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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五的武术师管季超画完稚画读70后许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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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14:06:2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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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14:07:54 | 只看该作者
许知远:这世界会好吗?
2011-11-29   来源:北京晨报
[提要]  看到记者时,许知远一愣,说:“你怎么比我还痞。北京晨报:很多读者说,许知远可惜了,和同时代的写手相比,至今也没找到自己,他在虚度光阴。许知远:不,一个社会不会自动整合,文化需要知识共同体来支撑,但现实是,这个共同体本身在崩溃。
  看到记者时,许知远一愣,说:“你怎么比我还痞。”
  痞,是上世纪80年代的常用词,不论头发太长、衣着太古怪还是足蹬懒汉鞋,哪怕是扛着大号录音机,都可以这么说。
  过去的一切,永不再来 ,那时的青春与惶惑、激情与浊水,已忘却无数,然而,80年代天空下的孩子,当我们一天天变老、一天天肩负起社会时,我们究竟在做什么?
  太多人被同化了,太多人走进了沉默的大多数。当年我们都曾对自己有过期望,可还有多少人依然坚持着那份梦想,依然在孤独中前行?我们是不是已经成为庸庸碌碌的中年人,除了堵塞孩子们的未来之路外,已别无所求?
  阅读许知远,因为从他这里你永远找不到答案,只有无穷的追问与两难,从去年的《祖国的陌生人》,到今年的《一个游荡者的世界》,永不安定,永不沉默,他为这个喧嚣的时代保持了一个姿势,一种态度。
  “这世界会好吗?”经历了自我与世界的变质,这样的问题显得尤其沉重。


  标签之外的游荡
  北京晨报:不少读者对你的语言风格不满,你知道吗?
  许知远:是,很多人说我写的是“翻译体”,这与我阅读习惯有关,并不是刻意的。年轻时很喜欢看翻译过来的书,但它们译得又不太好,渐渐就习惯了这种语感,这是成长环境决定的。从写作角度看,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今天白话文就是欧化文体,当年人们批评鲁迅,就是说他半文半白。英语语法有它的优点,在做判断时使用大量定语、状语,限制多,更具体,但不泛化,没有阅读快感,总之,想处理好两者关系很难。
  北京晨报:很多读者说,许知远可惜了,和同时代的写手相比,至今也没找到自己,他在虚度光阴。
  许知远:所谓找到自己,无非是给自己贴个标签,你究竟是小说家、财经评论家还是时评家,但我非常反对标签化,因为思考者要面对世界的复杂性,这不是主义、口号所能概括的,标签很危险,它让世界简化,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写作更丰富多元,无法被简单地概括。至于我的写作风格,这与个人气质相关,我更喜欢暧昧,因为世界、生活本身就不清晰,未必有什么一致性。
  意愿教育下的蛋
  北京晨报:但读者更喜欢看清晰一点的东西。
  许知远:因为从传统上看,我们思维训练相对简单,这与专制体制相关,喜欢用道德来解释一切,非黑即白。直到严复时,中国人才知道逻辑这个词,可面对危机,人们失去了耐心,总希望找到一个最简单的解决方案,因此走向口号和标签化。一个真正好的作家应该拓展读者,让大家感到不安,而不是满足他们的需要,当人们需要愤怒时,你就写愤怒,当人们需要快感时,你就写快感,那是商品,不是文学。
  北京晨报:也许读者们希望你更加成功吧?
  许知远:那要看成功的定义是什么,成功本身没那么重要,我们说一个人成功,其实是把你归到某一类中,而我的写作偏偏是难以归类的,包含了新闻、评论、小说式描述、个人独白等,我希望我涉及的领域更广一些,这是个人好奇心的结果。问题在于,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在意愿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喜欢单一主题,我的写作显然不符合这个要求。
  文化与时代中心
  北京晨报:在您的写作中,充斥着对文化沦陷的感慨,可今天我们所面对的文化困境似乎比上世纪80年代更重了,为什么?
  许知远:这与时代有关,在我们这个时代,文化一直不是中心,我们这一代也涌现出自己的典范,比如张朝阳、丁磊,但他们不是文化人,是商人。即使是上世纪80年代,很多东西也是被潮流推上去的,它本身未必有多好,当时中国社会还处在集体化的年代,反抗的敌人越大,影响也就越大,大家都听你的,当时社会更简单,要反对的东西非常明确,可今天就不同了,它们乔装打扮了。在今天,不仅要面对原有的秩序,还要面对杂乱无序,在消解秩序的同时,还要重建秩序,因为无秩序,就无美丑、无善恶了,那将是一个可怕的世界,这就比过去单纯地反抗更困难。回望80年代的文化人物,我们会发现,真正留下来的并不多,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这值得深思,即:我们能坚持多久,如何保持更长的生命力?
  崩溃的知识共同体
  北京晨报:也许文化坍塌到极点,会触底反弹吧?
  许知远:不,一个社会不会自动整合,文化需要知识共同体来支撑,但现实是,这个共同体本身在崩溃。所谓知识共同体,是由学者、媒体、大学等构成的,他们分享共同的价值观与审美趣味,可看看今天我们的大学校园,这10年来学生们变得越来越实际了,他们对眼前问题采取漠视的态度,仿佛生活在另一个时代,只有逃避,没有抵抗。
  北京晨报:可抵抗也没什么用啊,逃避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许知远:你必须明白这一点:抵抗不是为了社会,而是为了自己,如果你放弃了,生活将暗淡无光,而社会也将失去光亮。这就像坐在一条即将沉没的船上,首先要自救。坚持自我操守,捍卫知识传统,这就是最好的抵抗。但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长期忽略精神价值,耽于肉体舒适。在教育中,我们既不关注灵魂问题,也不承认精神痛苦。
  文化如何繁荣
  北京晨报:在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在关注当下的文化困境,可怎样才能突破瓶颈?
  许知远:文化要繁荣,关键是权力要尽可能少地介入其中。在现代社会中,权力是能够深入人们生活的,破坏性更大,它不仅会带来环境灾难,还会彻底剥夺个体尊严,相比之下,传统的专制反而无法进入人们的内心,可以被私人生活所拒绝。文化繁荣与道德敏感息息相关,这是创造力的源泉,有道德敏感,才有感受力,权力介入过深,会窒息道德敏感的空间,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如果心死了,还谈什么创造。
  北京晨报:但这个启蒙主义的进路在上世纪90年代以来,遭遇了后现代理论的强力挑战,为何还要坚持它呢?
  许知远:在今天中国倡导后现代主义的,是弄错了情境。后现代主义是现代性的延伸,虽然对现代性有反思与批评,但依然继承了其中的自我反省精神,这是社会秩序井然前提下的思考,抽离这个前提,就会走向相对主义。这就像和文盲讲难得糊涂一样,没有什么意义。其实,在现代化之路上,我们总想抄近路,总想照搬西方最先进的理论,结果往往出轨,这是不自信的体现。
  80后表现不太好
  北京晨报:在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寄望于80后,因为他们是在相对健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也许他们会比我们走得更远?
  许知远:谁说的?我觉得80后们的表现不太好,他们的技能提高了,眼界宽广了,但这与思想无关,与情怀无关。80后体现出了很强的犬儒主义、实用主义精神,可靠这些是无法建立一个美好社会的。上一代人面对着传统压力,不能不反抗,80后则简单多了,有地方可逃,不必再决绝地去反抗,所以更容易被软化。这一代人受惠于互联网,大众参与数量增加了,形成了“数量致胜”的效应,使个体趋于原子化,人在沟通中实现相互连接的感受消失了,都被包裹在谈话之中,这就使他们有了更多的不安全感,更加迷茫。所以,80后具有双重性格:一方面,他们沉浸在集体行为中,没有深入的内心检视,没有内在准备,很容易被裹挟,另一方面,面对现实压力,他们又有自发的愤怒。
  宽松创造未来
  北京晨报:80后种种问题,是否是文化教育的结果?
  许知远:我们缺失的不仅是文化教育,而是各种教育,包括价值观教育、艺术教育、生命教育、灵性教育、道德敏感教育等,这就走向了野蛮化,对世界、对自我一无所知,仿佛是在黑盒子中长大,缺乏各种经验,只能依靠野蛮的力量,而这些力量一旦迸发出来,确实可以像上世纪80年代那样暂时辉煌,但无法持久。
  北京晨报:今天我们希望建设一个文化强国,您认为切入点在哪里?
  许知远:前提是给予宽松的环境,文化是内生的,不是修高速公路,在文化方面,权力能做的事很少,因为文化需要多元化,而权力是一元化,这两者存在冲突。上世纪30年代,苏联文化出现过一个“黄金年代”,但有两方面原因,首先是文化没有彻底沙漠化,比如普希金、托尔斯泰的作品就没被批判、被禁止;其次是宗教传统仍然在发挥影响,仍然在关注着精神问题,不是彻底的世俗化。解放前也搞过复兴文化的委员会,但是由胡适等文化精英来领衔,今天于丹式的解读风行,这背后体现了大家对传统的热情,但这个工作本应是大学来做,可我们大学行政力量太大,缺乏创造力。
  陈辉/文

来源:北京晨报
33#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14:09:35 | 只看该作者
许知远:教育金光下的阴影










·若要了解中国社会是被如何管理的,江西抚州市临川一中的这一角,是再好不过的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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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是事无巨细的。男生不能留长发,女生则不能穿高跟鞋。他们更不允许在公开场合互表爱情。他们也不能在教室里追跑,不能把手印、脚印、球印弄到白墙上,不能穿过草坪、跨越栏杆、抽烟与赌博,更不许进网吧。

惩罚的手段则是多样的。如果违反其中的两条,个人被取消评优资格,如果一个班里有三个人违反,该班级则被取消文明班评选。惩罚不仅是荣誉上的,也是经济上的,如果谁在课堂上接电话、发短信,将没收手机,交还家长。在考场上接电话,罚款十元。如果被发现在网吧里打游戏,罚款五十元,如果在里面过夜,额度是一百元,这情况若发生两次,则直接取消就读资格。

这张A4大小的《临川一中学生文明规范十不准》仍贴在墙上,纸张已然发黄,因没有落款,不知它出自何年。五十平米左右的教室则排列了七十张桌椅,去除讲台,每个人空间不足一平米。黑板上有一道数学公式,还有值日人的名字:杨志波。

我偶然间闯进这间教室,它属于抚州市临川区图书馆。图书馆已多年不用,借阅室的门紧锁,透过玻璃门,看到书架上落满灰尘。虽是工作时间,没有图书管理员,只两个看门人在夕阳下呆坐,他们说,这些教室,曾借给临川一中的复读生。

穿过一条窄窄的、被挖得面目全非的马路,就是临川一中。透过铁栅栏大门,看见大大的红色公告牌,今年江西的文、理状元都产生于这个学校,二十七名考取了北京大学与清华大学,还有几名进入了香港中文大学及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

在江西省,没有一所中学的成绩比它更辉煌。而在抚州市,它的地位更为特殊,它似乎不仅是一所中学,而是城市的支柱与希望。校门挂的铭牌上,校名上方是「江西抚州(临川)教育集团」。它的意义是双重的,这所中学的层级高于临川区教育局,归由市里直接领导。它也是教育产业化的标志,学校不仅是学校,而是一个产业集团。

大约十年前,抚州市有一场关于教育的讨论。抚州政府希望﹕教育为经济发展服务?要把教育品牌做大做强做优?这个江西北部的城市缺乏资源、交通不便,却有悠久的教育传统,王安石、曾巩、汤显祖都出于此地,在漫长的科举历程里,它更是士林辈出,很多人称它是「才子之乡」。

今日的才子不需要吟诗作赋、撰述治国之策,他研习数理化、写八股式的白话文作文。同从前一样,考试仍是维持社会流动性的重要方式,对于贫困地区,仍是唯一希望所在。

市政府最终做出了「一个思路、两个园区、三驾马车、四苦精神、五个自主」的工作方针。它的语言是典型的官方式,它是工程性的语言,与通俗化的概念的结合。

最初的期待看来大获全胜。整个临川区,似乎都依靠教育而存在。如果不是假期,每到傍晚,街道上总涌满了学生,临川一中有一万四千名学生,而旁边的临川二中也有七千名。它们都是过去十年中国各地兴起的「超级中学」。这些学校规模巨大,堪比一所高校,以高升学率与严酷的管理著称,它们也反映了中国日益扭曲的应试教育。

这么多年轻人,还有前来探望的家长,他们吃饭、住宿、娱乐,构成了巨大的消费市场。成片的新楼正在修建,它们的名字是才子公寓、清华锦园、诺贝尔、豪顶才苑,地产商打出的广告是「与临川一中零距离」。旧楼房上贴满了提供住宿的小广告,街头的补习班广告上写着「临川名师正在改变更多人的命运」。而在临川一中新校区的五层教学楼上,挂满了红色条幅,上面是北大、清华、复旦等名校对于临川一中的文、理科状元的贺词。除去校名,它们的措辞都一模一样。它们排列得太密集了,看起来与一家电器城的开张并无不同。

在金光闪闪的教育经济中,每个学生的命运是什么?在校门口的一家接一家的书铺里,是成堆的补习教材、剑桥英语,但若你想找一本关于王安石与汤显祖的书,是万不可能的。考试是一个纯粹的技术问题,与文化传统无关。人人在讨论升学率,至于年轻人的内心,无人过问。


无处不在的惩罚与压力


我想起图书馆里复读班的景象,那些紧密排列的红漆木桌,除去自然磨损,桌角是被小刀刻过,桌面上更是被白色涂改液画得一团乱。上面既有《霹雳娇娃》、《我的野蛮女友》这样的电影名,更有「XX,我爱你」,或是「XX,我X你祖母」这样的话。在所有的学生里,复读生的压力最为巨大,他们已经失败了一次,还能承受第二次失败吗?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惩罚与压力,小小的课桌成了最后的自由发泄之地。

倘若你要了解中国社会是被如何管理的,这个中学一角,是再好不过的侧面。■
许知远,二零零零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为《生活》杂志的联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时报》中文网的专栏作家。他最近的一本书《极权的诱惑》由台湾八旗文化出版。
edmund.z.xu@gmail.com
原载亚洲周刊2011年第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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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14:10:49 | 只看该作者
许知远:这么早就回忆了
2009-04-17
经济观察报 许知远/文 或许多年之后,我仍要坦白地承认,2001年春天到2005年夏天,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我想这句话对于很多在这份报纸工作的人,同样适用。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恰好志趣相投,这张报纸更年轻,没什么经验也没什么羁绊,而这个国家则表现出令人意外的朝气,让我们相信进步不可避免。

这些因素触碰到一起,突然之间迸发出无穷的力量和魅力。这样说,倒不是说这份报纸有多么傲人的成就,伟大来源于时间的积淀和关键的历史角色。倘若《纽约时报》1927年关张,或是林肯在南北战争获胜前就死去,那么没人会记住他们曾经的梦想与荣光。而这份报纸不过八年,它的纪录只能证明它是张不错的报纸,但它还应该具有更为远大的目标。

我提到那无穷的能量,与这份报纸相关,更与那群青年人相关。在曾经的短暂岁月里,它让一群青年人体验到生活的无穷可能性,体验到相互间的智力上的激荡与启发,并给他们以既虚幻又真实的感受——青年人可以依靠自己的热忱与才华改变社会,并可能写入历史。

这是青春才有的光芒,它或许注定将会暗淡,但人生中倘若没有这光辉的一瞬,将是多么乏味。已经有三年的时间,我试着让自己成为一个冷静的作家,不动声色地叙述和观察。这像是对我在这份报纸四年时光的反动,那时候我太狂热、太多言、又太一厢情愿。但我试着去回忆往日时,一切又回来了。我又开始武断、开始慌不择言、开始压抑不住地情感热烈,又像个醉酒的少年,在晕眩中拼命臆语。

我开始想念星期一中午的聚餐,人人都高谈阔论,要把整个周末的阅读和思考倾泻而出;想起了匆匆收拾行囊,奔赴陌生之地,试着去和一个你只在书本上见过的人物“平等地交谈”;想起了星期四的夜晚,等待着报纸校样打印出来,现在它是黑白的,但是两天后,它就印成了橙色的;想起了那少年式的忧心忡忡,我们该怎样让这张报纸成为“亚洲最伟大的报纸”?还有那些数不清的交谈,问题能问得比法拉奇更尖锐吗?新闻怎样才能和史景迁的历史书一样叙述?我们能在新闻纸上书写哲学乃至诗歌吗?还有那些夜晚的焦虑和白日的憧憬,它是我们成长的喜悦和痛苦……你觉得一起工作的人如此值得信赖,你可以向他们倾吐自己的一切……

对于我来说,这四年从来不是工作,它是一种再好不过的成长时光。我想对于很多我的同行者和更多读者们来说,这份报纸也从来不仅仅是份报纸,它是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我无需一一列举那些亲密的朋友,我们曾怎样纵声大笑和眉头紧锁。对于我们来说,这份记忆永远鲜活,仍让我们彼此温暖和相互鼓舞,而希望即使暂时暗淡也不会消失——我们体验过它的美妙,怎能放弃再度体验它的欲望呢?

