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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大盗》(原载《百花洲》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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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6 14:37:5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中篇小说《大盗》(原载《百花洲》2010年第3期
作者:邹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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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里漂亮的主人公干了件很丢丑的事,他嫖娼被警方逮了个正着。

派出所的审讯室里,日光灯明亮的光芒,照着他英俊而苍白的脸颊,他神色懊丧,情绪紧张,身子像秋风里的草束一样瑟瑟而动,眼神惊惶不安地注视着面前的两个警察,现在他是鱼肉,人家是刀俎。那一圆一扁两张脸严肃的表情中似乎还浮现出一丝鄙夷的冷笑。今晚他们有战果,居然在大街上轻而易举地逮着了一只想偷腥的男猫,审嫖客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工作,往往能掏出好多令人倍感新鲜、刺激的细节来。现在是晚上十点半,他们睡意杳无,精神格外亢奋,要夜审这个看来很胆怯的嫖客。

“叫什么名字?”

审讯开始了。圆脸的小胖子审问,扁脸的瘦高个拿起笔记录。

“刘秋风。”

刘秋风一开始便老实地承认自己错了,千万不该干出这等无聊、可耻的勾当来,他满腔的追悔莫及,啪啪地扇了自己两耳光,眼角滚出了大颗的泪滴。警察冷冷地盯着这个俊秀的年轻嫖客,示意他安静,不要来这一套,如实交代问题。

刘秋风渐渐清静下来,开始回答问题。他突然有了有话要说的愿望,他好像憋闷得已久了,现在找到了倾诉的地方,想打开话匣子,把一肚子的心思像渠水一样全放出来。从回答中,他不自觉地一次次提到一个叫品红红的姑娘,说到对她的爱恋。这种私情话也是审讯人愿意听的。他们放任他过细地说出来,因为这也与案件有关。

刘秋风显得很坦率,把事情的原委仔细道来。当天下午,刘秋风在市政府办公大楼的门厅前值班。这是一幢十一层高的综合办公大楼,无疑是这个县级市最巍峨、气派的建筑,座落在城市的正中间,方正的造型,淡黄色的墙壁,红色的楼顶,成为全城权威的象征,可以说是整个城市的“心脏”,因为市委、市政府在上面办公,里面还集中着三十多个市直单位,有四百多号国家公务员在里面上班。

半年前,这个浑身散发着乡土气息的年轻人,只身进城来打工。在热闹拥挤的劳务市场,他似乎很走运,正赶上市政府招聘保安员,他只报了个名,就顺利地被录用了,因为一个人称“魏主任”的领导模样的中年人一眼就看中了他,面试时,中年人微笑着走过来,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满意地说:“不错,这小子英俊、潇酒,健康,我要了!”

经过短期的培训后,刘秋风正式成了这座雄伟的机关大楼的值勤保安。起初,他为能在这样一个体面的地方找到一份工作而暗自庆幸,在这儿,看见书记、市长之类的大员简直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儿。但是这种感觉不久便消失了。各种高傲的,卑躬的,肥胖的,精瘦的,匆忙的,慵懒的,形形色色的人天天来来往往,从他的眼前走过,煞有介事地忙碌着什么。一些熟识的面孔很快就让他看厌了。感到漠然。

但是,他的目光依然常常在来往穿梭的人子里逡巡,他的眼睛里透射的不是一种职业的认真的目光,而在闪耀着一种灼然的热切,像在期待着情人的到来。

的确是这样。他的目光突然一亮,只见一个身材优美的姑娘走进了大门,她身着紫罗兰颜色的连衣裙,妙不可言的腰肢纤细而圆盈,一路风拂弱柳般地摇曳着,真的没有比这更美妙的细腰了,那腰肢让她显示出格外优雅的气质,亭亭玉立的身胚之上,同样有一张妩媚、秀气的瓜子脸。

“喂,品红红!”他叫了一声。

品红红转过头来,朝他莞尔一笑。

他大步走了过去,低头对她温柔地说,“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

“我近来很忙,”品红红想了一下说,“到时看情况吧。”

刘秋风心里很高兴。这意味她并没拒绝。他转身捏紧一个拳头,轻轻挥动了一下。晚上,他已下定决心,对心上人表白自己的蕴含已久的爱意。

在这里意外地重逢品红红,在他看来简直就是缘份。来上班的第一天,他格外认真地履行着职责,小心审慎地对待着从大楼里进出的每一个陌生的面孔。一个正甜蜜地打着手机的的窈窕女子大方地走进来了,电话里好像送来了一股春风,吹开了她的如花的笑靥。她径直向电梯口款款而去。刘秋风看着她优美的姿态,不知是出于什么意图,他喊住了她:“小姐,你找谁?请过来登记!”

女子转过身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刻他注意到她的眸光有火花一闪的欣喜。她从耳边取下手机,款款地走过来了。

“哎——刘秋风!”

同时,刘秋风认真地注视了一会儿她的脸蛋,“品红红!”他终于想起来了,现在她经过化装打扮,与以前的确大不一样了。

“怎么,你到这儿上班了?”

刘秋风的脸色红了一下,“没办法,进城来混口饭吃啦。”

两个高中同学,分别经年后的不期而遇,让他们产生了重逢的喜悦。三年前,他们同样带着大学美梦破灭的碎片,沮丧地走出了市一中大门。刘秋风回乡下种地去了,因为他是农民的儿子,村里还有个苦命的母亲,砍柴、犁地之类的农事够有他干的。当然,比较而言,品红红境遇要好些,她生长在这个小市城的一个普通市民家庭,大人用多年的积蓄供她去读了两年议价大专,眼下她在一家事业单位谋了个文书管理员的临时差务。

品红红欣赏地上下扫了他一眼,夸道:“好潇洒的,穿上这保安服,比警察都帅气!”

刘秋风心里笑了一下。这一点他对自己表示满意,不认为品红红在讥笑他。他曾有些埋怨自己的命不好,出身一个过于贫困的乡下人家,而且父亲死的过早;也责怪自己不会读书,难得实现远大理想。但他天生一幅好模样,读高中时已惹不少女生动情,回村几年的劳动锻炼,让他更加健美了,他偶尔在镜子前好好端详一番,一米七六的矫健身材,周正漂亮的脸庞,眉眼间透露着诱人的俊气,这样的体魄和风度,真的不光女人,连男人看了都很养眼。

“你洋气得我都认不得了!”刘秋风也赞美了品红红一句。

品红红高兴地笑了一下,换了话题。她告诉他,以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多着哩,因为每个星期二和星期五,她都会定期到市政府收发室来拿文件。

就这样,隔三岔五的见面,见面一番热情的寒暄,在少男少女心中掀起了感情的波澜。他们打得火热起来,相处得好生心甜意洽。彼此都迫不及待地想和对方相见,乘工作之便的会面已经不够用了。这期间,品红红晚上主动约刘秋风到长江之滨去几回漫步,观赏满江渔火,畅谈人生理想;她还带刘秋风上过几次舞厅,很快教会了他跳舞,并以同学的身份介绍给她的一帮姐妹们,姐妹们早把这个英俊的小伙子看成了品红红的白马王子,她们的眼睛里放射出嫉妒的火焰。这妒火让品红红幸福,得意。

刘秋风深深地坠入了情网。既便在上班的时间,他也心神不定地盼望着绰约多姿的心上人快快到来,姑娘的身段着实让他着迷。他的目光往往会缠着她的纤腰不肯放,这样的身段在劳动的乡下妹子中打灯笼都难找到。心中爱情的火焰灼烧得他焦燥不安,他渴望啜饮爱情的雨露。他早想向她表白自己的爱了,已下过多次决心,可临头的当儿却打不开嘴。他的确存在一道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这就是自卑。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乡下人,仅凭一具体面的皮囊,去大胆地去追求一个优越的城里姑娘,得好好掂量掂量,闹不好会成笑话。他已多次侧面地探问过她的口气,品红红专注地看说他,却一声轻叹,打了一个抽象的比喻:“爱情就像是曲谱,没好的歌词是唱不成的。”

这话让他有些伤神。

但是,刘秋风决心鼓起勇气,一步跨过心中的障碍。好像有很悠长一段时间了,自从爱情的种子在他心中萌芽,他就希望,将来娶一个城里女人,在城里安家,把自己从一个可怜的农民变成一个逍遥的市民。他在家种了几年田,觉得很苦,很委屈,就像在用泥土一层层地埋葬着自己的青春与人生。村里已不见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让他一颗萌动的春心倍感孤寂。于是他更坚定了进城的念头。“我呀,要尽一切的努力,到城里去混一点板眼出来。”他在心里暗自说。并立即付诸行动。

刘秋风好不容易捱到下午下班。他换了套西装,匆匆来到街上,高档宾馆他上不起,只得转了好几条街巷,才找到一家还算如意的饭馆,馆子环境洁净,典雅,很适宜约会,他要了个精致的小包间,先在里面坐了一会儿,他已决定花掉这个月工资的一半来好好招待品红红,心上人还没到来,他的心已开始激动起来。这时,有人轻轻开门,一个手捧玫瑰花的卖花女走进来,“先生,要一束玫瑰花吧,一看您就是在等待心中的女神!”卖花女甜美地说。

他几乎不加考虑地掏钱买下了一束红玫瑰,还夸奖了卖花女一句:“你来得正是时候!”同时,他的脑子里开始思考,将以怎么一种浪漫的姿态把花儿献给心上人,最好能让她一下子高兴得流泪,甚至倒进他的怀里来。

安置妥当后,刘秋风走出馆子,到街头电话亭去打电话,他没有手机,品红红有。电话通了,刘秋风迫不及待地喊:“快来,我在昭君阁等你啊!”

