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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何必上得这么吃力'[zt]
——读金克木《国文教员》随想兼谈当下的“语文艺术课”
近读金克木先生随笔集《游学生涯》。金先生的学问识见,自是没得说。引起我共鸣并深思的,是几年前在《化尘残影》中读过的《国文教员》一文(全文附录于后)。彼时读此文,我就在细节处做了简单的批注,今日再读,想及当下愈来愈艺术化的语文公开课,感慨颇多,遂敲下此文,借以警策自我。不小心读到此文的诸君,切莫对号入座,否则,不胜荣幸。
一
金先生上小学时的国文教员,肯定不是名师,先生甚至连老师的名字都记不起了。但老师的朴素教法和卓然风采,金先生却记忆犹新。文中,虽没有直抒胸臆赞美老师,但字里行间,包含着深沉的感激和怀念。
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语文教员,为何会博得大学问家金先生如此的敬重?
我们来看看这位老师都做了些什么?归纳起来,很简单——
一是自编教材供学生学习;二是让学生大量背诵名篇;三是适度精当的讲解。除此,这位老师好像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让我们引录金先生的原文片段,走近最朴素的语文课堂——
“他的教法很简单,不逐字逐句讲解,认为学生能自己懂的都不讲,只提问,试试懂不懂。先听学生朗读课文,他纠正或提问。轮流读,他插在中间讲解难点。课文读完了,第二天就要背诵。一个个站起来背,他站在旁边听。背不下去就站着。另一人从头再背。教科书可以不背,油印课文非背不可。文长,还没轮流完就下课。文短,背得好,背完了,一堂课还有时间,他就发挥几句,或短或长,仿佛随意谈话。一听摇铃,不论讲完话没有,立即下课。”
这样的课堂,可谓简单之极。没有精心设计的开讲,没有精妙绝伦的导语,没有起承转合跌宕起伏,甚至连时间都无法控制,颇有点信马由缰的意味。
但是,简单的背后,是极其的不简单。
首先,是老师的识见和眼光。在大家都倡导用白话教学的那个年代,一个国文老师,能大量地选编课本以外的文章,且“这些文后来都进入了中国大学的读本”,是颇需要胆识、学识的。设若这位老师没有深厚的古文功底和学养,是难以从浩如烟海的古籍中选出这么精彩的文章来的。老师在讲解古诗《看山读画楼坐雨得诗》时,顺手捎带,为学生讲解荆浩、关全、董源、巨然等大画家的作品和风格,其美学素养,深不可测。
其次,是老师非常重视背诵积累。毫无疑问,这位国文老师,是从私塾里出来的,他秉承了私塾国文教育的菁华,牢牢牵住了语文学习的牛鼻子——背诵。在《国文教员》这篇文章中,金先生多次提及他的老师是如何严格要求学生背诵的。背,成为了语文学习最最重要的童子功。
第三,最让人钦佩的是,老师的精当讲解。对“孟轲”的“轲”字的解释,《病梅馆记》中涉及的文学流派,不同诗词中出现的“寒”字的比较,以及《鸿门宴》中“立”字的深入剖析,是那样精妙绝伦。这位国文教员,能不讲的坚决不讲, 若要讲,则讲在学生不懂处,讲在言语规律处,讲在文章章法处。在此过程中,教给学生阅读的策略,学习的方法,做人的道理。这几个教学片断,大有“点石成金”的意味。
这位不知名的国文教员,就这样用自己最为朴素的方法,将金克木先生
和他的同学,引进了文学的殿堂。
大道至简,大音希声。最简单的,往往最能抵达事物的本质。
二
反观当下的公开课,大有越来越复杂的趋势。
常常听到不少老师在听完一节公开课后,发出深深的赞叹:“这节课,简直
完美无缺!”若追问,为什么觉得完美无缺呢?听课者往往会从这几个角度来回答:
“整节课设计得行云流水,一点节外生枝的东西都没有。”
“那课件太美了!优美的音乐,和谐的色彩,惟妙惟肖的动画……”
“教师的语言太美了,激情澎湃,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首诗。”
“听这样的课就是一种艺术享受。”
“这节课带给我很震撼的感觉,老师上得太好了!”
