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189|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略谈学人笔记的撰写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0-10-9 16:44: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略谈学人笔记的撰写        刘永翔
    蒋寅先生旧有《金陵生小言》问世,友人傅杰先生曾加评骘,瑕瑜并举,其所褒弹,与鄙见略同。近见《东方早报》又登蒋君续作若干条,瑕瑜仍不相掩如故,读之未免枨触于怀。因思学人笔记,源远流长,时至今日,亦当有所扬弃。如何撰写,每欲有言。昔吾家休明谈诗,云“五言如四十个贤人,一字着屠沽不得”,以一字比一人,其论太苛。今论笔记,当放而至于条,以条比人,庶几其可。仲尼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早报》所载蒋作诸条,数已过三,宜可师法。兹谨借之以陈浅陋,所谓“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也。
一、学人笔记,宜详注出处,以明依据,庶便查考
    学人论学,引文自多,出自何书,述自何人,均宜一一叙明。此则古代学人大致皆能做到,只是引书标明卷数的却不多。按照现在的学术规范,卷数、页码、版本均须出注,学人笔记亦不例外,自当与时俱进。版本倒也罢了,书名、卷数之注(今人著作还须注明页码)万万不可省却。其实,引书而记卷数,唐人已早有为之者,见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九所考。若所记系耳食之言,亦当注明闻自何人。如洪迈《夷坚志》,虽是志怪之书,荒唐悠谬,但好些篇目都注出说者名氏。这种做法值得师法。我们不能在撰学术论文时循规蹈矩,而在作学术笔记时马虎忽略。蒋君《小言》,于引文有注有不注。注者善矣,不注者则宜补之。如“杨岘”条云:
  杨岘少从其师臧寿恭出游归,舟泊城外十余里八字桥,邻舟有命酒独酌者,视之为严可均。诘岘何自,岘以实对。严诧曰:“是村夫子也,堪若师乎?”异日杨岘叩臧先生,严氏何如人,曰:“粗能讽《三字经》。”文人之相轻若此。
  未言出自何书。蒋君多读异书,必有所据,自惭孤陋,竟不知此条所出。记得陈康祺《郞潜纪闻》二笔卷十曾记此事,却无“十余里八字桥”六字,则定非出于是书无疑。除此条外,“吴昌硕”、“康有为女同璧”、“林散之高二适”、“已故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诸条皆未标出处,读者检核无从,何以考信?
二、学人笔记,宜有所发明,以申己见,勿以抄撮自足。
  为己备忘,自可不着一字;出以示人,若不宣己意,抄之何为?上举“杨岘”条全是他人之言。若谓末句即是金陵生感慨之辞,则《郞潜纪闻》所记之末已有“文人相轻,不意经生亦然”之语,较“文人之相轻若此”笼统之言似更为切当。他人既已言之,自当怵人我先,《纪闻》常见书,岂能未曾寓目?且题为“小言”,显非“杂抄”,己言在所必发,何得以抄录充数?《小言》中此类极多,可谓文不对题。当然亦可有例外,以此条而言,倘能搜集古今“文人相轻”百态,取典型者“捉置一处”,以广异闻,则虽不置一词,读者亦可会心一笑。可惜这里仅有孤零零的一条!

三、学人笔记,宜细核引文,力避讹脱,以防误读误说。
  如“刘心源”条,将“《奇觚室吉金文述》”之“室”误为“斋”字;“钱仲联客厅”条,将“萚石斋”之“萚”误为“箨”字;“钱仲联《梦苕庵诗话》”条,承钱氏之误将《顾亭林诗集汇注》之名误为“集注”。其误虽不妨理解,有裨思适,但毕竟有失谨严,使人生蒋君引文皆不可靠之感。此犹小事,下面的错字就易滋误解了。
  如“明画家顾正谊”条云:
  明画家顾正谊,号仲方,华亭人,明世祖时以国子监生仕中书舍人。工诗画,画宗黄公望,有园林邻锦江,自号亭林。诸联《明斋小识》卷四称堂叔祖庚藏其画一册七幅,系临摹诸家,高逸深远,绝不犹人。而惜其名不传于世。顾嗣立《元诗选》三集王良《追和唐询华亭十咏·顾亭林》云:“顾公读书处,乃是林塘居。竹树久凋谢,红翠何稀疏。鱼鸟非昔游,风烟尚遗墟。身灭名不朽,流闻千载余。”殆即其人欤?
