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199|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短篇小说《宁静的田野》》(原载《山花》2010年第5期B版)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1-10-6 14:43:0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短篇小说《宁静的田野》》(原载《山花》2010年第5期B版)
作者: 谭岩

  
一前一后的两只麻雀在油菜田上弹上弹下地飞。

油菜成熟了。沉甸的绿色波涛淹没了田垅,铺满了田野,涌向蓝天低垂的远方。

顶多还晒一天,就要开镰了。接下来是打菜籽,榨菜油,整秧田,栽秧除草又一个繁忙的轮回,这些关系一家老少吃喝的追赶季节的农活儿,是一晌也耽误不得。

农忙即将开始,农忙之前却是一片宁静。人们在做着大战前的准备,进行短暂的休整;人家院落里晃动着几个检查工具,平整院场的零散身影;田野铺满大战前的明亮的寂静,一片白晃晃的阳光里,响着油菜壳儿轻微的爆裂声。田野大战一触即发,可是这一天,突起的一声嘹亮的悲号,横空割倒了天地间等待的寂静。

刘老太太去逝了。

去年的秋天,就说那老太太不行了。后面病倒的死了好几个,可她扛过了一个冬天,又活了一个春天。能够活到现在,没有人不说全是她几个姑娘的功劳。

老太太瘫倒在床,三个姑娘就这个照看十天半月,那个照看半月十天,人们路过老太太家的稻场,不是大姑娘把老太太背出来晒日头,就是小姑娘在给她梳头剪脚甲,二姑娘也在给老太太换洗被子;而老太太的那个小孙子呢,也守在阶沿坎上做作业,要不就是用一根棍子挑着流在地上的一行冒着泡沫的洗衣水,独自玩得起劲儿。

三个姑娘的种种孝敬,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主题。某个姑娘的田里草快长满了堤,也没有回家去耽误一刻,某个姑娘半夜到镇医院去灌氧气,回来时被摔伤了腿;某个姑娘喟口不好,却要给老太太洗屎衣尿裤,呕吐得几天吃不下饭-----于是在一片皱眉,咂嘴中,这几个姑娘倒成了大家怜悯的人。

先前还见老太太围着厚厚的被套,躺坐在院场晒太阳,后来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只有几个姑娘进进出出忙,小孙子趴在他婆婆常晒太阳的板凳上做作业。得知内情的人说,老太太躺在床上,已跟死人一样了。眼闭着;已听不见原先呼呼噜噜的出气声;如果不是那一动一动的胸部的被子,谁都会认为那是一具只差入殓的尸体。有一次,来帮忙的一屋人已把棺材抬出来了,不料刚一转身,盖在她身上的那一床蓝印花布被单又在一上一下地动,她又回来了,硬是拽着一根稻草从某个深渊爬上来了;于是她的姑娘们又要重复翻身,洗澡,换洗脏衣裤,熬稀饭,喂水,再次遭受那些让人同情的磨难。

“这个老太太,不把人折腾够是不肯罢手的。”指挥人白忙乎了一气的四贵将茶杯一抖,半杯茶倒在院场上。他说出了大家心里话。只要这个老太太一撒手,就会到来的许多让人高兴的事情,喝酒,听丧鼓,久已不见的热闹,都随着老太太的一口气喘过来,成了泡影了。她是成心不让人快活。九死一生躺在床上进气赶不到出气的老太太,在大家的眼里成了一个爱折磨人的老妖怪。

随着农忙的来临,几个姑娘换班的时间越来越短,十天,五天,三天。几天前,向来团结的三个姑娘第一次为排班的事闹了小小的不愉快。谁都不愿意在最忙的时候守在一个行将死亡的人身边。但是她们毕竟都是人们称道的孝敬楷模,透过一层薄薄的塑料窗户的争吵声很快低了下去,接着是一阵听不清楚的嘀咕。过后,大家看见本地唯一的最高政府长官,村民小组长四贵,趿着鞋踱进了老太太的家门。显然,这个老太太为难的,不止是她的家人。她已牵扯到一村的好人。

