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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年年岁岁》(原载《黄河文学》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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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6 14:42: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短篇小说《年年岁岁》(原载《黄河文学》2010年第3期)
作者:谭 岩

  
     在乡下,猪的叫声跟鸡叫狗吠样的平常;正是这些鸡的下蛋声,狗的哐吠声,猪的拱抵栏门声,天籁一样,让一个个日子过得宁静又安祥。可是这进了腊月的猪的尖叫,却让祖母宁静的日子晃荡起来了。

那一天,还是大伙儿吃早饭的时候吧,祖母顾不上自己吃饭,往常一样开了后门,提起猪水桶,端上一瓢糠,迈着一双小脚出门来,先去喂她的猪。被祖母宠惯了的猪,人还没吃,它已不耐烦地拱着拦门,在那里尖声怪叫了。就在这撒娇般的叫声里,一阵突起的嘹亮而又尖厉的声响,腾起在村子的上空,穿越了房屋,巷道,院墙,直朝这个喂猪的老太太刺来。

祖母脚下一个趔趄,手中的猪水桶白光一闪,惊荡出一片潲水。她停住了一双匆忙移动的小脚,惊恐的老眼越过院墙头儿,寻望着冬日的天空下,那一片灰暗的房子里腾起的让人惊悸的声音;这声音不同以往的猪叫,不是饿了的尖叫,也不是挨了主人棍棒的嚎叫,更不是猪贩子用绳子捆系时,那猪四脚乱蹬挣脱的狂叫,也全然不是被劁猪佬踩在胯下时,小猪崽儿的痛苦之声,这声音带着无处可逃的恐惧,带着天塌地陷的毁灭,闪着让人心头发颤的寒光,它像凭空而降的残忍笔直的捅条,一下将人心刺穿。祖母下意识地掖紧衣服,想藏住什么,又想挡住什么;可是撕扯人心的尖锐嚎叫,渐渐无力地沉了下去,一阵风吹草动,隔了无数的院墙逃遁而来的声音也被倏然卷走了。她摸着空瘪的衣服,里面像灌满了凉风,一直凉到了心底。噢,年关,年关又到了。

在于孩子们,这一声长长的洗年猪的叫声,无疑是比下课的铃声还要让人欢快的哨音。这呼哨声一起,寒假就要到了,年也撒开腿儿跑来了;接下来将是灌香肠,蒸肉糕,一个香喷喷的腊月,一个接一个的让人馋涎欲滴的日子,是春节将至的越来越浓郁的欢乐气氛。

可是在我们家,这欢乐的气氛总被一再压抑,一家人坐在桌上吃饭,过年,洗年猪,反而成了大家小心回避的话题。谁家的年猪洗了多重,有三指宽还是一巴掌厚的膘,做不做油,割了多少板油多少肠油,下了几个多重的蹄膀,灌了多少截香肠,这进了腊月,家家户户如同碗里的菜样会拈去夹来的热门话,父母总是很少提及;过年,这如此重大的事儿,仿佛是给忘记了。见家家都在洗年猪了,个个小伙伴儿的嘴上是油光水滑了,嗅着人家的厨房里飘着嗞嗞的肉香味儿,坐在桌边吃饭的孩子就忍不住要问一句:

婆婆,她到底哪天去走人家啊?

仍是往常一样,都围在桌前吃饭了,祖母还在栏里喂她的猪;见父亲和母亲说去说来的,老也不提洗年猪的事儿,几妹妹中总有一个会冷丁地插上一句。

就你瞎操心!

母亲总是小声又严厉地拦住了话头,一边愉愉地望一眼后门,生怕这话被祖母听见了。后门外的院场就是猪栏,祖母正在那里喂她的猪,这时正传来一阵儿和食片子碰着食槽的响声,还有祖母的训斥声,猪的啪啪嗒嗒的吃食声。母亲像是放下了心,叹了一口气儿,小声跟父亲商量说,唉!——是要抽个时间,去请他的姑姑们来接这老人家了。





