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与思】
■杨河源
文字是文明的象征,书写意味着文明的创生。打字机就继笔这一书写工具发明之后,被誉为人类的“第二次书写方式革命”。一百多年前的上一个世纪之交,作家、烟斗、打字机,似乎是从事文学创作者的照片标配。美观流畅的书写技能,须经长期刻苦训练。相比之下,稍加训练的人,都能借助打字机打出漂亮的文本——大学时的英文打字,是我们图书馆专业西文编目课程的辅修课之一。要想得到那两学分,得背诵QWERTY键盘的指法分配表,得特别针对左小指头训练肌肉力量,为盲打做好充足准备。否则眼睛在文本、色带、键盘和指头之间的反复游移,必然拖慢打字速度,因而导致失分重考。
办公室台式电脑、个人移动平板电脑和智能手机最近二十年在中国的普及,00后作为数字时代原住民,网络对他们而言就跟空气和阳光一般,是具足的。键入这样的动作当然无师自通。即使我这样的数字难民,尽管绝不可能在纸上复现QWERTY键盘,也毫不妨碍双眼只盯着屏幕,选取词句。如此接近盲打的肌肉记忆,当然好了伤疤忘了疼。三十多年前中学大学期间刻蜡板、跑打字厂校稿的经历,叠压在记忆深处不知什么角落,直到《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将其唤醒。
美国学者墨磊宁著张朋亮译《中文打字机:一个世纪的汉字突围史》,在作为读者的三个层面上,都给予我极其强烈的情感冲击。说是惊心动魄,也毫无夸张。掀起的情感海啸,在我近二十年几年业余学术阅读经历当中,得未曾有。掩卷半月之后,山重水复、荡气回肠、跌宕起伏、怵目惊心、波澜壮阔之类,我一向警惕而行文厌用的四字成语,似乎依然如在读时的情绪回声,不能自已。我甚至自我预言,在以年度为计量单位的个人阅读上,能再次读到如此让我动容的作品,恐怕都非易易。虽然新年才刚开头。而且我也深知,预测、预言在当下或当来,都是一个稍具理性的人,极不靠谱应该力避的举动。
第一个层面,是汉语文作为母语的读者,一百来年来近乎在刀锋上踩过。一百年前声势猛烈的汉字拉丁化呼声,是当时诸多著名学者们在国族危亡之顷发出的。他们当中,蔡元培、钱玄同、胡适、陈独秀等辉煌的名字至今响亮。1935年12月,鲁迅、郭沫若、陶行知等688位知名文教人士,共同发表《我们对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见》,主张汉字拉丁化。相比之下,吴宓之类挺汉者就势单力薄,未被视做封建余孽,都算“对方辩友”的手下留情。像辜鸿铭那样逆潮而动的,周作人仅仅“顶古怪的”一声评价,足见大有口德。第二个层面,作为专业职业跟汉字处理相关的读者,自打入读图书馆学系,就少不了跟各类字顺、标引符号编排组织知识打交道,应该对汉字编码主题索引之类汉字处理机制和关键人物并不陌生。《中文打字机》却近乎颠覆性地揭示出一大块我应该涉足却显然陌生的知识荒野。第三个层面,作为汉字热爱者的读者,泛读过多种古文字相关作品、临抄碑帖古文,甚且还时不时就书学读物写上几段评论,对拼装汉字的几种花巧该当了解。《中文打字机》却还是在汉字信息处理的内在机制方面,打通了独树一帜的汉字“输入”,“拯救了中文,或许也拯救了文字本身”,让人大开眼界。更为让人意料不到的是,“我们在数字时代里如此熟悉的一种技术竟然有着如此深厚的根源:中文的预测文本技术是在计算机时代来临之前,在机械式中文打字机的背景下发明、推广和完善的”。
今天,中国几乎最偏远的乡村,甚至目不识丁的耄耋老人,也很可能手持一部智能手机,兴高采烈地盯着液晶小屏。交通通讯便捷的城镇,更几乎人手一机,低头族“机主”(手机主宰,人不离机)触目皆是。中文键入手段之丰、速度之快,是任何一种拼音语言都无法追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计算机时代的中国就是一个速记员的国度”,逐字母键入的拼音只能瞠乎其后了。可谁知,先前的一百多年来,中外无数杰出头脑殚精竭虑,在中文打字方面的尝试,无不铩羽。QWERTY键盘无语不利,突破了希伯来文的从右往左、阿拉伯文从右往左书写加书写连笔:“希伯来文变成了‘反向’的英文,阿拉伯文变成了‘连写’的英文,俄文变成了‘采用另一种字母’的英文,暹罗文变成了‘有过多字母’的英文,法文变成了‘带音调’的英文。”“单键盘打字机不仅征服了全球的打字机市场,似乎还征服了文字本身。”可是,“汉字避开了雷明顿公司,始终引人注目又令人沮丧地缺席于雷明顿公司不断拉长的发展名单”。