那边迟钝了一下,才说话:“对不起,我今晚有事,一时不能来了!”

刘秋风像头上淋下来一盆冷水的透凉,“品红红,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么?”他用乞求的口气道,“你来吧,我都等不及了!”

“真对不起,的确不能来了,拜拜!”品红红把电话挂了。

刘秋风在电话亭前,发了一阵呆,然后垂头丧气地回到包间,胡乱地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小瓶儿酒,闷闷地喝起来。此时,他心情坏透了,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失望,更觉得一个男人的尊严受到伤害,没有比这再丢脸的事了!酒精让他的气血直往上涌,他顺手把那束玫瑰扔在了地下,并狠狠地踏了一脚,“刘秋风呀,也是你自作多情!”这句心里话才让他的激动渐渐平息下来。

他走出馆子,夜幕已经降临。街灯的亮度很淡,稀释着暮色,楼面上的广告灯饰把街道染得花里胡哨,他不知往哪儿去,便随意往人多的街市走,在一家歌厅的门前,他的眼睛戳了钉子似地一痛,他看到了品红红,他肯定自己没喝醉,还揉了一下眼角。的确是她,正跟一个额头发亮的中年男人亲昵地走在一起,那男人一只手粗蛇样地紧缠着她的细腰,他们有说有笑,闪进了歌厅的大门。

“哼,原来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

他心里叫骂开来,心如刀绞。蒙受欺骗的羞辱,对那个光额头的妒忌,让他无法容忍,他气忿得疯了似的,转身便朝远处一阵奔窜,非常之快,隔老远就有人为他闪开路,生怕他撞翻自己。他冲过平湖大道,右拐弯向天问路射去,直到滨江公园的门口才收住脚步,一阵急剧的喘息平定后,他靠在石栏上伤心地哭起来,爱情完蛋了,他痛心疾首,直到有旁人在不远处对他指指点点,他才抹干眼角,怏怏不乐地走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带状的公园孤单地走动。天上挂着一轮月牙,像磨快的镰刀耀着幽幽的光芒。从不动的、倒映着繁星般船火的江水上吹来一阵清风,夹杂着牛哞似的汽笛。公园里很静,人影稀少,远处有人影走动,听不见脚步声,也听不见说话,现在是初夏,树木繁茂,在稀薄的灯影下绿得发黑,脚下的草坪毛毯般柔软,在他的脚下稠绿地嘁喳。这幽静的环境,加重了他的孤苦和寂寞。这时,却一个柔媚的声音从林荫深处飘出来:“这大哥怎么孤零零的,要妹妹来陪陪吧?”一个打扮妖艳的年轻女人随声而来,同时一股艳香扑鼻而来。刘秋风一眼认出是个卖春的,这是个体态不丑的女子,五官很秀气,乳房丰硕,乳沟敞开在领口下,超短裙下的两条腿像竖插着的白藕,很诱人。

“走开!”刘秋风警惕地看着她,毫不客气地说。

女子脸皮很厚,依然跟他媚笑:“是不是失恋了?妹妹会让你高兴起来!”

这句话,的确而直接,切中要害。他思想上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让品红红耍了。那女子忸怩着过来,一舒臂,身子吊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的喉咙陡然发紧。

“走开!”他又叫了一句,但声音已很乏力。一种从没体验过的快慰涌上心头,一下子使他的心软下来。

女子仔细地端详了他一分钟,似乎被他的英俊打动,“看来还是个纯洁的帅哥,来吧,妹妹今天不要你的钱!”她紧紧搂住了他。

刘秋风无法抗拒了,他身体内的欲火呼地一蹿,刚喝进的一些酒精助长了火势,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一刻,他感到心中的烦恼暂且消遁。“品红红,是你让我学坏的!”他心里气咻咻地咕噜了一句,一把将女子掀翻在一块背亮的草坪上,他绝不想真的干她,只想将她揉搓一折,发泄一番情绪。他凶狠地扑了上去,不想女子竟快活地大声叫唤,主动去扒他的裤子。

这当口,一道雪亮的电筒光,照射出他们的丑态。两个警察神秘地出现了。他们惊恐万状地爬起来,迅速收整好衣裳。女子很快镇定下来了,说:“我们一对恋人!” 两警察分别叫刘秋风和女子报对方姓名,结果都一无所知。谎言很简单地被戳穿。看来那女子是个老手,叹了口气:“(自认倒霉)交罚款吧!”便大方地从小坤包里掏出了一沓警察喊出的数字,然后一溜烟跑了。

“你在嫖娼,明白吗?想接受什么处罚?” 警察声色俱厉地说。要么交罚款,要么被带走,他们喜欢那个妓女的选择。

刘秋风浑身发抖:“(追悔莫及地)我错了,我没钱交罚款,真的没有……”

“走,上派出所!”

一高一矮两个警察,把他夹到中间,带出公园。他低着头,双手蒙着脸。

情况就是这样的。两个警官听完了他的交代,不由发出一阵嘘唏。“你呀,年轻的帅小子,本该找个恋人好好享用,却偏要这么无聊!”矮胖子摇了摇圆形的头,叹息说。

“签字吧。”瘦高个递给他一杆笔。

治安拘留七天。他手抖得半天写不成自己的名字。



                                2

   

在号子里,刘秋风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奇人。

被押进看守所的那当儿,他像一只被扔进深井的青蛙一样感到孤独、绝望。他站在四面合围的院子里昂起头,天变得格外紧窄小,几只燕子弹似地从上空一掠而过,不留啁啾,八米高的坚壁从外面看不到一方窗孔,了望台上戒备森严,有武装警察来回走动,手里的长枪在太阳下闪耀寒光。人关进里面,就像笼子的鸟雀插翅难飞。进来的都是有罪孽的人子啊,这让他感到恐惧。

他踏进指定的号房,已有一个人在里面呆着。他蔫耷耷地走在床沿上,木木然地看到刘秋风走进来,这是个脸庞瘦削、眼光贼亮的中年男子。刘秋风朝他勉强地笑了一下,他点点头,也表情友好地笑了一下,他看到这新来的小子样子并不可恶,室里毕竟多了个说话的人。

狱警一走,中年男子便与他攀谈开来(他不和人交流可能已久了)他先告诉刘秋风,他叫余占,进来有一段时日了。“你吃公款了?”从他的风度,余占以为他是个有些身份的人。

刘秋风摆摆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被逮住了第三只手?”

他又晃悠一下头。

“还会是什么呢?不会是栽到女人洞子里去了吧,哈哈……”他一脸的坏笑。

刘秋风的脸色陡然涨得通红。这家伙说中了。一夜之间,他堕落成一个无耻之极的流氓,仿佛做了一个恶梦,这让他悔恨得要命,以后如何见人啦。他不由想到了乡下的母亲,现在最为对不起的就算她了,妈守寡多年,他是她唯一的希望。进城时,妈特别嘱咐他:“在那里,找本份的事做,千万莫干伤天害理的事儿!”这当儿,妈要是晓得儿子在城里这么丢人现眼,不怄死才怪哩。年纪轻轻的刘秋风哪里还忍得住泪水。

第三天是会监日,品红红布满悲伤的脸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她默默注视他,好好像看一个生人样的,半天没开口。刘秋风尴尬地挤出一丝笑,那惨淡的一笑中流露出羞耻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了?”他转而冷冷地问。

“这种事还会担心没人晓得么?”品红红反诘他,用的是一种轻蔑的口吻。

刘秋风心里突然对她产生一种强烈憎恶的情绪,一切的一切就是因为她!如果那天她不让那个亮脑门搂到歌厅的话,他如何会步入这般境地,他一跟头栽得不轻,全是她给的蒙药。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他大声吼叫起来,脸色铁青。

品红红吓了一跳,脸变得纸一样苍白,好看的嘴角剧烈颤动着,“刘秋风……”她呻吟般地唤了一声,再也说不成话了,泪水疾雨般滴答下来。这一幕,让刘秋风的心立刻软了,他分明看到她忧伤的、痛苦的、关切的眼光,依然充满了爱意柔情,他的憎恨像袅烟一样消失了。他对自己的粗暴有些后悔,双手忍不住狠狠抓了一把头发。

“对不起,”他轻声道,“我心里不好受!”

品红红揩干了泪,焦急地说:“莫急,我找钱来马上把你取保出来。”

“不!不用,”刘秋风果断地拒绝她。

“刘秋风,你不要犟(轻言细语)!”

“坚决不用,”他的唇边流露出傲慢的笑意,“我反感别人怜悯。”

“你真的不理解我的一颗心吗?……”

“你走吧,我这会儿头疼得厉害。”他打断她,背过身去了。

品红红哀叹一声,赌气地匆匆离去。一旁的余占用直勾勾的目光尾追着品红红的身影,直到在拐角处被折断,他一脸羡慕地说刘秋风:“可人儿一个啦,你小子艳福不浅!”

