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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健康的教育”
曹兴戈
[摘要] 提倡“健康的教育”便是提倡“正常的教育”。当下的教育是有“教”而无“育”的教育,是见物不见人的“数字化”的教育,是只要分数不要社会公义的缺“德”的教育,是追求产业化的教育。
现在才提出回到“健康的教育”我们应该感到羞愧,因为一个人不健康的话早该去医院诊疗了。这样提出并非要否定我们教育的发展和成效,但是,审视我们今天的教育尤其是基础教育,是不是有许多痼疾需要诊治?
请注意我提出的是“健康的教育”而非“健康教育”,尽管现在许多学校连体育课都不能正常开设,每学期必有的学生运动会都会“因为忙”而取消。也请注意我提出的大约也只相当于提倡“正常的教育”,提倡真正意义上的有“教”有“育”且两者并不割裂的“教育”。我以为就今天的基础教育而言,它的合格的底线便是“正常”或“常规”状态。现在的问题是,放着“正常”和“常规”你却不去遵从和选择,却要搞不正常的、非常规的、不健康的教育。
很惭愧,我还无法给“健康的教育”一个严密的定义,只能从其外部特征来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
一、健康的教育决不是有“教”而无“育”的残缺不全的教育
按照古人的造字,“教”字左边表示仿效,右边像手中拿某物击打的样子,合起来表示边有所学边有所给予,也可表示用体罚来督促、引导学习。而“育”呢,古人释为“养子使作善也”。其实两者皆有“育”的意思。在当代学校教育中,两者自然不能分割开来。可是今天的“教育”,“分数”几乎就是它的全部,至于说“使向善”的“育”,不是被排斥了,便是被曲解或者被置换了。多少年来我们将“德育”和“智育”并列起来。学校里“教务”和“政教”两处各司其职,这便是分割的逻辑起点。
我们是一贯重视“育”的吗?不错,“德育”这一块多少人总结了多少“经验”和新鲜的做法!可是你捂不住专家的嘴:“学校德育正处于尴尬境地。”学校有真正意义上的德育吗?它早就被“管理”的内容所置换了。如今包括社会和家长在内的各个方面都认同“向管理要质量”。“管理”二字——最近又冒出“经营”——已被奉为至宝,连以“管理”为“制动装置”的所谓“县中模式”也一再大受追捧。大家都是“管理万能”论者,将学校弄得愈来愈邪乎。只有“管理”而没有“教育”的学校会办成什么样子呢?讲学的专家忍不住痛斥:“现在我们的中小学已不像学校,倒是像企业,像公司,像军营,甚至像××(恕我不写出这两个刺激性太强的字眼)了!”
反思建国以来的“德育”,我们给了正当发育的心灵和正当形成的人格多少必须的“向善”的养分?核心的“思想”还不是“管理”甚至“管制”——管制孩子再用孩子去管制别人?我们跟着运动走,镇反,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四清,文革中的造反,一打三反,反击右倾翻案风,批林批孔,评法批儒,评《水浒》……一个跟斗一个跟斗地跟着运动翻,几时停下来冷静地审视过该如何培育和引导孩子“向善”的?当年的慌不择路已误入歧途,后来便是纯知识的“恶补”以后便是“训练至上”主义,现在发展到“应试产业化”。在应试产业化系统之中,学校这一传播科学和文明的地方,反科学和悖离法理的做法已公然得到推广。联考中分数略低于A档的学生竟却被命名为“监控生”,现在有的地方又改称“研究生”了,这又有什么学理的和程序的依据?提到马加爵和一些“弑师”、“弑父”、“弑母”的案例,大家都愤愤然痛斥教育——这是自然的。但是为什么不去再进行一些深层次的思考,想想我们该怎样将“使向善”作为教育的逻辑起点呢?