考“明画家顾正谊”至“自号亭林”一节,即撮引自诸联《明斋小识》卷四,但“明世祖”,原文作“明世庙”,指庙号为世宗的嘉靖皇帝;“锦江”,原文作“濯锦江”,这是华亭县的水名,又名濯锦港(见明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六、卷十一及《嘉庆松江府志》卷九)。如此一误再误后,又继之以三:将“王艮”写成了“王良”。“良”字诚良,奈非其名何!据顾嗣立所作小传,其人字止善,且扁所居曰止止斋,《周易·艮》:“艮。止也。”名、字相应,当是“艮”字无疑。检寒斋所藏《元诗选》,正作“王艮”。“名者,实之宾也”,“必也正名乎”!短短一段,地名、人名俱在当正之列。这些舛误,若非粗枝大叶,则必如宋人所谓,“先生恐是看了麻沙本”也(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
四、学人笔记,宜略加考订,以求其是,勿想当然轻加断语。
  仍以上条为例,既已说顾正谊是明画家,不知何故又引《元诗选》中咏“顾亭林”诗,说“殆即其人欤”,好像又把“顾正谊”的时代划到元朝去了。“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概是把“世庙”抄成“世祖”,朦胧恍惚中不是把“世祖”认作元世祖忽必烈,就是看成明太祖朱元璋了。想来后一种情况可能较大,因为元末明初,称元人可,称明人亦无不可,安知顾正谊不是元末明初人?蒋君脑中大致就是这个逻辑吧。殊不知《元诗选》明载王艮卒于至正八年(1348),年七十一,距元亡(1368)尚有整二十年。若顾正谊果系由元入明者,则显为后辈,且为后死者,如此则安得尊之为“顾公”,且预言其“身灭名不朽”哉(其实,“身灭名不朽”与“惜其名不传于世”明显矛盾,不知何故,蒋君当疑而不知疑)!检明李绍文《云间人物志》,其书卷四恰有《顾亭林正谊传》,将顾归入“嘉靖至万历三十八年人物”,如此则去明初远矣。绍文是顾正谊婿绍箕之弟,记其姻家,安得有错?原蒋君致误之由,乃坐淆王艮诗中地名为人名耳,此真古人所谓“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考北宋唐询有《华亭十咏》,所咏为该地名胜,第一首就是咏顾亭林,自注云:“顾亭林湖在东南三十五里,湖南又有顾亭林,相传陈顾野王居此,因以为名焉。”(《绍熙云间志》卷下)宋梅尧臣、刘攽、王安石皆有次韵之作(见《宛陵集》卷四十四、《彭城集》卷四、《临川先生文集》卷十三)。蒋文所引王艮诗也是追和之作,诗中的“顾公”指顾野王,不是顾正谊。巧的是,不巧的也是,明代的一位顾姓画家和明清之际的一位顾姓大儒都以这一地名为号,遇此三字,孰为地、孰为人,就不得不以语境为辨了。蒋君博极群书,偶未检方志、宋诗,惜哉!
