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云朵儿漫步的时光
——古远清老师二三事
最美好的岁月,最早消逝……
——薇娜·凯瑟
文【刘中国】
好像还是昨天,我还在踩着云朵儿漫步……那些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还了。
1983年7月的一天,七号台风席卷广州,同学们纷纷离校前往工作单位报到上班,枯枝败叶落了一地。末了,我也离开了康乐园,到湖北财经学院基础课部汉语教研室报到。
行李很简单,累煞人也的是那口装满书的“棺材”。教研室领导韩玉奎、李德华老师,带上“四大金刚”(薛国林、邱衍云、胡胜强、刘振国四位兄长),拖着一架借来的板车,来到武昌火车站,帮我把“棺材”平安运抵学校。后来,每次回武汉聚会,同事们谈起这段往事,我都会情不自禁站起来,恭恭敬敬端起杯子,满上,敬酒。
第一次参加教研室的会议,兴奋得睡不着午觉,结果偏偏睡过了头,居然迟到了!走进会议室,迎接迟到者的,却是一片掌声。那掌声,很热烈,听起来好像刮耳光的声音,让我面红耳赤得厉害。掌声响过后,脸上还有种肿胀的感觉,我就找个角落坐下,听领导逐一介绍各位老师的姓名:年长的有贺绥世、陈慧、李雨放、夏宏琛、戴儒生老师,中年的有韩玉奎、李德华、古远清、劳再鸣、萧庄、曹普钦、符之盛、杨振道、张泽萱、夏志英、辛玉兰、曹秋珍、许龙仙老师,年轻的是帮我拖“棺材”的主力军“四大金刚”,还有,就是和我同年毕业来报到的李道荣老师了。
但是,自从有了那次开会迟到的经验,周四我就不敢睡午觉了。周四下午开会始于何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个习惯延续至今。习惯延续久了,就升格成了某种仪式或传统,至少成了仪式或传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寒暑假里,周四下午不开会,我照样睡不着午觉。离开武汉一转眼都快20年了,即使周四下午单位没什么紧急的事要办,午睡时我也是迷糊一下就醒了。
会议室在一楼,逼仄、潮湿而又阴森,每次开会,烟雾缭绕,到会的人却很齐整。陈慧老师来得最早,老先生是我的老校友,解放前毕业,国初有著述行世,他吃过开会迟到的亏,反右那阵子,好像有次开会迟到了,结果戴了20年的“帽子”,1979年才落实问题。他那时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是个老单身,衣扣却扣得整整齐齐,端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戴老师坐在另一个角落,佝偻着腰,神情木然而又落寞,一句话不说,一支接一支的抽烟。不抽烟的中年老师,似乎只有古老师、劳老师两位。我读书时是不抽烟的,工作后很快就抽上了,而且后来者稳居上游,抽得比老同志还要生猛。
那时候,老师们都还年轻,古老师四十刚出头儿,韩老师打篮球时经常和学生叫板,萧庄老师呢还在写诗——“我爱那蓝色的海洋,你为什么要卷起黑色的波澜……”劳老师还在写他的《小鲤鱼》童话呐!有个基础课部的领导同志,工人出身,爱好文学,写旧体诗,尤其擅长写挽联,离休前给手下的人提前每人写了幅挽联,送给大家,作为鼓励,作为劝诫,作为鉴定,作为惜别,作为我们日后盖棺论定的珍贵礼物……
古老师经常跑资料室,骑自行车,大汗淋漓,坐下来看书看报,等候国内外的来信和电报。周四下午开例会,他只是带着双耳朵,听文件,听精神,眼睛盯着面前的书呀报呀刊物呀,嘴巴微微张着,偶尔站起来,在书架上手忙脚乱的捣腾一通(会议室与资料室“二合一”)。会议中途,有人想听听古老师的想法,拍拍肩膀:“汝以为如何,小古同志?”我们亲爱的“小古同志”呢如梦初醒,就像一匹从水底突然浮到水面的河马,面对观众,瞪圆眼睛,张大嘴巴,一副十分吃惊的样子。
古老师的课堂始终很受欢迎,我去听过几次。但是,人们私下里对他的议论似乎也不少:
——“小古这人哪,名利思想太重,只专不红,书一本本出,不就是为了评教授、拿稿费?你们年轻人不能跟他学样儿!”——好像有人这样讲过。
——“古老师这两年有点儿‘自由化’,港台的东西介绍得太多啦,容易产生‘精神污染’,这就影响很不好嘛”——忘了谁这么说过。
——“小古呀,你要正确处理好科研与教学的关系,我们要教学生怎样写好公文,其次才是让学生欣赏鲁迅”——好像会上有人不止一次的这样提醒过他。
面对雨丝风片,风言风语,古老师笑嘻嘻的点点头,照样我行我素。他有时候憋坏了,气急了,就结结巴巴的放一炮,放罢炮,也不听听动静怎样,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哎,大教堂的屋顶上呀,一年四季吹着东南西北的风呀!
