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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感籍知名学者梁治平先生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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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27 21:44
标题:
孝感籍知名学者梁治平先生文选
梁治平
简介
梁治平,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主要学术兴趣在比较法律史、法律文化、法律与社会等方面。倡导跨学科研究,注重方法论,置法律现象于更广阔的历史、社会和文化背景中来理解,致力于开拓新的研究空间和话语空间;既关注社会问题,又不放弃学术立场,竭力倡行、张扬和实践理性原则,力图促成全社会理性精神的健康成长;坚持思想自由与学术独立,并视之为保持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基本原则。曾发表学术论著、译著和论文多种,其中包括《寻求自然秩序中的和谐:中国传统法律文化研究》、《法辨》、《法律的文化解释》、《清代习惯法:社会与国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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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27 21:46
十二世纪文艺复兴
作者:
梁治平
12世纪的文艺复兴,这种说法听上去令人生疑。不但中国人以为闻所未闻,一般欧美民众也会 觉得新鲜。依照流俗的看法,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开启欧洲历史的新纪元,在这之前,是中 世纪,是封建社会,是愚昧和黑暗;在这之后,是近现代,是资本主义,是光明与进步。然而,也 有人做翻案文章。已故哈佛大学教授C.H.Haskins的一本欧洲中世纪史专著,书名就叫做《十 二世纪的文艺复兴》。作者在书的前言里面说,12世纪不但有十字军东征,有城镇和西方最早
的官僚国家的兴起,而且是罗马风格艺术的极致和哥特式艺术的开端;在这个世纪里面,出现 了本土文学;拉丁古典、拉丁诗歌和罗马法获得复兴;希腊的科学与哲学开始重见天日;欧洲 最早的大学显露端倪。这一个世纪,在欧洲的高等教育、经院哲学、法律制度以及建筑与 雕塑、拉丁诗歌和本土文学上面都留下了印记。以下书分12章,逐项讨论这些文化史上意义 重大影响深远的大事件。
Haskins氏的书出版于1927年,当时即获得学界好评。“耶鲁评论”誉之为最优秀的历史著作 之一,《美国历史评论》则视作者为大手笔。事隔50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中世纪与文艺 复兴研究中心”联合哈佛大学“中世纪研究委员会”,专为纪念Haskins氏在这一领域的贡献 而举行学术研讨会,这次活动的结果之一,是出版了一部洋洋近百万言的论文集,书名《十二 世纪中文艺的复兴与重建》。Haskins氏的事业,可以说后继有人。
1983年,也是上述论文集面世的第二年,哈佛大学法律学教授 H.J.Berman出版了一本大书:《 法 律与革命》。这本书讲的虽然是西方法律传统诸问题,其历史观却与Haskins氏“十二世纪文 艺复兴”论有极切近的地方。Berman氏认为,西方的法律传统乃是经历了12世纪以后的六次 “革命”而形成。其中,第一次“革命”由1075年教会改革为开端,12世纪的罗马法复兴则是 其高潮。是书与Haskins《十二世纪的文艺复兴》主题虽不尽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 ,后起的法学教授不但说人论史,而且努力要把“史”提到“论”的位置上去,这就比较Haski ns氏更进了一步。《法律与革命》书前有长篇导论,旨在厘定概念,廓清理论。其中,Berman 氏专门拈出“中世纪”(medieval或Middle Ages)和“封建主义”(feudalism)两个概念 ,认为这两个词的应用于历史研究,实有割裂历史切断传统之虞。借助于这两个词建构起来的 各种理论和意识形态,于事实多有忽略,于历史多有误解,适足引人入于歧途。依Berman氏的 看法,倘没有12至15世纪之间(正是所谓黑暗愚昧的“中世纪”)发展起来的宪法、公司 法、契约法、财产法和其他各种部门法,今人所谓资本主义,17至19世纪间的种种经济发展 和政治变化,便不能够发生。Berman氏的这些看法有几分道理暂可以不论,其所涉问题的重要 性总是不容忽视的。
自然无待人为,万物自有道理,然而人类要了解自然,探究万物,又不能舍概念、范畴而他求, 这既是知识之为主观的一个证明,也是主观之知识的一种局限。运用概念、范畴而不自觉其 主观性与有限性者,是为愚妄。惟于这一点有充分自觉者可以摆脱这一种愚妄。 Haskins及 Berman诸人的努力,至少具有帮助我们免于愚妄的价值。
原载《瞭望》1991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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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27 21:47
“现代化”的代价
作者:
梁治平
“现代化”是什么?这是作者艾恺第一要回答的问题,而谈论的既然是世界范围内的同一种 思潮, 这个“现代化”的定义就不能只建立在西方经验的特殊性上面,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客观、普 遍和可以经验尺度验证的“现代化”概念:“一个范围及于社会、经济、政治的过程,其组织 与制度的全体朝向以役使自然为目标的系统化的理智运用过程。”这个定义与人类的道德目 标没有关联,亦不涉特殊的文化价值,所以是客观和普遍的。只是,社会生活的普遍理性化和 人 类役使自然能力的明显提高,势必极大地改变人类生存状况,从而对人类的价值世界发生深刻 影响。18世纪以来各种针对“现代化”的文化和社会批评,皆是由此而来。
“现代化”运动始于18世纪,发源于西欧之英格兰和法兰西,这些,学者之间并无争论。但是 说到这一运动文化上的渊源与思想上的缘起,则众说纷纭,迄无定论。艾著设专章讨论“启蒙 运动”,表明了作者在此一问题上的看法。作者认定,倘无思想领域的相对变化,只经济因素 不足以造成社会变迁。易言之,人须要有某种特别的心理动机,愿意接受利于现代化改变的各 种价值和主义。这样,作者便把“现代化”的思想渊源推到了“启蒙运动”。
“启蒙运动”的核心概念乃是“理性”,由此引出一种含混而普遍的对于“进步”的设定(作 者为什么不更进一步追溯到笛卡尔?!)。当时人以为“进步之为物,无非日益有效地运用理性 ,以控制自然与文化的环境”。此种“理性—进步”观念的确立和传播与中产阶级的日益强 盛相得益彰,最终在逻辑上和历史上导出了功利主义的道德体系。功利主义之道德观,就其消 极方面而言,蕴含了某种反道德的因子。它把道德评判的最终标准建立在人类好逸恶劳的本 性上面,遂使道德变成为个人的事情;又因为对于效用的强调,它同时又抹去每一个体的特殊 性 ,而将个人“非个人化”(depersonalized)了。其结果,功利主义道德体系必定走向“道德破 产”。了解到“现代化”运动这一层思想文化背景,我们对以后诸章描述的反现代化思潮的 性质,自然就容易把握了。
自18世纪至20世纪,三百年间,现代化浪潮由西向东,汹涌而来。先是,相对于英、法,德意 志为东;继而相对于西欧,俄罗斯为东;最后,相对于欧美乃至俄国,印度、中国和广大的非西 方世界又为东。在这一种西方与东方的相对变化之中,“反现代化思潮”渐次展现出极复杂 多 变的性格特征。决定此一种复杂性格的因素是多种多样的:民族、宗教、时代变迁、传统思 想方法乃至于个人的秉性与经历等等。作者显然不满意于特殊人、事的特殊解释,他的目标 是要透过种种偶发事件去建构一个解释的模式,使隐蔽其后的深刻矛盾明晰可辨。这里,仅就 其中最要紧的两个问题综述如下。
首先,就其理论形态而言,各种对于现代化的批评恒建立于一种概念的二分结构之上。这种二
分结构表现在认识论上是:直觉、本能/ 理性、科学、计算;在心理学上是:情绪/ 理智,自发 的/ 机械的;在伦理学上是:道德论/ 功利主义,利他主义/ 自私;在人类学上是:亲属关系、 道德 关系 /金钱关系;在社会学上是:群体/ 个人,社会/ 国家;在政治学上是:地方自治/ 中央集 权、 官僚制度;在历史上是:农业主义/ 工业主义;在文化上是:人/ 机器,与自然认同/ 向自然斗 争,和 谐/ 冲突;在艺术上是:诗情的/ 科学的,精神的/ 物质的;在宗教上是:虔诚/ 邪恶,等等。 在这个 可以无限开列下去的二分序列里面,前项总是好的、可欲的,后项则相反,是对价值的否定。 “现代化”的批评者通常在历史上设定一个实体,用它作所有美好价值的载体。自然,这样一 个实体并不总是相同的。这样,我们就进到了反现代化思潮的历史形态之中。
最先对现代化提出批评的英、法人士,惯常把刚刚逝去的中世纪认作诗情画意的王国。然而, 随着现代化运动的向东扩展,这个在价值意义上与“现代化”对峙的中古,依次变成德国浪漫 主义的“民族精神”、斯拉夫主义的“俄罗斯公社”和印度、中国及日本的本土文化(虽然 这些本土文化总要冒称“东方”或者“亚洲精神”)。在这种变化的模式里面,“现代化”及 种种随之而来的邪恶,本质上都具有“西方的”、“外来的”特征,它们至多代表一种物质发 达的文明,而所有较高的价值,所有关于存在的意义,全系于本民族历史文化之上。所谓“文 化民族主义”指的就是这样一种立场。
作为对“现代化”(同时也是外来文化)的一种回应,“文化民族主义”一开始就是自相矛盾 的。一方面,“文化民族主义”者倾向于把自己所属文化的精神提升至普遍性的高度,视之为 拯救“西方”于沉沦的普世真理,但同时又把这种普遍真理与本民族的独特性联系在一起,因 此产生“共相”与“殊相”的矛盾。另一方面,“文化民族主义”常常演为“国家主义”,进 而成为创立现代民族国家的精神资源。据作者分析,“国家主义”乃是建立民族国家的必要 条件,而所谓民族国家,又正好是“现代化”的一项重要内容。因为实际上,导致经济领域种 种变化的原则,同促成中央集权官僚体制的动因原本为一物:“两者同样排除了社会的质的差 异,减除了文化上的分歧,而导向于机械性的单一。也就是说,在两个领域中,技术的效率性成 了终极的价值。”结果我们发现,“文化民族主义”者意欲保有的诸般价值,与民族国家建立 其上的一般原则正相反对,但是建立这样一个民族国家恰好可能是抵御外侮、保全民族文化 惟一有效的手段。“现代化”造成许多人类基本价值的失落,但要保有这些价值却要先实行 “现代化”。这是一个逻辑的悖论!三百年来,所有“现代化”的批评者都在其中苦苦挣扎。 我们且举出两种典型的表现。
第一种表现在逻辑上是圆满的。既然“现代化”是罪魁祸首,而文化实际上是不可分割的整 体,则保守人类精神价值的惟一办法,即是不妥协地拒斥工业化、商业化、都市化、理性主义 、国家主义、个人主义和所有可以名为“现代化”的东西。代表这一种立场的,在印度为甘 地、泰戈尔,在中国为辜鸿铭,在俄国有托尔斯泰等。这一派思想家甘愿为道德价值去牺牲“ 民族富强”,其道之不可行甚明。所以他们不但是数量上的“一小撮”,而且其历史命运注定 是悲剧性的。
第二种表现是妥协的,其基本立场可以借中国的“体—用说”阐明:本己的“精神文化”与外 来之“物质文明”,一为体,一为用,主次分明。物质文明被视为普遍有效的手段,原则上可以 被纳入到任何一种具有独特性的精神或价值体系之中。此种体、用结合的“现代化”,即将 促成综合东、西方文明之长的崭新文化。且不论“体—用说”在理论上是否圆满,实际上又 是否可行,此种乐观主义的见解迄今仍为人们普遍地接受。此时,真正的悲剧在于,甘地一派 的见解可能是对的。在历史与逻辑之间只能有一种选择:生存的代价要求牺牲逻辑,而要守逻 辑上的一贯,就等于放弃生存的机会。对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民族来说,难道这里还有什么选择 吗?
