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前进
容庚是我国现当代金石学家、古文字学家、收藏家和书法家,出身于书宦世家,自幼跟随其舅父学习篆刻,熟读《说文解字》,研习吴大澂的《说文古籀补》和桂馥的《缪篆分韵》,虽然仅有中学学历,却有编纂《金文编》的能力,1922年被破格录取为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部研究生。毕业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任教,是燕京哈佛研究社的社员,并兼任《燕京学报》主编。1946年后先后任岭南大学与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容庚师从罗振玉、王国维、沈兼士等著名文字学家,与陈寅恪、郭沫若、唐兰、顾颉刚、洪业、商承祚等人切磋学问,著有《金文编》《金文续编》《商周彝器通考》《简体字典》等,在金石、考古、文字、收藏、书法、绘画等众多领域做出了开拓性贡献。
《容庚北平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5月出版),真实还原了容氏1925~1946年间学习、研究、交游和收藏的经历,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容庚,而且反映了近现代学人群体的思想心态、生活境遇和学术观念,具有极高的学术和史料价值。目前关于这部日记的文章主要关注容庚的人生经历和民国时期的北平文化概况,系统全面分析容庚日记学术价值的文章尚不多见,本文旨在向读者介绍日记中所展现的现代学人形象和容庚的学术思想。
日记始记于1925年1月1日,止于1946年2月26日,虽有缺记漏记,但大体完整。语言平实,记载简约,全用浅白文言,朴实无华。其体例则按年月日编述,基本保持了日记原貌,多使用商务印书馆印制的格式记事簿,保留了非常珍贵的个人化和微观性的历史资料。我们认为《容庚北平日记》既是容氏个人的简史,又是其学术、时事与生活等风貌的集中呈现。
《容庚北平日记》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容庚的研究历程和为学之道。容庚为何取得如此突出的学术成就,从日记的记载中可以窥见一斑。1940年12月25日记云:“耶稣圣诞,放假。校《通考》稿。并世诸金石家,戏为评骘:‘目光锐利,能见其大,吾不如郭沫若;非非玄想,左右逢源,吾不如唐兰;咬文嚼字,细针密缕,吾不如于省吾;甲骨篆籀,无体不工,吾不如商承祚;操笔疾书,文不加点,吾不如吴其昌。若锲而不舍,所得独多,则彼五人似皆不如我也。’”这段珍贵的“民国人评民国学术”的史料,不仅映射出诸多金石文字学家的学术特点,也可看出容庚的自我评价。他几乎每日必记,假期也不例外,正是锲而不舍的为学态度的体现。
《容庚北平日记》虽大多记载都比较简略,但对容氏每项学术工作的始末和细节的记载却毫无遗漏。容庚的学术活动包括著述、寻访、授课和学习等四个方面。其著述主要集中在文字学和金石器物研究方面。如编《金文编》《金石书目》,斠《秦汉金文》,校《殷契卜辞》《武英殿彝器图》等,还编有《中国考古学》《甲骨金石文字通论》《宋代吉金书籍述评》等教材讲义和报刊论文。他还不断寻访器物、书画,购买古董、古籍。日记中详细记载了他每次逛古玩市场和购买古董的经历,如1928年4月28日记载:“余向不入古玩铺之门,以囊中羞涩,爱而不能得,徒系人思也。