我当了多年不可救药的光棍,住在校内的老师,家家户户吃了个遍。李雨放、夏宏琛、符之盛老师尽管住在校外很远的地方,好像也未能幸免。邱老师的红烧排骨,那才叫着怎么一个“香”字了得呀!古老师家的饮食很简单,他吃得快,吃得少,又不喝酒,我蹭饭时不敢吃得太慢,吃得太多。吃罢饭,抹抹油嘴,跟在他后面挤进书房——书太多了,书房太小,只能“挤”进去,看他展示新买来、新收到的书报刊,那模样儿,就像大顽童对邻家小顽童炫耀新玩具。那些书册,很是让我眼花缭乱了好久好久。后来,有个师妹当着古老师和我的面说:“要是再来场‘文革呀’,我一大早晨就到古老师家里抄家的干活!去晚了吧,恐怕就被你们这帮师兄弟们抄走啦!”古老师只是苦笑了一下。那位师妹,似乎忘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句老话。在这里也顺便说说罢,去年桃花盛开的季节,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陌生的蔼然长者持书相赠,实在不知晓梦境寓意何在。好啦!五一节回了趟武汉,萧庄老师果然送了两麻袋书,劳老师呢送了一麻袋,秋天里邱老师又寄来七、八箱……我的老天爷呀,什么时候梦见了美钞、英镑、欧元,我一定立马在网上公布自己的账户。然则,甚矣吾之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阿堵物”。
我到学校工作初期,古老师的家安在“白沙洲”(他太太单位的房子,离校有点儿远,好像只去蹭过一顿),后来学校分房子,就搬到蛇山下正对校门的“炮楼”,再后来又搬到“阅马场”,大约在2000年左右吧,搬到了学校新建的洪山“竹苑小区”。这几十年里,他陪着那些书册搬来搬去,家越搬越大,书册越搬越是多得令人发愁,听说,现在连家里的车库都改造成了书房。把他搬家、居住、执教、生活的空间仔细丈量一下,大约也就是七、八平方公里罢?有时候我很想说上一句:古老师呀,古老师呀,相对于我们伟大祖国960万平方公里广袤疆域而言,你的活动半径(两口子经常足不出户)是不是画得太小了一点儿呀?你怎么不搞匹威猛高大的骆驼骑着,沿着丝绸之路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呀?你为什么不驾一叶红帆船,沿着“海上丝绸之路”沐风栉雨、说古道今呀?
有次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因为想起宋玉的《大言赋》:“楚襄王与唐勒、景差、宋玉游于阳云之台。王曰:‘能为寡人大言者,上座。’王因唏曰:‘操是太阿剥一世,流血冲天,车不可以厉。’至唐勒,曰:‘壮士愤兮绝天维,北斗戾兮太山夷。’至景差曰:‘校士猛毅皋陶嘻,大笑至兮摧覆思。锯牙云,晞甚大,吐舌万里唾一世。’至宋玉,曰:‘方地为舆,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王曰:‘未也。’玉曰:‘并吞四夷,饮枯河海;跋越九州,无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长。据地分天,迫不得仰。’”你看看,为了争上主子钦定(被操纵的现代读者是“上帝”或“雇主”之一)的“排行榜”,争夺主子钦定的“第一名”(“上座”),这一回哎呀他姑奶奶的个腿哟,楚襄王们下的“三剑客”(都是曩日的“文化名流”)牛皮吹得好不热闹呀!吹得时间长了,恐怕最后连牛皮家自己都相信确有其事,开始膨胀起来,“身大四塞,愁不可长”——甲鱼在脚盆里不吃不喝瞎翻腾,原来是感到“发展空间”太狭窄、太局限,容不下自己呀!