三百年来,“发展”乃是压倒一切的要求。而在世界的范围之内,现代化的意义到处都是一样 的:理性主义、国家主义、个人主义、普遍的商业化、都市的崛起、大机器生产、官僚化、 契约原则、无所不在的法律统治,等等。与此同时,传统社会群体如家庭、学校、行会、村社 、宗教社团日益萎缩乃至于分崩瓦解,所有植根于传统社会土壤中的价值亦被打得粉碎。我 们看到,这种历史趋势不受任何地理界域、意识形态和文化相对性的限制,具有真正的普遍性 。这一点,正是作者在书中所特别强调者。他说:“现代化在任何地方基本上是同一个过程, 也产生同样的问题,苦痛与不安等等——或者,我们可说任何地方皆付出类似的代价。是故, 对现代化的批评也就代表了深植普遍人性的一种同样有普遍性的反应。”
把三百年来持续不断的“现代化”与“反现代化”的冲突,一直追溯到“普遍人性”、人性 中“深邃的两面性与暧昧性”,无疑是深刻的和富有洞见的,只是作者并未更进一步去论证普 遍之“人性”及其与现代社会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另一个隐而未发的问题关涉到“进步” 的观念。对于“社会进步”的坚强信念,构成启蒙时代一项显著特征。而最近三百年里人类 知识和社会财富的迅猛增长,又一向被视为“社会进步”最有力的证据。然而实际上,18世纪 启蒙思想家憧憬的理性王国,今天不但没有实现,反而显得愈加遥远和靠不住了。最大的困惑 表现在“理性”原则在社会各个领域的贯彻,结果竟是整体的非理性!“自由”的个人日益沦 为机器——不拘是工厂的生产线还是官僚机器——的附属品;经济的持续稳定增长同时意味 着更大规模的能源危机和环境污染;物质生活水平提高带来的人口压力为人类前途投下阴影; 高效率的现代战争和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则直接威胁着全人类的生存。甚至,作者断言,“现代 化”与人类幸福与满足之间的关系恰成反比(页213。可惜关于这一问题书中论证并不充分) 。那么,作者面对三百年来人类历史上亘古未有之大变局将采取怎样的立场?他说:“现代化 是 一个古典意义的悲剧,它带来的每一个利益都要求人类付出对他们仍有价值的其他东西作为 代价。”然而为了“现代化”的种种,人类值得付出这一切吗?或者,人类终能承受如此沉重 的代价而不至堕入深渊?作者只是说,“民族国家官僚体制扩张以促行现代化及其他原则的世 界范围模式,是明显的,不可逆转的,它摧毁了种种对人类有重要性的价值、制度及其他实体 。……现代化及与其同时存在的反现代化批判,将以这个二重性的模式永远地持续到将来。 ”既然本书不是把“进步”问题当做直接的论题,我们也就不必苛求作者了。
据说,《世界范 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系直接以中文写成,这令我在钦佩之余更有几分惊奇。艾恺先生的中 文,亦如其思想一般,简捷、明晰而有力。猜不出作者何以选用中文来写这本书,毕竟这不是 一部专注于中国问题的论著。或者,作者意欲以此表明他对于中国近代历史、人物的特殊关 注?由此想到另一个问题。在中国,“现代化”与“西化”经常是一对可以互换的概念,且在 历史上,中国的现代化也确实是以“西化”开始。然而,作者着意避开“西化”概念,偏重于 技术方面描述“现代化”之特征。这种做法或可以表明某种西方学术传统的影响(比如马克 斯·韦伯对“现代化”的界定,又比如作者提到的法国人艾露关于“技术”的定义)。这样做 的好处,不单使得概念易于检验,而且——就本书而言——因为扩大了“现代化”定义的 适用 范围,而使“现代化”与“反现代化思潮”中共有之最本质特征显现无遗,它的欠缺是在一定 程度上牺牲了历史的丰富性。启蒙时代提出的民主、自由、平等、人权一类原则,无疑含有 西方文化的特殊经验在内。同样确定的是,这类价值至少在中国这样的地方,早已成为“现代 化”不可移易的部分。“五四”时期,国人以“民主”、“科学”为现代化之精髓。此后数 十年间,作为对“现代化”要求的一种回应,已经有一套完整的意识形态和制度被创造出来。 相信这样的问题,在广大的非西方世界具有普遍意义。虽然,作者并不肯定自由、民主一类原 则与经济现代化是否有关(可注意的是,作者在论及作为古典意义之悲剧的“现代化”时,特 别谈到这类原则在现代社会中的消极意义),但他一定不能够否认,一个吸收融合了价值要素 的“现代化”概念,至少在中国是真实的。关于这一问题,还可以借作者自己提供的事例来说 明。作者认为毛也是一个反现代化思想家。假定他愿意更进一步去阐发这个论断,也许 我可以说,除非他重新考虑关于“现代化”的定义,否则有关毛反现代化思想的描述和论 证将是不完整和不充分的。
以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作讨论的题旨,由这一点可以见出作者立意的高超,而将这样的 讨论浓缩在一本不足20万字的小书里面,思想的凝炼亦不难想见。我欣赏是书明快的写法,但 是偶尔也感觉不满足。作者自谓对反现代化思潮的检讨“极为粗糙且缺乏系统”,这当然是谦词。但如果说它失于简略却可能近于事实。因为简略,在一些地方,论证可能不尽充分,在 另一些地方,令读者感兴趣的论题亦难完全展开。也许,此书只是一份详尽的论纲,有朝一日, 作者会把它铺衍成一部洋洋洒洒的大书,再次给予我们阅读和思想的快乐。至少,这是我所企 盼的。
原载《二十一世纪》1992年12月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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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27 21:48
为乐趣而读书
作者:
梁治平
“诗言志”,“文以载道”,这是中国的文统。依此,读书便含有道德教训的味道。尤其是 经典一类,即或不一定要板着面孔来读,总要正襟危坐才好。部分因为这个缘故,供人消遣 的小说之流,在传统文评中没有地位,最多算是末流。然而在西方,为消遣而读书似乎并非 不雅的事情。生活在16世纪的英哲培根写道:“读书为学底用途是娱乐、装饰和增长才识。 在娱乐上学问主要的用处是幽居养静。”(《培根论说文集》)这种读书为学的态度与基督教 文 化中的个人主义传统恐怕不无关系。进入现代,人们愈发地注重个性,追求快乐。蜚声文坛 的小说家毛姆干脆对他的读者说,“为乐趣而读书”。(毛姆:《书与你》)乐趣因人而异, 没 有统一的标准,所以,毛姆又主张,书于读者的意义,只有读者自己才是最好的裁判。“试 问谁能要求那使某人快乐的事物一定也要使别人觉得快乐呢?”不但批评家的权威和公众的 定评不足征信,读书方法也无一定之规。可以用跳读的办法,略去冗长、沉闷的段落,也可 以同时预备五、六本书,依心情不同随意选读。
读书的原则确定了,依此开列一个书目却还是件难事,欧美文学史上,称得上名著 的作品真 不下千百种。然而并非只要是名著,便能为人带来乐趣。且不说各人趣味不同,仅仅是由于 时代的变迁,人们的审美意识就可能大不同于以往。有些曾经激动人心的作品,变成为学究 研讨的对象,对于那些“除了职业以外仍有闲暇”的普通读者不再有什么吸引力了。怎样对 这些名著重加取舍呢?毛姆提出一项具体标准,即书的可读性。“一本具有可读性的书必定 意 味着书中许多事物与你有所关连”,它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因为,“这些书中所蕴含的人性 对我们大家而言,都是熟悉而亲切的”。循着这条途径,毛姆引导他的读者进入了 一所艺术 的殿堂。在那里,我们将愉快地认识和重新认识许多优美动人的作品。无论是小说、传记, 还是诗歌、散文,也无论是作品的艺术特色和得失,还是作者的个性及成败,都是他品评的题目。
与一般人不同,毛姆不是把一张枯燥的书单硬塞给读者,也很少像职业批评家那样作抽象的 理论分析,他只是以一个艺术家特有的敏锐,娓娓道出他自己对这些作品的细微感受。着墨 不 多,但往往能一语中的。比如,关于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他说,其中“有机智的嘲 讽、巧妙的思维、丰富的幽默、残酷的讥嘲与生命的活力,全书文体美妙得令人惊叹”。而 菲尔丁的《汤姆•琼斯》,则是“英国文学中最爽朗的作品,一本漂亮、勇敢而欢愉的书, ……一本洋溢男性活力而且又有益的书,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欺骗,它能使你的心温暖”。他 还赞美爱弥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说它“充满激情,深切动人;像伟大的诗篇一样深 刻而有力”,“它是源自你生命根源之处的一种破碎、扭曲的经验”。论及爱伦坡的诗,他 写道:“它们犹如威尼斯画派的一些伟大名画,那出人意表的美使人屏息凝神,在那瞬间你 将满足于只用你的感官去感受。你根本不在乎它们如何引发你的幻想。”作者笔下还有许 许多多的人物和作品,信手拈来几例,虽不足使人领略该书全貌,或可以得其一、二。奇怪 的是,对于有些无论在文学史上,还是在今日普通读者心目中都堪称重要的杰出作家,如欧 洲文学中的雨果和契诃夫,美国文学中的杰克•伦敦和艾略特,作者都略而不提。这, 恐怕只能以作者本人的好恶来解释了。
虽有这样的缺憾,还是可以说,这本只有6万字的小书所包含的容量,远远超出了它的篇幅 。全书行文流畅,简洁明快,处处可见作者的机智、幽默,亦不乏真知灼见。小书 的作者就 像一位饱学而热情的导游,引领他的读者,从不列颠岛扬帆启程,在广袤的欧洲大陆作匆匆 的巡礼,然后,在古典世界的最后一缕光辉中渡过大洋,在新大陆充满生机的世界里驻足。 这是一次充满乐趣的旅游,此后,已入门径的读者可以离开向导,在那满是瑰宝的奇异王国 里继续他的漫游。