  至于顾正谊其人,并非如诸联所说的那样“声销影灭”,生前身后都颇有名气,他是云间画派的创始人(朱谋垔《画史会要》卷四、徐沁《明画录》卷四),董其昌于其画“多所师资”,“其游长安,四方士大夫求者踵接。得其洒翰,如获拱璧焉”(姜绍书《无声诗史》卷四)。其昌称其画“初学马文璧,后出入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无不肖似,而世好其为子久者”(《画禅室随笔》卷二)。袁宗道题过他画的山水(《白苏斋类集》卷一《顾仲方画山水歌二首》),钱杜称他为“吴淞派中之矫矫者”(《松壶画忆》卷上)。内府藏其画多幅(见《石渠宝笈》卷四、卷十二、卷三十九),乾隆皇帝还曾御笔题诗,咏顾正谊的《开春报喜图》(《御制诗四集》巻三)。其画如今为许多博物馆所珍藏,也在拍卖会上高价成交。顾氏身后红得很,“不传于世”,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五、学人笔记,宜自加检点,勿以未成之稿示人。
  作者对读者应当负起责任,不能把半成品示人,须知读者不是人人都能DIY的。如“已故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即许总、许结教授尊人)”条,不知何故,未具其名。即使撰文时偶有遗忘,问许氏昆仲自知,何至稿定时尚付阙如?今为蒋君代劳,做一下填字游戏,补上“许永璋”三字。又如“刘心源”条,记其生卒年为“?-1915”,生年未悉。其实这在工具书中一索即得,今据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刘的生卒年为1848-1917,1915不过是另一说而已。顺便说一句:蒋君说刘“官至广西按察使”,其实他入民国后还担任湖北民政长、湖南巡按使。刘寿林等所编的《民国职官年表》(中华书局,1995)于此一笔未漏。工具书的编纂者真是功德无量,但这功德却不是人人都能领受的。
六、学人笔记,论及前人,不当肆为苛责,宜抱同情的理解。
  《论语·卫灵公》云:“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为人处世,当有平恕之风,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细思易地而处己当如何。而《小言》则反是。如“钱仲联《梦苕庵诗话》”条讥已故复旦大学教授王蘧常先生注顾炎武诗集,收入钱仲联所为补笺而没其名,又采汪辟疆批注亭林诗遗墨,虽未没名而汪氏遗墨以此而不能印行。“千帆师为予述此事,愤形于色”。我认为,这两件事当区别看待。采钱笺而不注其名,现在看来当然不妥。但个中之由可能多种多样,事物之复杂有时令人难以想像,安知其不与《小言》之不标出处者隐情相同耶?如果我们也因此而对蒋君横加“欺生”、“杀熟”的罪名,想来他也会大呼冤枉的。其实,前辈没有今人这样的学术规范和版权意识,章学诚曾说过:“著作之体,援引古义,袭用成文,不标所出,非为掠美,体势有所不暇及也;亦必视其志识之足以自立,而无所藉重于所引之言;且所引者并悬天壤,而吾不病其重见焉,乃可语于著作之事也。”(《文史通义·内篇四·说林》)老辈学人受此影响甚深,如蒋君的两位太老师就是如此。吴梅先生的《词学通论》,即大段抄录李渔的《窥词管见》而不言所自。汪辟疆先生本人的《光宣诗坛点将录》,就有许多录自他人著述而不加说明者。门人王培军于《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中举出多例。如汪氏合评宋伯鲁、李岳瑞、陈涛云:
秦中近代以诗名者,有宋芝栋、李孟符二人。芝栋官侍御,仪度冲和。诗则沉着绵丽,翛然意远。亦以风骨高骞,丽而不失于缛故也。……孟符水部,熟于晚清掌故,尝草《春冰室野乘》,言皆有据。其人襟怀散朗,诗亦蕴藉如其人。惟俊伟之概,不能以博洽掩也。尚有三原陈伯澜孝廉者,亦能诗。俊朗豪迈,如见其人。……伯澜,大儒刘古愚弟子。
  即取自狄葆贤《平等阁诗话》卷一:
  陕西有两诗人,一醴泉宋芝栋侍御伯鲁,一咸阳李孟符水部岳瑞。宋仪度和雅,诗以沉着绵丽胜;李襟期萧散,诗以俊伟博洽胜。
  三原陈伯澜孝廉涛,乃秦中大儒刘古愚先生高足,与余相识有年,而未见其诗。近得其《沪江病中秋感》数首,乃乙巳岁君将作岭表游,卧病沪渎旅邸,述羁愁边事者。诗云:(略)。豪迈俊朗,俨肖其人。
  又如汪评张之洞云:
  广雅尚书诗,才力雄厚,士马精妍。至使事精切,坡公、亭林外,无与抗手。
  即采自《近代诗钞·张之洞》所引《石遗室诗话》(单行者无此条):
(广雅)相国生平文字,以奏议及古今体诗为第一。古体诗才力雄富,今体诗士马精妍,以发挥其名论特识。在南北宋诸大老中,兼有安阳、庐陵、眉山、半山、简斋、止斋、石湖之胜。古今诗家,用事切当者,前推东坡,后有亭林。公诗如……诸诗,用事精切,皆可以方驾坡公、亭林。
  《点将录》中抄袭石遗者尚有许多。既抄其观点,又袭其词藻,却又在《录》中贬抑其人,不遗馀力,刻薄者难免有“蠹生于桂而还食其桂”之讥。换了今人,遭此“剽贼”,遇此攻击,岂止会“愤形于色”,我看非对簿公堂不可。
  至于蘧常先生采汪氏遗墨事,既未没其名,亦未全抄其稿,我看不出过错何在,也不知他究竟犯了著作权法的哪一条、哪一款。若出版社因手稿已被人引用而不想影印,“咎”在出版社,“愤”当加于其上,岂能殃及池鱼?
