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的乌托邦
“独立语文教师”,这是郭初阳老师对自己的角色界定。而在媒体报道中,他得到的是另一个名号——“另类语文教师”。无论是“独立”还是“另类”,都昭示着他在当今教育界的边缘地位。诚然,以教育的现实语境而论,郭式课堂注定无法成为语文教学的主流——他似乎也自甘于边缘状态——但郭老师独力经营的语文世界为我们这些以此谋生的人提供了广阔的可能性。
郭老师自称是一个偏执的原文主义者。这种偏执充分体现在他主持的小学语文教材研究[①]中——不遗余力,穷尽一切手段,为遭篡改的作品正名。恰好,他被邀请执教一堂小学语文课。恰好,放在他面前的是一篇被篡改的“经典”课文(人教版小学四年级上册第三课《鸟的天堂》)。我几乎可以想见他操刀前跃跃欲试的神情。
我们不妨以此为例,从几个细节来考察他的语文世界的丰富性。
文本——交叉小径的花园
郭初阳老师的语文世界里,文本——而非课文——占据着绝对重要的位置。在我们可以见到的课堂教学实例中,他对文本的选择颇值玩味,比如《珍珠鸟》、《愚公移山》、《项链》、《套中人》。而在他离开学校之后进行的一系列课堂实践中,文本的选择则更加自由,像《沉重的时刻》、《远和近》、《弟子规》等课,更加接近于他的个人趣味和精神世界。尤其在《陌生化》、《鸟瞰写作》这样的写作教学(或许说“泛语文”教学更加准确)中,多重文本的选择与运用使他的语文课堂呈现出一幅幅光怪陆离的奇妙图景。
《鸟的天堂》是一堂指定课文的公开课,对于这样的“命题作业”,郭老师同样展示出出色的文本组织能力。这堂课中使用的四个文本——课文、作品原文、巴金的诗《黑夜行舟》以及《新生》自序中的片断,各有其不同的功能。
在大多数语文老师眼里,课文是毋庸置疑的权威文本,是语文课的起点和终点,所有课堂教学环节都必然围绕课文进行设计。而在郭老师的课堂上,课文并不占“法定”的统治地位,至少不具有理所当然的权威性。在他看来,课文是为“语文课”服务的一个道具。就如在《鸟的天堂》一课中,课文只是他用来带领学生进入课堂、营造阅读氛围的一个引子。
整堂课真正完全“忠实”于课文的只有一个环节,就是课堂开头让学生粗读课文,找读与鸟有关的句子。(“师:请大家研究一下课文,请你找一句跟鸟有关的句子,你说鸟的天堂里面有鸟,请你找到一句,等会儿我要请同学来朗读。”)
这个环节让学生初步感知了作品内容,了解了“鸟的天堂”之所以为鸟的天堂的因由,它的作用仅止于此。随即在第二个教学环节,就来了个乾坤大挪移,从课文转移到对作品原文的研读,带领学生进入到真正属于巴金的世界里去——
老师:这一段已经有同学读到了,我们一起来读一遍好不好?这一段写得很漂亮———“很快地这个树林变得很热闹了”……轻声朗读,不要太响,“很快地”,一二开始!