就在这追赶农时的宝贵时间,在几个姑娘犯难的时候,知趣的老太太终于停止了呼吸。

那合唱似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告诉大家,爱开玩笑的老太太这回是千真万确地撒了手了,手中是连一根可拽拽的稻草也没有了。听见了痛哭之声的人们并没有感到什么悲哀;悲哀是院墙外人家的事情;千万别误会淳朴善良的乡亲们没有同情心,该同情的是那几个已做出了种种牺牲的孝敬可怜的姑娘,而这个老太太,她的活着早已成了一种罪过,她的去逝,是她本人和姑娘们的解脱。况且几天来为收割的等待已感到了焦躁,感到了无聊,这宣告死亡的哭声,如同挂在树上的高音喇叭,广播着县剧团要来演戏或者乡电影队要来放一场电影的喜讯,单调的生活突然别开生面,平淡的日子刮起了兴奋的波澜,人们索然冷漠的脸上生动起来,奔走相告相互已知的事情。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心底里已在盼着老太太的离去。

生活在民风淳厚的乡村里的人们仍循行着一条古训:红事非请不去,白事不请自到。前者关乎为人的尊严,后者却是做人的美德。何况实践这美德有许多不便向人道的好处:至少一日三顿有酒有肉,恰好作农忙大战前身体营养的补充;晚上说不定还有热闹的丧鼓;多日不见的女人端着盘子在桌席间穿梭,趁人不注意时可以摸上一把丰乳腴臀;酒足饭饱离去时,还可得毛巾香皂之类的打发。于是哭声就等于命令,不一会儿,那院场里就聚了无数的脸,胖的瘦的,圆的方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虽然衣冠不整像一群散兵,但个个脸上绷满义不容辞的责任,言谈举止全是仗义的主动相帮的气慨。

在同样衣冠不整,趿着拖鞋,却能指着人的鼻子大声说话的村民小组长四贵的指挥下,这些颇有侠胆义肠的人要不了一会儿就把一个灵堂布置得象模象样:堂屋正中停放着一口黑亮的棺材,棺材压在两条板凳上,像死亡之神乖乖地匍匐着四条低矮的腿任人摆布;棺材盖子用一根擀面杖支撑着,有经验的人知道是要等到出殡时才抽出擀面杖钉上爪钉;一进门的棺椁头前放着一张老太太的遗像,供着遗像的小桌上还点着一盏油灯,如同已死的生命做最后静静的燃烧;小桌下是一个丧盆,里面的烧纸时时腾起片片黑色的灰烬,蝴蝶样从门口飞出去,落到人的肩上衣服上;丧盆的前面是一个空草包袋,那是供来吊丧叩头时的膝盖用的。老太太的三个姑娘一溜儿坐在棺材旁哭号。从她们伤心的哭诉中,人们知道今天是老太太八十寿辰,因此三个姑娘才聚到了一起。大姑娘准备吃了中饭回家去找人帮忙割油菜,二姑娘走时猪就没有喂饱,要回家去寻猪草的,不料她们还没有走,老太太却先走了。总之老太太的去逝的确出乎她们的意料。

丧礼有条不紊地进行:哭诉的哀声,忙碌的人们,每到一个吊唁的亲戚邻居,就会绽出一阵杂乱震耳的爆竹声,一团呛人的乳白色硝烟就带着悲伤飘上瓦檐。当举着一个花圈,提着一把烧纸的远方亲戚跨进门来的时候,人们在接待中总感到丧礼有些不够圆满。还是那个趿着鞋的担当支客重任的四贵想到了,他一拍自己的额头:孝子!他望着众人责备着说,看你们没有一个操心的!然后手一指,你,骑车子快去找!

在这个严格讲究丧葬礼仪的文明的乡村,没有孝子就等于演戏没有主角,这场如何隆重的丧礼也将成为天大的笑柄。

可是这个孝子太小了,小得人们几乎将他遗忘。老太太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姑娘。三个到了出嫁年龄的姑娘,留下了她认为靠得住的小姑娘。小姑娘坐堂招夫,老太太算招婿为子。上门来的女婿忠厚老实,对老太太也敬重孝顺,可是好景不长,在一次上山砍柴时,摔死山崖。好在给老太太留下了香火,一个孙子。这个小孙子还不到十岁,在外村的中心小学读书,只在节假日才回家,就是那个常爱趴在院场阶沿坎上做作业,做不了一会儿就跑去挑着地上的洗衣水泡沫玩耍的小子。人们只在通知四方的亲戚,却忘记了那个顶重要的角色。要知道,本地的习俗,孝子如果不是儿子,就只能由孙子来充当,再孝敬的姑娘也只能是一个配角。派去找的人急匆匆夹着摩托车骑到学校,学校已空无一人。喊了几声,才出来一个守校的老头儿,说学校中午就放了农忙假了。

