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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狐皮大衣》(原载《黄河文学》200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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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6 14:49:3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中篇小说《狐皮大衣》(原载《黄河文学》2009年第12期)
作者:虹 珊

  
                                                          一
    孙家福是看着那件衣服掉下来的。
    孙家福的女儿生了个带把儿的小子,请满月酒,两边的亲戚朋友来了不少,作为女婿的岳丈外孙子的姥爷,孙家福必须得风风光光地吃吃喝喝。可孙家福喝不了酒,一喝酒,全身就起疙瘩,密密匝匝的,一个挨一个,像星星挤满了天上的那条河。亲戚们说酒喝不得茶总要喝满吧,孙家福就人家一口酒自己一杯茶,楼上楼下地喝,屋里屋外地喝,从中午十二点开席一直喝到下午四点多,喝得说话的声音里都晃荡着水声,喝得要不停地解手。偏偏女儿家的厕所建在屋子里面,孙家福觉得别扭得慌,每次到女儿家,他都要到她屋后的那片松树林子里解决吃喝之后的拉撒问题。
    今天是第五次钻松树林子了,提着裤子出来的时候,孙家福正好看见江永年起身,背篓也跟着他划了个半弧。
    孙家福正要喊永年哥你怎么回来了,那件毛绒绒的衣服就掉了下来。风把它吹得半卷半开,毛发蓬松,像一匹飞翔的狐狸,浑身闪着幽蓝幽蓝的光,从空中慢慢扑下来,轻轻巧巧地落了地,连那颗离树林子还有丈把高的黄南瓜一样的太阳都被它照亮了。
    孙家福捂住了张开的嘴巴,眼看着江永年拐过了那道弯,走进了柿子树坡,身子和树枝子分不清了,这才撒开腿往前跑。刚跑了三四步,又硬生生地收住了脚,慌成这样,要是人见了呢?要慢慢晃过去,对,还要点上烟。孙家福就摸烟,好容易掏出来一支,又半天打不燃火,手抖得不听使唤,跟打摆子一样。烟点着了,重新开步,就稳当多了,慢慢走过去,眼睛尽量不往四周看,直盯盯地往前走,可不能像个贼一样。
    “咦!这是哪个掉的?”那团毛绒绒的东西都差点儿就撞上自己的脚了,孙家福不得不停下来,不得不大声地问。没有人回答。从自己的脚下算起,也就是从这件刺疼人眼睛的衣服这里算起,这条泥巴公路,往南,走上六七里,就是省道,往北,走上三四里,就是江家坪。这条路大坑小洼的,很不好走,可就这么十几里路,却贯穿了三个县的三个村,三个村临近这条路的住户,要想见见世面,都得走这条路。“人都上哪儿去了呢?”孙家福听见自己的声音抖抖的,曲里拐弯的。他伸长脖子,四处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就只听到风吹得松树林子一阵一阵地响,吼吼地,还有从女儿房子那边传来隐约的爆笑声。冬天就是好啊,人都缩在家里烤火,没事哪个愿意在冷天冷地里遛跶?孙家福丢下烟头,抱起那件衣服,转身就跑。一口气跑进树林子,一屁股坐在厚厚的松针上。
    结果一下子滑了好远,幸亏一棵歪脖子松树挡住了他。这团毛绒绒的东西真是软和啊,孙家福抱着它,觉得粗剌剌的手变得软和了,连心窝子也软和了,还暖烘烘的。它确实是一件衣服,有两只袖子,还有一排黑色的扣子,而且通体深蓝色,蓝得发亮,一波一波地发出幽幽的光,像夜里的水圈圈那么古怪神灵的,还有领子,那才叫好看,一圈撒开的毛,吹一口气就一个漩涡,像狐狸的尾巴打了个圈。孙家福往前伸了伸腿,尽量坐直一点,然后把这件衣服从脖子铺下去,发现都快要盖到小腿了。好家伙,真是狐皮大衣?!
    小时候,孙家福跟爷爷在山上挖药材,曾见过一只栗棕色的狐狸从眼前一晃而过,爷爷说,这家伙鬼精鬼精的,不好打呢。爷爷是个打猎好手,可惜那时已经八十多岁了,虽说还能在山里走动,眼睛却瞄不准猎物了。爷爷说你莫看我们这里山连着山,狐狸却少有,这东西蛮挑地方的,它出现了,就说明是个好年头。那年是不是个好年头,孙家福已经记不得了,他只知道狐狸特别好看,拖着一个毛绒绒的大尾巴,一闪而过,轻巧得很,那样精灵灵的东西,怎么能轻易打中?就算打中了,要做成一件衣服,也得好几只的吧?那得多少钱呐?何况还是纯色的狐狸毛呢?