今辰会计主任范天祥约往古玩铺买古钱,先到琉璃厂访古斋,为购二汉镜及古刀布十数枚,价二十元,因事他去,余与明义士到尊古斋,购得一昜兒鼎,价五十元。又一三羊镜、一得志小玺,价八元……易兒鼎,《西清古鉴》著录,余第一次购古器,乃廉价得此,殊自幸也。鼎盖后配,尚合式,《古鉴》无之。 三羊镜铭:‘三羊作竟大毋伤兮。’文字、花纹、色泽均佳。”日记多记载古董形貌、著录和价格,保留了珍贵的金石研究资料。1925年5月28日记:“与黄仲良往清室。检查重华宫、漱芳斋,有铜器数件,仲良摹得舟敦铭一,五字。”容庚作为故宫文物研究会专员,有接触和利用清宫文物研究金石的便利,同时也保留了故宫文物的珍贵信息。
日记还保存了容氏参与当时学界学术研讨的史实。如1925年5月28日记:“罗叔言与余书云:《说文序》‘比类合意以见’,‘指撝武信是也’。盖‘指撝武信’四字为例:手旨为指、手为为撝,与止戈为武、人言为信,正同。马叙伦《读书续记》云:《说文叙》中言六书者,皆以八字为条例,二字为左证,不独句读甚为分明,且物诎、识意、谊撝、名成、首受、字事为韵也。”这是他和罗振玉、马叙伦探讨《说文解字》的学术观点。日记还记载了容庚研究《红楼梦》的情况。如1925年1月5日记:“晚间校抄本《红楼梦》第十九回。余去年十一月廿九日于书摊上购得钞本《红楼梦》,与通行本多不同。通行本从程氏活字本出,胡适之据张船山诗:‘艳情人尽说红楼’之语,谓后四十回为高鹗所补。俞平伯据之作《红楼梦辨》,尤推波助澜。此本非从程本出。而亦有后四十回,可以证胡说之误。惜余忙,不能即校完作文以正之耳。第六回‘初试云雨情’一段,钞本尤佳。”此后多次记载研究过程和学术研讨。如1925年10月18日记:“到马幼渔处,借程排甲本《红楼梦》”,同月19日至20日记:“阅《红楼梦辨》”,22日记:“校《红楼梦》”,23与25日记:“草《〈红楼梦〉本子问题质胡适之俞平伯先生》”。11月19日记:“晚接赵斐云来信,言高鹗曾著《红楼梦传奇》,甚喜。”11月21日:“(许之衡)言高鹗并未著《红楼梦传奇》,王静安《曲录》据杨恩寿《词馀丛话》之说不足据。并言曹雪芹增改,而非作。曹为随园学生,见于《诗话》中。第一回《红楼梦》明言增删、补目等话可见。”1926年5月2日记:“陈恭甫言,彼尝购得《卢文弨诗集》稿本,中有赠曹雪芹及挽诗,小序言曹撰小说,拟名《红楼梦》,只八十回,尚未作完,谁可补此……此诗集现已不知所在。”更是提供了前所未见的清代《红楼梦》研究文献的信息。这些记载不仅让我们得窥容庚的治学路径和态度观点,同时对《红楼梦》研究史的撰写也提供了许多珍贵可靠的历史资料。
日记还记载了容庚与多位学人的交游经历。有顾颉刚、罗振玉、王国维、洪业、胡适等,其他如梁启超、林语堂、钱穆、吴梅等也有交往记录。与外国学者如美国的司徒雷登、加拿大的明义士、德国米和伯、日本梅原末治等人均有交往。有的交往是学术观点的交流,如他与文字学家、考古学家和红学家的学术论争,或面晤切磋,或书信往来,或报刊争鸣。有的交往是宴饮聚会,或寻访古董。他与历史学家洪业交往密切,常居家聚餐,寻访古董(1926年1月25日)。与顾颉刚计划到河南、山东调查画像、造像等(1931年3月25日)。1925~1932年日记后还都保存了通讯录,包括郭沫若、顾颉刚、陈垣、丁福保等数百位著名学者的详细住址和联系方式、职务、字号等,是现代史学研究的珍贵资料。他参与的社团也很多,有哈佛研究社、国文社、抗日会、考古社等,反映了当时学术团体频繁活动的情况。