刘秋风并没表现出自得的神情,“不,我们是同学。”他更正道。

“猪脑袋,女同学会有这般柔甜、心酸的表情吗?”余占醋意地说。

“这不可能。”他冷淡地说。

刘秋风心里充满着酸涩的滋味。一方面他的确看出,品红红的芳心里满怀着对他的柔情蜜意,这情怀有时就直接地向他流露出来,像花朵溢出芳香,另一方面,他又敏感地看出,她有时又故意地回避和拒绝他,好像执意不让他和她自己深深地陷了进去。聪明的刘秋风对这一切早心知肚明,品红红的心儿真切地爱上了他漂亮的仪表和聪明的脑筋,同时,她对自己(还没一份正式工作)、特别是心上人(一个乡下来的打工仔)目前的身份和处境又满心忧虑,她在情感和理智之间忽来忽去,甚至于忍受着难言的折磨。现在,刘秋风又做下了这等不齿之事,还有什么理由对她心存一线希望呢。

余占还在感叹:“你有美人来探,可我的一个平常巴皮巴肉的情人,这当儿不望这方啦!”感伤的雾浮现在他落寞的眼中。

“你有情人?”刘秋风有趣于余占的坦率,“现在说说你吧,老哥子!”

余占的神色黯淡下来,“我橇锁犯事了,这回非领刑不可。”

“原来干这门行当的,”刘秋风开心地揶揄他,“并不比一个嫖客高尚嘛。”

“不,年轻人,如果你的眼睛聪慧的话,就不会把我视同那些只会偷鸡摸狗的小人。”余占的小眼睛闪跳着狡黠的、诡秘的亮光,一丝得意之色挂在他的嘴角,“你可晓得本城三只手的行当里大名鼎鼎的‘开锁王’是谁么?”

“哦?”刘秋风暗自一惊。

刘占陡然精神亢奋起来,把一双细指头的手一摊,压低声音道:“我会开锁,各色各样的,大的,小的,铜的,钢的,保险柜的,防盗门的,那些所谓的‘铁将军’,在我这双手上全是聋子的耳朵。”

这时,他脸色渐渐变得潮红,传经似地侃侃而谈,“小子,给你聊聊锁吧,那可是一种神秘的玩意儿,要解决它必须先懂得它,这就像征服女人(轻薄地一笑)。”他傲慢地瞥了刘秋风一眼,“锁具里学问深着呢,种类繁多,常见的有挂锁、抽屉锁、门锁、车锁等等,但无论哪一种锁,那里面都有锁芯,好比人的心脏,锁芯里面有一个叫弹子的东西,每一只锁芯的弹子大小和形状都不一样。只有钥匙的凹槽大小、形状和弹子大小完全符合时,钥匙才能拨动弹子,打开锁。”

他见刘秋风听得天真痴迷,接着往下讲,“当然啦,最简单的锁芯是单排弹子锁芯,配以齿型钥匙。这种锁芯的防盗性低,撬开它简直跟拔一根毫毛一样。而防盗等级的锁芯采用两维或三维的锥体弹子,钥匙的两面甚至三面有锥型凹陷。因为这种锁芯的弹子数目增多,弹子位置的排列组合多,钥匙锥型凹陷的深浅组合多,打开它的难度大些,但于我而言,也只是像拔弄女人的那玩意一样舒畅,不到一分钟搞定。”

“这么说来,全世界的门全向你敞开着?”刘秋风嘴半张着,惊异地问。

“啊哈,可以这么说。”余占脑袋晃悠着。

真神啦!刘秋风对他顿生敬佩之意,没想到这个家伙竟身怀绝技。他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

余占走到窗口前,目光扫了一下外面的动态,转而一蹲身,从鞋底里掏出两样东西,一个掏耳勺似的东西,一个类次钥匙的东西(刘秋风一眼想到万能钥匙),这玩意与普通钥匙不一样,四周没有排列复杂的齿轮,仅有一个十字形状,棱角不甚分明,每条十字边都非常光滑。

“有这两件就够了。”余占诡秘地说。

一种好奇心在他的心里萌生,懵懂地诱惑着他。他几乎没多想地说:“教教我吧!”

余占看了他一眼,冷笑了道:“小子,你还年轻,想学坏么?”

“不,不,”他一脸的虔诚,一再立誓道:“我真是出于好奇,好玩儿!”

余占爽快地答应了他:“好,叫声师傅!”



                               3



刘秋风从号子里出来的时候,心情糟透了。他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感到无地自容,只好将头勾埋着,把羞耻的红脸向着地面,畏避的目光只看着来来往往的脚。 纵然这样,他仍然觉得有无数道篾视的目光像刺针一样盯视着他,使浑身起鸡皮疙瘩;有人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他也不由紧张得额头冒汗,以为在讥笑他,还仿佛听到了讽刺的声音:“瞧,下流的年轻人!”他真想有一套顽固而温暖的铠甲披在身上就好了,或者去找个安逸的地方躲避一番。

他盲目地在街上游荡着,不知该往哪儿去好,双脚踟蹰不前,他觉得自己就像裹在这个城市的巨大的襁褓里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孤独、无望。

他徘徊在十字路口,昂起头来,朝不远处高高耸立的市政府大楼红色的楼顶投去深情的一瞥。这一刻,他不由得想起了品红红,仿佛看到她婀娜多姿地身影依然在那幢肃穆的大楼里飘进飘出,而他呢,做大楼保安的差事全砸了。他内心充满了忧伤,为自己对品红红的一往深情感到很悲哀、惭愧和气恼,觉得自己干了件天大的蠢事,他纯洁无暇地对一个美女动起真心来,而心上人却在与别人暗中厮混。唉唉,在这个城市里,一个乡下人,原来跟女人、爱情和逸乐相距十万八千里,只有看着别人的幸福的份儿。这些天,品红红那美妙的姿容每每在他脑际里一浮现,他便用生冷的理智驱逐她,并且取得初步成功,他的心已开始宁静下来,不想到她反而有点高兴了。

刘秋风拐过一条逼仄的巷道,踱到商业步行街来。那儿,一大溜小摊贩摆满了人行道,堵占了他的路,补皮鞋的,换锅底的,配钥匙的,卖水果的,发出各种嘈杂的、剌耳的敲打声、摩擦声和叫唤声,显得繁荣而混乱。在靠西的一个摊档前,他不由怔住了,只见一个颈项上有一大块白癜风的小老头,正在忙着挫钥匙,他勾着头,脖梗上的白瘢发亮而耀目,余占告诉过他,他的万能钥匙就是出自白癜风的手下。当然一般人并没知道这小老头会这般手艺,他上门给别人开锁也从不用那玩意儿。刘秋风驻了脚,心里动了一下,“真好玩儿!”他喃喃喃自语了一句,有点忐忑不安地坐到锁匠的小板凳上。白癜风抬起头,问:“你配钥匙么?”

刘秋风微笑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小老头见他不说话,又扭头干活了。

刘秋风的心急跳着,紧张、羞愧和犯罪感使他的脸颊火烧火燎,他努力使心跳平复下来,回头向四周投去警惕的一瞥,好一会才轻悄悄地说:“喂,给我配把开门锁的万能钥匙。”

小老头谨慎地瞅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又接着做他的事儿。刘秋风失望了,看来这家伙不是个随便的冒失鬼。他直起身,正要离开,小老头嘴里冒出一句:“要哪种的?”

“十字型的。”

小老头用手工鼓捣了三分钟,便把一个样子粗糙的东西塞进他的手里,朝他古怪地笑了一下:“年轻人,小心点儿,别拔萝卜带出泥来。”

刘秋风匆匆塞给他十块钱,惊惶地离去。

自从那只万能钥匙装进他的衣兜,他的灵魂开始变得飘忽、迷乱、不安起来,这可是一只罪恶的物件啊,它既是用以窍取良知、正道和不义之财的,又是用来打开地狱之门的,“这是多么的骇人啊!”他心里喃喃自语道。几次,他这样想着,真恨不得把它扔进街道边的垃圾箱里或臭水沟里去,可是,当他把手指钻进兜里的那当儿,又依依难舍,他把那玩意儿捏在手心里摩挲一阵,他感到它渐渐有了体温,活了起来,像一只死捂着的鸟儿吱吱叫,渴望剪翅飞去,去啄开一片神秘的洞巢——那儿——也正是他贪婪的邪念疯长的地方。

一连多日,刘秋风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事做,他成天像一个浪子在大街小巷游来逛去,从精神到肠胃都感到日渐空虚,他准备再找份工作(劳务市场他是不愿再去了),而且是一份较体面的工作,这样,再若碰见品红红才好意思,可那些电杆上,候车亭里招送奶工、服务生之类的牛皮癣广告又为他所不屑。他彷徨在繁荣的十字街头,眼前晃动着如潮的车流、兴隆的店铺、勾腰搭背的情色男女,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失落、空虚、悲哀和苦闷。

“不行,谁甘愿做这个城市的乞儿呢,别人有的我也想有,顾不上他妈的那么多了!”他把衣兜里的那把钥匙紧紧捏在了手里,对自己说。其实,那把万能钥匙无时不在引诱着他,折磨着他,他为该不该让它发挥作用而感到痛苦。良知和贪婪像两条相互啮咬的蛇盘缠一起,搅得他一直不得安宁。他觉得是该有所结断了。

他开始有意识地来一个居民小区转悠。这儿环境不坏,院子里铺有绿毯般的草坪,用小花小草镶成五彩的花边,几棵茂密的香樟树对称地站在草地中间,把香气送进他的鼻子。刘秋风的目光透过香樟树,朝有些陈旧的住宅楼上扫了一眼,楼高五层,每一扇窗口上都映射着太阳刺目的反光,楼梯口并没装门,不时有人上上下下,有活蹦乱跳的孩子,有拎着菜袋的妇女,有腋下夹包的公干,有一手提秤杆、一手提兜小百货的商贩,不见一个样子阔气的人。“唉,都是些挣血汗钱的百姓!怎么忍心呢?”他为自己开脱道。这时,正有一个蹲在院坎上的老头,对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他不由神色慌张地匆匆离开。

他沮丧地转而来到人民广场,坐在廊道下的石凳上发呆。不远处有一对红头发的恋人在调情,大胆地亲吻,那狠劲儿都恨不得把对方生吞进去,这情景让他看不下去,他扭了一个身势,随手从石凳边捡起一块别人垫坐用过的旧报纸,不经意地翻起来,一会儿,报纸吸住了他,他的眼睛射出奇异的光芒。一则消息说,某地一个贪官犯案了,监察人员竟在他的办公室里搜出了大量现金、伟哥和避孕套。呵呵,刘秋风大笑了起来,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同时在他的脑子里火花般地一闪,这意念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联想到了本市市长——那个成天板着阔脸、在电视上晃来晃去的家伙。对于这个本城的一号人物(书记已调走半年了),他的耳朵里装满了关于他的微辞,不少百姓一提到这个尊贵的大人,都脸红脖子粗,有人指摘他封官只量票子的厚薄,有人议论他贱卖地皮吃饱了回扣,有人说他看见美女就腿肚子转筋。可百姓的叨唠有什么用呢,一如隔靴搔痒,市长依然稳如泰山地坐在本市的头一把交椅上。

“好,该设法钻进市长的办公室去看看!”

