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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刘云杉,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育与人类发展系讲师、教育学博士,主要从事教育社会学研究。本研究置身于社会文化的脉络中,描述与剖析了一堂课的城市与乡村教学形态,指出不仅孤陋寡闻的青蛙在坐井观天,洋洋自得的小鸟也在坐井观天。当教学中仅有小鸟的声音而青蛙失语时,教育需要重新考量青蛙的世界,并为青蛙量身订做贴身的学校教育。本文最后指出,需要检讨的不仅是青蛙的教育,也包括小鸟的教育。
坐井观天
青蛙坐在井里,小鸟飞来,落在井沿上。
青蛙问小鸟:“你从哪儿来呀?”
小鸟回答说:“我从天上来,飞了一百多里,口渴了,下来找水喝。”
青蛙说:“朋友,别说大话了!天不过井口那么大,还用飞那么远吗?”
小鸟说:“你弄错了,天无边无际,大得很哪!”
青蛙笑了,说:“朋友,我天天坐在井里,一抬头就看见天,不会弄错的。”
小鸟也笑了,说:“朋友,你是弄错了。不信,你跳出井口看一下吧!”
这是人教社小学语文第三册上的一篇课文。
小鸟的声音
在一个北方城市的教学观摩课上,一个区中心校长、特级教师给一百多名教师做此课。她准备了青蛙与小鸟两种头饰,请学生自愿选一种头饰,全班同学分成两种角色,青蛙的头饰比小鸟的更复杂,也更吸引人,好多孩子选了青蛙;无论是做青蛙还是当小鸟,孩子们都很高兴,课堂更象一个情景剧场。
课堂搬进了多媒体,黑板成了大屏幕,教师做了教学课件,把生字生动地演给孩子看。譬如,“渴”字,被写成一副画面,炎炎烈日下,一个被关在门里人,干得冒烟,外面是三条水流组成的清澈的小溪,这时人最大的感受就是“渴”;当他终于把嘴巴伸出门外,把三滴水都吸走,变成了“口”,这个字就成了“喝”。孩子们学得很专心,相信他们会很好掌握这两个相对较难的字。
学习了生字,屏幕变成很明艳的画面,绿色的青蛙呆在井底下,黄色的小鸟,在白云的陪伴下,翅膀一张一合地飞了过来。全班的小鸟和青蛙开始进入角色:
青蛙们粗声粗气,有点好奇、更多傲慢地问:你从哪儿来呀?
小鸟们兴奋地、有些啜气(它很累了)地回答:我从天上来,飞了一百多里,口渴了,下来找水喝。(小鸟飞过海洋、飞过高山,见识过很多场面)
青蛙们的声音越发粗了起来,更加傲慢地说:朋友,别说大话了!天不过井口那么大,还用飞那么远吗?(有的青蛙用手比划“井口”,有的青蛙边读边笑。)
小鸟们齐声说:你弄错了(语气坚定,重音在“错”上,拖得很长。),天无边无际,大得很哪!(小鸟们用手从胸前往外推,做扩胸运动,以寓“无边无际”)
青蛙越发地固执地笑着说:朋友,我天天坐在井里,一抬头就看见天,不会弄错的。
小鸟们也笑着、得意地说:朋友,你是弄错了。不信,你跳出井口看一下吧!
课文到此就要结束了,教师开始启发学生们概括这则寓言的寓意。学生们开始发言,青蛙孤陋寡闻、见识狭窄、固执己见、骄傲自大……发言的几乎是小鸟们,有一只青蛙出声了:青蛙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轻信,它很勇敢。马上被笑声打断了,“固执己见”怎么能说成“不轻信”?况且这个勇敢可能说的并不是课文中的青蛙而是课堂上发言的青蛙,小青蛙们不再做声了,他们面面相嘘,有的神色难堪,有的麻木不解,有的开始投奔到小鸟的阵营中去。
教师开始导演最后一个情节了:大家想一想,怎么帮助青蛙呢?小鸟们齐声说:请它跳出井底吧!青蛙们又开始兴奋起来,他们不断往上跳,好像逃离井底,教师又问青蛙们,你们看到了什么?青蛙们:天多大呀!草多绿呀!花多美呀!小鸟们在一边得意地看着青蛙们的觉醒。
“坐井观天”的只是青蛙吗?