日记中多次记载他在成名之后勤奋读书或学习的经历。容庚购置之书种类颇多,除文字学、历史学著作外,还包括诗歌、小说和报纸期刊等,要之以文史类文献为主。既有民国的新印本,也有古籍、古画等。此外他还自学或请人教授日语、英文。正如当时《实报》登载的容庚《访问记》所言:“无论研究哪一种学术,都抱着极恳挚的态度,得而后已,是一丝也不放松的。”
容庚的日记更像是个人账本或备忘录,极少言及时事,也无评论。甚至对历史事件如“九一八”“卢沟桥事变”等,都缺乏记录(此类事件前后数日日记不存,原因不明)。然而仔细寻绎,从诸多历史细节中还是能看出他忧时爱国的态度。如1926年3月23日记:“往观北大殉难三君追悼会。”同情被段祺瑞执政府枪杀的北大爱国学生。1926年8月6日记:“林白水被宪兵司令部早一时捉去,四时枪毙。余初不知,打电往问始悉……中国宁有法律耶?”容庚友人林白水是近代报界先驱,因批评军阀张宗昌而被杀害。这是他日记中少有的愤怒之辞。他还曾在日记中谈生产救国、平均分配(1932年1月25日)。抗战胜利后,容庚因日据时未能南下,并代表北大教员上书陈情,被作为“附逆”而失去教职。日据时期的容庚日记记载非常简要,仅言学术,不问时局,但终成时代夹缝中的缩影。
容庚日记还保存了许多珍贵的历史文献。如日记中夹载有许多历史人物的遗嘱、挽联、读书札记、诗文、序跋、铭文等,日记附件中辑录了大量剪报、收支记录、通讯录、赠送著作名录等,既有一定的文学研究价值,同时对研究民国时期的经济、文化、社会风俗等也具有重要作用。如收支记录中记载的关于买菜、缝衣、车费和就医的开销,乃至书刊和古董器物的价格,对民国经济研究很有史料价值;日记记录了何伯龙所藏张铁桥《八骏图》的题画诗和邓秋枚藏铁桥《八骏图》的题字(1925年7月12日),保存了珍贵的绘画资料;剪报《谈京市“裱画”业》保存了民国时期裱画的行会、帮派、程序、样式和工具信息,反映了当时书画产业的繁荣。容庚还多次谈及京师琉璃厂、故宫博物院和大学研究所的古玩、器物、书画的形态、交易价格和收藏情况,记录了许多鼎铭文献并进行解析,均有很高的学术研究价值。
容庚日记的日常生活信息也非常丰富。日记中的容庚虽勤学不辍,工作繁忙,但也颇能享受生活,常有他聚餐、溜冰、看戏的记载。他作息非常规律,平时认真授课、研究、读书,每周六都要到电影院看电影或看戏,晚上与友人聚饮或打牌。如1925年12月25日记载他与朋友到米市胡同“便宜居”晚餐,特意提到“食挂炉鸭”。此处的“便宜居”就是今天的“便宜坊”,以“焖炉烤鸭”为特色,由日记可知当时却以挂炉烤鸭知名,可以对北京的饮食风俗增添罕见的资料。此类记录很多,是北京历史文化变迁的重要史料。
容庚虽不以文学家知名,但博学多识,对文学作品情有独钟,曾藏有小说180多种,还购置《四部丛刊》及许多诗文集,对《红楼梦》也有研究。他也曾校诗、录诗,整理父祖的诗稿,对于文学自有家学传承。然而日记中很少出现他的文学创作。偶尔出现的诗文、挽联可以反映其文才,如其题画《江山无尽图》云:“大智若愚岂出奇,古人神韵几人知。梦想十年烟客迹,惊倒真龙下降时”。序云:“戏诌二十八字以自讪,五十年来未曾一作韵语也。”可知容庚的确不擅作诗。看其日记行文,多平实简略,偶有描述,竟有明清小品文的韵味。如1926年6月3日记:“七时许到颐和园哭视王静安。尸卧鱼藻轩,掩以破席,状甚凄惨。”日记保留了王国维的遗嘱全文,以及他投水前的时局和日常活动。1925年1月4日还记载了容庚在真光电影院看电影《尘事福星》的经历,完整叙述了电影的情节,亦可作为民国影视文学研究的宝贵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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