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373|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中篇小说《母亲与工厂》(原载《中国作家》2009年第8期)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1-10-6 14:50: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中篇小说《母亲与工厂》(原载《中国作家》2009年第8期)
作者:荒湖

  
                                                            1
    周儒两口子在国有工厂里上班,那些年,厂里的效益时好时坏,像得了神经病,以致于周儒夫妇在处理一些细节问题上总是不能一致,弄得两口子半生不得安宁。
    周儒是从农村里考学出来后再分到国营工厂里去的。那是一家远近闻名的百年钢厂,厂里头的员工有一万多号人,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平生能够在一个万人大厂里谋到一个铁饭碗,在当年看来,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乡下的母亲总以为儿子所在的钢厂效益好得不得了,整天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内心里自然而然就有了某种愿望和想法(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周儒上班没几年,厂子的效益其实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只是普通员工一时感觉不到罢了。等到他结婚成家的时候,情况已经很糟糕了,甚至连工资都不能按时足额地发放。周儒是个爱面子的人(这是从乡下进城的人的通病),他总是不能把工厂的效益情况及时告诉乡下的母亲,否则,那个性格古怪的乡村老太婆就不会老是在儿子面前提出那个让他为难的要求了。
    新婚的第二天,周儒携着妻子回到了乡下老家。出发之前,他想过应该给妻子提前打一剂预防针,告诉她,这次回去母亲可能又会提出那个要求,让她做好正确回答的准备。结果正要开口的时候,周儒突然想到妻子跟他谈恋爱时对他说过的那些漂亮话,突然想到妻子天真可爱的样子,突然想到了恋爱以来发生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些东西似乎跟母亲的要求格格不入。于是,这个爱面子的青年就把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回乡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妻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如果母亲这次提出那个要求,她有能力处理好这个问题。
    那天,村里的人一窝蜂涌进他家老屋里,仔细而又好奇地盯着城里来的新娘子。妻子感到不好意思,但笑得很甜美,静静地坐在条凳上。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里来的新媳妇,脸上凝固着同一个笑容。母亲与儿媳妇坐在一条凳上,她像当年瞅毛主席像一样瞅着新媳妇,然后小心翼翼地朝着新媳妇靠拢过去。
    “这孩子长得果真是好看,跟画上的人似的!”母亲嘻笑着从腰里摸出一块布帕,不停地揩着眼屎和眼泪,“看来,这城里的生活果真是好呐,这国营工厂里的日子果真是好呐……要不,这同样是娘胎里生出来的皮肉,咋会长得这么白嫩这么水灵呢?”说完,母亲一边摇了摇头,一边嘟囔着进了厨房。
    当时,周儒正站在门口的槐树底下仰望着故乡的大山。那是他小时侯放牛和喊歌的地方,那是他曾经无数次眺望远方,发誓要摆脱苦难农村成为一名国家工人的地方,那里埋着他的父亲、爷爷、奶奶和历朝历代的祖先。父亲临死前曾拉着周儒的手说:“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到城市里去,到国营大工厂里拿铁饭碗,一辈子衣禄无亏!”
    周儒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偷偷地用手揩了揩眼睛,然后对着大山的某个位置说:
    “爹啊,你老人家不知道吧?我们厂都快发不出工资了,我不好意思跟我娘说,我怕她老人家难过,我怕她以为我们……”
    一会儿,母亲掇着两碗鸡蛋挂面从厨房里出来了,母亲油腻腻的两根大拇指紧紧地趴在碗沿上,黑乎乎的指甲埋进了面汤里。
    周儒像饿狼似的呼呼地吃了起来,妻子瞥了一眼面条,又瞥了瞥婆婆,只见老人家正将两颗油乎乎的拇指一同塞进嘴里吮吸起来。她皱了皱眉头,半天不敢动筷子,站在桌边来回晃悠。周儒催促她赶紧把面条吃掉,否则凉了就不好吃了。新娘子对着新婚的丈夫摇了摇头,周儒奇异地瞥了妻子一眼,厂里都快发不出工资了,乡下的鸡蛋挂面对她来说应该是有诱惑力的……周儒突然感觉到妻子有些虚伪。
    母亲见状连忙说:“我就不信城里的生活好到这种程度……要是连鸡蛋都没胃口,你们一日三顿吃啥呢?难道真的吃唐僧肉不成?”说完,老人家夹起碗里的一块鸡蛋,扯着新媳妇的衣袖,打算强行塞进她的嘴里。
    新娘子像受了侮辱似的,脸色胀得通红,似乎推了婆婆一下,然后尖叫着跳开了。
    周儒一直皱着眉头,他瞪着妻子的背影,心里头突然恶狠起来:“厂里都快要垮台了,你还跟我叫,叫你妈个鬼啊!”
    随后,母亲拉过一条板凳挨着儿子坐了下来。她瞅了瞅周儒的脸,然后捏着他柔软细白的手,说:“城里的生活果真是好啊!记得我生你那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村里头连草都没吃的……如今你还保养得这么白嫩,像女人一样,看来城里的生活跟乡下就是不一样啊!”
    周儒连忙埋下头,故意将面条吃得很响亮,他感觉到脸部都有些发烧了。
    母亲又说:“儿子啊,海子他娘过年后一直住在县城里……我……我也想跟随你们到市里去住几天,不住长,就住一个礼拜!你看行不行?”
    海子跟周儒同一个村子,小时候一起上学玩耍,曾经是很要好的伙伴。前些年,海子靠着几笔横财,在县城里买了新房,娶了媳妇,还把乡下的老娘接到了城里。
    周儒没吱声,将碗里最后一口面汤喝干,随后像往回一样,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100元的票子,塞在母亲的裤袋里。这是一个四月底的一天,天气过早地热了起来,母亲似乎没穿短裤,裤袋里又似乎破了个大洞,周儒一下子摸到了母亲软沓沓凉飕飕的臀肉。他“嗖”的一声站起来,抹了一把嘴上的油,瞪着母亲吼道:
    “你这个样子……还想到城里去,丢不丢人哪!”
    这时,新娘子从外头进来了。她瞅了瞅丈夫,然后扯着他询问了半天。周儒摇了摇头,连忙使眼色让母亲赶紧把钱捅好。
    母亲一只手捉着裤袋里的钱,另一只手摇了摇,笑着说:“没说啥没说啥,你们玩去吧。”说完又进了厨房。
    “我娘想到城里住几天……”周儒来到卧房里,重重地把门关上。他没看妻子,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说话的时候不看妻子。他皱着眉头盯着窗外的大山。小时侯,周儒天天在山上放牛,一到饭熟了,母亲就会站在门口的槐树底下,对着大山喊他的乳名。
    “噢……”妻子有些吃惊地盯着周儒,她不知道丈夫说话的时候为何不看她,却老是盯着村子背后的大山。
    “你说咋办?”周儒回头瞥了妻子一眼。
    “咱们还在郊外租着房子住,她要是去了,咋住呢……”妻子瞅着丈夫说。
    “难道租的房子就不是房子吗?她去了可以睡客厅嘛!”周儒突然吼叫道,“你当初似乎不是这么说的,你当初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他瞪着新婚的妻子,那样子就像盯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我当初说啥哪?”妻子不满地瞪着丈夫说,“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你从来没有这样对我凶过,你这个样子让我感到很害怕,很陌生……我刚才说错什么哪?你到底怎么哪?”
    “你说怎么哪?我娘想到城里去住,你是我老婆,你是她的儿媳妇,你说怎么办?”周儒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你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你是男人,你是一家之主!”妻子也跟着挥了挥手,“你想咋办就咋办,我没有任何意见,只要你不怕你妈去了我们那里难受……”
    “你说什么?你怎么称呼的?我妈不是你妈啊?”
    “我看你是疯了!”妻子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是说,我是说……只要她过得惯那种吃……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生活,我这……这个做媳妇的保证没意见!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不想要你怎样!”周儒又挥了挥手,“我只是提醒你,请你好好想想你结婚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哼,多么漂亮的话,原来全是谎言!”
    “我到底说啥哪?你为何不直说?”妻子突然冲上来,抓着周儒的胳膊。
    “你说……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要亲自把她老人家接到城里……”周儒的眼泪流了出来,“你不会忘记得这么快吧?”
    “我可能的确是说过……可是,”妻子低下头来,“可是……”
    “可是啥?”周儒压抑着声音说。
    “没啥!”妻子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厂里会连工资都发不出来……”
    “我也没想到……”周儒嘀咕了一声,口气突然缓和了下来,“好了,别哭了!你去跟我妈说,别把厂里的真实情况告诉她老人家……你就说我们这阵子忙得很,等过了这段时间,再把她老人家接过去,不是住几天,是住几个月!”说完,又转身盯着故乡的大山。
    “你去说不一样吗?干吗非要我说啊?”妻子抹了抹眼睛,“我说的话她又听不懂……”
    “当然不一样!”周儒挥了挥手,突然又吼叫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能代表我,我不能代表你。”
    “这是什么逻辑?”妻子回头瞥了一眼丈夫,她突然觉得站在跟前的这个男人,是那么陌生那么愚昧那么不可思议的一个人。
    “你不想说算了!”周儒说完甩开门出去了,然后独自朝着大山的方向走去。
    当天回城里时,周儒一路上始终没怎么说话,眼睛一直盯着车窗的外头。妻子瞥了他几回,见他老是老着脸,懒得跟他搭讪了,却主动与同车的一名男性乘客聊起天来,甚至到了最后,两人越聊越兴奋,双方几次大笑起来,完全没把周儒放在眼里。周儒偷偷地瞪了一眼妻子神采飞扬的脸,突然觉得那是一张多么丑陋多么俗气的脸啊,当初真是瞎了眼睛,居然看上了这张脸!他愈发觉得自己在婚姻大事上过于草率,糊里糊涂地娶了一个不仅轻薄而且没有孝道的女人。

                                                             2
    周儒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厂里的效益情况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不错的,一到逢年过节,厂里总要发这发那的,显示出国营大钢厂的优越性。周儒当时还是单身汉,每次回乡下,总要给母亲捎上厂里发的那些东西。母亲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物品,高兴得合不拢嘴,甚至把全村的人都喊过来,让大伙一起分享一名国有工厂员工的福利待遇。有一次回到乡下,母亲突然跑到院子里,指着头顶上的飞机,问儿子说:
    “我听说飞机上头都用了你们厂生产的钢板,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啊?你跟我说实话!”
