y=y(t),它们填满了一个圆或一个三角形;是个别的例外否定了一般的结论。
人们曾以为连续函数不可微的点是稀少的,后来发现有那样的连续函数,它的不可微点(或尖点)也可以是稠密的。也是由个别否定了一般。
原来,武术不是竞技项目,但是,后来也制订了竞赛内容与规程,也成了竞技项目。这是一般改变了个别,对个别赋予一般,个别也具有了一般性。
在党校,还见过教员讲“坏事就是好事”。我听后不得不震惊。如果真的如此,一个人尽干坏事也无妨,因为他干的也都是好事。
实际上,仅仅说坏事可变为好事也是有毛病的。没有一定的条件怎么变?
由于这件事,让我还感受到了形式逻辑的特别重要。有的人,连形式逻辑都没有遵守,竟然去讲辩证逻辑,那不是变成胡言乱语了吗?由此,我还想到了,中学的几何课一定不能削弱了。连同一律、不矛盾律都不懂得遵守,那会走到哪里去?
后来,我写过关于辩证逻辑与形式逻辑的关系的文章。实际上,一个辩证逻辑命题,是由一组形式逻辑命题串起来的。
——坏事就是坏事,好事就是好事;
——坏事是可以变化的,好事亦然;
——这种变化是在一定条件下发生的。
这里,总共是三个形式逻辑命题,它们组合起来,才构成一个辩证逻辑命题。
在中央党校,确实增强了我的哲学修养。想不到的是,还是从反面增强这种修养的。由此,我也进一步明白了哲学在中国的处境。在一个到处都说着辩证法重要的社会里,辩证法竟是这般处境。
从那以后,我还真的读了几本专门的哲学著作,包括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著作,虽然以前也读过,但再进一步读时,感觉还是有所不同。某些哲学命题需要反复去琢磨。
正因为如此,我才在最近十年里,写了好几本哲学著作。我更多地是与教育类的刊物打交道,因此很少有专门性的哲学论文发表。后来,我与云南大学的董云川相识,与张建新相识,他们办了一个《学园》杂志,不只限于教育类文章,那是一个综合刊物,对纯哲学文章很看重。于是,在这本杂志上我发表了不少哲学论文。
我深信,哲学的繁荣对于一个民族的繁荣是必需的。古希腊的例子可以说明。近代以来,法国、德国、美国的例子在进一步说明。
康德带动了德国哲学,德国哲学带动了德国的科学乃至整个德国经济、文化的繁荣。
杜威之于美国,类似于康德之于德国,类似于笛卡儿之于法国。美国成了世界上最发达最繁荣的国家,有两个数据是不可忽略的,世界上60%的哲学刊物在美国,世界上60%的哲学家在美国。
杜威的哲学被认为是实用主义哲学,但他的实用,是指对人实用,对人的发展实用,由此而对文化、科学、经济的发展而实用。另一种实用观是为功利而实用,为巩固政权实用。我还就此写过《实用主义不只一种》的文章。
无论如何,中华民族的全面繁荣是少不了哲学繁荣的。科学、艺术、哲学是彼此联手而影响一个民族的。然而,今天我们的哲学只能说是贫乏的。为了中华民族的繁荣与复兴,必须有思想解放、哲学解放,由解放而达至繁荣。
一百零二、三类命题
教学中传给学生什么?
实际上,我们所传递的,一是内容,二是方法。方法也可纳入内容,但专门性的方法是可以从实际内容中分离出来的,它确有独立的、特别的意义。
说到内容,更具体的可以罗列很多,语言、文学、史学、哲学、教育学、经济学、数学、物理学、化学、地质学、地理学、天文学、海洋学、动物学、植物学、气候学、……
论学科,上了目录的二级学科就数以百计。如果以不同的课程计,一般水平的高等学校都可开出几百门来;好一点的大学能开出几千门;更高水平的大学可以开出万门以上的课程(如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一般的教授就可以开一两门课程,好一点的可开五门以上,更好的教授可开十门以上。
芝加哥大学有一位教授,施特劳斯,开了80门课程,这是很罕见的。这也可让我们有更多的思考。
从传递的内容看,也可更一般地概括为三类命题:实然性命题、应然性命题、或然性命题。
——自由落体运行的距离是与时间的平方成正比的;
——自由落体的运行距离应与时间成正比;
——自由落体运动距离是与时间平方正成比的吗?
这三种不同类型的命题普遍存在。又例如:
——理论是超越实际的;
——理论应超越实际;
——理论能不超越实际吗?
有一次,听讲的人共计61人,一般并没有这么多人听,仅博士生听,最多也只十几人,但这次来得特别多。我做了一个测验,请各位在三类命题中选一类且只选一类自己比较喜欢的。结果是:
41人选了或然性命题,19人选了实然性命题,仅1人选了应然性命题。
我还另做过检验,结果不完全一样。但比较而言,上述那次测验还是说明问题的。
我对这一结果做了如下分析:或然性命题给人留下的思想空间最大,回旋余地最大,而人们一般会喜欢思想自由,喜欢由自己来做出判断。或然性命题恰是便于自己判断、便于自由思考的,是宜于学生自由、自主活动的。
应然性命题又正是给人思维空间最小的。它让人不要再想什么而只是去做了。所以,相对而言喜欢这一类指示性的、指令性的命题的人极少。
一般人喜欢或然性命题,这种喜爱或偏爱是合理的、积极的、有效的吗?如果是,那么,教师在讲课时尽量运用或然式语言,就是合理的、必要的、有效的。
也可以想象,尽量运用或然式语句,学生思想就比较集中,课堂也会比较活跃。当然,实质上的结果是学生收获更大。
对于或然性语言,并不是教师想用就可以用上的,这需要有水平、有能力。需要教师去提高,去锤炼。
教师需要设问,需要会问、善问、爱问。这又让我想到了一个说法:学问,学问,即学着去问。学会询问、探问、质问、反问。问得越多、越深,学问就会做得越好。
俗话说,不耻下问。不因可能的肤浅而不问,不因他人之问之浅显而耻笑。真理常常是简单朴实的,看似简单的问题也不一 定不深刻,不一定易回答。
爱问,是人的天性。这从儿童身上可以看到,他们正能代表人类天性,他们几乎随时都在问“什么”、“为什么”。“求知是人类的本性”,这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的第一句话。
对于这种本性或天性,细心的父母和教师会备加爱护。爱护之,即爱护了人类天性,爱护它、保护它、发展它,人就可能走向智慧,走向通天达地。
问“什么”、“为什么”,实质上是在询问有关事物的概念,询问事物的因和故。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就是哲学。因而,也可以说,心向哲学是人天生的秉性。
法国在中学就开设哲学课程,这是合理的。哲学是跟自由联系在一块的,从自由是人的天性的判断那里,更可知道心向哲学是人的本性的道理。法国中学开设哲学课程,并不是为了培养笛卡儿、卢梭,而是为了让人成为自由人。
有许多关于“学会”的口号,学会生存,学会生活,学会思考,学会关心,学会感恩,等等。实际上,人所要学的东西很多,因而,要学会的东西也很多。
有一次,30所师范大学管学生工作的副书记们聚会在我们学校。我是党委书记兼校长,戴海是管学工的副书记,正式与会的是戴海,但作为东道主,我还是以党委书记的名义参加了开幕式。参加了,又免不了致辞,表达欢迎之意。
我上台寒暄了几句后,就跟主持会议的学工处处长张孝喜作了这样一段对话。
我问:“关心需要学吗?”
孝喜答:“当然需要。”
问:“你在学吗?”
答:“在学啊。”
问:“准备学几年?”
回答时没有那么快了。
问:“大约用几年基本学会?”
有点答不上来了。
问:“你去关心她,但她很不喜欢你关心,这该怎么办?”“你自己也要被关心吗?”“小草、小鸟也应当去关心吗?”“空气、土壤、水也应当被关心吗?”
问得差不多了,我的致辞也结束了。
后来,在一篇由《课程·教材·教法》发表的文章中,我就“学会关心”总共提了54个问题。
1995年,全国大学中有30所大学搞素质教育试点,我是全国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副主任,也参与了实际工作。到2000年,素质教育转入基地建设。此时,我在五年试点中遇到了许多问题,也思考了许多问题。我把这些问题梳理成101个。对这101个问题又分别作答,这就成了一部著作。我把这部著作命名为:《素质:中国教育的沉思》。这本书也就是由这101个问题所构成。
1995年搞试点,第二年,1996年我就出版了一本《大学人文精神构架》的书;2000年搞基地建设,第二年,2001年,我又出版了《素质:中国教育的沉思》一书。这是围绕着素质教育做了一点比较系统的理论工作。
第一届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我是五位副主任之一。第二届,指导委员会成员也要换届。那时,有人提出:“张校长任副主任委员时常不来开会,第二届就不再担当副主任委员了吧。”杨叔子说:“他不来开会也要担任副主任啊,我们素质教育系统的理论工作主要还靠他做啊。”于是,我在缺席的情况下仍被推举为副主任委员。
我心想,这个副主任委员不是我想当的,因此,安排了我这个位置,对于开会我还将是缺席的。即使让我当了,也不一定愿意开会。
对于校内外的会议,我都采取消极态度。在校内,我主政时期就严格限制开会。还制订了关于什么事开什么层次的会的法规,规定了议而必决、决而必行的有关条例。
从1985年起,我担任了湖南省委委员。在50名省委委员中两人来自大学,一人是我,另一人是成文山。到换届时,就只有我一人继续任省委委员,前后共十年。
十年后,省委组织部告诉我,要我任省政协常委。我立即回答说:“我不要。”谈话的副部长应道:“你不要,别人想要还要不到呢!”我又答:“正好,你给别人吧。”这大约已是既定的,我怎么说也没用。我也感叹,有时,人们想当,很困难;有时,人们不想当,也很困难。想当不想当的权利都不在自己。
但是,去不去开会的权利在我自己。我不去开会,谁还能拖着我去吗?
任了政协常委之后,第一次会我去了。见了主管政协的石玉珍,我对她说:“这次我来了,以后不再来了。”她也还开通:“您就每次来签个到,然后再离开。”我按她的建议也只做了两次,此后再没去开过会了。
那个会上,都为与会者蹲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应与会人的名字。如果缺席,就很显眼。但我不在意,缺着就缺着吧,让更多的人知道我是逃会者,这无妨。
我当然不可能认为所有的会都是不必要的。但我认为,按现实的情况,起码有80%的会是不必要的。而且,必要的会对于我个人来说,也不一定必要。
根本原因在于,我认为我主要是做学问的,参加学术会议没问题。
非学术性的行政会议也得参加一些,有些还要我召集。但我又尽可能把行政会议开得具有学术味道,也就是有真正的研讨,有许多问题提出和思考。
一百零三、方法论问题
《学园》杂志让我有了许多发表哲学论文的机会。教育类的论文可在教育类的刊物上发表,非教育的,不以教育为背景的论文,就只有在综合类或其他人文科学或社会科学类的刊物上发了。大学的学报,例如《湖南师范大学学报》是综合的,它也可发哲学类的文章。但是,大学学报给我专栏来发表哲学文章是不太可能的。《学园》事实上给予我专栏。
关于方法论,我写过一篇两万多字的论文,因为太长,《学园》分两期发表。
我一直觉得,哲学可按内容和方法分为两大类,然而,方法也可被视为内容。但方法论有其独特地位,在整个哲学中的独特。
对于一个事物,看到相关的事实,现象,形态,这是形而下的认识;看到有关事物的原理、观念、思想,这是形而中的认识;对这些原理、观念、思想再考察,形成关于原理的原理、观念的观念、思想的思想,这就是形而上的认识,这也就是哲学了。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并没有“形而中”一说,那时,原理、观念、理论以及观念的观念、思想的思想、理论的理论,都在形而上之列。即我这 里所言之形而中也在亚氏的形而上之列。事实上,当年的物理学、心理学等原理性的知识确在形而上或哲学之列,但自19世纪以来,这些知识逐渐从哲学母体中分离出来了。为了更确切更方便地表达,我们权且称这些如今已被分离出来的原理性知识为形而中。兴出“形而中”一词亦为此目的。“形而中”一词正是我本人兴出来的。
形而下、形而中、形而上,是从不同层次上去认识事物,似是指向认识内容的,但是,形而上也可被视为方法。
形而上学一词,似有两种不同意义的运用。它作为一种方法时,被认为是孤立地、静止地看问题,这就是贬义的。但形而上学有时就是指哲学,形而上是一种哲学的认识,这并不是贬义的。亚里士多德的书中,有一本就名叫《形而上学》。我也写了一本书,不忌讳与亚里士多德的书同名,也定名为《形而上学》。显然,当我使用形而上学一词时,是在褒义下运用的。
与我的《课程与教学哲学》同名的著作,在中国没有;与我的《高等教育哲学》同名的中国人的著作也没有。但名为《教育哲学》的著作,在中国就有很多种了。然而,我并不忌讳让我的一本著作也叫做《教育哲学》,只要它在实质内容上与既有同名著作不同就够了。确实是完全不同的,即从立足点、出发点到体系,从整个体系到主要的观念、原理,都不同。
在一次讨论会上,有人说燕良轼的某个观念是不正确的。燕良轼回应说:“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绝对正确的话。”我在感到惊诧之后,问道:“你刚说的这句话对吗?”“当然对。”“总对吗?”“总对。”我进一步说,“对”就是“正确”,“总”就是“绝对”,“总对”就是“绝对正确”了。“你所说的这句‘总对’的话,不就是一句绝对正确的话吗?”他愣了一下,补充说:“除了这句外再没有绝对正确的话了”,我紧接着说:“你又说了一句绝对正确的话。”
这里面就包含了方法论问题。
哲学里,形而上就既指向内容又包含方法,它关注在形而上的水平上对事物的认识;哲学里,方法论也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如果形而上也作为一种方法来理解的话,那么,方法论更具有决定性的地位。
辩证法为什么必然出现?因为事物本身的发展具有辩证性,人去认识它,便离不开辩证法。人的思想过程也具有辩证性,人认识自己,也离不开辩证法。
黑格尔认为,人的思想的本性就是矛盾的,这就是辩证法必存在的原因。这句话并不难理解。
“白马非马”,“白马是马”,这两句话中,哪句话对呢?两句似乎都不对,又似乎都对。白马是马的一种,白马怎么非马呢?白马与马确实是不同的两个概念,白马怎么是马呢?可是,按照相反的方向去说,“白马是马”和“白马非马”又都是对的。看来,总还是有问题的,就看怎样去解说。按黑格尔的说法,那就看能否自圆其说。
笛卡儿说他怀疑一切,但他很智慧,又补了一句:我的存在是不必怀疑的。不然,“怀疑一切”的怀疑者在哪里呢?笛卡儿对存在又是怎样理解的呢?“我思故我在”,我思考着,我就存在着。人是作为思想者而存在的。但我认为,还应当看到“我在故我思”的一面。我在,我却不思,我还在吗?