(作者曾任《经济观察报》主笔,现为《生活》杂志出版人)


35#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14:12:37 | 只看该作者
许知远:那些听不见的尖叫
  2009年01月15日    







一场大火掀开了这本书的序幕。1993年11月19日,火焰吞噬了深圳一间专为欧洲某著名玩具品牌公司进行产品加工的港资玩具加工厂。80多名工人火中丧身,除去两名男性,其余均为女性。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我们村里的女孩子们都死在大火里了。”一位幸存者对潘毅说,“只有我活了下来。我们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幸运,能从鬼门关里逃出来。”

幸存者叫晓明,潘毅见到她时,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全身上下几乎全部遭到烧伤,唯一幸免于难的那张美丽的脸上,闪动着纯真的眼睛”。

在病床前,21岁的晓明出奇平静向潘毅讲述了自己的童年,从湖北山村来到深圳打工的经历,她对生活的梦想与希望——她和几个同伴约好,在回老家结婚前,一起存够钱去北京玩一趟。

“但是后来却着火了,大火……”

这一幕必定深刻印在潘毅的脑海里,那时她是香港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晓明的一切对她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却激起她内心深切的愤怒与激情,我隐隐的意识到,或许只有同为女性,才能理解这种强烈的情感。对潘毅来说,那场大火不是一起简单的意外,缺乏安全的保障的工厂,像是强大的社会暴力对女性的一种侵害。

1995年11月,潘毅说服了设在深圳的一家港资电子厂的负责人,让她在工厂内进行人类学田野调查,她想知道女工们从何而来,她们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改变,她们的渴望与焦虑。为了更加深入的体验这一切,她要成为“打工妹”的一员。

她和另七个女工住在一起,一间不足10平米的宿舍里,摆上4个上下两层的铁架床之后,就没太多空间了。但最初,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外来者。尽管住在集体宿舍里,但前一个月,她还是成为不了“打工妹”,好奇的管理人员包围着她,普通工人觉得她是“特别嘉宾”。

田野考察比原来想象的复杂。当别人的好奇心消退,“打工妹”的戒心消除后,潘毅发现自己被每天十一、二小时的流水线工作耗尽了精力,没有时间做笔记,每天变化的日常经验,则让她感觉到迷失。

但也正是在疲惫与倦怠中,真正的了解开始了。她们一起拥挤在水房里洗漱,结伴去食堂吃饭,学习操作说明书,接受管理者批头盖脸的训斥,周末一起去城里逛街,听她们争吵、抱怨……

她们向她诉说自己的背景与经历,在这个陌生的工厂、陌生的城市的感受,她则观察、体验她们在面对陌生的环境时做出的一个个反应。一个更为丰富的图景由此铺开了,借由一个社会学家的训练,个体的命运和时代洪流交织在一起,它真实、残酷、却又不乏个体反抗所迸发出激情。

我们借冬的经历,可以部分的构造出这个复杂的故事。当潘毅碰到她时,冬已23岁,她在深圳呆了4年多,换过了四间工厂,是个经验丰富的“打工妹”。

冬出生于1973年的湖南省的一个贫穷山村,8岁时,村里开始了土地改革,一家五口分到3.5亩耕地和2亩山林用地。80年代初是一个短暂的幸福时光,承包制鼓舞起农民的积极性,种子、肥料的价格不太贵、税收也还算合理。但到了80年代末,最初政策所带来的动力消退了,而承包制的负面效果也突显出来——每户的小块土地,破坏了农业生产结构,也使技术创新变为不可能。与此同时,沿海经济蓬勃带来的通货膨胀也到来了,什么都开始涨价。而冬的弟弟与妹妹也长大了,教育的费用成了家庭的难题。
这是个标准的传统家庭,男孩子是中心人物。当弟弟考入初中时,16岁的冬从中学退学了,既省下学费又帮家里干活,这个小家庭种田、养猪养鸡的年收入是2500元。

1992年,冬随着表姐来到深圳。既是为了赚钱贴补家庭,最好能存上钱给弟弟盖上一栋结婚新房,也是被表姐们描绘的城市生活所吸引。“我知道大城市里的工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城市对我来说完全是个陌生的地方。但我还是觉得值得闯一闯,也可以趁机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对村子外的生活简直就是一无所知。”冬对潘毅说。

在冬到来时,深圳已进入了它实验的第13个年头。谁也未曾想到,这个与香港隔着一条小河的小渔村,变成了一座霓虹灯闪烁的大都市。潘毅田野调查的工厂所在地——深圳南山区青河村,也正是这种变化的缩影。它在1960年代还是人民公社,到了1992年彻底转为集体所有制企业——青河实业公司。将土地租让给香港来的工厂,并随之而起的一套对应的产业,是本地主要的收入来源。香港的制造业曾在1950—1970年代兴起与繁荣,它将香港从崩溃边缘挽救回来,并将它推到了亚洲最富裕的城市之列。但到了70年代末,一场转型开始,香港把注意力投射到金融业与服务业上,这转型正好与中国的经济改革相缝,大批制造业迁往中国大陆——这里的土地、水、电与工资都便宜得多。

借由香港这个中介城市,昔日的村镇突然间和整个世界联到了一起,乡村的面貌也迅速改变。十年前还算清静的小镇,涌现出五星级宾馆、花园小区、百货公司、发廊、夜总会,香港的流行音乐响彻在街道上。

这一切对于冬这样的女孩子,充满了异常的诱惑。她逃避了山村的单调,也远离了家庭的束缚。而且,她定也能感受到金钱给她带来的地位提升,每年回家探亲时,她会带回2000元,几乎相当于从前家里的年收入。

但是,阴影也一直笼罩这个姑娘身上。一方面,她经历过度的辛劳和在城里轻易感受到的不平等,另一方面她知道自己终有一日还是要回到乡村的,她的户口在农村,她也要回去结婚——她年龄日长,她不太可能在城市里找到结婚对象。她对日后的家庭生活忧心忡忡——丈夫会对他好吗,婆媳关系又怎样……



冬的自述,是一个的农村女孩成为打工妹的典型缩影。但是从一名农村姑娘到一个熟练流水线工人,这其中却隐藏着很少被表达的残酷。速度、时间、效率,就像是那个不停传送的传输带一样,转化成对她们的强烈控制,那个由英文字母构成的说明书,是来自陌生世界的冷冰冰的指令,她们缺乏睡眠与休息,机械的重复,被勒令服从;当她们适应了这一切,放松下来,挣到了在农村想都不敢想的金钱后,却更明确的感受到身份的歧视——从穿着到言谈,她们似乎和城市格格不入——正值青春年少,她们对爱情与性的渴望,在这个到处都同性的拥挤的小世界里,却无处安放……当这一切局限在工厂内时,还没有那么明显。女工们发展出自己一套自己的应对方式,她们没完没了闲谈,议论工厂里的管理者,把刘德华的照片贴满宿舍,录音机里一遍遍的放着《明天我要嫁给你啦》……
但当走出工厂后,残酷会变得更为分明。我还记得那个小小的插曲。一个星期天,潘毅邀请五位来自四川的女工在市区里一家咖啡厅里喝咖啡。她们对与环境和价格都倍感不适,潘毅帮她们点了饮料之后,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一桌,女工们陷入了空前的尴尬,她们感觉得到空气里的漠视和排斥。

不管是来自湖北、四川还是其他省份,这些乡村姑娘们成为深圳流水线上的工人、城市霓虹灯下好奇的一员时,她们仿佛一下子跨越了两百年的历程,它是农业向工业时代的转变,是乡村到城市的转变,是一个节俭、匮乏的世界向一个充满了无限诱惑和刺激的消费世界的转变……

这种转变中既让她们体验到打破旧模式的自由与欢乐,但在更多的情况下,则要面对这种突然性的、多重转变加在个人身上的无限压力。而且,她们发现没有保护自己的方式。

对于工厂来说,她们是一群随时可以被替换的劳动力,她们只能依靠同乡身份达成暂时的同盟,进行勉强的抗议;对于城市来说,她们是来自“荒蛮地区”的过客,尽管她们给这城市带来了繁荣,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相应的尊重和保护,反而是控制和排斥的对象;而她们离开又终究要回去的家乡,则并不意味着家庭的温暖,反而经常是乏味和束缚。

这些年轻姑娘们说不清楚孤单、无力来自何方,却清晰的感受得到压力的到来。当压力冲破承受的底线时,会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

对于阿英来说,她选择了尖叫。整整一个月,每天凌晨四点时,潘毅和宿舍里其它六个姑娘,都被阿英凄厉的叫声惊醒。阿英说不清原因,只是一再的重复着同一个梦:她要赶着乘船渡河去另一个村子,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天黑了,她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

阿英的尖叫,像病床上的晓明一样,给潘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对于潘毅来说,这是个既残酷又让人充满敬意的隐喻——是个体对于不可阻挡压力的最后抗争。

但这抗争能够持续多久、是否见效,则是另一个问题。在尖叫的瞬间,阿英和宿舍其他而都醒来了,但随即疲倦战胜了惊恐,她们又倒头睡去。潘毅却再也睡不着:“我听得到一片经济;我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是睡在我上铺的萍;还有一阵磨牙声,是水我旁边铺位上的斌。我发现自己陷入了极度的焦灼与痛苦之中,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这种状况……就在被这尖叫声惊醒的那一刻,我迷失了。”

  2009年01月15日
许知远 专栏作家


一场大火掀开了这本书的序幕。1993年11月19日,火焰吞噬了深圳一间专为欧洲某著名玩具品牌公司进行产品加工的港资玩具加工厂。80多名工人火中丧身,除去两名男性,其余均为女性。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我们村里的女孩子们都死在大火里了。”一位幸存者对潘毅说,“只有我活了下来。我们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幸运,能从鬼门关里逃出来。”

幸存者叫晓明,潘毅见到她时,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全身上下几乎全部遭到烧伤,唯一幸免于难的那张美丽的脸上,闪动着纯真的眼睛”。

在病床前,21岁的晓明出奇平静向潘毅讲述了自己的童年,从湖北山村来到深圳打工的经历,她对生活的梦想与希望——她和几个同伴约好,在回老家结婚前,一起存够钱去北京玩一趟。

“但是后来却着火了,大火……”

这一幕必定深刻印在潘毅的脑海里,那时她是香港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晓明的一切对她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却激起她内心深切的愤怒与激情,我隐隐的意识到,或许只有同为女性,才能理解这种强烈的情感。对潘毅来说,那场大火不是一起简单的意外,缺乏安全的保障的工厂,像是强大的社会暴力对女性的一种侵害。

1995年11月,潘毅说服了设在深圳的一家港资电子厂的负责人,让她在工厂内进行人类学田野调查,她想知道女工们从何而来,她们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改变,她们的渴望与焦虑。为了更加深入的体验这一切,她要成为“打工妹”的一员。

她和另七个女工住在一起,一间不足10平米的宿舍里,摆上4个上下两层的铁架床之后,就没太多空间了。但最初,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外来者。尽管住在集体宿舍里,但前一个月,她还是成为不了“打工妹”,好奇的管理人员包围着她,普通工人觉得她是“特别嘉宾”。

田野考察比原来想象的复杂。当别人的好奇心消退,“打工妹”的戒心消除后,潘毅发现自己被每天十一、二小时的流水线工作耗尽了精力,没有时间做笔记,每天变化的日常经验,则让她感觉到迷失。

但也正是在疲惫与倦怠中,真正的了解开始了。她们一起拥挤在水房里洗漱,结伴去食堂吃饭,学习操作说明书,接受管理者批头盖脸的训斥,周末一起去城里逛街,听她们争吵、抱怨……

她们向她诉说自己的背景与经历,在这个陌生的工厂、陌生的城市的感受,她则观察、体验她们在面对陌生的环境时做出的一个个反应。一个更为丰富的图景由此铺开了,借由一个社会学家的训练,个体的命运和时代洪流交织在一起,它真实、残酷、却又不乏个体反抗所迸发出激情。

我们借冬的经历,可以部分的构造出这个复杂的故事。当潘毅碰到她时,冬已23岁,她在深圳呆了4年多,换过了四间工厂,是个经验丰富的“打工妹”。

冬出生于1973年的湖南省的一个贫穷山村,8岁时,村里开始了土地改革,一家五口分到3.5亩耕地和2亩山林用地。80年代初是一个短暂的幸福时光,承包制鼓舞起农民的积极性,种子、肥料的价格不太贵、税收也还算合理。但到了80年代末,最初政策所带来的动力消退了,而承包制的负面效果也突显出来——每户的小块土地,破坏了农业生产结构,也使技术创新变为不可能。与此同时,沿海经济蓬勃带来的通货膨胀也到来了,什么都开始涨价。而冬的弟弟与妹妹也长大了,教育的费用成了家庭的难题。
这是个标准的传统家庭,男孩子是中心人物。当弟弟考入初中时,16岁的冬从中学退学了,既省下学费又帮家里干活,这个小家庭种田、养猪养鸡的年收入是2500元。

1992年,冬随着表姐来到深圳。既是为了赚钱贴补家庭,最好能存上钱给弟弟盖上一栋结婚新房,也是被表姐们描绘的城市生活所吸引。“我知道大城市里的工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城市对我来说完全是个陌生的地方。但我还是觉得值得闯一闯,也可以趁机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对村子外的生活简直就是一无所知。”冬对潘毅说。

在冬到来时,深圳已进入了它实验的第13个年头。谁也未曾想到,这个与香港隔着一条小河的小渔村,变成了一座霓虹灯闪烁的大都市。潘毅田野调查的工厂所在地——深圳南山区青河村,也正是这种变化的缩影。它在1960年代还是人民公社,到了1992年彻底转为集体所有制企业——青河实业公司。将土地租让给香港来的工厂,并随之而起的一套对应的产业,是本地主要的收入来源。香港的制造业曾在1950—1970年代兴起与繁荣,它将香港从崩溃边缘挽救回来,并将它推到了亚洲最富裕的城市之列。但到了70年代末,一场转型开始,香港把注意力投射到金融业与服务业上,这转型正好与中国的经济改革相缝,大批制造业迁往中国大陆——这里的土地、水、电与工资都便宜得多。

借由香港这个中介城市,昔日的村镇突然间和整个世界联到了一起,乡村的面貌也迅速改变。十年前还算清静的小镇,涌现出五星级宾馆、花园小区、百货公司、发廊、夜总会,香港的流行音乐响彻在街道上。

这一切对于冬这样的女孩子,充满了异常的诱惑。她逃避了山村的单调,也远离了家庭的束缚。而且,她定也能感受到金钱给她带来的地位提升,每年回家探亲时,她会带回2000元,几乎相当于从前家里的年收入。

但是,阴影也一直笼罩这个姑娘身上。一方面,她经历过度的辛劳和在城里轻易感受到的不平等,另一方面她知道自己终有一日还是要回到乡村的,她的户口在农村,她也要回去结婚——她年龄日长,她不太可能在城市里找到结婚对象。她对日后的家庭生活忧心忡忡——丈夫会对他好吗,婆媳关系又怎样……



冬的自述,是一个的农村女孩成为打工妹的典型缩影。但是从一名农村姑娘到一个熟练流水线工人,这其中却隐藏着很少被表达的残酷。速度、时间、效率,就像是那个不停传送的传输带一样,转化成对她们的强烈控制,那个由英文字母构成的说明书,是来自陌生世界的冷冰冰的指令,她们缺乏睡眠与休息,机械的重复,被勒令服从;当她们适应了这一切,放松下来,挣到了在农村想都不敢想的金钱后,却更明确的感受到身份的歧视——从穿着到言谈,她们似乎和城市格格不入——正值青春年少,她们对爱情与性的渴望,在这个到处都同性的拥挤的小世界里,却无处安放……当这一切局限在工厂内时,还没有那么明显。女工们发展出自己一套自己的应对方式,她们没完没了闲谈,议论工厂里的管理者,把刘德华的照片贴满宿舍,录音机里一遍遍的放着《明天我要嫁给你啦》……
但当走出工厂后,残酷会变得更为分明。我还记得那个小小的插曲。一个星期天,潘毅邀请五位来自四川的女工在市区里一家咖啡厅里喝咖啡。她们对与环境和价格都倍感不适,潘毅帮她们点了饮料之后,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一桌,女工们陷入了空前的尴尬,她们感觉得到空气里的漠视和排斥。

不管是来自湖北、四川还是其他省份,这些乡村姑娘们成为深圳流水线上的工人、城市霓虹灯下好奇的一员时,她们仿佛一下子跨越了两百年的历程,它是农业向工业时代的转变,是乡村到城市的转变,是一个节俭、匮乏的世界向一个充满了无限诱惑和刺激的消费世界的转变……

这种转变中既让她们体验到打破旧模式的自由与欢乐,但在更多的情况下,则要面对这种突然性的、多重转变加在个人身上的无限压力。而且,她们发现没有保护自己的方式。

对于工厂来说,她们是一群随时可以被替换的劳动力,她们只能依靠同乡身份达成暂时的同盟,进行勉强的抗议;对于城市来说,她们是来自“荒蛮地区”的过客,尽管她们给这城市带来了繁荣,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相应的尊重和保护,反而是控制和排斥的对象;而她们离开又终究要回去的家乡,则并不意味着家庭的温暖,反而经常是乏味和束缚。

这些年轻姑娘们说不清楚孤单、无力来自何方,却清晰的感受得到压力的到来。当压力冲破承受的底线时,会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

对于阿英来说,她选择了尖叫。整整一个月,每天凌晨四点时,潘毅和宿舍里其它六个姑娘,都被阿英凄厉的叫声惊醒。阿英说不清原因,只是一再的重复着同一个梦:她要赶着乘船渡河去另一个村子,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天黑了,她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

阿英的尖叫,像病床上的晓明一样,给潘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对于潘毅来说,这是个既残酷又让人充满敬意的隐喻——是个体对于不可阻挡压力的最后抗争。

但这抗争能够持续多久、是否见效,则是另一个问题。在尖叫的瞬间,阿英和宿舍其他而都醒来了,但随即疲倦战胜了惊恐,她们又倒头睡去。潘毅却再也睡不着:“我听得到一片经济;我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是睡在我上铺的萍;还有一阵磨牙声,是水我旁边铺位上的斌。我发现自己陷入了极度的焦灼与痛苦之中,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这种状况……就在被这尖叫声惊醒的那一刻,我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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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14:13:28 | 只看该作者
许知远 我最痛恨知道分子这个词


许知远

生于197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计算机系,历任PC Life执行主编、中国先生网主编、e龙网内容总监、《经济观察报》主笔、《生活》联席出版人,现任搜狐网主笔、《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出版过《那些忧伤的年轻人》、《纳斯达克的一代》、《中国纪事》等作品。


我认识许知远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屁孩——生愣,还蓬头垢面。
书读得够多,又一天天长大,而今一照面竟恍是同龄人了。
也是,60后和70后在代际里面关系最为特别,堪比同一战壕的。
但许知远还是个例外吧。你看,“知远”,名字就透着跨度,所以他经常在18、19世纪的欧洲书柜里待着,一般不在咱们的战壕里。
这次开聊,我听出许知远有点要回到中国的意思。呵呵,真的?
——封新城



当时崔健姜文王朔,这仨多牛逼啊

封新城:70年代生人这拨我认识不少,你是冒出来的一个。

许知远:咳!我又没房没车没妹子。

封新城:听洪晃说,你又换单位了?

许知远:没有啊,我只是兼职而已,没有那种正职的义务了,也有点儿事,但很少。我现在没有正式的工作。

封新城:我想把你作为一个70年代的麻雀,解剖解剖。

许知远:前几天晚上我听崔健的老歌,叫《时代的夜晚》,那是我10年前买的,现在听,还是那么NB。

封新城:有些人是走在了时代的前边。

许知远:就是有预见性的,而且他这么多年也没妥协啊,多NB啊。而且他挺自省的,又不像姜文,挺自我迷恋的。

封新城:也有很多人迷失了。

许知远:我记得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当时崔健、姜文、王朔,这仨多牛逼啊,北京爷儿们那股劲儿。最后就崔健坚持下来了。

封新城:老王最近的两本书我都看了,我觉得他是一个勇敢的牺牲者,他一直都在身体力行地思考他到底是谁,跟这个世界啥关系。而且他是真正的这个时代文字的表达者,他的语言表达完全是自己的、鲜活的。而你呢,有你们这一代的优势,但同时又成为一个缺陷,就是带了很强烈的包装,也就是你们身上有一种“鳞片”。

许知远:对,就像是借来的东西。

封新城:老王就完全是他自己,他经常创造性地使用一些词汇,最后验证了确实是很妙。

许知远:我们意识到,这个社会的发展,就跟中国的公司一样,其实还是在讲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关系。一个稳定的社会,它有传统的张力,就像是基因一样,期望有某种可以与它对抗的东西冒出来,打破这种局面。我们不像美国有 IBM那样的老牌公司,我们一冒出些新的东西,没多久就完蛋了,它不会对社会造成一种持续的张力和创造力,所以就会出现像王朔这样的人,他很可爱,但是不足以形成持续不断的爆发力。

我特烦别人老说我“老他妈的谈国际事务,中国的事屁也不懂”

封新城:很多东西在分流,没错。你们通过知识看问题,而我们用人生看问题,不一样。你在《新周刊》上不是有一张照片吗?那张照片大家的认同度很高的,就是在书房里打着一把伞。洪晃说,对,那像是他干的事儿。

许知远:这不,真不是我干的,是摄影师逼我这么摆的。

封新城:可是为什么大家就觉得这个感觉很贴合你呢?

许知远:哈哈,我是这么无聊的人吗?

封新城:那是2001年,《向知道分子致敬》那期。那时候你就被我们纳入到知道分子行列了。

许知远:我最痛恨这个词了!

封新城:哈哈,别啊,我用这个词描述的是一种新的知识分子形态的存在。你痛恨是因为,你还是想做知识分子,对不对?但是每个时代知识分子起的作用不一样。

许知远:
对,时代发生很大变化,就是说知识分子曾经是这个社会的立法者,但后来变成了检视者,立法者的地位消失了。

封新城:所以你一写,就写到18、19世纪里去,你觉得知识分子在那个时候才有真正的价值吗?