一年里,祖母难得走一两回亲戚,如果不是腊月的那几天,谁接她也不会去。祖母这事儿那事儿的,总是脱不开身,可大家知道,关健是因为离不了她的猪。

喂猪,是祖母的生活中最重大的事儿,从抱猪崽儿,寻猪草,剁猎草,煮猪食,到猪病了请兽医,祖母样样都要亲自动手;别人,她谁也不放心。

祖母喂猪的日子,从一开春就开始了。大伙儿还忙着过年,忙着走亲访友,忙着吃吃喝喝,祖母已在早出晚归,拄着棍子挨户打听新的猪崽儿了。一推开栏门,见栏里躺着一头大功告成,惬意地哼哼着的大母猪,看见那围在母猪身边的一群活蹦乱跳的猪崽儿,祖母的脸上就笑开了。笑眯眯的祖母,一边和主人说着话,一边就挑了一头白色的小猪崽儿。她总是钟爱白毛的猪,看着亮堂,又干净,又爽利,一唤,忙不跌地跟在身后蹦跶着。这回挑选的,仍是一头通体雪白,隐隐地露着红色肌肤的白毛小猪——只是猪毛还未长圆呢。这头小猪刚刚离开了躺在那里哼哼叽叽喂奶的母亲,不知是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一出栏门就伸直了嘴大叫,四条腿儿还在不停乱蹬,隔着厚厚的棉袄,蹬得祖母一抖一抖的,像在搔痒,搔得人心里暧融融的。祖母一脸喜色地望着怀里的猪崽儿:声音亮,腿又有劲儿,不愁不肯长!

那时年关刚过,遍地的积雪还没有融尽,太阳一照,反射的雪光仿佛响着一地清脆的铃铛,祖母就抱着她怀里的小猪,颤巍的身影走在这片莹光四射的阳光里。

祖母抱着猪崽还没进村,早有人出门来探望了。小猪崽儿一路稚嫩的叫声,给那些过年过得慵懒的人们带来了兴奋。这个老太太,怎么年年会喂出全村最肥的年猪?人们站在檐下滴着白亮亮雪水的阶沿坎上,眯缝着被遍地的雪光映得睁不开的眼,伸了头去寻望那让人耳目一新的猪叫声,那全村最会养猪的人。人们走拢去,要看看小猪崽儿,看选猪崽儿的诀巧到底在哪儿,顺便打听一下这猪崽的来源,新年小猪的行情。可是这时的祖母,却像一个吝啬的老太太,抱着对人们的到来惊惶失措的猪崽儿,就像抱着一件会被随时损坏的宝物,并不让人多看,斜过身子躲过了人们对惊慌的猪崽儿的动手动脚,扯了一下衣襟兜紧了小猪:你们这些娃儿,猪崽儿没见过啊,有什么好看的!——就抱着只露出一个猪嘴儿的小猪,匆忙忙拄着棍子一拐一拐地回去了。这是怕冻着了她的宝贝呢。

到了猪栏门口,手一松,猪崽就从怀里射了出去。它在栏里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闪动着一双疑惑不安的小眼睛,小心地四下打量。这是土墙垒的一个陌生的家,比先前的那个四面透风的家好多了,也讲究多了,栏里全垫上了厚厚的暧绒绒的新稻草,窗口也用稻草把儿堵上了,呼呼的寒风全被隔在了墙外;身子一动,脚下的稻草就吱吱地响,响得很温馨,很放心。小猪背靠着栏墙,伏藏在草窝里,闪着一对小眼睛打量这陌生的还算满意的新家,哼几声,瞪着栏门口那一张似曾相识的笑眯眯的脸。她说了几句它还听不懂的话,就转身去了,不一回儿端来了一盆香喷喷的粥食,一盆不掺任何杂食的碎米粥。这可是孩子们病了,得了腮腺炎,或者喉咙肿了,吃不下饭,祖母才会煮得又香又烂的稀饭,可这个拘谨的不知好歹的小家伙儿,仍是狐疑地背靠栏墙,警惕地抽动着鼻子,不肯前来。