生:“很快地这个树林变得热闹了。到处都是鸟声,到处都是鸟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树枝上叫,有的飞起来,有的在扑翅膀。”
师:我们发现,这上面的文字和我们课文上的文字稍微有点不一样,是吗?这是我们发讲义的原因,因为课文和原文是不一样的,这里用的是一段原文。请一位同学再来为我们朗读这一段好吗,对着这个屏幕。
由这一段“写得很漂亮”的文字——非课文文本——开始,下面的重要环节几乎都围绕巴金作品原文展开。依托原文文本(讲义),这堂课设置了两个重要的教学目标:一个是关于场面描写的范式教学,另一个是关于“鸟的天堂”内涵的理解与揣摩。
这里需要特别说一下范式教学这个环节。人们在评论郭老师的语文教学时,常常把他描述成一个理想主义者,这种说法既是对他的肯定,也隐含着一种曲高和寡的疏离感。去年冬天在湖北某著名中学进行的一次课堂展示活动中,该校语文教研组长在对这位“另类”教师的课堂教学进行了热情洋溢的赞美之后,不忘提醒本校语文老师:日常教学实践还是要面对现实,以课本为本。于是乎,他的语文课似乎成了一个遥远而美丽的乌托邦理想,只可远观不可近玩,更不可身试。
毫无疑问,郭老师有他的教育理想,但这并不意味着脱离教育现实,不切教学实际。相反,我发现在他的每一堂课中都有一两个很有创意、又颇具可操作性的环节,体现出一名成熟的语文教师对教学技巧的纯熟运用和对学生语文基本技能提高的切实关注。
师:请各位选择一个你所熟悉的场景,不再是树林了,也许是别的某个地方;也不再是鸟了,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状态也变了,动作也变了。各位用一点点时间考虑,请你给我们提供一个完全不同的、新的句子,好吗?想一想。
……
师:真厉害,大家还都记得。有没有发现,有的时候我们写作需要一些格式,对吗?留在投影上的就是一种格式,你把这个格式记住了,它就像一个篮子,在这个篮子里面,你可以装进去任何东西,所以记住这样的格式有助于写作。
“很快地变得热闹了”,“到处,到处”,四个“的”,以及下面的“有的,有的,有的”。起初填的是名词,然后是形容词,最后填的是动作———动词。好,这是我们要明确的第一点———在巴金的文章里,我们学会了写一个大场面的启示。
在这里,他将巴金原文中那段简洁而又层次分明的漂亮文字提炼成一个基本范式,并通过模仿迁移训练以及对原文的填空背诵,在学生头脑中印下一个关于场面描写的写作格式,以及对经典作品经典段落的阅读方法。这种方法类似于工艺美术中常见的蒙版抠画技术,新巧实用且易操作,似无曲高和寡之嫌。对这样的课堂小技巧,郭老师想必没有知识产权上的诉求,任何一个语文老师只管借来放到自己的课堂上,必当合用不爽。
突出原文并不意味着将课文这个可疑的文本弃之不顾。正当学生们沉浸在原文的境界里,差不多遗忘了课文的存在时,教师又重新把课文端了来,不过这次是将课文段落与原文段落并置比较,是为本堂课最有深意的核心环节。这是后话,此处按下不表。
至于《黑夜行舟》以及《新生》自序片断这两个文本的介入,是郭老师驾轻就熟的常用技巧——文本互释。综合他的其他课堂实例,无论是文本的选择,还是介入的时机,我们可以看到他运用这一技术的灵活从容:有时是同义文本,用于营造阅读气场、阐发文本内涵,比如这两段文字;有时则是反义文本,用于拓展思维,提供思辨质疑的机会。课外文本的出现有时用于引出对某个核心问题的讨论,有时用于印证教师、学生的思想观点。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相比其他课例,这节课的文本运用并不复杂,但我们仍然能够领略到他作为一个优秀读者和独立教师的文本阐释功力。课文与课外文本之间的腾挪、迁移、切换、闪回,以及各种文本的交叠、互释,使郭老师的语文课不再只是完成“教”一篇课文的教学任务。他精心建造了一个广阔丰富而又变幻莫测的文本世界,犹如引领学生进入一座交叉小径的花园,在阅读与思维的游戏中领受语文课的独特魅力,而全无机械操练的单调与枯燥。
丰富的文本世界还有另外一层深意。美国教育家Stephen D.Krashen在进行了长期的阅读研究之后得出结论:“阅读总是比直接教学来得有效。”[②]提供尽可能多的文本供学生自由阅读,几乎是郭初阳语文课的规定动作。有的阅读材料不为特定的教学目标服务,甚至不一定与课文有直接的关系。在他这里,文本阅读的目的就是阅读本身。
遭遇——值得期待的精彩
课堂教学的生成与预设是教育专家们争论不休的问题。在许多论述中,预设就意味着束缚,意味着制约,意味着请君入瓮;而生成则代表开放,代表创造,代表新课程的先进理念。但在听过各路名师的公开课、展示课、研讨课后,我们发现所谓开放,常常导致无意义的讨论、低质量的生成。于是预设和生成就成了一个二律背反的命题。但在郭初阳老师的语文课上,这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而是一个遭遇的问题。教师的课前准备与学生思考的课堂生成遭遇之际,即是语文课堂灵光闪现之时。
在揣摩“鸟的天堂”内涵(“鸟的天堂是一□□□”)时,至少有两处让我们领受到这种遭遇的奇妙。一处是关于“一次停泊”的讨论——
师:接下来我们继续请同学来说,方俊博,你们给的答案是“一次停泊”,为什么你们给了这么一个答案,什么叫“一次停泊”?