许知远:对,因为每个时代的创造力都不同,有的时代是科学,有的时代是技术,有的时代是观念,有的时代是权力。

封新城:他们说,许知远的文章,开头都是这样的:18世纪的某个冬夜,然后一串外国人的名字和他的话。

许知远:应该是有一段时间吧,2001、2002年的时候,刚去经济观察报,那时候写东西已经没有这些了。

封新城:我也是看了《经济观察报》你一篇文章后说,许知远变了,文章写得好看了。但你真正的改变是什么时候?

许知远:应该是我离开报社的时候,2004年我就开始烦了,就厌倦了,而且我特烦别人老说我,老他妈的谈国际事务,中国的事屁也不懂。我很争强好胜嘛,从那时候起我就有意地关注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我也不懂怎么去关注,所有关注的方法都是汉学家的方法。

封新城:
哈哈,一个在中国土生土长的汉学家。

许知远:离开经济观察报的时候,意味着我的写作方式告一段落。然后我去了《生活》,《生活》是一个很缓慢的东西,我们提出这本杂志以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作为一个目标。不管它的形式是多么笨重、不讨人喜欢,我们还是希望我们做的这个东西是很安静、很从容、很节制地看待这个社会。就因为这些东西,慢慢地带动我后来的转向,就像你刚才说我的,身上都是鳞片,鳞片多了你很烦,因为那东西不是你自己长的,而是你借用的,而你说话说的都不是你自己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个死去的人又复活了,借用你的身体说话。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所有的好东西都是通过情感、通过内心折射出来的,我现在不急于证明我知道好多东西,18世纪我知道,英国我知道,法国我也知道,反正都比别人知道得多;但现在我也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了,就是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越来越想,在某一个地方,安静、明白地表达出来,这种转变刚刚发生。

封新城:采访也多了。

许知远:以前采访也多,问题是以前那不是采访,是截取,就是我带着一个很强的既定目标去见什么样的人,而且我见的全是那种所谓的聪明人、精英,我给他们预设了一个时代背景和时代精神,然后我去寻找他们对应的语句,把他们放到我的逻辑框架里,这篇文章就成型了——漂亮的问题,漂亮的回答。

封新城:呵呵,就是没跟人聊过天。

许知远:对,我不会聊天嘛。我会关心他的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是非常截取式的,就跟你看一个姑娘,她的腿好看,不理她的周边是什么,你就觉得她的腿好看。我觉得这一年多,谈话是真实的一小部分,谈话还是可信赖的。

封新城:你的出身首先是一文学青年,然后又多了一个,书评者,这源于你的大量的阅读;后来的改变就是有了采访和经济观察类的,那现在这些是不是都被综合起来了?

许知远:对,就是有意识地都被结合起来了。以前的每一部分,其实都缺乏一个灵魂,炫耀感特别强。我骨子里还有对体系和理论的热爱,我特别希望自己的描述能有更强烈的文学色彩,我特别迷恋诗那种精练,还有那种像音乐一样的长句。我特别希望能找到语言的节奏、颜色、声音。

封新城:这路子应该到新周刊实现啊,不会是有了令狐磊你就不来了?

许知远:跟这个没啥关系啊,你找过我吗?

封新城:怎么没有啊?当时找你的时候准备把《新周刊》一月两期变成一月四期,其中时尚部分,我的同事就推荐了你。

许知远:真是不靠谱的推荐,我怎么能做时尚呢?

封新城:那时候我觉得你很自信,但是那种自信是盲目的,那种渴望是年轻的生楞,而不是那种蓄势待发。但这个经历人人都有,也没什么不好。在评价你们这群相似的人的时候,我们美术总监傅沙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些人,一点生活都没有!

许知远:他说得对,我有这感觉。其实生活带来的东西,是情感,没有情感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知识化了,就像那棵树,别人说那棵树树影婆娑,但婆娑不是你自己内心的感觉。

封新城:就像是复读机,复读了一遍。

许知远:对,稍微做些调整,然后拼接一下。我现在对这些东西挺厌恶的。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作家,媒体从来不是我最终的身份

封新城:你现在多大?

许知远:快32了。

封新城:那还早呢!我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刚开始创业。

许知远:您多厚积薄发呀,您不是“西北王”嘛。哈哈。

封新城:那是荒凉年代的荒唐说法,也就当年写诗的瞎说的吧。你们这一拨人多好啊,你们在大时代混迹其中,甚至成为当事人。我们那时候根本不可能成为当事人。我21岁毕业能干嘛?都是从打开水开始的,满屋子每个人都得叫老师,你叫过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跟你们比,我们60年代的跟中国文化又近得多。正如你身上体现的这种,你们会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太缺中国的东西,这还不光是他们说的你关不关注中国现实的问题。

许知远:缺啊。其实年纪大一点,就会有奇怪的需要,比如我会附庸风雅地听一些中国古典音乐,去看古文。比如说《古文观止》里有很多精练、简洁的语言,是我喜欢的;读《史记》,楚霸王、垓下之战,心里就会产生一种亲近感,是被唤醒的一种压抑。我也不能说中国文化一定比西方文化对我更亲,爱默生,还有20世纪初那些美国作家,是我青春成长的一部分。我想可能人的一生需要各种各样的养料,只不过长期以来中国文化这块养料被废弃了。林语堂的《中国传奇》,把中国古代的一些短篇小说、民间传奇用英文写出来,再翻译成现代汉语,有一种离奇的感觉,特别好看!你就觉得像是在读爱伦坡的小说一样。但这一块我全都不知道,是林语堂给了我们一个现代的诠释,然后我就意识到这一块可能是我未来成长,特别是这个国家的成长一个非常重要的精神力量来源,一个智力上和情感上的储备。因为现在国家不太为未来储备智力和情感嘛,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是一个长期未被挖掘的宝藏。

封新城:现在家里是不是开始多了中国文化方面的书籍了?

许知远:有一个比较好玩的变化,我一开始买的全是汉学家的作品。我觉得人的成长是一点点唤醒的过程,是没有突变的,所以,耐心特别重要,要耐心和真诚地面对自己的东西。包括70后那些作家,他们有多少人能有自己内心的节奏啊?内心是长跑,不是短跑,每个人应该找到自己内心的节奏,然后就一直往下走,不管不顾地一直往下走,走到头,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自会有公论。外界的那种喧嚣评判,肯定会影响每一个年轻人,你成长的过程其实就是和外界的喧嚣抗衡的过程。我这两年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节奏。

胡赳赳:你现在怎么处理作为一个媒体人、一个70年代出生的作家、一个知识分子的自身角色定位?

许知远: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作家,媒体从来不是我最终的身份,我只是在媒体上写东西而已,对我来说,我就是一个写作者。

胡赳赳:你的知识体系怎么归纳呢?全是汉学家的知识体系吗?

许知远:不,应该是很庞杂的。

封新城:我第一次,听他自己说,汉学家的视角、思维方式,这个把我说乐了,一个汉学家对中国的看法是多么的不着调啊。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现在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去台湾访问一组高人。到台湾去找中国,我真是喜欢那儿!你去过台北吗?

许知远:我也想做这个!我没去过台北。

封新城:呀,一个中文写作者不去台北,整个一缺氧。

许知远:我真想去台北生活一年。

晦涩会保护一个人

封新城:你做过不少电视节目了,这个东西没给你带来什么改变吗?我注意到你现在仍在用书面语表述,比如说,母题。

许知远:我说母题的时候其实也有很多人能听懂,他们知道就好了,我不需要我表达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像美国的新闻传统,雷斯顿影响了《纽约时报》,影响了其他的报纸,然后这些报纸影响了美国的广播电视,广播电视影响了美国大众,它也是一个分层的关系。你不需要一开始就对着所有的大众来讲这些话,我觉得是这样的一种生态体系,所以我也不期待所有人能听懂我说的话。

封新城: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生活自然而然会把这些东西融化掉。

许知远:因为我们喜欢的是所谓的智者,他们似乎特别有生活的智慧,从一粒沙子看到整个世界那种,就是我们特别喜欢很变通、灵活的人。但你看T.S.艾略特的《文论》,或者是很多国外的作家,如果按照现在的标准,全都是晦涩难懂的,他们谈话也是看起来全都是书面语和概念,这就是他们很重要的一个传统。这都是分层的,精英不需要一定要跟大众传统结合在一起。太容易的东西,是消耗人的。晦涩会保护一个人,晦涩对创造力来讲是有保护作用的,因为你不必被太多的东西去仲裁。

封新城:看来你们是铁了心的不想让我们的读者听明白,你们会和读者说:哎,你们听不懂是对的,你们要都懂了那就不对了。哈哈。

许知远: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啊,新的时代到了,每个人都要微笑,每个人都要让大家来了解自己,何必呢?我干嘛要你了解我啊,我不需要你了解我啊。

封新城:那你的责任那部分怎么办?

许知远:我觉得自然会有一些人了解我,因为我也没有晦涩到那个程度,我觉得我讲话还是很通俗的,只是偶尔用到一些名词而已。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深入浅出的人,那也挺闷的,肯定会很乏味不堪。

博客是个人的按摩器、垃圾桶,还有展示厅嘛

封新城:现在一周规定自己要写多少字?

许知远:都有点工作量,但是不多,每周大概五千字的样子。

封新城:那阅读呢?

许知远:那就不知道了,我觉得我的生活很沉闷的,除去吃饭跟很少量的睡觉、闲逛的时间,不是一直都在读书吗?我现在越来越希望能安静地读完一本书。

封新城:你的阅读有没有受互联网的影响呢?我的意思是说,你是真正的翻书地读,还是有的时候在互联网上读。

许知远:基本都是翻书地读,在互联网上基本都是瞎逛,无所事事地浪费时间,毫无意义地看,互联网上有很多无聊的内容嘛,看着看着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封新城:70年代的人跟互联网的关系不是像你说的无聊、打发时间吧?你自己也参与过互联网吧,那个“中国先生网”。

许知远:对,这需要很强的克制能力,是对你的克制能力的考验。我觉得互联网NB了,比如说像我,以前怎么可以想象能随时看到最新的《纽约书评》啊,《纽约时报》啊,所有的,英文事件,这些媒体,我都能第一时间看到,这些资源对我来说特别重要,这些都是互联网带来的。但我觉得信息的解放,需要你对信息有克制能力,你不能沉迷其中,被拉到无穷无尽的链接和垃圾里去。

封新城:你怎么看博客?

许知远:个人的按摩器、垃圾桶,还有展示厅嘛。对我来说是垃圾桶,当我特别沮丧的时候,借用博客,把我的语言表达出来,然后自怜了一下,自恋了一下,内心的惶恐就会减弱一点。

封新城:这个听起来不太像一个传媒人的话啊。我曾经给过博客一个说法,当年新浪把第一个博客大奖颁给徐静蕾,我颁奖时说,我现在是给最未来的媒体颁奖。你完全是一种鄙视的描述啊。

许知远:我是挺鄙视的啊。第一,我不相信没有限制的、没有边界的东西;第二,我相信文化是有等级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这样的事情的,我不相信每个人都可以绽放光彩;然后我相信这个社会是应该有秩序的,智力上有秩序、情感上也有秩序。对文化,我是保守主义者。

封新城:在我们新锐榜颁奖典礼上,脱口秀时台上的人年龄都比你大,但反而你是一个老在说忧虑的人。

许知远:对,也许这就是我的气质吧。其实他们也没有说不忧虑,而是我比他们勇敢,比他们诚实,其实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这种东西。

封新城:你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吗?

许知远:我本质上是乐观主义者,因为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觉得每个个人也好,社会也好,自信是这个社会成熟的标志,也是个人成熟的标志。可能也和我的性格有关系,我天生就是一个不那么容易高兴的一个人。还有就是,可能我骨子里还是有一种小孩式的、逆潮流的那种东西,这个社会自我庆祝的人太多了,真的是自嗨的,有点像手淫式的社会,但这个快感到底是怎么样的,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觉得这些东西必须要有人指出来。
我不是声嘶力竭地批判,我只是把我内心的感受、我诚实的忧虑说出来。我认为指责挺粗暴的,我不喜欢粗暴的感觉。我说的这些社会现状,人的各种状态,都跟价值观的单一有很大的关系,如果去指责单一的价值观,那就很可笑了。我觉得,我认定了自我的角色,或我这类型的知识分子的角色,我应该去提醒这个社会的可能性,每个人的可能性。你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道路,会通向不同的地方,也可能会通向相同的地方,我就是把这种可能性指出来。人的一生的成长是一个不断作选择的过程,每天都像在面对一个岔路口似的,我就告诉你,不一定非要走这条路。我觉得我始终在传达这样一种东西,没有任何一种理论可以支撑人一辈子。

我们70年代生人很多时候都有被围困的感觉

胡赳赳:其实作为一个70年代的人我的挫败感挺强的,我觉得我们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中间。后来我一个朋友把我拧过来了,他说,我们60年代也是这么过来的,你们有什么不好的,你们挣60后的钱,让80后给你们打工。我一听就乐了。

许知远:其实哪一代不是夹缝啊。

封新城:我们那个时候速度慢,感受不强烈,我们那时候,写首小诗,就嗨得不行了,你们现在多难满足啊。何树青这么评价你,说大多数70后还在围困中,而许知远突围出来了。

许知远:我觉得大家很多时候都有被围困的感觉。一方面,我们70年代成长的氛围跟你们还是比较接近的,少年时期都差不多,没有发生质变,所以我们这代人身上都有一些敏感、细腻的东西,包括那种不那么世故的东西,这种东西遇上新的时代就特别容易敏感、紧张。我们所有的情感是印刷文本培养出来的,突然接触互联网,这是不断变化的、从这儿跳到那儿的,很错乱、不讲逻辑的东西,是很冲突的。但再往后,比我们再小一代的,他们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们从小就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成长,他们就习惯这样一种方式,就是我即时地跟你好,又即时地抛弃你,就像MSN一样,随时可以加你,随时可以把你去掉,所有人的连接关系都是很弱的。你那时候的连接都是很强的,如果你当过兵,连接就更强了,一起玩过命出来的人这种关系就特别强烈。

封新城:你甚至为你们70年代自我描述是忧伤的一代。

许知远:因为我们在进入青春期、毕业以后,是中国社会加速和开放的过程。像丁磊这样的人,不可能在10年中积累这么大一笔财富,他是借助瓦解带来的自由,和全球流动带来的资本。但也有人因为这种瓦解带来的自由,失去了内心最稳固的东西,他就没有能力来获得这种自由,就被甩出去了嘛。这个社会的标志就是,社会运转需要的人越来越少了,成为垃圾的东西会越来越多。所谓垃圾就是被遗弃的东西,人,也是很多的被遗弃的单位,所以这个社会会产生越来越多的失败者,成功者是少数。但我相信任何社会都是需要根的,再NB的自由其实都停留不了多久,我不知道对一个人来说内心的快乐到底有多少,我觉得知识分子应该做的就是,在社会巨大的转变过程中,应该为它提供某种抚慰。大家为什么都喜欢《货币战争》,喜欢那种阴谋论的东西,是因为中国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钱越来越少,看着自己的生活有种不安全感,物价又涨,股票又赔,这种无所不在的陌生的力量在影响着你,你却不知道为什么。人是很焦虑的,这时候就需要寻找一个明确的敌人,《货币战争》说国际资本是一个明确的敌人,哗,所有的人就觉得心里舒服了,其实这不是很SB、很欺骗的一种做法吗?我觉得一个知识分子、艺术家,作家,他们一方面去提供这种解释,另一方面要提供一种真正的,每个人内心都能得到的一种鼓舞,一种安慰。比如我们读一本小说,每个人都看到爱情,仍然读到那种人对底线的遵循、对道德的需求,包括对更高的精神世界的渴望。

70年代生人的代表人物,我肯定算一个

封新城:70年代现在进入婚季了,纷纷结婚了,你怎么打算?

许知远:再等10年呗。我不知道会哪天结婚,但我现在没想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想过。我喜欢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我希望随时可以离开,又随时可以回来,是一个自由进出的关系,如果有一个人,你再怎么NB的人,这种自在都会减弱的呀,牵挂,一种被迫的义务。

封新城:你不是反对婚姻状态吧?

许知远:不反对啊,我觉得都是一阵一阵儿的,是钟摆效应,当你过度解放的时候一般就回归。这人呐,每个人都有他们需要慰藉、特别孤独的时候,这个时候婚姻当然是最好的方式。那么长的一生,怎么办呢,因为我现在还可以找到抵抗的方式,很多夜晚还是很孤独的,但我可能通过阅读,还有写作,去看个什么东西,通过这些来抗衡内心的孤独,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封新城:这一代在这个问题上的选择,趋势会怎样?一半一半?我看更多的是回归,原来看着挺闹的,最后反而是承袭者。

许知远:因为看起来挺闹的,他往往需要不断的闹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本质上缺乏内心的世界,所以当这个闹稍微静下来时,他需要另外一个人来和他一起维持,这是挺必然的;而且这个社会本质而言,独立精神在减弱,都是一种伪独立精神在增强,你刚才说的为什么现在的小孩越来越现实了,是他们成长的过程中,社会规范要比你们那时候多得多,禁区比你们多得多。我为什么喜欢你们这代人,你们身上有一种SB和纯真的东西,就是我不知道那个规则是什么,我就可以瞎试,当我知道这个社会禁区在什么地方,我应该对谁微笑,这往往就是一个很世故的社会,世故的社会是很难有创造力的,你不存在磕磕碰碰的问题,你会自然地绕过弯去,但一世故,这个社会就不太有前途了。为什么说青年可爱呢?因为青年是不断打破这种世故的人,我7年前见你的时候,我就是一小屁孩,感觉特NB那种,这些都是这个社会特别宝贵的东西,特别应该珍惜的东西。一堆小孩打,可能很多小孩都打失败了,说不定哪个就打伤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了,这太有可能了,然后这个人可能就能改变一个很大的社会轨迹,所以我觉得个人独立精神在减少。

封新城:有道理,我自己就有90年代生的女儿嘛,她更世故,年纪小小就很世故。

许知远:他们很小就有一个世故的环境,在幼儿园里老师就是世故的。这个社会已经很疲倦了,感受力在减弱,以前我和洪晃聊天的时候就老说,这个社会的运转需要依靠感官的刺激来完成,为什么会有洗脚屋、按摩房、KTV?包括《投名状》这种烂玩意儿,靠暴力来推进情节,就是这个社会已经很迟钝了,需要不断的强刺激。
封新城:你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了体验经济。

许知远:但这样的体验就是一个不归路嘛,就是你会从鸦片变成海洛因。世界应该是小径分岔的花园,不应该是不归路,人生也是一样,但现在我们把它变成单向街了,就一条路,所以很多人都挤死在这条路上了,就跟北京的交通一样,只有靠不断的环线,这毫无意义。

胡赳赳:我曾经对你的文章作过评价,第一,许知远所有的文章都是书评;第二,许知远所有的文章都是励志文章,说到励志,就是你对你周边的年轻人是有影响的,我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互动关系。

许知远:其实我挺单纯的,这么多年我干的全是一件事,而且我挺确信我干的这件事情的,我不圆滑,我没怎么受这个社会的影响,我身上一直有少年意气那种东西,这东西可能对周围的、和我一起工作的人是一种挺好的鼓舞,就是这个人,他不怎么妥协,他也可以过得很好。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挺渴望一种单纯的力量的,社会其实是由一种很单纯的力量在维系着,不需要那么多世故的东西,浑不吝的东西经常会变成某种巨大的力量。

胡赳赳:我看过你写贾樟柯的一篇文章,写得特别好,你把贾樟柯写成70年代的亚洲青年领袖,这会不会有些你自身的一些隐喻在里头?