有一个罗素悖论,那是关于集合论的,但此悖论相当于一个理发师的故事。村上的理发师宣布:“我只给那些不给自己刮胡子的人刮胡子。”他自己作为村上的人,该不该给自己刮胡子呢?如果他不给自己刮胡子,按规定,他就要给自己刮胡子;如果他给自己刮胡子,按规定,他又不能给自己刮了。理发师没有笛卡儿那样聪明,他没有把自己作为例外对待。
集合论后来的发展无意地遵循了黑格尔的路线:寻找自圆其说的道路,以不断排除悖论。
在我们流行的一些说法中常有颠倒的情形。例如说“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按实际的发展看,最先是很难有世界观的,一般来说,是先有对人生的思考。思考了人生,比较成熟了,才有个所谓人生观,而其中可能包含了价值观,不一定全是价值观。至于对世界持一个怎样的一般观念呢?至少,认识那个世界的过程就会慢一些,时间要得长一些,也困难一些,由此才可能对世界有一个比较成熟的看法,这样才有可能称为具备了某种世界观。有些人,终其一生,也还不一定有一个明确的世界观。但是,在我们这里,最先说的正是最不 容易具备的东西。
还有一个说法,叫做“立场、观点、方法”。按这个顺序看,最优先的,也可能被认为是最重要的,是立场。其实,立场恰好具有主观选择性,具有功利性,根据某种功利判断或利益判断选择站在某种立场。功利优先,正确的观念,科学的方法在后。于是,我们广为流传的说法,首先看立场问题、情感问题,而在许多的群众运动中,首先强调的是你对群众的态度,至于是否合理、是否科学,就不太管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就是那样大轰大嗡弄起来的。立场错了是感情问题、态度问题,做的不好只是方法问题。对科学、对真理的尊重不在了,更没有什么敬畏了。
恩格斯是怎样说的呢?我们抄下他的一段原话:“科学愈是毫无顾忌和大公无私,它就愈加符合工人的利益”(见《马列著作选读(哲学卷)》第59页)。这里,科学是第一位的,利益问题是第二位的。恩格斯还说过,如果粗暴地对待大自然,是会遭到大自然报复的。恩格斯的许多科学论断并未被我们这里真正尊重和认真看待。
同时,我们可以看到,近代以来,有过大灾难、大饥荒的国家正是那些不尊重科学,藐视科学的国家,受到了大自然报复或惩罚的国家;而那些尊重科学、尊重大自然的国家没有发生过大饥荒。
立场是功利的,科学是超功利的。科学在那些以平民利益为根本,以民族繁荣为根本目标的国家和社会里必然受到尊重,这就是说,在这种社会里,立场与科学不容易相冲突。科学成了一种尺度,对待科学家的态度可以检验一个制度、一种体制是不是真正代表了工农大众的利益,而不是只看它的纲领或口号。
再说方法与观念的关系。
是方法论更重要,还是观念更重要?是谁决定谁,还是谁也不决定谁?
事实是,先有结构方法,结构分析方法在语言学、数学、物理学、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人类学中广泛被运用。结构方法的有效性、普遍性,催生了结构主义的产生。主义者,观念也。因而可以说是方法催生了观念的产生。在这种观念或主义下,凡事物皆有结构,并认为对事物结构的分析是对事物的基本认识。
哲学的优越在于不同哲学观念被彼此质疑或批判,这个优点也是哲学存在的条件。近几十年来,为何中国哲学极为贫乏,甚至出不了什么哲学家?就因为中国哲学失去了那种优点,失去了那种生存的必要条件。
结构主义出现之后 ,就出现许多的质疑,许多的批判。于是,有了解构主义,有了后结构主义。哲学的纷争,倒过去使得方法论的研究得以深入,结构方法的局限性被注意到了。由方法促成观念的发展,观念的发展又促进方法论研究的深入。
逻辑方法的有效性和普遍意义,催生了逻辑主义的出现。其代表人物为罗素。结构主义的代表人物有布鲁纳、皮亚杰等,这些代表人物是这些哲学流派的实际缔造者和推动者。
公理方法的有效性和普遍意义则与形式主义哲学流派有关。这一哲学流派的杰出代表应首推伟大的数学家希尔伯特。形式主义在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出现后,根基就被动摇了。
无论是逻辑主义、直觉主义,还是形式主义,都与方法论有关。后来又都被质疑,都有缺陷。可是,它们不只对哲学,而且对数学、对计算机科学的发展都起了重要作用。
可惜,它们都不首先产生在中国。
一百零四、寻找最基本
哲学是寻根究底的。每个哲学流派都自认为找到自己的根,自己的底。
结构主义认为哲学的根在结构那里,逻辑主义认为底在逻辑那里,形式主义认为那个根底是由一组被形式化的概念和命题所构成的。这些不同的哲学说明共同的问题:哲学就是寻根究底的。
我们又附带指出,那个盛产主义的欧洲,繁盛的不只是哲学,而是整个科学,并由此推动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全面繁荣。这就是欧罗巴以及后来的美利坚。
在中国,好像只有一个来自一位德国人的主义,那个主义在德国只是数十种不同主义之中的一种。这就是说,时下,中国只有一个主义,而是且不是自产的,是来自欧洲某个国家的,还只是那个国家众多哲学中的一种。这样,我们中国怎么可能有繁荣的哲学呢?没有繁荣的哲学,又怎么会有我们民族经济、文化、科学技术的全面繁荣呢?
倒是中国古代有过繁盛的哲学,乃至上世纪20年代之后的20余年里,我们的哲学也还相当繁荣,有一批称得上哲学家的人物。此后,似乎再没有出现哲学家。这当然是令人深思的。
哲学,科学,是没有国界的,在别的国家里产生的哲学也可以拿来。但是,我们也得有自己的哲学让别的国家可以拿去。只拿别人的,没有可被别人拿的,这日子过得下去吗?拿来可以,拿来主义却是远远不够的。
再进一步问:为什么欧美哲学繁茂?为什么60多年前的中国哲学也还相当繁荣呢?为什么近几十年来我们的哲学贫乏?为什么这几十年几乎没有哲学家了呢?我想至少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我们这里太讲实用了,而且主要是外用、他用,而不是内用、自用。哲学也有用,但它并不直用,而是较为间接的用,实乃“无用之大用”,且恰好主要在内用、自用。过分讲功利,显然不利于超功利的哲学走向繁荣。
二是因为我们太崇尚感性。“实践出真知”、“百闻不如一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这些话语十分流行。但它们的共同之处在崇尚感性,它们所强调的是人的感官(眼、鼻、舌、耳)和肢体的作用。然而,人最为强大的是它的思想,是大脑的作用,这才是人真正强大的力量源泉,也是人的伟大之所在,人区别于动物之所在。若论视觉,我们不如雄鹰;若论嗅觉,我们不如小狗;若论奔跑,我们不如小鹿;……若论大脑,一切都不如人。而我们的哲学所崇尚的正是动物也具有的能力,这种哲学怎么会是人的哲学呢?怎么会强盛呢?
三是因为我们太缺少自由了。亚里士多德说:“人本自由”;又说:“求知是人类的本性。”自由加求知,就是创造,所以创造也是人的本性。缺自由,怎么会不缺创造、不缺哲学呢?
还有传统上的原因。古代中国没有走上逻辑道路,因而没有成熟的思辨科学;没有通过实验获得科学结论的经历,因而没有成熟的实证科学。这当然也影响到哲学。
哲学是人的创造,因而,哲学也是自由的产物,求知的产物。如果我们的人民是自由的,又保持着普遍的求知欲望,那么,我们民族的哲学必定兴旺。反之,我们会有哲学的繁荣兴旺吗?
自由的反面是束缚和奴性。如果受束缚了,就需要解放。邓小平在1978年之后提出了解放思想的口号。为什么提出这一口号呢?就因为他知道中国人的思想被束缚了。所以,他的口号实质上是在呼唤自由,呼唤中国人应享有的自由。如果真的解放了,尤其是思想解放了,我们的哲学还会不繁荣吗?如果真的打破了束缚,我们的哲学还会不兴旺吗?
由此看,我们中国还需要继续解放思想。这也是继1978年以后邓小平多次反复强调解放思想的缘故。应当说,自上世纪80年代初以来的30年,是中国哲学可以走向繁荣兴旺的好时期,虽然还有束缚,虽然解放思想还任重而道远,但毕竟有了一个大转折。中国应当可以寻根究底了,中国应当可以有中国人自己的哲学了。
时局进步了,环境改善了,还要看各个人自己把握,把握那来之不易的自由。把握住了自由,保持和发展了自己的求知欲望,就会有创造,就会有哲学。
根和底就是最基本的东西。数学里,集合论及其完善了的公理系统被认为是最基本的。物理学里,寻找基本粒子就是寻找最基本。最新一项伟大成就是发现了希格斯40多年前猜想的那种玻色子或“上帝粒子”。这种最伟大的科学成就之一还是产生在英国,还是产生在近代科学始祖牛顿的故乡。
我盼望我们国家走向繁荣兴旺,这其中就包含了盼望我们国家出现普遍兴起的寻根究底的精神,出现思想的更大解放,出现哲学以及哲学所包含的那种追询气势。
我现在从事教育哲学和哲学的研究。我喜欢从事这种研究,因为我喜欢寻根究底;我能接近和做出哲学来,因为我能比较有效地寻根究底了。对于教育,我几乎是自然地走到了寻根究底的地步。
人为什么需要教呢?因为人是需要发展的。
人为什么需要发展 呢?因为人是可发展的。
人为什么可发展呢?因为人能反身自己。
人为什么能反身呢?因为人有美学追求。
人是在何种条件下发展的呢?人具有群居性,人总是在一定的中介或环境中发展的。
在我看来,以上五个方面说的就是最基本的问题,对于它们的回答就构成了根底,我称之为五条公理:潜在公理,能动公理,反身公理,美学公理,中介公理。
从这一组公理出发,我展开了对其他教育学命题的研究和阐述。这样就以一种新方式构成了一部教育学著作。这就是一部建立在寻根究底基础上的教育学。书名即《教育基本原理》,副标准是《一种基于公理的教育学》。
欧氏几何也是五条公理,这里也是五条。但我绝不是刻意湊成五条的。力学定律或公理只有三条。还有一些学科只有两条的,相对论只有一条。
对这五条公理的具体阐释,在《教育基本原理》一书中可以看到。这里,只是对反身公理和美学公理作极为简要的说明。
反身,指的是,人可以用自己的意识来审视自己,用自己的意识来作用于自己。例如,自己思索自己,自己观察自己,自己估价自己,自己打量自己,自己鞭策自己,等等。简言之,即人能以自己为意识对象,专称为自我对象化。
反身的另一方面是对象自我化。人有自己的思想,人做出自己的工作来,工作的结果可能是某种物质产品,也可能是某种精神产品,如论文、诗歌、绘画或某种技术,而在这些对象中就可能留下了自己的影子,自己的个性。这样,从作品中就可以看到自己,文如其人,画如其人,歌如其人,人把自己放在自己的对象中,这就是对象自我化。越是个性化的,越表现了对象自我化。
自我对象化,对象自我化,这就是反身性。这也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
人是用什么来打量自己的呢?是用什么来完善自己的呢?最基本的因素就是美学。人在衣食住行的所有领域追求美,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自己(此语属于马克思)。人追求自身的美丽,也追求自己产品的美丽。在自我对象化和对象自我化的过程中,美学都起到基本的作用。
美育在教育中的意义远比一般人所理解的、所想象的要重要得多,地位要高得多。德育、智育、体育都离不开美育。这是教育成功的基本条件。
几何公理的相容性、完备性、简洁性是极不易被证明的。为了证明这一点,又导致了更艰深更基础的学问。同时,它也经过了时间的检验。问题又在于,多长的时间的检验才是足够的呢?