    “当然是真的!”周儒笑了起来,“别说天上的飞机,就是你炒菜的锅铲割谷的镰刀种地的锄头都是用我们厂的钢材做成的……”
    工作几年后,到了周儒要娶媳妇的时候了,母亲老是忍不住对儿子说:“等你娶了媳妇,我要到城里住上几天,我为这天等了好几十年了……”
    周儒一听,总是一个劲地点头:“你放心,没问题!”
    有一天,海子他娘从县城里回来后,故意穿着儿媳妇替她买的毛皮鞋来到周儒家的门口,迈着大步走来走去,周儒他娘呆在屋里一直不敢出来,像是门口里站着日本鬼子。后来,周儒他娘把这事儿说给儿子听:“海子他娘,那个老东西!仗着儿子发了几笔不义之财,故意跑到咱家门口来气我……你说,她家海子,一个做破烂生意的,连初中都没毕业……咋能跟你这个国营工厂里做工的大学生相比呢?老东西真是不自量力!”
    周儒听了,满脸堆笑地瞅着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赶紧给我讨个媳妇,我一定要去城里住上几天,看她将来还在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母亲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儒。
    针对母亲提出的这个要求,起初,周儒总是回答得很硬朗:“咋住几天?一直住到老!百年之后就葬在城里的公墓里。”后来,厂里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周儒的回答就不是那么硬朗了,点起头来也不是那么爽快了,要么不吱声,要么就显得很不耐烦:“我知道……我知道,你都说了一百遍了,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或者干脆就装聋装哑,然后塞给她一点钱,好把老太太的那张嘴闭上。
    工厂里每次发工资的时候,周儒全都如数交给了妻子,按说他是没有闲钱留在身上的。眼瞅着企业一副要散伙的样子,周儒就和车间里的同事一合计,把那些报废的设备偷偷卖掉了几台,然后人手一份,捞个心理平衡,周儒上次躲着妻子塞给母亲的100元钱,正是这种不正当的来历。
    结婚之前,周儒谈过几任对象,有喜欢他的,也有他喜欢的,结果都是因为他那一句“我一结婚就把我老娘接过来”的话而散了伙。这样一来,周儒就有点后怕了,加上工厂里的效益一直没什么起色,一连几年,他没敢再谈女朋友。
    于是有一天,母亲又问他,你咋还不谈对象呢?
    周儒不想跟母亲说出真相,懒得答理她了。
    又有一天,母亲忍不住扯着他的袖子,执问他:你咋还不谈对象呢?海子跟你同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周儒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当面就吼了母亲:“你说我为何不找对象?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动不动闹着要到城里去,人家女孩子一听就给吓跑了!”
    “啊?还有这回事,你这孩子咋不早说呢……”母亲张大着空洞的嘴巴,“我要是知道是这个原因,就不会跟你提了。”
    “我不结婚。”周儒盯着故乡的大山说,“我这辈子不找女人,除非我们工厂……”
    “别说胡话了。”母亲的眼睛红了起来,“我保证不提那句话了,直到你找个媳妇回来……”
    同事们关心周儒,说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该找个老婆成个家了,同时还把王蓉介绍给了他。王蓉就是周儒的妻子。介绍人说,小王跟你的身世很相似,也是老早就死了父亲,靠着母亲抚养长大,是个明白事理又很孝顺的青年。周儒想到厂里效益不是很景气,本不打算谈对象,一听介绍人说她是个孝顺的女孩子,心里就有了想见面的念头。最初的几回约会,周儒充分吸取了以往的教训,忍着没说出结婚后要接母亲进城的话,顶多只是提及他在乡下有一个母亲,身体还算健康,衣食不愁,自己种着粮食和蔬菜。
    年轻人的爱情发展很快,眼看着“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了,周儒觉得再不把母亲的要求说出来,将来要么对不起妻子,要么就对不起母亲,于是乎,在一个星空灿烂的夜晚,周儒拎着一双母亲亲手为女朋友制作的绣花拖鞋,相约来到了他们初次约会的钢厂大门口。周儒盯着女朋友,嗫嗫嚅嚅地开口了:
    “王蓉,我妈……”
    “你妈咋哪?”王蓉瞪大眼睛盯着他,双手接过男友递来的拖鞋,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妈一个人。”周儒吞着口水,像是很口渴的样子。“我妈生我的时候,都四十多岁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呀?”女朋友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妈也是一个人,我妈生我的时候只有三十岁,我爸一死她的脑筋就出了点问题,不过总的来说还好。咋的哪?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记得你过去跟我说过的……”
    “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啥时候说过?”周儒拉着王蓉的手,仰望着钢厂雄伟的大门,那是王蓉的母亲、他未来的岳母娘多年以前亲手设计的大门。他咽了一口唾沫,两只眼睛像灯泡一样盯着女朋友,居然口齿伶俐地说出了那句吓跑过众多女孩子的口头禅:
    “我想等我们结婚后,把我娘接到城里来。”
    周儒紧接着又补充说:“她老人家太想进城了,她做梦都想看看国营工厂是个什么样子……”
    周儒说完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样子像跑完了一段长跑似的。说后,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女友的眼睛。
    王蓉又一次笑了起来,她突然觉得这个三十岁的大男孩太可爱了,简直有点书上所说的恋母情结。于是,她立马接过话说:
    “你娘就是我娘,我妈就是你妈,我们一结婚就把她老人家接过来!”
    “好!”周儒一把抱住王蓉,然后举了起来。周儒从此进入幸福而短暂的未婚同居时光。周儒幸福得把一切都忘掉了,周儒把乡下的母亲忘掉了,把那句口头禅忘掉了,甚至于把厂里的效益情况也忘掉了。
    从老家回来的那个晚上,周儒早早上床了。临睡之前,他突然想起白天回老家给母亲塞钱时不小心摸到了她身上的肉,心里不由得一阵烦躁。他瞥了妻子一眼,只见她正穿着母亲去年为她制作的绣花拖鞋,在屋里走来走去。周儒的心情陡然坏了起来,折腾了半天才睡着。
    半夜的时候,周儒突然在睡梦中哭了起来,先是轻轻地抽泣,然后大放悲声,连隔壁都听得一清二楚。妻子连忙摇醒他,问他怎么回事,周儒从床上坐起来,将脑壳埋在湿乎乎的手掌里,说:
    “没事……”
    “到底咋回事?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妻子又摇了摇他,想到丈夫白天里在乡下老家时一反常态的言行,王蓉突然怀疑他精神上出了问题。
    周儒的眼泪一直流个不止,他拿枕巾揩了揩手掌,又抹了抹眼睛,然后盯着黑乎乎的窗子外头,“我真的没事。”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白天的事?”妻子盯着丈夫的脸,“你要是实在觉得难过,过几天就把你妈接过来吧。”
    周儒想了想,突然掉头盯着妻子,以勿庸置疑的口气说:“我不想接她来了,我想给她钱算了!”
    “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发呐。”王蓉平静地盯着新婚的丈夫,“实话跟你说,上个月的工资只剩下几块钱了……”
    “说到底,你不想出这个钱!”周儒突然咆哮起来,挥手将枕巾砸向地板,然后站在床上,瞪着穿着短裤的妻子。
    “你又不是没有给她钱。”妻子盯着丈夫说,“上午回老家的时候,你就偷偷地给了钱你妈,对不对?别以为我不知道,周儒。”
    “我是给了她100元钱,咋的哪?”周儒从床上跳起来,“她老人家含辛茹苦养了我十八岁……难道我不应该吗?”
    “我没说不应该。”妻子匆匆忙忙地穿上裤子,“我是你妻子,你起码应该告诉我一声……”
    “我不告诉你又怎么样,我就给她了!”周儒在房子里转来转去,“从今往后,我还要给她钱,每个月都给!”
    “你打算给多少?”妻子突然问道。
    “给多少?你说给多少?”周儒盯着窗外说。
    “我不知道,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妻子趴在床上,将被子捂住自己的头脸。
    “我想好了,”周儒盯着妻子的屁股,口气一下子低了八度,“我们每个月给她50块钱,这总可以吧?”
    妻子仍然将头脸捂在被子里,没有表态。
    “你听见了吗?”周儒一把将被子掀开了,瞅着妻子因为怀孕后变丑的脸,“我在问你话呐,我现在不想接我妈进城来了,因为    你不想让她来!我决定一个月孝敬她50块钱的生活费,你总没有意见吧?”
