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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人心脾的“江南水乡”画家杨明义访谈· | | 作者:王爱红 | |
采访手记:
因为和前辈大师与同辈诸家的历史渊源,因为在海外多年的艺术经历,画家杨明义的名字上仿佛有了一道明亮的风景线,但最耀眼处就是他画的“江南水乡”。因了“江南水乡”,画家杨明义有了世界声誉。
近日,在杨明义的画展上,中国美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刘大为先生对杨明义的画给予了成分肯定;90岁高龄的华君武先生说:“我第一次去周庄,是杨明义带我去的。”
被杨明义第一次带到周庄的画家还有很多,其中包括吴冠中和陈逸飞先生。因此,周庄之所以有今天的名气,杨明义可谓是幕后的英雄。那么,杨明义身上有丰富的经历,有很深的“背景”,也一定有很多动听的故事,带着莫大的兴趣,我前去先生北京的寓所采访了他。
王爱红(以下简称王):就像是爱情是小说永恒的主题,我认为“江南水乡”也是您永恒的主题,我们的话题还是从“江南水乡”谈起吧。请问,您是怎样走上这条不归之路的?
杨明义(以下简称杨):每一个画家的成长都有很深的“背景”,我出生在苏州,成长在新时代,不是三十年代旧文人的时代。我从小接受共产主义的教育,我的精神根基永远在中国,永远取向某种寂寞、清苦和泥实的传统。我一生扎在江南水乡,那时,人们对水乡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水乡是什么?没有认识到水乡的美,水乡的文化没有深入地挖掘出来,但是我喜欢水乡的内涵。我居住的苏州非常古老,走出两条巷子就有水,水是江南生活的一个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家每户都可以在河边洗东西呀,休闲呀,倒影真是美丽。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
王:有遗传因素吗?
杨:应该没有。因为,我祖上没有画家,但父亲喜欢京剧,能拉京胡,为人伴奏,常带我去看戏。可能这对我有一定的影响,那时候我就一个人关在家里画画。我从小生活在水乡这个环境,从小喜欢画画,两个东西凑在一起,使我走上了这条道路。小学四年级我参加绘画比赛,就得了第一名,得到了及时的鼓励,这样,我就对绘画更有兴趣了。一直到大跃进的时候,苏州办了一个工艺美术中学,后来叫苏州工艺美专,在这个学校,我进行传统美术教育。现在,但凡学工艺美术的中国画是一个强项,苏州工艺美专出了很多画家。我的老师是吴养木先生,他的父亲是民国的一位山水画大家吴征,,他从小对传统的研磨也是相当刻苦,根底也是非常深厚的,他是一位非常严格、认真的画家、严格的教育。我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临摹一些古画,临王蒙、临四王啊,临八十七神仙卷,都是他教导的结果。当然,那个时候我也特别用功,因为我有一个好强的心,作业布置画一个人物,我不仅画了一个人,我临了整整一卷,八十七神仙卷全部临了下来。那时候经济也不好,生活也不好,常常是饿着肚子临画,没得吃,饿得要死,晚上一般要临到一到两点才睡,早上六点钟还要起床,很用功地钻研传统。
1958年,大跃进,艺术工作者需要反映工农兵形象,画炼钢铁的,农业过千斤呀什么的,学了古画,用不上,画现在的又画不出来,自己就画点剪纸呀木刻,在报上发表,反映大跃进的成果。那时候,我的创作能力是很强的。我所临的古代人的线条和画现代人的线条是不一样的,怎么办,很苦恼,要老师画也画不出来。这时候我就靠版画,并和木刻结合起来,一个新的作品出来了,很成功。作品在杂志上发表,在报纸上发表,我在1959,1960年期间,已经发表很多作品。后来,江苏省水印版画还成立了一个创作组,组织了创作训练班,他们选上了我。我到南京去,那是我生命的一个起点。我碰到付小石,他也是搞版画的,通过小石,到了付抱石家,认识了付抱石。我从小对付抱石崇拜得不得了,但那时人们对他还没有今天这样的认识。我最初接触的大画家就是亚明和付抱石。亚明特别喜欢我的版画,亲自指教我。我的经历是非常丰富的。
王:这经历也是您非常珍贵的财富。
杨:可以这样说。
这样讲可能远了点,但这个过程很重要。我搞版画,但受亚明、付抱石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又是学习传统绘画的,从小喜欢画速写,只要有空就画,直道现在,我到美国去留学,在地铁里,在公司里,不停地画,画人物,画山水,不管什么都画,10年画了5000张速写,我出了一本速写集,在苏州开了一个速写展览会。陈逸飞先生看了说,他很感动,他以后也想搞一个速写展。可以说,陈逸飞画水乡是受了我的影响,周庄就是这样“画”出来的。我认为一个画家要培养对新事物的敏感性,要不断提高自己的文化素养。每天都像念“老三篇”老一套那样画画是不行的。
王:大家都知道中国美术有一场大的辩论,主要是围绕吴先生“笔墨等于零”这个话题展开的,您与先生素有交往,对他又十分崇敬,旧话重提,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杨:不要讲了,这个事情有什么讲头?
