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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27 21:4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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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的代价作者:梁治平
“现代化”是什么?这是作者艾恺第一要回答的问题,而谈论的既然是世界范围内的同一种 思潮, 这个“现代化”的定义就不能只建立在西方经验的特殊性上面,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客观、普 遍和可以经验尺度验证的“现代化”概念:“一个范围及于社会、经济、政治的过程,其组织 与制度的全体朝向以役使自然为目标的系统化的理智运用过程。”这个定义与人类的道德目 标没有关联,亦不涉特殊的文化价值,所以是客观和普遍的。只是,社会生活的普遍理性化和 人 类役使自然能力的明显提高,势必极大地改变人类生存状况,从而对人类的价值世界发生深刻 影响。18世纪以来各种针对“现代化”的文化和社会批评,皆是由此而来。
“现代化”运动始于18世纪,发源于西欧之英格兰和法兰西,这些,学者之间并无争论。但是 说到这一运动文化上的渊源与思想上的缘起,则众说纷纭,迄无定论。艾著设专章讨论“启蒙 运动”,表明了作者在此一问题上的看法。作者认定,倘无思想领域的相对变化,只经济因素 不足以造成社会变迁。易言之,人须要有某种特别的心理动机,愿意接受利于现代化改变的各 种价值和主义。这样,作者便把“现代化”的思想渊源推到了“启蒙运动”。
“启蒙运动”的核心概念乃是“理性”,由此引出一种含混而普遍的对于“进步”的设定(作 者为什么不更进一步追溯到笛卡尔?!)。当时人以为“进步之为物,无非日益有效地运用理性 ,以控制自然与文化的环境”。此种“理性—进步”观念的确立和传播与中产阶级的日益强 盛相得益彰,最终在逻辑上和历史上导出了功利主义的道德体系。功利主义之道德观,就其消 极方面而言,蕴含了某种反道德的因子。它把道德评判的最终标准建立在人类好逸恶劳的本 性上面,遂使道德变成为个人的事情;又因为对于效用的强调,它同时又抹去每一个体的特殊 性 ,而将个人“非个人化”(depersonalized)了。其结果,功利主义道德体系必定走向“道德破 产”。了解到“现代化”运动这一层思想文化背景,我们对以后诸章描述的反现代化思潮的 性质,自然就容易把握了。
自18世纪至20世纪,三百年间,现代化浪潮由西向东,汹涌而来。先是,相对于英、法,德意 志为东;继而相对于西欧,俄罗斯为东;最后,相对于欧美乃至俄国,印度、中国和广大的非西 方世界又为东。在这一种西方与东方的相对变化之中,“反现代化思潮”渐次展现出极复杂 多 变的性格特征。决定此一种复杂性格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民族、宗教、时代变迁、传统思 想方法乃至于个人的秉性与经历等等。作者显然不满意于特殊人、事的特殊解释,他的目标 是要透过种种偶发事件去建构一个解释的模式,使隐蔽其后的深刻矛盾明晰可辨。这里,仅就 其中最要紧的两个问题综述如下。
首先,就其理论形态而言,各种对于现代化的批评恒建立于一种概念的二分结构之上。这种二