    孙家福抱着这件衣服,就像抱着一团火,热得快要流汗了。他想了想,把衣服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刚刚坐过的这堆松毛上,拣了些枯树枝来,又折了一棵荆条藤,把这些枯树枝绑了,拴在自己的腰上,然后选了一棵两人多高的树,爬上去,在枝桠比较密集的地方架上枯树枝,架成圆形,让它看起来像个鸟窝,最后又揪了些松毛,密密实实地填了,把狐皮大衣团起来,放进去。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么上上下下地爬了几趟树,孙家福就有些气喘。他仰头看了看,心里安定了些,就拍拍手,摸出烟,点了,走出松树林子,往西边走,从女儿的屋后绕过,走了半里多路,在芳芳小卖部买了手电筒和几节电池,还特意要了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装了,又摸出烟,坐下来抽。
    老板娘陈芳笑他:家福叔,还打算从彩娥家带菜回去呀?干脆把彩娥娘接来,一块儿住几天呗。孙家福笑笑,说还是回家方便,又道歉似说,那边太闹了,想在这儿呆会子再走。陈芳说家福叔你客气啥,想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其实也没坐多久,把一支烟吸完了,孙家福就提起袋子向女儿的屋子走去。
    太阳已经落山了,客人们都在告别回家,孙家福刚到院场边上,就被江永年的哥哥江永辉攘了一把,说你这个福坨坨掉屎坑了,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今儿你可是要在彩娥家住一晚吧?孙家福连忙点头,说那是那是,住一晚住一晚。江永辉说那我就不等你啦,我先走啦。说完又攘了孙家福一下,跟着一大群人走了。
    孙家福住了下来,头一回在女儿家住了下来,头一回在外过夜。彩娥她娘六岁时从一个大岩石上摔了下去,右腿就骨折了。拥有四个儿子六个女儿的彩娥外公,在彩娥娘的两排牙齿间塞上一根木头,然后直接用手给她端上了骨折的右腿。也可能是彩娥娘不同于其他的兄弟姐妹,很意外,那次外公的手术竟然没有成功,彩娥娘的右腿长歪了,而且一走就疼痛难忍,八岁时,彩娥娘就被锯掉了右腿。
    孙家福七岁死了爹,九岁死了娘,后来,还没到等到娶亲的年龄,相依为命的爷爷也撇下他走了。孙家福还有个二爹,大炼钢铁的那阵子,说是被抽调去搞基建,就再也没有回来。孙家福二十七岁才娶了比自己大两岁的彩娥娘。没娶彩娥娘之前,他没亲戚可走,也就没机会在外过夜,娶了彩娥娘之后,亲戚有了一大堆,也有了在外过夜的机会,他却发誓要时刻守着这个苦命的女人,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彩娥娘是个勤快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单腿跳着做这做那,现在都五十好几了,又得了支气管炎,跳几步就喘,虽说给她配了个撑架,可她老是用不习惯。本来孙家福打算明天起个大早,取了那件衣服,就往家里赶,可现在人虽是躺在了床上,却根本合不上眼,听到女儿家的座钟敲了十二下,他再也忍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提着口袋,悄悄地出了女儿的家门。
    风一下子就扑了上来,这鬼天气,真叫个冷。等走到那棵树下,孙家福的手已经冻僵了,简直就要握不住电筒了。林子也好像有千万个窟窿,到处都发出声音来,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尖细,有的沉闷,这些声音似乎总在不停地搅拌、膨胀,把个黑沉沉的夜搅得更静,静得怪疹人的。孙家福先是搓了一会儿手,然后又抱住树使劲蹦跳,尽量集中心思让耳朵只听自己发出的声音,这样折腾了一阵子,身子暖和些了,他这才用荆条把电筒缠在右手臂上,爬上了树。衣服还在,还是软软和和的一大团,孙家福把它装进口袋,跌跌撞撞出了松树林。
    从江永辉的屋旁经过时,孙家福偷眼看了看靠东头江永年的屋子,好像跟别处没什么两样,也是乌漆抹黑的一片,就像他这时偷眼看与瞪眼看没什么区别一样。倒是江永辉的狗叫了两声,吓得他把电筒关了。那狗不知是嗅出了他的气味,还是嫌冷,也就只叫了那么两声,就没声没息了。