二、健康的教育决不是见“物”不见“人”的“数字化”的教育
现在许多地方正在建设数字化学校,每位教师都要学习和掌握现代教育技术手段,这是无可非议的。我提出的“数字化的教育”不是这个概念,它是指将人的身份,甚至活生生的人变成以“数字”为符号代码的虚拟的“人”。这是一种反人性的见“物”不见“人”的“虚拟”的教育。
先说学生。他们在学校里成了“数字的人”。他们属于班级考试的名次,属于考试中A、B、C、D四档中的某一档的字母,属于被作息时间表硬性操纵的机器或其零部件——早5:30起身晚10:30就寝每天上10节课加上晨读午练晚读连周日也不例外;他们之间的唯一区别便是:是不是在上面下达的本科计划指标之内。打开电脑或表格,你会知道每个学生的“一切”,但你感受不到他(或她)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再说教师。你在学校也是“数字化的人”。你属于考勤簿上记下的符号、或刷卡器里的那一声“嘀——”,你属于每次考试的考分和名次的数字,属于学生“民测”的百分比,属于“立体评教”某一档次的字母,属于完成本科上线的数字或其他类别及其相关奖金的数目,还有论文、课题的数目。你要和学生一样按照作息时间表的程序工作并安排吃喝拉撒。唯一不同的是,学生是“有期”的而你在退休之前是“无期”的,连节假日也不例外。不是有的市一级最好的学校高三集体补课都补到除夕吗?
再说地方政府。他们坚信学校和工厂一样,可以通过加班加点多“生产”本科生。于是每逢教师节召开“教学工作总结大会”,便开成了当年的高考总结会、表彰会,新一轮的高考动员会、誓师会;庄严地层层下达本科指标数,签定目标责任状,然后再层层分解,直到班级,直到班主任和任课教师。他们有“发明”,这叫做“压力传递”。而金字塔最下一层已驮得摇摇欲坠的小毛驴也只得再咬咬牙,撑撑腿,耸耸背:再加点就加点吧,谁叫你没能耐将压力传递给别人的?当然体力是有限度的,有些没走多远就趴下了,永远也不能起来了。这便是见“物”不见“人”的“数字化的”教育情势下学校的生态景观。
大家对此也并不感到奇怪,因为社会和家长也在要本科数。对于分数背后的人的能力和品质,好象都不太在意。某次和朋友小聚,朋友说起同事有个女儿已上高中了还不知东西南北。我问,她怎么上学和回家的?答曰记得车站和路牌就行了。席间又得知本单位有位老师到现在还不知东南西北,照样工作和生活。据说,她念高中时去同学家玩,后来竟找不到路回家了,只好打电话叫家人打的来接云云。这样的孩子在数字化的虚拟世界里也许还能得心应手,一旦落到没有参照系统的生僻环境里,他们将如何自理甚至自保呢?那么,又是谁将这些孩子“教育”得“找不着北”的?我们毕竟不能单靠“数字”来侍弄教育这片园地吧?
三、健康的教育决不是只要分数不要社会公义的缺“德”的教育
时不时媒体上会爆出某某考试试卷泄密或某某考试众多的人舞弊之类的事件,所幸还没有人直接指涉教育。前几年央视曾曝光两所中学高考集体舞弊事件,自然学校教育就难辞其咎了,因为有的就是他们参与组织的。我们的教育何以竟堕落到此种地步?其实业内人早已见怪不怪了。为什么?“教育”的缺“德”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为了分数,为了本科指标,学校组织或指导学生作假甚至作弊已是司空见惯。按理说,学校是传播真、善、美的阵地,学校是社会道德良心留存的最后一片净土,如今这片净土已不复存在。每个地方、每所学校都有自己“发展”的“硬道理”,都有自己的利益空间,当社会正义与自身利益产生矛盾的时候,要有怎样的品格和境界才能把持住自己和社会的公义?