原载《书林》1987年2月号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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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27 21:49
于出入间看美国
作者:
梁治平
日前,于路旁书摊上偶然见到梁厚甫先生的近作,书名《海客随笔》。拿来一翻,竟不忍释 手。书中所收全是千字小文,范围主要以美国社会为主,上至美国政体、民族心理,下至女 子减肥、餐室小账,举凡美国社会中事,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新闻、时尚,天上地下 ,过去未来,事无巨细,都在议论之中。梁先生观察敏锐,角度特异,常能由表及里,以小 见大,在他人不易注意的地方做出好文章来。
谈及美国,人多对其至强至富有深刻印象。实际上,至强至富之下,难保没有至贫至弱之处 ,不可一概而论。梁先生谈美国人的爱国心便是如此。美国人并非统统爱国,亦非统统不爱 国,梁先生由财产方面、年龄方面、肤色方面,逐一分析其爱国心的层次,得出若干结论来 ,不由你不信服。又如,梁先生由美国选举制度的种种,谈到美国人的厌恶民主,进而提出 “美国是否民主国家”的问题,这样的问题本身便很有吸引力,细读之下,必有所得。
书名取《海客随笔》,甚是贴切,客居海外,有两层意思,既然是“居”,自然要 入乡随俗, 同美国人打成一片。街头巷尾,酒吧舞厅,所见所闻,都是美国社会中最平常事。不特如此 ,异邦的风情世故,人情冷暖,也要一一去亲身体味。这样,美国的形象于作者便是具体而 真切的了。此其一。居而为客,作者与一般美国人又有了不同,更何况,数千年的中国文化 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所以,在“随俗”之外,作者还能置身事外,以局外人的冷眼 ,静观美国社会的种种。书中关于读书的两篇文章把中国人和美国人的读书态度作了一个比 较,读来颇有新意。“绳其祖武与反其祖武”一文,比较了中国人的“敬祖”和美国人的“ 反祖”两种相应的文化传统,发人深思。这样的角度,这样的写法,在书中随处可见,设若 不能居而为“客”,这样的文章恐怕是写不出来的。此其二。梁先生长于写时评,其随笔亦 如其时评文章,写得生动流畅,深入浅出,亦庄亦谐,议论风生。论及美国社会种种现象, 不掩恶,不溢美,难能可贵,文章的结论往往出人意外,但并非故作惊人之语。当然,作者 的看法未必句句正确,但它提供给读者许多新鲜活泼的观感。
读毕全书,有一点实在难以释怀。此书既无序跋,也无编者言一类,读后竟不知其来龙去脉 。本来,书的写作、编辑、出版、流传正有它自己的生命史,似这样,赤裸裸来到人间, 编者亦不著一字以为说明,实在不足为训。
原载《博览群书》1986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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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27 21:49
集体表象与心史的研究
作者:
梁治平
“历史长河淹没了那么多人心的活动,……历史本身也应当是人的心灵和情感的历史”。( 张承志:“历史与心史”载《读书》1985年第9期)读到这两句话,不禁怦然心动,它使我想 起两年前读过的一篇小说:《黑骏马》。很巧,作者也是张承志。当然,这不是巧合。
小说《黑骏马》写的是一个蒙古草原上的爱情故事。时日既久,细节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小 说是以一首就叫做“黑骏马”的古老民歌开始的。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但却是按民歌的段 落展开的。那民歌唱的是一个骑手寻找他妹妹的故事,小说述说的则是男主人公的爱情、离 别和寻找“妹妹”的过程。最后的结尾出奇的相似。民歌里的骑手和小说中的主人公末了都 发现,“他在长满了青灰色艾可草的青青山梁上找到的那个女人,原来并不是他寻找的妹妹 ” 。(张承志:《黑骏马》载《十月》1982年第6期)这样的体味使小说主人公对那首古歌的理 解一下子升华了,并“不能不再次沉入了深深的思索。”(同上)
的确,关于那古朴、苍凉的歌谣,它那深埋于久远岁月中的源头,它那似乎是主宰人生的神 秘力量,都值得深深地思索。实际上,小说作者已经这样做了,并在小说的篇首就试着提出 了自己的解答。
……天地之间,古来只有这片被严寒酷暑轮番改造了无数个世纪的一派青草。于是,人 们变得粗犷强悍,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容挡住。如果没有烈性酒或是什么特 殊的东西来摧毁这道防线,并释放出人们柔软的那部分天性的话——你永远休想突破彼此的 隔膜而去深入一个歪骑着马的男人的心。
不过,灵性是真实存在的。在骑手们心底积压太久的那丝心绪,已经悄然上升。它徘徊着, 化成一种旋律,一种抒发不尽、描写不完,而又简单不过的滋味,一种独特的灵性。……那 些沉默了太久的骑马人,不觉之间在这灵性的催动和包围中哼起来了;他们开始诉说自己的 心事,卸下心灵的重负。
相信我:这就是蒙古民歌的起源。(《黑骏马》)
也许还可以说,许多古老的民歌都是这样产生的。它们讲述的不是某一个人的故事,而是过 去、现在甚至将来许多人的故事。这并不奇怪。无数的个人体验,经过了可能是很长很长的 时间,在人们心灵深处慢慢沉积起来,化成一个简单的故事,一段古朴的旋律,变成为一种 单纯的形式或框架。草原上有多少青年男女,就会有多少爱情故事,这原是真实的生活,是 生活本身。但在这里,它们却成了一些依托,一些借以展现某种更隐蔽、更复杂、更深刻内 容的东西。那原本是生活产物的内容,反过来支配了生活。这就是为什么,在那些古歌的质 朴旋律和悠长尾音里,往往蕴含着深沉动人的力量,震撼人心。
艺术家把他们的感受用形象记录下来,述说出来。科学家却用另一种语言来传达他们的思想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在原始人中间发现了一种他称之为“集体表象”的东西。关于 “集体表象”,他写道:
这些表象在该集体中是世代相传;它们在集体中的每个成员身上留下 深刻的烙印……它们的存在不取决于个人;其所以如此,并非因为集体表象要求以不同于构 成社会集体的各个体的集体主体为前提,而是因为它们所表现的特征不可能以研究个体本身 的途径来得到理解。(《原始思维》中译本第5页]
这里,异国人类学家与《黑骏马》的作者触及的差不多是同一个问题,即某种超乎个人但又 左右个人的社会潜意识,不管它是通过一首古老的民歌还是经由各种奇怪的习俗表现出来。 这也不是巧合。如果说,古代哲人们关于“性善”、“性恶”的讨论主要是政治学领域的现 象,而18世纪康德所作的努力是要从哲学的高度来把握人类认识能力的话,那么,现代关 于“人心”的研究则扩展到了整个文化领域。列维-布留尔之提出“集体表象”概念,正是 把原始人的思维当做一种综合的文化现象来研究的。也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个人心理的深层结 构——无意识方面,其结果是心理学中精神分析一派的兴起。把这种研究的范围从个人扩大 到群体,就会从“个人无意识”转到“集体无意识”。什么是“集体无意识”?有人解释说 :
自原始时代以来,人类世世代代普遍性的心理经验长期积累,“沉淀 ”在每一个人无意识深处,其内容不是个人的,而是集体的、普遍的,是历史在“种族记忆 ”中的投影,因而叫集体无意识。(张隆溪“诸神的复活”载《读书》1983年第6期)〖HK〗 〖HT〗〖JP2〗
还是那个神秘的“灵性”(也不妨看做是民族心理的深层结构)。文艺批评家吸收了人类学和 心理学的研究成果,于是产生了一种新的批评方法:原型批评。历史学家呢?似乎还未见有 历 史学的“原型批评”,当然,未必有此必要。然而,究竟又有多少历史学家能自觉地借助于 人类学和心理学的成就来重写历史呢?
应该承认,在人类社会里,确实存在着某种东西,叫它做“灵性”也好,“集体表象”或“ 集体无意识”也好,总之,它是一种超于单个人之上的潜在社会力量。研究任何一个个体都 无法探得它的真诠,但它又无所不在地支配着个人,通过纷繁的世态顽强地表现着自己。小 说《黑骏马》中的那个可怜女子,虽曾有过真挚美好的追求,末了还是发现,她“没能逃开蒙古女人的命运”,一如那个古老歌谣所唱的那样。于是,那古歌本身便表 现为个人的命运,历史的主宰。这是一个尚未完全揭开的人类历史之谜。即使是在今天,对 于那个冥冥之中的力量,我们还只能说,它是无形的,因为人们的思维方 式和行为方式受其支配却 难以自知;它是隐蔽的,因为世世代代社会生活的五颜六色遮掩了它粗糙的原始精神;它是 强大的,因为即便是在逻辑思维最进步的民族中间,这些集体表象也还具有“无限的持久性 ”(列维-布留尔语)。而且,谁又能否认,人类久远的过去不会通过这无形的存在暗地里左 右着我们的言行举止,影响于我们的现在乃至未来?的确,对于一个千里跋涉,不畏艰辛 的朝圣者,或对一个在狂暴中沸腾起来的民族,理性和逻辑究竟有多少力量呢?如果我们只 能从现存的政治、经济制度等方面来解释发生在罗马、德黑兰甚至20世纪60年代中国的现代 宗 教热情,而不能深入到民族甚而人类灵魂隐秘的深处,我们的结论不会是幼稚肤浅的吗?