哪儿------啦!哪儿------啦!祖母用搅食片子轻叩着盆沿,吸引着小猪的目光,一边柔声呼唤,仿佛在召唤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不安的小猪突然站着不动了。这呼唤仿佛来自遥远的记忆,来自心灵的深处;如同一道明亮的闪电,一种回归的安宁降临到它的身边。望着这张皱纹密布的慈祥的脸,它仿佛望见了祖先们正争先恐后跨越沟壑,天堑,奔向温暖的巢穴。尚在狐疑的小猪走出了草窝,摆了摆头,摆去了耳朵上的几根稻草,亦步亦趋地走过来。猜忌,不安,漂泊的感觉消失了,一种回家的温暖漫遍了它的身心。它来到了祖母的脚下,嗅着祖母的腿,祖母的那一双小脚;像一只耳环般的小尾巴快乐地摆动着。祖母满是爱怜地抚摸着这头小猪,小猪调过头来舔着祖母的手。它从这老太太的手上嗅着了安祥的气息,它彻底放心了,刚来时的紧张不安消失了。它调过头,去大胆享用这放在栏门旁的一盆美食,摇着津津有味的小尾巴。站在栏门口,俯望着这头温顺的小猪,俯瞰着这熟悉可笑的憨态,拄着拐棍的祖母开心地笑了;就像那栏门外,院场边的那棵构树开花一样,祖母又一年忙碌的生活开始了。

除了让人帮她撸构树叶,要搭上一个梯子,才能采到的那像一个绿色大园球长满的猪的美食,她从不让家人插手其它的事情。喂猪,请兽医,祖母都是自己拐着棍子忙去忙来;家人看她一双小脚走得艰难,好心帮帮手,可是不是嫌别人寻的猪草老了,就是埋怨剁的猪草块块大了,要不就说那猪草没有淘洗净,再不就嫌别人喂猪草,拌的糠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好,让你一人去伺候,家人撒手不管了。成天,祖母忙忙倒倒地颤巍着一双小脚,屋里屋外奔走不停。天阴下雨,手中不离的也是除了拐杖,就是猪草篓子。过一段时间,临睡前的祖母就会用一盆滚烫的热水泡她的一双小脚,昏暗的灯光下,用一把剪刀刮那畸形的脚掌上的茧,树皮一样,一块块掉。夜晚,祖母每每会于睡梦中发出咝咝的呻吟声,那是她过度劳累的双腿在被单下突发一阵阵痉挛。

祖母是极不愿意走亲戚的,如果还要去歇个一夜两夜,那更是提都不提。但有时候也不得不去,比如姑姑们生了孩子,要坐月子,或者那个姑姑病了,无人照顾。可是即便在那非去不可的那几天,她也是一天也不会忘记她的猪,一见人们在吃饭了,一望见天色在渐渐暗下来了,总会显出失魂落魄的样子来唠叨说,不知屋里的那些人,猪喂了没有。好容易熬满了十天半月,最后是一刻也呆不住了,一大早就收拾起她的蓝布包袱,拄着拐棍往家赶了,谁也拉不住。刚进村,老远,就像听见了自己栏里的猪叫,祖母敞开了棉袄衣襟,匆忙的小却迈得更急迫了;而栏里的猪呢,本是没有事的,可一听见这熟悉的脚步声,早撒娇似地叫开了。栏门还没有开,撒娇的声音早已扑过来了。

那猪一见祖母就偎了过来,依偎着祖母的腿,舔着祖母的手,身子在祖母腿上擦着,嘴里还哼哼叽叽,鼻子又一动一动的,似在点数着这事儿那事儿的不如意,倾吐着无限的怨屈。瘦了,是瘦了,祖母心痛地俯下身去,一边抚摸着猪,一边就回过头来,对家人好一顿埋怨。

祖母似乎全然听不见她对这畜生过份宠爱的抱怨:连细碎的构叶也要剁——人家可是不管什么茎儿藤儿的猪草,往栏里一丢了事;寻来的猪草沾不沾泥沙都要淘洗——下雨也还要提到沟里去;一到冬天就要天天煮熟食——这浪费了多少柴禾!可是这一双听不见抱怨的耳朵,对猪的叫声却分外敏感。从猪的叫声里,她能分辨出哪是饥饿,哪是寒冷,哪是感冒,哪是拉肚子;如果哪一天猪不吃食了,她也会接连几天唉声叹气的,一时在找兽医,一时又在变着法儿煮猪食,晚上也睡不安宁,几次起身来,点了灯去看盆里的食少了没有。她分得清一声平常的猪叫声里最细微的差别,更哪堪,这大难临头的惧怖之声呢。