    “我没有意见,只要你身上有钱你都可以给她!”妻子从床上坐起来,说得出奇地平静,经受这一天的经历,她似乎已经完全搞清楚了这个新婚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甚至已经作好了与之长期斗争的思想准备。“我只是不想在你面前说假话,我得如实告诉你,我身上的确只有几块钱。”
    王蓉说完后,开始掉头寻找床头上的上衣,她显然是想将口袋里的仅有几块钱翻找出来,证实给新婚的丈夫看。
    “你别给我找了,”周儒抓起妻子的衣服摔在地板上,“实话告诉你,我讨厌你那一套……”

                                                             3
    因为效益不景气,厂里有些车间干脆就让职工放假了,每月呆在家里拿200块钱的基本生活费。周儒所在的机修车间虽然还在上班,实际上大伙们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几个正儿八经地做事情。这些天来,厂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改革,北方的一家钢铁厂专门派人过来作了考察,同意兼并,据说双方还签了合同。
    周儒和车间的同事们明目张胆地把最后一台报废的设备卖掉了,然后人手一份,周儒又拿到了100元。“这是最后的晚餐了。”周儒拿到钱后,心里酸溜溜的。
    周儒一边将钱捅进内衣口袋里,一边思忖着下次回乡下老家的时候,母亲要是再提进城的事,他仍然用这100元钱堵住她的嘴,只是这回要吸取上次的教训,再不塞在她的裤袋了,直接放在她手上。
    带着新媳妇从老家回来以后,周儒的情绪一直不高,整天没精打采,像丢了魂魄似的。早上起床后,右眼老是弹跳不止,周儒的脸色愈发显得灰暗。
    那天,车间主任突然急匆匆地冲过来,喊他去接电话,说是老家打来的。周儒听了一惊,跑过去一接听,果真是母亲出事了。
    电话是乡下的叔叔打来的,他说母亲一大早出门后就一直没再回来,很有可能出了问题。
    “你说……她老人家会出什么问题呢?”周儒忍不住问了一声叔叔。
    “我也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你是她儿子,应该比我清楚,你问我,真是问得奇巧呐!”叔叔在电话那头说得很快,口气似乎也不是很好,“好歹你先赶回来再说吧。”
    周儒放下电话就跑回了租住厂郊的新房子,只见妻子正躺在床上看着那些又臭又长的电视剧。妻子她们车间已经放假一个多月了,昨天刚拿回200块钱的生活费。自从下岗后,她每天上午都要回一趟娘家,看看她母亲。周儒他岳母曾经也是他们钢厂的一名老员工,两年前办完退休手续。三十年前,周儒的岳父岳母一同作为技术骨干从北方的一家国有大型企业调了过来。岳父十年前死在炼钢车间的化验室里,他是炼钢工程师,为了把钢水里的含碳量降到最低程度,他居然忘掉了一日三顿的降压药,结果一头栽在坚硬尖锐的化验仪器上。岳母是工业建筑工程师,厂里的大门就是她当年亲手设计的。岳父死了后,她有了自言自语的毛病,退休回家这两年,毛病明显有些加重,有天傍晚,她居然跑到工厂的大门口站了一两个时辰,仰望着工厂的大门,嘴上不停地嘟囔,直到有人喊她“曹工”,她才凄凄惶惶地逃开,那样子就像是做了坏事似的。
    “我妈不见了。”周儒从车间里冲回来,他抓了一件衣服又急急忙忙地冲了出去。
    妻子王蓉连忙追上来:“啥时候不见的?怎么突然不见了呢?”
    “我咋知道?你怎么不去问她?”周儒停下来,回头瞪着妻子脚上的绣花拖鞋,吼道:“你是她儿媳妇,你们都是女人,你不去问她跑来问我,真是问得巧呐!”周儒说完后,突然觉得自己跟电话里的叔叔一个口气,火气顿然退了下去。他瞥了妻子一眼,掉头就走。
    “什么意思啊?”妻子怒目圆睁,“神经病!莫明其妙!”
    午饭刚过,周儒就回到了老家。叔叔又把电话里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盯着周儒说:
    “你是我侄儿,我就跟你说直话,这回你娘就是找到了,你也应该想法子尽快把她接到城里去,要不然,我提前说句不应该说的话,总有一天,这老太太是会出事的。”
    “而且,不会出小事,只会出大事!”叔叔又补充说。
    “她咋的哪?”
    “她这段时间老是嘀咕,苍天白日的,说她耳朵里老是听到你在说话……然后,站在村口的槐树底下朝着北方望上老半天……你是她儿子,你说她还能望谁啊?”叔叔有些不高兴地瞪着侄子说,“无非是望你哪,她是真的想到你们那儿去住啊,她做梦都想过城里的生活,她年轻的时候就想……”
    “我知道,你别说了……你说这城里有什么好呢?”周儒盯着叔叔说。
    “城里再差,总比咱乡下强吧?”叔叔瞪着侄子说,“都说你们厂是百年老厂,听说飞机上用的都是你们厂生产的钢材……你现在居然说你们厂不好,说城市不好,你也太没有孝心了,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爹要是活在,不知道会怎么骂你!”
    周儒意识到一下子很难把厂里的事情说清楚,同时感觉到从叔叔那里很难获得新的信息,于是赶紧去了姑姑家。在他看来,这是母亲唯一可以走动的地方,老太太很有可能去了那里,否则就真是出了大事。
    姑姑家在同一个镇上,一见侄儿突然驾临,高兴得不知所措。一个多月前侄儿结婚的时候,周儒没有通知任何亲戚,她为此生了好大一顿气,回到周家将周儒他妈责问了一通,是不是瞧她这个姑姑不起。上次带着新媳妇回乡下的时候,母亲将这事儿说给儿子听,周儒没有作出正面解释,只说城里人结婚不像乡下人那么复杂和隆重,那天只请了几个要好的同事和同学喝了一顿酒,连王蓉她妈都没有上桌。
    “你连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言语一声,我这个做姑姑的好没有味道!”姑姑盯着周儒说,她突然感觉到这个在钢厂里上班的晚辈脸色憔悴,看不出一点城里人的气质,更不像一个刚刚结婚不久的小伙子,“你说你干吗不通知我?是不是做姑姑的得罪过你?你总不至于做了国营工人手上拿了铁饭碗就把乡下的亲姑姑给忘记了吧?”
    周儒一进姑姑家就知道母亲没有来这里,他的心咯噔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了。
    “……”周儒苦笑了一下,埋头喝了一口茶水,眼泪差点出来了,“姑姑,这结婚的事我以后再仔细说给你听……你放心,等我们工厂……等一切都理顺了,我再专门接你和姑父到城里住段时间……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娘她老人家不见了。”
    从姑姑家回到周家,天差不多黑了。周儒一眼瞥见海子他媳妇骑着自行车从县城里回来了,那女人周儒见过两回,屁股圆圆大大的,遇见熟识的乡亲,总是一脸笑容,说起话来也很中听。周儒主动跟她打了招呼,海子媳妇连忙说:“周儒兄弟,你媳妇小王咋没跟你一块回来呐?”
    周儒摇了摇头:“我临时回来处理个事儿,马上就走。”
    “你们工厂还好吧?”海子媳妇双手按住自行车的笼头,两眼晶亮地盯着周儒的手,“我听说天上的飞机用的都是你们厂里的钢板,我和海子好羡慕你那手里的铁饭碗呐!”
    周儒苦笑了一下,随后瞥了一眼四周,悄声地说:“我们厂快不行了……”
    “怎么可能呢?”海子他媳妇大声地说,“要是你们厂都不行了,中国也就完蛋了!”
    “骗你是这个!”周儒伸出一根小拇指来,随后转身回到了老屋。
    周儒跟海子同岁,在周儒看来,海子应该是他小时候最要好的朋友,只可惜长大后各奔东西,没怎么来往了。记得小时候,他们突然讨论起长大后娶媳妇的问题。周儒说:“一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长大后肯定只会找个恶老婆,到时候把你娘踹过半死。”海子连忙反驳说:“放屁,你咋看出我没出息的样子?”周儒说:“你看你那眉毛,长得像颗蚕豆似的……我爹说过,眉毛短的人长大后找不到孝顺的婆娘。”高中毕业那年,周儒考到了省城的大学,海子去县城做起了废品生意,不到几年功夫就发了。海子结婚的时候,提前一周专门跑到市里的钢厂,给周儒送去了请柬。那阵子,虽然厂里的效益还说得过去,但正是周儒谈对象的失败期。海子说:“你就是再忙,也得出席我的婚礼,我要你亲口评判我媳妇孝不孝顺。”周儒盯着海子依然短促的眉毛,苦笑道:“屁话,要是看出不孝顺呢?”“二话不说,马上离掉!”海子拍着胸脯说。海子结婚那天,周儒借故厂里忙,到底没有出席,却托母亲送了一份礼金。海子有些不高兴,要把礼金退还给老人,周儒他娘饭都没吃,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周儒从屋里出来,正准备去叔叔家吃晚饭,只见海子他媳妇正用自行车驮着海子他娘从巷口里冒出来,周儒突然想起王蓉躺在床上嗑着瓜子看着电视剧的样子。他感到心里一揪,连忙转身进了叔叔家的屋子。
    晚饭过后,母亲仍然没有任何消息。周儒想赶夜路回到城里,叔叔却阻止了他。“明天再走吧……”叔叔说,“要是今晚她还不回来,你就在城里的报纸上登份寻人启事。”
    当晚,周儒决定睡在母亲的床上。床头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年画,画上画着二根正在冒烟的烟囱和一个正在炼钢的工人,那工人头戴钢盔,额头上箍着一副黑色眼镜,炉火映红了他的脸……年画下头是一九八零年的年历。这幅在床头上贴了二十来年的年画,不知道是父亲还是母亲当年贴上去的,反正一直没有扯下来,由于年长日久,画纸明显有些泛黄,甚至连边角都腐朽了。记得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不管是母亲,还是父亲,曾经多次指着年画上的工人对他说:
“有朝一日,你要是能够到这样的工厂做工,我们这辈子就知足了!”