固然,人对自身的认识还只是开始,然而,人类学和心理学做到的为什么历史学做不到呢? 是不是因为我们更喜欢把历史看成是政治史、经济史或别的什么史却很少视之为心史呢?且 不论心史这个名称适当与否,把所谓集体表象一类东西作为历史的能动要素加以研究,不仅 十分必要,而且大有可为。实际上,也已经有人开始这种尝试了。
用个人心理情绪的任意性来解释历史的做法已经不时兴了,但把历史同时看成是心史的研究 却是刚刚开始。我们也许都还记得戴尔菲城神庙里镌刻的那句古老箴言:
你要认识你自己
原载《读书》1986年5月号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10-27 21:50
书的新与旧
作者:
梁治平
近者为新,远者为旧,这个标准又客观,又简单,因此为大家所接受。举凡列入“新书介绍 ”、“新书预告”一类栏目中的图书,必定都是新近出版的或将要出版的,人们一看就知, 绝不致生出误解。不过,同是新出版的图书,情形也不尽相同 。有的是作者新近写成,第 一次付印,又第一次与读者见面的;有的虽然是第一版,第一次印刷,成书的年月却可能早 得多;还有的不但书早已写成,而且也早已印行不止一次了,现在只是重版或者重印。这后 一种书似乎不宜视为新书,因为它们毕竟是另一个时代的产物,代表了另一时代人们的思虑与向往,是过去生活的一个部分。倘若事隔多年,当这些书重与读者见面的时候,原书作者早已故去,或者虽然健在但不能或不愿对原书再作改动,这样的书尤其不宜叫做新书,名之为“旧籍新刊”,也许是最恰当的了。
上面谈书的新与旧,纯是以时间的客观标准作依据。这样做固然简单明白,但是未必使人心 折。倘使我们翻开一本“旧籍”,却感觉有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心扉为 之 洞开,此刻,我们还能以“旧籍”相称吗?又如果在我们涉猎的同类书籍里面,眼前这部“ 旧籍”不仅有新鲜的气象,而且别开生面,使我们得更上一层境界,我们是会从心底里把它 看做是“新书”的。这样来判断书的新与旧,其标准显见是主观的,但也不无道理。毕竟, 书是人为人而写的。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对以主观标准评判书之新、旧的做法就会增加几分 应有的尊重。
去年的初夏,在一次逛旧书店的时候,偶然发现架上有钱钟书先生的《旧文四篇》(上海古 籍出版社1979年版),当时的喜悦正可以“欢呼雀跃”四个字来形容。我寻此书久矣,想 不到 今天如愿以偿,竟是那么突然,那么轻而易举。那次,我一下就买了五六本,留着分送朋 友 。买别人的书来送朋友,这在我还是第一次,当时还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一小段记言,颇能道 出其时的心境:“适与朋友言及此书,为不曾觅得而惋惜再三。不想旋即于旧书店购得,真 是感慨系之。”现在读这段话,依然感触良多。这就是那种能够使人“眼前豁然开朗,心扉 为之洞开”的书。直到现在,我还能回忆起初读此书时那种新鲜的感受。钱钟书先生的文字 幽默、隽永,极有情致,处处透着智慧。他的小说早已饮誉海内外,为大家熟知;其学术巨 著《管锥编》、《谈艺录》等亦在学界备受推崇。只是,前者并非学术著作,后者因以文言 文写成,传播范围比较有限。惟有《旧文四篇》所收的这类文字,是以白话文写成的学术文 章,读来别有一种亲切。作者谈中国的诗与画,谈莱辛的《拉奥孔》,谈林纾的翻译和中国 诗文中习用的描写手法,征引文献,不论是古今中外,也不拘是高头讲章、笔记掌故,信手 拈来,如数家珍,当真是挥洒自如,绝不给人掉书袋的印象。书中所论之事,在专家看来至 为平常,但是新意迭出;在外行人看来是学问,读来却津津有味。
文章有生命力,所以耐读。耐读的文章是常新的。当然,《旧文四篇》乃是“旧籍”,这 书名就足以说明问题。
20世纪30年代初,冯友兰先生分两次出版了他的两卷本《中国哲学史》。1944年此书再版, 冯先生 认为自己的思想有了“甚大改变”,因此将几篇新作列入附录,一并刊行。此后除1961年有 中华书局的一个新版之外,直到1984年才又根据商务印书馆旧版重印。冯友兰先生在为这次 重印 所写的“新序”中完全把它当做史料来看待,认为其意义就如重印《二十四史》一样。可见 这完全是“旧籍”。然而在两年前,当我在一位朋友处第一次翻开这部书的时候,确实是有 那种“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的感觉。(顺便说一句,甚至初读较冯著更早的胡适所著《中 国哲学史大纲》,也是如此。)虽然这一瞥之下的印象不能用来代替专家们的审评,但也绝 不是无关紧要的。这里面包含有很丰富的内容,其重要性并不下于专业上的审定。
类似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许多,单说自己读过,且极喜欢的几本书吧。
已故学者王亚南著有《中国官僚政治研究》一书。此书初版于1948年,虽然曾先后印刷过两次,亦不过3500册,普通读者很难见到,甚至大多不知有其书。直到1979年,王亚南先生的高足孙越生君在《社会科学战线》上撰文介绍,乃至两年后中国社科出版社予以重印之后,才有更多的人得以闻见此书。薄薄的一册,仅10万余字,却是我所读过的同类中文著作中最有卓见的一部。它以极冷静的态度讨论问题,平实无华,但是绝不枯燥。政治学的立场,历史学的眼界,经济学的素养,三者统一于知识分子的科学使命与社会良心之中。
与王亚南先生此书差不多先后问世,现在也得到“新刊”机会的,还有老报人储安平的《英 国采风录》。与官僚政治研究一类著作相比,这类书名听上去要轻松得多。不过,内容可以说是同样的严肃。尤其是其中有关政府机构、社会结构和自由主义的几章,注释中常引梅特 兰诸公的学术论著。当然,这并不是说此书只有学问人可以读得下去,也不是说其“性格• 风度”,“雾•雨•潮湿”或者“女子•结婚•家庭”诸章便只是饭后闲聊中的谈资。作者是要在对英国历史、文化的透视中弘扬人类美好的东西,亦是要由此反省自身,作唤醒民众的奋争。岳麓书社重印此书时将储先生的《英人•法人•中国人》附入,可以说深解此意。记得当日购得此书回来,立即不释手地读了几个章节。储先生简练、明快的文字给我以读的享受,他观察问题的独到,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我的心目中,此书是可以与费孝通先生的《美国与美国人》相媲美的。
《美国与美国人》亦可算是“旧著”,其中《初访美国》与《美国人的性格》两篇分别初版 于1945年和1947年,今天读来依旧新鲜。当然,与储著《英国采风录》相比,此书的风格与 观察问题的角度是很不相同的。两年前,三联书店重印此书的同时还刊行了费先生的另一篇 “旧著”:《乡土中国》,这亦是20世纪40年代末的作品。40年光阴并未使它变得陈旧,相 反,在20世纪 80年代的“文化热”中展读此书,倒另有一番新意。《乡土中国》收短文14篇,统共不过6 万余字,但是其中讲传统中国某些特质,尤其是有关中国传统道德格局的几篇,至今能 够予人以新鲜的感受和启发。整天被新名词,新概念,大而无当的宣言以及空而且玄的文化 论战包围的人,初读费先生内中不乏真知灼见的大白话,都会觉得耳目一新。其实所谓文化 ,就在人们日常的衣食住行、言谈举止当中,原是没什么玄奥的。
最后还可以一提的是瞿同祖先生的《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这部书从内容到形式,都可说 是真正的学术论著。此书1947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81年由中华书局再次印行(仅导言与 结论稍有改动)。这一次印了20500册,应当说不是个小数目,但是还在两年前,北京的书店 里就已很难见到它了。一部研究中国古代法律的专著能有这样的销路,这本身就很能够说明 问题了。这样的书,今天读来仍能启人神智,令人耳目一新,焉有一读之下不为之精神振奋 的,又如何当不上一个“新”字?
