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真爱不过夜》（原载《青年作家》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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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真爱不过夜》（原载《青年作家》2011年第1期）
作者：老 土

  
1

夜里十点多，金达公司的月底结算已近尾声，一些做完手头工作的员工开始陆陆续续离开办公楼回家休息。

山歌刚跨出大楼没几步，身后便传来“嗒嗒嗒”的高跟鞋的声音。他回头一瞅，原来是业务部的晓霞碎步跟了上来。晓霞莞尔一笑，问他顺利不？山歌说还可以吧。之后，晓霞就没再吱声，只是微微低着头，随他一块儿前行。

一会儿，就到了街口。原本回公司宿舍根本不用穿过街面，只需向左侧行走一段即可，然而，山歌却有些不由自主地朝对面迈去。他潜意识里还是想把事情弄清楚。毕竟平时他跟晓霞的关系只是一般，以前她从未这样刻意地跟他一起走过；再者，晓霞跟他说话连他名字都没叫一声。他想：如若晓霞仍默默跟随，自己也可避开其他同事跟她好生聊聊。

晓霞没有丝毫的迟疑，更没过问半句，兀自跟着山歌，那劲头有如突然坠入了一张网而忘了要去的所在一般。

这是一条老街，街面不宽，街灯朦朦胧胧的，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像一把把巨伞，那些偌大的树冠密密匝匝地几乎连在了一起，使整条街成了一条有着绿色穹顶的长廊。此时，街上行人已经很少，店铺大多已经打烊，偶尔才有一辆小车轻轻滑过，散发出一种恬静而浪漫的气息，漫步其间，仿佛徜徉于僻静的公园一般。

山歌颇有几分惊喜。上了对面的人行道后，他下意识地放缓脚步，似乎舍不得将脚下这段路很快走完，又仿佛要加强一点情感的氛围，像换一首慢节奏的舞曲。继而，他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瞟了晓霞几眼，发现晓霞也挺有默契地调整了步履。起初，两人隔了点距离，可渐渐地，晓霞越来越靠近山歌，还间或用手肘有意无意地碰他一下。好一阵，两人都这样默默无语。

这会儿，山歌确实是有些动心了。这不同寻常的一路同行，放在谁身上也不会无动于衷。他估摸晓霞是在网上看了他的征婚启事而想接触接触。刚才问他“顺利不？”，指不定是双关语。

然而，想到这儿，山歌旋又觉得这事太突兀。他寻思，也许是夜深了，晓霞要找个伴回去而已，听说这段路前些日子出过一次歹徒抢劫路人坤包的事……



2


也难怪山歌如此这般地把握不定。在此之前，他对晓霞可以说从未有过一星半点的想法。从平常角度看，两人的条件确实相差太大。晓霞是一位大学教授的千金，无论长相、气质，还是品行、学识都让人竖起大拇指，可谓秀外慧中。上班时，她总爱戴一副茶色镜架的低度眼镜，将头发盘得紧紧的，一脸的专注劲儿，显得自信、干练，具有女能人的风采；而一下班，她就像演员卸妆走下舞台，摘下眼镜，放下秀发，露出了弱女子的本色。这时，人们立马就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颇具传统韵味的美。这种美，不靠时尚打扮支撑，更不仰赖于撩人的性感，而是自然的、含蓄的、特有女人味的美，犹如那支悦耳动听、直诉人们心灵的乐曲——“梁祝”，教人不禁联想到柔情似水、亲密无间等美好意境，唤起由衷的爱慕和赞美之情。

由于晓霞的条件出众，追求她的或托人前来说媒的都比较特别：不是当官的子弟、富豪的儿子，便是有高学历的白领精英……

而山歌只是一名普通员工，家在农村，相貌平平，年龄已三十挂零，比晓霞整整大了一个“放牛娃”。一年前，跟他谈了几年的女友跟他吹了。分手的原因是女友嫌他太老实，既不会赚钱，也不会做官；嫌他太超脱，有竞聘主任的机会和能力，却选择放弃，也有条件搞搞第二职业，可就是不愿；还嫌他工作之余一心只迷文学创作，清贫得连栋房子也买不起。因而在山歌眼里，晓霞就像悬在空中的一轮明月，他除了偶尔投去一缕欣赏的目光之外，压根没打她半点主意。

走了一会儿，晓霞仍微微垂着头，娇柔中透出几份慎重，似在酝酿着什么，又好像在紧张地权衡。忽儿，她很明显地靠近山歌，带点撒娇的味道，仿佛要钩住山歌的臂膀偎依在他胸前一般。山歌一个激灵，像被电了一下，本能地拉开了距离。不过，此刻的他心花怒放，感觉晓霞虽什么都没说，但似乎什么都说了，蒙蒙眬眬的迷雾已在刹那间消散。他用轻松而诚恳的语气说，晓霞你真是一个蛮不错的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又有修养，可以说是出类拔萃……我绝对不是在奉承你，相信你自己也晓得，公司里有好多人都蛮佩服你的。说完了这些话，山歌感觉一下子超脱了许多。