在如此的功利主义社会里,学校要生存、发展,从品牌到利益,谁能真正从教育的终极价值上去追求办学的品格?几乎每一学年,学校都要经受大大小小的几次检查或评估验收,而每应对一次便是一次或大或小的造假运动。学校组织师生造假,老师组织和指导学生造假,往往是无中生有,按目录条款编造,或者从网上下载来改头换面……结果是“专家下来走一走,学校师生忙折腰”。一般而言,无论学校底子如何薄弱,连星级学校评估都很难有不“顺利通过”的。
学校教育的缺“德”意味着什么?有什么样的学校教育就会有怎样的社会道德良心。你没有教学生向善,你没有坚持社会正义,你教育出来的学生会是怎样的公务员、怎样的高官、怎样的高端人才?你营造的将会是怎样的社会生态环境?现在听说要将《公民和社会》作为学生的必修科目,我以为很有必要,但又担心会将它作为高考或中考的必考科目。
现在我们的教育有真假两张皮:一张是“面子上”的教育,说给别人听的,做给别人看的,印给上级和社会读的虚假的皮相;另一张是一成不变的叮、盘、补,我行我素,彻头彻尾的应试教育。这一张皮倒是真实的,没日没夜地摁着学生的头做练习,听讲练习,新课都要上成练习课。什么“苦练题海,卧冰饮雪”呀,什么“联考要领先,回家好过年”呀,什么“高一当作高三教,一步到位”呀,什么“文科当作理科教,知识点掌握要达标”呀……每天清早学生都要像文革时做“四首先”一样举拳宣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勤学时”呀,等等——据说这还是从外省学来的“先进经验”呢。再看集体补课,从农村到城市哪一所重点中小学不是明里暗里都是“现在进行时”?媒体上不是报道过某市因课改高考和中考成绩欠佳,然后便由市教育局发文规定“允许”一些年级周六(岂止是周六)集体补课吗?现在是大家都“只认分数不认人了”。
当然一些地方也会树立一两个课改的典型,各地蜂拥去取经,回来后又说“学不来”。为什么?因为他们搞的大都是非常态下的做法,或是当地倾其所有毕力打造的 “形象工程”,并不具有标本的意义;有的甚至是精心制作的应试教育的标本。倒很少听说哪些学校在坚持教育品格和坚守社会公义上有哪些可取的内容和做法的。如有,那才是善莫大焉。
四、健康的教育决不是追求产业化的见利忘义的“赚钱”的教育
教育是社会公益事业,自然得政府拿钱办教育。我们国家已差不多可以说很有钱了,但教育的投资占国民经济支出还不到0.4%,还未达到其他发展中国家的水平。这样办教育自然会使一些学校在经济上捉襟见肘,更不用说教师的工资和福利待遇了。笔者所在的单位是贫困县的公办学校,十几年来政府未曾投入经费,相反,还要从学校收费中提取25%用于发放全县教师工资。这样学校如何维持下去?不追求产业化怎么办?
前几年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的民办学校甚至民办教育集团,哪所学校走的不是产业化的路子?是谁的资金支撑了他们的发展?自然是学生的高价费或曰择校费。我不是搞统计工作的,但可以估算,当今的每一个家庭除了买房,最大的一项开支便是教育消费。这样教育的产业化便有了资金链条。教育产业化的路径很简单,民办学校已不必提及,就说公办学校吧:先将性质改为“民办公助”,再以名师招徕分数高的学生或高分的复读生;待升学率走高了,再加强宣传攻势打造所谓“品牌”,面向社会招生,百里挑一;有了高分学生何愁不能有在考试中“综合评估”第一或第二的好政绩?资金不就滚滚而来了吗?
像点样子的公办的星级学校也有自己相关的产业链:培养费,择校费,借读费及其他服务项目的相关收费,甚至列出名目来就收的费用,等等。有规模的学校一年也能有不下千万元的收入。有的人是见钱眼开的,更多的则是特定的情势逼得他不得不“向钱看”的。这情形下他顾得上学生分数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了学生那抓不着的“虚空”的心灵?
岂止是学校在追求教育产业化?教育行政部门在这方面也不会裹足不前的。高考查分权可以拍卖给电信,一拍就是多少万;某出版传媒集团包揽了新教材和相关教辅资料的出版,不费多少力就成了全国的几百强之一。这样上行下效的教育产业化追求,可以说已成了惯性的运作。还有我们的名师专家,也像娱乐圈中的明星了,有了经纪人,一年在外要“讲学”百余场,当然是有偿的;据说通过信息化手段,遥控管理班级,学生照样考得好。不过你的任课教师、班主任,还有局长、校长的岗位呢?你离开岗位去挣钱,还好意思到处走穴去推介自己?
这种教育产业化的追求得到的是满把金的银的,忘记了的或者说放弃了的是社会的责任,教育的精神、品格和价值追求。这种对“赚钱”的津津乐道和孜孜以求正是毒化教育品性、形成“不健康的教育”的社会性的“病症”。
强健国家和民族的精神和肌体理所当然要从诊治教育开始。消除教育的亚健康状态,建设健康的教育自然是国家和民族发达的大计。当然揭出病痛,引起疗救的注意只能起到提高认识的作用,而改进和建设则还是一项任重道远的系统工程,它包括办教育者境界的提升、社会良知的复归和国家制度的改进以及程序的设计等等。但我觉得,端正教育的思想,定位教育的培养目标倒是刻不容缓的急务。
(载《现代教育论丛》2009年6月号,转:中央教科所内刊《教育情报参考》200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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