我们所提出的教育学公理是否也具有那些基本特性呢?这肯定需要逻辑的和历史的检验。但若没有经得起检验的起码信心,也不可能如此为之。
一百零五、“五I”课程观
我在《课程与教学哲学》一书中提出了一种课程思想,并将其命名为“五I”课程观。新疆吐鲁番地区有一些教师对“五I”课程观很感兴趣,他们自己还组织起来进行研究,进行实验。吐鲁番教育局干脆就把这一课程观的初创者请去。这样,我就在2012年6月初去了吐鲁番,一方面倾听他们对“五I”的看法和体会,一方面我也作了一番阐述。
我的“五I”指的是信息,Information;兴趣,Interest;直觉,Intuition;质疑,Inquiry;智慧,Intelligence。正好,这五个词的英语表达,第一个字母都是I,故称为“五I”。这是对课程的基本内容的一种理解,因而也叫做“五I”课程思想或“五I”课程观。
这“五I”也有一点点凑合。例如,质疑用guery表达可能更恰当;智慧可能用wisdom更恰当。但分别用inquiry和intelligence就是以I为第一个字母了。不过,总体来看并不过分勉强。
对于“五I”内容的稍微详细一点的说法不是只用这五个词,而是五句话;这五句话才代表了“五I”思想的实际内容。我把这五句话简要归结为:
——信息宽于知识;
——兴趣先于意志;
——直觉贵于逻辑;
——质疑重于聆听;
——智慧甚于聪明。
这五个概念是需要在相对的意义下来理解它们的重要性的。当然,我还认为,这正是我们的教学或课程中最值得注意的一些方面,这些观念很可能也是切中时弊的。
“五I”不只是词或概念,“五I”更是思想、观念,也可以把它叫做“五I主义”。
欧美兴了很多的主义、观念、思想。我们也应当有自己的理念、观念、思想和主义。我自然地认为,我的“五I主义”是中国人自己的主义,自己的理论。
美国人多尔提出了一个“四R”方案,也就是一种课程模式。他自称他的模式是后现代主义课程观。这“四R”指的是:丰富性,richness;回归性,recursion;关联性,relation;严密性,rigor。
多尔显然是针对泰勒的课程理论而提出的。泰勒原理有很简洁的表达,也是四句话(疑问句):
——学校应该试图达到什么教育目标?
——要提供什么教育经验以便达到这些目标?
——如何有效地组织这些教育经验?
——我们如何确定这些目标是否达到?
简言之,他的理论就是从确立目标,到选择内容,再到组织内容和反馈检验。
多尔虽然提出了他认为是不同于泰勒理论的“四R”,但他并未对泰勒原理进行具体而中肯的分析。
我认为,泰勒原理有一定的合理性,从确立目标,到选择和组织教材,再到反馈,这反映了实际过程中的一面。但它存在着明显的缺陷和不足。
我对泰勒原理用先验性、单一性、外在性、线性性来加以描述。当确立目标时,首先要看到是谁的目标。是教育行政当局的目标,还是校长的目标,还是任课教师的目标?学生也会有自己的目标吗?实际上,目标有其主体,而这个主体不是单一的。在泰勒那里,似乎是单一的,说确立就一齐确立下来了。
目的也,皆某某之目的也,都是内在的,有属主的。谁能替代所有参与其中的各方来确立只能来自他们各自内心的目标呢?
同时,还应问:目标从何而来?有些人一开始就可以有个目标,有些人一开始常常是模糊的目标;那些一开始就有比较明确目标的人,在实际进程中也未必不调整、不充实、不更改。一般来说,十分清晰的目标并不是先验的。
此外,泰勒原理是建立在一种理想状态之上的,认为教学过程会是直线发展的。从目标,到选择,到组织,到反馈,是如此线性发展的。这也是其缺陷之一。
多尔自称他的“四R”是与泰勒不同的。实际上,所谓丰富性,就可以在经验选择中做到;而所谓回归性,在泰勒的反馈中可以体现出来;至于关联性,这是一个很宽泛的说法,在泰勒的经验组织中亦可达到;所谓严谨性,也不是什么额外的东西。“四R”究竟给了人多少新意呢?
某些美国人喜欢大吹大擂,这并不是什么缺点,只是看你所吹的是不是货真价实。我自己也很喜欢吹,不仅自己喜欢吹,还希望别人也能吹,我很喜欢吹牛的人,只要他所吹的是可看到的,或者是可能基本上做到的。其实,吹牛皮比吹羊皮、吹猪皮困难得多。
在我们的流行语中,骄傲似是贬义词,谦虚是褒义词,然而,未曾骄傲过的人并不见得真正明白谦虚的含义。
多尔就有点大吹大擂,但他并不货真价实。他自称是后现代主义的,其实,他不一定把握了后现代主义的一些根本点。泰勒的原理固然可以被称为是现代主义的,但多尔的理论未必是后现代主义的。
后现代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是前现代主义的,我们以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关系作一点点说明。结构主义是现代主义范畴的,后结构主义在后现代主义之列。后结构主义确实与结构主义不同,根本不同点在于,在结构主义里看不到人,甚至说它排除了人。而后结构主义正是强调了人。比如说,一个文本(如一本教科书)似是一个或一组结构,然而,当人走进这个文本时就不一定是唯一的一种结构,他可能就被拆构了,也可能主要不是结构,人把自己的精神、意境、文化等带进去了,亦即,人进去了,人成了主角。
所以说,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根本点是回到人自身来。恰好,多尔的“四R”并未回归到这一根本点上来。因此,他所自称的后现代主 义依然还只是现代主义的。
对于后现代主义回归到人这一点,我是肯定的,但我并不想称我的观念或主义为后现代主义。我的课程理论或课程观念是建立在我认为的最基础、最根本的立足点上的。人是根本点,而我的课程理论亦以充分认识人、贴近人为根本点。也就是说,我是人主义的。我实际做到这一点是很自然的,我并不需要预设别的什么前提。
我的一些研究生们认为我的理论很独特,也认为一点也不逊于欧美同行。王薇、刘颖洁、高飞、蔡明山等人曾经联合起来,想把我的《高等教育哲学》翻译成英文。经过一段时间,似乎碰到了困难。我的许多特有的表达方式和使用的一些术语与典故翻译起来确实难度很大。翻译工作取决于英语水平和专业水平,英语水平很高的教授若不熟悉专业也会有困难的。
我的“五I”思想中,对兴趣、直觉、质疑等的看重,直接体现了对人的看重,对人可能的潜能及优越的特别看重,有些就是对人的天赋的看重。 我的“五I”思想是我的人哲学的一部分。
后现代似乎是一个时间概念,似乎是当下应注意的问题。实际上,“五I”恰好是既针对了过往,又针对了当下的,因而,它可能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
比如说,信息这一用语与广义的课程概念更接近。信息不只是课本、教材和老师的讲演,它可以包括教师在与学生交往中透显出来的情感、态度、志趣和信仰,还可以包括广泛存在于学校的各种可供学生习得的文化。
又比如,直觉乃人天赋的一种能力,这种在后天还可得到发展的能力是创造力中更重要的因素。当下的教学所偏重的多是逻辑,而更高水平的教学是在增强逻辑能力的同时发展了直觉。这更体现了人本身的发展在教学中占据更高地位的观念。
至于对质疑的看重,更是让有效学习的实际过程得到充分体现所必需的。
无论是就含义之深刻、语言之明晰,还是就表述之精妙而言,“五I”课程观应当都优于“四R”。
多尔还一个“三S”的说法,但他只是提及,而未予以实质性的讨论,多尔留下了遗憾。
我相信,中国人的理论,也必须在超国界的范围里去比较。我有信心去展开这种比较,从而,更好地发展我们自己的理论。
一百零六、820篇论文
截止2012年8月,我总计发表的论文共820篇。这些论文的绝大部分已经发表在杂志上,还有一小部分是以学术报告或演讲的形式发表的,在后一种情形下,都有提纲。这820篇论文,不包括我在本校所作的工作报告,不包括未正式发表的文章。
我独自撰写的著作65部,加上主编和合著的,已逾百部。
我的第一篇论文和第一本著作都出现在1979年。这是很好理解的。在1978年前,我是没有可能出书和发表论文的。1979年,时局变化了,但我已过不惑之年。这么大的岁数才有点东西出来似乎说明我的愚钝。但后来我逐渐走上了哲学,然而这已是花甲之后了,因而也不能说明我的聪慧。不过,还是可以说明我勤思、勤想、勤于笔耘的,勤能补拙,对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
当然,我要感谢1978,感谢这个对于我们个人和我们国家都具有重大意义的年份,它告别了一个让我们民族蒙受大灾大难的年代。
820篇论文,是在33年时间里发表的,平均每年发表25篇。平均每月有两篇。
这算很多了吗?我知道,罗素发表的文章在千篇以上。他还不是千篇以上的唯一一人。不过,如果时局更好,让我从30岁起就能发表论文,或者上天让我更有天赋,我也可能会有千篇以上。但这只是假设。还有一个假设,假若我还能活十年,并且不患老年痴呆症,我依然有可能达千篇以上。
有五种被认为具有代表性的教育类刊物是《高等教育研究》、《教育研究》、《课程·教材·教法》(实际上是课程研究)、《教师教育研究》、(原名为《高等师范教育研究》)和《中国教育学刊》。我在五本杂志上大约发表了一百篇,其中,在《高等教育研究》上发表的近30篇。毕竟,我更多研究的内容是在高等教育领域的。
上述五种刊物上,我所发表的文章大约是我全部论文的八分之一。另外的八分之七,如果没有几种杂志更多刊载我的文章,怎么可能发表那么多呢?
正是因为有《大学教育科学》、《学园》和《当代教育论坛》给我开辟了专栏,所以才发表了相当数量的论文。后来还有刊物愿意为我辟专栏,但我已应付不过来了。
对于《学园》,我可能应当特别提到。在我所列举的刊物中,基本上是教育类的刊物,但《学园》不是,它是综合性的。另有一些综合性的刊物也想发表我的文章,我也可以找这类刊物联系,但我没有这样做。我不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联络上。已有《学园》联系上就够了。
事实上,我有不少的非教育类文章,例如,不少的哲学文章,到哪里去发?不发,写的可能性也下降了。到《哲学研究》上去发吗?我的哲学不一定能达到它要求的那个档次,达到了,我也不一定想去联系。《哲学研究》有很高名望,而我并不想沾它的光。有《学园》愿意发表我的哲学文章及其他非教育类文章就够了。据我所知,我的这些哲学文章也有读者感兴趣。云南大学哲学系就有学生常看我的文章。
《学园》确实就是云南大学与云南人民出版社联合办的。我是怎样与之联系上的。云南有我的一位好朋友——董云川,他正是这本杂志的创办人之一。他认识我,或者我认识他,最初可能是参加他的博士论文答辩。他是文辅相先生的博士,文章写得好,演讲很出色,敏捷而深邃。最初也就是董云川跟我约稿。
再后,《学园》的实际编辑工作就转向了张建新,她是北大的教育学博士。她很认真,很细致,这对于我有很大的帮助,她常提醒我已写过了什么文章,这有利于前后衔接。至于遗漏了文章摘要和关键词之类的事,也是她及时提示的。
我的教学与科研好像是很融洽的。我对自己教学的要求是:1.尽量教自己的东西;2.尽量开新课;3.即使同一课程,也不重复过去的内容,从而也讲成新课;4.尽量多开一些课;5.尽量开成高水平的课,至少在国内;6.尽量讲出思想来;7.尽量用疑问句讲话。按这些要求去教学,必定要有科研,要有高水平的科研。
已发表了820篇论文,我有把握继续写下去,且不彼此重复,不重复别人的,也不重复自己的。人们常有疑问:怎么会有这么多题材可以写?我想有如下五方面的原因:
1.我涉及了众多的领域,教育理论,教育哲学,课程与教学论,高等教育学,教育管理学,心理学,哲学,社会学,政治学,相关联的还有文学、史学。
2.我自青少年时期起就养成了勤思的习惯。只要想得多,就会题材多。我真的是想得多,生怕辜负了父母,辜负了祖宗赐给我的这副脑袋,就想趁着火化前充分运用它。意志起了作用,那个情感也起了一些作用。
3.我总力图创造自己的东西,例如我的“五I”课程观,例如我提出的教育公理体系,又例如我的哲学原理。别人没写过的,我努力去写;别人写过的,我努力建立新的体系,有自己新的立足点。
4.广泛的评论是我重要的写作源泉。建立新的,与批判既有的,这是同一研究中两个不同的方面。客观上,可加评论的东西实在多,这也是我能有众多题材的原因之一。
5.写作是需要灵感的。我喜欢自由地讲课,自由地聊天,在这个过程中就易产生灵感、顿悟,而我总是把它们及时记下,也为写作提供了素材。
百部著作是与820篇论文有关联的。可以说,大量的著作是以论文为基础的。比如说,我有关素质教育的系列论文,这才为出版有关著作奠定了较好的基础。又比如,我写过系列的哲学文章,因而,写出一部哲学原理的著作就不会特别困难了。
33年来,仅就独著的著作计,平均每年也有两部。每年25篇论文加每年两部独著,还有合著或主编的。这个工作量之大似乎是难以承受的。
但是,写论文与写著作并不是完全平行的两件事。一方面,论文为著作的出现准备了条件,另一方面,在60余部独著之中,有五部就是论文的汇集。
并不单是论文为著作创造条件,著作也为新的论文的出现创造条件。我写著作,除了前面提到的五部是汇集的性质外,都是独自成系统的,而且,我的写作过程如流水,很少有间断的,我极少去参考别的著作。
如果引用他人,那不会是为了用他人的观点来论证自己,那只是辅助的。我不会去做那样的事:“你看,他是那么说,我也是那么说的”,我只会做这样的事:“你看,我是这样说的,他也是这样说的。”我的著作,当然应该立足于我自己。
更多的情况是,我不太引用,自己说自己的话。在《高等教育哲学》一书的个别章节中,引用较多。蒋冀骋还曾对我说:“你不必这样过多引用的。”
当然,还有一些引用是为了剖析或评论所引用的内容。这种情形就多一些了。
我看到过一些文章,一开头就是引用,以大量的引用来展开。几乎接近于介绍他人,而很少有自己的见解。一定的引用也有其必要,但应是立足于自己的阐发,自己的观点和理论,而仅以引用辅助之,但也是为了丰富自己。
对于引用,我还写过专门的文章:《论引用》。
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写了那么多?”我说“每天扛着锄头下地。”我以农民的勤劳为榜样。中国人常自豪地说“我们是勤劳勇敢的民族”,我是这个民族的一员,我敢不勤劳吗?