刘秋风为这一勇敢而豪迈的想法而心跳不止。依他在政府大楼当差的经验,那些保安对办公楼的看管并不严,既便那些要员的门锁也只是一般的球形锁(当然,他们的家里一定是高级防盗门把守),谁会以为办公室能放什么贵重东西呢,其实不然,瞧,报纸上说的那个狡猾的贪官,他的有些玩意儿,哪能放在家中哩。那么,市长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他的办公室会是什么情形呢。要是运气好,能捞到一把他想捞到的东西,他倒不用担心受到良心、道义的谴责,最大的问题也只会是害怕没好果子吃。

他天生是个不甘平凡的人,桀骜不驯的热血在他贲张的脉管里奔流起来,他要大胆实施这一挑战的抉择,那怕充满着可怕的冒险,那也值得,要窃就拿全市最大的人物下手,这贼也会做得光荣、有气派啦。

想到这儿,他激动地从石凳跳起来,脸色潮红,泛蓝的眼光忍不住朝右前方的那一幢雄伟的建筑投去不怀好意的一瞥。

“噢,搞定了!”他嘴里又嘀咕了一声。



                                  4



没有人细心地注意到,连日来,刘秋风在政府机关大楼的周围悄然逡巡四顾,这个样子假装闲散的年轻人犹像一只贪婪的猫,在窥视着、觊觎着一个装有鲜鱼的大笼子,不知如何下爪。其实,做了一阵大楼保安的他,对整个大楼的情况了如指掌,它有个两个大门,朝南的是正大门,它轩昂,大气,像建筑物脸面上阔大的嘴巴,是政府机关大楼的主要通道。大楼朝北还有个后门,那是公务员们上下班的过口。它用一条铺有五彩碎石的小径,直接通向靠后边一大片环境幽静的机关住宅区,那儿才真的看管严格哩,警方设有岗亭,治安员成天像猎犬似地旋来转去。

他心里也有数,坐在大门前的蔫耷耷的保安,起不到什么作用,只是个摆势,安全意识全不在他们的脑子里,对来访人员登记薄的填写全凭他们一时的兴趣,他们顶多会把一个乱蹿进来的疯子轰出去,或对一大砣集结而来的群体上访人员进行劝阻。

毕竟是初次作案。有几次,他刚走到大门的跟前,一颗心就狂蹦乱跳,紧张得喘不出气,神色也万分慌张,生怕保安员一眼就看出他心里的阴谋,他的脚尖已迈到门口的最高一级台阶了,又惊惶地退下去,匆匆离开,逃到远远的地方大口地换气。

星期五下午,当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给大楼最后涂顶的当儿,刘秋风又神秘地出现在大楼门前,这一次他仿佛稳沉多了(为壮胆,他特意在小馆子里独饮了二两烧酒),脸微红着,头高扬起,拎了个手提包,挺直身子迈进了大门。这会儿正置工作人员下班,里面的人鱼贯而出,他正想乘机溜进去,却有人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骇得一个激冷,额头冷汗一冒,紧张地回头,却是一个他原本熟识的红脸保安在热情地招呼他:“老弟,多日不见,怎么混着?”他提上嗓子眼的心落了下来,“有空再聊,我找个领导有事儿!”他拘束地笑了一下,匆匆走开了。

红脸保安一点儿也没在意。

刘秋风随电梯升高,迅速爬上了大楼最高层,上面上班的人全走光了,办公室都关了门,走廊空洞而安静。他钻进了卫生间,想定一定神,马上又意识到保安可能会来巡察,他旋即通过楼梯道,蹿上了楼顶,这里半边露天,半边建有一排半楼高的厢房,是档案库,刘秋风拐到库房背后的旮旯里,像猫一样蹲下来,耐心地等着天黑。

晚上十点,他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一次,在平台上活动了一下蹲得发麻的腿脚。他扬头仰望,天幕上稀疏地闪烁着星光,在深不可测的暗色里像眼睛一样眨动着;他又放眼远眺,有航船从墨蛇般静卧的长江上走动,明亮的航灯给它划了一道道白生生的口子,偶尔长鸣的汽笛在静夜里格外高亢;他再俯首鸟瞰,更感到妙不可言,他的脚下是威风、肃立、高耸的机关大楼,是满城光辉、璀灿的万家灯火,是沿着街道滚滚流动着的车水马龙,是像渺小的蚂蚁在蠕动、川流不息的芸芸众生。一种征服的喜悦让他从头到脚酣畅无比,就像一个攻城的斗士,胜利地站在了这座城市的制高点上(也是他这辈子站到的最高处),他盼望已久的、朦胧而又幸福的希冀在他的脑际盘旋着,他激动地扬手朝视野中的一切抛了一个飞吻。

刘秋风下手,是在半夜三更、整个城都睡死了的时刻。

他顺着黑漆漆的楼梯间往下走,一直尖着脚,生怕撞燃了声控灯,像走盲道一样悄悄摸下了六楼,小心地靠近了六0一室,这就是市长的办公室,他记得非常清楚、准确。他展开十指,把门上上下下摩挲了一遍,相信它跟别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普通的榉木门板,铜质的球开锁像门上长出来的一个圆瘤。他心跳骤然加快,颤抖的手摸出了衣兜里的万能钥匙,屏住呼吸地插进锁孔,几乎没费什么劲,门就张开了一条缝隙(这一招,他已暗自操练得十分娴熟),他一闪身,迅捷地钻进去,合拢了门。

刘秋风背抵着门板,双眼紧闭了五分钟,才缓缓睁开,借着从窗口外透进来的一丝幽光,他瞅了一眼办公室,这是一个套间,外面是一个接待室,简单地摆着沙发和茶几,他转而摸进另一道门,里面阔气多了,一个宽大的老板桌霸道地横摆着,一排书柜像一面墙壁,玻璃在夜色里隐隐泛着青光。他并没有急于翻箱倒柜,而是一屁股坐到老板椅上,这就是本市的第一把交椅,一种权力的象征啦,他倒有机会也坐上一坐,真够舒服!他惬意地摇晃着有弹性的靠背,简直有些不愿动了,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快意。

办公桌的左侧有一排抽屉,刘秋风伸手轻轻去拉,第一个竟然没锁,他心里冒出一丝失望,不保秘的地方,哪会存放什么贵重的东西呢,他把手伸进黑通通地屉子里一阵乱抓,冷不丁就摸到了一个信封,感觉里面有很厚的一扎,会有人写这么厚的信么,不可能!他用两根手指夹出它来,天!好像是钱啊!他心里欢跳起来,把它凑到眼皮下,在暗淡的夜色里仔细辨认。为方便行动,他想了想,干脆上前把遮光的窗帘拉下来,轻轻打开桌上的台灯,在柔和的灯光下,他清楚地看见,那的确是一扎新崭崭的钞票,还散放着墨香。激动随之取代了紧张情绪,他匆匆地到处翻找起来,所有抽屉、书橱、文件柜、资料袋,他都翻了个遍,真是找对地方啦,几乎每个角落,他都有所收获,忙碌的手一直激动地颤抖着,把一扎扎、一沓沓的票子像收杂物一样扔进那个豁着大嘴的手提包,当然,还发现了存折,他没有要,他知道那都是些镜花水月。很显然,房子的主人把这些钱没有当回事儿,到处丢着,就像随手放一份文件或一沓面巾纸。这市长到底有好多钱啊?这都是从哪儿来的呀?“这真个腐败、冒失的昏官!”他迷惑而高兴地骂道。

但是,有一格抽屉紧锁着。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他先前翻找过的那些地方,都是没上锁的,打开它们就像剥香蕉似的,简单得很出乎他的料想,像在自家找东西一样方便,有什么比人民币更宝贝的呢?这真是个秘密。

刘秋风掏出一根细钢丝,轻轻地插进锁口,像挖耳朵眼儿似地拨弄了几下,屉子便顺利地松开了,他全神贯注地观察内部,但是有些失望,他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令他的眼睛金子一样发亮的好东西,仅仅是一叠文件、笔记本子什么的。这就怪了!他叹了一口气,怏怏无趣地抽起一个笔记本瞧了睢,这个本子壳面上印制着烫金的“读书笔记”字眼。