生:因为作者去鸟的天堂是划船去的,如果去看风景的话,一定要把船停泊在那里,所以我们组写的是:鸟的天堂是一次停泊。
师:请坐,(示意)同桌,请你把课文里关于停泊的那句话给我们朗读一下,好吗?
生:船在树下泊了片刻,岸上很湿,我们没有上去。朋友说这里是“鸟的天堂”。
师:好。把你朗读的第一句话再念一遍好吗?
生:船在树下泊了片刻。
师:再来一遍。
生:船在树下泊了片刻。
师:非常好,请坐。这句话我们一起来读一遍,“船在树下泊了片刻”,一二开始!
生:船在树下泊了片刻。
师:轻一点,不要这么响。再读一遍,船,一二开始!
生:船在树下泊了片刻。
师:郭老师要提醒大家,在巴金的文章里面,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出示课件之十二)
师:巴金先生曾经写过一首诗,请你朗读,好吗?
生:《黑夜行舟》,巴金。天暮了,在这渺渺的河中,我们的小舟究竟归向何处?远远的红灯呵,请挨近一些儿罢!
师:很好,请坐。远远的红灯呵,请挨近一些儿罢。还有一段话,也请一位同学来读,请你读好吗?
生:我辞别了山,渡过了江,划起了一只独木小舟,向着人间的海驶去。暴风吹打我的脸,巨浪颠簸我的舟,但是它们并不曾淹没了我。
师:很好,陌生的两段话,两位同学读得很流畅。你会发现,巴金这首诗写于1923年,《鸟的天堂》写于1933年,十年前他写了这首诗;然后,第二段话跟《鸟的天堂》写于同一年,都是1933年。
大家看,“天暮了,在这渺渺的河中,我们的小舟究竟归向何处?”在这种思绪里,他说,“划起了一只独木小舟,向着人间的海驶去。暴风吹打我的脸,巨浪颠簸我的舟……”所以当你驾一只船经过大风大浪之后,如果你看到了一棵大树,然后把你的船在树下……怎么样?
生:泊了片刻。
师:船在树下……(出示课件之十三)
师:我们再来回味一下这句话,一二开始!
生:船在树下泊了片刻。
师:在人生的航行中,偶尔把你的船停下来,休息一下,也许你就会发现一个天堂,获得心灵的宁静。托尔斯泰写过一本书叫做《天国在你心中》,心平静下来了,你就能够感受到天堂,所以方俊博小组说鸟的天堂是一次停泊,非常有意思,非常深刻。
“船在树下泊了片刻。” 郭老师特意单独用一张幻灯片把这个句子放大突显出来,并适时引入课前准备的两个文本(《黑夜行舟》和《新生》自序片断),加以阐发、延伸,加深学生对“船”、“停泊”这组隐喻的理解。其预设目标非常明确,因为此句正是解读“鸟的天堂”的锁钥,它指向对景物的形而上思考,指引学生从“榕树”、“树木”、“迷宫”等具象观照上升到对“天堂”一词的精神性顿悟。这是一个有难度和深度的问题,而学生的回答与教师课前预设竟如此默契!是请君入瓮,还是纯属巧合?熟悉郭老师课堂教学的读者如果足够细心的话,就会发现此种遭遇并非孤例。即使是巧合,那也是可以期待的巧合。
请注意,出于这样的期待,郭初阳两次不留情面地要求举手的同学继续思考:
师:把录音听完以后,有没有发现,原来课文和讲义的文字的差别是很大的,对吗?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我们一会儿要选择其中的片断做一个比较阅读,但是现在我们要先做一件事情,就是请各位来填空,那个“一”字已经在了,后面的三个字到底填什么呢?(出示课件之十)
(立刻有不少学生举手)
师:请先把手都放下,想一想,你要给一个非常精彩的答案,而这个答案是从文章里面来的。你也可以提供非常奇怪的答案,也要从文章里来,要有根据,别人才会认同。你的答案,要竭尽全力地和其他同学的答案不一样,想一想。
(安静片刻之后,又有许多学生举手。)
师:大家举手太快了,反应这么快,郭老师都吓坏了,请把手放下。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我们以小组为单位,呈现我们的答案。(出示课件之十一)
讨论过程中教师的耐心等待,使学生有了更深刻地领悟作品内涵的机会。
这种精彩的遭遇之所以值得期待,还因为教师对作品内核的精准把握和对学生认知心理的熟悉,这都来自充分的课前准备。郭老师对学生阅读可能遇到的困难,对课堂可能生成的教学元素,对各种可以在课堂上应用到的图文音像资源,考虑之细密,搜罗之周全,简直无所不用其极。用“上穷碧落下黄泉”来形容他的备课过程,虽不中,亦不远。这一点可以从另一处遭遇中得到印证——
师:……刚才有个小组在讨论时说,说鸟的天堂是一个小岛,这么好的一个答案,为什么这个答案没有写在黑板上面?(出示课件之十四)