吴冠中不是这个意思的,笔墨等于零,实际上是说不代表主题的笔墨是等于零的。上次,我跟先生在一起,吴先生也不愿意讲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是很理解吴先生的。他对艺术的载体,根本定论,这是一个工具,是时代的工具。但是中国画为什么特别讲究笔墨,因为中国画是内涵比较丰富,毛笔的变化多端,外国人不理解中国的毛笔,它有一个书法在里面,书法的线条结构精辟,草书可以随便发挥,甚至看不出他写的什么东西,像怀素的《自叙贴》等等,你如果不懂草书的 结构,那你就根本看不懂,笔墨可以任意发挥,因此,笔墨可以看成是中国民族的一个精髓性的东西,用来表达艺术家灵魂和精神,手段是不重要的。这就是形式和内容的问题。一个画家看到一种形式非常好,好得不得了,随便画出来都好,再加上你的笔墨好,再加上你的线条结构好,再加上你的色彩感觉好,这张画就很完美了。这大家讲了好多好多了,不要误解了吴先生!
王:“一个漂泊到异乡的艺术家所面临的最有意义的挑战之一,就是如何做到既能吸收到新环境的诸多文化影响又不失去本色。”(程大利《永远的姑苏》)可以看出来,您的画是中西结合的产物,但没有“失去本色”,在这个过程中,您是怎样处理这种关系的并完成这种转换的?
杨:我觉得笔墨这东西不要把它神秘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主要内容),就是要深入生活,要表现工农兵,表现新生活,为人民服务,为工农兵服务。怎样去画工农兵,画新生活,怎样用传统的笔墨去创作?这是一个难题。当然,大家都对新事物表示出应有的热情,去进行不懈地探索,去自由地创作,也许中国画笔墨的表现空间会更大,也许笔墨的提高,达到一定的高度,还可能更高。如果宋文治老是让他去画高压线,亚明去画炼钢,让付抱石去画毛主席畅游长江,画工厂冒烟的烟筒,你想这样他们有多累呀。
根据这些老画家的经验,我看了很多画,也研究了很多,到底我的江南怎么画?我先是画速写,然后用传统的笔墨去描,很多办法我都试过,后来用水印版画,黑、白、灰的效果出来了,非常好,但是用传统的笔墨从来没有画过江南。江南的小桥、流水、房子,有丰富的变化,怎样画好它,能不能用中国的传统的线条笔墨去表现它,是我的苦恼。由版画变成中国画太不容易了,没有一定的功力在宣纸上勾线太难了,1958年那时候找张宣纸也不容易,而现在必须在宣纸上完成这种笔墨形式的转换,吴老师说,怎样能画好画,要把很多宣纸用掉了,才能画好画,毛笔在宣纸上的感觉要掌握好。那时候,我们每月拿出一毛钱来买宣纸,积攒宣纸,放在那里越积越多,总有一天能用宣纸来画画。后来就直接在宣纸上画苏州的建筑,苏州的小桥流水。在苏州的建筑上下了很多功夫,慢慢的形成了这种风格。表现了江南的本质,去掉了一些东西,山坡,水波,画出来不好看,不能损坏了江南的清秀和典雅。中国传统的架子还留在那里,但很多东西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画中的江南有湿润的感觉,后面的山有朦胧的感觉……慢慢的,我的画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开始画出来,自己感到好,但不敢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到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文化馆办有一个诗画廊,我用这个方法给他们去画插图,他们都感觉非常好,反映很强烈,“啊!怎么有这样的水彩画又不像水彩画,国画又不像国画,但感觉非常清新,杨明义这个人,长的脏儿吧唧的,但画出的画这么清雅、干净。后来很多人向我取经,说他也是画版画的,但为什么画不出这样的画来?这是因为我是懂中国画的,是从传统中走出来的。
王:在您的成长过程中,那些艺术家对您的影响最大?