翻开第一页,扉页上周正的《备忘录》三个楷书字映入他的眼帘,主人无疑改变了本子的主旨。

他接着翻第二页。大约是目录,分简单的两辑,上篇叫“金篇”,下篇叫“玉篇”。有意思,刘秋风翻开上篇,眼光骤然变得惊异,那上面仅仅记录着一些帐目,比如:九月十六日,杜国财——一万元;“十·一”,王山歌——五千元;十二月八日,谢功彪(换届考虑副县长)——二点五万元……这种枯燥的数字,占了不少篇幅,让刘秋风的眼睛有些发花,感到惊悚而心颤,他不再愿意一一过目,一掠而过了不少页码。

翻到下篇,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明亮、暧昧和闪烁。啊哈,稀奇!满目都是漂亮的女人照片!这些美人一个个千娇百媚,如花似玉。有姑娘,有少妇,也有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有的丰满,有的窈窕,也有的卖弄着迷人的风骚,这些美人,他不曾熟悉一个,有的又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简直很有些佩服主人的高明,每一张玉照都没留姓名,而是编上序号,像是建立的选美档案,有的在边旁还着有一句简单的点评,比如三号是“胸脯像鲜腾出笼的白馍”,五号“肌肤如雪,体香袭人”,十三号“大腿根一颗红痣”,二十三号“真会叫床”。刘秋风数了编号,整整三十三个。他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感到无比的赏心悦目,像在翻看一本动人的玉女相册。“真是个阅尽女色的家伙啊!”他的心底涌起妒忌和气愤的情绪。这个年近五旬的男人,原来竟有享不尽的艳福,而他呢,一个漂亮、潇洒的纯情青年,竟没有得到一个姑娘的钟情,连一点恋爱的甜蜜感觉都未体验过,甚至连一个姑娘芳香的吻都没品尝过。唉唉!似乎是出于对这些美人照的恋恋不舍,他把笔记本也扔进了手提包里要带走。

把一切收掇干净,刘秋风看到手表上的时针还落在凌晨四点。他灭了灯,躺在软和的皮子大沙发上,要打一个盹儿,养一会儿神。楼顶上的旮旯真让人难受,就在市长的房子里捱到天明呗,反正市长到基层考察去了(他在电视里密切关注着市长的新闻动态),根本用不着担心夜半有人开门进来。时间还早着呢,现在是插翅难飞的,大楼的两个门都锁死了,电子监控器依然大睁着眼睛。他必须乘明早上班的当儿混出去。他知道出门比进门要容易得多。

是一所学校做早操的高音喇叭,把刘秋风从一个美梦中唤醒。他惊惶地跳起来,掀开窗帘一角,见天已放亮,第一缕新鲜的曙光,把这座精巧的城市濡染得异常的绚丽可爱,建筑物的轮廓明亮而清晰,不少一夜关闭的窗户在纷纷打开;沿街茂盛的成排草木,像绿色的带子,芳香地缠绕着整个城邦,沿城北流过的长江上面,低悬着一层牛乳色的雾气,遮断了远山的山脚。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一切尽在光天化日之下,刘秋风不由一阵紧张,明了滞留的地方多么危险。他迅速撤离了作案现场,沿楼梯一口气返身到楼顶。他还必须在那个旮旯里躲藏一阵。

出门完全像他意料的那么顺利。八点钟一到,大楼热闹起来。大门口不断有人进出。刘秋风乘电梯下楼来,他表面似乎镇定自若,内心却惧怕到了极点,拧着手提包的手不住地颤抖,一旦被人发现破绽,就会人赃俱获,“愿神灵保佑!”他在心里祈祷了一句。

出了电梯,他向后门拐去,这一刻,他的心跳得快敲穿胸膛了。还好,一个保安正把头埋在一个方便面碗里吃早点。他疾步跨出门,沿碎石小径走出百米开外,便撒开腿脚飞跑起来。



                               5



一连多天,刘秋风龟缩在狭窄的租住房里,极少露脸,耐心地观察着外面的风声。

怪哉的是,外面似乎依然风平浪静,享受着太平盛世。报纸上、电视上不见什么案件报道,好奇的市民们也只在谈论着一些杂碎,说谁丢了挂在阳台上的两条裤衩,谁谁的一辆旧自行车一夜间不翼而飞。

刘秋风心里很明了,他亲手操纵的这宗十二万元的盗窃案,与那些裤衩、自行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发生在政府机关大楼,发生在市长大人的办公室,无异于泥菩萨头上动土,这样的大案子难道警方会不予理睬么,除非公安局长是个大废物,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难道警方在非常慎重、秘密地进行着案件侦察?在暗布着一张天罗地网?这真是一个谜,他仿佛看到漂浮着自己身体的平静水面下,正潜流着一个吞噬他的巨大漩涡。想到这儿,他不寒而栗,每个毛孔都冒出冷汗来。

那一袋子钱,真令人惴惴不安,他不知藏放在哪儿合适,去存银行无疑于自投罗网(警方可能早在那儿监控),放这个简陋的出租房里又十分不放心,他时而将袋子锁进旧皮箱里,时而又藏在床板下的角落里,有时甚至于整夜搂在怀里睡觉。这笔赃款让他喜愁参半,就像怀揣着一砣罪恶的冰毒,一方面,他确切感爱到了一夜暴富的激动和欢悦,他一辈子还没看到过这么多钱,有钱的感觉真棒!有钱便会拥有一切的一切,他脸上不时绽出恶意的怪笑来;另一方面,脑子里也产生可怕的念头,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灵魂,不禁颤栗起来,一颗曾经多么纯洁、充满美好理想的心突然间长出一个毒瘤,割出这个瘤子的无疑将是法律的利刃,他难过极了,他又仿佛看到了沉重的铁铐、阴森的牢笼、甚至于穿透胸膛的子弹,这样的幻象在他脑际里清晰可辨的时候,他不禁迸出一声吓人的叫喊。

有几个夜晚,忐忑不安的一颗心使他无法入眠,为了驱赶满脑子的空虚和紧张,他躺在床上,就着昏黄的床头灯,无聊地翻看着盗来的市长的笔记本,他厌恶“金篇”里那些充满罪恶的受贿数目,却对“玉篇”里市长的美丽情人们万分喜欢,百看不厌。每次看一完后,他免不了要在脑子里琢磨一下:市长为什么把本子当作无价之宝锁在屉子里?

经过多方面反复考虑、琢磨、分析,从各个角度审视市长的行为、反应及沉默,在绞尽脑汁的研究中,他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这本市长的“英雄谱”,千万不可以让别人看见的,一旦落到别人的手上,无疑便成了丑恶的证据。

刘秋风为这一聪明的分析感到高兴。他因而联想到,这桩案子为什么从开头就没有一点风声?唔,原来市长压根儿就没有报案,他明了,一旦案情曝光,他该怎么向公众解释那十二万元巨款?还有更糟糕的是,那本《备忘录》将让他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可是现在,这本子竟落在了他的手上,对市长而言,定然是莫大的忧烦。

这想法,让他如卸下了满身铠甲似地顿感轻松。如果情况真是这样,他将安享太平了,他的呼吸由此畅快起来,一颗紧悬着的心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第一次安心地入睡了。

第二天,刘秋风放胆地走上了街头,往日仿佛到处都有的警惕的目光全消失了,太阳格外明亮,鸟儿在天空自由地飞翔。他先来到城北的长江堤边看景,辽阔的江面使他憋闷多日的心胸渐渐变得开阔起来,接着他到最热闹的步行街去转悠,也没有碰上什么意外的情况。他向南拐出步行街,决定干脆到政府大楼再探个虚实。

政府大楼门口的情形令刘秋风暗自吃了一惊。他一只脚刚伸进门,就被那个熟识的红脸保安喊住去登记,那保安一反常态,双手紧贴裤缝地站得笔直,瞪大眼球地注视着进出的每一个人的面孔。刘秋风的心狂跳起来,他努力镇定下来,走过去,勉强地露出微笑,开玩笑似地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倒好像没出什么事的,”红脸保安咕噜道,“可前几天,上司无端地教训我们了,说市长都在骂我们是一群饭桶,不取作用的话就要滚蛋。”

“哦,”刘秋风用关心的口吻问,“这是为什么呢?”

“真是莫名其妙!”红脸保安疑惑地摆摆头。

正说话间,电梯的门张开了,红脸保安的脸色大变,“市长下来了!”他朝刘秋风扁扁嘴,两条斜拉开的腿立马站成立正的姿势。

刘秋风赶紧弯下腰去假装填登记表,拿眼睛的余光斜视着市长。

市长迈着拖沓的方步朝大门走去。让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他阴郁的神色,面容也异乎寻常的黯淡,他的鬓角似乎白了一绺头发(他从前在电视里看到的是市长的满头乌发),他甚至慵倦地张开嘴,不雅地打起了哈欠。身后的一个拎包的秘书马上凑上来,殷勤地问:“市长,我看您近几天心神不安,精神也不好,要不去看看医生吧!”

“我没事。”市长不耐烦地说。

“不,市长,您一定是有病了,得去检查,”秘书掏出手机便拨弄起来。“我这就给市中心医院院长打电话,让他迅速安排最好的医生!”

“够啦,”市长突然恼怒地嚷道,“我说没事的,你别再给我添乱了!”

秘书讨了个没趣,满脸通红的退到身后去,夹紧尾巴不再吱声。

市长走出大门时,还相当不满地瞪了红脸保安一眼,吓得他身子一抖缩。

这一切,都没逃过刘秋风的眼睛。这当儿,也许那秘书和保安都是丈二和尚,唯有他知道市长大人有一门什么心病,纵然他显得老道、沉稳、不动声色,可烦恼、郁闷、忧愁是怎样在他强作镇定的外表下折磨着他的灵魂。他从市长的行为中进一步证实——他的心理分析是多么英明!