师:大家看google地图的俯视图,周围是建筑,这是一条河,这整个一圈就是鸟的天堂。你会发现四周都是水,它其实是一个岛屿,只不过这个岛上是一片树林,而这片树林其实是一棵树,是这样一种独特的景象。
“一个小岛”是比“榕树”、“树林”等答案更加具体可感、更切合真实景象的描述。我小时候也学过这篇课文,对“鸟的天堂”有过各种古怪离奇的想像,但我从没想到三十年后可以以这样一种方式俯瞰真正的“鸟的天堂”。只能说这堂课上的学生很幸运,因为他生活在互联网时代,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叫郭初阳的老师——现代科技为学生更真切的感知“鸟的天堂”的实际情形提供了可能,但只有郭老师这样的有心人才能把可能变成现实,把它变成一次课堂奇遇。
不过,这次遭遇颇为惊险,如果不是教师在课堂上积极投身于讨论,细心观察和捕捉学生可能产生的任何一点思想闪光,那么没有被写到黑板上的“一个小岛”很可能与我们擦肩而过。
回归——语文课的温情和敬意
钱穆在《国史大纲》书前告诫读者:“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即视本国已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③]
这是史学大师的历史观,但我们发现若借此考量今天的教育,竟也灼然不谬。当今语文界,虚无主义自是普通一线教师的生存常态,而自以为占据语文教育制高点、掌握课堂教学话语权的专家、名师也不在少数,惟独缺少对作品、对作者、对语文本身的温情和敬意。印象深刻的是本文开头所提及的小学语文教材批判。民间研究小组的研究报告首先发表于杂志,继而又成书出版,其间公众反映强烈,媒体纷纷报道,惟独教材出版方岿然不动。有个别教材编者偶现峥嵘,无一不是真理在握的样子,不是以国家意志示人,就是自视权威,将民间研究活动视作搅局取闹,全然没有讨论问题的诚意。
在这项研究引发的各种议论中,作品的删改是一个倍受关注的问题。为什么删改,甚至是篡改?为篇幅计,为小学生的理解能力计,也许编者可以给出很多理由。但就大多数文本来说,即使抱以同情之理解,我们也难于替编者找到圆满的解释。
郭初阳老师此次执教的《鸟的天堂》,本是巴金的散文名篇,原文1365字,经教材编者删改后为980字。这是许多“有幸”收到中小学教材的文学经典的共同命运。我手头恰好有一篇《北京青年报》的报道,记者就多种版本教材对《鸟的天堂》一文进行删改一事采访了巴金的女儿、《收获》杂志主编李小林。她说:“出版社肯定没来和我谈过,我们是不会同意这样随意改编他的文字的,我不反对做适当的删减,为了教材的需要,但是不能随意改动主要内容和文字。”并强调:“既然改成这样,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去写呢?”《收获》杂志副编审叶开举了一个例子,巴金原文中“很快地这个树林变得很热闹了”被改成“树上就变得热闹了”。他认为,巴金的原文描述准确、具体、生动,这样的篡改抛弃了原文的精髓,使学生读到的课文是被掺假的作品。至于教材编者有没有权利删改,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常务副总干事张洪波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给出了官方的解释:“如果涉及到‘改编’则必须征得权利人的同意。”[④]
这可以算是郭老师执教《鸟的天堂》的一个有趣的背景。当然,课堂教学不同于教材批判。作为研究者,尽可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在课堂上,编者删改是否有道理,是提升了还是损害了作品的品质,得由学生说了算。郭老师自然深明此理。
如上文“文本”部分所述,郭老师在教学设计上采用了双联并置的课堂结构,将删改后课文与作品原文同时呈现在学生面前。熟悉作品内容用的是课文,课堂讨论则多用原文。教师在多个教学环节中不断提醒学生注意两个文本的区别比较,比如:
“我们发现,这上面的文字和我们课文上的文字稍微有点不一样,是吗?这是我们发讲义的原因,因为课文和原文是不一样的,这里用的是一段原文。”
“老师选择一个朗读速度很慢的录音,你有时间一边听一边比较,课文和讲义的内容是不一样的,所以你在听的时候,边听边在讲义上画出那些和课文不一样的句子或者段落,明白了吧?”