  还有,我不明白的是,既已知汪氏有亭林诗批注,后来整理《汪辟疆文集》时,何以不予收入?即使原稿难寻,不是可到王氏汇注中去辑佚吗?须知辑佚正是当今的显学之一。若谓不能搜得其全,则集中残稿亦复不少,此又何说耶?
七、学人笔记,虽以考辨议论为主,亦不妨稍吐隽语,但切忌拾人牙慧。
  如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虽以考辨为主,但其书卷十八《治生》条,在引了《清波杂志》和许鲁斋两段有关治生的议论后,还是忍不住写下了两联骈语:“与其不治生产而乞不义之财,毋宁求田问舍而却非礼之馈。故井上之李,甘于弹铗之鱼;五侯之鲭,劣于墙东之侩。”酷似晚明小品中语。
  《小言》中也有这样一条:
  郑板桥尝刻一印曰“徐青藤门下走狗”,沈祖棻先生尝戏言愿为晏小山丫鬟,予则愿为黄仲则书僮,为磨墨钞诗。
  据袁枚《随园诗话》卷六,板桥所刻印文当为“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九字,蒋君漏去两字,未免有失板桥郑重具名之意。这也不必说了,还是谈谈这一印文的修辞意义吧。板桥此语,形容自己拜倒青藤,可谓无以复加。既有此辣语在前,馀语效颦,便总觉奄奄无力。莫砺锋教授近有“愿为东坡身前一小吏”之言(《中华读书报》2008年7月23日),恕我直言,亦为鲁卫,而赘以“身前”二字,造语尤拙。窃谓皆不如在引板桥印章后加一句“予于某人亦然”,或干脆用一句大白话“我对某人无限崇拜”为佳,免遭笨伯之诮。而可与板桥印文相比的,平生仅见张问陶《船山诗草》卷五所记的两个名士金孝继和马灿对张氏所说的倾倒之语:金愿化作绝世丽姝,为船山执箕帚;马赠船山诗,有“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之句,致船山戏吟“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为答。男子而欲化身为女子,为所崇拜者作妾,则其颠倒拜服为何如耶?不过自我意识若过强,不肯“自我糟蹋”至于此极,就决不可能造出板桥等人那样的惊人之语。
  此外,有考板桥印章当为“青藤门下牛马走”者,亦有以板桥尺牍为证驳之者,这一问题卞孝萱先生当最有发言权。蒋君则宜加小注说明有此二说,并述取舍之由,这才符合学人笔记的规范。顺便说一句,若就修辞而论,我倒是赞成蒋君所取的“走狗”的。“牛马走”自司马迁用后早已淡化为一般谦辞,远不及“走狗”来得新警,令人一见便不能忘。
八、记轶事当以原创者为主,述自他书者须有所论议方可。
  以前读《金陵生小言》单行本,其中《儒林外传》一卷,专记学人轶事,可惜绝大部分系辗转稗贩,非第一手资料,读者早已熟知,因而无甚新鲜感。此番所记,除程千帆先生对王蘧常先生不满一事为蒋君独家报道外,其他皆取诸他人。如“钱仲联客厅”条,我不知在报章杂志上读过多少遍了,更何况蒋君对“拜石”的解释还漏掉了钱仪吉(衎石)、钱泰吉(警石)两兄弟。不过,若能进一步对仲联先生在笺注、宋诗、考订三方面的成就作一评价,汝南月旦,语不在多,以蒋君直言无忌的性格(这点和不才相类),不管是褒是贬,那都是能开人心智、值得一读的。

九、学人笔记,宜有定见,勿作游移;亦勿抱成见,妄议古人。
  蒋君说:“前人注诗,每举字句似古人者指为袭用,其实甚可疑也。其真脱胎者,或竟无蛛丝马迹之可寻。”此言甚善,但却能知而不能行,在“明人之诗多模拟唐人”条,又自蹈其失,效尤学舌,凿凿然言明人某句袭自唐人某句了。如说王恭“鸟外明河秋一叶,天涯凉月夜千峰”脱胎于韩翃“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几处移家惊落叶,十年归梦在孤舟”,脱胎于李端“秦地故人成远梦,楚天凉雨在孤舟”。又在“钱仲联先生《梦苕庵诗话》”条说王昙《焦山夜泊》诗之一联“大地星河围永夜,中江灯火见南朝”吞剥老杜“三峡星河影动摇”、“永夜角声悲自语”之词语。