晓霞一时愣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好一会儿才埋着头撅着嘴冷冷地说，我很一般，谢谢你夸奖。她的语气立时变得生分、低沉，那劲头将“沮丧”“难堪”“后悔”等意思诠释得淋漓尽致。继而，她不再附和着山歌的行走节奏，径自在后面踽踽而行。

山歌见状，并不怎么意外，倒觉得十分惬意，他巴望的就是这种情形。毕竟晓霞是大家公认的美女，是许多人的梦中情人。而且要知道，晓霞平时可是一个挺稳重的人。立时，他仿佛听到了晓霞的心声，倍感骄傲和自豪。他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所笼罩，却还是不忘提醒自己，这事很可能只是晓霞一时心血来潮而已。




3

就在这前一日，晓霞在浏览当地一家网站时，冷不丁看到了山歌刚发不久的征婚启事。启事写得相当特别。对绝大多数人普遍看重的相貌、年龄、职业等硬指标山歌都不大在乎，声明长得不怎样、已有三十岁甚至暂无工作都无妨。但他对性格、修养方面的门槛则设得很高，不只列举了善良、温柔、贤惠等条件，还要求对方要比较耐得清贫，虚荣心轻，有知识，有良好的人生观，能理解和支持他的事业云云。在末尾，他还郑重其事地将自己“推销”了一番：他是一名业余作者，在文学之旅上已行走了十几年，曾用“小海”等笔名发表过百多篇作品。他的目标是不断追求，力争写出超一流的精品力作。

这则启事在一般人（尤其是不熟悉山歌的人）看来，似乎有些矫情，并带有几份傻气。现在的人都现实得很，金钱成了最有力的语言。慢说是一名业余作者，就算你是整日爬格子的专业作家，也没人太当回事。都清楚现在“作家”的名头已贬值，稿费低得可怜，有谁还把文学视为优质资本？有谁还愿意为一个穷书生的文学梦押上自己的青春？

不过，在晓霞眼里，那启事却成了山歌推销自我的点睛之笔。在此之前，她对山歌仅仅只是抱有好感，并不觉得他怎样出色，甚至对他的印象还有些模糊，因而根本就没把个人问题与山歌作丝毫挂钩。可这当儿，山歌的形象倏然在她脑海里明晰了，她看到了山歌的脱俗、聪颖和大气。就像一道爱情程序经那启事植入了她的大脑一般，她的心顷刻就被山歌给占据了。几年前，她就读过“小海”的作品。虽然那些文章大多是发表在一般报刊上的“豆腐块”，但她感觉像是遇到了气场吻合、格外投缘的人，一下子就引为好友，每一篇都要仔细赏读。她将那些文章剪下来，当宝贝一样收藏。渐渐地，她不但成了“小海”的粉丝，还曾多次打听“小海”的有关信息，期望能跟他当面交流。

可这会儿，晓霞埋着头，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她没想到山歌这么不领情。此时的山歌有点恍惚了，他像做错了事似地走近晓霞，用带点温存的口气说，我刚才是随口说的，说得不当你莫当回事噢！晓霞听出了他话里蕴含的情意，禁不住立刻露出笑脸，说，行呐！随后山歌一语双关地说，这两日气温升得真快，一下子还真有点教人难以适应。不过说起来季节也到了，也是该热了。晓霞听懂了山歌的意思，心里甜甜的，绽开笑容回应道，不是这两日气温高，而是前段时间温度太低了，其实早就该热了。山歌连连点头，是噢，是噢。随后，他俩边走边聊，当走到公司宿舍区旁边时，晓霞突然跟山歌聊起了一段人生感悟，山歌一听，竟跟他写的一篇随笔的观点完全一致，甚至有些话跟他写的一模一样。山歌立马意识到晓霞原来是他的忠实读者，更体会到晓霞藉此透给他的深意。

山歌正准备邀晓霞再往前面走走，可这时街的另一侧突然冒出了几个同事的身影。晓霞一怔，随即转身，招呼都没和山歌打一个，就径自向宿舍区大门走去。目前，晓霞虽然还没有正式的男朋友，但她的恋爱行情却十分火爆，经常有人到她家里说媒。最近，他们公司老总的儿子和一位年轻帅气的技术总监都向她射出了丘比特之箭。这两位条件都相当不错，都可以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才，晓霞曾犹豫过，但终觉得他们跟她缺了一根彼此相通的“和弦”而未作任何回应。然而，那两位都毫不气馁，尤其是那位技术总监，仍然颇有耐心地向她发动着爱情攻势……因而，此刻晓霞潜意识里还不想一下子将自己与山歌的恋情曝光。至于她到底在忧虑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不想一下子失去更多的选择机会，毕竟她跟山歌才刚刚“开始”，能否真正成为情侣还有些说不准；或许她多少还有点畏怯感，怕因此惹恼了老总而来一个“棒打鸳鸯”，将她或山歌调离到异地。