经过多重铺垫后,才进入本堂课最重要的环节——对课文与原文语言的揣摩比较。从短暂的的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学生发言踊跃,并有思维亮点闪现,比如对“时期”和“时节”这两个词的比较——
生:我认为应该是“时节”比“时期”好一点,因为说“时期”,比如以前都说“战国时期”,现在说“时节”,意思不一样了。
(一小时到,下课铃响。)
师:战国时期、抗日战争时期,“时期”是一段相对比较长的时间。时节,好雨知时节,清明时节——
生: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我们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学生完全有能力在反复的咀嚼玩味中领会到原文的魅力。
作为教师,郭初阳老师始终保持中立。比如原文“一部分的树枝垂到水面,从远处看,就像一棵大树斜躺在水上一样”这个句子中“斜躺”二字在教材中被改成了“卧”字。对此,他给出了一个温和的解释:“在现代汉语里,其实‘卧’和‘躺’没有区别,如果一定要作区别,炸弹来了,卧倒!脸朝哪里?脸朝地,对吧?如果躺下,脸朝哪里?脸朝天,对吧?只有这一点点细微的差别,其实这个差别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卧’和‘斜躺’最关键的是多的那一个字———‘斜’字。这个‘斜’字究竟要不要加,得根据实际的场景来作出判断,但我们没有见到巴金见到的画面,已经隔了很多年了,所以我们无法判断这个‘斜’要不要加上去,对不对?所以我们打一个问号,到底哪个好,我们不知道。”
但教师的中立,并不代表对篡改的容忍。“到底哪个好”,我们确实不知道,但需不需要改却是很明白的道理。无明显区别的词,任意改;见不到巴金当时所见画面,胆敢改。足见教材删改行为的粗鲁、随意和非理性。不知道谁赋予了教材编者这种权力,因为我们完全看不到对作者和作品的尊重。
从课堂设计流程和学生认知发展规律来看,这无疑是这堂课的核心和高潮。郭老师在其后的辩课活动中表示,“让孩子们了解并喜欢巴金原文”正是这堂课的“终极目标”。感受原文之美,并不表示它的遣词造句不可移易,即使是巴金、冰心,尚有后生韩寒质疑其文学高度。经典之所以为经典,不是因为它完美无缺,而是因为它保留了一个时代的精神气质,传达了作者在某个时空节点获得的真实感动。作品,是作者安放心灵的所在。至于优劣对错,文责自负。明此,可知篡改之祸,犹如强拆——他人居处,岂容撒野!
细察整堂课,除“漂亮”一词“不慎”泄露了对那段场面描写的赞赏之外,郭初阳老师竟吝啬到不肯多用一字去臧否巴金、褒贬作品。因此,郭老师引领学生回归原文,回归巴金,不是要学生赞同巴金的每一个字,而是为了表达一个语文老师、一堂语文课对创作者应有的温情与敬意。可惜这个环节没能完成,最终草草收场。这未及充分表达的敬意,是这堂课留下的最大遗憾。
讨论——公开课的悖论
那么我们不妨对郭老师苛刻一点,回头检省一下课堂设计上的可商榷之处,看看是否可以对某些环节作进一步的优化,以节省下足够的时间来达成其“终极目标”。
看过教学视频的读者不难发现,这堂一个小时的课花费时间最多、投入精力最大的环节是对“鸟的天堂”多重含义的揣摩(“鸟的天堂是一□□□”)——从28分15秒到54分12秒,差不多用了26分钟。教师为了帮助学生对“天堂”内涵达到一定深度的理解,除了要求学生作较长时间的静默思考——显然是很有必要的——还精心安排了一次小组讨论。
新课改以来,小组讨论是很多语文老师所喜欢的一种课堂活动形式,郭初阳老师也不能免俗。但郭老师追求的显然不是一种形式上的开放,所以对四人小组作了ABCD的角色安排,目的在于明确任务,分工合作,确保每一个学生都能参与到讨论中,开展有效的思维活动。这一初衷无疑是好,效果也是很明显的,这在学生的现场反馈中得到了印证——学生最终给出的答案丰富多彩、参差百态,学生对答案的阐释更是精彩纷呈,足以证明学生在这样一堂语文课上获得了高品质的思维训练。