刘秋风直起身来,冲着市长的背影嘴角泛出幸灾乐祸的笑意。他讥笑尊贵的市长一点儿也没看出,他的“不幸”的制造者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6



像夜幕下的幽灵,品红红突然闪现在刘秋风的面前,让他大吃一惊。

当时,刘秋风顺着城北江堤的阶梯而下,一个人静坐在黄昏下的江滩上,一边发呆地看着夕阳的光影怎么在江面上渐渐破碎和熄灭,一边深深思考着他的未来和爱情。他几乎每天都会来这儿一趟,他喜欢这儿的宁静,喜欢一个人的孤独,四周几乎没有什么人打扰他,远处只有一个老头儿在像他一样安静地垂钓。

“刘秋风啊!”一声悦耳的叫喊突然在他背后响起。

这叫声虽然轻柔,却响彻了刘秋风的内心。他惊乍地弹起身来,回头看见了品红红,她玉立在微暗的幕色里依然那么生动,亮丽。

“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道。

品红红静静地看着他,好一阵不作答。她的目光蓄积着浓浓的幽怨。 “我一直在找你,”她问道,“可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我没有啊!”

他的语气明显透出底气不足的狡辩。

品红红简直有点气急:“你撒谎!”

刘秋风无言地低下头。他承认在撒谎。打走出号子,他就不想再见到她。强烈的自卑感和对爱情的失望,让他不得不理智地逃避她,何况她是他永远得不到的姑娘,何况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坏人。他感到,品红红就像一点炽烈的火花,一碰上便会点燃他心中的烈焰,结果呢只会灼伤他的灵魂,这是人所不愿的。他相信,在时间的流水中,畏惧和软柔的情感不会漂浮很长时间。他暗自坚定了失恋的信念。

他的确在躲她。一次到国贸大楼里转悠,他乘电梯刚升上二楼,便从服装柜的试衣镜里看到了一个优美而熟悉的倩影,是品红红啊,她双臂向上举着,用身体划出绝美的曲线,她正在试穿一条连衣裙,旁边站着的正是那个眼睛发直的光脑门男人。刘秋风气恼地车身下楼,慌不择路,竟顺着向上运行的电梯往下跑,好一阵才到达一楼,保安大声斥骂他“神经病”。

又一个傍晚,他通过拥挤的步行街,看见金黄色的夕照下,情侣们勾腰搭背,大胆而缠绵,让他心生妒忌的酸楚。令他一点安慰的是,偶尔也有姑娘向孤单、英俊的他投来多情的一瞥,仿佛一道电光闪过。他正沮丧间,突然看见了品红红,她似乎同时发现了他。刘秋风急忙转身向另一个方向疾走,他感到品红红在后面撵他,还隐约听见她唤他的名字。可他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将她远远抛开了。

他们踩着水边的软沙散步,呼吸着爽凉的江风,江水的舌尖轻轻舔着他们留在岸边的脚印。品红红老是缄默着,白净的脸蛋上布满了忧郁。刘秋风心中的怨艾像风一样消散,品红红的忧愁让他不安。

“你怎么了?”他问道。

“我、我受骗了!”品红红哭起来了,泪滴像晶亮的珍珠在她的眼角闪光,她用手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浑圆的肩头不止地抖动着。

再心硬的男人这当儿也会惜香怜玉。刘秋风不知如何慰藉她。他小心地拍了一下她的肩,示意她别这样。好一会儿,她才止住哭。抬起头,深情地注视着他,渴望着他的谅解。刘秋风诚挚地说:“你尽管讲吧!”

品红红伤心地诉说起来。她说真像撞见鬼了。她是跟一伙同伴到舞厅玩儿碰见那个光额头的。相识他的同伴说他是一家物业公司的老板,很有后台。当时他喝了一些酒,当着大伙儿夸夸其谈,自吹自擂,他说他就是市长的亲舅子,说大伙儿有求人的事儿找他好了,他把胸脯拍得咚咚响。

她的心怦然一动。她正为找不到一个打通市长关节的人而苦恼哩。对于出生于世代平民之家、还没有一个稳固职业的她说来,这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去做一名公务员,在她的眼里,那是个多么体面的职业啊,无忧无虑地拿着国家的俸禄,行使着人民赋予的权利,身份、地位、荣誉,像迷人的花环,会把一个女人装扮得魅力四射。可这一切像虚幻的梦境不可企及,对她一个卑微的中专生而言,想步入政界,简直好比登天!——除非通过非常道!

这时,光额头的锐利目光仿佛一下子探入她内心的最深处,他径直走到这位心绪有点迷乱的漂亮姑娘身旁来,神情极其服贴恭逢:“美人儿,你有什么想法么?我十分愿意为你做点什么,我的市长姐夫可是听我的话!”

她的脸颊泛出一抹红晕,欲言又止。

“好,改时再说吧,”光额头躬身请她跳舞。

她乘着跳舞的当儿,随意而慎重地跟他说出了她的愿望,他请光额头在市长面前说句话,帮她弄个公务员编制,把她调进市直机关工作。她知道这事儿,在市长那里简直易如反掌。

光额头很爽快答应下来了,口气十分有把握,“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不过,”他转而轻声说,“众所周知,姐夫可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

“要多少,直说吧。”

“两万,我包给你摆平。”

“好吧,”她咬咬牙答应了,在心里又骂道,“吸血鬼!”

光额头得意地做了个鬼脸,手在她的腰间轻佻地捏了一下,“还有,事成之后,你如何谢我呢?”

品红红莞尔一笑,没有作答,她从他的举动、神色、话语里,认定是个情场老手,这得多留个心眼儿!她心里想。可是她有求于他,她须显得温柔,并送他一道虚情而暧昧的目光。

像只爱叮人的苍蝇,光额头隔三岔五地邀约她,进餐馆,泡舞厅,瞅住一切机会接触她。每次见面,他的心事尽在迷恋她美妙的容貌,垂涎于她芳香诱人的身体,她一眼都看出了他的满肚子坏水,她挖苦心思地近而远之,又急于从他的市长姐夫那儿得到满意的许诺。“我的事你办得如何了?”她反复追问他。

“佳人儿,姐夫答应你了,”光额头摇头晃脑地说,“你放心,不用几天就会办妥!”

这当儿,品红红忧虑的脸蛋,会一时被从内心泛出的激动映红,她渴望着这一愿望的早日实现。光额头多次想乘机沾她便宜,他企图亲吻她花瓣似的芳唇,妄想猥亵、玩弄她迷人的身体,都被她狡猾地婉拒了。她在这方面显出了少有的聪颖和机敏,她让无赖的光额头没法得逞,又不因为拒绝而将他得罪,她的举动妙似一只彩蝶和一只猫的嬉戏,让他以为还是在跟他调情、戏谑,甚至于在引诱他、吊他口味呢,令他欲得不成,欲罢不能。

就在她满心指望着光额头给她带来福音,却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那家伙突然被警察抓走了,他犯了诈骗罪,原来他自称是市长的舅子,不过是个以讹传讹,荒唐可笑的谎言。她当即气得昏倒在地。

品红红讲完了不幸的遭遇,还在悲伤地独自抽泣,她的脸色像暮色一样阴晦。刘秋风心里也无法轻松,他一面十分同情她的境遇,另一面又对她的幼稚从心底感到好笑,看来她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真是不惜一切了。

“忘记吧,恶梦已经醒来了!”他安慰道。

“可是,谁能拯救我的生活呢?”她嗫嚅着,声音低得像蝇子。

她可怜巴巴的话,让他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先会儿在叙述不幸中反复提及市长,他在心里还冷笑了几声:“哼,这个正倒霉的家伙!”现在,品红红若执意要走她选择的那条路的话,市长的确起作用,他想到了手上的那册市长的“备忘录”,何不借此诈他一家伙呢,也许管用!他决定冒险帮她一把,还有,他正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显现他通天的本事和力量,来冲击一番她对一个乡下人的蔑视。这意念在刘秋风的脑子里迅疾地闪过,他大声而气壮地说:

“我能!”

品红红惊诧地看他一眼,苦笑地摇摇头。

她的轻视让他气恼,他以嘲讽地口吻说:“如果那个可笑的光额头敢称市长舅子的话,我就敢称市长的老子!”

品红红听得一头雾水:“秋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是在揶揄我吧?”

他并不打算告诉她心中的秘密,永远不!“我的脑门并没发热,”他神秘地一笑,“不信,你等着瞧吧!”

说完,他丢开她,大步流星离开了江滩。品红红看着他夜色中模糊的背影,又哭了。

当天晚上,刘秋风便给市长写了一封简单的信,虽然他握笔的手在颤抖,但语言却充满了恫吓和威胁:



恭敬的市长先生:

     打扰!有一区区小事,愿借您手中的至高权力一用,请为一个叫“品红红”的小女子(她现在某某单位做小工)安排好一份公务员差务,让她能效劳于您的衙门下。事情以半月内办妥为妙,这样对您才有好处。

                                             您的《备忘录》忠实收藏者



没料想到,在他的信件发出几天内,竟产生了奇妙的效果,品红红找上门来了,兴高采烈地向他报捷,说人事局派专人到单位找她填表、办理相关档案去了,“天啊,这可不是做梦!事情很快就会得到落实,”她因兴奋、激动而浑身颤抖,脸上的红晕熠熠发光,看样子都恨不得要拥抱、亲吻他了,“亲爱的,快告诉我,是用什么绝招让市长开恩的?”