    又下了两道坎,就到了自己的家里。堂屋的门肯定闩着,孙家福直接拨开火屋的拴子,悄悄地滑了进去,可还是惊醒了彩娥娘。其实,彩娥娘根本就没有睡着,一见他进屋,赶紧往床里挪开身子,说快上来,暖和暖和。
    孙家福躺下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江永年回来了。彩娥娘说不对呀,都快要过年了呢,怎么回来了?那他还去不去?那田咱是不是种不成了?孙家福没有回答,这确实都是问题,但也都不是问题,江永年还去不去,那是他自己的事儿,就是不去了,要把田收回去,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儿,别人做不了他的主,何况自己还巴不得他早点儿收回去呢。
    江永年,江永年的田,江永年的衣服……对,目前最要紧的是那件衣服。孙家福掀开被窝,光着身子下了床,把那个黑袋子提到彩娥娘面前。
    彩娥娘伸手摸了摸,马上又弹簧似地缩回手,说:啥东西这么软和和的?莫不是只兔子?怎么又不动呢?你快扯灯让我看看。孙家福把衣服掏出来,抻开在床上,没扯电灯,而是拿手电筒照着。彩娥娘捂住嘴巴,压着声音叫:妈呀!这不是件衣服吗?咋这么光闪闪的?然后小小心心地从领子摸到袖口摸到下摆,又翻过来,从下摆一路摸到领子,嘴里一路啧啧啧地咂嘴巴。摸完了,彩娥娘探过身子,扯亮了电灯,孙家福赶紧侧过身子,一把将电灯扯熄了,还把手电筒也关了。两个人都披上棉袄,端端正正地坐在被窝里,坐在黑暗里。
    哪来的?
    捡的。
    捡的?有这么便宜的事?怪不得你这么晚回来……你说。
    真是捡的。
    你说清楚。
    说不清楚。真是捡的。
    哪有说不清楚的,你就从头说起。
    ……
    孙家福就从在松树林里解手开始,一直说到摸黑回家,把小时候跟爷爷挖药材看见狐狸的事儿也说了。
    说完了,屋里就安静了,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只有风忙乎乎的,老是从窗户缝里往屋子里钻,还有几只老鼠,不知是吃漏了包谷还是黄豆,弄得有好些籽粒儿掉在木楼上,巧巧地跳着,怪硌心的。孙家福使劲儿拍床沿子,彩娥娘也拍了好几下,可总是管不了多久,老鼠们又开始闹腾了。
    窗户开始透白的时候,彩娥娘侧了个身,说,那只死花猫,都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二
    第二天一大早,江永年就到孙家福家里来了,来了就宣布了两件事。
    头一件就是衣服掉了。他说那是件狐皮大衣,珍香娃子给他买的,花了四千块钱,四千呐,没办法,北京的东西揍(就)是贵。
    早几年,江永年跟珍香娘吵架,珍香娘扯直了嗓子,跟他对骂,他急了,就扑过去,打算把珍香娘摁到地上狠狠地捶一顿,可珍香娘是个水蛇腰,闪起来特别快,结果,江永年除了扑到了一团空气,还把自己摔了个狗啃泥,上门牙也磕掉了一颗,从此说话就不关风了,从此一见村里人,人家还没开口,江永年就指着豁掉的门牙先解释,说揍(就)要去丧(镶)的,丧(镶)金的,说了好几年,别说金的,连银(白)的也没瞧见。
    这两口子在一起生活好几十年了,总是吵吵闹闹没个消停。不过,整个江家坪的人,从来不为他们两个人劝架,因为从来就没有人上他们家串门儿。江永年虽说有兄弟姐妹四个,但有跟没有一个样。两个姐姐,一个嫁到了沙市,一个嫁到了长沙,据说都是跟着走乡串户的卖货郎跑了的(江家坪的人说都是淘沙去了),反正一个也没回过江家坪;哥哥江永辉虽说就住在隔壁,可两个人却处得比外人还生巴。
    不仅如此,前年冬,江永年去珍香家那会儿,把田地山林交给孙家福代管时,江永辉还私下劝过孙家福,说福坨坨你听我的,莫惹这个腥,当心到时候有你的好果子吃。孙家福确实犹豫了好几天,连人家的亲哥哥都这么说呢,怕那些传说中的怪脾气都是真格的吧?可又觉得不妥当,自己不比别人,也不出去打工,只能守着这几亩地过日子,多种点儿就总能多挣点儿吧,再说,既然人家都找上门来了,那总是对自己的信任吧?要不然,他怎么不找别人呢?