勤劳不一定总能出那么多东西吧?于是,我又把自己比喻为“坏了的水龙头”,关不住了,而那个自来水厂又不停水,所以总是哗啦啦的流着。
当刘献君教授感慨于我的著述之多而又觉得不好理解时称我为天才,但是,一方面我确实不认为我是天才,另一方面,我虔诚地感谢上天,上天给了我能思考的脑、能写、能画的手。若论勤奋,我就要感谢自己,感谢自己没有辜负父辈和我们祖宗的恩赐。
我的写作至今仍是用笔,真的是笔耘。就拿现在写的这本书来说,写到这里的时候,已是那个每页可写300个字的纸张的第1000页了。估计最后写完也就在一千页多一点。这一千页纸上布满了字,是我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爬出来的。这是不是需要坐得住?是不是需要安于寂寞?
一百零七、质疑与颠覆
有些质疑是附加性的、补充性的;有些质疑是存疑的,导致不确定性的;有些质疑则可能是否定性的、颠覆性的。仅是聆听而无质疑,那就是无附加值的,全盘照收的。
哲学的性格是质疑的。我觉得我有这种哲学性格,并且,我直逼颠覆性而去。
我曾专门讲述过,也曾穿插讲述过,指出时下流行的哲学观点中包括的许多片面与错误。下面简要地列举一些很基本的问题并稍作评议。
——“物质决定意识”。物质只是先于意识,但并不能决定意识。祖父母先于孙子,但并不能决定孙子会具有什么意识形态,两者之间可以相去甚远。同饮一江水,同食土产物,意识却可大不一样;甚至,同一父母生的三个儿子,在意识形态上各执一端。意识相对于物质具有极大的独立性。但我们这里流行的哲学无视了这些事实而认为物质决定意识。
——“客观决定主观”。有了人,就有了意识,自我意识;有了人,就有主观。主观作用的对象即客观,主体作用的对象即客体。主客体是集于人一身的,它们只在思辨的意义下可以分离。但是,当说客观决定主观或 客体决定主体时,就把两者事实上而不只是思辨上分离了。事实上,客观是相对于主观的客观,故只有主观的客观;同时,主观不早已客观地存在着吗?故,也是客观的主观。没有主观,哪有客观呢?客观怎么决定主观呢?
——“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间的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吗?在封建社会有封建社会的规律,资本主义社会也有自己的规律,当人们变革了封建社会而建立了资本主义社会时,不是把规律也改变了,转移了吗?怎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呢?邓小平把计划经济改为市场经济了,经济运行的规律不是变了 吗?人创造了学校,创造了班级,不同时也创造了学校运行的规律、班级存在的规律吗?每个人都创造了自己的生活规律、生存规律。事实上,大自然也创造了大自然的规律,并且也以大自然自己的意识在改变着。每千年,地球自转慢四秒,再过一万五千年,一天就变为24小时零1分了,并继续变化。月亮每千年远离地球四厘米,多少年之后,月亮还可能脱离地球的引力而直接成为太阳的行星。大自然的规律是以大自然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人间的规律是以人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
流行哲学中的三个基本原理都是片面的,错误的。这三原理还有一个共同特点。物质决定意识,意识是谁的呢:人的。客观决定主观,主观是谁的呢?人的。这两条都在说:人是被决定的,活的被死的决定。还有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之说,也是说人是被转移的。总之,人是被动的,被决定的,人是没有地位的。
这种哲学是目中无人的哲学,非人的哲学。这种让人没有地位的哲学为何能在我们的社会里传播和流行呢?也正因为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下,普通的人确是没有地位的,而这种哲学只是为这种社会特征作了哲学的解说,为它的合理性作了辩护。
所以,我更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哲学使命,我要建立人的哲学。我把我的哲学称为人哲学。我的主义就叫人主义。它与人文主义、人本主义都不完全一样。
人本主义是与科学主义相对的。我的人主义,与神本相对,与皇本相对,与官本相对,与物本相对。在我的人的头顶上只有大自然,只有上天,所以,我称我的人哲学为上天之下的人本。
我把我长达40多万字左右的哲学原理并以《形而上学》冠名的书稿给了哲学教授舒远招、王泽应等人看。他们看后惊讶不已:“这不就把现在流行的哲学颠覆了吗?”我反问:“我的颠覆在理论上站得住吗?”他们说,“似乎是能站得住的。”然而,这正是哲学的合理性之所在。据说北京也有三位哲学教授看过,他们跟舒远招、王泽应有同样的感受。
有一次,我在给长沙市高中的高级教师讲教学哲学时,说到了对传统哲学的批判。在讲演完毕之后,有两位教师对我说:“您说得很对,这些流行的原理确实错了。但我们在中学讲课时都是这样讲的,这该怎么办呢?”我说:“你们年轻,还来得及学习和研究,然后按照你们认为正确的东西去讲。只是有一点可能会困难,当学生答题时,若不按传统原理去回答,考试成绩就成了问题。”这就又关联到了体制问题。体制改革上不只涉及权力配置,也涉及科学、哲学的繁荣兴旺,涉及学术的健康发展。
从那些哲学教授们的反应,从那些中学教师的反应看,我的哲学真的有一点颠覆作用。但我做哲学研究的直接目的不是为了颠覆。我只是质疑,如果质疑的结果竟是起了颠覆作用,这在我的意料之外。如果这种颠覆是走向真理进程中的一步,我会格外高兴并多少会有一点满足感。
我相信,如果一个团体的每个人都是独特的,都是个性的,这种团体的能量就会最大化,而其效应也会最优化。一个团体如此,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何尝不如此。
模仿可能只是学习的初级阶段。主要以模仿的方式去学习,就难以脱离初级阶段,就难以有独特,难以发展个性,难以有活力,因而难以发展创造力。
独特从何来?一种独特是平地起高楼,另一种是推倒重来。后一种情形即颠覆性独特,颠覆性创造。颠覆还要着眼于重建,要看重建设,即不停留于颠覆。
就在我关于教学哲学的演讲中,在教与学的关系上,我说道:教是被要求。教一定以学的存在为前提,反之并不成立。学不一定需要教,只有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才需要教,教是被需求、被要求的,教为学而存在。
基于这种理解,我作为教师,在学生面前是被要求的;作为校长,在师生面前,我也是被要求的。
在那次演讲后,有一位担任班主任的教师对我说:“我在班上总是要求学生,我从没有被要求的感觉。回去后,我得换换位置了,我明白了我应当是被要求的。”听到她这样说,我确实很开心,这也是一种颠覆性效果。
别人来颠覆自己,那种味道可能不太好受。自己颠覆自己就不同了,即使有过不好受的经历,毕竟还是自我完成了。实际上,别人的颠覆真正起作用,最后还是由接受的人自己颠覆了自己。
颠覆这个词似乎有点恐怖。其实就是一种改变,只有很大的、根本性的改变才需要使用颠覆一词。这样理解也就不很恐怖了。
还有一种说法叫解放。解放也是改变,不过,只有那种有积极后果的改变,人们才愿意称之为解放,从原来的奴隶变成为新的奴隶,那能叫解放呢?
根本性的解放也是颠覆,很可能颠覆了某种权力。在我们这里,仅限于对观念、理念、思想来讨论这一问题。因而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在恰当的时候选用恰当的词汇来表达。
一百零八、自己成为自己
给我印象特别深的事件之一,是与一位博士考生在面试时的一段对话。
我问:“有一种培养目标叫做把自己培养成为自己。你能对此作一点评论吗?”
他很快回答(以反问的形式):“怎么能培养成自己呢?”以下是进一步的问与答了。
问:“不把自己培养成自己,培养成别的什么人呢?”
答:“我把自己培养成周恩来式的人,雷锋式的人。”
问:“那只是周恩来式、雷锋式的,那不还是你自己吗?”
答:(稍有犹豫后答):“不,还不是自己,那是把自己培养成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和接班人。”
看来,他不可能认为是培养成自己了。于是,我转了话题。问道:“你要做接班人,你估计谁给你交班?无人交班,你到哪里去接班?”这一下,他愣住了。
他也转了话题,说现在还强调培养“可靠接班人”哩。这样,我也接过了他的话题。
问:何谓可靠,对谁可靠?
又问:一百个农民和一百个县太爷,哪一百人更可靠?
再问:在一个乡里,谁可靠?谁最不可靠?
在一个机关里,谁可靠,谁不可靠?
在一个学校里,最不可靠的是谁?
人只是拿来靠的吗?人只是被靠的吗?
这位博士考生真的答不上了,有点被颠覆了。
若干年前,当时任哈佛校长的萨莫斯访问北大,曾与北大党委书记闵维方一起会见学生。学生请他们各自用一句话来说明自己的办学方针。
萨莫斯说:“把学生培养成他想成为的人。”
闵维方说:“把学生培养成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和接班人。”
萨莫斯在说着自己的话,闵维方在背诵已有的教育方针,跟前面提到的那位博士考生一样。如此巨大的反差,也映照了中美两国不同的大学教育理念。萨莫斯后来因为在一次讲话中对女性的研究能力说话不当,在女教授们的强烈反对下不得不辞职,这类事在中国也是不可能发生的。
曾有学生问我:“怎么能想成为什么人就培养他成为什么人呢?”
我以反问相答:“怎么就不可能呢?”“难道他想成为这样的人,你硬要把他培养成那样的人吗?”
又有问:“他如果想成为流氓呢?”
我答:“有怀着这种目的进入哈佛、进入北大的吗?”假若有人在后来堕落了,那不会是他当初的目标吧?实际上,那个‘如果’是不存在的。
一般来说,进入哈佛、北大的,大都是想成为科学家、数学家、哲学家、思想家、史学家的,那么,当他想成为数学家时,大学不应当努力让他成为数学家吗?当教授们觉得他更适合成为一名物理学家时,那可以向他提出建议,而当他采纳了这一建议时,那种志向仍然是属于他自己的了。
大学不是还要让学生学会做人吗?可是,“人要学会做人”,这跟“自己学会做自己”是一个意思。
其实,做人的事并不在做学问、做研究之外。教师也要做人,但教师也是在教学中,在研究中去做人了,离开了这些实际活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做校长的,也还要学着做人,这是两件必须同时做好的事。
在说到教师需要有两个水平,即学术水平与教学水平时,有人说还需要加一个道德水平。其实,作为教师,并没有多少与学术和教学相分割开来的道德水平问题。他可能也应当以助人为乐,但他的主要“助人”正是通过教学来实现的,离开了这一实际背景的“助人”应当还会有,但那是就一般人的而非教师特定的道德而言的。
可以说,做人是最重要的,但校长之做人的重要性恰是从做校长那里变得更重要的。他依然还是在自己做自己,只是实际内容有所不同罢了。
人学会做人,这前后两个“人”字是不同的。自己成为自己,这前后两个“自己”也是不同的。一般来说,那后一个“人”是发展了的“人”,那后一个“自己”是更高大的自己。明天的人可以与今天的人不同,今天的自己可以与昨天的自己不同。
这就是人,人知道有昨天、今天和明天,人知道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一切动物都不知道。人要学会做人,而羊不会去学做羊,猪不会去学做猪。
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古人就知道,首先是从自己做起的。
为什么中国人曾在有一段时间里不愿说自己了呢?恰如那位博士考生那样,他是多么不愿意说到自己啊,这是为什么呢?有一种理论曾很流行,说人的本质是社会性、阶级性。这种流行的说法影响既广且深。那位考生大约也如此受到影响。
很多人也就不能面对自己独立的个性,甚至不明白那种珍贵的人性的存在。在不断地强调所谓本质即阶级性、社会性的同时,又不断地批判了人性。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人性确被扫荡得差不多了,那翻腾起来的是打砸抢和乱批乱斗的兽性。这当然也就导致了中国人的大灾大难了。
在并非很久以前,哈佛校长与北大校长观念的巨大反差,仍然让我们担忧:我们何日才能高声地说自己。
其实,人最宝贵的人性就是人能反身自己,并在反身中发展自己,壮实自己,丰富自己。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是多么重要啊。为什么让人忘记自己呢?为什么让人不想说自己呢?