刘秋风表面上保持着冷静,他把一丝神秘的微笑浅浅地挂在嘴角,心里早禁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真有意思,呔,甚至有些荒唐,他仅仅用了那本《备忘录》作令牌,就让一个权力倾城的大人物乖乖成了他的哈巴狗,作为一个地位卑微的乡下人,有什么会比征服一个城市的最大人物更让人感到快慰呢,他从没有感到这样成功过,这样有价值、有呼风唤雨的能耐、有不可思议的神通,而轻易改写了一个心爱丽人的人生前程。他可想而知一颗被激发的芳心将会焕发何等迷人的光彩来。

的确,品红红再怎么理智,或者掂量爱情的砝码,这一回她真难以自已:原来,这个年轻、英俊的青春之躯中竟蕴藏着能改变一切的伟大智慧!她为自己从前的偏见、对他的不公正对待而悔痛得流泪,爱情和感恩的热流两合二为一,随着血液在她贲张的所有脉管里冲击、燃烧,一个多情的少女,怎么受得了呢!

“秋风啊,”她温情脉脉,“你怎么不问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他的心开始狂跳,无疑,她在引诱他,他从她如火的目光、激动的表情上看得出来。她走近了他,那柔情万种的表情如同天使一般,芳香一下搅乱了他的神智,她一条手臂轻轻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娇羞地遮挡着那已半裸的如雪的胸脯,她急促的呼吸里夹杂着微弱的呻吟。

刘秋风一下愣住,仿佛惊呆了。看到往日带给他无穷苦恼的心上人,现在主动投怀送抱,他现在要是想干什么,想要夺取她的一切,她都会满他心愿。可这反倒令人无法接受,仿佛一个乞丐收到了莫名黄金的馈赠。他觉得十分悲痛。他避开了她满含深情的眼神,阴郁地直立着,激动的外表里,一颗心努力保持十分的冷静,谁人的眼睛,也不会比他此刻地目光更具洞察力,他简直透视进了她的灵魂深处:“不啊,这不是爱情的奉献,仅仅为了报答恩情!怎么像在做交易似的呢!”这样想着,他一把推开了她。

他的举动令品红红万分吃惊,她迷人的眼睛里泪光一闪,敏感的她以为刘秋风是嫌弃她的下贱了,她抽泣着解释道:“秋风啊,向上天发誓,我还是个纯洁的姑娘,我宝贵的贞操还在!”她流着泪,默默地开始脱身上的衣裙,“要了我吧,我求你!”

“不,我决不!”他发怒地命令她穿好服饰,“你走吧,我告诉你,我的灵魂并不高尚,但绝不会伤害一个善良的姑娘!”

品红红呜咽着,一股风似地夺门而去。



                                  7



刘秋风又做了个恶梦。他梦见敲开了银行的金库,正疯狂地攫取着那成堆的现金的当儿,警察发现了,向他扑来,他丧胆销魂地夺路而逃,在大街小巷间飞蹿,警察们叫喊着穷追不舍,并向他恼怒地举起了枪,“叭勾”一声,他满头冷汗地惊醒过来,坐起在床上,心在静悄悄的夜里狂跳不止。

打从亲手制造了那桩市长办公室的盗窃案,他就经常做这样可怕的梦。先是提心掉胆地担心着案发,而后他理由充分地打消这一忧虑后,以为能过太平日子了,可是,那笔巨额的赃款又很快成了他的心病,像猴子用爪子兜着一块发烫的红薯,吃不下丢不开,由此派生出的良知上的不安,痛苦地折磨着他的灵魂。

“罪过啊,”每当他打开那个钱袋子,心中喃喃道,良心上受到一次责备,无疑,这是一笔不义之财,他似乎嗅出了每一张币纸上的肮脏气味。用肮脏的金钱哪里能买到美好的生活!更令他担心的是,这一回他安然无事,可能正是个可怕的开头,是罪孽的恶魔对他的一次甜蜜的诱惑,从此后他很可能管不住一双罪恶的手(他尝到了甜头),他会越偷胆子越大(头一次就干得狂妄),命运绝不会给作恶的人过多的好运的,他知道最终有一天,法律的利剑会无情地斩断他沾满污秽的手爪,就像在恶梦里反复见到的场景。他打了个寒战。

“我变成了一个坏蛋!”他似乎有了后悔,作为一个世代的农家子弟,他曾经有着多么纯粹、朴实、善良的本色,有着远大、美好的理想。记得儿时,只因为摘了邻里的一只瓜,他就会招来慈爱母亲的责骂,母亲像修剪树枝一样修正他,想让他长成品性端正的人。可现在呢,他一不小心,成了个汪洋大盗,这样的事端一旦暴露,母亲不气得吐血才怪。他变得满脸煞白。

“不了,我要浪子回头!”他终于在心里迸出叫喊,把双手愤恨地砸在坚壁上,手指上的剧痛钻透了他心。自责、痛苦、后悔的飓风在他的灵魂里一番搅动、碎裂、洗刷后,他幡然悔悟,不能朝这条可怕的邪路走下去,他要立马转过身去,向阳光灿烂的方向奔去,用温馨的光明洗心革面。他的眼睛里溢出了热泪。

可让人头痛的是,眼下赃款该如何处置呢,他不想用一分这样的钱来改造自己拘拮的生活,去预购铜臭的爱情,不然的话,他的灵魂又会受到侵扰,又会变得不干不净,为了表示和丑恶的从前彻底决裂的信念,他倒设想了一个好办法:把它一分不留地捐献出去!用造福别人的善举来抚慰一颗惭怍的心灵。他为这一想法而高兴,一颗沉甸甸的心仿佛有了一丝被解脱、很轻松的感觉。

刘秋风开始寻找适宜的机会。

几天后,刘秋风在市政府大楼的大门前,意外地碰到了一个重要的乡亲。当时,他正穿过一溜闪着刺目亮光的各色小车之间的空隙,向大门口走去。不知为何,他似乎对这个庄严的场所特别的有缘份、感兴趣,隔三岔五总要转悠一趟,他此番来也不知要做什么,最多进去和那个熟识的红脸保安聊几句解闷的闲话。他觉得很烦闷、很孤独。也可能想打探一点什么敏感的风声。

当他抬头蹬上台阶的当口,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孔,哟,这不是乡下老家的村长官正叔么!却见他衣着不整,手提一个旧帆布包,满脸沮丧、垂头丧气地从大楼里走出来。在这人海茫茫的城郭,一个孤单的人子,碰见一个熟识的老乡,真比亲人相见还令人激动。

“官正叔!”他不禁大叫一声,抢上去抓住了村长的手。在村子里,官正叔算是个受人敬重的人物,他是个文盲,却做了二十年村长,全凭仗了他的忠实、憨厚、无私。刘秋风打心底佩服这村官。

村长昂起头来,定睛看着他,“唔,秋风,是你小子,”他上下打量穿着整洁的刘秋风一眼,苦脸上绽开一丝笑意,“真恰巧,我出村口的当儿,你妈还嘱托我捎话,要是碰上你,叫你一定要好好干,千万别学坏,看样子你还混得蛮牛嘛。”

刘秋风的脸刷的通红。他尴尬地一笑,调转话题,热情询问村长此番进城的事由。村长皱巴巴的脸上又阴郁下来,他叹息了一声,欲言又止。

刘秋风看到村长满腹心思,感到疑惑。这工夫,大楼里的人开始成簇地涌出来,他昂望一眼从头顶上垂直射下来的日光,说:“午时到了,官正叔赏个面子吧,我们找个小馆子喝一盅!”

村长没有推辞,他跟刘秋风走进一家简陋的小馆子,刘秋风高兴地点了不少菜,殷勤地给村长敬酒,村长大声地呷了一口,突然满腔忧伤地说:“花桥河涨水,冲走了一个孩子!这事你知道么?”

“没听说!”刘秋风一口酒噎在喉咙里。

“上次一场暴雨,洪水涨了满满一河,一个叫青豆的孩子,他要上学去。你晓得,河东村子里有二十来个孩子每天要到河西的学堂去上学,每逢涨水,都靠家长送,”村长又喝一口酒,长叹一声,“那可怜的孩子,没有人送他过河,他爸到温州打工去了,妈病得躺在床上。他十分喜欢读书,再大的水挡不住他,那孩子把书包顶在头上,两根细瘦的双腿插进了波浪翻卷的河里,没出几步,一个浪头扑来,便吞噬了他。事后人们只在三里外的下河找到了他的书包。”

村长的眼角溢出了昏浊的泪滴。

“可怜的孩子!”刘秋风喃喃低语,也很伤心。

“为了给孩子们修一座桥,我却跑细了腿,”村长苦着脸说,“我跑交通局、教育局、民政局,削尖脑袋到处钻,弯腰求人,甚至找了市长,可是至今没弄到一分钱,真他妈笨蛋!”

“官正叔,这不怪你,”刘秋风好言劝慰着,自己也大饮了一口酒,他的心里堵得难受极了,孩子的遭遇、村长的爱心深深打动了他。一个令他欣慰的想法突然在脑子里跳动起来:现在,让那笔钱派上用处吧。

“官正叔,我捐十二万元给村里修桥!”他认真地说。

“小伙子,你哪里会有这么多钱?”村长摇了摇脑袋,“你喝醉了!”

“村长,你小看我!”刘秋风很生气。他一口喝干了酒,把杯子砸在桌上,站起身来,“等着,我就给你拿来活钱!”