说近者为新,这是客观的标准,以旧著为新,却是主观的评判,这两者应该统一起来才好。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远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学问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非有朴实的钻研与积累 不能成就,非有真性情,也都不能成功。就说上面提到的书吧。它们各有特色,每一本都不 同于另一本。但是其中都透露出真性情,这一点是它们共通的。因为有真性情,所以有老老 实实的态度,不虚浮,不饰伪,不矫揉造作。也正因为有真性情,才可能充分表露其个性,才 可能有新鲜活泼的思想,才可能产生深刻的洞察力 ,也才可能有启开人心的感染力。时下许多一印便是10万、20万的“书籍”里面何以会充斥 着空洞的言辞、平庸的思想和陈腐的观念?大概也就是因为缺少真性情的缘故。
最近几年,明显有种大量重刊旧籍的势头,这固然是由于多年来学术中断,现在已很难见 到“旧籍”的缘故,但是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我们这时代还需要它们。而需要旧籍,又 恐怕主要不是因为其少,而是因为其“新”。书的新与旧,原是有许多人们意想不到的东西 蕴含其中的。
原载《瞭望》1988年1月1日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10-27 21:51
认真的人和他的一生
作者:
梁治平
人过了90岁,他的生平就会有几分传奇的色彩,何况是梁漱溟先生。他不但亲历了这近百年 的社会变迁,而且曾投身于其中,扮演过一个并非不重要的角色。
说到角色,大家都知道梁先生是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我却要说,梁先生首先是一位具有古 代士的理想风范的新型知识分子,我们不妨说他就是新时代的士。在梁先生那里,作为哲学 家和社会活动家的外在角色是统一在他作为新时代的士的内在人格中的。
54年前,梁先生在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作讲演,内中说道:“我本来无学问,只是有思想; 而思想之来,实来自我的问题,来自我的认真。因为我能认真,乃会有人生问题,乃会有人 生思想、人生哲学。不单是有哲学,因为我不是为哲学而哲学。在我的出世思想必要出家做 和尚而后已,当初我的思想是从实在的问题中来,结果必归于实在的行动中去。”(《自述 》,载《我的努力与反省》)这段夫子自述向我们指示出了他一生行事所以如此的基始。这 基始说来也简单,只是“认真”二字。因为认真,所以生出问题,更不放过问题,且“每一 步皆是踏实不空,以后又继续追求,向前走去,追求时碰着钉子,乃又反省、转移、变化。 ”(同上)梁先生初时最重事功,凡事皆以有用与否来衡量;中间信佛,几乎出家做了和尚, 只因后来在孔子那里发现了对于人生的另一种解释,才又重新入世,归本于儒学。这段追求 、反省、转移、变化的思想历程,便是后来《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写成的机缘。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所讲的大体上属于人生问题,但又不止于人生问题。1929年此书第八 版印行之际,梁先生特别在自序中提到当时即将问世的《中国民族之前途》一书,并说:“ 是书观察中国民族之前途以中国人与西洋人之不同为主眼,而所谓中西之不同,全本乎这本 书人生态度不同之说,所以两书可算相衔接的。”这实际是说明了人生问题与社会问题的相 通之处。由是观之,则梁先生后来的提出“乡治”理论乃至热诚地投身于乡村建设和其他社 会活动,都是因了同一种关切,循着同一条路径走下去的结果。这也就是他在《自述》中说 自己的思想由实在的问题而来,必归于实在的行动中去的意思。自然,这些又都是由他的认 真而来的。
作为一种严肃的人生态度,认真首先是针对自己的。认真的人,必使自己的言行举止合于内 心 的信念,如此,则于人生不矫饰,于学问不作伪。正是这份认真造就了梁先生,成就了他的 事业,也带来了他的困厄。30多年前,就是因为认真,梁先生才以言获罪;30多年后,同是 受这认真的驱使,梁先生竟冲破了重重障碍,自费出版了他的《人心与人生》。这本成于危 难之中的小书(1960—1975)原是《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的续写,其发端虽在20世纪20年 代梁先 生执教于北大的风华正茂之时,夙愿得偿却在60年后,梁先生垂垂老矣。这期间的风风雨雨 、波折和反复适足反衬出此老人生追求的执著与不懈。一个人倘有了这样的认真,便真是富 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了。
1973年,“批林批孔”运动开始,梁先生在一片“愤怒声讨”的声浪中一言不发。这又是犯 忌 的。在需要大家同声齐唱的时候,沉默便是反抗。被迫之下,梁先生将无语的抵制变成了公 开的答辩。对于一个认真的人来说,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之事。于 是,当时已是81岁的老人又一次成为批判的对象。半年之后,大家想要知道大批判的战绩, 得到的回答却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不知道这样认真、倔强的性格会有多少 人愿意仿效,但我确信这是一种伟大的品格,造成这种品格的也必定是种伟大的力量。有当 代学者在论及史家陈寅恪先生自由而独立之人格时问曰:“中国文化中究竟有些什么精神资 源 竟能塑造出像陈先生这样的人物?这些精神资源于今天的中国知识分子还有意义吗?它们在中 国未来的文化发展中还能发挥新的生命力吗?”(余英时:“弦箭文章那日休?”载冯衣北 著《陈寅恪晚年诗文及其他》)这些,也正是我在读《我的努力与反省》一书时关于梁 先生的为人为学想要弄明白的。
《我的努力与反省》一书中,除《我的自学小史》一篇有7小节文字系1974年以后补写的以 外 ,均是旧稿(附于书后的两篇访问记是例外),只是其中如被采用作书名的《我的努力与反省 》 一文,虽然写于36年以前,却是头一次发表。这篇文字主要谈作者在抗战中和抗战后的活动 ,以及作者对于其思想的初步反省。篇末附有一则短小的“跋语”,其文曰:“此文最大缺 点 即在今天批判自己的话还没有自己讲明过去如何用心思的话多。属文之时未尝不一再删节, 而 删节下来犹且如是,可见胸中求为人知之念多于其自惭自悔之念。惭悔之心不切,检讨文是 不可能写好的。”末了这句话说得?对,只是还带了几分书呆子气。这许多年来,我们有无 数“认识深刻”的检讨文,又岂止是“惭悔之心不切”,简直是在毫无惭悔之心的情形下做 出来的。这并不奇怪。我们的社会,无论对什么事,当做的,不当做的,都不要求真正的认 真。这倒不是因为世上惟认真二字最难做到,而是因为倘人人认真,虚伪的一致便不能够维 系。大家在运动中表态,在例会上发言,异口同声地 说种种当说的话,回到家里还能够心安理得地吃饭、睡觉。这却不是 因为大家生来便是伪君子,而是因为大家都能够在所谓社会压力里面找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 殊不知这压力的造成也有他们的一份。梁先生自然做不到这样,他只能照着自己的信念去行 ,如他自己所说,“独立思考,表里如一”。许多年来,梁先生不能为这社会所容,即是为 此。
有人说,人能说“不”的权利是最可贵的,我却要说,人有说“不”的勇气才是最可贵的。 因为人必须先有说“不”的勇气,才可能获得说“不”的权利。倘我们过去真的有这样一种 勇气,则我们的历史便要重写,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亦会是另一种样子。不是吗?!
原载《光明日报》1988年3月29日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10-27 21:52
一个“决不从时俗为转移”的纯正学人
作者:
梁治平
在不久前写的一篇关于梁漱溟先生的文章里面(《认真的人和他的一生》,载《图书评论》 专刊第二期),我曾引用了余英时先生在研究史家陈寅恪晚年诗文及心境时说的一段话。有 朋友读到这里便怂恿我再就余英时先生的陈氏研究也写一点东西,这倒使我颇费踌躇。所以 如此,主要是因为自己没有旧诗词的修养,对于别人的研究亦谈不出什么意见,更何况,我 所见到的余先生的有关文字只是作为附录收入冯衣北著《陈寅恪晚年诗文及其他》一书中的 几篇,并非其全部。至于说最后我终于要不揣冒昧地写下点什么,那也绝不是为了品评文章 ,明辨真伪,不过是想向读者推荐一本值得一读的书罢了。
这当真是一本有趣的书。书的副题是“与余英时先生商榷”,书中除序、跋之外,收作者商 榷文章两篇,而在附录里面,余英时先生的文章竟有五篇,至少占了全书篇幅的四分之三。 这种安排虽然事出有因,但毕竟是不多见的。
陈寅恪先生乃是中国现、当代最负盛名的史学大家,他在学术上的高深造诣几乎达到常人无 法望其项背的神奇程度。余英时先生标举其学术上的四根支柱,即精通多种古典语文,对西 方古典文化有亲切的了解,对与史学有关之辅助学科的掌握远比同时一般史家为丰富,以及 在中国文献资料的掌握方面达到了惊人的广度和高度。(《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 都是学界公认的事实,不会有争议的。令人感兴趣而又众说不一的,是陈先生晚年的心境 和这种心境表露其中的诗文。
陈寅恪先生自1949年谢绝傅斯年先生台湾之请,便一直居住广州,直到1969年去世。这期间 , 他不仅耳闻目睹了社会的种种变迁,而且还亲身经历了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更作为资产 阶级史学家受到过批判(“文革”的劫难就不必说了)。这段遭际必定对他晚年心境发生深刻的 影响,只是反映于诗文之中,又不总是明白无误的。诗贵含蓄,况且是在那样一个时代。陈 先 生学识渊博,寓意深远,更造成后人释读上的困难。但是由另一方面看,正是因为诗的含蓄,陈先生方能将其精神怀抱以实相托;也正因为陈先生的渊博与机巧,后人反可能于其中获得 某种指引,找到释读的机关。
余先生研究陈氏有年,早在1958年即写有《陈寅恪先生〈论再生缘〉书后》一文,一时轰传 海外,据说还因此为尚在大陆的陈先生招来了一些麻烦。35年之后,余先生“重操旧业 ”,读解陈先生晚年诗文,学问、识见俱见老成。他采用的主要方法,是以陈氏治学之道还 治陈氏之学。这需要在诗文之外,更将陈氏著作熟读深研。这一层,余先生大抵是做到了的 。当然,这并不能保证余先生的解说句句都可以坐实。诗的读解原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 智的。有时就同一个诗句,竟得出全然不同的解说,这种情形在余、冯二公之间就屡见不鲜 。至于说究竟谁人的解说更为确当,这还要读者诸君亲为评判。我所能说的至多是些事实, 比如说,陈先生的一般思想背景。