……
这样的对话,也许你听得多了,不以为怪。而如果被一个美国老师听到,他肯定会睁大眼睛,耸耸双肩,不解地问:“你们看一节课,是看老师,不看学生的?”是的,看课看老师,而不是看学生,已经成为我们看课的由来已久的约定俗成。“言为心声”,其实,这些不经意间的议论,反映了当下公开课的价值导向和老师们听课的价值追求。公开课,以“唯美”为最高的追求——这是一种畸形的追求。在这种“唯美主义”思想的推动下,于是,我们的课堂越来越美,语文公开课,简直就是一场“唯美”的盛筵。
君不见课堂上,唯美的课件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声光齐上,图文并茂,音乐渲染,余音缭绕。
君不见课堂上,唯美的语言让人惊叹不已感佩不止。诗意盎然,妙语连珠,舌吐莲花,滴水不漏。
君不见课堂上,唯美的流程让人如坐春风大呼过瘾。滴水不漏,环环相扣,行云流水,秩序井然。
近年来,这样的“唯美课堂”在语文教学界,尤其是小语界,有愈演愈烈之势。一篇几乎不存在理解难度的课文,在预习时读了五六遍甚至会背的情况下,老师非要让学生从课题入手,质疑问难,提出一个又所谓的“问题”;一个简简单单的句子,老师要竭尽全力,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地让学生配合着读上十遍二十遍,美其名曰让学生在语境中和作者的情感同频共振;一篇短短的不足千字的文章,硬是从中挖掘出作者本来都没有想到的“内涵”,在课文里走上个两三个来回,上个两三课时;不管是什么文体,说明、寓言、写景、状物、叙事……凡是文章,就一定要训练有感情朗读,学生也跟着老师拿腔捏调地摇头晃脑;课堂教学渐入佳境时,不管需要不需要,非要创设一个写话的情景,配上一段煽情的音乐,将课推向高潮不可!似乎不这样做,就没有做到“读写结合”……
如此等等,不胜枚举。于是,我们的语文,教得越来越吃力;我们的语文课堂,也越来越繁琐。
三
我们,真应该静下心来想一想,学生需要的是怎样的课堂,怎样的语文;我们,也应该静下心想一想,老师需要的是怎样的公开课,怎样的语文。
教学的唯一目标,是为了学生的发展;语文课的唯一目标,应当是帮助学生学习语文。老师们看公开课,也应该是看老师是如何和学生一起学习语文的。其落脚点,在学生的“学”上。学生的学习,是有需求的,是会遇到困难的,是需要老师帮助点拨的。而反观当下的大部分语文公开课,鲜有老师从对学生的真实学习情况的检测或调查开始,而是将一个预先演练多遍的教案,在课堂上按部就班地实施。教案是剧本,老师是导演,学生是演员。“演员”只要在“导演”的指导下,完成“剧本”的预设任务,就大功告成。这,不是实实在在的“艺术”吗?这样的课,当然也就成了“艺术课”。
这样的“艺术课”,忽视了学生真实的学习需求,遮蔽了真实的学习矛盾,掩盖了真实的学习挫折。表面上看起来,课堂是行云流水,精彩纷呈的。可是,这精彩是属于学生昨天的,还是属于当下生成的?
公开课,其实是一个研究样本。这种研究,是教育科学落实到基层课堂的观察研究,它的目的是如何让教育思想、观念、主张、策略内化为学生的能力,让课程实践适合学生的成长规律。因此,公开课需要真实,需要最大限度的“去包装”,更拒绝表演和做秀。我以为,真实的能带给一线老师更多启发的公开课,应该是不需要反复试教(至多试个一两遍就够了),更不需要花一个月乃至更长时间来备课的。教师从拿到教材到在课堂上演绎,长则两星期,短则三两天,先在心里反复推敲教学方案,然后以朴素的方式地走进课堂。这样的课堂,和家常课更为贴近;这样的课堂,所暴露出来的问题,是真实的问题;这样的课堂所生成的智慧,才是一线教师所迫切需要的。而经过了反复试教的课,学生的学习矛盾被教师人为地遮蔽掉了,学生的学习挫折无法真实地展现,学生的学习困惑如何解开,听课者无从得知。这样的课堂所呈现的“行云流水”就缺乏了普遍意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衡量一节课是否好,得去思考这样一些问题:这节课,书本知识学生内化了多少,课程内蕴的人文精神为学生将来的发展储备了多少能量,学生在这节课上,积累运用了多少语言,习得了哪些读写的策略……这才是一节好课的价值标准。
四
那么,是什么导致了公开课在“艺术”的路上越走越远?