分结构表现在认识论上是:直觉、本能/ 理性、科学、计算;在心理学上是:情绪/ 理智,自发 的/ 机械的;在伦理学上是:道德论/ 功利主义,利他主义/ 自私;在人类学上是:亲属关系、 道德 关系 /金钱关系;在社会学上是:群体/ 个人,社会/ 国家;在政治学上是:地方自治/ 中央集 权、 官僚制度;在历史上是:农业主义/ 工业主义;在文化上是:人/ 机器,与自然认同/ 向自然斗 争,和 谐/ 冲突;在艺术上是:诗情的/ 科学的,精神的/ 物质的;在宗教上是:虔诚/ 邪恶,等等。 在这个 可以无限开列下去的二分序列里面,前项总是好的、可欲的,后项则相反,是对价值的否定。 “现代化”的批评者通常在历史上设定一个实体,用它作所有美好价值的载体。自然,这样一 个实体并不总是相同的。这样,我们就进到了反现代化思潮的历史形态之中。
最先对现代化提出批评的英、法人士,惯常把刚刚逝去的中世纪认作诗情画意的王国。然而, 随着现代化运动的向东扩展,这个在价值意义上与“现代化”对峙的中古,依次变成德国浪漫 主义的“民族精神”、斯拉夫主义的“俄罗斯公社”和印度、中国及日本的本土文化(虽然 这些本土文化总要冒称“东方”或者“亚洲精神”)。在这种变化的模式里面,“现代化”及 种种随之而来的邪恶,本质上都具有“西方的”、“外来的”特征,它们至多代表一种物质发 达的文明,而所有较高的价值,所有关于存在的意义,全系于本民族历史文化之上。所谓“文 化民族主义”指的就是这样一种立场。
作为对“现代化”(同时也是外来文化)的一种回应,“文化民族主义”一开始就是自相矛盾 的。一方面,“文化民族主义”者倾向于把自己所属文化的精神提升至普遍性的高度,视之为 拯救“西方”于沉沦的普世真理,但同时又把这种普遍真理与本民族的独特性联系在一起,因 此产生“共相”与“殊相”的矛盾。另一方面,“文化民族主义”常常演为“国家主义”,进 而成为创立现代民族国家的精神资源。据作者分析,“国家主义”乃是建立民族国家的必要 条件,而所谓民族国家,又正好是“现代化”的一项重要内容。因为实际上,导致经济领域种 种变化的原则,同促成中央集权官僚体制的动因原本为一物:“两者同样排除了社会的质的差 异,减除了文化上的分歧,而导向于机械性的单一。也就是说,在两个领域中,技术的效率性成 了终极的价值。”结果我们发现,“文化民族主义”者意欲保有的诸般价值,与民族国家建立 其上的一般原则正相反对,但是建立这样一个民族国家恰好可能是抵御外侮、保全民族文化 惟一有效的手段。“现代化”造成许多人类基本价值的失落,但要保有这些价值却要先实行 “现代化”。这是一个逻辑的悖论!三百年来,所有“现代化”的批评者都在其中苦苦挣扎。 我们且举出两种典型的表现。
第一种表现在逻辑上是圆满的。既然“现代化”是罪魁祸首,而文化实际上是不可分割的整 体,则保守人类精神价值的惟一办法,即是不妥协地拒斥工业化、商业化、都市化、理性主义 、国家主义、个人主义和所有可以名为“现代化”的东西。代表这一种立场的,在印度为甘 地、泰戈尔,在中国为辜鸿铭,在俄国有托尔斯泰等。这一派思想家甘愿为道德价值去牺牲“ 民族富强”,其道之不可行甚明。所以他们不但是数量上的“一小撮”,而且其历史命运注定 是悲剧性的。
第二种表现是妥协的,其基本立场可以借中国的“体—用说”阐明:本己的“精神文化”与外 来之“物质文明”,一为体,一为用,主次分明。物质文明被视为普遍有效的手段,原则上可以 被纳入到任何一种具有独特性的精神或价值体系之中。此种体、用结合的“现代化”,即将 促成综合东、西方文明之长的崭新文化。且不论“体—用说”在理论上是否圆满,实际上又 是否可行,此种乐观主义的见解迄今仍为人们普遍地接受。此时,真正的悲剧在于,甘地一派 的见解可能是对的。在历史与逻辑之间只能有一种选择:生存的代价要求牺牲逻辑,而要守逻 辑上的一贯,就等于放弃生存的机会。对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民族来说,难道这里还有什么选择 吗?