  此举不但自相矛盾,其所指证亦荒谬绝伦。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就因为诗中用了古人用过的字眼,就武断地说整首诗或整联均是生吞活剥?这样做,非逼得诗人去生造词汇不可。蒋君所举诸例,别的不去说它了,举其尤謬者。如王昙之句,所用“星河” 与“永夜”这两个词汇并不出现在杜甫的同一首诗中,“三峡星河影动摇”,出于《阁夜》;而“永夜角声悲自语”,出于《宿府》。按照这样的推理,我们还可指控王昙此联尚有“吞剥”李白或白居易的嫌疑。因为李白有“长吟白雪望星河”(《和卢侍御通塘曲》)、“永夜达五更”(《过汪氏别业二首》之二)之句,白居易也有“耿耿星河欲曙天”(《长恨歌》)、“小酌酒巡销永夜”(《雪夜小饮赠梦得》)之吟。准此而推,真不知能罗织出王昙为这两句诗曾“打劫”过多少人家呢!再演绎下去,以蒋君为例,平素喜谈“过程”,爱说“年轮”,那这两个名词就是他的“禁脔”、他的“专利”了,别人再提,不管其意何指,都系剽贼无疑了。天底下有这样的逻辑吗?其实,自从黄庭坚提倡“无一字无来处”以来,不管哪个诗派都恪守这一原则,无论是蒋君所潜心研究的王渔洋也好、所无限崇拜的黄仲则也好,所用的词汇没有一个不是古人或前辈曾经用过的。何止诗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现在说话、写文章也依然如此,还不敢忘记小学时代语文老师的谆谆教导——“千万不要生造词汇”呢。
十、论文谈艺,宜八面而观,多方而虑,不宜一途而取、一理而推。
  如今流俗论诗,皆标榜创新,贬斥模拟,凡创必佳,凡袭必劣,不但古人用过的词汇是“贼赃”,古人用过的句式更是无可抵赖的“罪证”了。这个似是而非的论点,想不到也被蒋君全盘接受,而且变本加厉,走火入魔。这回他又把新例子套入老公式,道:“明人之诗多模拟唐人,公然剽窃者往往改唐人诗一二字即为己句。”在该条指出郑作《除夕》诗“十年江海客,孤馆别离人”一联,显系脱胎于戴叔伦《除夕(按当作“夜”)宿石头驿》“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批评其味“愈薄”,总结说:“明人之学唐皆此类也。”
  且不论郑诗是否脱胎于戴句,所异是否仅一二字,其味是否“愈薄”,姑就改前人句为己诗这一现象而论,其实,何止明人,唐人早就这么做了,戴叔伦本人也早就这么做了。蒋君明知戴的名句也是脱胎于梁武帝的(按武帝《子夜四时歌·冬歌》云:“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并在《戴叔伦诗集校注》202页中拈出,但却一句也不谴责戴叔伦的“公然剽窃”,未免持双重标准矣。
明徐?《笔精》卷三《唐诗蹈袭》条指出,“唐诗往往蹈袭六朝人语句”,所举诸例除戴叔伦此联外,还说:
  郎士元“暮蝉不可听,秋叶岂堪闻”,则吴均“落叶思纷纷,蝉声犹可闻也”。髙适“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则庾信“悲生万里外,恨起一杯中”也。杜甫“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则何逊“云岩际出,孤月波中上”也。
  再扩大到文,王勃《滕王阁序》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其句式也是套自庾信《马射赋》的“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的(王观国《学林》卷七《滕王阁序》)。