一者,执教老师求完美的心态使然;二者,听课老师对公开课求完美的要求使然。为了满足听课者猎奇的心理,执教者便纷纷想出怪招、高招,“搏出位”,吸引听课老师眼球;听课者,则纷纷以谁的课“最有艺术表现力”来衡量。而课堂的主人——学生,则被我们悄悄遗忘。 我想,作为听课者,我们是否不要以“艺术品”来考量一节公开课,而是去思考:这节课中,教师是如何和一起学生学语文的? 他(她)的教学,有哪些值得我日常教学借鉴启发的?当然,也许有老师说,金克木先生文中所提及的,都是家常课。我们的公开课,若都这样上,谁还愿意去听?我想,如果我们不以“艺术品”去衡量公开课的话,难道你不觉得金老先生的国文教员,才是真正值得我们学习的吗?我们,究竟是为了学习公开课的技巧,还是为了提高常态下学生语文学习的效率? 有时候,我们只顾往前走,走,走,却忘记了为何出发!悲哉!
“以生为本”这句听得人耳朵起老茧的理念,实施起来,真的很难。但是,作为一个真正有责任感的老师,我们就应该努力从每一节课做起,少一些作秀,多一些务实,让公开课接近家常课。我想,我们是否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去努力?
首先,老师要有“忘我”的精神。不要时时处处想着我在上课给老师们听,而要想着我在和孩子们一起学语文。刘铁芳教授在《三种歌星的三重境界》一文中,分别分析了张国荣、刘欢、王菲的唱歌风格,他指出“应该说,这三位歌星都把自己所体现的类型发挥到了极致,都可以说是杰出的歌星。在艺术的角度上也许难分高下,但如果站在听者听歌的角度而言,则王菲当更胜一筹,张第二,刘第三。为什么?因为听者是听歌,对于听者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听你的歌,接受你歌曲的感染,而不是,或者说首先不是听你这个人,接受你这个人,当你这个人过多地占据了听者的心,听者就无法更多地、更纯粹地接纳你的歌,感受你的歌,你的人已经先入为主。”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来谈三种教师。一种教师显然就是在教学中自己的光芒盖过了学生,课堂成了教师表演的天堂,学生是在教师的超强表演力的吸引下跟着动起来;另一种是和学生一起动,把自己的生命激情与学生生命世界的敞开融为一体;还有一种,就是让学生动起来,却看不见教师过多自我的痕迹,课堂行云流水都是学生的云与水,而不是教师自身的流水。课堂、学生本身就是世界,这个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这个世界本身说话,而不是按照教师个人的意志来说话,准确地说是,教师的安排设计只是为了显现这个世界,而不是人为地支配、改造这个世界。课堂处处有教师,但看不见教师人为的痕迹,看到的只有教师的教育对象——学生生命的飞跃。这是教学的另一种境界。
车尔尼雪夫斯基有一句话说的好“我们所能找到的只是好而已,没有完美”。王菲也不是歌唱艺术的终点,何况世界原本需要丰富多彩,需要个性多样。因此,课堂上,教师适度地忘记自己,让自己往后退,把学生往前推,这是应有之义。教师在课堂上,要做一个“报春使者”,要做到“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而不是像大部分的公开课上,教师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星光四射,学生则灰头土脸黯然失色。
当然,我们说教师要适当“忘我”,并非始终“无我”,而要追求“忘我”与“有我”的融合——教师要在“忘我”的课堂上凸显“有我”的风格。
有人说,在学生面前,老师要敢于说“语文即我,我即语文”。教师不仅是平等中的首席,不仅是教材的主人,不仅是合作者,更应是丰富的课程资源,是课程资源自然而恣意的流淌,这就需要我们的教师多储备多积累。就像金克木先生文中所提到的国文教员,这样的老师在讲台上一站,随便说一句话用一个典便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底蕴、洋溢着文化个性,一个表情、一个手势,便是儒雅的学者风范,黑板上的每一个字、随口而出的一句诗,都能呈现出中国文化的神韵。这样的老师从不刻意追求一节课的行云流水,从不去精心打造一个环节的美奂美轮,他们的举手投足,就是丰富课程资源的天然流淌。这样的课堂往往没有跌宕起伏和妙趣横生,我们只见到学生在学习的“场”中的感悟、沉思、浸染、玩索与体验,是课程文化与学生心灵共鸣的默契与交融,而老师则是这种“场”——课程文化氛围的营造者,这就是真正无痕的语文课。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大”的相当多的教授,是从旧时代走出来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人生曲折艰辛,因此,他们在灾难面前从容优雅、处变不惊,他们的板书、教案和评语中的蝇头小楷,无不体现出中国书法的神韵,他们对中国古代典籍旁征博引,甚至于他们古玩书画的鉴赏、对古今中外名人掌故的熟悉、课堂语言中天然流淌出的文化蕴藉……无不是大师级水平。遗憾的是,我从教近二十年还从未见过哪位同辈和更年轻的“公开课秀”们具有他们那般深厚的功力,更不用说具备他们勤奋严谨、孜孜躬行的治学精神和从容练达、内敛深沉的人格魅力了。 因此,窃以为,真正的好课应当取决于教师丰富的文化积淀和精湛的专业造诣,是传统的教育思想精华和适应本土化的新课程理念的有机结合。真正优秀的语文教师,哪怕站在讲台上讲解整整一堂课,也是一种风范。高品质的“灌输”,比低质量的“启发”,更有意义。
语文公开课,真的没有必要上得这么吃力!