让每个个人都有想法,有追求,有理想,自由地思想,自由地追求,这样的社会才可能使社会自己的能量最大化,使人们的生活最优化,从而最先进、最合理。
因此,我们的社会确实需要改革,需要解放,在许多根本点上需要。在思想领域,确实也需要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颠覆,需要建立我们新的理论大厦。
马克思说:“德国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6页)在这些话中,把“德国”二字改为“中国”,也该有多么恰当啊!而且,他还说:“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人是人的最高本质”(同书第1卷第9页)。这与我们社会里关于阶级性、社会性本质的说法是多么不同啊。
我想我确实在我的众多论著中论到了人。人构成了我的教育学著作、哲学著作、管理学著作的主线。我深深地思考着我们人自己,也无限深情地叙说着我们人自己。我竭尽自己之所能赞美人、颂扬人、歌唱人。
我只是遗憾自己笔耘不深、笔力不强、笔拙嘴笨。不过,我深信,我正因为着赞美人、颂扬人、歌唱人而生活得特别充实,这几乎带来了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可能,人也是需要提醒的,需要警觉的,需要洗礼和锤炼的,甚至需要他人来鞭挞、他人来轰擂的,或者如我们前面所说那样需要某种颠覆的。然而,我觉得,这也是人类的自我完成,在自我意识下的自我实现(“他人”也存在于人类的“自我”之中)。
一方面, 人可以自己审视自己,自己鞭策自己,自己鼓舞自己,自己欣赏自己,自己提升自己。
另一方面,人也可能自己贬低自己、自己无视自己、自己欺骗自己、自己嘲笑自己、自己恐吓自己、自己折磨自己、自己毁灭自己。
许多的方面是人自己作用于自己。我们常说和谐协调。其实,最基本的是,人自己与自己和谐协调。人的发展,全面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最根本的是人的协调,人的和谐发展。不一定是面面俱到,却一 定努力求得面面和谐。和谐了,才能发展得更顺畅,发展得更充实,发展到更高水平。
个人的和谐促进社会的和谐,社会的和谐当然也有利于个人的和谐发展。而社会的和谐与社会体制的关系密切;社会体制的变革又是靠人去实现的。立足于个人而变革社会,依靠人去变革的社会又为着人。
一百零九、与官员们
我很清楚,校长不是官。这首先是我的自我判断,校长工作的性质与官员有根本的区别。广泛存在的以为校长是官的误会,来源于我们的体制。在这一体制下,校长都是任命的,都与官级直接挂钩。这样,更需要有清醒的头脑,不要误以为校长是官,更不要实际把校长当着官来做。这并不是说官一定就是个不好的东西,当官,也有一个怎样当法的问题。
无论是汉语词典,还是大百科全书;无论是中国,还是欧美,对官的性质都有大致相同的界说。按照这些界说,校长就不在官之列。中国现实中的校长是一个例外,这是体制本身的问题,这种体制把校长当成官了。
学校里的党委书记更不是官。任何政党里担任任何该党职务的人,都不是官。如果他在政府里有职务,他就是官了,但那是因为在政府里的任职而成为官的。
我曾任党委书记。我并不因此而曾是官;我曾是校长,按常识,这也不是官。否则,是违背了常识。
如果我当年去接任了副省长,或政府的别的什么职务,那么,我就真的是官了。现在,我可以说,我从来不是官。
但我从来都与官有往来。我,非官也;我与官之间就是非官与官的关系了。我与官,不是官与官的关系。我既不能混淆了与官员的区别,又必须广泛地与官员打交道。
在很大程度上,我是作为知识分子与官员们打交道,或者是代表知识分子与之打交道。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我也不会折腰的,但我必须为学校去“讨米”。而且,还要会讨,让官员们愿意把口袋中的米拿出来给学校。
我曾说道,在陈邦柱任湖南省副省长期间,我与之直接打过交道,争取到了他的支持。
在孙文盛任省长期间也给过我重要的支持。在1988年我不再兼任校长和书记两职时,龙禹贤问我:“你选哪一个职务?”我当即回答:“校长”。他也立即说:“今后的体制下,校长是二把手了啊?”我也很干脆:“我就做二把手。”后来就从校外派来了一位先生任党委书记。很快就表明,他似乎不是来办学的,也真的不太明白怎么办学,对权力又特别感兴趣,并对我的工作造成了不少障碍。孙文盛很快得知这一情况,便当机立断免去了这位先生的职务,而免除其职务的决定,是孙文盛直接来师大通知我的。这就是在关键时候,在关键问题上的支持。
杨正午在任省长时对我最大的支持是“211工程”的确立。虽然他也需要一些人的提醒才会知晓“211工程”建设的意义,但毕竟拍板定夺的是他。
曾任省长的熊清泉是师大校友,在校庆50周年时,他捐了100元。那时候的100元至少相当于现在1000以上。他还为师大50年历史一书题写了书名。他对师大有真诚而有力的支持。
我初任校长时,省委书记是毛致用。毛致用和我有着更好的关系。有人说毛致用是“冒得用”,我认为这是误读。外表上,毛致用憨厚朴实,冬天常一件军大衣,就像现在的山东歌手朱之文那样。其实,我觉得他分析问题有条有理,善于倾听,善于归纳,善于践行。说他“冒得用”的人有点欺负老实人。
在毛致用任省委书记期间,他的报告稿经常给我看,有时还 当面征求我的意见。对于他,我也跟其他省里的负责人一样,也从不到他家中去串门,即使是工作也不会往他(他们)家中跑的。
在毛致用调往江西之后,他还委托他的秘书给我来过信。他曾直接对我讲:“如果我没离开湖南,我一定提你做副省长。”我也告诉他,我真的不想去从政。
他的秘书告诉我,说致用同志认为我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我觉得这个评价已足够。我的本意,确实就是做一个实实在在的知识分子。在我看来,也就是两条:有学问,有良知。或者说,货真价实,不要去买空卖空。真正的知识分子就是正直的知识分子。
我很幸运,在我任职师大校长、书记的18年中,所遇到的省长、书记都对我很好。无论在我认为自己有多大能耐,无论在我怎么吹牛皮的时候,我都没有忘记我从外部获得的幸运。
还有教育部的主管高等教育的副部长,有一位叫韦钰,在说到“211工程”时说到过她。另一位就是周远清。周远清之后有吴启迪(她曾任同济大学校长)。教育部曾设立了一个“教育学名词审定委员会”,吴迪启任主任委员,王英杰和我任副主任委员。
仍很幸运,我跟教育部的这些主管官员也有良好的关系。
对于周远清,可能要特别多说几句。那是1985年,在苏州大学的一个会议上,我初次见到他,彼此并不认识。那一次便有了一面之交。印象比较深的,可能是他在看到我发表于科技日报上的一篇文章之后,那是关于科教结合的一篇文章,登在第一版左下方,全文大约一千字,很醒目。他看后,直接往我家里打了电话。那时我还没手机,家里的座机号码他是怎么弄到的,我也不清楚。
此后,我任过全国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还任过一些全国性学会的常务理事。这些任职背后可能有他的提议。尽管这些学术性质的非官方职务并不是我追求的,但至少给我一些学习的机会,与学术界接触的机会。
在卸任后,教育部对我仍有多方关照。前不久,教育部社科司司长委托下属要我去参与全国人文社会科学成果的评审。不过,对于这一类的活动,我基本上都采取了拒绝的态度。估计这种拒绝有了几次之后,他们也会明白我的意向了。据其下属人员告诉我,我的名字在专家名单中排第一位,但我也请她转告,我不仅不需要排第一,连排在里面我也不需要了。
教育部很多人支持了我,周远清是其中给我更大支持的一位。他是湖南人,家乡情节是否起了作用呢?有作用也正常,只要不徇私舞弊、弄虚作假。在我18年的任期上,先后经历的省教育厅厅长(曾有一段时期里称为教委主任)有王向天、周忠尚、朱尚同、龙禹贤、冯象钦、季益贵、蒋作斌。更换还是比较频繁的。这是一些我必须直接打交道的人。
也许,离得相对远一些的,矛盾可能少一些。例如与省长、副省长、部长、副部长。在这些直接打交道的人中,有个别还是有相处上的困难的。比如说,其中有一位从农大调进教育厅去的,他的一些作法与大学太格格不入了。
还有一位是后来当上了副省长的。客观地说,他有两大优点,他有事业心,想把湖南教育搞上去;另一方面,他也可能是历任厅长中能力最强的一位。但他有两个问题是我不喜欢的。一是他爱摆架子,连称呼上都很在意;二是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越过一些不能越过的底线。我不宜对他作过多的价。我想我从内心里对他是肯定的,他对师大的发展是有贡献的,只是不能不承认我与他也有矛盾。我想我对他的缺点的看法,并不能算是过分的,用“人无完人”来体谅他也是完全应该的。
在与这些官员们交往的过程中,我也归纳出了我的基本经验。既要跟他们交往,又要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其中的道理一点也不难理解。
在这种体制下,能不跟他们往来吗?大学的经费来源,在我们国 家的公办大学里,主要还是来源于财政。我们这样的学校,就主要源于省财政。省计委、省财政厅也是关键部门,但教育厅的作用更直接,预算主要是教育厅做的。
另一方面,你又能完全跟着他们走吗?很多场合下,他们并不明白大学独立与自由的绝对必要性。从一位在教育厅高教处任过副处长的人口中,我直接听到他说:“我给钱你,能不管你吗?”这个“我”即他,这个“你”即大学。
且不说这钱算不算你给的,即使是真正给钱的人,都应当如德国政府那样:给钱你,但不管你。他怎么可能有德国政府那样高明、那样懂得大学呢?
也许,我们遇到最多的麻烦,是来源于一位副厅长。但是,毕竟是副的,因而其阻碍作用十分有限。也经历了较长的时间,在这样长的时间里,我们总结出了一个原理:绕开她,就可以成功。刘志辉、陈钧、罗维治、龚维忠,我们很一致地看出了这一点,并这样做了。陈钧尤其清楚,他被我们称为外交部长,许多校外事务是他去处理的,十分成功,十分有效。刘志辉、罗维治、龚维忠也以不同风格、不同方式与政府交往。论对外出面来说,反而我比他们要少一些。师大那一段的历史,幸亏有了这一批能干的人。
一百一十、我们年级的聚会
2005年,是我们大学同学50周年。那一次,几乎能来的都来了,聚会于母校。毕竟50年了,同学中有一些已离开人世,有一些因在国外或其他特殊原因而没能来。
雷显亮很豪爽,也很热心同学聚会。许多组织工作是他做的,他还为聚会作诗,发表演讲。有了他,我们活跃了很多,多了不少的机会。我也因为与学校联系较为密切,尽力提供了一些方便,如用车、用餐以及部分的联络工作。
雷显亮和我们年级所有同学一样,有的已过古稀,有的将近古稀之年。雷显亮是已过的一位,此时想一想能活多久、盼望活多久是很自然的事。
我们年级的同学毕业后的聚会有很多次,多数在师大举行,有一次是在附中,有一次是在“涉外”。在附中时,樊友全、李咏琴是主要组织者。很少参加我们同学聚会或来一下之后不多停留的,也有那么一两位。
试想想,我们年级所处的那四年中有一个特殊年份,1957年。那一年,全年级150人先后划成右派分子的十余人,像我这样正式划为中右分子的,究竟有多少人,我至今还不清楚。因为我本人被定为了中右分子,且不予公布的,中右分子有多少,我更不清楚。我只知王祖裕、蒋光正和我都在中右分子之列。我本人在1979年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当年讨论我的问题时,有人主张开除党籍,有人主张留党察看两年。最后是取了后一方案。1979年,那个“中右分子”的帽子摘掉了,“留党察看”的处分也撤销了,平反了。通知我平反的是程万高,他那时候在数学系任组织人事秘书。
实际上,对于我的处分,我是口服心服的。我承认我右,定为中右分子一点也不屈;至于留党察看,我更服。我从内心深处觉得我不宜留在共产党里,我强烈地希望退党,这一想法首先是在让我最有安全感的妻子面前说的。她听后,大吃一惊。就这样,我留在里面了。到了1982年,我竟然成了一所大学的共产党组织的头头。这让我切身地感受到邓小平带来的巨大变化。
我始终“左”不起来,始终无法把斗争性提上去。因此一直格格不入。想不到,自上世纪80年代,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那位绝少参加我们年级聚会的一位男同学,他自己把自己边沿化了。他一直以自己为无产阶级而自诩,并一直认为李盛华、张楚廷属于资产阶级,这是他毫不隐讳的观点,他公开表达,也算是坦率直陈。他的这种观点直到现在仍保留着,并声称邓小平的路线是错了的。要说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他真的数得上。
不过,真正跟随他的人,在我年级里很难找到一两位。然而,只要政治运动一来,被裹胁的还是有一些人。所以,他喜欢政治运动。又恰是邓小平在中国终止了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终止了折腾我们国家的那些政治运动。
我也具体地想过,他为什么会认为他是无产阶级的,他大约以什么为依据作出了这一判断。无产阶级有些什么特征呢?他又是如何具有这些特征的呢?他也是受过高等教育并在高校工作的,这些基本的因果判断不会去思考一番吗?
无产阶级应当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吧,可是像他这样的无产阶级,现实生活中却是少之又少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同样的问题是,为什么李盛华、张楚廷是属于资产阶级的呢?如果只有两个阶级,那么,只要他是无产阶级,李、张等人属于资产阶级就是必然的了。李、张等人跟他确实很不相同。
无产阶级、资产阶级,是一个经济概念,还是一个政治概念?还是两者皆备?
