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书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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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求同   

没有书的图书馆 李媛 绘

　　新年伊始，美国得克萨斯州贝县（Bexar County）传出一则新闻，当地要建一座无书的图书馆，名叫BiblioTech Library，“书之艺”图书馆。所谓无书（bookless），顾名思义，就是不准备收藏纸本文献，取而代之的是全数码化的“藏书”。从平面效果图看，这“书之艺”就像一家色彩明快的苹果电脑商店：白书桌，配嫩绿色的图钉状圆凳，摆成一排，对着宽大的液晶屏幕。服务台犹如科幻片里的场景：墙上镶嵌一段椭圆型管道，一弯亮丽的橘黄。全馆装备台式电脑五十部，笔记本及平板电脑各二十五台；外加一百个电子阅读器，专供出借。首批“藏书”不多，一万种电子书，可以在全球接通互联网的任何地方阅读。本县居民只需刷一下图书馆的读者证，即可享受所有服务。预计，“书之艺”将于今年秋季落成，对公众开放。
　　好一个互联网时代的大胆尝试，完全抛弃了我们习以为常的图书馆模式。消息一宣布，反响强烈，媒体争相报道，仿佛破天荒头一遭。不过，严格来说，公共图书馆的纯数码化尝试，这不是第一次。早在2002年，亚利桑纳州的圣玫瑰公共图书馆（Santa Rosa Public Library）就试过。只是，纯数码化图书馆的理念在当时略为超前了，没有出版市场配合，多数读者还不习惯荧屏阅读，纷纷要求回归传统。图书馆只好“屈从”了服务对象，这一勇敢的尝试就在恢复纸质书刊收藏的过程中无疾而终了。类似的故事，在加州的新港海滨（Newport Beach）也上演过一次。那已经是2011年了，当地居民听说公共图书馆规划了一个无书化项目，就生出种种揣测，关于图书馆的亏损、孩子们的将来、电子出版跟网络服务商的阴谋，等等，一片反对的声音。馆长只得出面澄清，称之为误传，这才平息了舆论。
　　前车之鉴，让人不禁对“书之艺”也心存担忧。但也不能望而却步啊，毕竟时代变了。随着互联网技术和数码产品升级换代，电子出版日新月异。据报道，2011年9月，亚马逊网的电子书销量“盖过”了纸质书。电子书的检索传递手段和荧屏阅读感受的设计，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这阵子，研发更是喜讯频传，例如可折叠荧屏（foldable screen）、平面伸展电池（stretchy battery）。因此，从技术功能层面讲，电子出版取代纸本印刷已无悬念。贝县在今年推出无书图书馆计划，是抱着成功的希望的。
　　不过，全数码化“藏书”和阅读，会带来一些新的难题，却是必须解决的。图书馆不论取何种形式，都不是在技术真空里活动，而是围绕着人来运作的。美国的公共图书馆网络覆盖了每一个城镇，是社区的活动中心，使用率极高。关于图书馆的事，在居民心目中从来就不是小事。前几天，我们小镇的公共图书馆之友聚会，讲到无书图书馆，大家就七嘴八舌，热闹起来。
　　画家贝蒂快人快语，说：我喜欢无书图书馆！呆在家里就能浏览全部馆藏，在阅读器上做记号写笔记，字体可大可小，还能几本书对照着读呢。希望咱们图书馆也走出这一步！贝蒂患过骨癌，脚坏了，每天拄着枴杖锻炼，自己开车到处跑，特别乐观独立。她喜欢无书图书馆，正符合她的性格。税务员苏珊听了，不太赞同，她开口不离本行：这事得花钱，只怕又要加税了！
　　坐在壁炉前的碧姬已经八十出头，平时话不多，每次聚会必到。她一脸忧愁，说：电脑太难弄了，让人摸不着头脑。图书馆如果全数码化了，叫我上哪儿去借书呢？约翰接过话头道：是呀，我天天来图书馆翻报纸，老习惯了。没了报纸，那我还来干嘛？老先生须眉雪白，是退役空军飞行员，做事打招呼一丝不苟，为人热忱，一派绅士风度。这是我第一回见他抱怨。还有，他接着说，很多新移民季节工不会上网，也没那个条件，要是图书馆全数码化，他们就失去了一个主要的信息和知识来源。我们不能只顾自己方便，丢下人家不管啊！