    周儒一直盯着墙上的那幅年画,他突然伸过手去,轻轻地抚了抚它。墙上的年画似乎晃动了一下,周儒以为它会掉落下来,连忙将它按压住,这时候,墙上那些像米粒一样的石灰渣子,簌簌簌地掉落到床上。周儒抓起几粒石灰在手指上碾了一下,立马成了碎末。然后,他跪在床上,将床单上的石灰渣子拍扫到地上,眼泪流了下来。
    周儒揩干了眼泪,摸了摸母亲的床单。那上头全是补丁,有的地方甚至是补了再补,摸上去像是一块厚厚的疤。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那天,他也是躺在这张床上,捏着周儒的手,要求儿子大学毕业后,哪儿都不要去,无论如何要到国营工厂里上班报到。那天,父亲甚至说,你到国营企业里报到的那天,一定要到坟头上给我烧几张纸,你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忘掉了。
    周儒坐在母亲的床上,从内衣口袋里摸出那100元钱,他将钱币展开,用力抻直,然后举起来,眯着眼睛对着灯光瞅了半天。不知道是因为刚在叔叔家喝了几杯酒的原因,还是由于自己过于心急火燎,他突然感到视线一片模糊。恍恍惚惚中,他先是瞅见了母亲那张皱纹满面的老脸,接下来,他又瞅见了母亲破了裤袋软沓沓凉飕飕的臀肉。
    周儒惊恐地睁大眼睛,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将钱压在枕头底下。熄灯以后,他躺了下来,眼睛一直瞪着黑暗的屋项。
    半夜的时候,刚刚睡着的周儒迷迷糊糊中,突然听见了敲门声,然后就是钥匙开门的声音。“娘!”周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又连喊了几声娘,朝着房门扑了过去。
    母亲果然站在门外头。
    “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周儒大声地吼道,他说的是城里的话,在这寂静的乡下夜晚,似乎全村人都被这个讲着城里话的人吵醒了,“我到处找你,你到底跑到哪个鬼地方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周儒说完,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你说我去了哪里?我知道你就是打破脑壳也想不出来。”母亲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然后进了屋。她的头发乱七八糟的,像是刚从父亲的坟墓上回来,脸色瞅上去十分灰暗,脖子上却还冒着热气。
    “你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可我知道你肯定回来了!”母亲像算命先生一样说着,她端坐在木凳上,盯着儿子:“我活活累死了,你快点给我倒碗水喝!”。
    “你到底去了哪里?”周儒将水送到母亲手里。
    “我知道你就是打破脑壳也猜不出来!”母亲又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她一仰脖子,将碗里的水喝干了。随后,她笑了笑,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儿子的脸,“我进城了,我去了你们工厂,我看见你们厂的工人在拆厂门,我跑去问他们……”
    “你咋这时候才回来?”
    “我返回的时候,钱让小偷偷走了,我硬是一路走回的……”母亲抹了抹嘴上的水说。

                                                            4
    厂里的改革进展得很快,北方那家大型钢铁企业在最短时间里完成了兼并,并派了得力人员过来负责企业的管理工作,周儒所在的钢铁厂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雨过后,成了北方那家钢铁大集团的子公司。
    新公司挂牌的前一天,周儒他们车间集体凑份,结伙来到厂门口的大酒店喝酒。听说新来的老板要大幅度裁减人员,五十岁以上的员工原则上内退回家,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师傅一边喝着酒,一边挥手喊道:他娘的,老子要是再踏进这国营工厂的大门半步,你们打断我的狗腿!
    从酒店里出来,周儒明显喝多了,同事们都喝多了,一个个东倒西歪,相互搀扶着,残兵败将似的朝着工厂走去。
    来到厂大门,只见那里围着一伙人,吵闹得厉害。周儒冲上去一瞅,只见岳母娘盘腿坐在地上,披头散发,一边抽泣,一边自言自语,怀里抱着一块崭新的门牌。那门牌足有两人多高,白底上写着新公司的名字,牌子四周还包裹着一圈红绸布。
    周儒立马冲上去,将她扶起来。岳母娘一瞅是女婿,立马停止了哭泣,眼睛也亮了起来。她瞥了一眼四周,然后指着怀里的门牌,对女婿说:“他们这帮狗东西,数典忘祖,前些日子把我设计的厂门拆了个干净,现在又跑来挂这个,还要动手打我……周儒啊,你要替我报这个仇!”因为喝了酒,周儒的脸色本来已经胀得通红,听了岳母这么一讲,浑身的血一下子蹿了上来。他将双手撑在腰上,扫了一眼四周,对着大伙吼道:“哪个狗日的,给我站出来,居然想对我岳母娘动手,你们知不知道,她是谁?她是我们工厂的老工程师,她把一辈子都贡献给了这个厂……是谁啊?不想活了是吧?”
    “谁打人哪?苍天白日的,你跑来甩什么威风?”周儒的喊叫声刚停下来,只见一名头戴钢盔的胖汉从人堆里挤出来,瞪着周儒,“你是不是喝多了?明天新公司就要开业,她老人家跑来捣乱,不让我们挂牌……我们劝她走,她就赖在这里。你喊个啥啊?你还想打人不成?”
    “我就是要打你这个狗东西!”周儒瞥了那汉子一眼,突然发现对方的鼻子长得十分挺拔,很有点像王蓉的鼻子。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企图一拳打在胖汉的鼻梁上。结果对方手疾眼快,闪身躲开了,随即对着周儒的屁股重重地踢了一脚。周儒本来就喝多了酒,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半天不能动弹。那胖汉越打越勇,居然随手揭掉头上的钢盔,挥手砸在周儒的臂膀上,周儒感觉到后背一阵钝痛,刚刚爬起来的身体重新趴在地上。
    一见女婿打成这个样子,周儒的岳母立马清醒了过来,她大声地喊着救命,围观者越来越多,把整个厂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周儒忍着痛,在岳母的搀扶下,重新爬起来,一副赶紧离开现场的样子。那胖汉以为周儒真的要走,准备将钢盔戴在头上。结果刚一转身,周儒突然丢下岳母,从地上抓起一块碗口大的石头,转身扑过去,“呯”的一声对着胖汉的后脑砸了下去,那样子就像钉一枚铁钉。胖汉丢了钢盔,双手握着后脑勺,立马蹲了下去,随后倒在地上。
    五分钟过后,厂医院的救护车拖走了血淋淋的胖汉,十分钟过后,厂派出所的警车绑走了脸色红润的周儒。岳母娘一见女婿闯了大祸,连忙跑到租住厂郊的女儿家,老老实实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王蓉。
    “人家在厂门口挂牌,关你屁事啊!你跑过去凑哪门子热闹?”女儿已经怀孕了,腆着初见规模的肚子,两只瘦手按在腰上,“你一天到晚神经兮兮,到处给我惹是生非,你怎么不死呢?”
    这会儿,王蓉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乡下婆婆突然失踪跑来工厂的事,想到这一个小家里竟然遇上这么两个古里古怪的老太婆,王蓉一阵伤心,哭了起来。
    周儒在厂派出所关了一个晚上的禁闭,罚款300块,次日早晨等着妻子送钱来取他回家。
    王蓉腆着肚子拎着罐头和水果先去了厂医院,慰问了那个被丈夫砸破了后脑的胖汉,只见他头上包裹了一圈白布,像烈士似的躺在床上,半天没睁眼睛。王蓉扶着腰身站在旁边,替丈夫说了一大堆道歉的话,最后哭着说:
    “我实话跟你说师傅,他跟我谈恋爱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哪知道结了婚,他就原形毕露了,一天到晚发脾气,动不动跟我吵架……师傅啊,就看在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原谅他这一回吧。”
    那汉子这才睁开眼睛,说:“你回去吧,就看在你腆个大肚子的面子上,我就不找你老公算账了……不过,你回去捎句话给他,这年头,谁的心情都不好,别以为这世上只有他吃了亏,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我就不会放过他了。”
    从医院里出来,王蓉在母亲的陪同下,继续腆着肚子去了派出所。王蓉原本不想让母亲去,可老人非要去,还说这事情是她惹起来的,300块钱的罚款得由她来支付。王蓉没再坚持,答应了。
    从派出所出来,正是上班的时间。这时候,厂门方向传来了鞭炮和焰火的声音。周儒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瞅了瞅,只见刚刚点燃的焰火直冲霄汉,在挂满汽球的高空上像一把把雨伞,先是“呯”的一声炸开,然后又重新合拢。一会儿,周儒听到了公司新任老板洪亮的讲话声:“我们一定要加大企业的改革力度,尽快把工厂扭亏为盈,让企业的每个员工早日过上好日子!”
    回到家里,周儒立马将王蓉扯到卧室里,然后关上房门,将岳母一个人丢在客厅里。
    “你给我300块钱!”周儒向妻子伸过手去。
    “干嘛?”
    “我要把钱还给你妈……不对,是咱妈!”周儒郑重其事地说,“我们不能要她老人家的钱。”
    “为什么?”妻子盯着丈夫,眼睛里又布满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她知道,这个有着农村背景的丈夫可能又要旧病复发了。
    “这还用问为什么吗?”周儒终于克制不住地喊叫起来,“她是母亲,本来应该是我们给她钱的,却反过来让她老人家给我们钱,这不是乱套了吗?我们都是读了书的人,我们怎么能够做这种不讲孝道的事情呢?”
    “你又来了周儒!”妻子严肃地说,“我妈的工资比我们高,她出得起这点钱,你就不要庸人自扰了。”
    “我怎么庸人自扰了?”周儒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以为你很高尚是吧?你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你……你想想你自己。”周儒习惯性地挥了挥手,随即瞥了瞥妻子脚上的拖鞋,“你想想你自己,你还意思说我是庸人自扰!”