如果就经济而言,李、张等人跟他都一样,都是靠工薪生活的。这样,似乎就主要是一个政治概念了。然而,科学的阶级分析,似乎主要是一个经济概念。
论经济,有穷人和富人之分。但穷人中也有少数很不争气,人穷志短,品行极为恶劣。富人中,也有品格极高的,比尔·盖茨把他的几百亿美元的99%拿出来给了慈善事业。
如果穷人是无产阶级,富人是资产阶级,那么,朱德、邓小平、周恩来都是富家子弟,毛泽东也肯定不在穷人之列,马克思、恩格斯都不是穷人,恩格斯还说得上有点钱的人并支持了马克思。如果富人算资产阶级。周恩来、朱德、邓小平就都在资产阶级里面了,而中国革命就是这些人领导的。这样,这个革命是哪个阶级的革命呢?
邓小平后来还说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那岂不是先让一部分人成为资产阶级吗?然后他还说要达到共同富裕,那岂不是共同成为资产阶级吗?
于是,从经济的角度说,好像是说不通的。
从政治上说吧,那该怎么说呢?政治标准怎么定呢?1957年,把55万人划为右派分子了(后来有更准确的档案数字,那是大大超过了55万人的),那时就只有政治标准;此外,每次运动都有每次政治运动的政治标准,接着就是一批一批的分子出来了。政治标准越来越可变了,根据政治需要而变化。这样,人们能弄清楚哪个标准是无产阶级的,哪个不是呢?
有些人,今天还是无产阶级的,第二天就被宣布为资产阶级或资产阶级的代理人了。然后,一平反,一“解放”,又回到无产阶级队伍里来了。谁能弄明白其中的奥妙?
1955年是高校招生规模较大的一年,这一年,我们年级的同学共150人。最初分为五个班,后来并为三个班,甲、乙、丙三班。我一直在甲班,且一直任班长。我们年级里的那位先生在乙班。
1957年的“反右”下来,乙、丙两班打了十多个右派,那位先生所在的乙班当然最多。我所在的甲班一个也 没有。到1958年初复查时,有人来查问我:“你班上没有右派?”我说:“没有”。来者说:“饶钦威不是吗?”我反问:“他怎么是?”后来,我被引导去看留存下来的一期黑板报,左下角有饶钦威的一篇短文,最多一两百字,内容是建议以后数学系学生分会的选举更民主一点。“这个建议有何错?”我看后说道。引导者告诉我:“要民主,这就是右派言论”。就这样,饶钦威被定为右派。
张志成是个直性子,出来为饶钦威辩护,结果,张志诚也被打成右派了。这就是“反右”后期,我们甲班所划的两位。
饶钦威与我同是湖北人,又相处友好。他被打成右派,让我当初就被视为立场不稳、包庇右派。“文革”爆发后,大字报上干脆就说我是“漏网右派”。我真不知道有一张网,而我是如何从那张网里漏走了的,我至今仍不很清楚。
我们那一年虽然招生规模较大,但也开始在招生中实行“阶级路线”。具体表现之一是,许多成绩优秀而出身不好的考生不能去上重点大学,不能去学“敏感”专业。学一般工科也要限制。因而,很多成绩优秀而富人家庭出身的,就让他(她)去读师范。读师范,做教师,大概就对政权不构成什么危险了。所以,我们那个年级里成绩优秀的人很多。而这些人,出身不好,成绩又好。那位先生,出身虽非地主富农,却也不是贫农。还算可以了吧;至于他的成绩,那就很一般了。这样,一种特殊的心境支撑了他的斗争精神,支撑了他以无产阶级自居的心态。
在我们年级聚会时,心最齐,参与人数最多的是我们甲班,原因很简单,大学同学期间尽管运动不断,但我们甲班同学被此之间没有伤害。就连被打成右派的饶钦威、张志成也很高兴地参加,因为他们受到的伤害来自外部。另外两个班,尤其是乙班,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聚会时乙班来的最少。那位以无产阶级自诩的先生也不好意思面对当年挨整挨批的同学。
实在说,那种人整人、人批人、人人自危的时局,不是一般人造得出来的。我们年级的那位先生也只不过是一个跟从者、呼应者。如果考虑到社会因素,他所应承担的责任,也就不是很大、很多了。但他自己还是应当反省,他毕竟在我们年级发生的悲剧中扮演过特殊的角色。
一百一十一、我的缺陷
我的演讲、授课常使人感到知识面宽广,于是有人问:“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其实,我不懂的东西很多很多,特别缺乏的知识是历史。中学时,我曾在历史考试中不及格。
我常批评目前的体制。于是有人问:“你是在体制内,还是在体制外?”我即刻答道:“我身在体制内,心在体制外。”对于体制改革,尽管我在任校长期间也竭尽所能去做了一些事,但毕竟十分有限,而最大的失误之一是没有考虑卸任后使改革的成果如何不易被丢弃、被改变。当然,这也不是我完全可以掌控的,例如有关人选。但我在制度建设上的力度不够,这是对卸任后发生的事缺乏预见的表现之一。
我曾说,我很愿意了解别人,但很不愿意去学别人,即使别人做得很好,我也只是参考,也必定会按自己的方式去做,绝不会去模仿,只要有可能,我必寻求更好。我不否定一般人的模仿,但我自认为模仿对于我是不可取的。于是,也有人问:“你不崇拜任何人吗?”我回答说:“我崇敬人,但不崇拜人。”在非学术界,有我敬佩的政治家,如华盛顿、蒋经国、胡耀邦、赵紫阳、朱镕基、……在学术界,也有我敬佩的人,如陈寅恪、顾准、……还有康德那样的大人物。政治家与学问家相比,我更敬佩的是学问家。在我心目中,最高大的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很明显,我毕竟有不如人的地方,不仅有不如大师的,也有不如普通人的。知道不如才感不足,这种不足,也是缺陷的一个方面。我虽喜欢吹牛皮,但真还有不敢吹牛的很多方面。
要说最明显的缺陷,恐怕就是我的手脚不灵。我的百米速度都在14秒以上,我大儿子只要12秒左右。我的动手能力更差,家里有点什么设备坏了,都是大儿子来修理,新家具来了,也是他安装。他是我们家的工程师。
大学时,同学之间相互理发。我愿意别人给我理,别人却不愿意让我理。原因是我的技术太差,常跟别人理出个马桶盖来了。巫干文很漂亮,我甚至不好意思为他理发。
我曾买过一套理发工具,为两个儿子理发,那确实是为了省钱。在两个孩子出生后,直到第二个孩子上大学前,我们家一直很拮据。给小孩理发的另一因素是学校里除了教书外,几乎没有任何业余活动,这样,也有空闲来理发。仍然还是理发的技术不行,我的大孩子不管我理得怎样都愿意让我来理,第二孩子则常常以我理得太慢为由不愿让我来理。本来技术就差,要理得快就更差了。无论如何,这也还算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经历吧。
写字也是需要技艺的,写得好,就叫书法了。我的字写得不好。小时候,即使读初中了,父亲看到我的字就摇头,他曾说我的字是“鸡爪抓出来的。”他肯定不会挖苦他的儿子。他无意的话却深深刻记在我心中,每每写字,就想着要对得起父亲。经过长期的修炼,现在勉强可拿得出手了。
我依然有自知之明。虽然我不在一般的意义下认可“自知之明”,但我对我的某些不足是心中有数的。我最怕别人要我题字、题词。虽然我的字已不是鸡爪子抓出来的了,但我自认为我还够不上题字的水平,所以我尽量拒绝这类事。
担任校长,免不了被要求题字。很多情形下我成功地拒绝了。有一次,新建的学生食堂也要我题写“学生食堂”四个字,我也曾推辞,推来推去,我一时在心中拐了个弯,只是食堂而已,写得差一点关系不大。于是真写出来了。至今我还很后悔,看着我写的这几个字都惭愧。有时,我看到一位很高级的政府领导人,他也到处题字,那实在是不如小学生的字。看到他写的字,我就觉得他缺少了我经历的那种父教。我很遗憾他周围没有人、没有助手提醒他不能去题字。
写字确实有技艺。我大儿子的字就写得很不错。既会思辨,又会操作,是比较全面的。我大儿子属于那种很全面的类型。这对他的学术发展十分有利。我的二儿子就思辨能力而言可能不在老大之下,但操作就有点逊色了,不过还是强于我。
我的爱人也是学纯粹数学的,但她的操作能力相当强。家务事无所不能,烹调水平也很高,还为儿子、孙子、孙女做衣裤。她不仅会缝纫,而且会设计,会裁剪。
很多人认为我是不做家务事的,其实,我也做,只不过是做一些粗活。例如洗碗、煮稀饭,在烧煤的那些年份,我还运煤、合煤、做藕煤等重体力活。
我做一些家务事,比如洗碗,一则不至于吃完饭就坐下;二则也领略一下人间诸事,做人间事,在人间活,知人间酸甜苦辣,有一颗人间的心。
我在被接受再教育,到农村,到工厂去的时候,许多活我都干过。不过,我也是不太会干那种技术活的。在平江,我一担可以挑起180斤,从早到晚。
我自己看到,相对而言,我的操作能力较差。如果当年学物理、化学,我的实验能力可能很一般。如果学工科,则可能属于下等水平了。幸好我色盲,只好学数学,学的又是纯粹数学,电脑也无需去操弄的,只着重于思辨就行了。
在中学曾对文学、哲学有兴趣。但上世纪50年代中有一个“向科学进军”的口号,这个科学主要是指理工。我的文理成绩在中学也还均衡,在那种号召下选理工还是很自然的事。如今,经过七折八曲,又回到了哲学、教育学以及多少与文学更密切的一些学科上来了。数学陪伴我也长达20余年,它教会了很多,启迪了我很多。虽然如此长时间与数学打交道,可是我对数学几乎无任何贡献,无任何回报。不是不知恩图报,而是在这个领域,我还是比较愚笨的。这大概也是我的缺陷。
现在说来可能有不少人会不相信,我曾经是很不能见世面的人,不是能在大庭广众下会舒展得开的人。数学系曾有过一任负责人,虽只是副主任,可是在那个运动不断的年代,他成了实际的主要负责人,他就是唐焕章。他的数学水平说不上有多高,但他确实是不怕场合的,打得开局面。还有一桩,他虽然长时间在运动时期担当主要负责人,但他并不整人,远不是那位以无产阶级自居的先生那样。
我属于男中音,上世纪50年代还经过湖南省音乐家协会的一位音乐家测试过,我是比较标准的男中音。曾是省大学生合唱团里的四位男中音之一。实际上,在中学时,我已是合唱团里领唱的。测试时,练习时,还可以,但一登台就不行。有一次,师大教职工文艺晚会,可能是1962年,我准备了一个独唱节目,选唱的是《渔光曲》,有过中等师范训练的阮国桢帮我钢琴伴奏。演练时,阮国桢认为很可以了。可是,一正式上台,我的喉咙就直了。唱得实在差,好像评委们知道我不至于有那么差的,结果还是给了我一个三等奖,以示安慰。奖的是一本歌曲,印刷纸张极差,这正是1962年那个大饥荒年代的产品质量。
我的操作能力差,在技术层面上的活做得不太好,有不少或是不会做,或是不善于去做。但我并不由此而认为我的发展是片面的,尤其不是畸形的。
在同学中,一般都认为我是全面发展的。事实上,我读书还可以,打球也还可以,唱歌也还可以,这就比较全面了吧。至于德,政治运动一来就给我戴一顶“白专道路的典型”的帽子,但运动一过,又有人认为我是红专道路的代表。1978年,运动永远过去了,再没有人说我是“白专道路的典型”了。不仅如此,我还是正式通过代表们直选当上党委常委并接任党委书记职务了。这还会白吗?充其量还只有在我们年级的那位先生内心里认为我白,但他再也不敢公开说了。
就我的知识结构而言,还是相当全面的。这种全面还从两个方面体现出来。一是,我形而下、形而中、形而上的知识都还可以;二是,我的知识领域跨度还是比较大的。数学、教育学、教育哲学、管理学、美学、哲学等,都有所涉及。当然,在知识面上也有很多缺门,但相对还较全面。
还得顺带说一句,对于音乐、歌唱,我似乎还可以,但对于绘画,那就很差了。音乐需要技巧,例如发声的技巧,但绘画更要技巧,那是手上的功夫。这仍然说明我的动手能力差。
我讲过的数学课程共11门,讲过的教育学课程和哲学课程也有11门。这当然是以比较全面的知识为基础才能开出来的。
我写过820篇论文,涉及众多的论题。这应当也可以表明我相当宽的知识面。当然,我在100多所大学所作的260多场报告也能反映这一点,我的这些报告,主题大都彼此不同,只有少数是相近的,但无相同的。
总起来说,我不算片面发展的,我的主要缺陷在于相对的操作能力较差。
一百一十二、人生偶然
同学50周年时,雷显亮谈起了能活多久的问题。若是同学10周年,可能不会谈这样的话题。这是年老人谈论的,年轻只需要考虑怎么活着,离死亡还远着呢。不过,我也听说有的国家对青少年就进行死亡教育。知道人总有一天要离去,早早地知道,也有好处,可以早早地明明白白地过日子。
在2010年时,我巴不得这一年快点过去,“73,84,阎王不接,自己去”,这是中国流行的说法。73岁和84岁分别是孔子和孟子的生活年龄。很可能,那种说法如此流行也与孔孟圣人有关。2010年我73岁,过了这一年,就有可能再奔84岁了。迷信吗?好像说不上,然而,人总是有各种各样想象的。
李盛华老师在过了68岁之后说:“再每活一年就是多活一年了。”那时候,中国男性的平均年龄是68岁。他认为,超过了68岁,就算多活了,于是,从那以后,每活一年他都觉得是多活了一年。结果,他达到了93岁的高龄。
李盛华老师算长寿了吧,长寿的秘诀何在?有人说:“生命在于运动。”可是,李盛华老师的例子说明“生命在于不动”,他没有什么运动,连散步也很少很少。
我现在天天打球,并不是因为有“生命在于运动”的教导;同时,我也不会因为有李盛华老师的榜样而不去运动。当有人对我说“你的锻炼坚持得好”时,我不以为然,我不是为了锻炼,只是喜欢;也不是刻意坚持,只是成了习惯,不打球就手痒了。
在跟雷显亮的对话中,其实我还说了一段话。如果一天能活出两天来,活十年就等于活了20年。1978年之后,我很努力地生活着,几乎一年活出两年来,这样一算,我已是百岁老人了。实际上,我虽然口里说“活一天算一天,”却是认认真真去过的,精打细算去活的。在我看来,不必去想活多久或者能活多久,那是白想了的;实实在在的事,是把每一天都活好。不要说每分每妙都活好,只要说每天都活好。我真的做到了,我从未整天整天地无所事事。
胡冬煦在任湖南医科大学校长时,我早已任师大校长。同任校长时,有许多机会在一起聊天。全国许多的医科院校都与别的院校合并了,他也面临合并的问题。论学科互补而言,他最愿意合作的对象是师大,最好的生物学科,还有与医科相关的理化以及心理学科,都在师大。最后与之合并的却是工大,工大是搞冶金、地质、探矿的。最终竟是与最没有互补性的工大合并。原因有两个,一是湖南省财政不愿担负本属卫生部负责的医大,二是体制,工大属于部委体制,问题不大。
胡冬煦是胸外科大夫,拿刀子的。他对生命有独到的看法,他曾说:“每个人能活多久是一生下来就确定了的。”我问:“意外死亡呢?”他答:“意外也是预定好了的。”这就是一个观念,接近信仰的一种观念,相信这不会影响到他对危重病人的抢救。
其实,人生会有许多偶然。但按胡冬煦的理论,这些偶然也都是必然。
大约是1982年,我去太原联系调来刘振修。很可能是经由石家庄转太原时吃了一碗面条,卫生条件差,感染上了伤害,血小板骤降,高烧不止。附二医院曾下了病危通知,那时学校的领导人李秋枫、尹长民都来医院看我,他们已经内定我担任副校长,正值此时病重,特别引起他们关注。如果那次走了,当时还在上中学的两个小孩就归彭英一人独担了。那该有多艰难。当然,后面18年的校长一事也不会再有。
1984年,去加拿大和美国访问。从北京经上海转飞加拿大温哥华。飞机从北京到上海刚降落就发现有机械故障,修理功夫很大,于是更换了飞机。在从美国回来,快到上海时,飞机就出现了问题,勉强降落在上海。一再地遇到故障,稍有不测,也会出问题。我把这个过程告诉一些人,他们就说“你命大。”
1998年,理化楼两头起火,看到当时的火情,我的心跳一下停一下,严重的早搏,第二天一早就进了附三医院。医院给予了良好的治疗和护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出院时,医生说我的心脏没有气质性毛病。我只问:“还可不可以打球?”医生说“没问题”。在我任上还有过两次起火,但都没理化楼那么严重,那么危险。这三起间隔五年,会有周期性吗?不能长久平安吗?
