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卡尔维诺的《烟云》 《净化》杂志是一份半月刊,副标题是“净化空气中的烟雾、化学散发物和燃烧排放物”,是EPAUCI即“工业城市大气净化协会”的机关刊物。EPAUCI与其他国家的兄弟协会联系密切,定期收到它们的简报和刊物,经常举行国际会议,讨论日益严重的烟尘问题和其他问题。 我从前从未研究过这类问题,但我知道编辑专业报刊杂志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困难。多看同类外国报刊杂志,把某些文章翻译过来,再订一份文摘报和一份简报,差不多就算齐了;然后再找两三个懂行的技术人员合作,让他们定期发表些小文章;至于协会本身,只要它想开展工作,它总会有些公报呀、日程呀这一类的东西要发表,要用黑体发表这些东西;还会有人要求把他们的专利介绍当做文章给予发表。开代表大会时,你至少可以出一辑专刊;如再剩一些发言和报告,以后哪期稿件不够时,你再陆续慢慢地发。 按说社论应该由协会主席来写,可是科尔达工程师好像很忙(他担任许多工厂的执行董事,只能抽些零碎时间从事协会的工作),便让我起草,按照他向我讲述清楚并一再强调的观念起草。我写好后,等他下次再来时拿给他看。他经常要去外地出差,因为他那些工厂分布在全国各地。有一次他对我说,他所担任的职务中,EPAUCI协会主席虽说是个荣誉性职务,却令他最为满意。“因为,”他解释说,“这是为自己的理想而战斗。” 我写社论却不是为了理想,也不想有那种理想;我不过是想替他写篇文章,让他高兴高兴,为了保住自己这个工作。这个工作比起我可能找到的其他工作,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我了解科尔达的论点(“假如大家都以我们为榜样,大气层的空气今天就可以得到净化……”),熟悉他喜好的表达方式(“不言而喻,我们不是空想家,我们是讲究实际的人……”),可以按照他的要求一字不差地写出来。不这样写该怎么写呢?难道要把我自己的想法写出来?不,我敢担保,按照科尔达工程师的意思写出来的文章一定非常漂亮,对工业界和管理部门充满乐观主义的态度。按照科尔达的意愿写这篇社论并不难,只要变换一下我的心态,让我自己反对自己,就能具备写这篇社论必不可少的那种热情。 “我们现在处于解决飞尘问题的前夕,”我提笔写道,“这将加速空气污染问题的最终解决,”我已经看到科尔达工程师的脸上露出笑容。“私人企业对解决这一问题的技术作出的贡献,必将得到一向关心这一问题的政府部门的充分理解……”科尔达工程师读到这里一定会拿出笔标出这句话来。 我把这段话念给阿万德罗博士听。他把那双精心护理的手放在写字台中央那张白纸上,面无表情却非常客气地望着我。 “怎么?不行?”我问道。 “行,行!”他急忙回答说。 “您听文章这样结束:‘我们不能同意那些有关工业文明的灾难性预言,我们要再次申明,自由发展工业与保持人类机体所必需的健康环境并无矛盾,现在如此,过去也是如此。’”我不时望望阿万德罗,他始终低头望着写字台中央那张白纸。“‘在我们工厂烟筒的烟尘,和我国无与伦比的蓝色天空绿色植被之间……’喏,您认为怎么样?” 阿万德罗紧闭双唇惊讶地望着我,沉默片刻说道: “喏,您的文章表述得很好,我们协会的目的,对,协会的目的,实质就是,尽一切努力争取……” “嗯……”我若有所思地嘟哝了一下。说实在的,我本想从这个言谈委婉的同事那里得到一句不怎么转弯抹角的赞同。 两天后科尔达工程师来了,我把那篇文章交给他。他当着我的面认真阅读了那篇文章,读到结尾时把那几页纸又按顺序放好,仿佛还要重读一遍似的,不料他却开口说道: “好。”他思索片刻接着说,“好。”他又停顿一下说道:“您很年轻。”我不同意他这个说法,但不打算反驳他。“不,这不是对您的批评,请允许我讲下去。您年轻,看得远,有信心。但是,请您原谅,目前形势很严峻,对,比您的文章使人预见的要严峻得多。让我们以公民的身份来谈谈这个问题吧:大城市空气污染非常严重,我们有各种分析,形势非常严峻。正因为严峻,我们才来设法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我们不能解决大城市的污染问题,那么我们那些小城市最终也将被烟尘吞没。” 