    就接下了。之后翻过年的第一个秋天,江永年的儿子回了一趟江家坪,雇了一辆江铃汽车,指挥人家司机顺着那条土公路,直接把车开到了孙家福的屋后,然后又在孙家福的大门口风风光光地放了一挂鞭。鞭放完了,茶还端在手里,他就细声细气地开了腔。他说福叔啊,丰收了吧?我来拖点我家地里产的包谷,按一亩地五百斤算,您不吃亏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原先从车厢里跳下来的三个庄稼汉,立刻一字儿排开立在了他的身后。
    脱粒,晒干,包谷刚刚进了仓,现在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又倒腾出来。一共倒腾走了两千斤。江永年的那四亩地,从来就没有像模像样地种过,孙家福接手后,除草耙地,沤粪上肥,精心侍弄,饶是这样,亩产也还不到六百斤,要想赶上自家那几亩地的产量,少说也得三四年的功夫。
    孙家福不太认识江永年的这个儿子,听说是念完初中就出门打工了。是听江永年说的。江永年来送土地证山林证的时候,一边接孙家福递过来的烟,一边摇晃着二郎腿说:现在好啦,咱一家子都齐啦,军娃子现在也在珍香的医药公司里当经理呢。现在,眼看着这个经理装完了包谷要上车走了,孙家福才想起来,就赶紧找出江永年的土地证和山林证递过去,说这田和山还是你们自个儿收回去吧。年轻的江经理笑眯眯地说:福叔啊,您可不能这样啊,我只是受我爸的委托啊,回来收收包谷嘛,说白了,和叔您一样,只是个受托者嘛,至于代管的事,那是叔您跟我爸之间的事嘛,我可不能插手啊,不信,福叔您看啊,证件上的名字哪有我嘛。说完跟孙家福拱拱手,然后又向那几个人挥挥手,走了。
    孙家福当晚就跑到村长家里,给江永年挂了个长途,说永年哥你咋能这样呢?咱当初可是说好了的,我帮你管着田和山,收入归我,但凡涉及这两方面的支出,也归我出,都不用你操心,怎么现在让娃子回来这么倒腾一阵呢?江永年在那边尖着声音道:啊?什么什么?家福你说什么?军娃子他回来了?我不知道啊,唉,儿大了不由爹啊,我管不着他啊,是我没用啊。什么什么?你要还给我?不管了?那怎么行?那我找谁去?我现在也回不来,珍香生娃了,生了个男娃,家福啊,你想想,我会做那样的事么?我是那样的人么?我是真不知道啊,等我回来了,补钱给你啊,这田你怎么也得种着啊……
    孙家福花了十五块钱的长途电话费,最终确定的还是继续代管江永年的田和山。不管着能怎么呢?江永年一口咬定他不知情,也是,说不定还真不怪他呢,就算是他的主意,那又能怎么呢?人家又不回来,总不能就撂下荒了吧?说实在的,这代管还真不轻松,多种几亩田倒没啥,无非是多花点力气和功夫,可这山确实不好管。之前,江永年早就把自己和珍香娘要去北京住的消息吆喝得三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说这辈子还真有没想到事,老了老了还要挪个窝,还是挪到咱中国的首都去呢。结果,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上了他的山,弄柴就不说了,还砍跑了好几棵杉树。好在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不是老就是小,不是弱就是病,要弄走一棵树也不太容易。孙家福发现丢了树之后,一有空就到江永年的山上转,转得勤了,也就没人偷了。
    这下妥了,主人回来了。孙家福没等江永年宣布第二是什么,就折身进了睡屋,去拿江永年的土地证和山林证。证件在箱子的最底层,被彩娥娘的一堆衣服压着,可昨天晚上不一样了,昨天晚上彩娥娘把她的衣服统统都清走了,就只把那件毛绒绒的衣服放进去了,光那一件衣服就占了满满一箱子,彩娥娘用她的一件老蓝色褂子包了,中间还拿麻绳拦腰系了一道。
    孙家福一只手提着箱子盖,一只手去掏证件。掏了一次,没掏出来,证件似乎粘在箱子底儿上,又掏一次,捏住了,可箱子盖还没合上,就掉了。孙家福甩了甩手,闭了闭眼睛,伸出三根手指,把掉在那团毛绒绒的衣服上的证件搛了出来。
    江永年笑了,说家福啊,你还真是个急性子,我正要跟你说再不去了呢。彩娥娘正给江永年倒水,水就洒了不少在地上,就有灰尘在地下滚了好几个团儿。
    那……珍香娘怎么没回来?