主持丧礼的支客先生心急如焚,操着心的来客也时时出门探望,但那一条枯岗望到暮色苍茫也不见孝子的身影。四贵趿着鞋从大门圈到后门,一边走嘴里一边咕咙,脸上满是抱怨那孝子不懂事的神情: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迟到的孝子临近黄昏才进家门。人们期盼这个进门来的孝子也有一场撕心裂肺的哭号,这个丧事才算进入正常的轨道,但是他的表现却大让人失望。进门来的孝子,瘦黑的身上一件发着汗溲味的短衫,一条沾着泥巴的两个裤腿卷得一长一短,裤子衣袋像扭着两个树疙瘩,里面鼓囊囊的不知装塞着什么名堂;一个染着墨水的肮脏书包提在手上,一条斜到肩上的红领巾,像挂在颈口的一只角。他像站在老师面前做了错事似的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因此人们也看不清他汗迹斑斑的脸上是不是大家期待的痛苦的模样。他一进门,就被人扯着在他被称为婆婆的遗像前叩了三个头,站起来后,就有人告诉他做孝子的职责:守在灵堂里哪儿都不能去,见有人进门就要向人下跪,别人对着灵枢行跪拜之礼时,也要陪着跪在棺材前面的草包垫上,等别人把一套礼仪行完,伸出手来拉时,才能站起来等等一系例繁琐的礼节。来的是女的,自然要在棺材旁哭几声才像话,是男的,就可退到一旁喝茶抽烟,而他这个孝子却要退到灵堂的角落,等着下一个吊唁人的腿跨进门来。老太太的几个姑娘见了女客就做千遍一律的啼哭,而这个小孝子整个过程都低着头像个木偶,不久人们便失去了对他关注的兴趣。这是一个还不懂事的孝子,倒不如去探听让人提神的消息:张开手指去量一量横躺在案板上的一头肥白的猪肉,打一打赌,几斤几两,看谁说得准;看厨房帮忙的人拖出放在桌子下的大塑料壶,把里面的酒装进小瓶里去,嗅着洒在地上的酒香,猜是在哪一个代销店打的,莫不是水货;主人准备了一些什么打发,争论着办丧事以来,哪次得到的毛巾质量好,用了多长时间还在用;还有几个干脆支起了桌子,玩起了牌,出牌的幅度和响动都很大,让人一看就知是心情舒畅的那份感觉。正玩得高兴,趿着拖鞋的四贵推开了门,喝斥道:还在这里玩!请的喇叭就要到了,到大门外去搭棚!

村民小组长官不大,却管一方人的生老病死,而这来帮忙的一天二天,能不能既送了人情又抵了村里义务工,全凭他一句话。于是大家忙丢了手中的牌,找的找雨布,牵的牵电线,搬的搬桌椅,虽然大家挨了几句训,脸上还是喜眯眯的笑容,不光是因为今晚的热闹可以调济长时间生活的无聊,还有早已得知这老太太只停放一晚,明儿一早就要上山,并不耽误自家田里收割的大事。如果还迟一两天,在这儿帮忙恐怕心情就没有这么好了,心事就会在田里的油菜上了。明儿的葬期也好;老太太的几个姑娘异口同声要求明儿就下葬,灵柩并不会在屋里一天二天地停放。像掐准了时候似的,老太太真是一个体谅人的好人啊,难怪她有这么孝敬的姑娘-----老太太的去逝又重新换取了人们对她的看法,她又成了人们心目中最值得尊敬,最值得享用福气的寿星。几个在大门口栽桩牵线搭棚的,悄悄吹起了口哨。            