看来是假不了啦,村长又惭愧,又激动,他按住刘秋风的肩头,满脸奉承:“对不起,我简直是瞎了眼。”

转眼间,刘秋风就去拎来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交给村长,村长打开一瞥,目光顿时发亮,他激动地哆嗦起来,“多么出息、善良的年轻人,我代表村子老少爷们谢你啦!”他讨好地继续说,“我立马就去请一些记者们好好吹嘘一番你的义举;还有,桥修成了,桥名也要用你的名字命名;还有……”

“不!”刘秋风打断了村长,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官正叔,我可得约法三章。”

“你尽管讲。”村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一来,不要钻牛角尖,问及钱的来路;二来,莫在报纸、电视上作任何宣传,绝对保密;三来,请回去告诉我娘,儿子一定学好。”刘秋风表情十分严肃。

“小伙子,你这是为何?”

刘秋风一笑:“一言为定,官正叔,你要是不答应,我将改变我的决定。”

“我答应你,坚决答应你!”村长连连点头说。

刘秋风把满载而归的村长送上了车,客车疾驰而去,在他的视野里渐渐缩小,他觉得满腹的心思终于随之得到美好的化解。



                                  8



市长翻船了。这消息像一股巨大的空气漩涡,顷刻间搅得满城风雨,人们街谈巷议,到处见得有人交头接耳,侃侃而谈,面带好奇、痛快的悦色。对这个腐败、无为的混蛋市长,市民们早都耿耿于怀了,只是拿他没办法,这回好了,他自己栽了,公正的法律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刘秋风立刻得知了这一讯息。对这个人物,他当然表示着十二分地关注,怪不得这阵子在电视上没见着他不可一世的面孔了呢。他迅速从报刊亭买回一份最新的《峡江晚报》,急于清楚地了解案子的详情。晚报以大幅的版面,生动地披露了原市长贪污受贿、作风败坏的惊人内幕。但读完报道后,他的脑子里旋即升起一团疑云,报道虽然列举出昏官不少触目惊心的罪证,但仅有少量的东西是他的《备忘录》有所记录的,而《备忘录》当中的大部分内容,尤其是数目很大的的几笔贿赂,还有几个重要的女人,报道里压根儿没有提及到。他开始思索一个问题,是报道忽略掉了(那些重要的罪证应该更详尽地写到),还是办案人员不得力,让那个狡猾的原市长隐瞒了一些罪过?他经过反复地分析,认为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显然大些,案犯是个很不老实的家伙,对没有充足证据的东西,他完全可以假装糊涂,避而不谈,以求蒙混过关。

正当他在狭窄的出租房中踱来踱去,脑子里一团乱麻的当儿,品红红推门闯了进来,她神情惶惑地说:“市长出事了,你知道了么?”

刘秋风平静地说:“当然,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呢?”

“这可怎么办呢?他一倒桩,我可要跟着糟了,公务员的事儿还没完全办妥哩,” 她显得十分着急,呼吸变得急促,“秋风,你得帮想想办法!”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刘秋风摇摇头:“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不,你也许有办法,”品红红不假思索地说,“在我的心目中,你简直是个具有无穷魔力的人物,连高傲的市长都能乖乖听你的话——你一定能帮我!”

刘秋风一声苦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无能为力了。”

品红红沉思了片刻,显得天真地说:“假若你能在这骨节眼上救一把市长,也许就等于帮上我了。”

刘秋风哈哈大笑起来,品红红惊呆了。

“你错了,美丽的小姐,”他用一种讥讽的口吻说道,“要是我现在去帮市长的话,也只是帮他的倒忙罢了。”

品红红如坠云雾,以为在嘲笑她,她羞惭得眼角挂泪,充满祈求地说:“秋风!别说了……”

刘秋风宁静下来,他看着眼前依然令他十分怜爱的姑娘泪光闪闪,心中满是愧意,现在,他不知如何安慰她一颗满含志向、不甘平凡的心,她太爱慕虚荣了!为此不惜一切地追求,却运气很臭,一颗芳心累受嘲弄,着实令人怜悯,他真心希望心爱的人儿完全按照她的理想去生活,可现实太无情了,他估计这回她的美事又要吹了,他不想告诉她这个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想来那一套善良的欺骗,必须诚恳、直言不讳地告诉她:

“对不起,我这回真的帮不了你了,你选择新的出路吧!”

品红红用泪水涟涟的眼睛,无助地看着刘秋风,她面色苍白,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默默地走了,刘秋风看着她的孤零零的、美丽的身影,心里十分难受。

与此同时,他作出一个果断决定:把那册肮脏的《备忘录》交送给相关纪检、公安专案组织吧,那一定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犯案证据,让那个贪官统统自食其果吧。

他从床垫子下翻出了那本册子揣在怀里,然后不动声色地走进邮局。办邮寄的时候,他心中略感忐忑不安。似乎四周有不少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当然,他采用的是匿名信的方式(只在册子里简单地夹了一个字条,说明了这册子原来藏放的地方),他不想给自己过多地招惹麻烦,在将邮件塞进邮筒的当儿,他迟疑了一下,“我这是干什么来着?”他在心里咕哝道,“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是,还在他没完全说服自己的时候,他已将邮件不自觉地塞进了邮筒。



                                   9



当然,因为那个匿名的邮件,警察很容易地找到了刘秋风。

他没料到邮政大厅的一个隐蔽处,安有一只眼睛似的监视器,早将他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同时,根据邮局当天值班人员提供的相关线索,警方组织精锐力量追踪那个神秘的举报人。因为这是那宗腐败案的又一个新的、十分重要的线索,上峰非常重视、关注,敦促一定得查个水落石出。

在派出所,他镇定自若,不卑不亢,对待警方的询问。

开始,他只想坦率地说清楚那本《备忘录》,对其他的事儿他要么避而不谈,要么缄口不语,但警察却爱刨根挖底,一点线索也不放过,对他进行机智而严谨的逼问,他渐渐额头冒汗,浑身打起寒战来,不得不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出来。

“啊哈,真是太棒了,”一个警察高兴得拍案大叫起来,“一桩神秘的盗窃案也跟着浮出水面!”

这功夫,刘秋风才彻底警觉过来,“完啦!这回全完啦!”他心里哀叫一声,抱着脑袋后悔不迭。

刘秋风第二次被投进看守所的时候,他发呆地凝视着这熟识的、阴森沉寂的高墙大院,脸色煞白,神情沮丧,心一片灰冷。“天哪,我到底怎么了?”他在心里喃喃自语,在很短暂地时日内,竟来了个“二进宫”,他的青春、声誉将在这儿抹上了一层永难褪去的污秽,这简直就像一场恶梦!

刘秋风哭了。

他不明白,自己一颗善良、纯正的心何以渐次变得恶劣,他本来心怀良好的愿望出来闯世界,却在城市这个欲望的大染缸里时沉时浮,糊里糊涂落到了今天这种地步。特别是这回他悔死了,要是不去多管闲事的话,他完全能安然无恙,逍遥自在,却因一时头脑发热,干出这等蠢事来,十二万的大案啊,他等着过半死不活的囚徒日子了。

泪水在他的脸颊上拖犁耙似地淌着。

不隔多天,号子的门打开了,两个神色威严、手持钢枪的武警战士将他押了出来,多么骇人啊!他害怕极了,双腿不住打颤,“请问……这是上哪儿?”他小心地问道。

“送你上庄严的法庭!”

一个武警战士明确地告诉他。

“咎由自取啊!”他心里哀叹了一声,脸色变得惨白,眼睛闪烁着黯淡的、绝望的光,随即他耷拉着脑袋,目光垂落在地上,拖着沉重的身体和乏力的双腿迈出了大门。

外面的阳光格外明朗、充足,空气新鲜。他缓缓扬起头,眼前挡着了一大群人,他以为是眼睛发花,又揉搓了几下眼窝,再睁大眼睛,噢!是以村长为首的众多乡亲,还有一帮孩童,约有二十多号人。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囚车前,所有滞重的目光全倾注在他的身上。

“秋风!”村长大叫一声,抢上前一把攥住他戴着铐子的手。身后的一群人“呼”地全拥过来了,团团围住他。

“官正叔!”刘秋风激动得浑身发抖,“你们怎么来了?”

“大伙儿都闹着来看你!”

“我没脸见人……”刘秋风羞惭地直摆头。

“可怜的小伙子,”村长低沉地说,“你并没坏透顶,你把那个臭贪官的脏款拿来给村里孩子们修桥,做了一桩善事呢,眼下桥都修好啦!”

村长叹息一声,接着说:

“村子的大伙儿得知你出事后,都争着要来。早上,大伙儿到法院,都给你的案件审判官跪下了,为你请求宽恕!可、可是法律是无情的!”

“我有罪!”刘秋风低下头说。

“秋风哥,你是好人!”

“你是好人,秋风哥!”

一个孩子大声叫嚷着。

刘秋风深情地看着天真可爱的孩子们,眼睛一阵发热。

“你瞧谁来了?”村长转身朝人群里伸长颈脖,“秋风妈呢?”

人们闪开一条缝来,一个一直在埋头哭泣的妇女缓缓抬起沾满泪水的面颊。

“妈——!”

刘秋风哀叫一声,跑上前扑倒在她面前。

他妈迅速擦干眼睛,弯腰扶起他,久久凝望着他英俊而憔悴的面颊,末了说:

“去吧,我的儿子!”

刘秋风含泪点着头,转身钻进了囚车。囚车的轮子转动起来,眨眼间就跑远了。刘秋风透过囚车的窗口望见,他妈一直举着无力的手臂不断地摇晃,一群孩子在车子的后头拼命追赶着,同时,他最后听到了几句喊声:

“儿子,听妈的话,好好接受改造!”

“秋风哥,我们在桥头上等你!”

汹涌的感动的泪水冲断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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