    江永年说:她不愿意回来,反正我是不去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不过,珍香娃子他们对我很好的,你看,回来之前她给我买的大衣,我一回都还没舍得穿……唉,怎么就掉了呢?也怪我,下了车,珍香她姨爹送背篓来,还提醒我要装在最下面的,我没听……哎,家福你说,这么贵的衣服,人家捡到了是不是不会还给我啊?
    孙家福挪开椅子站起来,说永年哥,咱去看看你的田和山吧,山上少了三棵杉树,你作个价,该赔多少我就赔多少,今年你那四亩地,总共收了两千九百来斤包谷,我卖掉的那一半,就从我自家的包谷里补,你看着拿吧。
    江永年拉孙家福坐下,半晌没接腔。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子,屋子里很静,只有彩娥娘给江永年续水的声音,就像旧年的雨水从屋檐上滚落下来一样。
    江永年喝了一口茶,放下,又把椅子挪近孙家福,还攥着孙家福的手说:家福啊,你莫生气,军娃子回来确实是我的主意,我真是个混蛋,还混蛋了这么多年!在城里呆了一年,我也反反复复想了一年,想咱江家坪的好,想咱老家人的好,想我该是多么浑,多么浑!我就是这么想了一年,才决定要回来的。也不是城里把我怎么样了,我就是想回来,想回来,我要好好种田,好好对待咱江家坪的人……
    孙家福把手抽了出来,身上在起疙瘩了,不是对江永年这些语无伦次的话过敏,而是觉得两个男子汉这个样子地手捂着手,太丑了,何况还有彩娥娘在旁边呢。他尽量把眼睛垂着,可还是瞟到了江永年的眼睛里有白花花的一片,像太阳照射着的水塘,看样子,这个人是真后悔了呢。
    孙家福的心里就动了一下。江永年突然站起来,说不坐了,要到各处走走,看能不能把衣服找回来。
    三个人就都站了起来,彩娥娘看了一眼孙家福,孙家福看了一眼彩娥娘,两个人不像是在共同送客人,倒像是在彼此道别。直到江永年上了最后一道坎,彩娥娘才扯扯孙家福的袖子,低着眉说:要不,还给人家吧。孙家福说,现在?那咋跟人家说呢?刚才你咋不直接拿出来?
    彩娥娘不扯他的袖子了,小声道:那,还不是想,你心里最舍不得。说完扶着墙壁,一跳一跳地进屋去了。孙家福知道她心里有气,也没跟过去,而是去木楼上扛了一口袋包谷,跟她说了声打米去了,就出了门。
    包谷米是送给江永年的,人家刚从城里回来,他地里的包谷又都让自己收了,吃什么呢?本来,这回来的头几天,应该把人家接自己家里住才对,可……孙家福就到自家地里拔了萝卜砍了白菜扯了芫荽,彩娥娘又装了好几瓶豆腐乳腌菜什么的,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总算给江永年备齐了开伙的东东西西。
    江永年说了几大箩筐的感谢话,还夹杂着说了不少的道歉话,还把从城里带回来的旧衣服拿了几件送给孙家福,说在地里干活儿用得上。江永年说:其实没带什么东西回来,就只有不少旧衣服,都是军娃子和珍香他们的,可江家坪的人都不理我啊,我大哥都不要。孙家福说不急,慢慢就好了。江永年叹了口气,说还是怪我自己……那件大衣八成是回不来了……哎,家福,我去贴个榜,谁捡到了,我就出五百块钱,算是买回来,你说行不行?