    “神经病!”妻子掉头回到客厅,脸色铁青,眼睛里喷着暗火。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岳母盯着王蓉,起身要走的样子。
    为了慰劳身心受伤的丈夫,刚才离开派出所回家的时候,王蓉特意去了一趟菜场,买了一条一斤重的鲢子鱼,鱼嘴上套着草绳。
    “你别走,就在这里吃饭,我买了鱼。”王蓉艰难地蹲下来,将鱼嘴上的草绳抽出来,扔在门外,“他也发了神经病……你莫理他。”
    “你们不要吵……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母亲蹲下来帮着女儿准备着饭菜,“昨天晚上都是我不对,惹得小周受了委曲,你别怪他!”
    “活该!怎么没让那个胖子打死他……”王蓉眼里噙着泪水,“要是一石头砸在他的头上,我辈子就轻省了。”
    “我再也不会去惹是生非了,你们放心。”母亲突然掉过头去,瞥了瞥紧闭的房门,“周儒啊,你昨晚受了苦,妈给你赔不是。”
    “没有!妈。”周儒大声地回应着,随即从房里出来了。他笑了笑,将岳母扶到椅子上坐下来,然后瞅了瞅妻子,又盯着岳母,说:
    “妈,我们不能要你的钱……我们理应给你钱的,结果倒过来要你的钱,这是哪门子道理呢?等……等一切都理顺了,”说到这里,周儒突然意识到这句话说得太多太容易了,于是改口说,“等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清楚了,等一切都翻过身来的时候,我们一定把你接过来,好好赡养你老人家。”
    “你最好滚回房里去,你不吱声,没人说你是哑巴。”妻子瞪了周儒一眼。
    “我会把钱还你的,妈。”周儒又一次郑重其事地说。然后,他似笑非笑地瞅了瞅老婆,“我们家的钱全掌握在王蓉的手上,她太不讲道理了,不但不赡养老人,还要你的钱……太不讲道理了!”
    吃饭的时候,周儒十分客气地将岳母拉到桌子的上位,亲自搬来椅子让老人家坐好,岳母一直眯着眼睛笑着,再也没有说什么。尽管女婿一个劲地给她夹菜,还把大半个鱼身子放在她的碗里,但她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碗筷。
    “你是不是身体有了问题,最近老是吃不下饭,你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王蓉说。
    “明天我亲自带妈妈去看病。”周儒马上回答说。吃完饭后,他点燃了一根烟,靠在椅子上。他看上去好像很有精神,一点也不像个关了通宵禁闭的人,倒像是刚刚出差回家似的。他吸了一口烟,又吸了一口烟,突然扔旧手上的烟头,大声地宣布说:
    “妈,今晚你老人家别走了,你就住在这里!我和王蓉都结婚快半年了,你老人家都快要抱外孙了,还从来没有来我们这里住过一宿,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我和王蓉结婚之前说过的,等我们一结婚就把你们接过来,我们说话没有算数,请你老原谅我们的不孝!”
    周儒说完后,一直盯着妻子王蓉。
    “我还是回去吧。”岳母连忙说,“我心领了你的孝心,我们家比你们这里舒服,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你们要是嫌这里狭窄,就搬到我那儿去住,我那儿宽敞。”
    “你无论如何要在这里住一宿!”周儒更加大声地说,“你要是走的话,我今晚会睡不着的。”
    “又发了神经病是吧?”王蓉突然吼道,“我们就这么一间房子,她住哪儿啊?”
    “我睡客厅,你们睡卧室。”周儒大声地决定,“这总行了吧?”
    “不行!”岳母说着将房门打开了,只见女婿突然冲向门口,将岳母一把抱住。老人红着脸,瞅了瞅女儿,连忙笑着推开女婿,连声说好,同意住在这里。
    当天晚上,周儒一直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他简单地铺了一床棉被,居然睡得十分香甜,一个通宵都没有醒来。
    次日早上,周儒醒来的时候,发现妻子和岳母全都出门了。他揉了揉睡肿的眼睛,伸了伸懒腰,又一次想起岳母昨天替他支付的那300块钱。

                                                         5
    工厂成为公司后,效益情况有了明显变化,员工的工资开始按时发放,停发多时的福利待遇也基本恢复,周儒的妻子王蓉随同厂里那些放假的职工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原来的岗位。
    那天是个周五,周儒一边走在上班的路上,一边思忖着,明天就是周末,应该回去看看乡下的母亲。结果,周儒刚刚踏进车间的大门,找他的电话就响了。周儒的心咚咚直跳,抓起电话一接听,电话又是乡下老家打来的,这回不是叔叔,而是姑姑。
    姑姑在电话那头哭得厉害,半天说不出话来。
    “姑姑……到底出了啥事?”周儒感觉到心都要跳出来了。
    姑姑半天才镇静下来,哽咽着说,“我的亲侄子啊,你快回来吧,你娘她老人家不在了……”
    “……”周儒捏着电话的听筒,一直僵立在那里,车间主任连忙问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周儒抬头瞪着对方,脸色越来越青,随后扔下电话听筒冲了出去。
    电话那头的姑姑这时候完全停止了哭泣,继续说道:“她老人家昨天晌午大概是跟海子他娘吵了几句,夜里一口气没憋过来,乘着没人就……就喝了那不该喝的鬼东西。”
    周儒两口子到达老家时,母亲已经让村里的人从镇医院抬了回来。按照乡下的习俗,死在外头的人是不能进屋的,只能放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这是九月初的一天,天气依然很热,周儒到家时,母亲的肚子都隆了起来,草棚里飞满了苍蝇。妻子王蓉同样腆着大肚子,她紧紧地挽着丈夫的手,结果好几次都让周儒用力掰开了。周儒站在草棚里,盯着头发花白凌乱的母亲,他耸了耸鼻子,像是企图闻到母亲身上的农药味。草棚门口站满了老人和孩子,他们都好奇地瞅着周儒夫妇。
    “要是你们上次回来把她老人家接到城里去,她是不会走这条路的。”叔叔拄着拐棍从周儒夫妇的身边走过去:“她老人家心太窄了,昨天夜里哭了整整一宿,然后就……”
    “你听没听懂叔叔刚才说了句什么?”周儒突然掉过头去,大声地问着妻子,好像身处闹市似的,其实这时候,草棚周围十分安静:“他老人家说,上次咱们回来的时候,要是把我妈接进城里,她就不会死,不会死!”周儒胀红着脸,又一次用力掰开妻子的手,坚决不让她挽着。
    妻子瞅了他一眼,然后盯着躺在草棚里的婆婆,再没说什么。
    周儒夫妇刚一离开草棚,只见两名妇女正扯着海子他娘的腿脚,以防她跳塘自尽。周儒瞥了那个老太太一眼,只见她在两个妇女的拉扯中扑腾跳跃,捶足顿胸,叫喊不止。周儒掉头仰望着故乡的大山,叹了一口气。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了海子,想到了他们两个家庭之间几十年来暗藏着的复杂得不可言说的纠葛和关系……他永远都记得,海子他爹年轻时曾在县里的钢铁厂干过两年,后来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退回了乡下。他还记得,当年海子他爹每次骑着自行车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总要经过他家的门口,周儒他娘总要放下手上的活计,盯上一阵子。
    这时候,叔叔又回头返过来,对着周儒夫妇说了昨天的经过。周儒听了个大概,大意是:昨天晌午,周儒他娘看见海子他娘从县城里回来了,就冲她说:“你动不动跟我说城里生活怎么好,咋没住上两天又跑回来了呢?”海子他娘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人物,仗着男人在县城的钢厂里做过事,一般人没放在眼里,小时候,周儒曾亲眼瞅见这个五官秀气的婶子揪着母亲的头发,从一块田里拖到另一块田里。于是,她立马回敬了周儒他娘一句:“我好歹还进城住过几回,你还一天没住过呢!你动不动就说你儿子在国营工厂里上班了不得,你知不知道啊?你儿子上班的厂子老早就让别的厂子吃掉了!”结果到了夜里,周儒他娘就出了事。
    母亲入殓定在下半夜,叔叔和姑姑心细,估计侄子到时侯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痛哭,提前安排了两名壮汉形影不离地跟随着周儒。海子他爹前年死的时侯,海子因为回晚了一步,一头撞在棺木上,起码流了大半碗鲜血。
    周儒一直坐在草棚里,脸色平静如水。母亲的身子这时候开始有了异味,周儒一点也不忌讳,反而像吸氧气似的往鼻孔里猛吸,后来,他越吸越猛,鼻息都有些粗重了。妻子王蓉惊异地盯着他,问他干啥?他突然压抑着嗓音说:“请把你的嘴给我闭住!”眼睛却死盯着母亲脸上的一只苍蝇。
    母亲入殓前换寿衣,按规矩周儒是不能在场的,可他仍旧没有离开。周儒看见了母亲软沓沓的乳房、高高挺起的肚子,以及灰蒙蒙的下身,那是他孕育、诞生和成长的三个地方。后来,周儒的目光移向母亲的大腿和臀部,几个月前,周儒塞给母亲100元钱时,就摸到了那个地方。
    突然,周儒将手伸了过去,轻轻地放在母亲的肚子上。
    妻子下意识地扯了一下他,他用力打了一下她的手,吼叫道:“你别管我!”
    “侄儿啊,你要是想哭就哭,千万别把身子憋坏了,你还年轻!”姑姑正在替母亲换寿衣,她瞥了一眼周儒,突然觉得这侄子活得太沉重了,一点也不像个城里的人,一点都不像个生活在国营大工厂里的人……
    周儒盯着母亲,像是自言自语道:“姑姑啊,你是不晓得啊,我们厂的效益这些年一直不咋样,我不好意思跟她老人家说……实际上,她老人家上次偷偷跑到我们厂里去,已经听说了一些情况……可我还是没有跟她说透!最近,我们厂成立了新的公司,效益好些了,我们是打算把她接过去的,我们是打算马上把她接过去的!”