这堂课,从知识的传授、寓意的概括、学生的参与来看都是成功的。下课了,学生们很兴奋,做课与看课的老师都很轻松。
笔者却停留在小青蛙的尴尬与不解中。在小鸟得意的纠正面前,青蛙们怎么就不再继续体验其角色,不再辩解,不再以青蛙的身份说话了?而是一副犯了错误、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课文的叙述怎么只有小鸟的逻辑?“坐井观天”所寓指的是青蛙,可是小鸟的骄傲、对青蛙的嘲笑就不是“坐井观天”了?
这篇寓言可以划到认识世界的方式即认识论上去,“坐井观天”所嘲弄的就是偏狭无知。在传统的认识论中,无知被朴素地定义为没有知识,就象洛克的白板——克服无知就是往里填塞东西;而在现代的认识论中,无知可理解为填得太满,以致没有空隙容纳新的东西、不同的东西,换言之,自以为知就是无知。那么,在这则寓言中,青蛙固执地坚持是一种“坐井观天”式的无知,小鸟自得的纠正不也是一种“坐井观天”式的无知?克服后一种无知,所需要的是换位——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看问题;共情同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或者用费孝通开出多元文化的相处之道:美己所美,美人所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天下大同不敢贪奢,但知己长亦知己短,明白自己知道什么的同时更清醒自己所不知道,对未知(或已知)世界保持谦逊的接受、反省、审视,或许才可能获得一颗爱智之心。
这则寓言更值得剖析的是它体现出认识论的“立场理论”。1980年代以后,西方教育社会学中立场理论日渐受到重视。传统的认识论认为知识与认识者自身的位置无关,知识是外在的、等待被发现的事实(out there)——就象一本书,等待打开看;而立场理论确信知识是建构的(make, not take),任何一种否认言说者自身立场与局限的理论都是需要警惕的——究竟是一种真诚的声音还是野心勃勃的迷瘴?在笔者看来,立场理论也是一种批判的武器,它是有性(非男性)与有色(非白色)研究者的利器,——在既往的知识生产中,这些少数的认知者也是边缘的认知者,他们的经验与声音都是被忽视的——甚至是失语者。这篇课文所体现出的仅有小鸟的立场。
回到“坐井观天”。针对小鸟,可以肯定小鸟见多识广,但如果仅自得于小鸟之见,就落入了观天之“井”——不过被遮蔽得更巧妙而已;如果小鸟陶醉在所“知”数量上的增加,而不能体察对方的视角,感受对方的世界,那么它只能是渊博的“无知者”;如果小鸟因为所存储知识的量多而嘲弄青蛙所拥有知识的量少,——就象钱多的富人嘲弄钱少的穷人,甚至嘲弄、轻视青蛙的世界,那么小鸟在积攒工具性知识之外,失去了开启人文知识的能力,小鸟是有知识的“无教养者”。针对青蛙,可以纠正青蛙的偏识,但不可以不听青蛙的辩解,甚至让青蛙失语;在很多层面,譬如,就地理环境与心理环境而言,青蛙也许更具有安全感与熟悉感;较之小鸟的喝水,青蛙还具有生理上的满足感与心理上的自足感。不可以让青蛙们在课堂讨论中感受到种种难堪,这样的难堪何尝不是一种伤害,更不可以把青蛙的孤陋寡闻泛化,剥夺它在诸多层面上的表达与感受。
那么,生活中那些真实存在的青蛙们呢?笔者正在西南一个少数民族村落做田野研究,于是就有了这节课的乡村教学形态。如果说在城市课堂中,控制课堂语言的是拟剧的小鸟和真实的小鸟,那么,乡村课堂中青蛙们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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