　　一旁的杰克跟随几任麻省州长干过，颇有政治家风度。他笑着对我说：求同，这是你的本行，谈谈你的看法？我一愣，没想到会被点名为专家。既然如此，理当贡献一点专业视角，就聊了起来：
　　无书图书馆确实便利，它顺应了一项社会共识：图书馆必须与时俱进，改善收藏，更新服务。但我同意约翰的看法，公共图书馆宗旨是为全社区服务，这个原则不能丢。老年儿童、新移民、残疾人士等各个群体的需求，都要照顾到。因此，全数码化的步伐不宜太快，纸本和电子版收藏并存，应是长期的目标。客观地看，数码化对学术图书馆的亲和力最大，尤其是在科技和医学（STM）领域。据统计，STM期刊总计约一万一千五百五十种，基本都有数码版。这类图书馆的新入藏文献中，数码版已占主导地位。例如，麻省理工学院的图书馆系统，2000-2001学年的采购费用，百分之十八用于数码文献。到了2009-2010学年，数码文献的采购已升至百分之六十七。2010年，得州州立大学San Antonio分校的工程技术图书馆干脆取消了纸本收藏，代之以电子书刊。而2011年落成的费城Drexel大学的“学习平台”（learning terrace）图书馆里，没有一本纸质书，只有一排排电脑，通向该馆的一亿七千万份电子文献——名副其实的无书阅览。
　　不过，图书馆无论在高校、企业、政府部门还是城镇社区，都要面对知识产权和市场的新挑战。因为数码信息的交易自有特色，从选购、花费到入藏、出借，跟纸质书大不一样。纸质书一般是按买方的兴趣需要选购的。数码信息的市场却不是这样，卖家对图书馆，往往不是一份份地“零售”，而是按主题将众多文献捆绑了（bundled)，做成数据库“批发”。相近主题的数据库，内容多有重复。图书馆的选择余地很小，为了获得需要的文献，不得不收大量的搭配，为之“埋单”。更麻烦的是，不少出版商拒绝出售畅销书的电子版，理由是：图书馆向公众开放，入藏电子版，读者就不想买纸版了，影响出版商的收益。如此，全数码图书馆意味着一个未经筛选，甚而鱼目混珠的“收藏”。再看花费。根据市场理论，图书馆在出版物消费群体中是需求弹性最低的，因而不免受到弹性价格的“虐待”，特别是电子版。拿我们读过的《五十种灰色》这本书来说，纸版定价九美元一本，向图书馆售价九点五七美元；电子版个体消费者定价九点九九美元，向图书馆售价则高达四十七点八五美元。价格这般弹性，完全是知识产权的构造。这就引出另一个问题，即图书馆获得的权利。过去入藏一种图书，图书馆可以永久保存，无限制地出借。现在数码化、数据库化之后，图书馆买下的只是一个时段内（例如十二个月）由使用许可合同规定次数范围的阅读和终端下载权。也就是说，许可期满，若是未按时缴费续约，阅读下载的权利即告结束；昂贵的数据库就会自动关闭，令收藏成一空壳……
　　讲着讲着，忽见倚着沙发的凯文涨红了脸。他是从MIT辍学回来的，在老城区牙医诊所楼下开了间美发厅，口碑很不错，做头发得提前一个月预约。他举手打断我的“讲座”：我觉得，你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选项，那就是图书馆不必加入市场竞争。因为我们已经建成了极好的数码图书馆，而且遍及全球，名叫亚马逊网、谷歌图书馆。有了它们，各地何苦动用税收，搞那个收藏有限、技术蹩脚的无书图书馆呢？
　　对呀，凯文，这正是我想“论证”的呢，我说。在网购和电子书时代，实体书店纷纷倒闭，连大型连锁书店也不能幸免，这不，只剩Barnes & Noble（B&N）一家了。为了生存，B&N也开发了一款电子书阅读器Nook，但是晚了一步，未受股市青睐。最近，B&N创始人黎久（Leonard Riggio）表示，愿意买下实体书店和网站，但不要阅读器。显然，他并不怎么看好电子书市场。凯文，你的想法同黎久先生的判断殊途同归：图书馆和书店一样，并非挤进数码信息的大部队就一定会成功；相反，勉强改制也可能被淘汰。其实，社会有足够的空间，需求有多种多样。图书馆坚持做自己最擅长的事，也许胜算和对社会的贡献更大。
　　所以，贝县“书之艺”最有意思的地方，未必是给公共图书馆指示一条新路，而是提醒了我们，促我们思考：这条路走下去，图书馆一旦跟亚马逊网之类的商业巨头变为竞争关系，会是个什么结果？在纯数码图书馆方兴未艾之际，我们该不该质疑一声：由市场资本控制知识的管理使用，真是我们公民社会的需要和梦想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