棚还没有搭好,一张标志着位置的写有“云台师坐”的白纸刚贴到墙上,那一套喇叭班子就来了。像是从暮色中走了出来,看不清他们的面像,只能辨别身体的高矮,以及手里提着的长短不一的锁呐长号和几面甸甸的锣鼓。一阵迎接的鞭炮声后,他们手中的响器就一起发作起来。长长短短的喇叭和锁呐先是朝下吹,再慢慢地昂起来,吹向天去,低沉呜咽,仿佛是向天告知又一个灵魂的上天。但是这种悲伤的气氛也只是一瞬,当他们接受了孝子的跪拜,坐在专设于大门口的“云台师坐”大棚里的时候,就和结婚生子时的差事没有什么两样了。没有人来时就在灯光下打牌,听见迎接吊唁人的鞭炮响起来,忙覆了牌,抓起吊在椅背上的喇叭锣鼓和乐似地一阵敲打。吹打的曲子都是大家熟悉的,什么“心太软”,什么“难忘今宵”,全与丧礼不搭边儿,自然也从中听不出丝毫的悲哀,如果不是竖在门旁的花圈,屋里人的几声啼哭,过路的人还以这家有了什么喜事。呛人的炮竹硝烟还没有散尽,喇叭响了一阵就停了下来,他们把手里的响器挂在椅背上,拿起覆在桌上的牌,问一声该谁出了,接着啪的一声一张牌丢出来,桌上的游戏又开始了;有孩子跑过去,冷不丁地“当!”的敲一下那挂在椅背上的锣,吓得人心里一紧,接着是一阵笑骂声。丧事热闹而体面,这才是一个孝敬之家应有的场面。

吃晚饭的时候,从大门口走进来的几个人,引起了大家的啧啧声。是三个老人,走路有些蹒跚,却一面走一边旁若无人相互取笑,枯瘦的脸上是一个开心的黑洞——那是毫无节制的香烟熏的;年轻一点儿的肩上挎着一面大鼓,另外两个手里拿着比筷子粗的鼓棒。他们都比别人穿得厚,有一个还穿着一件破旧的羊皮白背心,一看就知是准备熬夜的。原来老太太的三个姑娘,不仅请来了喇叭,还请来了本地最有名也最昴贵的丧鼓班子;这两套响器班子不知要增加多少开支。唉,倒底还是人家姑娘孝敬!

灵堂外是喇叭,灵堂内是丧鼓,当两套响器一起吹打起来,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对主人孝敬的敬意,对棺材里的老太太福气的嫉意,而那热闹的乐器背后颂扬的也是孝敬这一传统习俗的美名。

丧事是空前的热闹。屋里屋外全换上了大灯泡,照得如同白昼;人们进进出出,各自按自已的角色行事,装烟倒茶,端盘执壶,繁忙而有秩序。突然听见一声一嗔一诧的女人夸张的叫骂,接着是一阵嘻嘻哈哈,那是被哪个男人实实在在摸了一把。可是有一人感到了寂寞,那就是少年的孝子。

夜色已深,再没有来吊唁的人,孝子的角色被冷落到一旁。棺材靠门的一头坐着他的母亲和二个姨妈,靠屋里的一头就缩着他一人。这个时候他的母亲和姨妈们早已停止哭泣。她们的悲伤写在脸上,脸上不再有泪水,她们也就不再悲伤,往常一样头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又是说不完的话题,那种小心的怕别人听见的神态,像在商讨着什么秘密。这个少年记得,就在为排班照拂祖母的事儿吵架的第二天晚上,两个姨妈和母亲又在一起嘀咕了很久,显然是为什么事犯难。然后还连夜去请来了组长,这个沾点儿亲带点儿故的丧事总指挥。当这个趿着鞋叼着烟的本地最高指挥官被请进里屋去的时候,那一扇门便紧紧地关上了,留下他一人在外面堂屋的灯下做作业。接着里面传出女的哭声,男的为难声,又是姨妈母亲的哭声,然后是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又是一阵低声嘀咕-----过了很久,门拉开,放出一股呛人的香烟烟雾——母亲姨妈们簇拥着那个重要的人物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进行了什么重大决策的凝重。那个叫四贵的人趿着鞋跨进屋外的黑暗时,姨妈和母亲们还站门口叮嘱着说:叔叔啊,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每进来一个可以哭泣的亲友,她们都要哭上一阵。大姨妈虽然嫁的是乡政府里的炊事班长,但在这一个地方也算是级别最高的家属了,因此她的哭声也跟她高大的身材一样,洪亮而底气十足;二姨妈嫁的是一个村小学的教师,因此哭声中还有韵文,不是无知识的人毫无内容的干嚎,那份抑扬顿挫跟她讲究的穿着一样显出水平;他的母亲是一个瘦弱而劳苦的形象,毫无主见,两个姨妈哭,她也跟着抹泪。坐在棺材旁的这四个孝男孝女,只有他自己的脸上无泪。悲伤在心里而不在脸上。虽然姨妈们凄惨的啼哭能让每一个人听了掉泪;但是他却觉得她们的哭声总有些做作的成份,如果说悲伤那也不假,但都不是为了躺在棺材里的人:大姨妈哭的是她的独生子因打架闹事被判劳动教养;二姨妈哭的是她的丈夫和一个开发廊的女学生好上了;而自己的母亲,哭的是自己的命运,年轻守寡。在婆婆病的头几天里,她们见她喘不过气时痛苦的样子,也的确眼圈发红,心情沉痛;但是时间一长,望着被单下的老人痉挛成一团,与其说是束手无策,倒不如说是袖手傍观;再后来,老人要喝水的时候,她们的动作也没有先前麻利迅捷了-----回想这些往事的时候,少年比谁都悲痛,那是真正怀念这个躺在棺材里的人的痛苦,这种来自心底的悲痛是不会示人的,因此人们见不到他的泪水,他也听见了人们似乎是很开通的埋怨: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懂事-----