我出生在印尼,在父母回国时我不满周岁。回国前,一位没有子女的印尼华侨找我母亲,希望买走我。这事当然由我母亲作主了,当时她已有八个孩子了,卖掉一个也还有七个,但我母亲当即立断:不卖!子女再多,也要把他们养大。这也是一个经历,并不是什么危险。只是放在更一般的情况下看,不同结果的可能性未必一律不存在。不过,有我的父母,危险并没有发生。还可假设,如果真的被卖给了那家印尼华侨,他们对我也许会很好,但不知他们是否会告诉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即使他们做得很好,但亲缘血缘是最重要的。世上不会有比我的亲生父母对我那样好的人,我深信。
还可设想,假若1957年我被正式定为右派分子而不只是中右分子,那么,我的一生几乎可以说是另一番记录。许许多多的右派分子是饱经磨难,不少被折磨致死,活着的也大多九死一生。饶钦威就因划为右派而渡过了25年颠沛游离的生活。我可能幸免吗?这种假设,人们不会觉得不着边际,中右分子与右派分子仅一线之隔。一方面,我因是中右分子而在所有的政治运动中都是批判对象;另一方面,又毕竟还有那个一线之隔而没有把我发配到劳改农场。
我绝不会有意去看别人的机密。“四清”期间的某次会上,定为积极分子的王某(数学系专科毕业后作为政工人员留下的)坐在我右边,他的本字上,有我的名字,确实是偶然看到,那上面我属第四类。按当时的“四清”文件,第四类就属于敌我矛盾,是属于阶级异已分子的。我看到并不十分惊奇,但也没有达到那样的认识,没有意识到那么严重。
“文革”中,其他一些运动中,都认为我是混入党内的。对此,我也对半接受,一方面,我入党的手续齐备,说不上混入;但另一方面,我也承认我确实没有那个阶级觉悟,说我是异已分子也不冤枉。我不属于无产阶级自己,这不就是异己吗?所以,也还坦然。
实际上,我深深感到应当退出共产党,我觉得,那里面并没有适合我生活的条件,并没有“同志”,没有人把你看作是“同志”。何必呢?离开了,我预料一定会更自由。其实,这种想法过于简单了,我爱人提醒了我,“脱党分子”、“变节分子”,这些帽子你就等着吧。
还可以想到很多。假若没有1978,假如1978之后没有李秋枫在师大推行的相当民主的党内生活,假若没有李盛华等老师教给我那么多知识,假若没有伍先炎等人的积极评价,假若……在学校领导层里,知道我有学问、有能力的人,如伍先炎那样,并不多。
历史主义告诉人们,历史是遵循必然而发展的,但是,我虽相信有因果报应,却不会不看到偶然的作用。谁能解释中国有出现一个“史无前例”的运动的必然?谁能料到中国在那个时候之前就出现不断内斗?谁能料到那场大饥荒,那个大灾大难会降临到中国人头上?全世界都被场惊天动地的大动荡惊呆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没有神明能料到这一切。若是必然,怎能不掐算到呢?
巴金建议修建一座“文革”博物馆,这是对历史的负责。如果在别的地方,这一建议一定会被采纳。尽管中国大陆尚未修建,但世界上其他许多地方努力保持着相关的众多史料。人类都不想忘记,这是发生在我们地球上的事,谁都有权关注。而在大陆,这座博物馆早已修建在人们心里,人们不会忘记自己经历过的苦难。
很难说胡冬煦的观念是宿命论的,但如果全是必然,人们就可能倾向于宿命论。究竟是时势驾驭人,还是人驾驭时势,这也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但事实和逻辑都能说明我们这里流传的是“时势造英雄”的说法,同样属于无人哲学、非人哲学。
也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偶然。但许多人相信还有来生,18年过后又是一条汉子。
我倒 相信人间是有无限和永恒的,尽管时间、空间都是有限的。孔子、亚里士多德早已逝去,但他们还活在人间,这就是永恒。没有人能数完所有的整数,但任何人都容易明白整数有无限个。
有没有来生的问题,我可以不去思考,而只需要过好每一天。至于无限,可能数学所告诉我的,比一般没学过高等数学的人来,要多得多,有各种各样奇妙的无限。
人间的许多因果,其中有许多是可以去把握的,我相信我已把握了不少,却不是全部。
一百一十三、把握自己
是谁让我多活了一些年?这是一个问题吗?是,我感觉是有这个问题的。
但这个问题在逻辑前提上就有疑问,那个“多”字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有个标准,有个限度,那么,超过了的部分就是“多”出来的。比如说,我本应活65岁的,那么,到现在,我就已“多”活了十年以上。可是,谁来说明我本是活65岁的呢?65岁的标准或尺度是从哪里来的呢?
以我母亲活的年寿为标准,我已多活了20年。但我母亲应属于非正常死亡,她本可多活很多年的。母亲去世时,我在高中毕业前夜。我的生活仅凭父亲一人照料,会少了很多关照。这让我要更加独立生活。我常怨上天,应当让我母亲至少多活30年。可是,她离世后的20多年里,中国社会动荡不已,若她在世,可能比父亲受到的折磨还多,一想起这些,我的怨悔又消减了一些。
我父亲活到了82岁,若不是去世前两年摔了一跤导致他新陈代谢锐减,他应当可以活到90岁以上。如果继承了父亲的生理特征,那我就还有十多年可以活着。
无论怎样,我都知道,不仅是父母生我养我,我能活多久,也大体上是他们给我的,是他们让我能活很多年。
如果像1976年以前的20多年那样,有不停地狂风暴雨袭来,我一直可以挺立的可能性就很难说了,并且,有一点是十分肯定的,生活的质量、生命的意义都会在游弋之中。那时候,几乎人人在生死之间都没有明显的距离。李祜夫妇工作生活得好好的,1966年那场风暴刮来,夫妇二人双双自缢于床头,其惨状不堪目睹。那时候,生命是如此脆弱!
我的父亲在那场史无前例的风暴中,亦不堪忍受而割腕自缢,血流不止时,被我四嫂看见,抢救过来了。后来,有人提醒他,你以这样的方式走了,“自绝于人民”的帽子也会戴在你头上,并影响你的子女。1969年,我听他对我讲:“今后,再怎么艰难,再遭多么大的屈辱,我为了自己的子女,也不再走那条路。”每当想起他说的这段话,我必定是泪流满面的。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40多年,写到这里,我仍潸然泪下,淋湿了稿纸。
那时候,他住在只有五平米的一间草棚子里。我的父亲是一位颇受乡亲信赖的医生,医德医术有口皆碑。他有很强的生活能力,丧偶的男子生活料理能力差,但我父亲很能料理饮食起居,如今,却一人窝居于一间狭小的草棚里,那种凄凉景象,深深印在我脑里。
1976年前,我两次去湘西,一次去湘南。本意是用这种不 断的上山下乡方式来削弱和打击知识分子,却客观上让知识分子更清楚了我们民族的贫穷和苦难。1969年,当我在古丈看到衣衫褴褛的儿童和遍地的孤儿寡母,还有那贫瘠的土地,我正正式式地深深地怀疑20年前那场革命的合理性。这一切,让我深切地把自己的命运与民族 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我确实没有什么政治觉悟、阶级觉悟,但我有民族 觉悟。1956年入党,那如果算有什么觉悟的话,仅是民族觉悟,因为,那时我认为这个党可以让我们民族独立强大。此外,便没别的了。所以我深信我没有别的杂念,更没打算为自己谋取什么。
如果没有1978年前20多年的那许多经历,真的不一定明白1978年的转变对我们中华民族 有多么伟大的意义。生活在今天的年轻人,那些所谓80后、90后,可能很难体会到这种意义,很难知晓这一转变对于我们的民族多么重要。
我自幼就比较开朗乐观,直至高中,似乎一切都无忧无虑。进入大学后,逐渐开始改变,不断有风暴袭来,好像防不胜防,悲观的情绪在增长。虽然进入大学后的第二年我就入了党,但如果是在党外,可能日子还会好过一些。在今天看来这都可能是天意的安排,历史没有如果。
有人说我是混 进党内的,还有一个背景。1956年是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一年,许多知识分子就趁机“混”进去了。李盛华老师也是那一年入党的。
实际上,无论时势多么严峻,我仍有许多快乐之 源,例如音乐、诗歌,人间多的是美好,还有大自然。更基本的是,我在做人上的自信,我深信,我孝敬父母、尊重他人,在真理面前不乏虔诚。有了这些,我相信上天不会惩罚我,我不会遭雷打。
特别是到了1978年之后,我能自由地享有以上的这一切,音乐、诗歌、教书、演说、写作;尽到自己的义务,拜祭父母,朝奉祖宗,养育子女。
有许多的人给了我快乐,鼓励和支持。有许多的事给我带来愉悦,高兴和鼓舞。不能断定这些人和事也能让我延长寿命,但能断定,这些人和事让我的生活更充实,质量更高,而这样一来,也无异于延年益寿。
我无意中形成了一些在他人看来,在营养学看来是良好的习惯。例如,我的饮食始终是清谈的,我吃的就是红薯、土豆、玉米,不加工,不放油盐的。我很习惯吃这些东西,并且认为,我土里来,土里长,靠土里种植出来的东西生活,将来也回到土里去。
是父母,是祖宗,是苍天,是大地,抚育我,供养我,让我快乐地活着,充实地活着。
父母都生活在中国的20世纪,我父亲正生活在这个世纪的前七八十年里,这是中华民族多灾多难的70多年。连绵不断地战火似乎终止于1949年了,但是,自此以后又是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批斗,整人,伤害,欺骗,侮辱,一切依在。直到1978年终结。可是,刚刚过了三四年平静的日子,我父亲就过世了。颠沛流离,逃荒与逃难,恐怖与迫害,总伴随着他。我父亲的遭遇当然不是孤立的事件,那几乎是每个人对我们民族 灾难的分担。
我对我的父亲的这种怀念,是我的小孩难以领会到的。在他们看来,我们基本上是顺风顺水的。我在政治运动中的一些遭遇,对于他们,那只在历史的某些回响中去感受了。无论现在还有多少问题存在,邓小平特别了不起的,至少是在中国基本上终止了政治运动,终止了大规模的政治迫害。对于别的国家,可能这不算了什么,但对于中国,这实在太重要、太宝贵了。简直可用扭转乾坤来形容。苦难的中国走上了平静,走上了可日益繁荣的道路。
到1978年,我已过不惑之年,虽然人生最宝贵的一段时间被耽误了,但是,如果幸运的话还可以干上30年左右。我以特别努力、特别专注、特别珍惜的态度去对待了不惑之年之后的岁月。如今,30年业已过去。我依然可以算得上是幸运的。
由于我把握了自己,没有去从政,更没有懈怠,因而一直在学术领域里行走着。这使得我直到今天还站在讲台上,还在教书,还在指导博士生,还在著述。
也许与动荡年代耽误我们时间太多这一点直接相关,我在时间上是十分吝嗇的。杜绝一切可能的时间浪费,不把时间耗在无谓的事情上,也不让任何无谓的外界 因素干扰我。
最近一些年,我还自己给自己理发,这可以省不少的时间。省去了来回跑理发店的时间,排队等候的时间,很难碰到一去就能理的情形;理发师的正式程序很多,我自己理可以分散,一次剪一点,写作总有停顿的时候,一停顿下来拿起剪刀就理了。我无需照着镜子剪,凭手感 ,哪里突出就剪掉哪里。两边的,问题不大,只是后脑部分难把握一些。
有一次,我要我爱人看看我后脑的头发,她惊呼:“哎呀,快到理发店去修一下。”我对她说:“如果我不刻意要你看我的后脑,你都不太可能去注意,还有什么人去看你的后脑头发理得怎么样。只要我自己不在意就够了。”
也是很自我的。时间最 要紧,别的就不要管得太多了。对于我一边走路,一边啃玉米棒的事,有人说:“这有失校长风度吧?”但我不觉得这与校长风度有什么关系。我行我素,这是一个贬义词,但是,在有些事情上是不要在意别人议论的,是需要我行我素的。我把这叫做充分的自我把握,充分地把握自我。而所谓我,就是时空中的一种存在,时间不在,自我何在?