1932年陈先生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卷写《审查报告》,曾说自己“思想囿于咸丰同治 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近30年后,陈先生的老友吴宓先生记曰:“寅 恪 兄之思想及主张丝毫未变,致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在我辈个人如陈寅 恪者,决不从时俗为转移。”(《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这种思想的一贯和对于自己信念的 执著,实在难能可贵,而这正是合乎陈先生为人处世的原则的。陈先生曾在《元白诗笺证稿 》中谈及历史上值世变之际,新旧道德标准的并存杂用于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所生的影响 ,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在这平静的述说与答问之中,我们感到的岂止是沉痛。如果说由于种种缘故,历史上士大夫阶级中的个人还比较容易保持住一己之独立人格的话,那么在现代,随着社会格局的变换和此社会价值解释权的移转,知识阶级中的个人要保持其独立 品格则是愈来愈困难了。为要求得绝对的思想一致,政治冠冕堂皇地干预乃至统制学术,其 结果,不仅是造成了学术的荒漠,而且产生出普遍的虚伪和堕落。这对于我们有着悠久历史 的 文化竟是多么深重的灾难,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代文化人,又是多么严峻的考验。陈先 生一生不涉政治,但这并不能使他免于政治的冲击。在一场文化的整体性危机终于爆发的时 候,他的文化信仰便受到了最严重的考验。陈先生曾悼王静安先生云:“先生以一死见其独 立自由之意志。”(《王静安先生纪念碑》)他自己不也是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当 作身家性命一般的东西来维护的吗?陈先生固然不曾以一死去殉他的信念,但那只是因为他 的文化怀抱更宽广的缘故。事实上,陈先生心灵所受的苦痛实较王国维当年更加不堪。王国 维只经历了一次文化的变故,陈先生却两度遭逢其变;王国维倍觉痛惜的只是西学东渐中传 统命定的衰亡,陈先生却是在文化鄙俗化浪潮的冲击里面痛感传统中真、善、美的消逝。对 于一个热爱自己文化的纯正学人来说,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不幸。余先生认为,“陈先生晚 年的诗文和生活表现,尤其要通过他的价值系统才能求得相应的了解。”(《陈寅恪晚年诗 文释证》)这无疑是对的。
1964年,陈先生在《赠蒋秉南序》中说:“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 友朋”。那时距他的死只有5年。了解那前后历史的人一定都能够想见,在这平淡的自白后 面,埋藏了多么大的坚韧与苦痛。不过,如果我们以为这是因了传统文化与外来思想的冲突 而生的悲剧,那又是过于简单化了。其实,正好比陈先生自己所说,凡“忠实输入不改本来 面目者,……虽震荡一时之人心,而卒归于消沈歇绝”,其成功者“皆经国人吸收改造之过 程”,而与旧传统相衔接、融合。也许,我们应当重新回过头去研究传统及其演变。传统中 固然蕴含了塑造像陈先生这样的人的精神资源,但是否同时也有可用来压制和摧毁这样一类 人的潜在因素?这是我要在余先生的问题之外另外提出的一个问题。
原载《光明日报》1988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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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之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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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27 21:53
辜鸿铭现象
作者:
梁治平
《文坛 怪杰辜鸿铭》,岳麓书社“凤凰丛书”的一种,1988年初版时印了2000册,坊间早已见不到了 。此书收回忆文章24篇,多出自与辜氏有过直接交往的中外人士之手,读来生动有趣。编者希 望读者从中所看到的,并不只是一个“古怪老头的古怪言行”。然而,如书名本身所指示的, 辜鸿铭之为人所知,多半还在他的“怪”。
辜氏名汤生,字鸿铭,自号“汉滨读易者”,福建同安人氏。关于其生平事迹,《清史列传》有 云:“幼学于英国,为博士,遍游德法意奥诸邦,通其政艺。年三十始返,而求中国学术,穷四子 五经之奥,兼涉群籍。爽然曰:道在是矣!乃译四子书,述春秋大义,及礼制诸书,西人见之,始 叹中国学理之精,乃争起传译。……”这一段记录大体上真实可信,只是辜氏还有另一种 面貌 :“四块瓦的小帽,四开气的马褂,双脸鞋,大辫子,宛如博物馆里拉出来的活标本”。(张起钧 文)又其发“稀少而短,半黄半黑,结成发辫,其细如指,都在后脑勺上,弯弯曲曲,十分怪异,” 据说在遗老们遵命剪发之后,全世界便只有这样一条男辫子还保留在他的头上了。(周君亮文 )在这一幅漫画像的后面,是辜氏的愤世嫉俗,好辩善骂。这些,都为这个近代人物添加了“古 怪 ”的色彩。然而,遥想世纪之初,辜氏的大名在欧西思想界传诵一时,怕不是因为他的“怪” 吧。
辜氏由西洋学成归国以后的活动大别为两类,一为政务,一为著述。前一方面的活动,如入两 湖总督张之洞幕府,任外务部员外郎等,占去他一生几乎一半的光阴,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建树, 却至少可以表明,在他睥睨傲世的姿态后面,正不乏匡世济民的宏大抱负。或者只是因为生不 逢时,他才转而为狂狷,益发地恃才傲物了。辜氏的著述又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撰著,一是译著 。只是,与近代另两位翻译家严复和林纾正好相反,辜氏所为不是介绍西方典籍于国人,而是 将中国的经典,用西文输出到外国去。辜氏最重要的译著,为《论语》和《中庸》,前者于189 8年刊行,译本引歌德及其他作家而为注释,俾使这一伟大文化传统能够完整地传达于外人, 而不至成为逐字逐句的译文的集合,这正是辜氏于翻译的一贯主张。《中庸》之译始于1904 年,两年后有单行本问世。近人王国维读后谓辜氏为中国能知《中庸》真意者。辜氏在其译 本里面,灌注以自己的理解,可以说是必然之事。这样的译本,理应看做是另一种创造。
译述之外,辜氏还以西文直接抒写其感想,发表于西文报刊,或直接在域外印行。这里面最有 代表性的,是刊行于1915年的一部英文书,名为《春秋大义》。是书分七章,并附录一篇,一方 面阐扬中国人的精神,讲中国文化的高超,一方面对西人的“中国研究”和西方政制,颇多讥 评指责之语,认为将来能够解除战争危机,拯救世界于不义的,必定是中国文化的精神。辜鸿 铭的中文著述有《读易草堂文集》、《张文襄幕府纪闻》等,后者述及辜氏为幕20年的闻见 与所思,臧否人物,语极泼辣。当时权势炙手的人物若李鸿章、端方、袁世凯、盛宣怀等,皆 不能逃脱他的讥诮乃至痛骂。辜氏为人狷介,却是敢想敢说有真性情者。他在1917年为阻止 中国参加协约国对德宣战而写的《义利辨》一文中,大讲孔孟之道,以仁义为立国的根本。辜 氏的这些著述传入西方思想界以后,颇有一些影响,以至西洋人以为能够代表东方文化的,惟 印度诗人泰戈尔与中国学者辜鸿铭而已。
自然,这些都是50年前的旧事,不过,即便是在当时,辜氏的声名也主要是在西洋。他的形象, 在外人心目中可能是学者、哲人乃至思想家,在他同胞的眼里,他至多只是一个“怪杰”:聪 明绝顶、学贯中西而行事怪诞。倘说到他文化上的保守与政治上的“顽固”,则世人几乎要 把他看成是一个小丑了。还在宣统元年(1910年),清廷以其“游学专门列入一等”,赏给文科 进 士,同榜中严复居于首位,辜氏居中,名列第三的是严复的学生,同以译介西洋典籍名世的伍先 建,这种排列委实是意味深长。1934年,《人世间》半月刊曾出过一期“辜鸿铭专辑”,时人 多叹其博学聪慧,而对他的谐语妙喻,怪癖佚事更是津津乐道。说世人对辜氏无敬重之心固然 不妥,但是能够认真看待他的实在为数不多。至于今日,严译、林译以及他们的撰述,早以各 种形式和名目印行于世,惟辜氏默默无闻。最近几年,旧籍大量印行,而辜氏的旧著,以我所见 ,除这一种外,还有《辜鸿铭文集》,薄薄的一册,收《读易草堂文集》、《张文襄幕府纪闻》 等,也是由岳麓书社印行。世人心目中辜氏的轻重,于此可见一斑。毕竟,他是一个不能顺应 历史的人,他的故事到底只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于是,知道辜氏其人,了解辜氏其事的,只能愈 发地少了。辜氏的形象,因此而更加离奇怪异,也就愈加地不可避免了。
辜鸿铭以其好辩善骂,行事古怪,掩盖了他性格中至真至诚严肃的一面,这是其不幸;世人因为 时代的局限,囿于文化的和政治的“偏见”,而不能认真看待辜氏,这却是现时代的大不幸了 。
原载《瞭望》1991年4月1日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10-27 21:54
《丰子恺漫画》
作者:
梁治平
《丰子恺漫画》收作品212幅。与子恺漫画的总数相比较,这虽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却也尽 够读者了解作者其画其人了。
子恺先生的画与文,两相比较,画更简捷,文更悠深,心有所感,发诸笔端,无论是文字还是图画 ,总透着同一种情致。因此,欣赏图画的人,最好不要忽略了文字,反之亦然。
我最早只读先生的随笔。随笔集附有漫画,数量虽少,却也大体传达出了子恺漫画的特殊韵味 。作者善取生活中平凡的场景,以艺术家的敏锐,捕捉其中耐人寻味的一点,然后以毛笔极简 括地勾出,这种画法更像是街头即景的毛笔速写。这些特点统统保存在《丰子恺漫画》里面, 读来颇觉亲切。
说来也怪,一种以毛笔草草勾出的图形,黑白两色,且尽是身边细事,更不要细密的构图,却有 种特别的韵味,令人回味不尽,常看不厌。那一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特别地让我喜 欢和感动。后来读到郑振铎的一小段议论,知道喜欢这一幅的大有人在,早有人在。那一段议 论说:“虽然是疏朗的几笔墨痕,画着一道卷上的芦帘,一个放在廊边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壶, 几个杯,天上是一钩新月,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 感……。”这种颇具诗意的漫画,在这一本集子里面还有若干幅,不过在意境上面,比这一幅 都显得差些。
因为先读了子恺先生的随笔,再来看这本画集,不独多有会心之处,更平添许多感慨。譬如那 一幅“爸爸还不来”,画面上只巷口站立着3人:怀抱婴孩的母亲和曳着母亲一角衣裾的孩童 。作者在《谈自己的画》一文里谈到了这个场景:“2岁的瞻瞻坐在他母亲的臂上,口里唱着 ‘爸爸还不来!爸爸还不来!’6岁的阿宝拉住了她娘的衣裾,在下面同他和唱。瞻瞻在马路上 扰攘往来的人群中认到了带着一叠书和一包食物回家的我,突然欢呼舞蹈起来,几乎使他母亲 的 手臂撑不住。阿宝陪着他在下面跳舞,也几乎撕破了她母亲的衣裾。他们的母亲笑着喝骂他 们。”这一段描述令画面活动起来,充满了喧闹欢跃的气氛。然而,作者紧接着又说:“当这 时候,我觉得自己化身为二人,其一人做了他们的父亲或丈夫,体验着小别重逢时的家庭团圆 之乐;另一个人呢,远远地站了出来,从旁观察这一幕悲欢离合的活剧,看到一种可喜又可悲的 世间相。”这段话把我们带到一种更加悠深的境界中去,含了一丝淡淡的伤感。这恰是作者 文章中常见的东西,在漫画里面,因了手段的限制,反倒不易发见了。
《丰子恺漫画》里面,有大量写“儿童相”的作品,这种特点在他的随笔里面也很突出。只是 ,对于儿童们的热烈礼赞,实即包含了对于成人世界的批评,终不免生了愤世悲哀之情,使人读 了心情郁郁。画就不同了,“棕祸”、“埋伏”、“花生米不满足”、“创作与鉴赏”、“ 爸爸不在的时候”和“瞻瞻的梦”诸篇,纯以白描的自然手法,传达最最单纯明快的东西。这 种风格让我们想到日人小林一茶写儿童的一段文字,“去年夏天,种竹日左右,诞生到这多忧 患的浮世来的女儿,愚鲁而望其聪敏,因命名曰聪。今年周岁以来,玩着点窝螺,打哇哇,摇头 的把戏,见了别的小孩,拿着风车,喧闹着也要,拿来给伊的时候,便即放在嘴里吹过舍去,丝毫 没有顾惜,随即去看别的东西,把近旁的饭碗打破,但又立刻厌倦,嗤嗤的撕纸障上的薄纸,大 人称赞说乖呀乖呀,伊就信以为真,哈哈的笑着更是竭力的去撕。心里没有一点尘翳,如满月 之清光皎洁,见了正如看幼稚的俳优,很能令人心舒畅。人家走来,问汪汪那里,便指着狗,问 呀呀那里,便指着乌鸦;这些模样,真是从口边到足尖,满是娇媚,非常可爱,可以说是比蝴蝶 之 戏春草更觉得柔美了。”(周作人译文)子恺先生画笔下面的儿童相,多是这般天真烂漫,幼稚 可喜。我们看画,只是欣赏,带了平和的欢喜,还常常忍俊不住,漫生暇思。因为这个缘故,有 时我宁愿只看画册,不读文章。