唐人如此“蹈袭”前人,蒋君却一无谴责,却把矛头对准后人,我不明白,何以唐人则可,明人、清人则不可?如果认定模拟必劣,则上举唐人之作亦当一概归入恶札;如以其为妙,则必得承认蹈袭也可成为佳作。鄙意则向来认为,诗文的优劣并不仅仅在意,最主要在于表达。钻石与木炭虽同属碳元素,却因两者分子结构排列的不同,价值有天渊之别。
  蒋君可能会辩护说,我没说脱胎古人必然不好,我所拈出的是脱胎得不好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明人之学唐皆此类也”这句话分明抹倒有明一代,何以自解?脱胎得好的,蒋君未举,不过我想戴叔伦句在该算一例,至少蒋君一无贬语。再看蒋君认为脱胎得不好的:上举王昙诗,除了词汇盗窃杜甫外,蒋君还进而揭发其句法脱胎于杨蟠《金山》“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言不知其“究何足取”,而仲联先生“许为笔力扛鼎”。鄙薄之意溢于言表。
  持论如此之苛,千古诗人无所措其手足矣!其实,即使王昙真的套用了杨蟠的句式,也不是鹦鹉学舌、东施效颦。杨氏此联原本不佳,说的除了空间还是空间,以致被王安国嘲笑为“庄宅牙人语也,解量四至”(《后山诗话》)。而王昙句则迥乎不同:“大地星河”,包围的非空间而竟是“永夜”,“中江灯火”,照见的非今世而乃是“南朝”!今古泯界,时空合一,设想奇特,得未曾有,擅夺胎换骨、点铁成金、青出于蓝之妙矣,真诗中射雕手也。仲联先生许为“名句在唐、宋之间,可谓健笔扛鼎”,的确是老眼无花。其实,以黄庭坚为代表的宋代诗歌中,类似的创作方法触目皆是,蒋君如此鄙视,岂不是要把宋诗一笔抹杀了吗?那又为什么对王士禛的一度提倡宋诗大加肯定呢(见蒋君所著《王渔洋与康熙诗坛》26-54页)?张茂先我所不解矣。
  以上皆从《小言》中生发而出,所谓“法不孤起,仗境方生”,还当感谢蒋君之文的起予助我。但覼缕至此,自觉辞费。其实,只要一句话,学人笔记以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为法即可。其书体例之善、涉猎之广、考索之精、树义之高、文字之妙无疑已前无古人。钱先生是社科院文研所的前辈学人,遗泽尚在,对蒋君来说,更是取则不远。不过这番话说了也等于白说,听说蒋君对此老甚为不屑,曾说其书有“取巧之嫌”,今可以电脑取代,其诗则“有南宋江湖派的浮滑”,评价如此之低,想必不肯在他老人家跟前做小伏低当书僮的。如今蒋君读书日多,电脑日精,技道两进,眼界更高。但不知是否“吾眼有神,吾腕有鬼”,笔记中却屠沽日多,贤人日少,一言以蔽之曰“率”。取以与钱公所著相较,令人有“卧百尺楼上”与“卧君于地”之感。唯一可比的是,二人的著述,命名皆谦?之至,一称“管锥”,一称“小言”。但《管锥编》以小见大,名实相副;而《小言》则意在扬学海之觯、发诗史之微、伐艺林之山,大哉言乎!名实不相副矣。有人说,过分的谦虚即是骄傲,不值得仿效。所以这里我想反其道而行之,稍微“大言不惭”一下,来个“卒章显志”:如果我也写学术笔记的话,《管锥编》的博大精深诚不敢梦想,但相信只要持之以敬,操之以勤,量之以恕,守之以谦,《小言》中的那些“大缺陷”是完全能够避免的。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5-12 04:31 , Processed in 0.145843 second(s), 2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