杨:有很多大师给了我启迪和帮助,包括黄永玉、吴冠中、林凤眠、唐云、吴作人、叶浅予、李可染、亚明、程十发、王己千等先生。
我十九岁就到唐云家里去,我舅舅与唐云的女儿一个车间里工作的,那时候唐云家里也很穷,他女儿借我舅舅五块钱,当时那可是一个了不得的数字,我觉得要等于现在的五千元了。舅舅说我的外甥也是学画的,“那去找我爸爸指教指教啊。”唐云,那可是大画家,我学画时都知道的。我带了一些画,有临摹的,有自己画的,就去给唐云先生看。那天早晨,唐云先生在等我,因为他女儿的关系,他对我特别热情。看了我的画后说:“啊呀——你是有自己风格的,照这个样子画下去很好很好。”这是我第一个听到老师的指点,我才19岁,他还指着墙上挂的罗两峰的画说,“罗聘是自己风格的,你也要画出自己的风格来。”他当时拿出纸来给我画了一幅画,我一直保留到现在。从那时开始,我对中国画还不太懂,但已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画出自己风格”。到1985年,《江苏画刊》等杂志已经开始刊登我的画作,反映很强烈,现在还有人拿84年、85年发表的画页给我看,有些人还带到了美国,他们见了我,“啊呀,你就是杨明义呀”,我见了自己当年的作品,很感动。那时,我的风格已初步有了,就是把“江南水乡”在宣纸上表现出:用中国的线条、用中国的墨韵,当时很多刊物向我约稿。
我的风格画出来了,我拿画给林凤眠先生看,他马上就要到香港去了,好不容易敲开他的门,他拿我的画看了半天,直看得我心惊肉跳,因为,他是我非常崇拜的大画家,他画的花,他画的仕女,都是那么经典呀,在这样一位大师面前,我不能不紧张。他慢条斯理地说:“中国画的创新,我才走了第一步,下面的路,就要像你这样的青年人走下去。”我太激动了,我把这话记下来,不能忘记!后来,林凤眠先生又讲起别的事儿,都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所以,我更要跟着他好好努力,做他的接班人呀。陈丹青写文章说林凤眠画的是一个境界的创造,杨明义画的意境是人可以在里面生活的意境,因为他是从生活中来的。
吴冠中、黄永玉的绘画精神对我启发很大。我每天都很用功,都很努力,我想,我一定要打好基础,拼命画写生、画速写,因此就有了《杨明以写生作品》,很认真很认真的,往往蹲在一个地方一画就是一两天,找寻自己描绘对象的感觉,对三维空间地把握。现在,我为什么画“江南水乡”这么得心应手,基本功非常重要,对水乡的感觉很重要。李可染对我讲画画最重要的是画感觉,你的画是画感觉的,这很好!我听了很欣慰,很受鼓励。
王:你认为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杨:那就是抒发你的感情,要有书法基础,有技巧,有方法,好多因素碰到一起,成功了。但是要有一个宗旨——表现人的精神内在的东西。不管是山水、人物、花鸟,都是这个目的。
“去掉一切烦琐和沉重,留下的是轻灵和空蒙”,程大利说杨明义用的是“减法”,不断减,减,不能再减了,就是我表现的江南的物象.我认为这与我画版画有关,它不能很啰嗦,他需要大块的,黑与白的处理方法。我把它的优点搬到中国画里来了。程十发先生就是这样对我和他儿子说的,“学中国画的人都要学点版画,有好处.”中国画的啰嗦处在版画里简化了,提炼了,更艺术了。
王:像你们这些从海外归来的画家,大家都叫你们“海归派”,听说你们自发地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画院?能不能谈谈您的感受?
杨:箫翰、永凯、我、赵准旺、张步、刘永明等等,好多了,只要是到国外去的,画得还算不错的画家,聚集在一起,有一些想法,还没有具体实施,说起来,还算刚起步。我想聚在一起,我们会做出一些有益的事来的。
80、90年代开放时期,大家都出去了,要去看看东西呀。在国内,我们学习了传统,在国外,有这么多名画,印象派、野兽派,毕加索呀,莫奈、凡高呀,我们也要看一看,使受益很大的,很震惊的。出国是不容易的,要克服很多困难,坚持画画。有人老是给我打电话,杨老师,你在干什么呀?我在画画。又打电话,杨老师,你在忙什么呀?我在画画!说我打电话,你总是在画画?我说我不画画我到美国干什么?在国外,眼界真的开阔了,研究了好多画家的成长过程,感慨良多呀。我们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自由思想,不可能像外国人那么丰富,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大艺术家,各有各的风格,各有各的道理。
海归派归海归派,但我们各自坚持的信心就是画好自己的画。因为,我认为只有水墨画是代表我们民族的。当然,也可以画油画,画油画也可以画出中国的风格,但我最拿手的是水墨画,虽然画点油画、水彩并不是不可以的,我画了不少外国的插图,有的得了奖,有的还印到美国的中学教科书里呢。
王:是水乡的吗?