附录:
国文教员
金克木
我上小学时白话文刚代替文言文,国语教科书很浅,没有什么难懂的。五六年级的教师每星期另发油印的课文,实际上代替了教科书。他的教法很简单,不逐字逐句讲解,认为学生能自己懂的都不讲,只提问,试试懂不懂。先听学生朗读课文,他纠正或提问。轮流读,他插在中间讲解难点。课文读完了,第二天就要背诵。一个个站起来背,他站在旁边听。背不下去就站着。另一人从头再背。教科书可以不背,油印课文非背不可。文长,还没轮流完就下课。文短,背得好,背完了,一堂课还有时间,他就发挥几句,或短或长,仿佛随意谈话。一听摇铃,不论讲完话没有,立即下课。
他选的文章极其杂乱,古今文字全有。有些过了六十多年我还记得,不是自夸记忆力好,是因为这些文后来都进入了中国大学的读本。那时教小学的教员能独自看上这些诗文,选出来并能加上自己的见解讲课,不是容易的事。现在零星写几段作为闲谈。
记得五年级上的第一篇油印课文是蔡元培的《洪水与猛兽》。文很短,又是白话,大家背完了还有点时间。老师就问:第一句是"两千多年前有个人名叫孟轲。为什么不叫‘孟子'?你们听到过把孔夫子叫做孔丘吗?"那时孔孟是大圣大贤,是谁也不敢叫出名字的。我在家念的《论语》里的"丘"字都少一笔而且只能念成"某"字。对孟子轻一点,轲字不避讳了,但也不能直呼其名。老师的问题谁也答不出。于是他讲,这第一句用一个"轲"字就是有意的,表示圣贤也是平常人,大家平等。这就引出了文中的议论。"
还有一篇也是白话,是《老残游记》的大明湖一段。这篇较长,背书时堂上有许多人站着。他们会高声唱古书,不会背长篇白话。好在选的还是文言多白话少。有一篇是龚自珍的《病梅馆记》。从他讲课中我第一次听到桐城派、阳湖派、"不立宗派"的名目。课背完了,老师说了一句:"希望你们长大了不要做病梅。"刚说完,铃声响了,他立即宣布下课。
他也教诗词。教了一首七言古体诗,很长,题为《看山读画楼坐雨得诗》,写雨中山景变化。诗中提到不少山水画名家。荆浩、关全、董源、巨然等名字,我就是从这篇诗知道的。当然那时我们谁也无福见到古画。教词,他选了两首李后主的,两首苏东坡的。背完了,他又提出问题,说:"罗衾不耐五更寒","高处不胜寒",两个"寒"有什么不同?一个怨被薄,是皇帝。一个说太高,是做官的。为什么一样寒冷有两种说法?他还没发挥完,下课了。
有意思的是他选了《史记》的"鸿门宴"。文较长,教得也较久,还有许多人背不出,站着。老师说,重念重背。第二天背完有时间了,他又高谈阔论了。他说,起头先摆出双方兵力。刘邦兵少得多,所以项羽请他吃饭,他不能不去。不能多带人,只带一文一武:张良、樊眩,这就够了。司马迁讲完这段历史,最后一句是"立诛杀曹无伤。"这个"立"字是什么意思?有人回答是"立刻"。又问:为什么着重"立刻'?自己回答:因为这是和项羽通消息的内奸,非除不可,还要杀得快。项伯对刘邦通消息,又在席上保护刘邦,也是内奸,为什么项羽不杀他?反而把自己人曹无伤告诉刘邦,难道想不到刘邦会杀他?从这一个"立"字可以看出司马迁要指出刘邦有决断。项羽有范增给他看玉珠也决断不下来。刘邦是聪明人,所以兵少而成功。项羽是糊涂虫,没主意,办事犹犹疑疑,所以兵多将广也失败。他把自己手下的韩信、陈平都赶到刘邦一边去了。太史公司马迁不仅叙述历史还评论历史,先讲什么,后讲什么,字字句句都再三斟酌选用,所以是头一位大文人,大手笔。看书作文,必须这样用心思。不背不行,光背也不行。
这位老师引我进了文字,也被文字纠缠了一辈子。我究竟应不应该感谢他?自己也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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