    “是啊是啊。”姑姑连忙点着头:“她老人家不会怪你们的,是她自已心眼太窄了,不能怪你们!”
    “不!”周儒突然大声地对着远处的田野喊了一声,然后回头瞪着母亲,似乎有眼泪流了出来,其实并没有流出来:“我们终究是不得好死的!我们永世不得翻身的,我们活该……”
    姑姑瞥了一眼侄儿媳妇,只见她紧抿着苍白的嘴唇,眼睛红着,始终没有说话。
    半夜时分,随着一阵鞭炮的响声过后,身着寿衣的母亲被抬出草棚,躺在一副门板上。母亲穿着崭新的深色衣服,面带笑容,两只手上各捏着一根穿着米球的筷子(这也是当地的一种习俗),在周儒看来,那是一副要进城享福的样子。入殓时,那两名壮汉一左一右地贴着周儒,其中一个还扯着他的一条袖子。周儒瞥了母亲一眼,突然发现一股暗黑的血从她的两个鼻孔里同时涌出来,周儒立马伸出手去,轻轻地揩了一下。
    “你别去抹!”姑姑马上提醒说。
    “那上面有农药……”妻子也跟着说。
    “嘿嘿嘿……”周儒的脸部表情突然变了形,瞅上去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样子十分可怕。他将粘满暗血的手指伸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一直盯着它。姑姑再次提醒他小心中毒,他笑了笑,将手上的血抹在裤子上,随后突然从裤子的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来。姑姑和妻子一齐瞥了瞥他,那全是面额100元的崭新的钞票。
    周儒左手捏着钞票,右手一张张地抽出来,他每抽出一张,就用那张钱替母亲揩拭鼻子的血。当一股暗血像蚯蚓一样从老人的鼻孔里钻出来,周儒就及时地将手上的钞票伸过去,轻轻地像刮灰一样刮掉它。血仍然流到了母亲的嘴角和下巴,周儒就用指肚轻轻地揩拭着,然后,又用手上的纸币擦着粘了血污的手指,最后将钱扔在地上。
    “娘,”周儒一边说,一边翕动着闪亮的鼻翼,“我们厂让北方的一家公司兼并了,现在效益好些了,我和王蓉的工资都补发了……娘,你老人家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孝敬你,我们现在就把这些钱烧给你……”
    “你这又是何苦呢?”叔叔站在一旁,很不耐烦地说,“你又不是发了横财,钱多得用不了,你又不是海子,就是海子,他也不会这样做……你这么糟蹋自己的那点工资,到底是为啥呢?回到城里,你们喝西北风啊?”
    周儒一共抽了10张人民币出来,他的手上共有差不多20张人民币,那是工厂补发给他的工资。周儒抽到第10张人民币的时候,母亲的鼻血突然停止了。他可能觉得不好意思再用钱揩拭了,于是停了下来。他瞥了母亲一眼,将手上尚未使用的钞票一同扔在地上。
   “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你就不要在这里跟我丢人现眼了,亏你还是个大学生,你把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叔叔和姑姑冲了过来。他推了推周儒,周儒没防备,一下子扑倒在地上,脑袋正好磕在那堆粘满血污的人民币上,结果其中的一张纸币正好粘住了他的额头。周儒将钱币从额头上揭下来,那地方血迹斑斑。然后,他重新站起来,坐在棺材旁边的条凳上,盯着灯泡下暗影幢幢的母亲。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点……是她老人家心眼太窄,不能怪你们!你还没有听懂吗?”姑姑先摸了摸周儒,又摸了摸侄儿媳妇,“没有人会怪你们,我和你叔叔不会怪你们,父老乡亲们也不会怪你们,没人会怪你们……”
    周儒像没有听见似的,突然像魔术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啪”的一声弹出火焰来。
    “娘,我想好了。”周儒捏着打火机,弯下身子,盯着地上的钞票,“我一直想把你接到城里去,从我上大学的那一天,我就开始想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我想,等到工厂里真正好起来的那一天,我和你媳妇一起回来,开着车子回来,把你接过去,让你幸幸福福地过好后半生……娘,我这些钱老早就想给你的,这都是厂里补发给我的工资,是我应该孝敬你的钱,是我和你媳妇王蓉今生今世欠你的钱……”
    “够了够了!”叔叔一把扯过侄子,夺掉他手上的打火机,扔地远处。打火机在暗夜里划出一条亮线,落地之前就熄灭了。叔叔箍住摇摇欲坠的周儒,突然发现这个生活在城里多年的晚辈,比他这个乡下老头子还要瘦弱。叔叔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一边哽咽着,一边大声地说:“我们都指望你进城后给我们光宗耀祖,到头来却弄成这个田地!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也应该懂得世事了……你娘要是知道你这样糟蹋钱糟蹋身子,她老人家就是闭了眼睛也会睁开的。”说完,老人对着侄儿媳妇呶了呶了嘴,“你赶紧把钱拾起来……别让他一把火烧了,这家伙完全疯了……”
    “你敢!”周儒掉头瞪着妻子,甚至翘起一只脚来,做出要踢妻子的架式,“你要是胆敢拿地上的钱,我让你跟我娘一起去!”
妻子王蓉压根就没有拿钱的意思。她一直显得很平静,然后站起来,对着叔叔说:“你们别管他,让他疯去,他又不是疯过这一回,我早就习惯了……不就是一点钱吗?”
    “是我杀害了我娘!是我们杀害了她老人家!我们谁也不怪……我们才是真正的凶手,凶手是我们哪!”周儒突然像孩子似的抱着叔叔,那腔调像哭,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所以听上去就像在讲述一个道理:“叔叔啊,我没有娘了,我是孤儿了!你知不知道啊叔叔?”
   “把他弄走,别让他在这里丢人现眼!”叔叔对着身边的两个壮汉说,“把他扯得越远越好!”
    “入木吧!”姑姑对着身边八名抬棺的汉子说,“别再等了,再等还不知道我这个侄子会闹出什么名堂来。”
    周儒被那乡下两个汉子强行弄走的时候,仍然没有哭。他看见叔叔和姑姑一齐蹲下来,从棺材底下拾起那些被血污染红的钞票,然后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接着,一个女孩子端着一盆冷水,突然从暗处冒了出来,然后将塑料袋里的钞票倒进了盆里。“赶紧把它们洗干净,然后晾干。”叔叔对着那个女孩子交待说。
    当抬棺的汉子举起斧头,钉下最后一颗棺材钉,周儒的妻子王蓉突然站起来,瞥了婆婆最后一眼,然后挺着大肚子,走向漆黑的夜幕里。
    前头就是村口的水塘,细心的姑姑立马跟了上去,身怀六甲的孕妇突然从前头扔下话来:
    “姑姑,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我肚子里还怀着她的孙子,孩子是无辜的……”
    母亲入棺后,周儒独自回到母亲的卧室里。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将灯点亮了,随后来到母亲的床前。他盯着贴在床头上的那幅年画。他就那么一直盯着,一会儿,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年画上的工厂突然间变得生动起来,周儒似乎听见了轰轰隆隆的炼钢声,年画上的两根烟囱这会儿果真冒起了浓烟,炉火映红了整个天空,映红了那个炼钢工人的脸膛……周儒颤抖着双手,然后伸过去,将年画从墙上轻轻地扯了下来。他将年画卷成一个纸筒,随后捏着它从家里出来了。周儒瞥了瞥,土场上摆放着母亲的棺木,他瞅见了棺材前头的母亲像和闪动的油灯,以及桌子上摆放的水果和菜肴。他瞅了瞅手上的年画,结果一眼瞅见王蓉正站在前面的黑暗中,像一个鬼。
    周儒啥也没说,紧紧地捏着那张年画,然后来到了村口的槐树底下。他蹲下来,点燃火机,然后伸向手中的年画。他听见了年画嘶嘶嘶的燃烧声,听起来,就像一个人躲在暗处窃笑,他看见火焰先是吞噬了画里的那两根烟囱,然后又吞噬了那个炼钢工人……直到年画烧成一卷灰,周儒这才站起来。他转身瞅了瞅土场,他似乎听见那里的人正在嘀嘀咕咕,包括姑姑在内,他们似乎都在说,周儒实际上是个很硬心的人,从回来到现在,大伙没有听见他的一句哭声,没有看见他流一滴眼泪。

                                                         6
    母亲去世后一连二、三年,周儒再没回过老家,连清明节都没回去,只是到了每年农历七月半的“中元节”,他才带着妻子王蓉和女儿小水在傍晚的时侯来到城市的周边,找一块空地朝着老家的方向烧几包袱纸。
    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五,周儒一家三口像往年一样,晚饭后来到了城市郊外的一处荒地,准备给母亲烧纸。周儒一直站着不动,抽着烟,眺望着故乡的方向。妻子瞥了他一眼,立马感觉丈夫的眼睛里似乎又燃起了一团暗火,就像你曾经见过的一只狗,两只眼睛突然间变得凶悍起来。自从乡下的婆婆死去后,这团暗火曾经熄灭过一些年成,这时候似乎又要复燃了。王蓉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惧,摸了摸女儿的头,然后连忙蹲下身子,将一包包纸钱平摊在报纸上,随后颤抖着双手划着了火柴。她将点燃的火柴伸向袱纸的一角,那些像信封一样、包着白色封面的金黄色袱纸像是等了好久似的,一口吞下火柴的火焰,迅速燃烧了起来。
    周儒一直盯着火中的纸钱,他看见母亲的名字在火舌的舔舐下,渐渐隐去了,随后,他还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王蓉的名字,还有女儿小水的名字,那些名字的前面全都冠有一个“孝”字。他笑了笑,将手上的烟头扔得老远,然后掉头瞥了瞥开始发胖的妻子,摸着女儿小水的头,大声地说:
    “那年,幸亏没把你奶奶接到城里来!她选择了那条路,我今天突然觉得她是明智的……”
    “你咋又这么说话?”妻子头都没有抬起来,一手揩着被火焰熏出的泪水,一手捏着树枝拨弄着火里的纸钱。
    “本来就是这样!”周儒大声地喊道。他瞪大着眼睛盯着妻子肥厚难看的臀部:“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我告诉你王蓉,我早就想说这句话了……”
    女儿小水抬起头来,有些惊恐地盯着爸爸。
    妻子一直蹲着,依然没有说话。
    纸钱越烧越旺,差点烧到周儒的身上了,他却始终巍然不动地立在那里。这时候,突然起风了,从地上飞蹿上来的一束粘着火星的纸灰落到周儒的头脸,妻子连忙冲上去扑打,周儒立马推开了她,火星和纸灰顷刻熄灭了。
    “他娘的,我始终没搞懂,当年……这工厂咋早不垮晚不垮,偏偏在我结婚前后那几年垮掉了,真是出他娘的鬼!”周儒像是自言自语,重新点燃一根烟。然后,他也蹲了下去,扯过妻子手上的火棍,拨弄着火堆里烧得像泥巴一样的纸钱。末后,他突然掉头盯着妻子被火光映红的脸膛:“我问你王蓉,要是当年厂里的效益像现在这么好,你就不会为那100元钱跟我吵嘴,对不对,老婆?你就会亲自回乡下把她奶奶接来的,对不对,老婆?”