    孙家福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永年就找纸和笔去了。江永年先打了个草稿,写道:
    兹有江永年掉了一件狐皮大衣,有捡到者,重谢人民币五百元。念了两遍,觉得不好,又改:
    兹有一件狐皮大衣,有捡到者,万请归还江永年,必当面重谢人民币五百元。
    又念了两遍,觉得还不错,就用钢笔戳了块小破布,蘸了墨水,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份。江永年说从下省道开始,沿咱这条土公路一共有四家商店,一家一份,我这就去贴。
    夜里,彩娥娘说怪冷的,把那衣服拿出来盖被窝上吧。孙家福说那不行。躺了一会,还是起床去开了箱子,把那件衣服抱了出来。盖上了,两个都忍不住,都伸出手去,摸那软和和的毛。孙家福说,都张了榜了,他要出五百块钱的谢礼。彩娥娘说,怎么办?你可得拿个主意。孙家福没吭声,沉默了一会,又爬起来,摸索着把那衣服包起来,仍旧拿麻绳系了,放回箱子里。

                                                          三
    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江永年丢了件贵得吓死人的衣服。那天下午,江永辉来借犁铧,就对孙家福说起江永年:原来要去北京,也是吆五喝六的,结果怎么样?还是回了咱这个老窝子,现在丢了件衣服,又要唱得满天下的人都知道,还说要买回来,怎么啊?显摆啊?不说咱村的人,就是那两个村的人,真有捡到的,哪个不会还给他?哪个还会要他的钱?我看,是自己没把人做好,还要拿这样的心思去琢磨人家。孙家福说,永辉哥,人总是会变的,我看永年哥就变了,不像以前那样了。
    江永辉大约没想到孙家福会说这个,顿了一会,又说道:福坨坨你是个老实人,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不过,这一次倒似乎有些悔改的意思,三天两头跟我念叨,说要想办法挣钱把那衣服给买回来,也不知是真是假……要真成器了呢,也算是我们这家人的造化……我看这两年,他在首都也不见得就过得好,珍香跟她妈一样,抠索得很,军娃呢,就更不用说了,你看他这次回来,用的还是紧紧巴巴的,穿的也还是那几件旧衣服……也是呢,珍香好不容易给置了件像样的衣服,能不宝贝吗……
    孙家福站起来,说永辉哥,我饮牛去,就不陪你了。然后就进火屋拿桶去了。江永辉只好扛上犁铧往外走,嘴里嘟哝道:太阳还高着呢,就饮牛去。
    晚上,江永年来了,说都过去十来天了,只怕没希望了,是不是谢礼太少了啊?人家不肯还来啊?家福,你说说,我再加五百块钱怎么样?就一千块,一千块钱不少了吧?彩娥娘“啊”了一声,手里的火钳也掉在地上。江永年问:彩娥娘你怎么了?孙家福突然就剧烈咳嗽起来,江永年又扭过头问:家福你是不是受寒了?这天是太冷了,可得注意点。孙家福脸胀得通红,一边咳嗽一边连连点头。彩娥娘说永年哥你坐一会,我觉得身子有点冷,先睡去了啊。江永年忙说你快去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彩娥娘一走,江永年就说开了他的计划,说回来的时候,珍香给了五百块钱,家里煮饭的铁锅锈破了个洞,只好又买了一个,还买了两斤盐,打了五斤菜籽油,总共花了三十多块钱,如果人家把衣服还来了,就先给四百,剩下的,明年春上养一季蚕,估计就可以还完了。孙家福不咳嗽了,脸却还是红通通的,他说永年哥,不是我说你,你咋就把咱这里的人想得都跟地主老财一样?真要是有人捡到了,肯定会还给你的,本来……本来就是你的衣服,你再出钱买,那叫什么话?人家怎么会要呢?你不用做那些打算了。江永年呵呵呵地笑了,说家福啊,这个就是你跟不上形势了,现在人都不一样了呢,再说,城里人都这样,掉了东西,人家还回来了,就要有感谢嘛。孙家福说,城里是城里的那一套,外面变得再厉害,咱这里的人也不会变到哪儿去,你莫总拿外面的人跟咱这里的人比,还有,你再莫跟我说你那件衣服的事了。
    江永年呆了一会,才道:哎,家福,你怎么回事?跟谁赌气呢?好好好,我再不说这些话就是了。
    江永年果然就来得少了些,来了也只说跟挣钱有关的事儿,打了多少山货啊,采了多少茶啊,蚕的长势怎样啊,云云。他的精气神儿似乎是越来越足了,两个脸颊红硕硕的,整个人就像充了气的球,一天到晚亢奋得很,可却眼见得他穿得越来越邋遢了,大夏天的,常常五六天也不换件衣服。彩娥娘看不过去,就说永年哥,你的衣服穿脏了就拿来我洗吧,反正两个人的也是一洗,三个人的也是一洗。江永年也不客气,个把月就提五六件脏衣服来。孙家福有一次就说:永年哥,莫光钻进钱眼儿里出不来了,累坏了身子可不划算,生活也要开好一点儿才是。江永年说:莫担心,说真的,虽说衣服掉了,可我还从来没活得这么有劲儿过,我要把那件衣服给找回来呀,实在不行,就把谢礼提高到两千,我已经把话放出去了……又跺脚,道:唉呀,说了不说那事儿的,又说了,家福你莫怪啊。
    天一麻黑,孙家福就奔进卧屋,打开箱子,把那件衣服抱出来,边解麻绳边说:今晚就给他送去吧。彩娥娘说:那,该多丑啊,以后在这村子里,咱还呆得下去吗?孙家福说:越往后拖,就越没脸了。
    麻绳解开了,孙家福想最后好好地看一看摸一摸那件属于江永年的狐皮大衣。天哪!怎么回事?这毛绒绒的东西怎么不闪光了呢?孙家福定了定神,然后找了块抹布来,把灯泡擦了又擦,又把衣服举到灯下,还是只见黑漆漆的一团。孙家福记得,这衣服发的是幽蓝幽蓝的光,就找来手电筒,把电灯关了,像最初看那件衣服一样地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可还是没见闪光。孙家福使劲揉揉眼睛,又问彩娥娘看到光没有,彩娥娘说,你看,掉毛了!可不是,彩娥娘手心里有不少细细的毛!