越过院墙来的洗年猪的尖叫,引起了栏里的猪的不安;它本是摇着尾巴,用嘴拱着栏门,欢快地迎接这熟悉的脚步声,又一餐美食的到来的,可是那凭空而降的同类的嚎叫,那嚎叫里包含的无限凶险,使它一个惊跳,一头扎进了栏草堆。祖母开了栏门,进了猪栏,它也只露出一个头来,并不像往常一样,桶里的食还没有倒进槽,就已来抢食了。躲进草堆里的猪露出小眼睛,望着祖母哼几声,仿佛在讯问刚才那异样的危险。于是祖母和着槽里的猪食,一边轻声呼唤抚慰这受惊吓的猪,见它还不拢来吃食,小脚就跨进栏去,去抚摸猪的头,猪的背,把它一步一步引到猪槽。猪试试探探地低下头去吃着食,吃一口还抬头把祖母望一望,仿佛还在将信将疑。为了让猪安心地吃食,祖母一边抚着猪,口中还说着一些安慰的话。这猪终是安静下来了,又低下头去啪啪地吃得两只耳朵直抖了,祖母却抬起老眼来,无可奈何地望着栏门外的天空。她知道,那些不可避免的日子已经到来了。

那入了冬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的日头,现今却是要凑热闹似的,幸灾乐祸地又蹲在天上了。它兴奋得满面通红,像撒糠壳儿似的,一瓢阳光全撒下来了,撒到那些风吹着的瓦房,墙壁,路道,田野,光秃的树上;前些日子还蔫头蔫脑的大地,全像穿上了一层蛋黄的新装,也做好了要过一过年的准备了;村里的人呢,进进出出更忙了。男人们在忙着推磨,磨拐一转,磨下就撒出一帘黄豆、碗豆的碎渣儿,这是要打豆腐做豆饼;有的还在磨麦芽糖,磨正月十五的汤圆儿面;媳妇姑娘的头上包上了袱子,戴着草帽,举着长长的竹杆绑着的一把扫帚,在屋旮落上下挥动,进行年关屋里屋外的清扫,打堂尘;也有半大的孩子,把从床底下掏出的一篓碗碟,咯咯吱吱提到了院场,放在一大盆清水中洗涮,满盆碟碗的喋唼中,白亮亮的水溢流一地;到处是准备过年的热闹,到处是年前忙碌的喧嚣。

千真万确,这年是要到了,一只脚已踏在了村口,再一撩腿儿就要进门了。祖母感到那一只无形的脚就踏在自己的胸口,踏得自己心慌气短,整日没功夫停歇的一双小脚也软了,短了,再拄着棍子出门去寻猪草,捡煮猪食的长棍短棒的柴禾时,那些沟沟坎坎,那些坡坡道道,踩上去就轻飘飘的,就像踩在棉花上,踩在云上,整天就像在昏头昏脑地腾云驾雾。更让人惊心的,那村的东头,那熄灭了多少日子,已长了杂草的一孔大土灶,又修整一新,又气焰腾腾。灶膛里腾燃起着火苗,灶锅里冒出了蒸气,两个蛮头蛮脑的家伙,腰中捆着一张黑胶皮,嘴里叼着一根纸烟,把一个四脚朝天,打满了气的肥猪在沸水中摇去摇来。就在这灶的旁边,停着一辆又一辆的板车,板车上全躺着放了血的猪,等着下锅去镟刮。随着一阵钻心的刮刷声,一声吆喝,大锅里那只褪毛的猪被挂到了木架上,白晃晃地荡去荡来。其中之一的杀猪佬,那张家的老二,拿着一柄长刀,在一根铁棍上刺耳地背了几下,白光一闪,划向那头猪身——祖母突然觉得胸口发凉,脊背发冷,一阵钻心的痛疼劈面而下,那把钢刀简直就是插在自己的心窝。她呼吸急促,双目眩晕,额上满是冷汗。虽然她远远地隔着一块油菜田,但是这洗年猪的一切都钻进她的眼,钻进她的心,钻得她四肢无力,浑身冰冷,钻得她在田埂上瘫坐下来,口中祈祷似的呐呐自语,天哒老爷啊——她仰望苍天,可那蹲着一盏太阳的天老爷,和那围在灶旁看热闹的人们一样,全是一副袖手旁观的无情笑脸。

她像突然想起了她栏里的猪,想起会随时遇到的同样危险,就又一把抓起了拐棍,撑起身来,提着半篓柴禾回家。可双腿是那样的棉软,像大病后一样无力,老像踩着一滩怎么也拨不动的老黄泥。她用拐棍使劲科打着地面,像是要为自己的双腿鼓劲儿使力,又像是要驱赶那站在村外的,来取猪牲命的无形妖魔,一想到终有一天自己的猪也会面临同样的下场,她就感到迷茫,感到恍惚;她怎么也闹不明白,自己费心费力把猪养大,怎么就是为了把它送到杀场。她想抽出功夫来细细捋一捋,仔细想想这个世道,可是她思去想来的结果,却像仰望着头顶上的那盏日头,给人一种越看却越不分明的眩晕。