还有不少人帮助了我,有些帮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帮我节省了时间,换句话说,也是给了我时间,也相当于延长了我的寿命。例如,曾力平里里外外帮我做的事特别多,这为我争取有效利用时间创造了极好的条件。还有柏才丽、周英、邓青林、鞠晨曦等众多同事。
一百一十四、无限与永恒
从康德学说那里,能够知道宇宙是有始有终、有边有际的。宇宙如此,其他更只能是有限的,时空都是有限的。这样,还会有无限吗?一切都会逝去的,还会有永恒吗?
可是,有有限这个词,就有无限这个词。这个无限仅仅是作为一个词而存在的吗?
为何时空都有限呢?因为时空是本无的,后来才有了,也就是说,时空是有起点,并且它不可能永远延伸下去,于是,它也有终止之时。这样,似乎确实是只有有限了。
汉语词汇里有“无中生有”一说,但它是贬义的,汉语词典里用“凭空捏造”来注释。可是,这一“造”不就造出来,不就有了吗?无中生有,不是也“生”出有来了吗?
事实上,宇宙并非本有,而是本无;本无的东西后来有了,这不是无中生有吗?
事实上,人并非本有,而是本无;本无的人后来有了,人不也是无中生成的吗?不也是无中生有吗?
宇宙产生在137亿年前,人产生在682万年以前,它们何时才有的,清清楚楚。都曾是无,而后才有。
人和宇宙都是无中生有,还有什么不是无中生有的呢?
“无中生有”,在日常生活中,还是作为一个贬义词使用吧;但在科学里,在哲学里,“无中生有”是事实,它能是贬义的吗?
上帝存在吗?有上帝吗?既然上帝已被说出来了, 上帝就有了。信仰存在吗?有信仰吗?有的人有,有的人几乎无,但毕竟有人有,信仰也就存在了。有人信仰上帝,上帝就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虽然不信仰的人可以认为上帝不存在。
尼采说“上帝死了”,这表明在他那里,上帝存在着,并且死前的上帝和死后的上帝都有。
上帝也是“无中生有”生出来的,像所有神性的东西一样,都是“无中生有”,何况,物性的东西也是无中生有的。
宇宙从无到有,地球也是从无到有的,人类当然也是,并且,没有地球,就不会有地球上的人,地球创造了一个特别适宜于人生存、生活的大气层,在这个大气层下有了绿色,有了万千生命发生的绝佳条件。
地球是宇宙孕育出来的,人类是地球孕育出来的,唯有宇宙是被什么孕育出来的,我们还不知道。英国人希格斯猜测有一种“上帝粒子”,由它而产生了时间、物质、质量,当这种上帝粒子穿过希格斯场时,这一切便产生了。问题还是存在:那个“上帝粒子”和那个希格斯场是从哪里来的呢?
即令如此,人类还是在谈论永恒,还是在相信有永远存在、永远不变的东西,并认为人间就有永恒。如此年轻的人类也有了永恒。
地球是一个特别能无中生有的星球,尤其,它生出了亿万物种,其中,特别是生出了人。其特别就在于,人是一个更能、更善于无中生有的生命体,它创造了无数的灿烂和绚丽,至今,它仍然具有无中生有的无穷活力。
年轻的人类不仅相信有永恒而且创造了永恒。孔子已逝去了两千五百多年,但他还活着,这就是永恒;苏格拉底也逝去两千五百年,但他还活着,还跟我生活在一起,还与我们在对话,这就是永恒。
我们的父母、祖宗业已离去,但他们仍活在我们心里,这也是永恒。有的人是永远,有的人是永远永远地活着,都是一定意义下的永恒。是人创造了永恒,人人都可以创造永恒。
时空是有限的,一切物性的东西都是有限的,它们存在的时间和空间都是有限的,物性的东西的这种有限性反过来也表明了时空的有限性。
恰好,神性的东西可以达到无限,而神性是属于人的;唯有人具备神性,因而,唯有人可达到无限。这也表明,人既创造了永恒,又创造了无限。
所有的整数,谁数完过?一个人,每天拿八小时来数数,一辈子,不做别的事,就是数数,从1数到万亿,肯定过了古稀之年,至于数到十万亿,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几乎所有的人,不用去数就知道整数有无限个。几岁的小孩就可以知道这一点。
这就是人的力量,神性的力量,思想的力量。所以说,思想的力量是无边的。这表明,人的创造力量是无穷的。
就那样几个1、2、3、4、5、6、7,就那样一些嘟咪咪法苏拉希,可以演绎出无数的东西;就那样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可以描绘出无数的图画。这就是艺术,仅在这个领域,就容纳了无限,就留下了永恒,而人类创造了它。
人皆可为圣贤,这是中国人的信念。而孔孟又常被认为是圣贤。当然,也有一些想永垂不朽的人,但他们生前干了太多的坏事,就只留下遗臭万年,他们成不了圣贤。
孔子活了73岁,孟子活了84岁。中国民间流传着一个说法:“73,84,阎王不接,自己去。”不知这种传说是否与孔孟有关。不过,这总能说明,人们在向圣贤靠拢。
人皆可为圣贤,与人皆可创造永恒也是联系在一起的。
教育在人类所有创造物中是最具永恒性的。一方面,教育被永恒地创造出来了,另一方面,教育也帮助人实现永恒,帮助人在未来创造永恒。
孔子,苏格拉底,这些圣人,也正表现了这两方面的永恒,他们的一生都是与能创造永恒的教育连在一起的,同时,他们创造的教育将永恒地存在于人间。
有一种教育,主张让人早早地知道自己将会死去的,无论是活八十年,还是一百年。这似乎是在告诉人们:人生是短暂的,没有永远,没有永恒。可是,当早早地知道人将逝去,也意味着要好好地对待这八十年或一百年,让它尽可能包含永恒,尽可能留下无限。这也意味着,重要的不是想着要活多久和能活多久,而是,在活着的时候,好生活着,活出艺术来,活出曲调来,让活着的一年一年都包含了无限与永恒。
虽然,生命是存在于时间的,但衡量生命的价值主要不是时间尺度。虽然社会(先进的社会)总是盼人长寿,并为人的长寿不断改善环境和条件,但仍然是需要每个个人去把握的。
前面都是对于人来说的,说的是人的无限与永恒。还可就知识来说。知识由人生成之后可以脱离人的形式而存在。
许多知识呈现出无限性,特别是那些原理性知识,关于因和故的自由知识。有些原理可能被推翻,有的可能在未来发现它的局限性。然而,一般来说还是理论性知识更具有生命力。
知识顺着人的意愿,也是追求无限和永恒的,这就是人们理论兴趣、哲学兴趣的来源。我相信我本人的哲学爱好和理论爱好,也是基于人类的这种普遍追求。只是说,我把对这种兴趣、爱好的追求努力建立在更自觉的基础上,乃至于在日常生活中,在各个领域都努力这样做。
因而,在近十年之中,我陆续写出了六本哲学著作,就是很自然的事。我的《高等教育学导论》、《教育基本原理》、《教学论纲》,这一类著作不能算哲学著作,却同样表现了对理论的偏爱,乃至于在有的人看来,从这类著作中也能感受到哲学的意蕴。
悠悠数十年,伴随着我的有许多许多,其中尤其包含了理论与哲学。这是使得生命变得特别充实和厚重的根源。哲学伴随着我,我伴随着哲学,我们相依相伴。
一百一十五、向上天叩拜
“是谁让我多活了一些年”,上一节是提出了这个问题,有必要作进一步的记述和讨论。
我不只是珍爱自己的时间,也珍惜别人的时间。我清醒地知道,在管理岗位上,既可能节约别人的时间,又可能浪费 别人的时间。繁琐的公文,啰嗦的报告,多余的请示汇报,避免了,就是时间节约了。浪费了别人一小时,就相当于让别人少活了一小时,罪过啊!节省了,不一定是让人多活了;把别人的时间浪费了,那一定是让别人少活了。尤其不要做那种使人心烦意乱的事,因为那就相当于让人浪费时间。
“是谁让我多活了一些年呢,”对此,因为这个“多”字标准的不确定性而难以回答。但是,对于我的爱人来说,却是十分确定的,她从多方面让我多活了许多年。上天、父母、祖宗、环境的作用都是间接的,她的作用是直接的。
她是一个高文化的人,毕业于武汉大学数学系。我们和睦相处,即使有看法相左,短时间内就可消解,不会因家庭不和而浪费精力、浪费时间。
我们养育了两个小孩,都上了中国最好的大学——北大;都获得了最高学位——博士;都有了留学经历。在两个孩子的抚养和教育上,她付出得最多。从另一层意义看,也是为我省事省时了。
子女的早期教育、早期开发是十分重要的。毫无疑问,我们的小孩所得到的早期开发有比较好的家庭文化条件。
我爱人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家务事。偶尔,她也觉得我家务事做得太少,可是,逐渐她也感觉得到我并不是偷懒,曾有不少重活脏活我都干过。现在,更多的是她担心我太累了。
她曾要我停止写作,不要继续写写划划了,够了,该停下了,多活几年吧。我说,如果我停下来,就像农民不再扛着锄头下地了,衰竭得会更快,离去的更快。于是 ,她马上说:好吧,好吧,你就每天去下地吧。无论是要我停下来或者继续“下地”,目标都一样:多活一些年。
她给我,给儿子,给孙子,给三代人都做过衣裤。学数学的,再去缝纫、裁剪还会有困难吗?问题在于,他愿意做,能够做,这属于操作能力范围,恰是我很缺乏的。
还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因素就是饮食。她非常明白低盐低油低糖的必要性。我们较多地是吃植物蛋白,动物蛋白又较多地是鱼类,偶尔吃肉食,则是羊肉、牛肉、猪肉、鸡鸭肉均衡配用。我爱人不仅很懂得营养的搭配,而且烹调技术相当高。春节期间,她能一餐做出十道以上的菜来。
我不挑食,也好对付。以素食为主,经常有蔬菜瓜类,冬瓜、苦瓜、丝瓜、黄瓜、萝卜、白菜、海带、木耳、……近期,电视里说海带是“长寿菜”,我们则早已常吃海带,却不是为了长寿。
总之, 我爱人是一个善于料理、善于调节、善于生活的人。她的音质极好,会唱的歌,老歌 ,新歌,都比我多。听到她唱,我说:“你唱 得真不错。”但是,我也唱得很不错的,她却从来没说我唱 得好。这也是性别差异。
据说,人的寿命,三分之一取决于遗传,三分之一取决于饮食,三分之一取决于生活方式。简朴、有规律、有节奏,无不良嗜好,这三方面我们都不错,加之,近30多年来,中国时局变好了,心情都很好,这样,我们就不至于活得很吃力。
我们都已年过古稀,常讲起谁可能先走的事也很自然了,论饮食和生活方式,我们差不多,论遗传,她的母亲是百岁高龄才谢世的。因而,我先走的可能性大。
人生总有最后那一天,用不着去等待,只需要坦坦荡荡,实实在在,畅畅快快过好每一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被认为是混日子,可是,撞钟就是和尚每天的事,认真去撞钟,不正是他的生活吗?我每天看书、写书,不断读书,教书,不也是撞钟吗?农民每天耕耘,我不也是每天笔耘吗?
我的脉搏,每分钟跳动60次,跟时钟滴答滴答的节拍完全一致,我跟大自然的脉搏同步跳动。
我的心,跟人性直通,跟人类的心灵在一块,我与人类心脏的脉搏也一起滴滴答答。
我向上天叩拜,向父母和祖宗叩拜。
我感恩我的民族,我的国家,我的老师,我的学生,我的兄弟姐妹,我的亲朋好友。
人在我心间,故我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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