杨:水乡的也有,人物多一点,但还是中国传统的。
我在国外看了很多中国古代的画,为什么古代中国的画这么伟大,它里面有中华民族的思想,外国人是怎么也无法企及的。外国人倾向描绘,对色彩的感觉和把握,而我们有精神的东西在里面。我认为中国画的境界要高得多,这样更坚定了我的中国画之路。我的画在美国,美国总统收藏,画廊专卖,这也是很不容易的了。这说明,他们读懂了我的语言。我们老是讲中国画走向世界,走向世界,怎样走向世界?不是简单几句话可以讲明的。中国画不仅仅是中国语言,也是世界语言,美国画廊的一个老板喜欢我的画,他说,杨先生,您的画有音乐的节奏感。他的画廊里就摆着一个很大的钢琴,中国画家仅有我一个,我曾在那里办过画展,取得很大成功。当然,钱不会太多,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幅画动孰几十万,那是不可能的。在那儿一个画家能卖出十几幅画,不得了了。但这说明中国画外国人还是看得懂的。
王:不自然地谈到了艺术市场,对这个问题您怎样看?
杨:国外的一些有画家,画价非常高,像凡高的随便画的一幅可以卖到1000万美金,最高可以到3000多万美金,很贵,外国人就是因为喜欢才买画,挂在自己家里欣赏,因为不同的心情、环境而不断更换。在中国不是这样,中国是因为股票不能炒了,房地产也不能炒了,赶紧买画吧,就像存钱一样,存下一些画就是所谓的收藏,有很多投机的成分。有很多人并不是真正喜欢,因为他欣赏不了呀!我想,你们媒体应多做这些方面的引导,一幅画,它为什么好,好在哪里?它的精神内涵在哪?当然,这里面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毕加索的画不管你看的懂看不懂,只要你把它挂在那儿,时间长了,你就会去琢磨,画家为什么会这样画?里面藏着什么意思?读懂了,你就会对他非常崇拜。艺术创造了人类的文化,是不得了的。所以,你就要这样去引导它,艺术是人类的精神财富,不能仅仅用经济来衡量。
真正的艺术是无价的。
王:以后你会常住北京吗?
杨:我会常住北京的,有这么多好朋友在,我当然会常住了。
王:那您还是要画江南水乡的了。
杨:肯定是这样!因为江南水乡我还没有挖掘完,还有好多题材我都没有画呢,现在刚画了一个房子系列。
王:离开了江南,再画江南,您是不是觉得更接近艺术?
杨:你讲的对!这使我想起了我画江南的一些经历,刚好说明了这个问题.
我老是画江南,画江南的女孩子,我从小看她们在水边洗澡呀,梳头呀,但一直画不好.后来,我到西双版纳去,看到那么多女孩子在水边洗漱、浣衣,梳头呀,太美了。拍照片呀,画速写呀,回来,我再画江南的女孩子,创作了好几幅作品,非常成功。你可看看我的版画,(有这方面的题材)都在全国美展拿过奖的。
在苏州,我老是画雪景画不好,苏州,黑瓦白墙,下雪以后是白瓦灰墙,这种感觉灰蒙蒙的,真美呀,灰蒙蒙水面上,撒下白雪多好看!但就是画不出感觉来,到了美国,我住的地方是18楼,有一次下雪了,一片白茫茫,我朝下一看,一层层白色的屋面夹着灰的墙,气势真大。啊呀,把这个感觉画出来就对了,我马上画,成功了。现在我画的江南雪景,人家都喜欢,大都会博物馆都收藏了,艺术这东西就是这样奇妙.(这次)我的展览开幕式的背景用的就是这幅画。苏州很狭小,你也没有这么高的地方去俯视呀,看不到这样场景的,它反而让我在美国豁然开朗了,一下画了出来。我再回到苏州,画苏州的东西,成功了,我的很多新的体会,就是这样反反复复体会出来的。我们学习传统,要符合艺术创作的精神。王:看得出,你是一位乐观主义者,但不知什么是您最高兴的事情?
杨:那就是画出好画来。
钱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你的存款)加一个零再加一个零,一个样,无所谓的,我最高兴的事是我最初画出江南水乡来,激动得睡不着呀,还有那次让我画一帧邮票,画来画去画不好,画到半夜终于画好了,那高兴劲儿,恨不能到外面叫几声——(笑)哈哈……
王:(笑)
您是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我能够认识你非常高兴,在此表示衷心祝愿,祝愿您取得更加辉煌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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