一群小孩儿,争抢着一只吹得鼓胀胀的猪尿泡,一窝蜂地踢玩到猪栏前的院子里来了,一路还叽叽喳喳地争论着这家杀的猪大,那家杀的猪大。站在栏门口,正守望着猪吃食的祖母,平时对孩子们从不大声大气的老太太,听见这些议论,立刻变了脸色,啪的一声关上栏门,趔趄着小脚点着棍子走过来,像赶鸟雀似的驱逐这群口无遮无拦的小家伙儿:什么杀呀杀的,猪听见了,好受?!

瞧这老太太,竟有些不讲道理了。

的确,一进腊月,通情达理的祖母就会变得执拗,变得有些蛮不讲理。家人们说,这猪到了这几天,不要再天天煮,天天烘了——那是为了便于清食倒猪肠,可是祖母对猪食却变得越来越苛刻,猪草都要新鲜的,不再喂枯草枯叶,掺猪食的糠也不再是一半是糠一半是壳儿,全要白花花的碎米子;她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大,今天抱怨家人那栏里的草垫薄了,明天又在责怪堵猪栏窗子的一把稻草被风吹走了,没有人去管。成天是一口的责难,挑剔,不满。可是跟猪却更加亲近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家人都坐在桌上扒了一碗饭了,还听见栏里搅猪食的竹片子碰得猪槽响,听见她还在跟那畜生唠叨着什么话。

年关的气氛越来越浓了,家家户户在灌香肠,炸皮子〈肉〉,装碗子;一串串、一块块香肠、猪肉挂满了人家的屋檐了,一到烧火做饭的时候,满村都是飘的肉香味——可是,在这一片迎接年关的喜悦和繁忙里,只有我家显得冷火秋烟,毫无生气。

母亲不止一次跟父亲咕叨说,再迟两天,年前的事儿就忙不出来了。我们不知道母亲说的年前的事儿是什么,但一定是与洗年猪紧密相关的事情。可是祖母,对家人的一切焦虑似乎都视而不见,天天仍在忙着煮食,喂猪,拄了棍子出门去捡煮食的柴禾,寻猪草。就在母亲跟父亲咕叨后的第二天,姑姑、姑爹们就接二连三地上门来了,热情地说着这个理由那个理由,总之要请祖母去她们家玩两天,可祖母总是说,没有空。

年关已经逼近,那此起彼伏的洗年猪的声音已经稀落,寒风里,一阵偶尔穿墙院而来的猪的尖叫声,也在提醒着祖母那不可抗拒的事情已经到了尾声。祖父已拉长了脸;父亲已砍回了串熏肉的棕叶;母亲做好了炸肉,做肉糕,灌香肠,种种与洗年猪相关的各项准备,用锅铲,用刀,放碗筷的动作已有了大幅度的夸张。还有我们这几个宝贝孙子,一到了吃饭的时候就端着碗吵嚷着要吃肉——先喂了猪才上桌吃饭的祖母,端了半碗冷饭,夹了两筷子菜,倒了一杯水,独自一人坐到大门口去了。大门前的院场总会晾晒着一些东西,一卷簾的蒸糯米,一箥箕的苕皮子,或者准备晒干的猪草,一地剁碎了的萝卜菜。她时而举一举放在门坎儿上的那根竹棍儿,她随身的简易拐杖,吆喝两声,驱赶那些飞落的鸟雀,围过来的鸡。她专心地望着大门,似乎没有注意到屋里的对话,家人的脸色,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一边想着什么事儿,一边艰难地咀嚼着,仿佛那饭菜实在难以下咽。