    是不是彩娥娘的手变糙了呢?那自己的手不是更糙吗?孙家福把伸出的手缩了回去。是不是装在箱子里长时间不透气?自从那次让江永年不要再提这件衣服的事儿之后,孙家福就再也没有碰过这个箱子,还怕彩娥娘动不动就要看,就自己揣了箱子的钥匙……两个人并排坐在床沿上。半晌,彩娥娘问:这可怎么好,咋还给人家?孙家福双手抱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先摊开让它透透气再说吧。
    床上是放不住了,夏天热得就只能盖个薄床单,箱子盖也太小,摊不开,就拿个凳子支在卧屋里,又搁个大簸箕在上面,把那件衣服摊了进去。彩娥娘说:白天还是要收进箱子吧,万一有人从窗户缝里看见呢?孙家福说知道知道知道。可连续摊了三个晚上,收了四个早上,那件衣服还是不闪光,仔细摸一摸,那软和和的毛似乎也不那么顺了,里面总像有小疙瘩一样。彩娥娘说要不拿梳子梳一梳吧。孙家福想了一会,说:梳子不会把毛都抓掉了?这几天一直晴着,干脆把它洗了再看吧。
    孙家福找了块花布,穿在粗麻绳上,给卧屋的小窗户做了个窗帘儿,又找来一根竹杆,削光滑了,支在卧屋里。彩娥娘当晚就把那件衣服洗了,不敢用手搓,就只把洗衣粉在水里泡开了,把衣服浸进去,泡一会,再用清水一遍一遍地过,过完了也不敢拧,先把它穿在竹杆上,然后两个人抬了,架起来。
    水就滴了一夜,滴在盆子里,怪响的,声声都像在敲心。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那件衣服总算是干透了。倒是蓬松了些,摸起来小疙瘩似乎也少了些,可还是不闪光,而且更黯淡了,也不敢收起来,就让它那么挂在竹架子上,上面松松地罩上彩娥娘的那件老蓝色褂子。
    天天那么架着,那衣服的两只袖子空荡荡地吊在半空中,人从它旁边一经过,毛就飞了起来,像是个活物件。孙家福夜里就老做梦,要么是江永年穿了那件衣服望着他笑,要么是一只黑亮黑亮的狐狸闪电样地站在眼前,又闪电样地跑了。
    是给江永年抱过去呢?还是等他来了直接领他进卧屋?又过去了两个星期,孙家福一直恍恍惚惚,犹犹豫豫。有天吃着晚饭,孙家福就问彩娥娘:这个江永年,怎么老长时间不来了?彩娥娘说:怕是蚕快要入大眠了,忙不过来了吧?正说着,就响起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江永辉在屋后叫:家福家福,永年冲了,不行了!