少年坐在靠墙的角落,浑身裹着悲伤和寂寞。灵堂里的丧鼓进入了高潮,人们都被那几个老人手里的鼓点和嘴里的唱词吸引,更无人注意到缩在角落里的痛苦身影。人们与其说来守灵,不如说是来看热闹。少年的孝子抬起头来,苍白的灯光下,是他那一张污浊苍白的脸。与少年对望着的,是靠在棺材上的那一个花圈,花圈正中那一个沉重的“奠”字;花圈的背后是用擀面杖支撑着盖子的黑亮棺材。他的那个称做婆婆的人,小时候一直背着他哄着他的老人,就躺在里面。将永远离他而去了,这个相依相伴了他整个童年的慈爱的人。而就在这天的早晨,这个少年还和他的婆婆说了几句话,虽然她说话很吃力,声音也很微弱,但是他还是听清了,她想吃果冻。因此他放学时就上了一趟街。不料只隔了半天时间,他就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了。他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裤子衣袋,用自己的生活费给婆婆买的几个果冻,无声的泪水再次漠糊了他的眼睛。棺材头儿下面的丧盆里,燃着的几张火纸跳跃着红黄的火光,仿佛在帮他回忆和这个称做婆婆的人在一起时的一件件小事:牵着逃学的他去上学;背着病了的他去看病------每一件小事都足以让他号啕大哭,但是面对众人,他只能将汹涌的悲伤化作无声的泪水。从中午开始就没有吃一粒饭,进门就没有喝一口水,人们注意的是痛哭的姨妈和母亲,谁也不会注意这个木头般耷拉着头的小孩——痛苦仿佛只是大人的事情。没有人来要他做这做那去扮演孝子的角色了,使他有时间不被打扰地来祭奠这个亲人了。一种从肉体到精神的哀痛这个时候才认真啃嘶着他。他的母亲们仍在一旁嘀咕,棺材的对面仍是锵铿的锣鼓,以及那些看戏一样听入了迷的眼睛;而棺材的这一旁,是少年躺在椅背上耸动着的痛苦瘦弱的双肩。

当他从昏睡中醒来,发现灵堂里安静了许多;头顶上的灯泡仍是发着苍白的光芒,照得用一些锡纸做的花圈闪闪发亮;母亲姨妈已不知去向;丧鼓的唱声在院门外突然响得高亢,那是在做收煞的尾章;大门外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和组长洪亮的调度声,这声音使他明白:出殡即将开始。屋外仍是黑黑的一片,少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有天不亮时就要出殡的习惯,但是有一点儿已让他感觉到,不管口头上有什么堂皇的理由,人们的心底是想尽早结束这丧礼带来的麻烦和负担。没有了锣鼓声,没有了哭声,没有了人声的灵堂一时十分冷清,这种突然静下来的安静和即将到来的黎明的寒冷,让这个少年打了一个寒颤,正在他抬起悲伤的眼重新凝视那冰冷的灵柩时,他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水----

少年一惊,这个声音多么熟悉!他仔细听了听,又听见了第二声:

水-----

这声音正是从那棺材里发出!