就在姑姑们接连来接她后的一天,祖母对家人们说,明天,我到他幺姑那儿玩两天。

母亲终于出了一口长气,望着家人们的脸是明显轻松了。

是啊,这话谁听了都会高兴;只要祖母一出家门,杀猪佬就能拖着长刀进栏门了,就能跟村里所有的人家一样,我们家也会高高兴兴招招摇摇地宰杀年猪了。

祖母临走前的头一天,照例是忙忙碌碌地忙到了天黑,才提着篓子拄着棍子进门,——怎么天天黑得这么早!祖母一跨进门就说,像是突然感觉到昼短夜长似的。到了晚饭的时候,一家人都坐到了桌子上,仍是照例不见祖母的身影。一碗饭扒得快见底了,喂猪的祖母也还没有来。母亲不放心,示意我们去看看。

猪栏里,喂了食的祖母还站在那里跟她的猪说着什么话呢。一片黑暗中,祖母佝偻的身影举着一盏煤油灯,照亮了一圈不大的光亮,象黑暗中亮着一方光明的堰塘,那猪正在这光明的堰塘里安祥地吃食。祖母一手举着灯,一手在低头吃食的猪身上抚摸着,喃喃地说,跟着我,没有吃个好,日后脱生脱个好人家----一阵风刮过来,煤油灯一阵飘忽,那一方灯光的堰塘也随之荡漾,祖母的话便被明明灭灭地荡溢远去,荡进无垠的夜色里了。

再过两天,等祖母走完亲戚回来,她的猪就再也看不见了。过年,不就图的一个喜庆嘛,为了怕祖母过于凄惶,父母有时就主动去找邻居们请缨,赶一头猪来放在栏里,对祖母说,这是人家请她临时喂养几天的。

不知这样过去了多少年,总之后来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一家老少一年的生活,也不必只能指望那一年一头的年猪了,村头儿有人摆起了肉案子,摆起了装了大半盆鱼的大胶盆,想改善生活,来了客,只要你兜儿里有钱。父亲决定,我们家不再养猪了。

父亲这么一说,祖母竟然是满口答应,仿佛这个日子她已盼了很久了;可接着是一脸的不放心:

你们准备把猪,买给谁?

那是五六月的时候,院场上的构树叶长得十分茂盛,到处一片绿叶青青,茁壮成长,开春时捉来的小猪崽儿,这会儿也已长成了六七十斤的槽子了。祖母追问时的严肃认真的神态,就像谈论子女的婚嫁一样慎重。

猪卖给人家了,祖母有空无空,总要拄着棍子到人家的猪栏里去看看,回来,嘴里总是人家喂的这不好那不好的不满意;有一天,她竟然提着一篓子在家剁好的猎草,还有一瓢那猪吃剩的糠,往人家的猪栏去了。

父母皱着眉头,说这老太太太多管闲事,猪是人家的了,随人家怎么喂!

可是更意外的事情还在等待着他们。有一天,又去看猪的祖母,竟然拄着棍子把猪领回来了,她一面走,一面唤,那猪就在后面撒着欢儿的跑着,到了猪栏门口,竟像驾轻就熟的,那猪前腿一跳,两耳一抖,人还来不及去阻拦,它已跨进了先前的家了。

几天没喂了!这猪,我不卖了!祖母心痛地望着领回栏的猪,愤愤地说。原来那当贩子的两夫妻要到处跑,这家里还有一头猪的事情,又给忘到脑后了。

可是腊月还会接着来,腊月里那尖厉的猪叫声还会在村子里响起来;大家还要过年,祖母又会被安排去走亲戚,等她离家几天,如何割舍不开的猪也会没了踪影。

在祖母最凄惶的日子里,年就到了:一声烟花的哨音冲上天去,空中爆出了振撼的响声;到处是鲜红的对联,到处是洋溢的喜庆------



祖母喂猪的生涯长达六十二年——这还只算她十六岁出嫁后的饲养年限;她喂过上百头的母猪、派购猪、商品猪,除此之外每年给家人还喂一头过年猪,共送走年猪六十二头;每年要经历一次生离死别的磨难,这样的磨难共经历了六十二次。

祖母去世时八十三岁,在她生命的最后五年,喂了一辈子的猪,年年要出栏一头大肥猪的祖母,坚决不再喂猪了。

您老人家这么会喂猪,怎么不喂了?那两年,邻居们总会十分好奇。

正跟人拉着家常的祖母,满是笑容的脸渐起一片愀然。她像摆脱着什么往事似的,摇头说,不喂了,再也不喂了。

祖母拄着那一走一响的竹棍,颤巍着佝偻的身影走远了。闲散在空中的朵朵白云,仿佛听见了一声无声的呼唤,散着欢儿似的,朝那远去的身影飘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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