许知远:其实就主要是写我自己呀,其实所有的写作都是自传嘛。

封新城:你有强烈的区隔感吗?就是,你是70年代的。

许知远:我没有,我还是自身的区别。

封新城:给我列几个70年代,你心目中的代表人物吧。

许知远:贾樟柯、丁磊……

封新城:第三个,许知远。

许知远:我肯定算一个。

(录音整理/王丹)


不算成功的尝试


文/许知远

  大约两年前,我开始问自己,你能谈论自己的国家吗,你能否安静的把一件事讲清楚?

  那时,我厌倦了持续了4年的虚张声势的国际评论的写作:煞有介事的谈论华盛顿、伦敦与新德里的局势,将马基雅维利、亨利·基辛格和沃伦·巴菲特的名字纠缠在一起,从民族国家纵横到后现代世界,那真是充满快感的写作,却也常常不知所云,它让我经常陷入虚空,对于自己更真实、生动的生活反而失去了感受。这也引发了我的某种焦虑,我不过是那些死去的西方思想家和英文新闻媒体的传声筒,我不断讲述的是二手、三手甚至四手的经验,它们遮蔽了我自己的声音。

  如果运用自己的双眼、自己的双脚、自己的头脑,来观察、思考和触摸中国社会,我能发现什么,怎样的表达出来?这本不到300页的小书正这种尝试的初步结果。我试着去讲述一个个完整的故事,而不是立刻进行价值判断,去描绘细微的变化,而不是宏大叙事……

  我知道这种努力不算成功,我经常会陷入自我沉溺,为了强调的独特性,而夸张个人感受,我的价值判断也经常会急不可耐的从幕后跳出来,打断原本舒缓的叙事。而且,它最终没变成我的写作的新探索,它们仍然是单调的、令我厌烦的2000字的随笔。 

  想起随笔这个词,我就觉得不快。依稀记得有人说过,诗歌是青年的艺术,小说是中年的艺术,而随笔则是老年的艺术。似乎从21岁开始写作以来,我就一直处于老年状态。如果哪一天,我开始写诗,或是一幕戏剧,或许会有真正的成就感。 

  但不管怎样,这些不长的随笔仍是我还算努力的尝试之一,在我参差不齐的写作序列里,它们更加安静、节制与从容,也更依赖我的个人感受。

(此为许知远所著《中国纪事》的序言)



许知远七人谈


他充满野心,希望改变世界。他又是特别典型的矛盾体,看他的文字会以为他是个中年,但他在人情世故上非常幼稚。他是一个焦虑的人,逼着自己去做很多事情。早期他身上有个人英雄主义的东西,这两年来发生了很多变化,开始在关键领域、在生活的细节方面来了解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他做的那些看上去很没有前途的事情,在一个物质成为衡量标准而忽略精神层面的时代,会特别有意义。我想他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思想家。
——于威,搜狐网总编辑

他有很强的上进心,也有梦想,那就是成为意见领袖。在他身上,很典型地体现了一个年轻人的矛盾和困惑,正是这种矛盾决定了他文字的格局。我对他的希望是,更直接,更贴近现实,这样才更符合作为意见领袖的要求。我现在更多地是看到他周游列国的一面,似乎离现实远了点。
——陈年,VANCL CEO

都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在洞察世事上有过人之处,人情练达却谈不上,他文字上的老练和为人的稚气,形成了明显的反差。他有一种赤子之心,跟周围环境有点格格不入,这并非他刻意追求,也不是他能改变的。
——胡勘平,《环境保护》杂志副社长

真实的许知远比他的文字更会让你舒服。在一次乘搭广深列车的共同旅程里,他依然在焦虑个人和国家的命运交错感,还问我是不是那种会给人紧张感的人。他就是这样能在空气中制造紧张感的人,我认为,他常常让你直接面对你正在与他共度一个历史时刻的神奇感。与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并不会产生这样的经验。
——令狐磊,《生活》月刊创意总监

他野心勃勃,充满了征服外界的勇气;他希望成为自己所渴慕的那种英雄人物。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新奇与好感。他是一个理想主义好青年,并且愿意为自己的理想付诸实践。他有着强大的内心力量,有时候也会困惑。他最大的优点,是勤奋。他对自己的道路与梦想有清晰的识见。我希望他成为他自己想成就的那种人。或许在40岁的时候,对于这个世界,他将不再感到困惑。
——迟宇宙,传媒人、专栏作家

在他身上,比那些国家情感和全球视野更重要的,是他对人生一直保有纯正健康的趣味和态度,在这个混乱的世道这点非常难得,这给他道貌岸然的形象赋予了一种朴素的质地,但愿这种东西能让他走得更远。
——王锋,《时尚先生》主编

他满头长发,猛一看,不是开发廊的,就是搞摇滚的,人瘦得跟麻杆一样,倒立着往墙根儿一站,顺手抄起来,就能当拖布使,但他是我眼里的TOP。有一天,他的名字,会是一个形容词,形容那些真正的负有使命感的内心干净而高贵的天才。
——张克荣,制片人

(采访/谭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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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14:14:14 | 只看该作者
许知远:钱穆的中国 (图)
2007-4-30 第二教育网
料图片:钱穆夫妇

在前往无锡的路上,我时断时续地读着美国人杰里·邓尔麟的《钱穆与七房桥的世界》。
车窗外正是江南的阴郁天气,小雨下下停停。平坦宽阔的一级公路已把那些布满蜿蜒河流的小镇联结到一起,沿途上不时出现的玻璃幕墙、金属框架厂房、三五成群的青年工人,表明鱼米之乡长江三角洲已是新的工业革命的重镇。
穿过了昆山,绕道阳澄湖。在一家临湖的餐馆里,我第一次吃到了阳澄湖大闸蟹,湖面上寒风瑟瑟,烟雾渺茫,屋内一壶黄酒温暖滋润。这是一次意外的旅程,大约一个月前,我迷上了钱穆。
9年前,在选修的历史课上,一位姓罗的青年教师给我们讲授中国历史,时间来到魏晋时,他戛然而止,决意让另一位老师讲述接下来的课程——因为中国历史的青春期到魏晋时终止,再无心醉神迷之处。在告别前,他推荐了钱穆的《国史大纲》。
在刚刚开张的北大南门的风入松书店里,我找到了黄色封面的商务印书馆版的《国史大纲》。这是一次注定夭折的阅读历程。竖排的繁体文字、文言语句、布满正文的注解,中国人熟悉了上千年的行文到了我这一代已变成了陌生的丛林。我对于钱穆的身份仍有质疑,出生于1895年的他,在五四之后的那两代中国知识分子中,身份不明。
新文化运动中让我沉醉的是他的激进因素,是那种将传统一股脑儿扔进“历史的垃圾桶”的豪迈。“进步”,在我们的词典中是至关重要的,不管大学与中学政治课是多么空洞乏味,我们其实都是黑格尔的线性历史的信仰者,我们要不断拋弃陈旧,进入一个新阶段;为了一个更光明的明天,我们可以对昨天与今天毫无眷恋,甚至残忍异常。
中国传统看起来早已无力面对现代挑战,我们何须要了解与学习它。鲁迅的大部分篇章我都没了印象,却始终记住他对青年的告诫——多读外国书,少读甚至不读中国书。线装书理应被扔进茅房,儒家礼教中只写满了杀人,传统中国就是裹着小脚的媳妇……“传统”与“现代”在我的谈话中被滥用,似乎真的存在着那么一个时刻,所有的东西都改变了,带有现代意味的都值得赞扬,而任何“传统”都是阻碍,必将被历史的车轮碾碎。
在我阅读所及的20世纪中国文化史中,钱穆混杂于一群人名中,他被提及,却似乎从来不与时代旋律相关,他是少量对旧世界如此钟情的顽固派,在李敖的记录里,他在晚年时还为蒋介石唱颂歌……
对钱穆的初次探索不了了之,甚至罗老师在我内心短暂地激起的中国文化的青春期热情也迅速消退了——诸子百家、魏晋风度与我所生活的现代中国看起来毫无关联,阿诺德·汤因比或者Google兄弟比他们更有力地影响了我的思想。
  二
是史景迁促使我再次对中国传统产生了兴趣。“做中国人意味着什么?”在对邓尔麟的《钱穆与七房桥的世界》的书评中,史景迁询问说,“究竟怎样一种价值观念,或者怎样一种文化,与历史的经验和共同的民族起源相互影响着,将中国人紧紧地维系在一起?”
在一个标榜全球化的时代,认同危机却覆盖到每一个角落。在一个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克服地理障碍的时刻,人人都在为自己的身份焦虑不安。
这些危机有一些来源于古老的传统,另一些则是由于一个崭新的全球性的时代所带来的。人口的快速流动、相对价值观的普及、不同文化间的融合,这一切却使人们更加迫切地想知道,“我是谁,我的截然不同之处是什么……”不同的国家依赖不同的方式寻找独特性,撒母耳·亨廷顿最近写道:“日本人在痛苦地思索,他们的地理位置、历史和文化是否使他们成为亚洲人,而他们的财富、民主制度和现代生活是否使他们成为西方人。伊朗一直被描述成‘一个寻求自己特性的民族’。南非也在‘寻求特性’……土尔其处于‘独特的特性危机’……俄罗斯处于‘深刻的独特性的危机’……”
中国依靠的是什么?在这一轮“中国热”中,中国被描绘成世界上最富潜力的市场,最大的生产基地,中国人像40年前的日本人一样蜂拥到世界各地,拍照、购物、参观历史遗址……成长的经济力量赋予中国人一种新的自信与不切实际的骄傲,但他们身上却看不出令人欣赏的品格,生气勃勃为中国社会注入了活力、却没有让人心生向往的魅力。更紧要的是,作为个体的中国人与由众多个体连接在一起形成的中国社会,似乎正失去他们的灵魂,金钱作为这个社会运转的主要润滑剂与兴奋剂已被过度使用。
历史最终还是报复了我们。我们这一代人粗暴地理解了历史,将世界看作一幅实用主义的图景,把任何事物都当成了手段,最终我们要承担缺乏生命意义的痛苦。
钱穆心目中的中国则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同样是课堂时光,我在为历史不可避免的方向性与残酷性而辩护,而钱穆则在让他的学生描写红烧肉的味道,描述风穿过松树的声音……在我们为今日中国信任网络的坍塌而叹息时,却通过钱穆发现那个封建礼教的社会通过“礼”来维持了一个值得依赖价值系统与保障体系。
   三
好笑的是,我对钱穆的缓慢了解,是从这两位来自美国的汉学家开始的。在邓尔麟那本1988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的著作中间,印刷着十几幅钱穆家乡无锡七房桥的黑白照片,水乡气息与中国古建筑的上翘房檐,亲切不已。到无锡时已是夜晚,小雨仍未停。霓虹灯与汽车烦躁的鸣笛声,打破了我的遐想。那些丑陋的、千篇一律的建筑又出现了,几层的小楼,白色瓷砖墙,深蓝色玻璃,中国所有的市镇,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西部还是东部,总是惊人地雷同。在这座盛产文人风雅的城市,同样到处都是房地产的广告,园林风格早已被遗弃,人们最热心的是“剑桥风格”、“北美别墅”。毫无例外,市中心被太平洋百货这样的购物中心占据着,在路边散步时就像走在缩小一号的上海淮海路上。
如果你一时找不到路,没关系,麦当劳总是处于市中心,而离麦当劳不远处必有一家肯德基连锁店。历史悠久的无锡小吃店与麦当劳遥相呼应,圣诞节刚过,给我们端上灌汤包的姑娘们都戴着红色的帽子,她们都在为圣诞老人尽未完成的义务。夜晚在东林书院的遗址喝茶,雨打窗外的竹林沙沙作响,400年前的读书人也正是在同样的情景下谈论国事的吧。世界早已改变,我们身后的一桌人正在谈论他们的新生意,过去几年中在中国兴起的商业用语弥漫着整个空间,他们在说“团队精神”、“执行力很重要”、“细节决定成败”……临睡前打开电视,所有电视台都在进行卡拉OK大赛,年轻一代们都在把不费吹灰之力的一夜成名视作人生理想。
第二天清晨,我们前往七房桥。在钱穆成长的年代,从无锡县城出发,如果走水路,需要四个小时,就能到达钱家门前的傲啸泾,这是由钱穆的祖先所修建。这个家族漫长的历程,正是中国社会的一角,它之所以能够面对种种社会动荡,是因为家族遵循着“礼”,它为家庭生活提供准则、价值观,它为弱小的人群提供救助,当“礼”由家族扩展到整个社会时,它就变成一个国家的准则,支配着政府与人民、国家与外部世界的关系。
但这套价值还可以应对19世纪末开始的、被张之洞称为“三千年为有之大变局”吗?作为“礼”的化身、一心要成为道德楷模的君子的中国知识分子,被中国政治革命中的兰波式人物邹容称为“实奄奄无生气之人也”,钱穆从一开始就要面对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拉扯——一方面是现实的国际环境的残酷,中国面临的亡国之灾,而另一方面,他依旧看到了那个存于诗词典籍中的士大夫的风雅世界。
16岁起,他成为了一名乡村教师。接下来,他展现了与那个时代的主流知识分子截然不同的路径。没有海外留学的背景,也未追随喧嚣一时的各种新思潮,他在古籍里寻找另一个世界。他是一名伟大的自我教育者,从小学教师最终成为了北京大学的著名教授。难能可贵的是,他似乎从未从线装书中逃遁,远离现实的痛苦。他也从未将古代中国世界想象成一个乌托邦,而只是在一片文化虚无主义的论调中,重申中国文化的独特性——它是由特别的历史际遇与地理环境所致。它的内在生命力,可以保证它在面对各种挑战时,仍能保持自身,最危险的情况是,我们忘记了保持这种内在生命力。
自小迷恋司马迁的钱穆相信,没什么比历史更能寄托中国人的智能与情感。在抗日战争最为激烈的1937年与1938年,钱穆手不停挥笔写着《国史大纲》,它跨越了几千年的风雨,不断重演着外族人入侵与被同化的历史、中国人在面对外来挑战时所表现出的气节与智能……在一个西方世界占据优势时,中国正在跌落自信的谷底时,钱穆希望我们对于自己的历史保持着“温情与敬意”。像邓尔麟一样,我大学的那位老师也称《国史大纲》是“国家的骄傲”。
  四
钱穆的故居如今是一片空地,昔日五世同堂的旧宅只剩下残缺的根基,冬日雨后的灌木蔓延其上。“我们一直想重修它。”钱煜对我们说。他称钱穆是他叔公,在1949年钱穆离开前,他经常见这个很有学问的叔公在小巷里散步,“他矮矮胖胖的,对小孩子很好。”
钱穆在1949年之后的故事,似乎更为单纯,他成为了流亡海外的中国传统文化坚定的领导者。在马克思的线性历史论支配了中国时,他的思想不仅不合时宜,而且应该遭受批评。
我去了桂林街,这是香港九龙的拥挤之地,像半个世纪前一样,这里仍是贫民窟。1949年10月时,钱穆与他朋友们在这里创办了新亚书院。余英时是二年级第二学期来此上课的。他在1950年春天从北京的燕京大学来到这里,他发现“整个学校的办公室只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张长桌子已占满了全部空间”。而钱穆给他的第一印象则是“个子虽小,但神定气足,尤其是双目炯炯,好象把你的心都照亮了”。
在这个租来的三个单元两层楼仅有的四间教室里,钱穆想保存中国文化的气韵。在一个炎热、潮湿的夏天,余英时发现钱穆正躺在地板上,他病了。他叫余英时去买《二十四史》给他读,仿佛这足以驱逐所有的痛苦。
新亚书院最终成为20世纪后半叶中国教育的奇迹之一。而钱穆的故事从香港到了台北,他再未回到大陆。在他的家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侄子钱伟长比他更声名显赫——他是一名杰出的物理学家和人大副委员长。
但如今,一切似乎又转变了。北京的书店里摆满了钱穆的著作,他对孔子的理解,注释的论语,对中国历史的再考察,甚至他在新亚书院时期所随意写的小文章都被整齐地收集好,精美地印刷出来。钱穆的历史哲学甚至都与西方主流的后现代历史观有了关系——历史不是对规律的探索,而是对意义的寻求。
但是钱穆所赞美的那个“礼”的世界早已崩溃。没人再以君子为楷模,人们把道德理解成不切实际的空洞话,只有利益才是理解人际关系与社会关系的钥匙。钱煜说,一位本地企业家想出资重建钱穆的故居时,镇政府却要求,这笔钱必须通过政府来使用,计划落空了。
社会也充满了重振儒学的口号,但那种粗暴的复苏传统的方式,像是一出滑稽剧。风范可以被传递,却不能被机械地模仿。中国传统看起来就像是博物馆中的展品,人们不知道如何赋予它现实的生命力,尽管人人都觉得这很迫切,中国的古典思想可能给我提供一些令人振奋的启发。(来源:兰州大学网站)
附:钱穆个人简介
钱穆(1895—1990),字宾四,江苏无锡人,国学大师,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1912年辍学后自学,任教于中小学。36岁时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一文,以辩驳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之误,震惊北京学术界。同年任燕京大学讲师,讲授国文。后历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平师范大学教授。抗日战争时期,先后在西南联合大学、华西大学、四川大学、齐鲁大学任教。抗战胜利后,先后任昆明五华书院文史研究所所长、无锡江南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历史系主任。1949年去香港,创办新亚书院,任院长。1967年移居台北,任中国文化学院历史所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台北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著作辑为《钱宾四先生全集》,凡甲、乙、丙三编,计56种54册,约1500万字。其中《先秦诸子系年》为钱穆的代表作。(来源:中国学术论坛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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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14:15:01 | 只看该作者
许知远:七十年代日本是今日中国的鲜明参照
《日本第一》是一九七九年的出版物,将「日本人论」推向了一个高峰。在三十年的时间里,世界看到了日本戏剧性变化。一开始,它是战败之国,到处是残垣断瓦,空气里飘荡着没落与衰退,美国将军麦克阿瑟像是再造的英雄,日本人以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占领者美国人。

接着,日本人发现自己的恭敬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馈。他们听到了麦克阿瑟在国会上的轻篾模拟:「以现代文明的标准衡量,与我们四十五岁的成熟相比,他们还像是十二岁的孩子」,这几乎是打在他们脸上的响亮耳光。他们也听到了欧洲与美国对于「日本制造」的看法——只是廉价品的代名词。


但是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日本不再是孩子,而是一个新的经济超级大国。当首相池田勇人一九六零年宣布「所得倍增」计划时,没人能想到不到十年,它就实现了,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体。

也没人能想到,日本的汽车与电子产品,开始涌入西方市场。

此刻的日本,就像明治维新的另一个翻版。在十九世纪的三十年的变革之后,日本从一个被迫打开口岸的国家,变成了一个可以击败西方国家的亚洲国家——沙俄帝国不管怎么脆弱,它也是白人的欧洲国家。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日本,弥漫着对日本人与日本社会特殊性的论调。它在经济上的迅速崛起,要归咎于日本与西方截然不同的文化。它与西方,是群体和谐与个人主义的对应,是思维中重视主观直觉对理性推论,是重视调解对热衷诉讼……总之,日本是独特的,是西方人难以理解的。

二战后的气氛改变了,那时日本一心希望变成西方的翻版,希望依靠他们的价值观改变了自己。此刻的气氛,更像是一九三零年代,那时整个日本陶醉于「大和魂」,为自己的与不同欢欣鼓舞。

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日本人论」,到了一九九零年代初,不再有人谈了。势不可挡的日本扩张力量,随着泡沫经济的破灭而暂时终止了。那些曾经被西方人与日本人自己津津乐道的终身雇佣制、集体精神、服从意识,开始被视作过时之物。


战败—复兴—破灭,在这起伏跌宕的变化中,日本人的性格得到了再好不过的展现。它像是个剧烈的钟摆,在极度自负和自卑中摇摆。是自卑还是自负,完全取决于外界的判断——比它更强大的外界力量。那本《日本第一》,之所以让日本人狂喜的,是因为它是一位哈佛大学教授撰写的。