子恺先生的走上漫画一途,差不多是偶然的。这一点,《丰子恺漫画》“后记”中有交代,还 有作者本人的自述作参考,这里不复多说。但凡成就一项事业,偶然之外,尚须有坚实的基础 。子恺先生自幼喜好美术,兼有良好的学养与诗人气质,这些东西在偶然因素的撮合之下,正 好形成特殊的风格,那即是子恺漫画的风格:“把日常所见的可惊可喜可悲可哂之相,就用 写 字的毛笔草草地图写出来”(丰子恺语)。作者对于世事人心的敏感细察,对儿童的挚爱,对自 然的倾心和对于人生的执著,经由笔端源源地发泄出来,几乎不加雕饰,自然天成。子恺漫画 的力量就在这里。
在中国,漫画实由丰子恺开其端,但不知由何时起,在汉语里面,漫画几乎变成了讽刺的同义语 。今天我们看到的大量漫画,多有干巴巴,恶狠狠的,既缺乏幽默,又没有生活情趣,因此也失 去了人们称为风格的那种东西。这或者是一味想寓教于画的一种结果。实际上,子恺漫画并 非没有教育的意义,就说其中最自?描画出的“儿童相”吧。周作人曾经把《阿丽思漫游奇 境记》不但推荐给孩子,而且推荐给大人,为的是“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 却早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虫’的变了蝴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 他们忘却了自己的儿童时代的心情,对于正在儿童时代的儿童的心情于是不独不能理解,与以 相当的保育调护,而且反要加以妨害;儿童倘若不幸有这样的人做他的父母师长,他的一部分 的生活便被损坏,后来的影响更不必说了。”倘儿童的书对于这样的大人真有些教育意义的 话,我相信,子恺的儿童漫画也具有同样的功效。
真正的艺术品,总是富于教化的。枯燥乏味的教训,无论文字还是图画,都不是艺术,因为它们 不是艺术家创造出来的。
原载《读书》1990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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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27 21:54
《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
作者:
梁治平
写一部中国学术思想史的随笔,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国的学术思想,上下逾二千 年,绵延不绝,蔚为大观。其中,以儒学的宏富,佛理的精深,道藏的庞大,治学者穷毕生的精力 ,亦未必能尽得要旨。至于说综理万端,融会贯通,鞭辟入里,深入浅出,那又是另一种境界了 。
初见这部《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我是抱了很高期望的。这本书的著者曹聚仁先生,是最后 一位古文派大师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同时也是生活于现代学术氛围之中的学者。因此,他一 方面是当今有资格谈论“国学”的少数人之一,另方面又能被期待着不带门户之见地把新知 传达于我们。我的这种期待似乎不曾落空,但是同时也感到了某种不满足。掩卷深思,竟难得 即时理出个头绪来。
公道地说,这部书写得既不空泛,也不枯燥。曹先生学识渊博,阅历丰富,叙述学术源流,不但 对历史上的人物、掌故如数家珍,而且经常能结合与读者生活切近之事,娓娓道来,颇得随笔 的情致。有些篇目尤其写得生动,令人难忘。比如“鹅湖之会”一篇,记一段旧事,讲一番道 理,很让读者长见识。“插说一段闲话”,写关于陈寅恪先生的轶事,说人论事,一样地引人入 胜。曹先生当年的师友,不少是文化史上留名的人物,这样一种经历自然为文章增色不少。
不过,这毕竟是一部学术思想史的论著,文章得失不能只由这一个方面来衡量。曹先生自认为 这部随笔是有所见的书,而不只是有所知的书,“窃愿藏之名山以待后世的知者”。这里使用 的标准一定不是“随笔的情致”,或者文章的“新鲜生动”了。
《随笔》的编订者说,《随笔》内容丰富,论说新颖,充满时代的新意。它博采众家之说,综合 各人之长,文笔清新洒脱,论说平实易懂,并在运用历史唯物论解释中国学术思想史方面作了 可喜的尝试,是一部雅俗共赏的作品。读毕全书,一面觉得这个评判不错,一面又觉得它仍然 不够。
是书论先秦诸子和介绍隋唐佛学多引冯友兰氏;讲魏晋思潮以鲁迅、汤用彤氏诸说为纲目;谈 清代学术以梁启超氏为导引;评八股文章辄用知堂老人与中书君之说。这样做虽非述而不作, 却也未必是推陈出新。曹先生自称要“撕破了传统的纸糊的帽子,让大家看清楚中国学术的 本来面目”,“一面批判那批腐儒的固陋,一面灌输青年以新知”,更要“在现代唯物辩证法 的光辉之下,把前代的学术思想从新解说过。”恐怕这些才是所谓“有所见”的地方。不幸, 运用唯物论的结果,带来了历史研究的简单化,比如仅以阶级斗争的线索来解释学术思想的递 嬗(“两篇序文”),或把现代比较宗教学和比较心理学看做 复杂现象的“谶纬”,视 为单纯的骗术(“王充—郑玄”)。当然,这一种不成功的尝试,实际上也并非曹氏的创举。
曹氏长年居住香港,对现代“腐儒的固陋”有切身的体会,所以对那些尊孔读经的主张一向都 是猛烈挞伐的,这自然与自由研究的现代学术风习相合,但这亦非曹氏的创举,而是“五·四 ”以来的学术大潮。因此,曹氏的反对尊孔读经和抨击腐儒,基本上便只是一种态度。这种态 度在同一部书的许多不同篇章里面不断地重复,再三地强调,便有了一点独断与教训的味道, 反令读者在同情之余,生出一些不耐烦来。作者与读者生活背景的不同,益发地使这一点突出 了。
《随笔》一书论清代学术思想的部分,其篇幅与前面由先秦至宋明理学的一段几乎相等,这多 半是因为,作者与清代学术有着更直接的渊源关系。事实上,这一部分也确实较前面部分写得 更好,更见作者的心得。只是在这里,读者也常常与闻教训。更有一种武断,如称老庄哲学为 西方近代自然科学发展的渊源,诸如此类,同样地令人不快。
记得初读此书是在前年,以后时断时续,直到今年6、7月间,才算通读一遍。前后费时二年有 半,这实在可以算是一次漫长的读书经历了。我原来所期望的,是与一位仁慈智者的相晤,听 他侃侃而谈,博大精深,含而不露。或者是因为我的这种期待没有能完全地实现,才有了上文 提到的“某种不满足”来。还是开始那句话,“写一部中国学术思想史的随笔,实在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情”。曹氏要将是书藏之名山以待后世的知者,或许是有道理的。
原载《瞭望》1990年2月12日
作者:
教师之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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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27 21:55
译事难
作者:
梁治平
不久前逛旧书店,看到一册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的《翻译论集》,书是全新的,精装,封面集字 取自王羲之书圣教序,蓝底白字,设计得十分淡雅。我当即便买下了这本书,倒不是因为有一 点折扣,只是为了这书本身的有趣。
是书按时间的顺序,分古代、近世、近代、现代和当代五辑,洋洋70余万言,收文近200篇,作 者由汉 末的高僧支谦,到当代翻译家傅雷等,也有大约100人。书前有编者罗新璋氏撰写的代序,介绍 我国译事的源流与发展,尤其是翻译理论由古洎今的继替演变。据罗氏所言,我国的译论,经 历了千余年的发展,已由古典文论与传统美学中的一种支流,逐渐游离独立,形成了独具特色 的译论体系——中国之翻译学。其具体的发展阶段,是由古代以“信”为主的“案本而传”, 过渡到近人严复标举的“信、达、雅”三项标准,进而又由纳翻译于文艺美学的“神似”说( 傅雷),上升到艺术极致的“化境”说(钱钟书),蔚然成一译论体系,而卓然独立于世界译坛。
译事之由,在于语言不同,而语言不同,皆由于文化殊异。《圣经》巴别塔的故事,说天下人的 口音、语言原本是一样的,皆因为人要合力建造通天之塔,触怒了上帝,上帝下界变乱了人的 口音,使语言彼此不通,于是众人离散,塔也就建不成了。人们常把语言(和文字)看成是交流 的工具,岂不知它们也是交际的障碍。哲学家说语言(和文词)是思想(心灵)的牢笼,讲的是依 靠语言和文词而思维、描述和表达的局限。同种的语言尚且如此,遑论不同语言之间的沟通 。然而,人是文化的动物,不能不使用语言与文词;人是社会的动物,不能没有借助于语言和文 词的交际。倘说,起初众人离散是因为语言,现在众人集合,也只有借助于语言了。联系与阻 绝系于同一种手段,翻译之事既不可能,却又是必要的,翻译家便只能抱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 态度去行事了。
译事之难,公认最有代表性的是诗。西人有云,诗就是在翻译中丧失掉的东西。收入《论集》 的王以铸氏一篇文章的题目干脆是“论诗之不可译”。推而广之,凡重语言韵味技巧,我们通 常称为文学的,都在难译之列。然而,语言并不只是包含了声韵技巧,它们还是文化的结晶。 文 化的背景相去愈远,语言的翻译也就愈难。近人王国维论辜鸿铭的英译《中庸》,一面承认“ 我国之能知《中庸》真意者,殆未有过于辜氏者也”,一面又说,“中国语之不能译为外国语 者何可胜道,如《中庸》之第一句,无论何人不能精密译之”。以中国语译外国语也有同样的 问题,如哲学家金岳霖所举的例子:《圣经》云:“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对 于这三句话,从前中国读书人或经验到一种格格不入的情形,或会有与原句全不相干的情感寄 托。这三句的翻译,因为不能传达固有的意蕴,便都是失败的。凡此,都是文化的差异使然。
以上所述,其实为共通的问题。因为有共通的问题,所以有相近和相似的理论,譬如直译还是 意译,求信还是求达、求雅,乃是古今中外一直都有的争论,即如讲求“获致原作精神”的“ 神似”说,和使得译本读来不像译本,“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的“化境”说,也未尝不是西 人关于善译的要求。只是,译论传统不同,阐述方法不同,中西译论遂各有其特点,况且,共通 的问题里面也不乏特异者。中国的语言由单音节词构成,无词尾变化,全靠音调决定其意义, 其与西方各种语言的差别均极深刻。历史经验不同,思想方法不同,语言结构也不相同。西语 句法相近,因此有“等值翻译”的理论;中西句法迥异,所以特强调“神似”与“化境”。其 于各自传统的承继与发扬,也都包含其中了。
空论翻译原则,直如纸上谈兵,而《论集》中的文字,篇篇都是实践家的现身说法。进入到此 具体的经验的世界,我们才真正体味到语言、文化及其差异的精细微妙之处,而于译事之难, 于为不可为之事的译者的甘苦,才有更加切实的认识。严复译书,常常是“一名之立,旬月踟 躇。”为翻译莎翁全集倾注毕生精力的朱生豪氏,也是“一字一句之未惬,往往苦思累日”。 其实,所有严肃的译者,无不是如此。比照前贤,真可以使世上众多胆大妄为的“译者”愧死 无地矣。
原载《瞭望》1990年12月31日
作者:
教师之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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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27 21:56
人类的故事
作者:
梁治平