山歌看出了晓霞的心理，像陡然从梦中醒来似的，心头掠过一丝凉意。

晓霞进了宿舍区大门，一会儿又返身出来，手里拿着两瓶在门口小店里买的饮料。她走到山歌跟前，大大方方、充满温情地递给山歌一瓶，那模样似在跟同事宣布她与山歌的特殊关系。山歌心里一热，一时傻了。原来，晓霞刚才离开后又考虑到山歌是她的真爱，虽说她已用肢体语言向山歌表露了心迹，但现在是网络时代，山歌的征婚启事肯定已被多人浏览，她怕错过了这个机缘有人便会捷足先登。她决定坚定自己的选择，服从心灵的呼唤，要给山歌一个更强的暗示，要将这份难得的爱情牢牢锁定。

这时，几个同事恰好来到他俩旁边。见此情景，大家多少有些惊异，但都亲切地跟他俩打招呼。其中一位跟山歌要好的高个子不无羡慕地说，伙计，几时喝你的喜酒啊？山歌抑制不住喜悦地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哩。高个子说，还八字没一撇，我怕那一捺都快写好了哦。说着，转而问晓霞“是吧晓霞？”晓霞有些害羞，不置可否地笑笑，似在大家面前默认了。山歌心里热乎乎的，晓霞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似乎什么都说了。



4

晓霞大胆地要求山歌陪她到前头的街心公园走走，这正合山歌之意。山歌心里充满了欢愉，但冷静了一会儿，又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为免重演上次恋爱那样的结局，他深沉地对晓霞说，我这个人不怎么合潮流，还有点特立独行的书生气。现在许多人都在向钱看，可我走的是另一条路——你大概也晓得，我业余爱好文学创作，而且是爱好那赚不到什么钱的纯文学。所以将来跟我过的那个人享不到多少福，甚至还可能还要受些苦……山歌说这番话时显得生硬、紧张，他生怕这话将晓霞的爱情之火给泼熄了。但这话不说又不行，他还不能确定晓霞是否真的看了那则征婚启事。

晓霞陡然挽起山歌的胳膊，撒娇似地说，你的征婚广告我已经看到了，你这话是多余的。爱是要有经济基础，是得有所附丽，这是鲁迅小说《伤逝》里所包含的意思，这肯定是对的。但你追求的生活只是不过于注重物质而已，而更多的精力用于追求更高层次的东西。人过得清贫一点，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有人既然傻里傻气地要跟你，那就是准备吃苦的，晓得吧？她边说边轻轻松松打拍子似地摇晃着山歌的胳膊，那劲头，简直像个天真快乐的小姑娘。

山歌不由得停住脚步，深情地望着晓霞美丽而生动的眸子，鼻子酸了酸，跟着猛地一把将晓霞紧紧搂住，把头靠在她肩上一动不动。良久，才断断续续地说，晓霞，你，你真好！真的！我，我不配你。你太抬举我了……以后，我一定想法多挣点钱！我不会让你跟我受苦的！我有能力多挣钱，我可以应聘薪水高一些的岗位，只要我愿意。

晓霞也挺感动。她生平第一次被异性如此激情地拥抱，感觉山歌身上有一股电流流入她的体内，令她一阵痉挛，令她一时喘不过气来，令她有一种要崩溃但同时又十分幸福的感觉。此刻，他俩紧紧地贴在一起，如同两块相吸的磁铁，如同干柴遇着烈火，那是整个身体的亲吻，那更是两个灵魂的亲吻。

平静了一会儿，晓霞回味山歌刚才的话，冷不丁又感到了些许陌生。她喃喃地说，你如果为了我而改变自己，那我才不稀罕你了。说实话，我就是喜欢你的事业心，喜欢你有大志向。物质上我没有高的要求，一般就行了。要成家买不起房子，可以先租房子，以后再慢慢来。我们两个人都有工资，过日子是没问题的。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我会永远支持你的文学事业，当你的贤内助，无论你将来能否取得大的成功都无所谓。但你得一直坚持努力，一直保持现在的脱俗和大气，使生活过得充实，过得有意义，使一生过得闪光。当然，也不能过于吃苦而累坏了，关键是持之以恒、坚持不懈。

晓霞的话说到山歌心里去了，那正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正是他自己的愿望。他热泪纵横，觉得简直像在做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