    “你又来了,周儒。”妻子平静地盯着渐渐熄灭的火苗,“我以为你会忘记过去,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真没想到,我到死也没想到……”
   “后悔了是吧?”周儒扔掉手上的棍子,吐出一口烟,挥了挥手,“当年……老子总以为这国有企业就是铁饭碗,哪知道还有垮台的一天呢?而且偏偏是在我们结婚的那阵子不行了,他妈的!”
    “你别说了,周儒。”妻子盯了丈夫一眼,“厂里的效益现在不是好转了吗?我们应该朝前看,作为你的妻子,我真心希望你能够忘掉过去,不要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忘掉过去等于背叛,你懂不懂?”周儒又挥了挥手,“告诉你,我就是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你害怕我提是不是?告诉你王蓉,只要我在这个工厂里呆一天,我就会想起过去那些窝囊日子……他妈的,真是不堪回首!”
    一连好几年,周儒的工厂有了明显的起色,果真像他梦想的那样,厂里不仅扭了亏,涨了工资,还给他分了一套新房子。周儒夫妇也似乎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了,并且大张旗鼓地装修着新房子,那架式好象比结婚还要隆重。搬家的前一天,周儒突然掇着一副黑色相框从街上回来了,妻子瞥了一眼,发现像框里头是死去几年的婆婆的遗像。王蓉不由得一阵哆嗦,连忙将女儿抱在怀里。
    “爸爸,她是谁啊?”女儿小水紧紧地搂着妈妈,瞪着遗像里笑容可掬的老人。
    “奶奶!你的亲奶奶。”周儒站在椅子上,将装裱得方方正正的像框举起来,打算挂在客厅的正墙中央。
    “我怕,妈妈……”女儿掉头扑在妈妈怀里。
    “不怕……孩子!”妻子拍了拍女儿,眼睛里汪着泪水,她盯着周儒开始发白的后脑勺,想了想,说:“你应该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我好歹还是你老婆……看你把孩子都吓坏了!”
    “征求你的意见?我凭什么征求你的意见?”周儒挂好像框后,从椅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像仇人似的瞪着母女,“你怕什么?你们怕什么?这有什么好怕的?这是你奶奶,是爸爸的妈妈,是我的母亲!”周儒指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又指着墙上的像框:“她是生我养我的人,她只会保佑你,她只会爱着你,你们怕什么?你们为什么怕?告诉我!”
    妻子抱着女儿进了卧室,她盯着两岁多的女儿,突然对她说:“小水,妈妈实在过不下去了,我要跟你爸爸离婚……”
    “妈,你说啥?”小水太小了,她不知道什么叫离婚。
    “没说啥。”王蓉贴着女儿的脸,将她的头发咬在自己的嘴里。
    第二天搬家,岳母娘早早就来帮忙。她瞅了瞅客厅里的遗像,知道是女婿他母亲,一直站在客厅中央凝视着。
    “妈妈,这是我娘。”周儒主动说。
    “我知道。”岳母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要是她活在,多好啊……”
    自从工厂的效益有了好转,周儒多次主动提出要把岳母接过来,只是岳母娘坚决不同意,说她有洁癖,跟年轻人住不到一块。厂里效益差的那些年,周儒夫妇回岳母家不是很勤,只有逢年过节才去看看老人,多半是送几盒点心,表达一下意思就行了。结婚的时候,王蓉就多次强调过,她妈有工资,平时没必要给她钱,可这两年,周儒有时却偷偷地塞给岳母娘一些钱,岳母娘本不想要,又怕女儿知道了怪罪女婿,只好悄悄地收下了。自从三年前的那次厂门事件过后,岳母的老毛病再也没犯过,每天独自而安静地生活在那套厂里当年分给她的老房子里。只是偶尔,老太太会突然拿出一堆老照片,看上一阵,嘴上说过不停。那都是一些黑白照片,多半是当年与周儒的岳父一起来到这家国营工厂里的合影,另外,就是几幅她当年设计的老厂房的剪影。
    周儒扶着岳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随后倒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地奉送上去。妻子王蓉昨晚因心情不好,一个通宵没眨眼,这会儿正搂着女儿小水在卧室里睡觉。
    “王蓉和小水她们呢?”岳母从荷包里摸出一个红包,放在茶几上,然后用茶杯压好,对着女婿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周儒警觉地问道,“你还给我们送礼啊?搞反了!搞反了……”
    “你这是什么话?”岳母娘领教过女婿的怪脾气,生怕吵醒了卧室里的女儿和外孙女,压抑着嗓门说。她站了起来,不高兴地瞪了女婿一眼,小声地说:“我女儿搬家,我这个做母亲的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搞反了搞反了!”周儒抓起红包塞回岳母的手上,岳母推开了他,平时毫无血色的脸一下子胀红了。周儒突然冲过去,使劲地捏着岳母的一只手,将红包塞在她的上衣口袋里。
    “你把我的手捏痛了!”岳母的说话声大了起来,她指了指新房子的大门,又指了指卧室的门:“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样做,让我这个做外婆的怎么好意思踏进这个门呢?”
    “对不起,妈。”周儒盯着岳母娘开始泛红的手腕,“我不是故意的,我……”周儒话没说完就掉头进了厨房,一会儿拿出一条热气腾腾的干净毛巾,敷在岳母红胀的手腕上。岳母娘说,算了算了,周儒却执意不肯,他将岳母敷过热毛巾的手捏在自己的手里,轻轻地揉捏起来。岳母有些不好意思了,几次要把手抽出来,结果都没能抽出来。
一会儿,周儒像个推拿高手似的对岳母说:“妈,你好些了吗?”
    “早就好了,没事!”岳母笑着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你比王蓉细心多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给我按过摩呢。”说完,岳母娘突然低下头,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我来给你按按。”周儒又掉头去了厨房,一会儿端着一盆热水出来了。他从盆里拎起冒着热气的毛巾,像刚才那样敷在岳母的脖子上。然后拉过一把椅子,让岳母坐正,“你先把眼睛闭住。”周儒像医生一样说,“一会儿就好了。”他像理发师似的站在岳母的背后。
    周儒揭掉岳母脖子上的毛巾,盯着脖子瞅了瞅。毛巾虽然凉了,岳母的脖子却被烫红了。他低下头去吹了吹气,岳母娘像是呻吟了一声。
    周儒开始按摩。他挽着袖子,两只手箍着岳母的脖子,轻轻地揉捏着。“怎么样?感觉还好吧?”周儒一边操作,一边寻问着岳母。
    “舒服极了!我有十几年没有这么享受过了……”岳母低着头,嘴上嘟囔着,“当年,你岳父曾经这么按过我……唉,那时候,工厂里多么热闹啊,他就是再苦再累,回到家也要给我按一按……”岳母的眼睛里露出回忆的神情。
    周儒抬头瞅了瞅墙上的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好了!”岳母娘很舒服地说,随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红包,重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周儒瞥了一眼红包,说:
    “我再给你按一下,你还是把眼睛闭上,只要几分钟。”
    岳母娘重新闭上眼睛,昂着头。周儒一边揉捏着岳母的脖子,一边瞥了一眼岳母的脸,只见她紧闭着发青的眼睛,像是睡着了,喉咙里又发出那种轻轻的呻吟声。
    周儒扫了一眼茶几上的红包,突然欠下身子,一只手仍在揉捏着岳母的脖子,另一只手抓起红包。他瞥了瞥岳母上衣的口袋,只见那里闭合得严严的,他扭过头去瞅了瞅,发现岳母娘的裤袋里敞着口,连白色的里子都露了出来。于是,他以十分迅猛的速度,坚决地将红包塞了进去。
    就在那一刹那,周儒似乎听到了岳母娘更为强烈的呻吟声,周儒似乎还摸到了老人家软沓沓凉飕飕的腿肉。周儒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来,又瞅了瞅墙上的母亲,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的,泪水差点涌了出来。
    直到吃完饭的时候,岳母娘才发现女婿早已把红包塞进了她的裤袋,她有些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将钱交给外孙女。
    “不能要外婆的钱。”周儒大声地说,盯着女儿的眼睛。
    “什么意思啊周儒?”岳母的脸都红了,“我发现你这个年轻人太过分太固执了……那年你在厂门口替我挨了一顿打,死活不让我替你交罚款……现在搬个家又不让我表示一下,啥意思啊孩子?你有啥想法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憋久了会憋出毛病来的……”
“我没有想法,妈。”周儒知道妻子这会儿正盯着他,他故意盯着墙壁,任何人也不看,然后,掉过头去,盯着女儿小水手上的红包,脸上表现出一副通情达理的神情,“你老人家把我们养大成人,到头来还要你的钱,说不过去啊,搞反了搞反了!”