种种历史与社会形态,造就了日本人的性格。它是单一的岛屿民族,具有天然封闭性。但其中一点或许至关重要。以集体取代自我,造成了自我发展的不成熟,欠缺自我的价值观与主张。这使他容易依赖外界的判断,倾向于服从权威。从对天皇体制的效忠,到对战胜国美国的崇拜,这其中似乎没有任何障碍。

此刻的中国,不也正充斥着一股「中国第一」的气氛吗?北京奥运会的成功,正让一种新的「中国特殊论」涌现。极权式的集体主义或许更适合中国,政治高压与经济发展可以并行不悖,中国必将取代美国……

而且,这一切自满来源于「《纽约时报》也这样说」,整个世界被中国的效率震惊了,也来源于美国正经历的金融危机,历史力量的天平似乎正在向中国摆过来。

但是,日本的参照仍鲜明的摆放在那里。在「日本第一」的一九七零年代,正是美国一个自我调整的悲惨年代,石油危机、越南战争、白宫丑闻,一切让美国显现出一种衰落的痕迹。

但是不到二十年,美国再次成为高科技革命的倡导者,它的单一超级大国的力量无人匹敌。而日本,则开始处于漫长的转型之中,它的现代国家与现代社会之路,仍充满障碍。


但此刻的中国,即使相对经济成就都不敌一九七零年的日本。更重要的是,它的国民心理就像日本人一样,仍面临着艰巨的转变。眼前的自负,就像是二十年前担心被「开除球籍」的自卑一样,是一个神志不够健全的社会反映。

此刻中国对西方的矛盾态度,不正像是日本态度的某种继续或是翻版吗?它充满了一个弱者渴望被承认的依赖心理。谁又能期待一个在理智与情感上充满依赖性的国家,能够给世界提供真正的榜样,成为新的领导者? (本文来源:南方日报 作者:许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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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14:16:44 | 只看该作者
许知远:祖国的陌生人
2011年11月06日

来源:新华网

祖国的陌生人 许知远 著 中信出版社
内容简介
    在这本书里,作者试图通过一次穿越中国的旅行(爱辉——腾冲)来了解这个国家,但看到的事实却并非如其所想象,这在作者行走三峡和陕西以及其他地方时,似乎也是一样,传统已经断裂,混乱的价值观无处不在,他既看到了这个快速变化的国家的巨变,也看到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像是无根之萍,他们困惑、焦灼、滑稽、痛苦、失落,却也蕴涵着无尽的能量--他们无法从传统中获取价值和意义,却也享有了没有历史束缚所带来的无边界的自由。
    这本书在形态上或许杂糅,游记、人物、评论,都混合其中,但是其主题仍很清晰,它试图展现的是当代中国社会日益深刻的断裂感。
作者简介
    许知远,1976年出生,200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微电子专业,曾任《经济观察报》主笔,现为《生活》杂志联席出版人,《亚洲周刊》与《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他也是单向街图书馆的创办人之一。曾出版《那些忧伤的年轻人》、《中国纪事》、《我要成为世界的一部分》、《转折年代》、《这一代人的中国意识》、《纳斯达克的一代》、《昨日与明日》、《思想的冒险》、《新闻业的怀乡病》等。
目录 自序 向南方
向南方--一次穿越中国的旅行
一个国家的悲伤与勇气
三峡行记
雪灾
宜昌的春节
奇观
巴东县城
卖气球的小余
有彩虹桥的巫山
不稳的生活
陕西的新故事
从上海到西安
陕西的新故事
一个餐馆老板的政治经济学
一个煤老板的际遇
台湾素描
青天白日旗与福尔摩莎
躁动的夜晚
一代人的希望与幻灭
寻找自己的故事
台南的老人
变动的时代
对话江丙坤
醉酒的高信疆
一颗坚硬的石子
激越的岁月
刺杀者
桐城的吴越
被遮蔽的陈独秀
从秋瑾到章子怡
钱穆的中国
他们是哪家公司的
失落的一代
小镇青年
老黄与小黄
非洲小镇的8月8日
他们的海德堡岁月
武大往事
无根的丹青
刘香成的中国叙事
嗨!Julia




    自序
    是书籍引发书籍。我记得第一次阅读《骑着铁公鸡--坐火车穿越中国》时的快乐,保罗·克鲁在中国的火车上度过了一年之久,从广州到哈尔滨,从上海到新疆……他观察、呼吸、品尝、发呆、焦躁,偶尔尝试交谈。
    他写作的那个中国,我是如此熟悉,以至于闭上眼睛,就能闻到夜晚马路旁排档上烤肉的香气,看到那些无所适从、有时又安然自得的眼神,那些既不传统又不现代的愚蠢的建筑和那特别的人际关系--一旦提到了共同的朋友,陌生人之间的冰冷突然转向极度的热忱。但我从未尝试过去写这活生生的现实。
    收录在这本书里的篇章,大多完成于过去的三年中。它们是雄心和能力之间失衡的产物。每一章,我原本都想作为一本书来完成。2007年夏天从爱辉到腾冲的旅行,原本期望写成一本保罗·克鲁式的游记,却在途中失去耐心,40天之后就草草收场,甚至结尾都没有稍微仔细地描述腾冲著名的温泉大滚锅,它也是徐霞客惊人的旅行的最后一站。我更曾想完成一次对台湾历史的压缩式的诠释,所以在9天的旅行札记中,却想塞下一个世纪的中国悲喜剧,它显得烦冗。
    耐心与观察能力的双重不足,让我经常选择用历史背景来填充现实描述的不足。其中一些旅行,像是一次次长途阅读体验,我头靠在长途大巴的玻璃窗上,翻阅一个世纪前的人们对此地的描述与想象。很多时刻,我也忍不住再度评论起来,丢掉了记录时该恪守的耐心。
这本书在形态上或许杂糅,游记、人物、评论,都混合其中,但是其主题却仍旧算得上清晰。它试图展现的是当代中国社会的深刻的断裂感。

    人们习惯性地夸耀中国历史的漫长和延续性,却经常发现她的四周都是"崭新"的。人们很难看到一幢超过100年的建筑,而对20年前的事都记忆不清。生活其中的人们,像是无根之萍,他们困惑、焦灼、滑稽、痛苦,却也蕴涵着无尽的能量--他们无法从传统中获取价值和意义,却也享有了没有历史束缚所带来的无边界的自由。
    感谢我的朋友吴晓波和于威,是他们最初催促我把这些篇章串联在一起。也感谢编辑陆斌和王留全,他们容忍我的拖沓。
    许知远
    2009年10月15日






    向南方
    这也是最没有目的的一次行程,似乎仅仅要证明我不仅是个面对书籍的人。
但是,我一点儿也没有逃离书籍的控制。大庆郊区那个旅馆老板娘让我印象尤深,
只因她的丰腴和温暖,让我想起了《聂鲁达自传》中的干草垛上的夜晚。

    一 一次不断推迟的旅行
    临行前,我意外地翻到一本《红星照耀中国》。" 那是6月初,北京披上了
春天的绿装,无数的杨柳和巍峨的松柏把紫禁城变成了一个迷人的奇境。" 埃德
加·斯诺开篇写道," 在许多清幽的花园里,人们很难相信在金碧辉煌的宫殿的
大屋顶外边,还有一个辛劳的、饥饿的、革命的和受到外国侵略的中国……" 对
我这一代人来说,埃德加·斯诺虽然声名显赫,却不一定阅读他的作品,他和共
产主义的意识形态联系太密切了,以至于我们习惯性地对他持有偏见,将他的著
作视做宣传的一部分。但这个下午,我坐在紫竹院的湖水旁,却感受到了那种久
违的阅读所带来的怦然心动。

    那是1936年,他已在中国生活了8 年,厌倦了西方人在中国拥有特权而封闭
式的生活:" ……饱食终日……在自己的小小的世外桃源里过着喝威士忌酒搀苏
打水、打马球、闲聊天的生活,无忧无虑地完全不觉得这个伟大城市无声的绝缘
的城墙外面的人间脉搏……" 他的语言比我想象中富有美感得多,在形容陕西无
穷无尽的断山孤丘时,他写道:" 连绵不断,好像詹姆斯。乔伊斯的长句,甚至
更加乏味。然而其后果却常常像毕加索一样触目,随着时光的转移,这些山丘的
角度陡峭的阴影和颜色起着奇异的变化……" 他那奇异的观察力也让人过目难忘,
" 周恩来面目英俊、身材苗条,像个姑娘" ,毛泽东是" 面容瘦削、看上去很像
林肯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他对于中国社会的那种敏锐的洞察力,他发现"1932 年
的中日淞沪战争中,中国农民就在炮火交加之中也毫不在乎地继续种他们的田" ,
他说毛泽东" 身上有一种天命的力量,这并不是什么昙花一现的东西,而是一种
实实在在的根本活力。你觉得这个人不论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都是产生于他
对中国人民大众、特别是农民- 这些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贫穷饥饿、受剥削、
不识字,但又宽厚大度、勇敢无畏,如今还敢于造反的人们- 的迫切要求做了综
合表达,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这本出版于70年前的著作,对我来说不再是一
本记录了史料、猜测的历史书,更是一场号召行动的宣言书。我厌倦了坐在咖啡
馆,依靠互联网上的信息来评论自己的国家。像70年前一样,生活在北京的人们
容易在那些幻想中迷失自己- 玻璃幕墙大厦、个人博客、星巴克咖啡馆、Shopping
Mall比昔日厚厚的城墙、园林建筑更容易将真实的中国脉搏隔离在外。

    这是一次不断计划,却不断推迟的旅程。" 我们要重新发现中国" ,两年前,
我热情洋溢地说。两年过去了,除了多读了几本汉学家的专著、几位二流作家关
于中国的游记,我好像什么也没发现。倒是我的同事们,总是带着让我嫉妒的眼
光,在大兴安岭和80岁的鄂伦春族的老人谈论往昔,从汉中穿越蜀道到达成都,
在云南边陲不知名的小镇上无所事事地发呆……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抽象的观
念世界,对于那些具体的肉体、生动的表情、黄土、森林与河流缺乏感性的认识,
成为一名行动者的愿望,像那个有9 条命的魔鬼,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冒出来,
让我内心难安。







    二 我这一代人的中国故事
    我是个容易厌倦的观光客,经常对于眼前的人、物、风景视而不见。我中了
理论太深的毒,总以为要将一切装入一个分析框架中,才觉得心安。旅行也是,
我潜意识里希望,它能够帮我找到一把理解中国的钥匙,多年以来,我对自己杂
乱的知识结构忧虑不已,总期待找到自己独特的视角。

    最终选择的路线,充满了这种找钥匙的热忱。中国太大了,历史太漫长了,
人口太众多了,我经常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有着过分良好的胃口,那些别的国家
无法应对的挑战,她似乎坦然地就消化掉了,她有力地将不同的地区与民族融合
在一起,她也经常窒息不同的生命力……

    我这一代人的中国故事集中在经济奇迹上,全世界都惊叹于中国爆发出的生
产力。在风景如画的三峡建立世界上最壮观的大坝,照亮长江中下游;翠绿的珠
江三角洲、长江三角洲中那些数不清的丑陋工厂的工人们每天12小时、每周7 天、
每月心甘情愿地只挣100 美元地生产着打火机、鞋帽、空调、微波炉、玩具,将
它们充斥到阿富汗的小商品市场与美国的沃尔玛超市中;中国的领导人前往俄罗
斯、加纳、智利、委内瑞拉、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持续高温的中国经济需要
更多的钢铁和石油;对比世界领导人一个接一个地拜访北京,他们需要这个市场
;中国的劳工漂洋过海、翻越戈壁,前往美国、欧洲、东南亚、中东、南美洲、
北非,开餐馆、开超市、修公路……他们既建设自己的家园,也改变世界的面貌。

    我多少感受到了卡尔。马克思在19世纪中叶的情绪,他目睹了资本主义和技
术革命共同造就的物质繁荣:" 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
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所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
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
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
……" ①但是,当你的视线稍稍偏离时,你就看到了别样的中国。中国人赢得世
界的注意力,不是通过质量,而是通过数量。生活显得停滞,不那么充满希望,
建筑是粗俗丑陋的,年轻人眼神迷离,山川河流被污染,像一个世纪以前一样,
土地仍不够耕种,通往城市的打工之路日渐狭窄,要想进入世界经济循环的链条,
他们需要更多的技能。整个社会被一种不安全感包围着,无处不在、日益加速的
技术进步、市场力量,摧毁了那些昔日将人们联结在一起的东西- 宗教、社团、
家庭、古老的习俗,新事物超越了理解范畴,变化的速度太快了,转基因食品昨
天还是好东西,今天就成了有害物。但在中国,这场冒险或许更为惊奇。30年前
生活在浓郁的集体主义气氛中的中国人,突然间被抛入一个" 人人自保" 的时代。
之前,人们用集体、党组织,取代了家庭、宗族提供的安全纽带,而现在金钱似
乎变成了最后的安全稻草。我们似乎生活在这样的尴尬地带- 政府不再提供昔日
的保护,却仍旧保持干涉你生活的权力;而个人虽然获取了部分自由,但这自由
的代价却过分显著,它牺牲掉了社区感、家庭观、伦理,同时它又没自由到你可
以拥有独立的判断能力、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就像沉默、忍耐是昔日的农
民对抗动荡、压迫环境的武器,如今无处不在的犬儒哲学、对日常生活挫折感的
安之若素的态度,像是人们寻找到了情感宣泄的方法。

    "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生活在此刻的中国,你很容易想起
查尔斯。狄更斯对19世纪初英国的评价。狄更斯写到了在那个熏黑的工业时代、
大都市兴起中雄心勃勃或无所适从的个人。我该怎么描述此刻的中国呢,那种纠
缠在亢奋与无奈中的情绪。







    三 爱辉——腾冲线
    我花了点时间,才在中国地图上寻找到爱辉与腾冲这两个地方,它们分别属
于黑龙江省和云南省,一个是东北角,与俄罗斯相邻,另一个是西南角,离缅甸
不远。如果在这两点间画一条直线,就形成了一个分水岭。

    这条线的东部,43%的国土面积却居住着90%以上的人口;西部,国土面积
的57%,人口却不足10%。它也是民族的分界线,汉族人居住在线的东南,而西
部则是满、蒙、回、藏等少数民族。很多历史学家疑惑不解,为何中国有如此强
劲的胃口,能在如此宽阔的领域,将如此多的不同的民族融合在一起,尽管他们
的冲突从未结束,却也很少出现彻底的分裂。

    这条地图上的爱辉- 腾冲线是历史地理学家胡焕庸的发明。胡焕庸,1901年
出生于江苏宜兴,在南京和巴黎接受高等教育,像他那一代的很多人一样,他试
图探寻解救中国社会之道。那真是个焦虑的年代,一些知识精英们试图从政治、
教育、艺术、文学、科学、商业、生物、考古等几乎所有的西方学科中寻找灵感,
以刺激和拯救那个被很多人视为僵化的文明。而另一些人,则寻找种种证据,证
明我们的文明是绵延的、富有活力的,以挽救人们日渐脆弱的自信……但很显然,
悲观与怀疑论调占据了主流。

    我的智力生活是在这种悲观论调中成长的,这种悲观情绪又往往依托在那个
悲观的模式背后。这个模式从黑格尔开始,到卡尔。A.魏特夫那儿达到了巅峰,
在后者的眼中,中国被称做中华帝国,它与古埃及、美索不达米亚、波斯甚至美
洲的印加人、阿兹特克人一样,是一个专制的帝国:绝对的王权、以陆地为基础
的经济、广泛使用的表意文字以及主宰大规模经济活动的牢固的官僚政府,从而
未确立私人企业的合法存在……它持续了上千年,牢不可破,历史只是王朝的交
替循环,却很少展开崭新的一页。西方人的到来,打破了循环,传统与现代之间
的对立和融合,变成历史的主音。







    四 矛盾的消失
    这些昔日理论,塞进了头脑中,让我觉得窒息。这注定了我的旅行像是两种
截然相反力量的拉扯。一方想寻找事物的共性,将经验抽象成一种简单的模式,
以便获取整体性的理解;另一方则厌恶这种抽象,着迷于那些具体、散漫却鲜活
的人与物……这种感觉就像地图上的空间和真实旅行之间的差异。

    这些矛盾很快就消失了。最初的几天是如此兴奋,什么都让我觉得新鲜,这
印证了朋友们对我的评价" 在你的国家,你却是个陌生人".我的第一站是哈尔滨,
在混杂的火车站广场上,姑娘们白皙修长,我热爱她们吊带下面的肩膀,和紧紧
包在牛仔裤里的大腿和臀部。我甚至感觉到风穿过了我洗得发透的白衬衫,柔情
似水又干脆有力地抚摸了我的皮肤。

    接下来的4天是旋风式的旅行,空间的迅速变化被压缩在窄小的时间界限里。
星期五的中午,我和元宝村的王村长讨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工业化问题,元
宝村是周立波著名的小说《暴风骤雨》中的原型,它也经常被视作" 中国土改第
一村"-对土地的重新分配是20世纪中国变革的最重要的推动力。王村长穿一条浅
蓝色牛仔裤,条纹的、颜色暗淡的白T 恤,脸庞、脖颈、手臂,是那种健康得有
点发红的黑皮肤,在脸庞的红晕尤其突出,那是日晒和勤劳工作的证明。我喜欢
他的脸,在不经意时,上面流露着某种庄严感。

    接着就是6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的颠簸,从元宝村回到尚志市,再坐车前往方
正县,司机将我们丢在高速公路上,我们拦截过路车前往依兰。长途汽车就像是
小镇上的杂货铺,主人担心浪费任何一点空间。客车的走道里,司机座位旁的发
动机的机盖上都坐满了人,我们身体碰身体,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在经过收费站
时,司机会要求走道里的人集体再压下腰- 被发现超载是要被罚款的。不过,这
不算什么,我们不早已习惯了在高密度下彼此相处吗?