    孙家福丢下碗就往外跑,飞奔上了两道坎,冲到了江永年的面前。江永年已经说不出话了,就只有两个眼珠子还能偶尔转动一下。江永辉去叫其他的人了,孙家福攥住江永年的手,就像那次江永年攥住他的手一样,可是不成,江永年的手越来越凉了,孙家福只好去找椅子,找竹杆,搭了个简易担架。
    整个江家坪的人都来了,却是妇女一大半,孙家福算是最精壮的男子汉了。就选了五六个人,轮换抬着江永年一路跑,跑了十几里路,跑上了省道,拦了一辆矿车,终于到了镇上的医院。打着吹欠走出来的一个男医生把江永年的眼皮翻开看了看,摇摇头,又让他们把江永年抬到一个房间,弄了些塑料坨坨吸在江永年的胸前,孙家福就只看到和电视一样的屏幕上,显示了一条起起伏伏的白线。
    医生站起来说抬回去吧,没救了。五六个人就抬着往回走。走了二十多里路,走到江永年的家已经凌晨三点钟了。江永辉说,辛苦大家伙儿了,都回去吧,天这么热,也放不住,咱尽量等,能等到他媳妇儿子们是好,等不到,就后天一早再辛苦大家一趟,帮忙把他送上山。
    孙家福留了下来,江永辉和他商量棺材的事儿。孙家福说不要紧,就用他的,江永辉说也是,永年生前就只和你走得近,用你的,只怕他才睡得安稳些。两个人又翻箱倒柜,找了几件干净些的衣服给江永年换上,又把旧衣服清理了一堆,把床单也卷起来,准备后天拿到他的墓前去烧。
    孙家福刚把床单撸起来,江永辉就叫了一声,在放枕头的那一方棉絮上,有一小沓一小沓的钱,用布条扎好了,按照面额的大小一溜排列着。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了一会,江永辉就开始数,一共一千零二十元。江永辉说,眼看着这蚕就要入大眠了,好歹也可以卖个六七百,今年他地里的包谷也长得不错,到秋下,买回那件衣服的钱就可以凑齐了……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就哽咽。
    孙家福在地下蹲了一会,又站起来去喂蚕。江永年采下的桑叶,正好是预备蚕们夜里的两餐,上半夜的那餐女人们已经喂过了,下半夜的这餐,蚕们已经等着了,它们缓缓地蠕动着自己的身体,一个个都高昂着脑袋。孙家福一个簸箕挨一个簸箕地撒桑叶,屋里顿时响起一片沙沙声,像下大雨。
    第二天,孙家福采了四背篓桑叶,又把江永年的家里里外外收拾干净了。到了下午五点多,珍香娘、军娃、珍香回来了。一进江家坪,珍香娘就开始嚎啕大哭,一路哭到装着江永年的棺材前。江永辉冷着脸对珍香娘说:还是莫哭了吧,哭回来了,就更不省心了。珍香娘立刻停止了哭声,一把摔掉正准备点燃的火纸,“呼”地站起来,叫道:江永辉,你算个什么东西?!他要死,我能拦得住?你什么时候管过他?这会子又成他的兄弟了?好啊,那你就拦住他啊,叫他不死啊!你不说还算了,说了还真提醒了我,你就住在他隔壁,怎么眼看着好端端的兄弟死掉了呢?
    珍香娘一边说,一边就把脸凑到了江永辉的面前。珍香把她娘往一边拉,一边说:扯些什么呀?都什么时候了!江永辉的脸憋得白一阵紫一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孙家福就把江永辉往外推。到了门外,珍香跟过来,和他们俩商量说是明天上午的飞机,北京那边也丢不开,就不讲本地的风俗了,马上就埋了吧。
    安葬完江永年,江永辉把珍香和孙家福叫到一边,把那一千零二十元掏出来,对珍香说:这钱是你爸攒的,为的是赎回你给他买的那件衣服,棺材呢是家福出的,依我看,还是要作个价,打一副棺材也不容易,剩下的钱再去买点烟酒之类的,答谢帮忙的乡亲们。珍香说大爹您这么安排好,我没意见,只是没想到我爸还挺能挣钱的,对了,大爹您说我爸要赎回那件衣服?哪件衣服啊?江永辉说,就是你给他买的那件狐皮大衣啊。然后就大致讲了经过。珍香还没听完,就露出一嘴白灿灿的牙齿笑了,说我爸也真是,敢情这么勤扒苦做的,就为那件衣服?什么狐皮大衣啊,还不到三百块钱,说三四千,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是哄他高兴啊,他还当了个真。
    半夜,孙家福抱着那件毛绒绒的衣服,来到江永年的墓前,把它烧了。烧完了,准备离开,一回头,只见江永年的坟墓周围插满了金光闪闪的花圈,一派的繁华似锦,孙家福就没忍住,眼泪像秋天的树叶子一样,扑簌簌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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