问题在于公开课本是螺丝壳里做道场,有其先天性的局限,首先是时间上的限制,其次借班上课还存在一个磨合问题。语文教师不是法力无边的巫师,学生在思维习惯和课堂学习常规上不可能事先为远道飞来的郭老师作好准备。所以我们看到这样的情景:讨论进行了四分钟后,很多学生对角色分工还是一头雾水,以致教师不得不叫停下来再次解释每个角色的任务;甚至在此后几分钟的视频中,我们仍可以清楚听闻到有学生在为你A我B争论不休。讨论持续了七分多钟,而后上黑板写答案的环节又耗费了近四分钟。长时间的讨论固然使部分学生收获了更高质量的思考,但与核心环节上的损失相比,这种产出显得有点得不偿失。
也许这就是公开课的悖论,在终极目标与相对次要的目标之间,甚至同等重要的目标之间,你终得作出一个权衡,作出一些牺牲。在精彩与精彩之间取舍,自然是很难的,尤其是为等待这些精彩付出了如此大的课前投入之后。所以这不是我们第一次看到郭老师不能完成既定的教学目标。
我总感到,在语文的世界里,郭初阳老师就像一个内外兼修的武功高手,如果说他还有什么“命门”的话,那就是他总希望在一击命中之前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出来练一遍。是为技痒之故。所以,吹毛求疵的话,在郭老师的诸多课堂实例中,《鸟的天堂》恐怕算不上是特别成功的一堂课。
然而,走笔至此,扮演评论者的本人突然发现了本文的悖谬与可笑。非常态的公开课本来就是一个怪异的东西,那么用公开课的“完美”标准来衡量郭初阳语文教学的价值,本身就是一件荒唐可疑的事情。郭老师在他那篇解构公开课的名文中说:“公开课应是常态展示——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其中境界,远胜诸般机心巧妙的招术。”[⑤]那种每个环节都打磨得光鲜圆润的、丝丝入扣臻于“完美”的公开表演课原本是他所拒绝的。所以,我理解,身为独立语文教师,郭初阳老师在坚持语文课堂常态与真实的同时,难免会失落掉它的完美性——尽管他的语文世界已经足够宽广。
有一个叫拉塞尔·雅各比的美国学者在研究了乌托邦思想的发展史之后认为,人类历史上存在两种不同的乌托邦传统。一种是蓝图派乌托邦主义,它事无巨细地设计和规定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为人类描画出千奇百怪的未来蓝图,它在上个世纪造成了种种人类悲剧,其恶果延续至今。另一种则是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他们不仅恪守关于偶像的禁忌,而且还在对未来可能是什么保持沉默的边缘摇摆不定。虽然未来拒斥表述,然而它并没有蔑视希望。……他们并不屈服于日常的紧急情况。他们也不用光彩夺目的颜色描绘未来。他们使自己的耳朵敞开着,谛听从远处传来的和平与欢乐的声音,向先知以赛亚说过的这样一个时刻——那时‘狮子将会像牛一样吃草’——敞开着……”[⑥]
如果我们承认,教育是必要的乌托邦,那么我们理应感谢郭初阳老师制造的这个不完美的乌托邦。
2011.2.18
[①] 参见《救救孩子:小学语文教材批判》,郭初阳等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09。
[②] 《阅读的力量——从研究中获得的启示》,Stephen D.Krashen著,李玉梅译,34页,心理出版社(台北)2009.04。
[③] 《国史大纲》,钱穆著,第1页,商务印书馆1996.06。
[④] 罗皓菱《巴金女儿李小林:适当删减可以随便篡改不行》,《北京青年报》2010年10月14日。
[⑤] 郭初阳《什么是公开课?》,《言说抵抗沉默:郭初阳课堂实录》18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08。
[⑥] 《不完美的图像》,拉塞尔·雅各比著,姚建彬等译,新星出版社2007.06。
(删节版发表于《教育研究与评论》2011年第5期)
郭初阳《鸟的天堂》课堂视频链接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read.asp?BlogID=68417&PostID=3085408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