    有时候,两地之间没有直通车,司机们就会把我们先叫上车,然后保证在合
适地点把我们放下,有另一辆车载我们走下一程。这有点像是UPS 的接力赛式的
送包裹。东北公路网已经发达得令人惊叹,不过接力赛有时并不流畅。有那么一
个小时,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四处徘徊,不知道哪辆车会把我们带到下个地方。我
们在公路旁的绿化带上撒尿,看着高架桥上" 精于业、勤于思" 的宣传标语,有
那么一瞬间,似乎真觉得是《在路上》的场景。我们还被扔在了那个叫达连河的
地方两个小时,已是深夜,我们之前熟悉的东北的田野与清新空气,突然被庞大
的运煤车、充满尘土的空气取代了。本地人带我们参观了这里的露天煤场,夜已
深,只看到一个巨大的坑中的星星点点的灯光闪耀,仔细望过去,我才发现刚才
那些硕大无朋的卡车,如今像是个玩具车一样在坑道中行驶。

    我在小城依兰停留了一晚,我住的金岛宾馆从前还兼营洗浴,它楼道里暗红
色灯光传递着一种廉价的色情味道。我们对于依兰充满向往,这里的历史掌故散
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12世纪,北宋两位皇帝宋徽宗与宋钦宗正是从东京城汴梁
(开封)被掳掠至此,从一国之君变为阶下囚。不过,迎接我的是一种有点意外
的沮丧。掘土机正在挖开路面,在县城中心的商业区,照例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铺,
蓝色、红色、绿色的不同面积的店铺牌,上面黑体、宋体、隶书、美术字等各式
字体书写着店名、服务范围和电话号码,它们给人带来的压倒性的印象是- 人们
急于在给予的空间里塞进所有的信息。等我走得多了,才逐渐意识到,县城在中
国社会的区域划分中占据着多么尴尬的位置。它失去了村镇的宁静和人与人之间
相对紧密的关系网,却没有获得城市的自由与丰富。

    在依兰的牡丹江畔,我还遇到了一场意外的死亡,大批围观者远远地看着江
心中裸露出的河床上的那具女尸,白花花的身体上一抹红色。在那个清晨,死亡
既残酷又富有诗意,而人们对于死亡的态度比我想象的要琐碎与复杂得多……







    五 伊春的清冷与落寞
    旅行似乎从伊春才真正开始,在那里我碰到了孙铁军,我第一个深入交谈的
对象。伊春给我的印象是它的清冷和落寞。我抵达时是傍晚7 点,步行街上人群
稀稀落落,商店几乎全部打烊了,在大部分城市,这正是最热闹的地点、最喧嚣
的时刻。在等待本地朋友时,我坐在一家蛋糕店门口发呆,它是整条街上最后一
家小店,店门口的高音喇叭一直在循环播发同样的短语:蛋糕麻花小甜饼……朗
诵者的语速过快,甚至懒得有标点符号。不知疲倦的重复,是中国商业社会最重
要的推销手段,从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广告,到卖鞋和卖杂食的街头小店,他
们都笃信" 三人成虎" 的古老训谕。

    步行街上有着一条又一条的跨街广告,我眼前的那个来自" 东方典当行" ,
它引诱客户的手段浓缩在对称的顺口溜里," 天天辛苦跑银行,不如找我来帮忙
".那是个奇特的傍晚,对面的楼房墙面斑驳、墙皮脱落已久,天空逐渐变黑却仍
旧蓝得透彻,不知为何盛夏的时节,空气却飘荡着一股冬日的萧瑟与感伤。就在
我吃到最后一根麻花时,步行街旁的大笨钟开始报时了,出人意料的,报时的音
乐是《东方红》。一瞬间,我被带回到了20年前。那时,我生活在一个集体主义
气息浓郁的军队大院中,清晨6 点有起床号,傍晚是下班号,我们在食堂里喝黏
稠的米汤、拼命地吞咽加多了食用碱而变黄的馒头,大院里的人们来自五湖四海、
操着不同口音,由一种外在与内在的纪律性所维系。在黑龙江稍微待得长一点儿,
我就体验到这种大院气息是多么浓郁。这里的很多城市不是自由生长出来的,而
是移植来的。整整两代人,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家庭背景、光荣与梦想、口音
与口味,都被塞进了一个窄小的空间,为同一个目标服务……

    出生于1954年的孙铁军是那股潮流的产物。我看到他时,他正挑着一担水从
院子里出来,那连成一片的由木板、泥浆、砖头搭建的建筑群分布在半山上,与
山下的市区形成了对比,这算得上是贫民窟。孙铁军看起来40岁左右,消瘦的脸
上流露着一股淡淡的忧伤。早晨9 点的伊春,空气清新,似乎可以荡涤掉我肺中
残留的北京的所有废气。阳光则穿过轻轻的云层,暖洋洋地打在身上,皮肤干爽,
甚至能感觉到毛孔的呼吸。伊春是小兴安岭的中心城市。它的木材和大庆的石油、
鹤岗的石油、建三江的黑土地一样,是火热的新中国建设的象征,充满着" 喝令
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的豪情。它们也是黑龙江省给当代中国留下的最深刻印
记- 它的丰沛资源是新中国建设的发动机。就像大庆产生了王进喜一样,马永顺
是伊春的象征。

    孙铁军的父亲曾在朝鲜作战,1958年分配到伊春市的百货公司做业务员。这
座城市也差不多在那一时刻建立起来,本城人自觉地将自己分成两类:" 林业的
" 和" 商业的".前者采伐树木,后者则为这一群体提供服务。他们也经常相互交
织在一起。作为四兄妹的老大,孙铁军1969年成为了一名林业工人,在山中熟悉
了透光、打带、清林这些工序,每月挣33元钱,接着他成为一名卡车司机,开着
解放牌汽车运送砍伐得整整齐齐的原木。1977年他结婚时,伊春迎来了最繁荣的
年代。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全国大大小小的政府、公司都派代表前来此地,
都试图获得一批木材,中国正重新开启经济建设的浪潮。" 所有的人都有工作,
外地人到处都是,什么人他们都求" ,孙铁军的母亲突然插进谈话。这个神情淡
定的老太太正在窗外抽烟,香烟夹在她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姿态异常潇洒。
之前,她一直在向我抱怨作为军属的她,每个月只能领到100 多元的补助,对于
一名抗美援朝老兵的遗孀,这实在令人心寒。

    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最寒冷的时刻来自于1993年。那时,林场的繁荣已经逝
去,因为长期没有节制的砍伐,生长了数百年的森林开始萧瑟,它需要休养生息
了,我看到了那片生长了40年的杉树,它们纤细得像个成年人的臂膀。国有企业
的改革也开始了,孙铁军对此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是全国性的潮流,不仅是他个
人面临这样的变化。

    结果仍令他吃惊。他一家四口,除去母亲外,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和他自己
都在林场的国营公司工作,分别属于财务科和保卫科。" 我做好了家里有人下岗
的准备," 孙铁军回忆说," 却没想到三口人全部下岗了。" 他的整个青春时代
都奉献于此,整整25年的工龄最终以18 000元钱作为了结他这些岁月的交代。这
是个一刀切的数目,令孙铁军耿耿于怀的是,似乎他们这些工作将近30年的工人,
和那些只有10年工龄的工人一样,所得到的赔偿没太多区别,10年、20年的人生
没太多的价值。

    那真是段难熬的日子。" 工人就像笼子里的鸡,放出来之后它还会围着笼子
转。" 孙铁军与其他下岗工人一样,他们在国营的气氛中成长,他们的家庭、爱
情、事业、娱乐,都在一套模式中,而且他那时已人到中年,生命开始由强壮滑
向衰弱。

    " 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害怕" ,我们见面时已是2007年8 月,整整过去
了15年,他似乎仍未完全从当时的震荡中走出来。一家四口的生活,他要自己交
纳养老、医疗保险金,更多的是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能在即将展开的新生活中做
些什么,这里没有他熟悉的路线图。

    他病倒了,一年后,才开始逐渐恢复。就像之前很多代的中国人一样,当他
们面临社会的震荡时,亲戚、朋友、同学所缔结的网络开始发挥作用。他先是在
山东游荡了9 个月,依靠最初朋友的介绍,从一份工作换到另一份工作。新生活
不安定,却也让他呼吸到从未有的自由空气。

    " 我一口气跑了很多省份,那些地方我从来都没去过。" 他的足迹从山东到
了湖北,从四川到了新疆,从广东到了福建,他又开始重操开车的老职业,在葛
洲坝开铲土机,在攀枝花卸货,在新疆参与修路。" 哪里有活干,我就去哪里" ,
他说。

    这期间,伊春的经济没有起色,甚至更糟了。包围在两座小山之间的市中心
的商业区不再有从前的繁华,50年前,退役的士兵、年轻人涌到这里创造一座新
城;30年前,人们涌向这里,寻找木材与机会;而现在本地人则开始外迁,工人
们的后代到外地寻找工作,而下岗的家庭经常全家性地迁走……孙铁军的女儿在
不再繁荣的零售业中寻找工作,她卖过鞋,如今为一家小店卖书包,每月600 元
的工资经常成为家里的依靠,她的丈夫在大连工作,每年见面的机会不多,她6
岁的女儿在屋里快乐地跑来跑去,一直想打断我们和她外公之间的谈话,好把注
意力集中到她身上。

    15年的时间里,孙铁军觉得自己衰老了。那些游历令他大开眼界,却没带来
太多的经济回报,他在为每年要交纳1 700 元的社保基金费发愁,听说它要涨到
2 100 元……他脸上的忧虑也和他的身体状况相关,他同时被胃炎、肝炎、胆囊
炎所困,即使如此他仍要不时去开长途货运,经常连续很多天日夜兼程……

    孙铁军的家里干净、整洁,在不大的空间里一切都一丝不苟,显示出他强烈
的自尊。这自尊挽救了他,他知道自己那些下岗的同事中,很多人因为长期的积
怨而一病不起,两个月前,他又参加了其中一位的葬礼,那人不过50岁出头。"
死得都让人心寒了" 他说。挂在墙上的那把蝴蝶牌吉他,记载着他灿烂而浪漫的
少年时代,他是个音乐爱好者,奢侈地拥有这把三十几元的乐器,向少男少女们
弹奏《游击队之歌》……琴弦好久都没被拨动了,以至于孙铁军已忘记了如何调
音。





祖国的陌生人 许知远 著 中信出版社
    六 黑河的失败情绪
    " 黑龙江有一种愤怒的情绪" ,哈尔滨作家阿成对我说,它曾经为中国的建
设做出多少贡献,如今却似乎被遗弃了。我承认自己的偏见,本能地在寻找失败
者。难道不应该吗?我们看到了那么多中国经济变革的成功人物,享受了自由给
他们无穷的机会。但对于多数人来说,他们没有那么坚定与聪明,或许也没那么
狡猾与冷漠,他们看着周遭的世界眼花缭乱的变化,经常会感觉力不从心。他们
通过什么来抚平自己的内心,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许也终会意识到,他们无法分享
到整体社会经济的成长,也变不成那些成功者中的一员。

    黑河市也有这种失败的情绪。我的朋友朱秀峰1992年分配到这里时,流行着
" 南深北黑" 的说法- 南方的深圳因香港而腾飞,而黑河则因濒临俄罗斯而繁荣。
但说法没变成现实,深圳一直在上升,而黑河甚至半飞都没发生。

    像很多边境城市一样,贸易和性是黑河的缔造者和繁荣源头。俄罗斯的皮毛
和俄罗斯姑娘的臀部,都引人遐想。但20世纪90年代中期糟糕的交易记录,摧毁
了双方的信任,很难说双方谁更值得指责,这其中有今日的摩擦,也有昨日的屈
辱,遥想当年,黑龙江北部那大片区域,不都归中国的统治吗?

    对于我们这些不常在旅途上的人来说,陌生的景物与人群会迅速占据我们全
部的注意力,我们被这些信息所填充而暂时忘记自己。这是人生的幸福时刻,你
忽略甚至遗忘了自己。但几天后,旅行的感受开始减弱,陌生的广告牌、庄稼地、
建筑物不再带给你新的刺激,你开始觉得一切都有点似曾相识,然后开始有点厌
倦和视而不见。你会喜欢上坐长途汽车,在8 个小时里,你看着车窗外景物的变
化,头脑中若有所思或干脆空空如也,你会庆幸你既观察着外界,又与世界保持
着距离,并且随时走神……最初的旅行目标也模糊了,你想发现这个地方的历史、
风土人情的变化,和周边的关系。但是,这种整体感很快就让位给有点琐碎化的
感受,你担心赶不上下一趟车、被酒桌上的盛情耽误了整整半天,被旅伴夜间的
鼾声弄得整夜不眠,与本地人交谈没发现什么独特的经验,谈话经常是碎片的,
你不知道从中能获得什么……你到了北部的黑河,中俄边境的感觉没那么显著,
这个城市看起来和中国其他小城没什么区别,除去每个店牌下面多了俄文的标志,
售货员讲俄语,夜晚街道上多了一些拿着酒瓶子的俄罗斯男女,其他似乎都一模
一样……当然,黑龙江宽阔、深沉、神秘,但是站在黑河的江边花园中,瞭望对
岸,除去建筑更稀疏,并没有特别的印象,就像是从长江北岸望着南岸……

    这是多么可怕的感受,似乎你跑出了上千公里,就是为了再度印证所知的一
切,似乎黑河市就是一个放大版的雅宝路。

    我们还是到了爱辉- 这趟旅行真正的起点。我一点也不兴奋,缺乏耐心地参
观完爱辉博物馆,1975年建立时它最初的名字叫" 爱辉反修展览馆".在一次午餐
上,我听到的关于中俄未来关系最精彩的一个假设是,中国男人应该更多地前往
俄罗斯,让俄罗斯女人生下更多我们的后代- 人口数量是最有力的武器。我在镇
上一户老太太家里睡了一觉,她的爷爷100 年前住在江对岸,是江东六十四屯那
场著名的屠杀的幸存者,拉着马尾巴回到了黑龙江这边。





    七 白城的错觉
    在五大连池,我住进了一间完美的符合夫妻店标准的旅馆,丈夫有着憨厚的
脸庞和结实的身体,喜欢光着上身在楼道里走来走去,他开一辆绿色的奇瑞车,
负责买菜和送客人去车站,妻子穿着有点不合身的牛仔裤,脸上总挂着点不好意
思的笑容,仿佛欠了你些什么。两层的旅馆的第一层是住宿的,共10个房间,其
中一间像教室那么大,放着8 张床,床单雪白,像是电影中战时医院的病床,只
是不知上面是否睡过海明威式的人物。二层则是地质博物馆,它作为福利的一部
分对住客免费开放,只是很少有人问津。一整夜,我的旅伴都在警告我,这对夫
妇让他想起了美国恐怖电影中的场景,他们再正常不过的生活背后隐藏着惊天的
秘密,或许楼上的博物馆里就有不知名的尸体……当然,我们是安然离开的,谋
杀案没有发生。

    我路过了大庆,并被这座城市的傲慢所激怒。我没有采访一个具体的人,觉
得整座城市都是一个人身影的延伸- 他就是王进喜。在茂兴镇的衍福寺里,我坐
在一个破旧沙发上,昏昏欲睡,几只不安分的苍蝇在我四周飞舞,轻微地打破了
那种黏稠感。那是中午,除去两三个同样昏昏沉沉的卖香火的老人,寺庙里空空
荡荡,不知那些僧人去了何处。我从来没弄明白过大雄宝殿里各尊佛爷之间的关
系是什么,到底是谁掌握现在,谁又能控制未来。但我喜欢那些佛教音乐,吟唱
者口齿不清却自成曲调,仿佛另一个版本的周杰伦。

    我对于白城一无所知,在中国的地图上,它处于吉林省的西北部,也是黑龙
江、内蒙古的交界处。选择它作为旅行之地,纯粹因为它的名字,在蒙古语里,
它是查干浩特- 白色的城堡,好像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出版的一本同名的
小说。这个有点神秘感的名字,还催生了我不恰当的想象力- 我在这里会发现草
原与平原的交接地带,或许还是一座草原之城,我将看到草甸在城市的中心生长,
还看到芦苇荡中的白鹤……

    我立刻就发现自己错了。我住在吉鹤宾馆,但白鹤仅仅是门前广场上的雕塑,
吉鹤宾馆旁边则是科尔沁宾馆,但真可惜,科尔沁草原还要向北100 公里。

    出租车载我在城里兜了一圈,我看到了高大、豪华而不和谐的法院和政府大
楼,经过了一家叫维多利亚的夜总会,一条步行商业街,连成一排的餐厅和练歌
房……这看起来像是一座再平庸不过的城市,我在它的空气里没闻到历史或自然、
亢奋或不安、傲慢或愤怒,甚至一点小小的自得也没有。在傍晚的广场上,人们
在跳舞,但是敲锣的老人却面无表情。

    第二天上午,我在酒店的商务中心和对面的那个个子高挑的姑娘说话时。她
重复了昨晚司机的话:" 白城没什么特点,就是风大。" 她的脸有点平坦,因为
浓妆而略显苍白。当她不说话时,那丝显著的厌倦就挂在嘴角上。她正在专心地
阅读一本书,我从侧面看过去是罗伯特。清崎的《富爸爸,穷爸爸》。

    " 它真的对你有帮助吗?" 我问她。她嘴角的厌倦立刻消失了,转而变成了
兴奋:" 怎么没用,我虽然不能很有钱,但我看的这本书可能帮我获得财务自由。
" " 那么财务自由的目的是什么?" " 创业呗!自己创业多好,就不用像现在这
样上班了。" 我们的谈话被一个前来打字的客人终止了,刚才还沉浸在" 人人都
可致富" 的梦想中的姑娘,又回到了现实中,那丝生动又冻结起来。旅途中,我
总是碰到这样的女人,她们的容颜比周围人出众一点,却没出众到足以改变她们
生活的程度。她们不安于现状,却又不知道或者不敢打破生活的惯性……

    整个下午,我和朋友在白城里无目的地闲逛,没有明确的方向。我看了拆迁
的老房子,抗洪抢险的纪念碑,废弃般的新兴工业园区,一个早已干涸的天鹅湖,
一座空空荡荡的寺庙。白城给我的压倒性的感受- 它重复着所有的中型城市的节
奏,在中国巨大的变迁中,它找不到自己的方位,它没有明确的资源可利用,也
没能寻找自己的独特性。







    八 来不及回望的大同
    我带着种种预设来到大同,我们放弃了穿越内蒙古草原的计划,中国比我想
象的大得多,如果没有直通车的话,我们起码还要多花三天时间。

    大同是煤炭之都,这黑色块状物曾经是区分人类的农业时代与工业时代的主
要标志,而如今它是驱动中国经济不可思议的增长的主要动力,它还是人道灾难
的来源之一,死于矿难的人数一直难以真正考究。中央政府、地方政府、矿主、
矿工、新闻媒体间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共生关系,其中一条人命是最不值钱的,尽
管它的价格据说已从三万元上涨到十几万。关于大同的第二个传说,是它的卖春
传统。从前,它的窑子吸引着来自北方的商人、官僚、书生,而现在它则演变成
了洗浴中心、娱乐城,一个流行的说法是,它是北京的" 后花园"-便捷、清洁、
廉价。

    我期待看到被污染的天空,那些超载的装满了煤炭的大卡车,还有满城的灯
红酒绿……大同比我想象的破败得多,似乎从煤炭中获取的高额利润没有转化成
任何可见的城市建设。

    大同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人群。时间已是上午10点,我们沿着新建南路向红旗
广场走去,拥挤在街道上的无边无际的人群,好像是星期日的北京王府井。人口
的密度提醒着我地域的变化。之前10天,我一直在东北,已经习惯了空旷与疏离。
东北人在酒桌上的热情可以理解,他们在寒冷中成长,目里所及经常是空旷的田
野和大街,他们需要用短暂的热闹与喧嚣来冲淡平日的寂寞,用酒精来抵御肉体
和心理的寒冷。但现在,我到了山西北部,尽管它仍处于传统意义上的塞外,是
蒙古草原与中原的交接之地,但它所受战乱不多,山西的人口稠密在元明两代就
已非常著名,所以才有了洪洞县大槐树的典故。人口的密度造就了城市,决定了
它的繁荣程度,鼓励了贸易和技术,推动了文明的进程……

    让我们回到街头的人群,他们在散步,围着小吃摊坐着,年少的男女在追闹,
两人对阵的象棋棋局吸引了十几人在助阵。不知是路灯太过昏黄,还是空气中粉
尘过多,我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油腻腻、混浊不清的东西,它的懒散不蕴涵着思
考,而亢奋则没有对应的创造力。我还在学习分辨他们的身份差异,这城市男人
最时髦的装束是,黑色长裤配T 恤,露出自己健壮或不健壮的肩膀,脖子或手腕
上带着一串金光闪闪、不知是真是假的金链子,头顶则是光光的,最多留下一点
点发茬。" 这是混得好的装扮" ,一位本地人后来告诉我。