实有的历史只有一种,讲说的历史却无一相同。就好像一个真实的故事,有多少个讲述者,这 故事就有多少种版本。
吉本说历史只是人类罪恶、愚蠢和不幸的记录。经他讲述的历史虽然并不只是罪恶与不幸, 到底不足以使人欢欣鼓舞。吉本同时代的一个法国人,冤死在法国大革命中的孔多塞,至死还 抱持着另一种看法:“大自然赐予我们无限的希望,人类挣脱了枷锁,正以坚实的步伐在真理 、道德与幸福的大道上前进的画面,给哲学家提供了一幅前景,使他从至今仍污染和折磨着人 世间的错误、犯罪和不公正中得到慰藉。”他写的历史会是什么样子,我们由《人类的故事 》可以约略地窥见,因为,在房龙的故事里面,这段话被奉为至理名言。
房龙生长于充满旧式自由主义气氛的家庭,并在信仰达尔文和其他19世纪先驱者的氛围里 面接受教育。早期影响其思想的人物,乃是蒙田、埃拉斯穆斯、法朗士、萨克雷和巴赫。由 此造成的“偏见”,正是贯穿其著述的基本观点,这一点是作者乐于承认的。房龙的书自20世 纪30年 代传入中国,颇得文人学士的好评,美名至今不衰,究其原因,除与他那娓娓道来的妙笔有关之 外,怕也部分地得力于他书中的进步历史观。
房龙写《人类的故事》,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劫后余生,悲观情绪弥漫于世。房龙 的看法却是,大战并非末日,而是新世界到来的契机。他站在进步历史观的立场上,第一便要 批 判“现代”的观念。在他看来,古代、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以及现代一类人类历史 分期法,极易给人以错误的印象,尤其是“现代”这一观念,它包含了一种暗示,即“我们这些 20世纪的人已处于人类成就的顶峰”。然而,设想一万年后,我们的子孙看我们的历史,或许 会把拿破仑当做亚述征服者提华拉•毗列色的同时代人;19世纪巴尔干半岛的冲突,在他们仿 佛是由于“大迁徙”引起的骚乱的继续。凡此,只是因为“我们这些现代的男女并不‘现代 ’。相反,我们依然属于穴居人的最后几代。仅仅在昨天才奠定了新纪元的基础”。
比之一般流行的历史学,那种醉心于高扬人类伟大成就的“现代历史学”,房龙的批判历史学 显然要高超许多。它鼓励人类的怀疑精神,主张每一代人都重新去奋斗。只是,倘若这种批判 的历史学贯彻得彻底,未尝不会有“批判的批判”。与房龙同代的英国历史学家J.B.Bury写 了《进步的观念》一书,为的是了解“进步”这一种观念,如何在人类的头脑中萌发和壮大起 来。他在书的“后记”里说,进步的观念要具有意义,不能不克服所谓“终极性幻觉”的心理 障碍。这种“终极性幻觉”是把自己时代的偏见视为当然,就像房龙指出的“现代人”之于 “现代”观念。换句话说,进步的观念,作为一种学说,只具有相对的价值,而与文明历程中某 个未必很高级的阶段相对应。Bury之后约半个世纪,一位美国学者R.A.Tsanoff出版了《文 明与进步》一书。此书的前半部探察了西方思想中进步观念的来龙去脉,也不以“进步”为 必然。事实上,房龙这位同胞的历史观可以说是“相对主义”的。历史在善与恶两种力量的 较量中曲折发展,鹿死谁手,正未可预卜先知呢。可惜,无论Bury还是Tsanoff,自己都不曾亲 口去讲述完整的“人类的故事”(Bury编过吉本的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写过历史人物传 记和罗马帝国史等)。他们的历史观铺衍开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借助于其他历史家的作 品来推测,比如赫•乔•威尔斯的《世界史纲》。
威尔斯也可算是房龙的同时代人。他像房龙一样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有极深刻的印象,甚至, 他所以要重述“人类的故事”,也如房龙一样是因为受了这一场人类浩劫刺激的缘故。只 是,房龙相信世界大战带来了新的生机,“为尚未超越早期穴居人阶段的人类工作和卖命”依 然是值得的。威尔斯却是想在那幻灭和迷惘的年代,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提供一个解答,因为 一个人的政治活动,正是“他对于过去的看法在行动上的表现”。威尔斯这样来讲述人类的 故事:“它的背景是深不可测的奥秘,群星的谜团,无可量度的空间和时间。出现了生命,它为 获得意识而奋斗,集结着力量,积聚着意志,经历了亿万年代,通过无数亿兆的个别生命,直到 它抵达今天这个世界的可悲的纷扰和混乱,这个世界是如此地充满着恐惧,然而又如此地充满 着希望和机会。我们看到人类从孤独的开端上升到现今世界友谊的黎明,我们看到一切人文 制度的生长和变化,它们现在比过去任何时期都变化得更加急速。这场表演在一个极大的问 号上结束。”
房龙要求每一代人都重新去奋斗,以免像史前期不适应潮流的懒虫那样被消灭。在他的要求 里面,一定包含了对“现代”观念一类偏见的斗争。然而,这种奋斗不也应当包含祛除另一种 时代偏见——“进步”观念的努力吗?
原载《读书》1991年2月号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10-27 21:57
为人师表
作者:
梁治平
英国作家James Hilton曾写一位勤勤恳恳的老教师,颇著名,书名“Good-Bye, Mr. Chips ”,有人译作《万世师表》。
师不但授业解惑,而且为人表率,这最是中国的传统。至称为“万世师表”者,在我们, 惟孔夫子一人而已,是以见到上面这种译法,心下大不以为然。
旧日读书,有三则文字颇难忘。其一为夏丏尊先生记李叔同事,兹引录于下:
我担任舍监职务,兼修身课,时时感觉对学生感化力不足。他教的是图画、音乐两科。这两 种科目,在他未到以前,是学生所忽视的。自他任教以后,就忽然被重视起来,几乎把全校 学生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了,课余但闻琴声歌声,假日常见学生出外写生,这原因一半当然 是他对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 没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 ,有一次宿舍里学生失了财物,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证据,我身 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所指示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他说:“你 肯 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3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 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3日后 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 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惭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 。……
另一则为徐复观回忆他青年时代的师长刘凤章先生,其文曰:
……当时我们的校长〔按指武昌第一师范——引者〕是刘凤章先生。那时他大约五十几 岁,讲 阳明知行合一之学,名重一时。他个人生活刻苦严肃,外出时路程再远,从不坐人力车,冬 天不穿皮袄,烟酒不沾,甚而连茶都很少饮,在他的衣、食、住、行任何一方面,都找不出 丝毫浮华之习。
他平时教各班的“修身”,教学极端认真,学生一面听课,一面笔录,无人敢掉以轻心。星 期日的上午,照例向全校学生讲授“伊川易传”,连续3小时,毫无倦色。有时利用星期日 的上午,约诸名人讲演。凡有外人来校讲演,他总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直至讲演完毕。
最后一则系梁实秋先生记其启蒙业师周士棻先生,其末段云:
周老师也还负起训育的责任,那时候训育叫做修身。我记得他特别注意生活上的小节,例如钮扣是否扣好,头发是否梳齐,以及谈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无一不加指点。他要求于我们的很多,谁的笔记本折角卷角就要受申斥。我的课业本子永远不敢不保持整洁,老师本人即是一个榜样,他布衣布履,纤尘不染,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迈大步昂首前进, 几乎两步一丈。讲起话来和颜悦色,但是永无戏言。……
以上所记三人,事迹俱不同,声名或显或不显,著者如李叔同,博学多艺,后出家号弘一, 为一代高僧。中者若刘凤章先生,修身治学,儒林传中有名。三人之中,只周士棻先生最无闻,其生平事迹后人亦知之最少。但是读到梁实秋先生那一段文字,他在我心目中也是一 般地可敬。因为这三人,皆具有诚敬之心,论做人,他们都堪为师表。
说到做人,自然是说做一个中国人,而中国这一个概念,在我并非政治的,甚至也不是地理 的,而首先是文化的。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与他生来是黄皮肤黑头发关系不大,却只为 大家是同一种文化的创造者和传承者,那长眠地下的先祖原来不曾死去,而在一代又一代圣 贤哲人的身上再生 ,这即是我们民族传承之统绪,万世一系的国之大本。过去、现在、将来,无论遇有何种危 难,必要守住这根本,民族方可以强盛,为此当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做人。
传统虽然至深至大,却需要每一个个人去承担和印证。由是可知做人之不独与一己的生活有 关。徐复观先生年轻时也曾做过造反派,以后年事渐长,思虑渐深,方才觉悟到那位“陈腐 的刘校长,确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是以宋明儒者的讲学精神,办理学校,他先要我们切 切实实、堂堂皇皇地做一个人,因为知识是要人格去担当的”。这不啻是说,传统亦须人格 去担当,孔子之人格不朽,宋明儒者之人格不朽,李、刘、周诸人也都人格不朽。传统实寓 于此人格之中,后人在前人身上发见传统,体认传统,更追随前贤,光大传统于后世,因使 传统不绝,历来儒者的伟大就在于此。
近代社会以法治,不以人治,其成功在制度的完善。论者有鉴于此,往往不屑于人格之说。 其实就某种意义而言,制度之健全与注重做人,不独两不相碍,反倒有一种极密切的利害关 系。一种文明,一个社会,其健康的程度永远可以其成员的道德状况来衡量。道德沦丧、虚 伪成风,这是一个社会患病的征兆。又倘若这一种社会安排的维持,竟是以泯灭人性中健康
的一面(无论称之为仁义礼智信还是真善美)来做代价,那这社会就是最丑恶最无望的一种, 注定不能够长久。所以说,健全的制度应当有助于发展健全的人格。再由另一方面看,健全的社会须要制度来保障,制度的完善最终又植根于人心之中。制度的保障是如此,制度的建 立更是如此,创设新秩序者系由混沌中来,新秩序原来只在人心之中。我企望现世的儒者, 以他们的人格去连接两个时代。
所论李、刘、周三人,李叔同先生行事极端,非寻常人可比,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然而正 因为世上有许多的刘凤章、周士棻等,才有这样伟大的人格,我读圣贤书,观前人行事,而知传统所在,益坚信传统不灭,必将发扬光大于未来。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1993年2月6日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10-27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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