甚至于迟至1999年,《英汉大词典》主编陆谷孙先生称许不置、著有《布莱森英语简史》的著名畅销书作家“比尔·布莱森还在他著名的英语研究中断言:‘中文打字机的尺寸巨大,即使最熟练的打字员一分钟所能打出的汉字也超不过10个。’”布莱森想象中的中文打字机尺寸多大呢?“相当于把两张乒乓球桌拼在一起。”这个尺寸,与其前一百年出现在美国报章上长近4米有5000个按键得1人指挥5人操作的中文打字机尺寸,已算相当克制。“人们把中文打字机的字盘比喻成辽阔、奇异的月球表面,而把中文打字的过程形容成‘堪比登月。’”直到二十年前的世纪之交,类似看法也是英美严肃媒体上的通人之见。
早在1956年,洛阳的一位打字员用一台机械式的中文打字机,“在1小时内打了4730个汉字,平均每分钟将近80个字,创下了一项新的记录。”这样古早的历史,我们当然早已彻底遗忘。更不可能将在机械时代创造如此记录的汉字“文本预测”技术,与今天数码时代万“码”奔腾的中文输入挂上钩。回过头来看,被其时国内外专家视同可与发明活字印刷术论功的五笔字型,1980年代早期王永民先生研发时,恐怕也是白手起家从零开始的。
直到1990年代初,活跃在几乎所有大中城市尤其大学校园中的王码打字培训班,其火爆程度是我及身所见的。近乎相同的景观,又谁能想到,100年前也曾出现在中国大地上呢。“从20世纪一二十年代开始,一批配有一两间教室的私营打字学校纷纷建立,通过培训打字员盈利。”“商务印书馆新设的打字机部门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各种打字培训学校也遍地开花。”让人痛心的是,日军侵华让中国付出数以千万计生命代价,也让中国兴旺发皇的早期机械信息处理技术夭折在萌芽中。这一场战争诱发的诸多后果当中,或者是让中文现代信息处理技术一次次得从遗忘的灰烬当中,另起炉灶。中文也就一次又一次被排除在“现代”之外,“中文打字机”曾经取得的现实成就,不为迥异的英文世界所理解、所尊重,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中日战争更远期的后果之一,是让作家、学者、翻译家、语言学家林语堂先生可称“伟大”的发明家身份,隐没不彰,让发明者自己都未必料到的“标志着中文信息技术的转变”,落后半个世纪。诚如墨氏所言,“实际上,明快打字机通过将打字过程转化为搜索过程,从根本上改变了机械书写的运作方式。可以说,它在历史上首次将‘搜索’与‘书写’结合起来,预告了如今中文里被称为‘输入’的人机交互模式。”可惜时运不济,1947年5月,林语堂父女在雷明顿打字机公司曼哈顿分部的“人人可用”首秀,以失败告终。林太乙回忆说,“会厅里一片肃静,只听见一按再按的按键声,然而这部打字机死也不肯动。”狼狈回家的林先生电约工程师修理后,明快打字机运作如常,但其商业命运,实际上已命悬一线。而“随着朝鲜半岛的局势越发紧张,明快打字机的丧钟还是响起了”。
在常用字法和拼合法这中文打字机的两难之外,林先生的明快打字机闯出一条新路:代码法。将中文输入从打字的“打字-组合过程”,变为“检索-组合过程”。迥异其内的逻辑基底,不妨一个相同的QWERTY标准键盘的路径锁定,其间异同,我们这些“日用而不知”的消费者可能彻底忽略了。失败的林先生和明快打字机的厄运,只是百年汉字突围史上的一个章节。不妨将其视作所有拼音语言“例外”的汉字命运的一个象征:剥极必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