    顺着人群来到红旗广场,我觉得全大同的人都拥挤到了这里。中国的城市是
千篇一律的复制产物,它们都有类似的中央大街、人民公园、纪念碑,当然还会
有至少一个广场。在很多城市,它即使在最适合散步的傍晚也是空旷的,因为光
秃秃的广场上让置身其中的人觉得虚空。但在大同,红旗广场却是真正的乐园。
我必须不断改变行进的路线,才能绕过奔跑的人。广场本身乏善可陈,它的三面
被电信公司的巨大广告牌包围,另一面则面对着大同的展览馆,展览馆像是个小
型的人民大会堂,方方的形态、粗大的柱子,它正被一片广告所包裹,其中最醒
目的是" 大同云冈旅游节" 的横幅。在过去的7 年中,8 月的旅游节是大同最重
要的事件之一,它也是这个城市试图摆脱过度依赖资源的努力之一,云冈石窟、
悬空寺理应从历史尘埃中摆脱出来,为今日的大同作出崭新的贡献,就像广场边
的华严寺门口的那条横幅," 一切为了发展".与类似小型人民大会堂的展览馆相
对的是一座雕像,一位将军骑在战马之上,他是战国年代的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
据说他是大同历史的真正开创者。

    你可以轻易地从记载中感受到大同的悠长历史,它是北魏的首都- 历史上第
一个与南方汉族政权抗衡的少数民族王朝。在漫长的岁月里,它还是辽金两朝的
陪都,契丹人、女真人、沙陀人和汉人在这里学会共同生活……他们留下了寺庙、
九龙壁和乾隆皇帝到此寻花问柳的传说。

    我对于历史既爱又恨,它给予了我衡量当下的参考坐标,但又可能使我丧失
了对正在发生的变化的把握能力。当遭遇到历史过分丰富的城市时,我反而陷入
了失语,能表达、需要表达的东西太多,不知如何开始,这时我就想起了亨利。
福特的名言," 历史或多或少是一堆空话".此刻的红旗广场上也是如此。你来不
及回望历史,就被裹进了热气腾腾的现实生活里。人们创造了很多简单、粗陋却
有效的游戏方法,很多大型、结实的气球在广场上被踢来踢去,在临时搭建的舞
台上放声卡拉OK,在连绵不断的小吃摊上吃来吃去,他们最钟爱的是兔头,据说
一个28岁的小伙子是真正的" 兔头王" ,一天能卖出3 000 个兔头,每个月净赚
10万元,真不知道竟有那么多兔子可以杀,一路上我都在想总有一天,人们能用
基因技术培养出有两个、三个头的兔子。







    九 矿区人的姿态与表情
    " 那是条很长的走廊,推开门,看到腾腾的雾气," 小左回忆起那个下午,
" 他们都抬起头看着我,洗过的人是赤条条的白色,而没下水的人则是黑色的,
还有半黑半白的。" 那时,我们正在大同南山一家国营煤矿矿区的公共澡堂门口,
它正对着云冈石窟佛像雕塑,被岁月、风沙、雨水侵蚀的石窟流露着说不尽的沧
桑,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面部残损的佛像,在洞窟内散发着忧愁,但曾经它
们蕴涵着人们对于极乐世界的渴望。

    被刷成天蓝色的公共澡堂的外墙让我想起了集体主义年代。我在门口接一个
莫名其妙的电话,小左则进了澡堂。他是同行的摄像师,面色微黑、头发短促却
柔顺,一顿饭能吃三碗,他有一种强迫症式的好奇心与记录欲,似乎不按摄像机
的录像键或照相机的快门,就不能证明自己。他带着照相机走进澡堂,看到了他
描述的场面:" 整整一分钟里,他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没人问我来看什么,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刚才的老矿工为什么那样。" 一个小时前,我们坐在
一个退休的老矿工的家中。那是一片贫民窟式的房屋,依地势沿低矮的丘陵而建,
大约六七十户人家,房屋前面是一个宽而深的土坑,也是这个聚集区的垃圾场,
零星的野草点缀在垃圾、荒土和乱石之间,展示着它们顽强的生命力。我们是在
两排房屋间的走道里碰到那位姓孙的老矿工的,他正拿着小板凳要到前面的空地
上,那是居民活动区,老人家们在这里下棋、打牌、扯闲天,而小孩子则在四处
奔跑,大声叫着爷爷以吸引长辈的关注。

    矿区人的姿态与表情都是奇特的。在中国的很多城市,你都会看到街角、房
屋前正在发呆的人,他们有着相似的麻木和空洞,似乎生活给他们带来的刺激与
兴奋早已逝去,他们只不过在等待生命终结那一刻。但是矿区却不同,他们或许
更为悠闲,不下井的矿工和他们的家属们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那些无所事事的
白昼肯定很无聊,他们总是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但那些漠然的表情里却有着
特定的镇定,他们的表情和姿态,适合于被拍摄,那里面有一种天然的质感。

    " 我是1965年下矿的。" 这个姓孙的老矿工把我领到他的家里,开始讲述他
的故事。他的家由两个房间组成,两个大炕各自占据了主要的空间,他的老伴在
外屋的炕上正在缝被子,光线昏暗,我没看清她的模样,她充满热情,把一个被
茶垢染深了颜色的玻璃杯递给我,里面是新沏的茶水。里屋里的窗台与炕上放着
十几盆花,一面墙上的陈旧挂历上是毛泽东的画像,对面墙上则挂着一个印有王
力宏的手提袋。我和老孙盘腿坐在炕上,脚边是散落的扑克牌。

    老孙的山西话我几乎听不懂,山西口音比我想象的复杂,我开始怀念在东北
的旅行了,那里空气清新,东北话都听得懂。我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第一个问
题就愚蠢得要命:" 第一次下井时,你害怕吗?""怎么不害怕。" 老孙说。

    小左把摄像机架在老孙面前,另一位同事开始提问了,我松了一口气,她是
个纪录片导演,知道如何让对方在两分钟内放松下来。谈话进行得时断时续,很
多时候突然性的沉默出现在空气里,除去听不太清楚,老孙的谈话信息也是碎片
式的,你很难把它拼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在时断时续的谈话进行了10分钟后,老
孙的老伴突然开始说话了:" 不知道,就不要说。" 她的声音穿过了两屋之间的
窗口,入侵到这个屋的谈话中。这种情况开始愈来愈严重,在一段时间内,我们
刚说出问题,他老伴的回答就接踵而至,和老孙的回答形成了一个此起彼伏的二
重奏。她的出言是否定性,以终止这场谈话为主要目的。" 不知道,不知道,我
们什么都不知道。" 她再三地重复这句话,双手仍在熟练地缝被子。她对我们的
摄像机充满不信任,而且我们问起了煤炭工人的现状,他们的旧房子什么时候可
以拆迁,很显然,这些像是敏感问题。老孙一开始还苍白地辩解,但很显然他的
声音没有她的尖利,也没有她富有权威感,时断时续最后变成了欲说还休。我们
忍受了一段时间静默,最终离去,觉得自己像是入侵者,打破了别人生活的平静。

    这是次失败的谈话,事实上,旅途中我经常有这种感觉。我通过书本来理解
世界,书中的语言是富有逻辑的,拖沓时,我就一跳而过,在大多数时刻,它的
每个段落、每个章节都会指向某一个结论或者拥有具体的意义。但在旅途中,我
只偶尔碰到富有逻辑性的表达,在大多数时刻,思路不那么清晰的交谈者用沉默、
跳跃、离题来回答我,从不使用我习惯的书面语……

    " 你之前见到了太多的成功者。" 小左对我说。成功者的标志之一,是他们
能够面对社会表达自我。但除去小部分的成功者,剩下的则是" 沉默的大多数".
他们也需要表达,却被斩断了习惯性的方式。他们的沉默,他们迷离的眼神,还
有他们低着头的小动作,可能比他们的语言更有效地诉说了自己。

    离开澡堂之后,我们前往可供游人井下探秘的矿井。已经晚上6 点了,游览
项目已经关闭。我们偷偷穿过售票处,穿过像北京地下通道一样的走廊,来到升
降机前。这口井的一部分可供参观,但另一部分仍在作业。游人早已散去,我们
看到了两三个矿工正在等待下降。

    " 没什么危险的。" 他们表情淡然地对我们说,然后就沉默了。他们脸上是
厚厚的黑土,几个小时后,他们将在澡堂里再恢复成白色。一分钟寂静之后,升
降机的铁门突然咣当一声地打开,他们钻进去,又是咣当一声,铁门合上了,它
突然下降,向深深的地下坠去……







    十 混乱临汾
    我带着燥热来到临汾。长途汽车夜晚8 点才从太原抵达临汾车站,我们钻进
出租车,开始感受到城市混乱的交通。空气中秉承着山西一贯的肮脏,灰尘混合
着我们身体的汗水,牢牢地粘在我身上,使毛孔难以呼吸。到处都在修路,到处
都在鸣笛,到处都是闪烁的霓虹灯……

    在漫长的时间里,临汾被称做平阳,是" 南通秦蜀,北达幽并,东临雷霍,
西控河汾" 的兵家必争之地,也曾是北方工商业的重镇。它更著名的渊源是,它
是尧的诞生地,尧被公认为华夏文明的开创者,他和另外两位继任者- 舜和禹-
构成了中国最初的统治史,他们都被认定代表了华夏的黄金时代。

    我依稀记得尧、舜、禹的传说。我的旅行来到山西南部,中原地带的中心。
说来奇怪,尽管我这一代人对" 中原之地" 耳熟能详,却很少意识到它到底意味
着什么。如果我对于中国文化有所了解的话,它遵从的地理区域也先是东南沿海,
或是江浙一带。中国近代历史的变革中心来自沿海,而文化中心则一直在江南。
历史变化总是沧海桑田,如今我们谈论的是上海、香港,谁还记得临汾、商丘与
开封?但当后者是华夏文明的兴起之地时,前者仍是杂草丛生的乱石堆。也因此,
尧、舜和禹,就像黄帝、炎帝一样,是个总是被提及、却很少被说清楚的传说。
甚至,只有到了临汾,我才知道尧曾建都于此。

    我用一晚上清除了旅途的疲倦,整个上午,都徘徊在临汾市区的尧庙广场。
结果发现的不是对远古文明的悠思,而是一种生理上的不适。饱经战乱、天灾与
人为纵火的尧庙当然早已消失,最多剩下断壁残垣、青苔野草。遗迹是个不断修
复的东西,况且,中国的历史倾向于存留在典籍,而不是建筑之中。除去万里长
城,我们不喜欢帕特农神庙那种石头,而倾向于木头,它们美观、精巧,却经不
起历史烟尘。

    眼前的尧庙是1998~2002 年一连串扩建的产物,它不再是一座孤单的被祭奠
的建筑,而变成了一片建筑群,被称做尧庙广场。它就像另一种意义上的世界公
园或是街口的杂货铺,建造者费力地想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一个空间里,而且所
有的东西都有着显而易见的廉价感。

    我先是在观礼台的广场上游荡,它坐南朝北,正对着尧宫。它是一个小型的
" 天安门" ,殿内摆放着那种常见的廉价工艺品,它是" 中国尧都民间艺术博物
馆" ,两个年轻姑娘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在同样微缩的广场上,摆放着几辆电
瓶车,它们分别塑造成济公、火箭的模样,花上5 块钱,你可以在广场上驰骋一
下。然后,我又在尧庙里消耗了一个小时,在那些仿明清的建筑中穿梭。那些懒
散的管理员会突然走到你面前," 给先祖敬香吧,30块的、60块的都有。" 如果
你拒绝,她就立刻恹恹地走回屋角的同伴那里,继续她们的聊天。这尧庙是她们
的,而不属于游客…… "旅游业是一个大蛋糕,关键是谁能将这块人人看好的蛋
糕做大做强……" 在付出30元的门票,买了一瓶热乎乎的冰红茶之后,我还买了
一本蓝色封皮的《尧庙》的小册子,在它的序言里,当时的临汾市尧都区委副书
记王天然这样写道:" 我们的卖点就是4 500 年中华文明的源头。" 而书的编著
者高树德则写道:" 我们的先祖创造了太多太多的华夏之冠。如何将先祖们创造
的' 无形资产' 变为' 有形资产' ,使华夏千古文明浓缩在尧都,浓缩在一处看
得见、摸得着的艺术经典中……" 一切变得容易理解,浩大的工程与历史情怀无
关,它只是经济增长的催化剂,而且它与大跃进式的坏品味相连- 拜多年的标语
化、好大喜功的美学观念所赐。贯穿广场的尧都大道有40米宽,两边的景区除去
" 天安门" ,还有缩小的" 天坛" ,有尧、舜、禹三座宫门,有用水泥制成的立
体中国地图……广场建筑处处夸耀它的规模,21米高的汉白玉华表,长达百米的、
花岗岩铸就的千家姓纪念壁- 它不但是全国规模最大的,而且采用了长城造型,
还有号称" 天下第一门" 的华门- 三门鼎立象征了尧、舜、禹,主门18米高,是
" 世界上最高最大之门" ……

    我在40米宽的大道上走来走去,这并非特别节日,大道上空空荡荡的。我庆
幸自己没有再花50元门票进入那个华门,它四周飘荡的红旗早已褪色,丝绸的边
角早已残破。摆设在尧都大道两旁的摊位和这些宏大的建筑一样,真实地反映了
中国人此刻的精神世界。一个又一个摊位提供了每一个城市雷同的消遣方式,气
枪打气球的游戏、小吃摊、盗版书籍与音像- 在那儿我看到了几乎全部是玄幻、
武侠小说,还有一本余秋雨的散文,还有《我偷了二嫂》这样诱惑人心的光盘名
称……那个微缩的天坛被命名为" 幻觉动感の屋" ,中文的" 的" 字被换成了"
の" 字,而且在说明里特意提及,游戏来源于" 日本株式会社" ,我甚至看到了
一艘仿制的军舰矗立在华门前……一位叫刘群良的僧人还给我算了命,但是他的
个人简介上却印着八卦图。" 不管僧道,都要看八卦的。" 他对将信将疑的我说,
并确信我" 天赋敏感,也可以预测未来".只要付给他三万元,学习一年两载即可。
我婉拒了这个前途无量的工作,付给他10元钱离去。

    尽管我早已熟悉这一切了,今日中国的显著特征之一是它的不协调。但如此
大规模混杂仍叫我有点吃不消。那位尧真的是我的祖先吗?今天的中国人真是古
代中国人的延续吗?

    离开尧庙广场后,我看到的第一个大幅广告牌是" 纽约?纽约" 和" 台北新
娘" 的婚纱摄影……

    " 不要假装我们是一个文明古国了,传统早已割裂,我们是个无根的民族,
精神一片荒芜,伪造出的传统只加剧了我们的虚伪,凸显了我们的空洞与脆弱。
" 这种感觉在当天下午我前往洪洞县时同样明显。







    十一 遗忘的力量
    我总是在阅读,一本书,一张报纸,甚至洗发液的说明书。" 这是懒惰的标
志," 我经常提醒自己," 你期待别人的语言、别人的思想占据你的头脑,这样
你就省却了独自的思考。" 我在书籍里成长,这是个便捷却懒惰的方法,书本永
远不会离你而去,但是一个姑娘,甚至一只小狗,都不那么容易把握。我怀疑自
己选择在书本里成长,度过整个青春,是因为我太无能、太怯懦。

    在旅途中,我更喜欢阅读,似乎文字提供了某种确定无疑的东西,以抵抗旅
途中的漂泊感。我期待自己像浮萍一样随遇而安,却从来做不到,断了线的风筝
的命运是悲惨的,只有稳定和自由这对名词以孪生兄弟的姿态出现,一切才变得
美妙无比。

    一路上,我一直在读简。雅各布斯的《集体失忆的黑暗年代》,它甚至超过
了我最钟爱的作家V.S.奈保尔的作品。我喜欢悲观的论调,确信乐观使人愚蠢。
但就本质而言,我是彻头彻尾的乐观主义者,只有对未来充满信心的人,才会对
眼前充满悲观,因为你知道,多么严苛的批评,多么暗淡的描述,都不会妨碍你
内心对美好的期待。

    我听到了太多这样的论调,历史终究是会向前的,你的忧虑是杞人忧天……
生活在此刻的人们,通常会忘记历史中的黑暗和绝望。我一直喜欢约翰。梅纳德。
凯恩斯那句话," 长远来看,人都是会死的".如果一个中国人出生在19世纪末,
并在1976年死去,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多么绝望的世纪,它目睹了自己国家被瓜分,
充分体验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屈辱,当他好不容易盼到"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
时,又开始经历一轮又一轮的政治运动、巨大的饥荒……对他的一生来说,历史
不总是螺旋式上升,身在其中他只会感到充满绝望,正如斯蒂芬。茨威格的自杀,
他经历过美好的维也纳时光,却又看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当他刚刚从中
摆脱出来时,又卷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集体性地屠杀犹太人……

    我喜欢简。雅各布斯,是因为她陈述了这个事实,历史中其实充满了" 黑暗
的年代".就像不同的人对半瓶水的判断,有的人看到了半瓶水,有的人看到了半
瓶空。历史同样如此,有的人看到了不断的黑暗之后的光明,有的人则看到了在
光明之后,总是陷入黑暗。

    简。雅各布斯提到了" 遗忘" 这一命题。回顾一下整个人类的历史,多少辉
煌的文明被掩埋在荒沙之下了。建造了金字塔的古埃及、墨西哥的玛雅文明、中
东曾经的辉煌,不都烟消云散了,没人再知道他们是如何在3 ?000 年前,建造
了如此辉煌的建筑,留下了如此灿烂的文明。

    当人们开始遗忘时,一切都会消失。在这次旅途中,我不断感觉到这种遗忘
感。" 我们是唯一延续的文明" ,不断有人对我这样说,比之古巴比伦、古埃及,
中国是个例外。但中国真的在延续吗?清朝的中国人、民国的中国人和今天的中
国人真的还相似吗?

    在成都的金沙博物馆,我看到了出土的近3 ,000 年前的蜀国文明,他们工
艺的精巧程度,今天都难以想象,今天的四川人断然做不出类似的成就。我翻阅
民国作家李人的《死水微澜》,那个时候的成都人和现在一样吗?那个唐诗宋词、
文人山水画的中国和今天的我们真的有关联吗?

    一路上走来,我喜欢中国的辽阔,我也承认每个普通中国人都蕴涵着惊心动
魄的故事,如果你耐心一点,在他们淡然的表情之下,经常会有炽热的情绪。但
是,我们精神的贫瘠、我们言行的粗俗,比我们愿意承认的更严重,那种精神的
断裂感是如此的显著。我愿意承认简·雅各布斯的" 遗忘的力量" ,文明经常因
为骄傲而遗忘自身,就像我这一代遗忘了如何欣赏诗词元曲,如何与周围人和谐
共处。传统当然不是一成不变的,每一代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但是,如果你不
承认这一点- 美好的、富有创造力的生活往往是传统与未来之间的张力带来的-
的话,抱有" 存在即合理" 的态度,我就和你无话可讲了。在一些历史阶段,所
有事物的确有可能相互纠缠在一起,一起向下堕落。想想我们时代的不安全感,
普遍性的对权力与金钱崇拜,普遍性的对精神生活的蔑视……

    离开山西临汾时,我一直在想,别再用连续性、未来会更好来安慰自己了,
如果几代人的整个青春时代都处于文化沙漠中,我们就处于精神的黑暗时代,即
使未来会转变,但那么多人已经成为牺牲品,这难道不令人悲哀吗?