文化是根基,文化是灵魂……“文化名流”哭丧着脸,面对一拨拨脸上长满粉刺的粉丝,大肆鼓吹“文化的重要性”。可是,有人削了支竹签捅牛皮,“嘭”的一声,牛皮居然爆啦!“吐舌万里唾一世”的牛皮家呢,你想想他能高兴吗?当然高兴不起来啦。古老师就干过一遭“捅牛皮”的勾当,被人家骂了个狗血喷头,被人家告上公堂,被人家说成想借着跟“名人”打官司“出名”拿“稿费”。听听那语气,好像古老师不认识人民币或者只认识人民币什么的。看看那架势,好像古老师害怕无产阶级专政机构似的……你家里又不能私设公堂逼供信,现在的法院可是人民政府的!“东风吹呀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于是,古老师有了一个不争自来请“上座”的机会,终于坐上了“被告席”。
我在这里抄录宋玉的《大言赋》而不是《小言赋》,还有个原因,那就是一直喜欢“方地为舆,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这么个句子,窃以为颇可“拿来”充当古老师书房的剪影。他当然没有一把削铁如泥的鬼头剑,有的只是一支用顺了手的纲笔,再就是书案上的几叠稿纸。但是,通过他的多年辛勤耕耘,孤悬海外的华语文学与故土拉得很近,与母体脐带血粘得很紧,闭目塞听如我者流,也能够听到如许众多的海外赤子心声……如此,他那支用顺溜的钢笔,也算是“倚天之外”了罢?
十分想念那段踩着云朵儿漫步的日子,非常想回去听听迟到者入门时,刮耳光一样响亮的掌声再次响起……好像那些日子离去的并不遥远,好像走几步就能摸到古老师的“炮楼”里蹭饭,好像走几步就能摸到曹老师的平房里蹭酒,好像走几步就能摸到韩老师家里蹭烟,好像再走几步就能摸到劳老师家里蹭柴可夫斯基,好像再走几步就能摸到“炮校”吴玉兰师妹家蹭一把洗衣机,好像只要“长颈鹿”(“永久”牌自行车)不掉链子的话,骑段路就到“水果湖”唐晓岚师妹家再蹭一顿鱼刺燕窝粥(也可能是猪肝粥)……酒足饭饱百步走,登蛇山,坐轮渡,逛书店,或者秋日里着一袭米黄色风衣,独自坐在江边,顾影自怜,发呆,发昏,发晕,发愁……那些好日子,早就随风而去了,“最美好的岁月,最早消逝”……现如今,我初进学校时的那批老同事,几乎全部离休退休,息影江湖,只有国林兄还站在暨大的讲台上,继续舌灿莲花,只有古老师还在一本本读,一本本写,一本本出……这几十年里,有人老了,有人走了,有人来了,但我对于老同事的记忆,清新如昨,香醇如初。
古老师马上要过70大寿了,遥祝古老师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听说,学院里届时会发起组织一个朴素的庆祝活动;主事者这一古道热肠之尊师崇道举措,值得钦敬,值得表扬,值得继续发扬光大。古老师小时候因家贫被卖过一次,校方现在为一个儿时被卖过的著名学者庆生,这也许是大学新生写作“新旧社会两重天”的上好题目。但在前几年,看到文化学者在辩论文字里对古老师的“身份问题”说三道四,说是“一个被卖掉的人,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这种人本身就有心理疾病”(大意)。这几句话,堪称“吐舌万里唾一世”这个句子再恰当不过的脚注呐,但也一不小心暴露了“文化学者”皮袍下面那点儿贫血的“人文情怀”。古老师是梅州客家人,他的“身份”,来自日军侵占华南,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伟大的抗战胜利60多年后,这段民族与个人的痛史,居然被大言者锻造成了一根敲打不幸者的哭丧棒,这就令人不禁想学学阿Q的腔调说话:“记着罢,妈妈的!”“妈妈的!记着罢……”
……
“香远益清”——这是80年代挂在“炮楼”里古家多功能会客厅(餐厅、儿女书房、洗脚房、洗衣房)的条幅,记得是诗人艾青的手书。这几十年里搬了多少次家,那张条幅,古老师应该不会丢掉罢——腆着个福斯塔夫的大肚腩,在远离校园远离家园的改革开放之前沿窗口滩涂阵地“文化松软地带”(加引号者系“文化名流”对深圳文化形态给出的定义)鸭行鹅步,有时候噢,我还会这么庸人自扰的想一想的。
2011年5月4日,星期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