少年热泪狂涌,大吼一声:

婆婆!我的婆婆还是活的!

少年扑上棺材,就去掀那棺材盖板。屋外是一片被惊呆了的脸:原来这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和他的母亲姨妈们一样,是一个真孝子!可是回过神来的,最先是他的两个姨妈和母亲,她们愣了一下,就一起扑了上去,将身子紧紧压在棺材盖板上,发出的哭号一下淹没了孩子幼小的声音:

妈啊,你不能就这么走啊!你回来啊------

棺盖本来就沉重,压上了几个人,少年更是无可奈何了,但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在他的体内爆发,他抓住横在棺材中的那一根木棍,狠狠一压,沉重的棺盖撬动了,在哭声的间歇,棺材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吱呀声。

见过世面的,还是那组长。是啊,自从他当组长以来,已不知主持过多少丧事,碰到过多少形形色色的生死场面,何况这巴掌大的地方他可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天大的事情也在他的掌控之中,说了算!于是他大声命令还在发呆的人:

快快快!合棺!!

人们一涌而上。哭喊的少年和女人全被拉出人群外。少年被一双强有力的臂抱住了,就像一只被拧在空中的蜻蛙,双腿还在空中乱蹬。少年还在大声呼喊:

我的婆婆还没有死!还没有死!------

在大人的痛苦中,一个小孩的痛苦可以忽略;何况他姨妈母亲的哭声已盖住了他的喊声。少年一面挣扎,一面睁大眼睛,放在地上的丧盆里的烧纸火光闪烁,使阴暗的天花板上,墙上,到处晃动着乱哄哄的人群陌生可怖的身影;他的姨妈和母亲的大哭大号只是制造着更大的混乱。接着少年听见一声更绝望的声音:

钉棺!

一阵铁和木头的碰撞声,钉在了少年的胸口。丧盆里烧纸的火光跳的越来越微弱,风一吹,倏地灭了。

出灵!

蚂蚁搬食一样,棺材被人族拥着抬出了灵堂。

我的婆婆没有死!没有死啊!少年乱蹬着的脚撞到了抱着他的人的膝上,一下挣脱了那人的膀臂,冲出堂屋。可是刚出门,又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的臂。这时天刚黎明,而黎明时的光亮就像黄昏。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他在挣扎中听见了那个朦胧的脸说:

别闹了,人迟早是一死。

那个脸又扭过去,对另外两个身影说:

看好他!不要让孩子伤了。

组长趿着鞋慢腾腾地走了,少年身上上来了四只手,如同钉在棺材上的抓钉牢牢地抓住了他。一旁的母亲和两个姨妈,看上去是哭得欲死欲活,她们的身边一边站着一人,那是在搀扶着劝她们节哀。鞭炮震天,硝烟弥漫,喇叭锣鼓齐鸣,仿佛战鼓催征。

大家都快点儿搞啊,田里的油菜还等着割啊!

一群人更是来了干劲。吵吵闹闹中,棺材被抬出院门,接着三把两下五花大绑,缠上粗绳,插上了棍棒,一声吆喝,被人簇拥的棺材在一片清冷昏暗的灰色晨雾里漂向前去------

走了,花圈,鼓乐,棺材。远远听见一阵鞭炮,树林上空升起一团白烟,那是棺材已上了山,即将入葬。少年的孝子一人站在院场中,呆呆出神。出来一个帮忙打杂的妇女,拿着扫帚来打扫院场,准备摆设早餐的宴席。扫帚所及,是爆竹叶,丢弃的烟盒,烟头,一次性塑料杯,人们一阵大嚼后仍下的骨头,是一个热闹的场面狼藉的尾声。

果冻!我婆婆的果冻!婆婆啊-----

少年突然一声大喊,把低头扫地的妇人吓了一跳。只见这小孝子扑下身去,从扫帚旁抓起掉在地上的那几个已踩乱的果冻,一边狂喊一边朝棺材远去的山坡狂奔而去。

惊魂未定的妇人待听清那狂奔而去的少年的喊声,羡慕地叹了一口气:真是满门的孝敬啊。她抬起头来,太阳已爬上了山顶,又是一个白晃晃的大晴天,远处的油菜田里晃动着收割的人影。

农忙开始了。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4-29 20:57 , Processed in 0.107197 second(s), 2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