    十二 汉中印象
    一阵雨过后,天空变得明澈,那辆现代汽车在山路上行驶,穿过了一个又一
个隧道,窗外是清澈的山涧,河滩上布满了大小鹅卵石块,铁青色的岩石取代了
黄土丘陵……

    沿途中,我试着去观察风景,去区分植物,去辨认不同的岩石和土壤,去体
会人们的喜怒……这是个艰巨的挑战,我几乎已经习惯失败。

    我心情舒畅,因为终于要离开北方中国了,我正在穿越的秦岭是北方与南方
的分界标志。南方气味在经过眉县的渭河桥时就已变得鲜明,我看到一家又一家
的路边简陋饭店都以川菜示人,成都和重庆的力量陡然增强了,西安则被遗忘了,
仿佛我不再身处陕西,而已进入四川。行政划分相较于自然划分和历史习惯,显
得粗暴、不堪推敲,但权力总是可以战胜语言、山川、风俗习惯等这些屏障。

    我开始觉得潮湿,这种印象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越来越鲜明,以至于我怀疑
多年后,我对于这次旅行的记忆将是潮湿的、飘着薄薄的细雨,而且总也停不下
来。

    旅行的节奏在汉中开始变得舒缓,我整个人松懈下来。在市区乘坐18层的观
光电梯时,你看到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四角方方的五层楼房。清晨醒来,隔壁的潮
皇酒楼门口那个穿着紫色旗袍的年轻女人正擦着玻璃,满身的慵懒从旗袍侧面的
开叉溢出来,马路对面的性保健品商店的门口张贴着这一路上我看到的最有创意
的春药名字-"阿根挺".在路边摊上,我听着两个少妇的闲聊,其中一位过分浓妆,
却有着冯梦龙笔下小家碧玉式的姿色。" 汉中女人好看," 一位西安朋友提醒我,
" 她们有点像陕北的女人,个子高、皮肤白。" " 为什么西安人都说汉中人小气?
" 我一边吃着辣椒炒蛋,一边若无其事地插话。我的胃口终于苏醒了,从黑龙江
到陕北,我受够了那种粗糙、没味道的饮食,四川的辛辣终于到来了。这句话引
发了那两个女人的激烈情绪,她们开始将之前西安人对她们使用的形容词,都送
回了去:" 西安人哪有汉中人豪爽,他们做事才小家子气呢!" 这座城市给我的
印象是,女人比男人更有力量,不知道那" 阿根挺" 的销量如何。那天下午,载
我前往勉县武侯祠的是个女司机,今年正好30岁。她前额的刘海修剪得过分整齐,
像一把精巧的刷子,而后面则长长地飘下来,她的脸苍白平坦,五官小巧,这使
她看上去就像放大的樱桃小丸子。她的牛仔短裤真是短,以至于我坐在副驾驶的
位置时,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她白晃晃的双腿吸引,忽略了她作为整体的存在。

    " 汉中男人太懒了。" 没想到我们谈话是从这句话正式开始的。一路上,我
和当地人的攀谈没有任何创新,不外乎" 本地人有什么特点啊" ," 你对生活满
意吗" ……我们也总会谈到" 一个月挣多少钱".我很少碰到对自己收入满意的人,
总是" 太少,不够花的".眼前这位说话干脆的" 樱桃小丸子" 也是,她毫不掩饰
地表达自己对眼前生活的不满,对自己丈夫的嫌弃。" 如果不是孩子,我早就离
婚了。" 她说这话时,这辆捷达车正驶在整齐地栽种着两排高大冷杉树的公路上,
而路两旁则是浅绿色的稻田,绿得让人心旷神怡。" 如果你春天来,更美,都是
黄色的油菜花。" 她说。

    她对于结婚10年的丈夫的主要抱怨是,他赖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有企业里,
每个月挣1 000 元,自己都不够花的,却不愿意到外面去闯一闯。她是个想得开
的女人,喜欢在那家鹦鹉酒吧里喝啤酒,和朋友抽烟聊天,她喜欢北京、西安这
样的大城市的生活,后者的麻辣小龙虾给她的印象深刻," 汉中就没这种做法".
她给老板固定开过车,嫌钱少又不自由,然后就自己买了这辆出租车,准备开上
3 年挣些钱,再把车一卖,或许能在西安开始做个小生意。她是个称职的投资者,
不再开车载朋友了,即使会被他们讥笑" 小气" ,她还雇用了一个男员工,每月
付他900 元,专门开夜班- 闲置的出租车该是多么浪费。在家里的姊妹三人中,
她是最不安分的,总是向往着更刺激的生活,要穿名牌衣服,要下馆子吃饭,要
去全世界旅游,她也是最自立的一个- 除了自己谁也没法依赖。

    夹在秦岭与巴山之间的汉中,的确仍旧散发着一股置身世外的气息。对于饱
受大城市的节奏所折磨的人来说,它的悠闲散漫是如此迷人,而对于这位" 樱桃
小丸子" 来说,它缺乏生气与活力。

    速度正在致力打破这种状况,八百里秦川如今需要6 个小时的车程,到了9
月28日,则将缩短成三个半小时,西汉高速公路那时通车," 云横秦岭家何在"
的感慨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远古景象。这也给" 樱桃小丸子" 带来了新的机会,她
希望到时不用再在市内挣那5 元一趟的活儿,被别人包车往返一趟西安、汉中,
或许就可以收入1 000 元。

    和她谈话的乐趣,超过了我对于勉县的游览。对诸葛亮的记忆主宰了这座小
县城。我试着在西方传统中找到他的对应人物。他是那么机智,那么有操守,那
么执著,却最终还是失败,充满了悲剧式的无力感。奥德修斯有他的机智,却比
他更幸运,或者说更明智。中国人推崇诸葛亮,多少因为他的" 知其不可为而为
之" 的悲剧性。从刘备到阿斗,他不怀疑既有秩序,甘心成为摇摇欲坠的秩序的
维持者。

    我来到武侯祠时,成为最后一位游人,空空的院落里,皮鞋踏在石砖地面上
的声音响亮而清晰,我喜欢上了那棵玉兰树,甚至开始试着欣赏结构对称的古建
筑,还有四四方方的院子,散布着青苔的石板路引人遐想,我突然觉得自己被剥
夺了那美妙的传承,恨不得能就地坐下,抚琴一首。对风景之爱,曾是中国文化
中多么重要的一部分,站在小小的阁楼之上,穿过一片玉米田,看到了流淌的汉
江水,一阵清风恰好迎面吹来,内心莫名其妙地充盈起来。

    我对历史遥远和模糊的记忆在汉中被一点点唤醒。诸葛亮、马超、汉中王刘
邦的拜将台、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地点,还有汉江。中国人的身份是从汉代开始的
吧,因为汉江、汉朝、汉中,我们成为" 汉人".汉与唐,中国最强盛的两个王朝,
是中国人内心无法去除的优越感的真正来源,即使背井离乡多少代,我们仍是汉
人,建造的是" 唐人街".







    十三 穿越蜀道
    零星的雨水不知如何从窗口钻了进来,滴在我的左臂上,凉凉的。汽车的发
动机声惊人,一刻不停,这个心急的司机超越了一辆又一辆卡车。从汉中前往绵
阳的公路,穿越了一座又一座山峰,一座又一座桥梁。天色已晚,我看不见窗外
那些高山与谷地。我在穿越蜀道,我提醒自己。两天前,我就是这样从西安穿越
秦岭进入汉中的,而现在我从汉中穿越巴山前往绵阳,富饶、拥挤的四川北部。

    夜晚8 点时,滂沱大雨突至,雨打玻璃的声音,短促有力,而窗外一片漆黑,
迎面到来的汽车的前灯会短暂地打破这黑暗,提醒我车依旧在开往目的地,而非
仅仅是钻入了无尽的黑暗。我闻到了那种神秘气息,其中甚至带着某种杀气,如
果在此埋下一支伏兵,谁能进入富饶的成都平原。

    我觉得饥饿、疲倦、情绪低落,突然想到一切终究逝去,荣耀、爱情、雄心、
友谊还有生命。这些问题在城市明亮的灯光中,很少被追问。我是慢慢意识到自
己是个浅薄之人,对于终极意义缺乏热忱,生命对我来说像是一个又一个的临时
解决方案,我从这一处跳到另一处,不相信它通向某个特定的终点。有时,我觉
得自己与一只小动物无异,当一种欲望到来时,就迫不及待地满足它,就像这次
旅行,厌倦了北京,就跑了出来,那冠冕堂皇的" 腾冲- 爱辉线的发现之旅" 恰
好是借口。

    而现在,从汉中开始生出的懒散,如潮水般地扩散。到了绵阳,懒散变成了
懈怠,而旅行则变得像是观光。涪江旁是一家又一家的茶馆,那些软软的藤椅、
5 元一杯的绿茶,一刻不停地引诱我。麻将声就像辣椒的味道一样四处可闻,它
们都给平淡的生活增添味道,也抵御那连绵的阴雨。那家开元米线馆一早就被人
群挤满了,店铺太小,十几张凳子不够坐,人们就端着那个大碗站在路边,我在
碗里看到了颜色浓郁的红油汤,我之前尝了一口,被呛得喝下了半瓶矿泉水。但
这些身形秀气的本地人则在清晨刚刚醒来时就喝下一大碗,就像它仅仅是一杯茶、
一杯牛奶,或是一杯咖啡。被这碗红汤米线诱惑来此的人形形色色,我看到了睡
眼惺忪、脸面浮肿的男人女人,像是刚刚从欢乐、放纵的夜生活中脱离出来;循
规蹈矩的上班族,那位白衬衣、斜挎细带黑色皮包的胖胖的年轻人,他正尽力将
碗端离身体远一点,然后探头去吃,期待他的白衬衫能逃过溅出来的油星。他的
小心翼翼,不妨碍他吃米线的速度,筷子夹住滑腻的米线,灵巧地一卷,再上下
掂两下,挥发了热气,然后再送入口中。我像是在观赏一场晨间的杂技表演,并
叹为观止,他的衬衫的确一点儿也没脏。

    我忽略了绵阳作为科技城的一面,从秦岭开始,毛泽东时代的工业向三线战
略转移的记忆就鲜明起来。那是冷战的高峰时刻,美国少年们都在熟悉如何应对
核爆炸,而前苏联人在古巴建立军事基地,中国人则做好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准
备,和美国与前苏联共同作战。我们把兵工厂、钢铁厂、电子厂,这些战略意义
上的工业搬进了西部的沙漠、大山,这样即使丢失了整个东南沿海,战争依旧可
以继续。在与日本作战的年代,中国政府不是由南京退避到重庆了吗?中国足够
大,我们总有路可撤,谁也难以全部征服。

    " 三轮!三轮!" 我喜欢听李仲贤在街道上这样的喊叫。那是浓重的四川腔,
音调高得出奇,仿佛不是从他瘦小的躯体里发出的。雅安正下着雨,已经持续了
一整夜。昨夜我到来时,一下就迷上了它。我还不知道这城市的布局,不知那条
横穿市区的河流叫青衣江,只看到远处若隐若现的墨绿色山峰,昏黄色路灯下湿
漉漉的水泥路,就做出感情上的判断。

    这座名字秀美的城市位于四川成都的西南方向,大约130 公里的距离,距离
上一站绵阳需要4 个小时的车程。它是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的过渡区,著名的茶
马古道川藏线的起点。由马匹、茶叶交易筑就的商业古道,也同样传播了文化、
政治、宗教与爱情……

    李仲贤熟知这些历史,55岁的他是当地地方志的编纂者。旅行中,我最喜欢
碰到他这样的人,他们对自己生长的土地充满热忱,熟知它的种种典故,而且愿
意与所有人分享。他带着我去青衣江畔喝茶,叫来他的朋友,其中一位是本地作
家廖念钥,在过去10年中,他写了8 本小说,试图将雅安的历史命运串连起来。
屋外的雨水越来越大,青衣江水算得上奔腾向前,裹挟着山上那黄得发红的泥沙,
气势倒是让山西境内的黄河黯然失色。

    茶馆内只我们一桌客人,屋顶有点漏水,洗手间入口处一个水盆正滴滴答答
地接着漏下的雨水,那个34寸的彩色电视机播放着一部三流香港枪战片。我倾听
着这群本地知识精英的谈话,间或插入一两个问题。他们的四川口音浓重,我经
常对此一知半解。自从离开东北之后,方言的发音就困扰着我,明明都是一样的
文字,我却大半都听不懂,语言中蕴涵着多么强烈的权力啊,凭什么北京人可以
让那么远的地方像自己一样讲话。

    廖念钥的普通话比李仲贤好得多,他会有意识地照顾我,不过谈兴浓烈时,
他们又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讲本地话。谈话的内容五花八门,我喜欢听他们说起民
国年间的传奇,刘文辉、刘文彩和刘湘的故事,他们同属一个大家族,却又彼此
争斗。这些故事经常让我想起《死水微澜》的气氛,新旧军阀、袍哥、教会争夺
权力,但这些刀光剑影、枪炮火光却又立刻被麻婆豆腐、甜甜的井水、女人的胭
脂发髻、小孩子的啼哭声掩盖住了,成都平原太安逸了,暴力和愤怒都被溶解了。

    " 我的父亲那一代真的不同。" 李仲贤说。他的父亲毕业于南京大学,1948
年时来到偏僻的西康省①,成为一名法官,他拥有那一代中国人的温文尔雅,他
就是" 那种读书人,即使老百姓把唾液吐到他们的脸上,他们也会保持风度".但
当故事从民国转到当下时,气氛更加热烈了。像所有城市一样,雅安也在过去30
年的变化中感到不知所措。廖念钥在他的小说里描绘他这一代人的故事,他们幸
运地考上了大学,为了能分配回家乡不惜和不爱的人结婚,他们经常要与僵化的
体制斗争,获得少得可怜的自由。但他们结婚生子,准备安于这一切时,更剧烈
的变化发生了。没有机构再限制他们的自由,事实上,也没人再给予你安全保障,
你要依靠自己的努力来重新获得一切。这变化得太快,年轻时他们谈论诗歌、理
想,而现在钱是一切。在这股财富重新分配的热潮中,那些曾被他们瞧不起的人,
摇身一变成为了暴发户,而他们自己则苦苦挣扎。

    " 那些国有企业被卖得太便宜了,那是几代人积累下来的,突然到了一个人
手里。" 廖念钥和李仲贤谈起一位千万富翁级的女性,她有几分姿色,当主动躺
到本地一位高官的床上之后,特权折换成大笔现金。这种故事再普通不过了,各
地都有类似的版本。

    李伟是雅安的年青一代,有着南方少年的瘦小,却很帅气,染烫过的黄发乱
蓬蓬的,不大的眼睛很清亮。他才18岁,却有着丰富的阅历,他当过理发师,成
立过少年帮派,高峰时手下有100 多个小兄弟,他在藏区闯荡过,却因为拒付黑
社会的保护费被打了出来。" 我最崇拜郑浩南," 他说起了自己的价值观," 他
够义气。" 香港电影经常充当了遥远的内陆城市的主要精神生活,从20世纪80年
代的《英雄本色》到90年代的《古惑仔》,兄弟义气一直激励着这些少年。

    但真实的情况是,它几乎从未发生过。李伟厌倦了小帮派生活,是因为" 其
实根本不讲义气".暴力是没有目的的,经常是为了打发时间,甚至为了一元钱、
一个挑衅的眼神而打起来。两个冲突者,会迅速转化成团伙的对抗,接着双方开
始叫来更多的人。" 雅安那么小,经常两边叫来的是同样的人,然后可能就不打
了," 他说," 两个月前,我被人拿刀逼着去打架,但到了那里看到被打的人我
认识。" 他对此深感厌恶,一直没有动手。那次的斗殴没以和平收尾,双方都失
控了,其中一位被扎成了重伤,而肇事人逃到了乡下或别的城市。" 他们不会报
案的," 李伟解释游戏规则," 你要自己报仇,而不是靠警察。" 李伟的生活开
始得太早,也因此厌倦得早。他说13岁时他就有了性体验,到现在已对姑娘没什
么兴趣。如今,他是江边一家餐馆的服务生,他在成都做保安时的好朋友是店老
板的女儿的男朋友,也是瘦瘦小小、更内向忧伤,真想不出他们两个站在大门前,
会有什么威慑力。70年前,也是一样的少年被抓去当兵,去打内战,去抗击日本
人,却没经过什么军事训练,他们的命运中当炮灰的成分要多于英勇的抗击吧。

    我们坐在一起聊天时,是雨后的下午,李伟出神地望着远处山上的信号发射
塔,它看起来像是一棵千年老松树。" 我一直想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 想必
在很多个这样无所事事的下午,他都这样发呆,在他一旁那一对小恋人正在相互
挖苦,或许两年后他们就会结婚,将自己的命运和青衣江边卖沙锅的餐馆紧紧相
连。




责任编辑: 刘贵香
40#
 楼主| 发表于 2012-2-17 14:17:49 | 只看该作者
青年体育:假如王朔遇到许知远
http://sports.sina.com.cn 2001年11月05日
青年体育
  昨天,奇才队在乔丹的率领下将举步维艰的76人痛打了一番。在场上,乔丹没有倚老卖老,攻防都很到位,尤其是在防守方面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没有因为是大哥就指挥小弟们承包“脏活”。他传递给年轻人的是一种责任感,所用的方式是威严而不失慈爱。
  奇才的小弟们也对乔丹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乔丹因全队表现不佳而发怒时,没有对“老头子”发出任何怨言,反而励精图治,反败为胜。
  篮球本来讲究的就是团队精神,奇才队恰好为其做了很好的注释,尊老爱幼的结果是造就了一支颇有战斗力的球队。
  前阵子听说刚从北大毕业没几年的一个小子最近火得厉害,大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架势。25岁的许知远出书立说,现在已经是很多知名媒体的专栏作家了。许知远行文的特点就是,对读者进行知识密集轰炸,上来先吟一段诗,然后就是一堆国外的人名地名,不由得你不点头称是,“哦,这小子知道得还真多”。
  我有幸曾与许知远有过一面之交,当时是为e龙网的体育频道建设而与他交流。谁知我们三个人的提议被许知远大笔一挥,统统毙掉。问他原因,回答很简单,“没必要”。从那以后,算是和他结下了梁子。
  后来有传言说,许知远与某刊物主编在席间曾有过一次深刻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传言的大意是,在浑身洋溢着知识气息的许知远面前,那位主编低头承认,“我在25岁时还是一傻B,比不了你”。
  传言的真实性且不去考证,我权且拿许知远来说事。在文化已经进入快餐时代的今天,业内名人的涌现可以冠以雨后春笋四个字。于是,新人蔑视老权威的事情屡有发生,远有王朔不服金庸和鲁迅,近有许知远威逼老主编城下结盟。孰不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王朔发扬了口语化文风和京骂,金庸光大了武侠小说,而鲁迅把“投枪”抽象化,片语支言就令敌人丧胆。若说骂人,鲁迅是白话文中的老祖宗,谁骂得过他?金庸生性宽厚,不与王朔较真,而鲁迅早已作古,否则王朔岂是对手?如今王朔之事随着众人的力阻,被迫偃旗息鼓,谁知许知远的事却又让我火冒三丈。
  至于谁是傻B,从来都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不知道如果一个15岁的孩子指着许知远的鼻子骂傻B,他会如何感想。老人既老,也是人。老人没做什么恶事,尊敬他总没什么坏处。没准你一尊敬他,他喝高了兴,这顿饭就他请了呢。酒饭事小,体统事大。
  回过头来再说NBA,乔丹的复出让我们对成熟的篮球文化有了新的认识。在商业高度发达的美国,人文关怀通过篮球比赛竟然可以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球衣上为纪念9.11事件而新印的国旗,乔丹对年轻人的勉励,年轻人反过来对乔丹的尊敬,都使人禁不住要大发感慨。NBA的口号是“我依旧爱这项运动”,而这项运动也依旧爱球迷。两下里互相尊敬爱戴的结果只会使NBA长盛不衰。
  假使乔丹和年轻队员的脾气都像王朔和许知远,谁都不服谁,那就热闹了。
  “你丫会不会打球?”
  “傻B,老邦菜就你懂?”
  这球就没法儿看了。(卢学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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