三百年来,“发展”乃是压倒一切的要求。而在世界的范围之内,现代化的意义到处都是一样 的:理性主义、国家主义、个人主义、普遍的商业化、都市的崛起、大机器生产、官僚化、 契约原则、无所不在的法律统治,等等。与此同时,传统社会群体如家庭、学校、行会、村社 、宗教社团日益萎缩乃至于分崩瓦解,所有植根于传统社会土壤中的价值亦被打得粉碎。我 们看到,这种历史趋势不受任何地理界域、意识形态和文化相对性的限制,具有真正的普遍性 。这一点,正是作者在书中所特别强调者。他说:“现代化在任何地方基本上是同一个过程, 也产生同样的问题,苦痛与不安等等——或者,我们可说任何地方皆付出类似的代价。是故, 对现代化的批评也就代表了深植普遍人性的一种同样有普遍性的反应。”
把三百年来持续不断的“现代化”与“反现代化”的冲突,一直追溯到“普遍人性”、人性 中“深邃的两面性与暧昧性”,无疑是深刻的和富有洞见的,只是作者并未更进一步去论证普 遍之“人性”及其与现代社会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另一个隐而未发的问题关涉到“进步” 的观念。对于“社会进步”的坚强信念,构成启蒙时代一项显著特征。而最近三百年里人类 知识和社会财富的迅猛增长,又一向被视为“社会进步”最有力的证据。然而实际上,18世纪 启蒙思想家憧憬的理性王国,今天不但没有实现,反而显得愈加遥远和靠不住了。最大的困惑 表现在“理性”原则在社会各个领域的贯彻,结果竟是整体的非理性!“自由”的个人日益沦 为机器——不拘是工厂的生产线还是官僚机器——的附属品;经济的持续稳定增长同时意味 着更大规模的能源危机和环境污染;物质生活水平提高带来的人口压力为人类前途投下阴影; 高效率的现代战争和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则直接威胁着全人类的生存。甚至,作者断言,“现代 化”与人类幸福与满足之间的关系恰成反比(页213。可惜关于这一问题书中论证并不充分) 。那么,作者面对三百年来人类历史上亘古未有之大变局将采取怎样的立场?他说:“现代化 是 一个古典意义的悲剧,它带来的每一个利益都要求人类付出对他们仍有价值的其他东西作为 代价。”然而为了“现代化”的种种,人类值得付出这一切吗?或者,人类终能承受如此沉重 的代价而不至堕入深渊?作者只是说,“民族国家官僚体制扩张以促行现代化及其他原则的世 界范围模式,是明显的,不可逆转的,它摧毁了种种对人类有重要性的价值、制度及其他实体 。……现代化及与其同时存在的反现代化批判,将以这个二重性的模式永远地持续到将来。 ”既然本书不是把“进步”问题当做直接的论题,我们也就不必苛求作者了。
据说,《世界范 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系直接以中文写成,这令我在钦佩之余更有几分惊奇。艾恺先生的中 文,亦如其思想一般,简捷、明晰而有力。猜不出作者何以选用中文来写这本书,毕竟这不是 一部专注于中国问题的论著。或者,作者意欲以此表明他对于中国近代历史、人物的特殊关 注?由此想到另一个问题。在中国,“现代化”与“西化”经常是一对可以互换的概念,且在 历史上,中国的现代化也确实是以“西化”开始。然而,作者着意避开“西化”概念,偏重于 技术方面描述“现代化”之特征。这种做法或可以表明某种西方学术传统的影响(比如马克 斯·韦伯对“现代化”的界定,又比如作者提到的法国人艾露关于“技术”的定义)。这样做 的好处,不单使得概念易于检验,而且——就本书而言——因为扩大了“现代化”定义的 适用 范围,而使“现代化”与“反现代化思潮”中共有之最本质特征显现无遗,它的欠缺是在一定 程度上牺牲了历史的丰富性。启蒙时代提出的民主、自由、平等、人权一类原则,无疑含有 西方文化的特殊经验在内。同样确定的是,这类价值至少在中国这样的地方,早已成为“现代 化”不可移易的部分。“五四”时期,国人以“民主”、“科学”为现代化之精髓。此后数 十年间,作为对“现代化”要求的一种回应,已经有一套完整的意识形态和制度被创造出来。 相信这样的问题,在广大的非西方世界具有普遍意义。虽然,作者并不肯定自由、民主一类原 则与经济现代化是否有关(可注意的是,作者在论及作为古典意义之悲剧的“现代化”时,特 别谈到这类原则在现代社会中的消极意义),但他一定不能够否认,一个吸收融合了价值要素 的“现代化”概念,至少在中国是真实的。关于这一问题,还可以借作者自己提供的事例来说 明。作者认为毛也是一个反现代化思想家。假定他愿意更进一步去阐发这个论断,也许 我可以说,除非他重新考虑关于“现代化”的定义,否则有关毛反现代化思想的描述和论 证将是不完整和不充分的。
以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作讨论的题旨,由这一点可以见出作者立意的高超,而将这样的 讨论浓缩在一本不足20万字的小书里面,思想的凝炼亦不难想见。我欣赏是书明快的写法,但 是偶尔也感觉不满足。作者自谓对反现代化思潮的检讨“极为粗糙且缺乏系统”,这当然是谦词。但如果说它失于简略却可能近于事实。因为简略,在一些地方,论证可能不尽充分,在 另一些地方,令读者感兴趣的论题亦难完全展开。也许,此书只是一份详尽的论纲,有朝一日, 作者会把它铺衍成一部洋洋洒洒的大书,再次给予我们阅读和思想的快乐。至少,这是我所企 盼的。
原载《二十一世纪》1992年1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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