他说着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来踱去。 “我们不愿掩饰困难,我们为环境而担忧,我们不像那些不关心环境的人,更不像那些从中作梗的人。” 他走到我跟前停下来,压低声音说道: “您还年轻,也许您会以为别人都同意我们的观点。其实不然,同意我们观点的人很少。我们在两面都受到攻击,是的,在两面受到攻击。但是我们决不屈服。我们大声疾呼。我们行动。我们解决问题。我希望在您的文章中听到更多这种东西,您明白吗?” 我完全明白。我知道应如何模仿与我自己的意见截然相反的意见,将这篇文章修改得完美无缺,三天之后再将修改后的文章交给科尔达工程师。于是我从头至尾进行了改写,用三分之二的篇幅勾画出一幅阴暗的画面,说明欧洲烟尘污染问题多么严重,然后用三分之一的篇幅描述我们这座城市的光辉形象,与其形成鲜明对照:我们这里天空晴朗,空气新鲜,这与我们的生产企业配置合理不无关系……,等等,等等。 为了更好地集中思想,我留在家里躺在床上写这篇文章。一束阳光从天井里斜射过来,穿过玻璃窗照进我房间,光束通过之处可见室内空气中亿万个触摸不到的灰尘微粒在飞扬。床罩上大概已经落上了这些尘粒,恐怕要不了多少时间也会落上厚厚一层,床罩也会变得黑糊糊的,像百叶窗的横板或阳台的铁栏杆。 我把这一稿交给阿万德罗博士读后,他似乎很喜欢,对我说道: “您一定是按照科尔达主席的意见,将我们这里的形势与其他城市的形势进行了对比,您写得很好。” “不,科尔达工程师没有对我这样讲过,是我自己想到的。”我略带生气地回答,他不该把我看得没有一点主见啊。 科尔达工程师对这一稿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他把打字稿往桌上一摊,摇摇头说道: “我没有说清楚,没有说清楚。” 他首先向我介绍了这个城市工业生产的情况,如每天烧多少煤,多少柴油,有多少汽车在行驶等,然后谈到这里的气象问题,最后将我们在这两方面的情况与欧洲北方的各个大城市做了个比较。 “您知道,我们是个大工业城市,烟雾在我们这里同样存在,我们这里的烟雾不比其他地方少,所以我们不能像我国的其他城市试图认为的那样,说我们这里的问题没有他们那里严重。这一点您在文章中可以而且应该写得非常明确!我们是大气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之一,同时我们又是为扭转这种局面付出最多的一个城市!您明白吗,‘同时’?” 我明白了。同时我也明白了,我与科尔达工程师之间永远也不会达到相互理解。那些熏黑了的房子,那些昏暗的玻璃窗户,那些脏得不能依扶的窗台,那里面居民的别人看不到的面孔,还有天空中这层笼罩着一切、使人们看不清一切、使一切失去其原有形状和价值的烟雾,随着秋天来临总不能再解释成气候潮湿所致吧,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体现了民众的贫困,对他那样的人来说却象征着财富、地位和权力,象征着危险、毁灭和悲剧,仿佛他们置身其中犹如顶天立地的英雄。 我第三次修改那篇文章。第三稿他终于通过了,不过他认为文章结尾有点可笑(“我们面对着一个对于人类社会的命运来说是可怕的问题。我们将解决它吗?”)。 “是不是有点显得太犹疑了?”他问道,“是不是会让人丧失信心?” 最简单的办法是去掉问号,改成“我们将解决它”。也不用加惊叹号,显得既有信心又态度温和。 “这是不是太温和了点?像不像官样文章?” 最好将这句话重复一遍,一句带问号,一句不带问号,写成:“我们将解决它吗?我们将解决它。” 这是不是要把问题的解决推到一个无限的将来呢?于是,我们把两个动词改为现在时:“我们解决它吗?我们解决它。” 写文章就是如此:先是改个标点符号,接着不得不改个字,然后又要改变一下句子结构,最后整篇文章面目全非。我们一起商讨了半个小时。最后我建议说,问句与回答中的动词不必采用同一个时态,写成:“我们将解决它吗?我们正在解决它。”科尔达工程师听了十分满意,从那以后他对我的能力再也没怀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