    “什么搞反了,我越来越不懂你们了。”岳母娘盯着王蓉,“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岳母娘说到这里,突然按着肚子,脸色一下子白得像纸。
    那年,周儒陪岳母去厂医院作了胃部检查,那个戴眼镜的医生将一米长的胃镜管子从她的咽喉里抽出来,望着周儒说:“你是她儿子吧?”
    “对,她是……我妈,我岳母,我妈……”周儒连忙点头说。
    “弄得好还可以活二、三年,弄得不好,只有几个月了。”医生说。

                                                          7
    女儿小水长到三岁的时候,周儒所在的国有公司又不行了,连工资都停了下来。厂里的人说,工厂之所以又一次没搞好,原因是新来的头儿是个虎头蛇尾的家伙,起初几年挺卖力的,后来就没劲了;也有人说,那些管理工厂的家伙个个都是腐败分子,一天到晚只知道给自己捞好处,压根就没把心思放在工厂上;还有人说,这人心是自私的,厂子之所以搞不好,根本原因还是国家不能办工厂,只有私人办工厂才能办好。周儒也想过这国有工厂为啥总是时好时坏,可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他的心里太乱了,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那天,周儒两口子下班后回到家,双双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周儒睁开眼睛,盯着墙上的母亲,恶狠狠地说:“他妈的,这好日子没过两天就没了,老子这辈子算是倒霉透顶了。”
    妻子王蓉跟着说:“听说厂里规定,夫妻二人只能一个在岗,我看还是我下岗吧。”
    周儒瞅着客厅里新添不久的家当,突然冲向厨房,打算拿菜刀将它们砸个干净。
    妻子王蓉立马扑过去,死死地箍住丈夫的身体。
    “幸亏当年没把我娘接到城里来,要是接来了,今天还得把她老人家送回乡下去!”周儒抬头盯着母亲的遗像。
    说完,他瞥了王蓉一眼,突然发现,结婚才几年功夫,老婆都有白发了。
    那些天,岳母娘因胃部疼得厉害已经不能起床了,周儒跟妻子商量,决定把老人接到家里来,岳母不想死在外头,死活不去医院。
    周儒盯着妻子说:“现在要是再不把她老人家接过来住几天,往后咱们就是想她老人家来住都没办法了……”
    妻子一听,茫然地点着头,眼泪跟着出来了:“你说咋办就咋办,你想咋折腾就咋折腾,一切都听你的……”
    岳母接来后,周儒每天下班后就一门心思服侍她,陪她说话,还学着那些晚报的记者编一些乌七八糟的趣闻讲给岳母听。周儒编着故事说,有个地方出了个怪人,老是觉得他母亲在他耳边说话,大家都不相信,说,你妈都死了好多年了,咋会在你耳边讲话呢,鬼才相信呢!那人说,你们要是不信,就拿台录音机来好不好?大伙真的拿来了录音机和磁带,对着那个人的耳朵录音,再一播放,一个个吓呆了,果真是那个死去的老太太在讲话呐。
    岳母听了女婿的故事,盯着他说:我死了后,也要在你的耳朵里说话。
    周儒说:好的,我也要把它录下来,放给王蓉和小水她们听。
    有一天,周儒一边按摩着岳母娘的肚子,一边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岳母娘没忍心叫醒他,一边看着他睡,一边哭了起来,结果把周儒吵醒了。
    “你咋的哪,妈?”周儒问道。
    “没啥,孩子。”岳母抹着眼泪说:“我死了后,你可要对王蓉好啊。”
    “你放心,妈。”周儒捏住岳母的手。
    “我不放心。”岳母盯着周儒的眼睛说,“我总觉得你对她不好,你好象记恨她,到底为啥啊,孩子?你今天能不能告诉我?”
周儒把头低了下去,眼泪涌了出来:“我不恨她,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她,我只恨我自己……”
    岳母的病越来越重,连粥都喝不下去了。王蓉做了半天思想工作,老人家总算同意去了医院 。
    妻子王蓉说:我去医院照顾她方便些。
    周儒说:你在家照看孩子,还是我去吧。
    妻子说:你不能再请假了,再请假小心老板下你的岗!
    周儒说:“下岗还好些,老子早就等着那一天了,我在这个厂子里呆腻了,我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我一个小时都呆不下去了!真要是有那么一天,老子说话算数,一把火将这个狗屁工厂烧个干净,然后去坐牢,狗日的,它害了我一辈子。”
妻子说:你说得倒轻巧,你要是下岗了,我们娘儿俩咋办?
    住院期间,周儒几乎没离开过岳母半步,一天到晚守在她的旁边,周儒什么都干,没几天功夫,人明显瘦多了。
    岳母临终前一个晚上,妻子王蓉提出要接替周儒,周儒不同意。妻子发火了,反问他连饭碗都不要了跑到医院来耗着,到底还想不想过日子。岳母对着女儿挥了挥手,示意她别吵了,就让周儒陪着她。妻子气呼呼地走了。
    半夜时分,医生和护士都睡了,病房里十分安静,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落在树叶上。岳母突然抬了抬手,示意周儒过去。
    “周儒啊,你肚子里头应该有话要对我说。”
    “妈……”周儒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孩子啊,”岳母摸了摸女婿的头:“我知道你憋着一肚子话,你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妈!”周儒大喊一声,紧紧抓住岳母的手。
    “你不说我替你说。”岳母的眼睛突然亮得像灯似的盯着周儒:“那年,你娘是喝了药自杀的,对不对?王蓉回来后都跟我说了,她哭过好几回……你别再怪她了,你们是结发夫妻,她只不过是说了几句气头话,也是几句实在话,那些年,你们多么困难哪……”
    周儒眼泪汪汪地盯着岳母,不停地点着头。
    “你实在要怪,就怪我们这个工厂不景气,就怪我们的命运不好……你实在要怪,就怪我们走错了路,这辈子糊里糊涂走到国有工厂这条道上!”
    岳母的眼睛里糊满了晶亮的泪水,她突然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是黑色的,里面装着东西。她显然想把它打开,周儒连忙接过去,解开塑料袋,从里头抽出一张最大的照片来,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的成色都泛黄了,周儒瞅了瞅,是岳父岳母当年站在工厂大门口的合影。
    “这是我和你岳父的一些旧照片,到时候你拿去跟我一起烧了……我在这国有工厂里工作了几十年,那些事情,全在这些照片里。”岳母盯着那张照片说。
    “妈!”周儒将照片重新放回塑料袋,然后抱在怀里,眼睛盯着岳母。
    一会儿,岳母又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份存折:
    “这是我这些年来的积蓄,也没多少……还有你平时孝顺给我的钱,我都把它们攒下了,总能接剂一下你们的日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当着我的面把它收下……”说完后,岳母盯着周儒。
    “你们可要好好地活着,再难再苦也要好好地活着,活着比啥都好,你知道吗孩子?天无绝人之路,我总相信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工厂,这么多人,国家不会不管,不会不要……我总相信,这工厂总有一天还会好起来,这个国家只会越来越好,这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周儒丢掉手上的塑料袋和存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然后扑向岳母,双手剧烈地抽打着自已的嘴脸:“妈……娘!”他连喊了几声,然后“啊……啊……啊”地痛哭起来。
    周儒那架式完全像个疯子,他将自己的脸紧贴着岳母的脸,一只手紧拽着床沿,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岳母花白的头发,然后又抚摸着她的身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双手抓挠着自己的胸膛,紧盯着病房对面的墙壁,咬牙切齿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然后,他又一次扑向岳母,大喊一声:
    “妈,娘!”
    医院里的值班医生和护士被周儒的哭叫声吵醒了,他们连忙穿好白大褂,一齐冲进病房。他们发现,这个一天到晚守候在病人身边的男人这会儿头发搞乱了,衣服弄脏了,连脚上的皮鞋都掉了一只。他们瞥了瞥床上的老人,翻了翻她的眼皮,摸了摸她的胸口,然后俯下身去,贴着周儒的耳朵告诉他,老人已经去世了。
    周儒像没听见似的仍在拼命地挣扎和翻滚,嘴上喊叫不止,唾沫星子到处喷飞。医生和护士一直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刚从偏远农村里赶来的乡下人。很显然,他们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哭得凶狠的死者亲属。他们都想劝住他,却又感到无从下手,他们就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哭闹,看着他一点点地没有了力气,最后像死了似的倒在病房的地板上。这时候,天仍然没有亮的意思,不知道这场雨啥时候能够停下来。


                                                              (初稿于2002年深冬改稿于2007年初秋)

荒湖:男,湖北大冶人。1990年代开始业余小说创作,已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主要作品有《打败亏损》、《工厂万岁》、《半个世界》、《洗浴》、《谁动了我的茅坑》、《泥匠强子和他的木烫》等。现在阳新县委县政府任职,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5-15 11:32 , Processed in 0.147885 second(s), 2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